某个人正在呼喊某人的名字。
……小……省…………
……小省………………
当察觉到那是自己的声音时——勅使河原花梨才缓缓地睁开眼皮,从漫长的睡眠中清醒过来。
「……小省……?」
首先映入花梨眼帘的是贴满木板的平面。
她恍惚地望着那个平面——然后花了几秒钟才发现那是天花板。尽管注视着天花板,焦点却无法聚集在上头,还朝老旧的木纹天花板伸出了纤细的右手,不过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等到发现自己的手抓到的只有空气而已……又花上了几秒钟。
「……啊。」
意识急速地清晰起来,横躺着的花梨就这样涨红了脸。
「梦……?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表哥的名字呢?
这样简直就像个苦苦思念着恋人的少女一样——
「…………」
不。
当漫长的梦境结束时——自己的确咸受到省吾的存在。
在眩目的光芒之中,省吾彷佛要拯救花梨似地对她伸出手;自己之所以会伸出手来,一定是因为想抓住他的手吧。
「梦……?」
到哪里为止是梦?
尽管咸到浑身疲惫,花梨还是开始回溯自己的记忆。
(我应该跟平常一样——)
自己应该跟平常一样,在去学校之前顺便去了一趟表哥,省吾的家,跟平常一样闯进了通宵埋首于线上游戏的省吾房里,跟平常一样催促着省吾上学,还有跟平常一样把省吾赶出家门才对。
(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玄关前的不明光芒把两人给吸进去了。
(我和小省……两个人……)
被吹走了;或者应该说是被扯过去了。
自己和香芝省吾一起被拉进了——异世界里。
「索隆……」
那是被神诅咒的地名,也是囚禁花梨他们的异世界。
然后——
「……!」
她的睡意完全消失了。
当花梨打算一鼓作气地坐起身子时,一股轻微的头痛却让她眼冒金星——于是再度将头躺回枕头上,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倒卧在地上,而是睡在某个地方的床上。
枕头硬邦邦的,床铺也硬得让花梨的背隐隐作痛。
不过尽管急着想爬起来时会咸到眼花,她却不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之处。只要闭上眼睛,慢慢做个两、三次深呼吸的话——不一会儿,胸口的悸动也平息了下来。
花梨的右眼突然感受到一道刺眼的光芒,以及一股和煦的热度。
「…………」
阳光正打在她右半边的脸上。
依然躺在床上的花梨就这样轻轻地转动脖子。
在墙壁与天花板的交界——一个微微倾斜的部分上开了一道小窗,阳光就是从那里洒落进来的。现在的时间大概是早上吧?花梨感觉得出阳光还夹带着夜晚的冰冷。
然后——
「……!」
阳光萦绕在——同样是木制的地板上,一抹鲜明得不相称的色彩在老旧发黑的地板上延展开来。
如绢线般的金色长发,属于倒卧在地板上的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轻薄的服装,上头点缀着特殊花纹的刺绣,那几分凌乱的裙摆底下,如今正露出了白皙剔透的大腿。
被金发埋没的侧脸看来既清纯又可怜,完美无瑕的容貌有如出于名匠之手的人偶般——
「……梅莉……妮……?」
花梨认得她。
不过——声音里之所以会透出若千讶异的音调,是因为自己睡着前的记忆无法完美地衔接上眼前的光景。
花梨重新探索自己的记忆。
被神的诅咒侵犯的世界•索隆。
『弑神者』的后裔•五家族。
秘密结社〈雷涅盖德〉。
『代行者』、姬巫女、奇迹术、救世主……
漆黑的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
就算只有回想起这些单字,和省吾一起被去进来的这个扭曲世界,以及在那里度过的日子,还是再鲜明不过地从花梨的记忆里复苏。
(对了,我——)
她回想起中断前一刻的记忆——就咸觉而言,那彷佛是几分钟前的事情。
在那栋宅邸里、在省吾的房间内发生的事情。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省吾对她破口大骂——
『你……有把人踩死过吗?有背负过那种乱七八糟的力量吗?有用这种力量把人类像虫子一样地踩死过吗?』
『你说因为被敌人压着所以没办法?』
『明明总是摆出一副完全看穿我的表情……可是你什么都不懂!连一丁点都不懂!你会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罢了!』
『甚至没有搭乘过〈渎神之主〉的你,怎么可能会懂得那种感觉!』
(我——)
花梨把手紧紧地握在胸前。
她想起了无法反驳的自己:当下的花梨咬紧嘴唇,眼眶含泪,逃也似地冲出了省吾的房间,然后回到隔壁的房间内开始抽泣。
花梨逃走了,因为她没有自信能够继续承受省吾的怒火。
明明最不应该逃跑的就是自己——
(没错——)
所以……
花梨才会那么轻易地遭人突袭。
从背上传来的冲击,窜入鼻腔的异味,把她的手扣在背后的手臂,覆盖在嘴上的布条触感……恐怕按在她口鼻上的布条泡过什么挥发性的安眠药吧?几秒钟后,她的五感逐渐融化开来——接着记忆就在这时突然中断了。
虽然在那之后还有一些零星片段的记忆,不过就像撷取了一瞬间的照片一样,毫无脉络可循,因此花梨现在还是无法明确地衔接前后关系。
然而——
(……被暗算了。)
花梨感到相当惭愧。
不管是聂罗——还是五家族族长们的企图,她都早就知道了。
(如果他们……想随心所欲地操控小省的话……当然会先从我下手……)
花梨知道精神操控系的奇迹术对身为异世界人的省吾跟她起不了作用,如此一来,能够迫使省吾听命的方法就不是索隆特有的东西,而是再寻常也不过的手段,其中最简单又确实的方法就是人质。
而对于身为异世界人的省吾来说,〈雷涅盖德〉能够用来威胁他的人质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如果是对嘴巴上爱唠叨,本性却很温柔的省吾的话,人质就更能发挥效果了。
(我明明已经知道了——)
自己却还是轻易地被抓去当人质,变成了省吾的——枷锁。
「呜——」
花梨掀开毛毯。
姑且不论意识,她的身体大概还没有完全清醒吧——当花梨正打算顺着掀开毛毯的劲头坐起上半身时,再度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用左手抵着额头,并且做起了深呼吸。虽然还不清楚自己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之中,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花梨希望能马上让自己的身体随心所欲地移动。
如此一来,只要一逮到空隙的话,自己就能随时逃出去。
她反复了好几次深呼吸后,晕眩感终于平息下来。
然后——
「…………?」
花梨突然低头看着自己穿的衣服。
(这件衣服是……?)
那是一件剪裁单纯的衣服。布料的网眼织得参差不齐,甚至显得有些粗糙,和〈雷涅盖德〉准备的服装相比,这件衣服给人一种有点……不,是非常廉价的印象。虽然花梨并没有看过索隆的一般人穿的衣服——不过这大概就是索隆人的标准服装吧?
特地让人质穿奢侈品的确没有意义。
不过——
「这是怎么一回事……?」
花梨再度望向梅莉妮•柯德兰。
她还是横躺在地板上——似乎是昏过去的样子。
照常理来想,既然自己现在被〈雷涅盖德〉软禁中,那么梅莉妮应该就是负责监视自己的人,不过监视者昏过去的话就派不上用场了——更重要的是,让姬巫女担任监视者一职根本没有意义,她们终究只是用来笼络省吾的人才罢了。
而且……就一个软禁场所而言,这个房间又显得有点奇怪。
如果这里是牢狱之类的地方,没有像样的家具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地板、天花板、墙壁、床却全都是木造的,而且又很老旧,随处可见节孔或缝隙;虽然花梨纤细的手臂无法打破这些墙壁与地板……不过如果要说这里是『囚禁』设施的话,她还是不得不感到一股不协调感。
当然——花梨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这里既不像她跟省吾在索隆里住的那栋宅邸内部,也不像〈雷涅盖德〉的中枢基地『圣
庙』内的房间。再说『圣庙』是凿开岩盘兴建而成的地下基地,里头几乎看不到木制的墙壁或
地板——更重要的是『圣庙』的照明都仰赖烛火或电灯补足,几乎不可能会有哪间房间照得到太阳。
那么这里是——
(脱离〈雷涅盖德〉掌握的地方吗……?)
花梨会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从身体完全不受任何束缚,以及房间老旧斑驳的情况看来,花梨也不像是落入其它势力手中的样子。眼下的情况有种正在躲避〈雷涅盖德〉追缉的氛围,如果这里是『藏身之处』的话就说得通了。
(可是……)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下就变成无法解释梅莉妮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了。
她是五家族中实际位居顶点的柯德兰家的姬巫女,所以才会在五位姬巫女之中担任首席一职。
花梨认识的梅莉妮是〈雷涅盖德〉的象征。
可是……这样的她如今却昏倒在这里。
「…………」
花梨重新移动视线确认状况。
除了自己正躺在上头的床以外,房内就没有任何家具了,这是个仅以墙壁、地板,以及天花板区隔出来的杀风景空间;不过在倒卧于地的梅莉妮身后——可以看到一扇门,那扇门就在设置于天花板附近的小窗正对面。这么说来……只要这栋房子不是仅有一间房间的小屋,那么那扇门后方应该还有其它房间才对。
花梨轻轻地将脚放到地板上。
所幸她现在是打赤脚的状态,不知道是不是破损程度没有外表那么严重——地板承受了她的体重后并没有嘎吱作响。花梨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站在地板上。
「…………」
梅莉妮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她一边慎重地压低脚步声,一边经过梅莉妮身旁。当然,花梨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依旧熟睡的姬巫女身上;虽然梅莉妮应该不是在装睡——不过他情况还不明朗的现在,梅莉妮的存在与行动依然是个不解之谜,把她当成假想敌的话,行动起来也比较不会产生问题吧。
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抵达木门后,花梨伸手握住了把手。
门没锁,把手容易转开到令人扫兴的地步。
花梨同样慎重又缓慢地推开门。
叽……虽然木门发出了微弱的摩擦声,不过梅莉妮还是没有醒过来。
「…………」
松了一口气后——花梨便将身体从只开了最小限度的门缝间滑进隔壁的房间里。不知道是体力衰退的关系,还是紧张的缘故,光是这种程度的小事就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是——
「——嗨。」
一个声音唐突地传来。
花梨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睡美人终于醒啦。」
隔壁房间的构造跟花梨的那间房间一样。
房里同样有老旧的木制地板与墙壁,同样除了床以外就没有任何家具,也同样地杀风
景——床就像镜像一般地刚好摆放在相对于隔壁房间的位置。
而且有一个男人正翘起二郎腿坐在那张床上。
还有一个女人仿佛陪着他似地伫立于床边。
「…………!」
隔壁房间里同样充斥着——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阳光照出了那对男女的侧脸。
花梨不认得他们。
不过对方似乎不是如此。开口说话的男人——露出了有点亲的笑容,看着花梨。
那个年轻男人留着如带壳栗子或海胆般,头发一束东倒立起来的发型,如今正用一只手摩娑着长满下巴的落腮胡。
该怎么说呢——这个男人非常有男人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身上穿着以皮革和布料制成的轻便旅行装的缘故,花梨可以从他的身上威受到一股强烈又精悍的野性气质:如果拿动物来形容他的话,最接近的印象应该是狼吧。虽然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眼睛也眯成了弯月的形状——但花梨却不敢轻怱大意:游刃有余的态度可是欺骗对手时最基础的基础,这世界上没有哪个诈欺师会表现出惶恐不安的样子。
女人则是面无表情。
虽然她是个给人知性印象的美女——这么说起来,她长得很像其中一位姬巫女,瑟妮卡•路思波力提——然而身上散发着一股有些严肃的氛围。
不过比起容貌,女人手里拿的东西更是吸引了花梨的注意。
那是一把长手杖,手杖的前端还连着一个造型诡异的零件,让人联想到某种动物的骨头。
(——拟神杖!)
那是花梨和省吾的世界不可能存在的技术体系——奇迹术必备的道具,简而言之就是魔法手杖;拟神杖搭配名为圣句的控制语言,便能引发超物理的现象。
由于姬巫女们全都是奇迹术师,因此她们总是随身携带拟神杖。
(她长得很像瑟妮卡——难道是路思波力提家的奇迹术师?)
「啊啊——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啦。」
男人露出苦笑说:
「不过你猜错罗。」
「…………」
花梨将视线转回男人身上。
看来支配现场的人似乎是他的样子。
「她是安洁莉特•路思波力提。虽然跟瑟妮卡确实有血缘关系,不过现在并不是〈雷涅盖德〉的人。」
「……你是?」
花梨丝毫不放松警戒地这么问。
为了不让梅莉妮从后面突袭自己,花梨先稍微偏过身子,背对着墙壁。
「我应该算是跟你关系很远的远房亲感吧,勅使河原,花梨。」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就算重新端详男人的脸——花梨还是对那张脸没有印象。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的男人。
然而他却知道自己的名字;远房亲感又是什么意思?
「详细情况以后再说明吧。」
男人以极为轻松的语气说:
「在那之前,我应该先自我介绍吧。我的名字是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是从跟你一样的世界被召唤过来的第二代『救世主』。在这个名为索隆的世界里,我应该算是你跟省吾的前辈吧。」
「咦……小省——?」
听到省吾的名字时,花梨不自觉地往前挺出身子。
她的反应似乎一如这个自称雷奥的男人所料。看了花梨的反应后,他一脸开心地笑了。
「而且……第二代救世主……?那么你是〈雷涅盖德〉的……」
「不,我也不是〈雷涅盖德〉的人,现在反而是他们的敌人。」
「…………」
「不过——」
雷奥一边感兴趣似地望着困惑的花梨,一边说:
「一瞬间我还以为完蛋了呢。我们所有人能像这样平安无事——大概是香芝省吾的功劳吧?救世主也是有很多种的呢。」
「…………」
看来这个名叫雷奥的男人——就如同他刚才说的一样——现在似乎不打算给花梨一个能够接受的解释。虽然那有点看不起人的态度惹恼了花梨,不过现在跟这个男人吵起来对她也没有好处。
而且花梨最在意的是——
「小省……他没事吗?」
「嗯……」
雷奥歪着头。
「天晓得。」
「…………」
「安洁——你觉得呢?」
雷奥再度带着一脸感兴趣似的表情看了看焦躁的花梨后,转头对身旁的女人这么问。
安洁莉特面无表情地思考了几秒钟——
「最后让『代行者』增殖的诅咒无效化,并且让人们看见『神』的记忆的,恐怕是省吾•香芝的意志吧?那么他目前至少还能坚持自己的意志,这一点是绝不会有错的;虽然精神方面可能多少会产生一些障碍——但我想那应该不会太严重。」
「…………虽然不是完全听得懂,不过我可以把你的说明当成小省平安无事的意思吧?」
「大概没事。」
安洁莉特点点头。
「哎呀——我们也希望省吾能平安无事,要不然可就麻烦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
雷奥大概还是不打算说明吧,只是笑着耸耸肩而已。
尽管安洁莉特说省吾『大概没事』——花梨还是抗拒着完全相信这真实身分不明的两人。她想现在立刻飞奔到省吾的身旁,确认他是否平安无事。
「小省……」
当花梨重新环顾起房间时,发现床边有一扇门——从对方站着的位置看来,那扇门就像是安洁莉特的影子一般。
虽然双腿还是觉得软弱无力,花梨却开始走向那道门。
可是——
「…………」
她在门前停下脚步。
因为一根棒子伸向她的眼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安洁莉特。她沉默不语地横举着握在手中的拟神杖,阻止花梨继续前进。
「……走开。」
花梨瞪着安洁莉特的脸。
那是一张跟瑟妮卡一样端正——却又缺乏表情的脸,光看安洁莉符的脸完全无法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那超然的态度反而给人一种轻视一切的感觉,让花梨咸到相当不愉快。
可是——
「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吧?勅使河原•花梨。」
雷奥笑着这么说:
「而且——」
彷佛接续雷奥突然中断的话一般——叽……一阵木头摩擦的声音突然响起。
声音来自于花梨的背后,也就是她不久前才穿过的门。
门的后方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
「…………梅莉妮。」
回过头去的花梨低声呢喃。
柯德兰家的姬巫女正靠着门站在那里,表情流露出浓浓的安心感。
「花梨殿下——」
「…………」
当然——花梨并没有松懈了对梅丽妮的警戒心。
对花梨而言,梅莉妮形同于〈雷涅盖德〉本身,就算雷奥他们真如自己所说的一样与〈雷涅盖德〉为敌,而这里也不是〈雷涅盖德〉的势力范围,但只要梅莉妮人在这里,花梨就不该轻忽大意;毕竟〈雷涅盖德〉曾一度使出绑架花梨这种强硬手段,事到如今,梅莉妮再装出友好的态度也没有意义了,就算她想用粗暴一点的手段把花梨带回去,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
「花梨殿下……」
梅莉妮接下来说的是花梨听不懂的语言。
那恐怕是索隆语吧?虽然梅莉妮带着有点放松的表情断断续续地呢喃着什么,花梨却完全听不懂;就算梅莉妮用异国的语言对自己说些什么,花梨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什么?你说什么?」
花梨忍不住问。
这时——梅莉妮才恍然大悟似地眨眨眼。
「啊……真是非常抱歉。」
这回她说的是日语。
当梅莉妮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到花梨身边后,便在那里跪了下来——并且彷佛看着什么神圣庄严的东西似地仰望着花梨,那张美丽的脸依然透露出浓厚的安心之色……丝毫咸觉不出敌意与加害之意;当然,那也有可能只是她的演技,不过——
「花梨殿下,您平安无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咦……?啊……嗯……谢谢。」
摆好架势的花梨不禁觉得有点沮丧地这么回答。
然而——
(——刚才她为什么会那么惊讶?)
梅莉妮之所以会不自觉地脱口说出索隆语,大概是因为她忘了花梨听不懂索隆语吧;也就是说,她没有余力能回想起这个事实。
(是因为无法平安地带回人质的话,自己就会有危险吗?可是——)
梅莉妮的态度却又没那么冷淡,看起来反而像是真心地关心花梨的样子。
而且——
「花梨殿下,我们回去吧——回到省吾殿下的身边。」
梅莉妮笔直地注视着花梨的眼睛,如此表示,声音跟语气都没有任何虚假不自然之处。
「……回去再当一次人质吗?」
花梨鼓起勇气这么问。
她得到的反应——有两种。
梅莉妮一瞬间露出了困惑般的表情……同时雷奥也发出了短促的苦笑声。
「梅莉妮•柯德兰,花梨,勅使河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啦。」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那种说法彷佛自己已经睡了好几年一样——
听到梅莉妮所说的话后,花梨再度回过头来。
梅莉妮带着真挚的表情接着说:
「我——已经不是姬巫女了。」
「咦……?」
花梨不由得一时语塞。
「那是什么意——」
「父亲大人——五家族会议拔除了我的姬巫女头衔。」
梅莉妮淡淡地这么表示。
花梨再度瞥了雷奥一眼。像是以她的混乱为乐一般,这位真实身份不明的青年嘴角浮现笑意;突然间……花梨的脑海闪过梅莉妮与雷奥或许是以某种形式共谋的想象,其实雷奥也是〈雷涅盖德〉的人。
(不,搞得那么复杂也没有意义。)
现在这里有手持拟神杖的安洁莉特在,而且要制服才刚醒过来、连站都站不稳的花梨,就算是空手的雷奥也不成问题吧。
才刚醒过来……?
(我——)
到底睡了多久呢?
照一般的情况而言,如果只昏过去半天,腰和腿应该不至于会变得如此虚弱无力才对。
也就是说……
「花梨,你已经睡了一年多了。」
「……咦?」
「〈雷涅盖德〉用奇迹术制造了能够将周遭环境的时间停止的力场,然后把你关在里头。这段期间内发生了很多事哦——梅莉妮被拔除姬巫女一职就是其中之一。」
「…………」
尽管雷奥突然这么说明,花梨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不,是没有任何实咸。
不过他却完全不顾花梨的困惑,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顺便告诉你一声——」
眯起眼睛的他并非望向花梨,而是盯着梅莉妮。
「要是现在让你们回去省吾身边,我会感到很困扰的。你们现在是——我的人质。」
安洁莉特依然举着拟神杖挡住花梨的去路。
「…………」
花梨来回望着雷奥与梅莉妮。
梅莉妮带着一脸僵硬的表情晈紧嘴唇。
相对地,雷奥则是从容不迫地坐在床上,状似开心地看着梅莉妮。
花梨想了一会儿后——
「你说过『详细情况以后再说明』吧?」
「……我是这么说了。」
雷奥点点头。
「那是什么时候?」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发生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了。为了顺便确认,我想移动到能够观望整个状况的场所去,至于说明就在路上进行吧。」
花梨瞪了雷奥那副有点像是要吃人般的表情一会儿后,开口说:
「看来在各方面——似乎都另有内情呢。」
「是啊。」
雷奥一边抚摸着脸颊上的落腮胡,一边说。
*
当蓓尔提雅清醒时——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姬巫女专用的座席上,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用来支援〈渎神之主〉的操纵桌。
「——!」
意识在她产生自觉的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控制自身肉体的方法是因培拉斯家传授的武术基础。只是挥剑砍杀敌人般并不能称为武术,为了打造强健的肉体,呼吸法与睡眠法也是必备的技术;有必要的话,蓓尔提雅甚至能操控自己的睡眠时间与睡眠深度。
(我昏过去了?昏过去多久了?)
虽然蓓尔提雅反射性地试着从自己体内的生理时钟寻求答案,但还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身体方面——没有异常,至少蓓尔提雅感觉不到异常。
她可以毫无问题地移动手脚,也庇受不到任何痛楚;半反射性地确认到这里之后——蓓尔提雅暂时把自己的身体状况搁在一旁,因为还有其它事情让她更为在意。
她望向设置在操纵桌旁的卷轴座。
以自动书写装置将〈渎神之主〉的状态记录下来的卷轴上——只记录着有如用尺规画出来的一条直线,所有数值都没有变动:不仅如此,所有数值都停在呵零b上。
(奇迹术回路被切断了吗……?)
那是在〈渎神之主〉启动的情况下不可能显示出来的数值。
蓓尔提雅想得到的可能性有三个。
回路被切断,导致自动书写装置停止。
自动书写装置本身故障。
还有——〈渎神之主〉完全停止运作。
(〈富尔伐斯〉本身的机能也停止了吗……不过在这里也无法确认就是了。)
这里是『圣庙』内部。
正确地说是配置在『圣庙』周围的附属设施内部。柯德兰家、玛布罗家、路思波力提家、欧托鲁奇家,以及因培拉斯家,各家族分别持有一艘专门用来支持及搬运回收〈渎神之主〉偿巨大飞行船——这里便是这些飞行船的收纳库,同时也是起降基地,只不过其中有一个位置是空下来的;因培拉斯家的飞行船〈艾狄尼特〉被『血族』抢走后,一直没有夺回来。
因此,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蓓尔提雅便一起搭上柯德兰家所有的〈富尔伐斯〉,以便参与现场实战。
然后——
(…………对了。)
蓓尔提雅这时总算才想到……
省吾他——成就了什么样的事情。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的呢喃声中蕴含着敬爱与畏惧。
面对『代行者』发动的那场总攻击,以及接下来如恶梦般的状况——恐怕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已经没救了吧?诅咒利用〈渎神之主〉无限地增殖,然后改写了世界上所有的『存在子』,使万劫不复的地狱出现。虽然只有一小撮人能正确地掌握正在进行中的事态……不过任谁都明白真正的绝望就是像这个样子。
世界本身成了人类的敌人。
人类没有能够与之抗衡的方法。
一切——都朝着那种绝望的未来前进,无论是谁都领悟到抵抗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
「您真的……」
他拯救了名为索隆的世界。
不——不仅如此,他甚至拯救了任谁都只能恐惧畏怯的呵神b,平息了呵神‘在这五百年来不断诅咒世界的怨念。
那正是英雄成就的丰功伟业。
不过——蓓尔提雅知道。
省吾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虽然他是因为自己想成为英雄,才会让自己在能站稳那个立场之前不断成长——但绝非天赐英才的超人;他会放声哭喊,犯了错时也会感到犹豫不决。
不过正因为如此……蓓尔提雅认为他所成就的事情才有意义。
人类——必须由人类来拯救才行。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想尽早确认他平安无事。
在身为最大威胁的『代行者』与『神』消失的现在——最有可能让他置身险境的反而是同样隶属于〈雷涅盖德〉的人们吧?蓓尔提雅的职责是比谁都更快地赶到他的身边。
作为因培拉斯家的女儿。
还有作为一个深爱着他的少女。
蓓尔提雅就算用身体当肉盾也要保护他。
「…………」
她从位子上站起来,并且环顾着船内。
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目前清醒过来的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而已;受诅咒袭击而慌乱得有如发疯似的船员们,如今正躺在地板上,或靠在墙壁上,以各式各样的姿势沉睡当中。
为了不吵醒他们,蓓尔提雅悄悄地走向出口。他们是柯德兰家的手下,而非因培拉斯家的人,就蓓尔提雅的立场而言,让柯德兰家的势力继续睡下去反而比较好。
从操舵室里一脚踏进通往出口的通道后——
「——!」
蓓尔提雅却愕然地回过头来。
因为她察觉到自己的疏忽。
由于方才环顾船内时,背对自己座席的位置刚好成了视觉上的死角,因此蓓尔提雅没有注意到那里。
原本的姬巫女——也就是拥有(富尔伐斯)的柯德兰家的姬巫女——专用的座席……
原本应该坐在那里的人却消失了。
「……艾雪?」
取代遭解职的梅莉妮成为柯德兰家新姬巫女的女人。
艾雪•柯德兰。
比蓓尔提雅早一步醒来的她恐怕采取了什么行动吧?
不过——
「…………」
蓓尔提雅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艾雪那张逐渐被诅咒覆盖的脸——还有那个扭曲的笑容。
看了那个笑容后,就连蓓尔提雅也不禁感到不安。艾雪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了,蓓尔提雅并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而且从艾雪的立场看来——把她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就是省吾。
当一切的希望都断绝时——那个女人反而乐见世界被绝望所封闭;原本期望和世界一起毁灭的她,在重回现在的状况时会想些什么——
「呜——」
她或许躲在船内的隐蔽处也说不定——蓓尔提雅这么想。
慎重起见,蓓尔提雅搜寻起艾雪的气息,然而身为武门一族之女的她却感觉不出什么特
别奇怪的气息;如此看来,艾雪应该已经跑到外头去了才对。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甚至忘了放低脚步声——尽全力跑了起来。
*
『圣庙』内——五家族专用会议室。
巴尔德•柯德兰是第二个醒过来的人。
「呜……嗯…………?」
巴尔德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逐渐清醒过来。
当他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会议室风景;诅咒的文字列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那宛如恶梦般的情景彷佛作梦似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
不过残留在身体深处的是货真价实的疲劳。
那恐怕是构成肉体的物质被诅咒渗透的痕迹吧——并非某个地方产生了疲劳,而是组成肉体的每个细胞都疲惫不堪;如果巴尔德还年轻的话,这股疲劳大概会在他没自觉到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消失吧——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实在没有那种恢复力了。
然而——与肉体上的疲劳相反,巴尔德那双猛禽类般的双眼一如往常地不减锋芒;他眨
、了眨眼后,开始环顾周遭。
然后——
「……欧托鲁奇卿……」
巴尔德的视线最先捕捉到的是聂罗•欧托鲁奇的背影。
他是个拥有一头银发的美青年,也是五家族之一,欧托鲁奇家的年轻当家,然而那柔美的容貌与文雅冷静的态度——只是用来隐藏狡猾本性的面具罢了;姑且不论其它族长们有没有发现,巴尔德倒是十分清楚这个事实。
聂罗伫立在窗边,俯瞰着『纵坑』。
也不知道聂罗到底有没有注意到巴尔德已经醒过来了——他并没有回头,银发的年轻族长只是默默地俯瞰着巨大的洞穴底部。
「…………」
巴尔德也默默地站起身子,走到窗边,站在聂罗身旁。
聂罗果然已经发现巴尔德醒过来了吧?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他们俯瞰着窗外的『纵坑』——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的收纳库兼发射台如今是空无一物的状态;定睛一看,洞穴底部还看得到几十个作业员趴倒在那里。
不久——
「省吾•香芝终于成功了。」
聂罗像是突然想到似地这么说。
由于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呵纵坑‘里,因此这句话与其说是征求巴尔德的同意,倒不如说只是单纯地抒发感想罢了。
巴尔德沉默以对。
在彼此连视线都没有交会的情况下——聂罗继续单方面的对话:
「『代行者』已经不存在了,『神』也不存在了,如此一来,〈渎神之主〉便成了我们〈雷涅盖德〉的——不,是成了人类赢得和平的力量象征。」
他欢唱似地说。
「…………如果我们感受到的事情是事实的话——」
相对地,巴尔德的声音却有如叹息般低沉——同时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那么〈渎神之主〉的体内已经没有『圣遗物』了;虽然紧急用的辅助回路或许还能勉强让〈渎神之主〉站起来也说不定——不过那已经是个普通的破铜烂铁了。」
『神』——『神』的遗体『圣遗物』最后扩散消灭了。
那么以『圣遗物』作为动力源兼中枢控制装置的〈渎神之主〉便化为名副其实的形骸。
可是……
「这有什么问题吗?」
「…………」
听到聂罗快活地道么说,巴尔德还是回以沉重的沉默。
「『代行者』已经不存在了,『神』也不存在了。」
聂罗重复说:
「那么可以让〈渎神之主〉发挥真正力量的场合也已经不存在了。在『代行者』消灭的现
在——过于仰赖省吾•香芝个人力量的巨大拟神机,对我们来说反而危险,不是吗?」
「…………」
巴尔德没有回答。
的确,聂罗说的话也有一番道理,尽管〈渎神之主〉终究是为了对抗『代行者』而制造出来的兵器,不过它的力量当然——也可以用在人类身上;如果用得好的话,〈渎神之主〉能有效地巩固〈雷涅盖德〉支配索隆的权力盘石,不过一个弄不好,〈渎神之主〉也有可能会变成〈雷涅盖德〉最大的威胁。
事实上最近的省吾也开始表现出些许反抗的态度。
那么〈渎神之主〉变得徒具形骸反而是件好事——聂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正因为如此,这反而是个出乎意料的好结果啊。」
聂罗的两片红唇勾出笑容。
「接下来——」
这时他才首次将视线转向身旁的巴尔德,试探般的视线贴上了巴尔德的侧脸。
「柯德兰卿打算怎么处理省吾•香芝呢?」
聂罗还是以一贯若无其事的语气询问。
不过这却是与支配接下来的世界息息相关的问题。
当『神』的记忆传遍整个世界的同时——万民也知道了拯救世界的人是省吾•香芝。事到如今,〈雷涅盖德〉也无法否认这件事情:也就是说,他们已经不可能让省吾•香芝以外的人扮演
救世主。
如今光凭省吾•香芝的一句话,索隆的民众便有可能变成顺从的羔羊或狰狞的野狼,他根植在民众心中的影响力确实就是如此地强烈。
不管省吾•香芝再怎么表现出反抗的态度,〈雷涅盖德〉也只能把他拱上『救世主』的位子。
「当然——那是〈雷涅盖德〉目前最优先的议题。」
巴尔德一边斜眼瞪着聂罗那张端正白皙的脸孔,一边表示:
「关于救世主殿下的问题,我们应当在五家族会议上重新讨论,这不是凭我一个人的意见就能决定的事情,况且救世主殿下如今正受到因培拉斯卿的庇护。」
「不过——那只是形式上的吧。」
聂罗干脆地补充说。
没错。
五家族中敬陪末座的因培拉斯家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身为武术世家的因培拉斯家人数确实不多——但总合的战斗力却不容小觑;不过另一方面,因培拉斯家的欣治力与经济力都不强。
而两人现在说的就是政治力与经济力。
只要柯德兰家善用本身的权势,那么因培拉斯家的庇护根本不必放在眼里——聂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卿是怂恿我跟因培拉斯家互相残杀吗?」
巴尔德笑也不笑地询问。
「不——没有这种事。」
聂罗以夸张的动作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早一步确定谁是往后的世界霸主,谁才是欧托鲁奇家应当追随的人而已。」
他的说法简直就像是「自己只要当老二就好了」。
不过巴尔德却不敢轻怱大意,相信他人所说的话是不会得到任何东西的——如果是竞争对手所说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接下来——」
聂罗突然转身朝会议室的出口走去。
「卿要去哪里?」
巴尔德仅出声这么问,双眼依然俯瞰着空荡荡的『圣庙』。
「我想先把自己的脚边巩固好。」
「……普罗特罗斯城吗?」
「是的。」
聂罗干脆地点了点头。
普罗特罗斯城是位于呵圣庙‘附近的中等规模都市,同时也是欧托鲁奇家营运的里威斯公司作为工厂据点的都市;在足以被称为都市的人口密集地带稀少的这个索隆里,那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地名之一。
里威斯公司表面上是大型的蒸气式汽车制造商。
不过背地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地下工厂,同时也负责制造〈雷涅盖德〉活动必须的所有武器;〈渎神之主〉使用的各种零件就不用说了,连枪炮类——最近用来讨伐『血族』的最新型枪械,也是里威斯公司的地下工厂制造的。
「不管世界的情势如何变动——我想都应该先补充物资才是。」
的确,世界的情况完全改变了。
那是因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消失了。
经济就不用说了——人们的价值观应该也会大幅变动才是;如此一来,姑且不论理由的对错与规模的大小,各地发生混乱是无可避免的情况。而这样的混乱往往会产生特别的需求,进而促使经济活化。
趁现在做好准备是很理所当然的企业战略。
「而且——」
种色自若的聂罗眼里闪过了冰冷的锋芒。
「还有很多鼠辈们四处横行呢。」
「卿说的是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吗?还是——一
「『血族』。」
聂罗反而带着称得上开朗的笑容说。
不过由于聂罗与巴尔德背对着彼此,因此都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
「就连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信徒也不是完全灭绝了。」
包含中枢在内,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信徒大多在以前的『圣战』中死去——不过却不是完全消失了;残存的信徒们在除去了所有束缚后所开始的互相争执,反而有可能进一步地衍生战争的火种。
「也就是说,就算了消灭所有『代行者』,也不代表一切结束了吗?」
「是的,世界还是有很多麻烦事呢。」
留下这句话后——银发的青年便离开了会议室。
「…………」
这时巴尔德总算回头将视线投向聂罗离去的方向。
没错,不是这样就结束了。
接下来——反而才是问题重重。
至今为止,所有人都是因为打倒『代行者』这个目的才能勉勉强强地团结一心;就算各怀鬼胎,压倒性的障碍还是让他们不得不协助彼此。
不过一旦共通的『敌人』消灭的话,接下来将面临的问题是……
「呜……呜呜……」
「……哦哦……」
其它族长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泰罗伊德•玛布罗,以及杰布隆•因培拉斯等三人似乎同时醒过来的样子。
「…………」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发出呻吟声,并且难受地摇着头,相较之下,平常不疏于肉体锻炼的杰布隆只是静静地睁开眼而已,只不过心中大概还是留有对现状的困惑吧——那强有如盘石般的脸流露出疲劳与困惑的神色。
这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虽然打着『歼灭代行者』旗帜——但那是在他们出生前就已经存在的东西;就算告诉他
们『代行者』已经消灭了,也不可能突然产生真实感。
当然,就这点而言,巴尔德也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必互相确认状况了;诅咒网络内部的情报逆流现象,让所有人的脑明白且记住了一连串发生的事情。
「『代行者』……总……总算消灭了……」
「省吾、香芝……终于成了真正的『救世主』殿下啊……」
当巴尔德从泰罗伊德的声音里感受到些许对省吾的畏惧时,忍不住在心中苦笑;明明一直以来都只把省吾当成〈渎神之主〉的零件,事成之后却又半无意识地奉承他——这样的泰罗伊德终究没有支配者、指导者的器量。
「各位——」
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巴尔德高声说:
听到他锐利低沉的声音——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一脸惊讶地回过头来,仿佛这时才发现了巴尔德的存在一般;杰布隆只是移动视线,并且像是催促着巴尔德继续说下去似地注视着他。
背对着窗外的『纵坑』——巴尔德开口说:
「事情还没有结束……不——接下来的情势才是关键。」
「那——」
「那……那当然。」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
虽然杰布隆也轻轻地点点头,不过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动摇的样子,巴尔德反而觉得他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变得比以前更为锐利;经历了无数次战场的人果然很擅于观察现场的气氛。
没错,虽然没有刀锋相对、流弹四窜的场面出现——不过这里也已经是战场了。
「玛布罗卿——请你确认『圣庙』内部的受害状况,并且尽快回收〈渎神之主〉的机体。路思波力提卿——请你尽快修复传播网,并且确认『圣庙』外与整个索隆的状况,及收集相关情报。因培拉斯卿——麻烦你再一次彻底地重整『圣庙』内部的警备。」
巴尔德毅然决然地说。
听了巴尔德的话后,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几乎是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是……是。」
「了解。」
他们并没有发现……
如果在这个时间点掌握了大致的趋势——如果能抢先确保指导者的立场,让它变成既成事实的话,对往后会是多么地有利。而且他们两人也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现场的气氛吞噬,并且任由巴尔德指挥摆布了。
「就算没有我的指示,每个人各自清醒过来后也会立即执行警备工作。」
杰布隆说:
「我是这样教育部属的。」
「很好,因培拉斯卿。」
「话说回来——」
杰布隆眯起眼睛环顾起会议室。
「您有看到欧托鲁奇卿吗?」
「因为他早一步醒过来,所以我已经指示他前往普罗特罗斯城了。」
巴尔德以平淡的语气叫答,彷佛他真的是这么交代聂罗似地。
「当今后可能会发生的混乱来临时,物资与装备就会变成最重要的东西。总之,目前的首要任务是调整好手边的生产设备,并且尽快重整普罗特罗斯城的态势。」
「……的确。」
杰布隆似乎也没有异议的样子。
「那么各位就各自全力以赴吧。」
巴尔德像是总结似地这么说。
*
黑暗微微地震动着。
省吾隐约感受到黑暗在承受了断断续续的冲击后,细微的振动波纹正逐渐在其中扩展开来。他的意识有点模糊,连思考都嫌懒,那是因为咸到疲劳的并不是肉体,而是精神。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为他在历经了几百年、几千年份的时光之旅后——又干涉了扩散到世界里的诅咒网,光凭区区一人的精神力原本是不可能完成那种作业的;可以说正因为范围局限在『神』这个人的记忆与意识之内,而非实际的空间与时间,省吾才能在精神不至于枯竭耗尽的情况下完成那种作业。
(相对地……)
『神』迎向了真正的死亡。
或许……变质会比死这种说法要来得恰当也说不定。
构成『神』的要素化为细微的某种东西,扩散到世界里,那的确是身为人类的死亡——就跟死者腐败后回归土里、回归水里、回归风里,藉此遍布整个世界一样——不过与此同时,真正的『神』或许也就此完成了吧?
『神』最后传来的声音反而显得心满意足,这对省吾来说是很大的救赎。
「我……」
省吾一出声,五感便开始急速地捕捉现实。
虽然省吾眨动的眼睛前方依旧是一片黑暗——但他知道那是〈渎神之主〉密闭的驾驶者室,看来自己的意识似乎顺利地回到身上,而非散落在那个诅咒网之中的样子。
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渎神之主〉横倒下来的缘故,他感觉重力集中在右半部的身体上。由于身体被绑在驾驶者席上,因此省吾的姿势并没有任何变动——不过身体处于像是被吊在半空中的横倒状态,让他完全无法静下心来。
同时——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从刚才开始,省吾就听到一道含混不清的声音随着晃动黑暗的轻微震动一同传来。
咚、咚,断断续续响起的声音恐怕是什么柔软的东西——恐怕是某人的手敲打装甲板的
声音吧?
……省吾殿下……请您回答我,省吾殿下……
虽然因不安与焦躁而动摇的声音——在穿透了几层厚重的钢铁后变质了不少,省吾却马上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梅莉妮——应该已经帮我把皮带改成能自己解开的样子了。)
省吾心想。
以前只要姬巫女们不解开皮带的话,自己就无法移动身体一丝一毫,不过如果没记错的话,梅莉妮应该已经想办法把皮带改成了能自行解开的形式才对。
(……装甲板应该可以从外面打开才对啊,莫非封锁机构坏了?)
省吾边解开皮带边想。
进出〈渎神之主〉驾驶者室的装甲板原本就设计成可以从外部打开的样子。当然,为了不让敌人——比方说『遗落之子』——能轻易地入侵驾驶者室,开启装甲板的顺序刻意复杂化了,而且开门的把手也巧妙地隐藏在装甲的缝隙间,不过姬巫女应该不可能不知道这点才对。
解开全身的皮带后,省吾战战兢兢地在转了九十度、墙壁变成了地板的驾驶者室内移动,并且伸手握住用来开启装甲板的把手。
他像是吊在把手上似地使劲一拉。
叽——随着一阵摩擦声响起,把手转了九十度。紧接着在气闭状态被打破时所产生的特有微弱金属声中,钢铁的门扉往外突出去了。
在下一个瞬间,省吾还来不及推门,门便已经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大量光线与新鲜的室外空气一同流进来,省吾深深地吸了口气。当然,驾驶者内部并不是缺氧状态——不过因为长时间被封闭在黑暗中,他才会几乎出于本能地采取了这种行动,就像是先潜入深邃的海底后,再探头浮出海面时的感觉。
突然涌入的白光让习惯黑暗的双眼觉得有些难受。
当然,那并非圣光,而是太阳散发出来的自然光源。省吾眯起眼睛,忍受着刺进视网膜的光线——
「省吾殿下!」
不过眼睛还来不及习惯光线,一阵呼喊他名字的声音便立刻传来。
直接传进鼓膜的鲜明声音是——
「——蓓尔提雅。」
背着有如光环的阳光俯瞰省吾的轮廓的,是他十分熟悉的人物。
将一头黑色长发在后脑杓绑成一束的娇小少女。
随着眼睛越习惯光线,对方的身影便变得益发清晰。
平常总是凌冽澄澈的漆黑眼眸,如今却被无法遏止的泪水濡湿,嘴角也有点扭曲,恐怕她是因为百感交集,不知道最后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吧。
不过关于这点,省吾也是一样的。
虽然想说些贴心的——适合这个场合的话,却想不到。
结果他只能对这位惹人怜爱的少女这么说:
「我回来了。」
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视野与自由便再度被剥夺了。
那是因为蓓尔提雅冲进了驾驶者室,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
虽然身材娇小,但历经干锤百链的蓓尔提雅可是拥有相当的臂力;突然被蓓尔提雅抱在怀里的省吾只能任凭摆布——不过同时也咸受到她的体温与香气。蓓尔提雅大概是慌慌张张地赶过来的吧,只见她全身通红,汗流浃背——不过她的拥抱绝不会让省吾感到不快。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感动不已的蓓尔提雅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
「太好了……」
「…………」
省吾听得见蓓尔提雅的心跳声。
这么说起来——省吾在激情过后也总是像这样听着她的心跳声。边用肌肤感受着扑通扑通的生命之声边入睡,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省吾只是单纯地感到安心。
同时——
「……啊啊,我……真的……」
还活着。
这股真实感缓慢地涌现出来。
他跨越了那个如恶梦般的状况——并且活着回来了。
这件事让省吾单纯地咸到开心。
被少女抱在胸口的他玩味着这份喜悦。
然后——
「思……呃……蓓尔提雅——」
到底过了多久呢?
恐怕应该有数分钟了吧……
「那个……蓓尔提雅?」
省吾从少女的双峰间尖声表示。
虽然他也想继续这样下去——不过其它的姬巫女们马上就会赶过来了,而且〈雷涅盖德〉的整备员们也会过来回收处于横倒状态的〈渎神之主〉,让他们目击到这种景况还是会让省吾觉得有些难为情。
不过——
「……是。」
蓓尔提雅还是怜爱地紧紧抱住省吾。
「不是啦……那个……等会儿——就会有人过来吧?」
「…………」
也不知道蓓尔提雅到底有没有听见省吾所说的话,她并没有回答,反而像是永远不想和省吾分开似地在抱住省吾的手臂上益发使劲。
这时……
「蓓尔提雅。」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总算使蓓尔提雅放松了拥抱。
「那个……这种事情还是等到回宅邸再做……」
一个沙哑的嗓音有点困惑似地这么说。
蓓尔提雅在这时似乎才回过神来的样子。
「咦?啊——啊啊,嗯,你、你说得对。」
她慌慌张张地离开省吾身边。
当省吾敞开视野,映入眼帘的声音主人——果然是预料中的哈杰姐。哈杰姐,玛布罗,玛布罗家的姬巫女。那高姚的身材,以及绑成三股发辫的长发,让省吾产生一种格斗家般的硬派印象——不过实际上她反而是姬巫女之中性格最为温顺的女孩。
身为姬巫女的哈杰姐原本应该也肩负着笼络省吾的使命才是,不过她对性方面的事情却反而有点胆怯的样子,当下的她在看了抱在一起的省吾与蓓尔提雅后,也是面红耳赤地稍微瞥
开了视线。
「……哈杰妲。」
蓓尔提雅却立刻绷起脸来转头望向身为同僚的哈杰妲。
看到蓓尔提雅那过度紧张的侧脸时,省吾感到不可思议。
(蓓尔提雅?她好像——)
「——你不必那么提防我们。」
彷佛印证省吾的想象一般,第三个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姑且不论上面的人是怎么想的……事到如今,我跟哈杰姐早就已经放弃跟你竞争了。」
出现在哈杰妲身后的是戴着眼镜、如文学少女般的路思波力提家的姬巫女。
「瑟妮卡……」
蓓尔提雅呢喃似地说。
瑟妮卡•路思波力提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地接着说:
「不说这个了,我们最好还是快点出去外面吧,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引发暴动哦。」
「……咦?」
省吾因为不明白瑟妮卡话中的意义而发出了走调的声音。
引发暴动?
那到底是——
「省吾殿下。」
瑟妮卡指向〈渎神之主〉外头。
省吾靠着蓓尔提雅的肩膀,爬出处于横倒状态的驾驶者室,重新照在全身上下的阳光既
温暖——又清爽。
然后……
「——!」
他愕然地绷紧身子。
〈渎神之主〉正横躺在一块巨大的空地上。
这恐怕是诅咒重新编组时的某种力量所造成的结果吧——生长在『圣庙』附近的部分树海被挖出了一大片圆形的空白,〈渎神之主〉就像胎儿般缩起身子,横躺在这片空白的正中央。
不过让省吾咸到惊讶的并不是这个事实。
而是周围的光景。
成千上万的人群包围了〈渎神之主〉。
男女老幼、各式各样的人都有——龙蛇混杂这句话正好适用于这种状况。
其中包含了许多显然是从『圣庙』跑出来的〈雷涅盖德〉之人,不过另一方面也看得到不少身穿普通服装的人,他们恐怕是从附近的城市跑过来的吧。
他们为什么跑过来呢?
那当然是因为——
「这是……」
「当我们注意到时,外面已经聚集这么多人了……一
哈杰妲说。
省吾——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只知道人数不是只有百余人的程度而已。是上千呢?还是上万呢?他还是搞不清楚;那已经不是点,而是面——是名为群众的一幅风景,所以一一细数每个人完全没有意义。虽然省吾看得到的只有化为空地的部分,但或许连树海的部分都充满了人也说不定。
那是一幅异样的光景。
因为——尽管有这么多人在,周围却还是悄然无声。
没有半个人吞口水,或者是窃窃私语,人们都用蕴含了某种热度的视线凝视着〈渎神之主〉——不,是凝视着从〈渎神之主〉体内出现的省吾。
省吾有过几次像这样备受注目的经验。
刚来到这个索隆的时候,还有举办『公开亮相』的时候。
然而……
「很抱歉在您感到疲惫的时候打扰您。」
与这句话相反,瑟妮卡以一副毫无顾忌的态度说:
「请您对民众说些什么。」
「说……说些什么?」
「您要知道——」
瑟妮卡依然以平淡的语气说:
「您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救世主了。」
「…………」
没错。
和过去两次的经验完全不同,这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舞台,也不是精心计算过的演出。
这是省吾凭自己的力量获胜后凯旋归来的风景。人们被他的丰功伟业——被他以英雄的身份赢得的胜利打动,才会为了看他一眼而自发性地聚集到这里,透过诅咒网传开来的情报中也有省吾本人的情报。
如今索隆全部的人民都认得他,他是货真价实的英雄。
如此一来——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必须为自己的行动负责。
他有义务回应这些因为仰慕他、崇拜他而聚集过来的民众。
「…………」
省吾重新环顾起民众的人海。
几千、几万人的视线集中在他——只集中在他身上。
省吾今天第一次知道,当蕴含着强烈感情的视线聚集为成千上万的单位时,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感觉得到物理性力量的错觉;无数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的非凡压力,让省吾差点当场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过——还不行,省吾还不能变回普通的少年,他还得扮演自己选择的角色才行。
所以……
「——…………」
省吾做了个深呼吸。
虽然有好几个字眼闪过脑海——但他中途就舍弃了那些权宜的想法,因为自己对心理学和语言学并没有熟悉到能瞬间编出足以操控民众心理的名言。
如此一来……诚实才是最佳的战术,他只要将事实作为事实陈述就好了。
「——人类的罪孽已经清偿了。」
那不是某人的力量使然,而是住在这个索隆里的人们亲手偿还的。
正因为他们对『神』的真实怀有哀悼与后悔的心情,『神』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抛开延续了五百年的怨恨。
「过去一直束缚我们的诅咒已经不存在了。」
恐怕任谁都已经理解了这个事实吧。
不过大家也都期望有人能将这个事实化为言语大声宣告。由于诅咒打从人们出生起就理所当然般地存在——因此就算知道诅咒『消失了』,人们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这个事实。
「从今天这天起——」
省吾环顾着民众——然后说:
「全新的日子——真正的『明天』就要来临了!」
…………
一开始横亘在民众之间的是寂静。
那是——省吾这些话的意义渗透人群所需的时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开端是某人的呜咽声。
在激情洋溢,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的群众当中,一个人大声地哭喊起来——那位女性哭喊着,当场跪坐下来,并且将双手高高地举向天空,然后又吼得更大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喊声让紧张的寂静产生了龟裂——同时龟裂瞬间扩展开来。
一个人呼喊有两个人响应。
两个人呼喊有十个人响应。
十个人呼喊有一百个人响应。
一百个人呼喊有一千个人响应——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瞬间倍增的叫声眨眼间变成了轰动四周的轰然巨响,并且包围了〈渎神之主〉。
这是因为长达五百年的苦涩岁月让人们饱受压抑的缘故。
群众表现出各式各样的反应,有人兴奋得流泪,有人不断呼喊,遗有人咸动得昏了过去。他们流露出来的激烈情咸是过去的呵公开亮相‘无法相比的,同时这种情感也不是事先设计好的,因为每个人都是受自己的心情驱使才聚集到这里。
「…………」
省吾只能看着他们。
不过——
(…………太好了。)
他真的这么想。
对于英雄和正义这些词汇,省吾已经不怀有——已经不可能怀有绝对的信赖与期待了,不过看到人们欢欣鼓舞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涌上喜悦的心情;跟是非对错这种事情无关,省吾只是单纯地——真的打从心底觉得太好了。
不久——
——省吾!
是〈雷涅盖德〉的谁呼喊着省吾的名字吗?还是有人在以前的『公开亮相』时记住了省吾
的名字呢?群众之中四处涌现呼喊省吾名字的声音。
那呼喊声——
省吾!省吾!我们的救世主!
省吾!省吾!省吾!
我们的救世主!我们的英雄!
立刻转变成有如雷鸣般的合唱。
人们齐声唱和的声音——以及跺响地面的脚步声化为波涛传遍四方,要是把如此激情的人们放着不管的话,的确很有可能会产生暴动。
「省吾殿下——」
省吾的手传来被某人紧紧握住的触感。
他回头一看,眼眶湿润的蓓尔提雅正靠在他的身边。
哈杰姐与瑟妮卡则是机伶地站在退两步的位置。
「蓓尔提雅,事情接下来才要开始哦。」
省吾呢喃似地说。
没错,事情还没有结束——省吾还没夺回梅莉妮与花梨,也还没找到回归原本世界的方法;不——在那之前,省吾更担心的是〈雷涅盖德〉今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不过……
「是,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点点头。
(——没问题的。)
省吾心想。
这或许是偶然,也或许是因为得到许多人鼎力相助的关系;不过区区一介高中生能像这样拯救了世界,并且颠覆了真理,那么就算是看起来多么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对他来说也绝非无穷远的彼端。
省吾回握蓓尔提雅的手。
然后——
省吾!省吾!省吾!
省吾!省吾!省吾!
我们的救世主!我们的救世主!
人们的唱和声——高高地响彻了苍穹。
*
坐在倚子上的花梨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地上。
她发现自己的影子变长了不少,映在脸颊上的阳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朱红色,让人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她现在的所在之处——不是恢复意识时的废屋,而是在马背上晃了两小时左右移动而飞的场所:虽然这里跟先前的场所同样都是废屋,不过这屋子却更小,而且考虑到它位于山谷之中——那么这里大概原本是山中小屋,或是基于其它用途兴建而成的建筑物吧。
「…………原来如此。」
这时,花梨才刚听雷奥说完到目前为止的大致经过。
当然——虽然雷奥透过安洁莉特取得了来自瑟妮卡的情报,但也不可能完全掌握〈雷涅盖德〉的内部状况:琐碎的部分——特别是关于省吾的部分——因为还要向梅莉妮确认而花了不少时间。
当〈雷涅盖德〉绑架了自己后,便以奇迹术将自己保存在时间停止般的状态下,这个事实让花梨受到了些许冲击。
不过——省吾置身的状况更是让她惊讶。
他曾一度试图逃离〈雷涅盖德〉,却因为花梨被抓去当人质而不得不继续战斗。号称继承了神之血的一族『血族』,以及『血族』之女特丽法斯基亚塔;取代了梅莉妮的柯德兰家新姬巫女艾雪——省吾、雷奥,以及〈雷涅盖德〉之间形成了三方箝制的局面,还有省吾与雷奥的交易……
那个省吾居然可以活到现在——老实说,情况严重到让花梨不得不这么想。
只要有一两个偶然没有衔接起来的话,别说是成为英雄了,省吾甚至有可能会成为曝尸
荒野的无名死尸。那样的人生对一介高中生而言实在是太严苛了。
不过……
「『原来如此』——」
模仿花梨的口吻这么低声说的是雷奥。
他坐在正对着花梨的椅子上。梅莉妮坐在花梨身旁,安洁莉特则是抱着拟神杖直接坐在
小屋出入口的地板上。
「你的反应就只有这样而已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表哥可是成了货真价实的救世主哦。」
雷奥以如歌唱般——也像是开玩笑般的语气说:
「你没有别的感想吗?」
「…………」
花梨半睁眼睛瞪着眼前的第二代救世主。
(……小省成了英雄。)
省吾的叫声宛如刚刚才发生的事情般萦绕在花梨的脑海里。
『……你什么都不懂!』
突然被带到这种异世界。
突然搭上了那种巨大兵器。
突然与那种怪物们交战。
突然被迫背负为数众多的人命。
可是——
(小省还是选择了战斗。他明明是那么地害怕——却还是战斗到最后了。)
当然,这个事实也让花梨咸动。
然而——
(不过……)
她的思考却没有就此停止。
正因为没有在省吾身边实际见证那如怒涛般的命运——她才能极度冷静地分析省吾如今身处的状况。
「如果是故事的话,事情应该到这边就收尾了吧。」
花梨一边仔细地观察雷奥的反应,一边说。
现在——她的情报来源只有这个男人与梅莉妮而已,所以不光是嘴巴上说的话,她还得记住他们的表情与动作,一个也不能放过。面对着直到半天前都还深深沉睡着的花梨,他们要把随便想到的话说得看似合理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事情;正因为如此——花梨连一丁点谎言的蛛丝马迹都不能漏看。
「不过现实可不会就此结束哦。」
「你的理解力很强嘛。」
雷奥一边抚摸着落腮胡,一边点头。
「人家常这么说。」
听到花梨若无其事地这么回应,雷奥露出了讶异般的苦笑。
「如果你是〈渎神之主〉的驾驶者,或许能更快地歼灭『代行者』也说不定。你的脑筋转得快,胆识也够。」
雷奥这么说——然后翘起脚来。
「总之——托省吾的福,『代行者』已经消灭了。」
「是啊。」
「不过与此同时,省吾在〈雷涅盖德〉之中的立场——说得更直接一点,在五家族族长们
的眼里,他的利用价值也产生了变化。」
「……是啊。」
〈渎神之主〉已经没有作为对『代行者』兵器的存在意义了。
原本〈雷涅盖德〉会让省吾这样的异世界人搭乘〈渎神之主〉,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只要靠近『代行者』一定以上的距离,就会不由分说地被化为灰烬。
反过来说,既然已经不必与『代行者』交战,那么搭乘〈渎神之主〉的人就算不是省吾也无所谓。
「小省或许会被杀害也说不定。」
「不过——应该不是马上吧。」
雷奥说。
「毕竟索隆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拯救世界的英雄是香芝省吾了,为了支配世界——活生生地利用他反而比较方便吧。」
雷奥说得没错。
事实上……正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抱着这种想法,〈雷涅盖德〉才会试图用姬巫女们笼络省吾,并且聚集人潮,举办了盛大的『公开亮相』。
可是——
「不过那个省吾也不必是本人。」
「…………」
这点也没错。
只要使用奇迹术的话,〈雷涅盖德〉大概能将省吾的外貌投射在其它人身上吧?说不定他们也能办到整形手术之类的事情。花梨认为自己对这个索隆的文化舆文明水准有某种程度的认识,不过奇迹术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于花梨他们成长的世界里——由于参杂了这个异常的要素,因此她无法鉅细靡遗地知道〈雷涅盖德〉什么事情做得到,什么事情又做不到。
「本人——反而碍事。」
「…………」
最后结论只会变成这样而已。
〈雷涅盖德〉对省吾的期望终究只有『〈渎神之主〉的零件』与『饰演英雄的傀儡』,而不是要他成为真正的英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期待那种东西——要是省吾的意志越坚定,他们应付起来反而更麻烦;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明白这点,他们才会抓了花梨当作人质,并且把梅莉妮扯下姬巫女的位子。
不过——在〈渎神之主〉对抗『代行者』的战斗完全结束的现在,让省吾活着几乎没有意义。
如果是要操纵民众的心理,只要用外型相似的傀儡就足够了。
如此一来……
「不过就算省吾对〈雷涅盖德〉而言已经没用了,我们还是需要他。为了回到原本的世界,〈渎神之主〉是必要的——我希望能趁着那玩意儿的驾驶者还是省吾的时候做些什么。无论如何,我是个逃离了〈雷涅盖德〉的人,他们可没有理由要亲切地帮助我回到原来的世界啊。」
「……听来挺有道理的。」
「是啊,所以——」
雷奥轻轻地挺出身子,并且以低沉的声音接着说:
「我得在那之前接触省吾才行。」
「拿我当人质?」
「没错,把你们当人质。」
雷奥瞥了坐在旁边的梅莉妮一眼。
梅莉妮痛苦地垂下视线。
看了她的模样后——
「——梅莉妮。」
花梨对曾经是柯德兰家姬巫女的少女说:
「你跟省吾发生了什么吗?」
「咦?啊——那个……」
面红耳赤的梅莉妮呢喃似地发出不成言语的声音。
然后花梨总算明白为什么梅莉妮的态度会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真是的——虽然俗话说「自古英雄皆好色」!)
花梨在心中痛骂省吾。
(不过你好歹也想办法忍耐一下吧!小省!)
如果没有花梨这个安全装置在的话,省吾被笼络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只要不是怀有特殊的性癖,健康的十几岁少年多半难以抗拒美少女的诱惑,〈雷涅盖德〉抓花梨作为人质其实也兼具除去障碍的意义,好让省吾能更快掉入『甜美的陷阱』之中。
然而最后被『诱骗』的反倒是梅莉妮,恐怕连〈雷涅盖德〉都没预料到这种结果吧?
「接下来——既然你已经大致理解了状况的话……」
也不知道雷奥是否察觉了横亘在两位少女之间的微妙空气——他以游刀有余的嘻笑语气貌:
「那就请你准备一下吧。如果要接触省吾的话——不管是叫他出来也好,或是我们主动去找他也好,最好是在〈雷涅盖德〉还无法完全应对状况变化的这一两天内。」
雷奥站起身子,环顾着少女们: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时候了。」
*
房间里,伫立在窗边的少女将双手交握胸前,并且闭上了眼睛。
虽然她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某种祈祷仪式——但却不是在祈祷。
而且少女根本就不知道『祈祷』这种概念。她出生于神已死去的土地上,同时在视近亲相好为美德且加以鼓励的异样价值观中成长,对于这样的她而言,『对神祈求什么』的行为完全没有意义;神是她应当生下来的孩子之名——而非仰赖依靠的对象。
所以那只是为了让心情平复的仪式罢了。
符丽法斯基亚塔。
继承了神之血的『血族』少女。
「——省吾殿下。」
特丽法斯基亚塔怜爱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不过……那并不是因为她爱着省吾,也不是因为省吾成了拯救世界的英雄,而是因为他所拥有的精种可以一偿特丽法斯基亚塔的——不,是包含她在内的『血族』的夙愿。
受单一价值观支配的封闭社会是最强的洗脑装置。
打从幼年时期开始就彻底灌输的『当然』与『常识』,甚至会在本人没察觉到的情况下封印了抱持疑问的自由:一旦人格在这种环境下成型的话,要再改变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事实上……持续诅咒索隆这个世界的『神』已经和『圣遗物』一同消散了。在世界从『神』的执念中获得解放的现在,『血族』的夙愿,即『神的重生』本身的意义也不得不大幅地改观;虽然『重新生下神』这件事情也称得上是某种丰功伟业,不过既然让这种想法产生的状况变了,那么『血族』自然也必须重新思考『为什么要重新生下神』。
不过特丽法斯基亚塔却没有这种想法。
因为『重新生下神』这件事情是她的生存目的。就像很少有人被问到『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时能马上回答一样——由于那个部分实在是太基础了,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意识过。
她是个可怜的少女。
可怜到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很可怜。
所以……
「您回来了。」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语气里流露出纯真无瑕的期待。
他昨晚——回应了特丽法斯基亚塔的愿望,答应给她精种。虽然性行为本身因突发的意
外而中断,不过约定应该还是有效的;至少特丽法斯基亚塔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正等待着省吾。
「……省吾殿下。」
和缓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外流进来。
对其它人来说,那只不过是普通的风罢了。
不过天生失明的她的其它四咸——特别是听觉与嗅觉异常发达,因此能从风中读出常人无法比拟的大量情报,甚至能从风夹带的气息中一一识别出接近宅邸的每个人。
这气味与呼吸的节拍是蓓尔提雅。
这边是瑟妮卡,那边则是哈杰妲。
然后——
「…………」
特丽法斯基亚塔兴奋雀跃地离开房间。
那让人想象不到她失明的稳定步伐,也是拜超乎常人的听觉与嗅觉所赐,她就像蝙蝠一样地利用自己脚步声的回音掌握了周围的空间构造;由于视觉派不上剧场,因此有时会表现出就一般人看来相当奇怪的动作——不过她的动作基本上并没有危险之处。『血族』的公主滑行似地步下阶梯,接着经过走廊,来到宅邸的玄关。
不久,玄关巨大的门扉敞开,听惯的声音与闻惯的气味一涌而出。
那是省吾的声音与气味。
待丽法斯基亚塔带着天真无邪的笑脸说:
「省吾殿下——欢迎您回来。」
*
小时候——恐怕任谁都时常这么想吧——省吾很憧憬『旅人』。
不受任何事物束缚、如无根之草一般,自由地飘流向四面八方的生活,无比安稳轻松地度过每一天,同时毫无造作地谵歌生命的旅人们,在孩童的眼里看来显得极具魅力。
那是总在湖畔搭起帐棚,边弹吉他边钓鱼的童话人物,或是为了追寻总有一天会遇见的真爱而颠沛流离的游戏人物……不过省吾也自觉到从某个时期开始,自己对旅人们的憧憬便逐渐变得稀薄了。
那恐怕是因为他知道了『拥有容身之处』的喜悦吧。
小时候的省吾没想过这种事情,因为那时他的世界极为狭小,而且大致上又充满了慈爱;他的世界里没有对他穷追不舍的魔物存在,保护他的双亲也不会在哪天突然消失。事实上,他真的有个理所当然的容身之处。
不过随着省吾成长,他的世界扩展了,见识增加了,同时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家』与『自己的房间』有多么地宝贵;虽然世界并非充满恶意与威胁,但也绝非满是善意与安宁——所以他才能实际体会到真正让自己安心的容身之处究竟是具有什么意义的存在。
因此……
「…………」
看到耸立在眼前的宅邸时,省吾的胸口涌上一股安心咸——同时这股安心咸也使他兴起了种种感慨。
结束了一项重大工作的省吾应该回归的场所。
也就是……
「这种咸觉……就叫做久居则安吗?」
「久居则安?」
当哈杰姐耳尖地听到省吾的呢喃后,便开口这么询问。
虽然容貌相当成熟,但当她像这样微微歪着头,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时,看起来却又十分可爱。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住最好住在首都』吗?」(注4)(注4久居则安的日文是住めば都,直译会变成要住最好住在首都。)
「啊啊……」
省吾苦笑。
姬巫女们的日语能力终究只是『外国人在外国学到的东西』。
也就是说,她们的日语能力并非在自然使用日语的场所中自然习得,而是因为有需要才有效率地恶补来的,所以才会听不懂谚语和稍微讲究一点的说法。
「不是不是,倒不如说是相反吧;这话的意思是只要住习惯了,不管在哪里都会很愉快。」
省吾选择容易理解的说法这么解释。
哈杰姐交互看着省吾的脸与宅邸,然后再度将视线转回省吾脸上,还是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对省吾殿下而言,这里就是首都吗?」
「严格说来不该使用首都这个词汇……」
苦笑着这么表示后,省吾咸慨良多地接着说:
「不过如果说到我在索隆这个世界里能够回去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栋宅邸吧。」
「哦……」
哈杰妲带着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发出暧昧的声音。
接下来——她战战兢兢地问:
「不过省吾殿下以前不是曾经……那个……曾经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没错。」
省吾苦笑着承认。
「而且……因为被召唤到这边的世界不是省吾殿下本身期望的结果,所以您也有好几次想回到原本的世界——」
「的确。」
省吾耸耸肩。
「那时发生了很多问题——现在也还是有很多问题;不过在这个索隆里,我最常睡醒的场所、最常用餐的场所、最常入浴的场所、最常和你们对话的场所——全都是这里。」
「…………」
哈杰姐的表情混杂着些许讶异的神色。
省吾一边觉得她的反应很新奇,一边接着说下去:
「既然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身为呵救世主h的我而准备的场所,那么那些事情或许很理所当然也说不定;不过——无论如何,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这里时,最先想到的总是『啊——好想洗个澡啊』之类的……哎呀,抱歉,我好像解释得不是很清楚。」
「啊……不。」
哈杰姐摇摇头:
「那个……我反而觉得很开心。」
「开心?」
这回换省吾因为搞不懂哈杰姐话里的意思而歪着头了。
如果他的观察力再强一点的话,大概就会发现哈杰妲的表情在他说出『最常和你们对话的场所』时变化最大吧。
「省吾殿下。」
哈杰姐的对面传来声音。
蓓尔提雅那张看起来就像是出身于武门的凛然面孔浮现出有点温柔的笑容,然后这么询问:
「省吾殿下,您——喜欢索隆这个世界吗?」
「……嗯。」
省吾干脆地点点头,干脆到连他自己都咸到意外。
「啊啊,不过我觉得——意义上好像有点不同:与其说是喜欢或讨厌——倒不如说是接受了索隆这个世界。」
他慎重地选择着用词回答:
「老实说,一开始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恶心。」
和省吾出生成长的世界相比,索隆显得极为扭曲。
索隆虽然单纯——却也因此突显出本身的扭曲。
以『神』与『代行者』的存在为世界『核心』的社会体制与价值观,其影响甚至波及了人们的每一句话。如果说——省吾他们的世界是聚集无数的动植物,并且取得了平衡的『森林』,那么这个索隆就像是寄生了所有生物而险些坍塌的巨木躯干。
「索隆是……被放逐到虚无之中的『神』因为恐惧孤独而创造出来的世界。」
「——是的。」
蓓尔提雅点点头。
结束了和那个『神』的对话后,省吾将『神』的记忆散布到索隆的人群之中;当然,蓓尔提雅也看见了这些记忆——这个世界初创时的真实已经成了任谁都知道的共同认知。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索隆既扭曲又讨厌;即使如此——索隆却是你们出生成长的世界,也是我现在生活的世界,更是其它跟我们一样的人类生存的世界。这真的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觉得索隆——该怎么说呢……」
省吾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话语让他觉得非常难为情。
不过他认为这是最适切的说法。
「我觉得索隆很可爱。」
看过那些欢欣鼓舞的人们之后……就更不用说了。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开心似地露出微笑。
然而省吾却绷起脸说:
「正因为如此,我不能在这里停下来。」
「……咦。」
「事情还没有结束,虽然我还没夺回梅莉妮与花梨——不过就算夺叫了她们,事情也还没结束。我希望大家能为自己出生在索隆感到庆幸,不想让索隆成为会让人后悔被生下来的世界,我想『神』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事情还没结束;在这个世界真的安定下来之前,我都不能掉以轻心。我——」
这时省吾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接下来的话。
也就是——「至于我要回去原本的世界,也是在那之后的事情。」
自己真的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吗?在『圣遗物』已经扩散到整个世界里的现在,能不能回去原本的世界还是个疑问: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存在。
如果回到原本的世界,自己不就得和姬巫女们分离了吗?
自己不就得把梅莉妮和蓓尔提雅留在这个索隆里吗?
就跟原来的世界是省吾的故乡一样——这个世界也是姬巫女们与特丽法斯基亚塔的故乡;既然省吾无法舍弃故乡,那么他也不可能要她们舍弃自己的故乡。
任何事情只要有开始,自然就会有结束。
现实不可能像童话一样,能够『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
蓓尔提雅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
不光是她,就连哈杰姐的表情也变阴沉了;聪明的她们大概早就察觉到省吾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吧?这证明了她们有多么地敬仰省吾。省吾一方面对此咸到开心——一方面也感到相当愧疚。瑟妮卡则是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不过应该不可能毫无感想才对。
「这……这么说起来——」
省吾努力装出开朗的表情,并且转换话题:
「从刚才就一直没看到爱菲妮耶呢——她在宅邸里吗?」
「因为欧托鲁奇家人手不足,所以她先回『圣庙』去了。」
瑟妮卡说。
「人手不足?」
人手不足到连姬巫女都要出马吗?
「为了因应即将到来的混乱局面,普罗特罗斯城那边的工厂似乎准备开始大幅增产的样子,因此欧托鲁奇家必须调度新的设备与原物料;在被任命为姬巫女之前,她原本就是亲哥哥聂罗•欧托鲁奇大人的助手,或许她会直接到普罗特罗斯城而不再回宅邸也说不定。」
「啊啊……原来如此。」
由于爱菲妮耶常在不知不觉中表现出小恶魔般的抢眼行为,因此省吾对她的印象几乎都是美色的部分……不过既然她能被选为姬巫女的话,应该也是个相当能干的才女才对;年轻的她即使拥有连大人都甘拜下风的实务能力也不足为奇。
况且省吾的宠爱争夺战已经有结果了,他的利用价值也因为『代行者』被歼灭而减低了,现在〈雷涅盖德〉大概没有余力让有能的人才去侍奉省吾吧?
「……总之——」
蓓尔提雅像是要总结这个话题似地说:
「详细的情况——就等到您入浴与用餐过后再谈吧。」
「也对。」
既然宅邸就在眼前,继续站在这里说话也没有意义。
瑟妮卡与哈杰姐走上前,将往左右两边开启的门扉推开。
从门后——
「欢迎您回来,省吾殿下。」
出来迎接的是『血族』之女——特丽法斯基亚塔。
「蓓尔提雅殿下、哈杰姐殿下、瑟妮卡殿下,也欢迎你们回来。」
那双纯洁无瑕的眼眸一如往常地聚焦在无穷远的彼端——虽然朝向省吾他们,却没有『看到』他们;不过在听觉与嗅觉异常发达,又能凭一己之身施展奇迹术的她身上,几乎看不到失明之人时常表现出来的危险举动。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表情一如往常地平稳,换句话说就是缺乏变化,也可以说是与瑟妮卡不同类型的面无表情;不过她并非毫无厌情,也不是压抑自己的情感,所以只要看习惯了,便能隐约从表情看出她的心情。
特丽法斯基亚塔——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我回来了,特丽法,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是的。」
特丽法斯基亚塔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回答。
「因为您今天跟我有约。」
然后用无忧无虑的口吻这么说。
「…………」
省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与她之间的约定。
把自己的精种给特丽法斯基亚塔——也就是拥抱她的这件事情,省吾已经事先跟姬巫女们宣告过了。
不过特丽法斯基亚塔真的明白吗?
『神』已经不存在了——至少在这个索隆里已经没有让『血族』继续怀抱着异样价值观的理由,所以她已经没有必要再被『再度产下神』这件事情束缚了。
她可以自由地恋爱,也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的人生目的。
可是……
(她……大概是这个索隆的缩影吧。)
恐怕大多数的人在喜悦过后都会感到困惑吧?
打从人们出生起,神的诅咒就作为自然的真理,存在于世界上。
诅咒消失后——虽然人们获得了解放感,意识却不可能突然改变;在有如庆典般的高亢感消退后,恐怕大部分的人还是会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吧?
人类已经可以自由地追求未来了。
然而——人们要理解这件事情还需要相当的时间。
「省吾殿下?」
「啊……啊啊。」
面对轻轻歪着头,催促似地呼唤着自己的特丽法斯基亚塔,省吾只能回以混杂着困惑的笑容。大概是察觉到省吾内心的想法吧?只见蓓尔提雅插进两人之间,以有点强硬的语气说:
「特丽法,省吾殿下很累了。」
「您……很累吗?那么职责就——一
那并非责备般的语气。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声音里只是流露出些许失望的色彩。
「抱、抱歉,持丽法,我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没问题了。」
省吾慌慌张张地这么说。
虽然他也认为这样很过分,不过套用〈雷涅盖德〉式的说法,特丽法斯基亚塔还有利用价值,她的力量与立场都是省吾重要的王牌;当接下来准备与〈雷涅盖德〉这个组织为敌的时候,省吾的帮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而且既然无法那么简单地改变她的价值观,如果想取得她的协助,接受她的要求恐怕才是最确实的方法。
「您今晚可以吗?」
「毕竟我跟你约好的——就是今天晚上嘛。」
「是。」
特丽法斯基亚塔露出微笑。
她的笑脸像个小女孩一般无忧无虑,彷佛要求省吾拥抱自己的这件事情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特丽法。」
哈杰姐机伶地叫住特丽法斯基亚塔:
「我要去准备省吾殿下入浴用的热水,你能帮我吗?」
「好的。」
「那么我去准备膳食。」
瑟妮卡也一边走向前,一边这么说。
「省吾殿下请在房间内稍待片刻。当一切准备好之后,我们会通知您的。」
「啊——可是你们应该也很累吧?」
虽然在最前线战斗的确实是省吾,不过在这段期间内,姬巫女们既不是在睡觉,也不是在游玩;就某种意义上而言,她们处理的作业比省吾的还要麻烦,不可能不感觉到疲倦才是。
「咦……不、不会的。」
蓓尔提雅像是在掩饰什么似地连忙摇头: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但我们……」
「蓓尔提雅。」
省吾温柔——却又像打断她似地说:
「由我来对你说这种话或许还早了一百年也说不定。」
「咦……?」
「不过在该休息的时候休息,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不也是战士应有的素养吗?」
「啊——是、是,您说得没错——」
蓓尔提雅面红耳赤地点点头。
「反正之后你们还会被迫处理很多事情,所以至少趁现在为了自己好好地休息吧!这是——对了,这是你们侍奉的呵救世主‘下的命令,」
省吾用有点像在恶作剧的口吻说:
「除了蓓尔提雅以外的人也一样,今天就别勉强自己,以自己的休养为最优先吧;不过——饭也不能不吃就是了。」
「我明白了。」
瑟妮卡点点头:
「我会做些做起来吃起来都方便,却又滋养的料理。」
「……嗯。」
她在这方面的洞察力菩实强得惊人又圆满周到;虽然那不苟言笑的态度让人无法完全摸清楚她在想些什么——不过对省吾而言,她的存在确实是个很大的助力。
「话说回来,特丽法。」
「是。」
「艾雪人呢?」
「艾雪殿下在房间里头。」
特丽法斯基亚塔说。
看来早早回到了宅邸后,艾雪似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头的样子。
省吾也从蓓尔提雅那儿听说了她在诅咒试图覆盖世界时的反应,恐怕艾雪已经自暴自弃了吧?虽然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可以成为梅莉妮的后继者……但她却无法如愿地笼络省吾,也还没有表现出任何超越梅莉妮的作为。
「……是吗?」
虽然艾雪应该不可能现在马上自杀——不过关于她的处置还是慎重为上,不考虑保护自己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是无法想象的。
「总之……大家就先休息吧!解散。」
省吾在环顾众人后,如此宣告。
*
铿、铿,周遭满是机械运转的钢铁声。
那听来有如钟声——同时也有点像是怪物的咆哮。
持续运转的大型产业机械群的确是某种怪物,无数活塞与齿轮产生的压倒性力量——让面对它的人不禁涌现出一股无力咸,如果随便乱碰的话,甚至连造物主都会被吞噬绞碎:就这层意义上而言,这些机械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怪物,
不过……
「——延续了五百年之久的诅咒终于消失了。」
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轰然巨响之中高声地这么说。
聂罗•欧托鲁奇。
欧托鲁奇家的年轻当家如今正位于自己所支配的里威斯工厂……的地底下。
表面上——对〈雷涅盖德〉的人也是如此——那里是用来保管资材的仓库,里头并没有设置什么特别的设施;不过蜿蜒纵横的无数管路与配线,以及融为一体的诸多运转声,暗示了他现在置身的那个房间内存在着某种正在运转中的装置。
「所幸——让新『神』诞生的基石已经准备好了!总算轮到你们出场了,你们终于得以成就自己的夙愿了。」
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笑着说。
在最低限度的青白色照明之中,聂罗那张病态的脸庞看起来较平常更为纤细。虽然他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不过那在特定角度下显得过于锐利的双眸,以及宛如用刀子刻出来似的薄唇,却浮现出冷酷无情的笑意;不光是肉体,甚至连他的精神都给观者一种病态的印象。
他的眼前有一面玻璃窗。
那是一面极为厚实——一看就知道相当坚固的玻璃窗;与其说是片玻璃板,倒不如说更像是把一大块玻璃填进洞里的厌觉,不过那玻璃的透明度很高,聂罗正不断地将阴沉的视线投向那面玻璃窗后。
「不——这甚至可以说是超乎夙愿的成果。」
聂罗用力地勾起嘴角两端。
他一边露出蕴含着疯狂的笑容,一边说:
「毕竟——你们自己成了『神』啊。」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聂罗所说的话。
厚重的玻璃以及响彻四方的轰声让他的声音无法传到窗户的另一头,所以这并不是对话,而是单方面的自言自语——或者说是某种宣言。聂罗不需要征求对方的同意,甚至不需要吸引对方的注意,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才会那么说。
「…………」
一瞬间——某种红色的东西穿过他的视野。
那是附着在窗户另一端的红色液体。
「我甚至觉得你们应该咸谢我呢。」
聂罗一边用目光追逐着慢慢滑下玻璃的深红色水珠,一边开心似地说。
他的视线前方有数十个人影,他们是在里威斯公司工作的现场作业员,同时也是〈雷涅盖德〉的人。
不过聂罗并不是对他们说话。
他的目光追着作业员们逐渐堆叠起来的铁箱。
虽然大小形状各有不同——不过那并非普通的箱子,每个铁箱表面都有好几个供螺栓固定用的孔洞,或者是用来连接在装置上的金属卡循,看起来就像是某种零件一般。
如果细心的奇迹术师看了这幅光景,大概会发现两件事吧。
一件事是那个箱子的外型似曾相识——说得清楚一点,它们跟拟神杖的零件很像。
另一件事是——有好几个箱子同样沾满了刚才附着在玻璃窗上的红色液体。
也就是说……
「——哥哥。」
「爱菲妮耶吗?」
彷佛听到呼唤声后才注意到妹妹的存在似地,聂罗眨着眼,转头面向身旁。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爱菲妮耶•欧托鲁奇正紧挨着哥哥站在那里。
「作业进行得还顺利吗?」
「嗯,没有任何问题。」
聂罗点点头。
「老实说——知道『代行者』采取了舍身战术时,我还以为已经为时已晚而感到有些焦躁
呢。」
虽然聂罗这么表白,语气却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处理已经完成了九成,明天所有的作业应该就能结束了。」
没错,正如聂罗所言,窗户另一头的作业似乎进展得很顺利的样子。
在堆叠起来的铁箱的——另一头。
朝房间深处延伸而去的输送带上正排放着箱子的内容物。作业员们将位于深处的处理场所不断吐出来的内容物分门别类,并且施加规定的处理,然后塞进箱子之中。
被切断的手。
被切断的脚。
还有头颅。
那是一幅太过离奇而缺乏真实感的光景。
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人体——已化为『物体』的人体看起来甚至像虚假的人型零件,不过这些人体的切面确实看得见骨头、肉块与血管,输送带上也看得到凝固的血迹散落各处。
一切——都是真的。
真正的人体。
就像肉牛一样被肢解运送到这里。
凭一般人的感性大概无法正视这幅光景吧?就这层意义上而言——聂罗、爱菲妮耶,还有作业员们或许都疯了也说不定。作业员们与爱菲妮耶一脸面无表情,聂罗则是开心似地望着接连被装进箱子里的零散尸体。
房间深处的光景更为凄惨。
堆积如山的尸体被一一送上处理台,然后被蒸气机关快速带动的锯片切断;被粗鲁地截断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掉到输送带上,并且运送到作业员们那边。
金属材质的地板上四处散落着细碎的肉片与骨片,几个作业员却将它收集起来装进别的容器里;他们甚至连流到地上的血都用帮浦回收,并且倒进瓶子里收好。
没有任何部位是没有用处的。
因为就算品质远逊于『真品』,那些人体还是贵重的『圣体』——也就是用来发动奇迹术的触媒。
没错,那些都是『血族』的尸体。
在〈雷涅盖德〉袭击『庭园』时忽然消失的他们……如今却在里威斯公司的地底下被当成『资材』进行加工。
一切都是聂罗的谋略所致。
老实说……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庭园』的存在。
虽然知道,聂罗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其它四家族的族长——而且也没有对『血族』表明自己是〈雷涅盖德〉的人,就这样与他们维持着交易的关系。聂罗提供身为封闭社会的『庭园』所缺乏的物质、药品,以及数种工业制品;相对地,他也从『庭园』收购因为派不上用场而被
『处分』的『血族』遗体。
就算比不上『神』,『血族』的肉体毕竟还是『圣体』。
还是拥有相当程度的利用价值。
经过三年以上的交易,聂罗成功地赢得了『血族』一定的信赖。
正因为如此,『血族』的族长塔耶妮亚塔才会被聂罗的话蒙骗。
聂罗向塔耶妮亚塔表明自己是〈雷涅盖德〉的人——并且更进一步地泄漏了〈雷涅盖德〉即将袭击『庭园』的情报。
『希望您能明白,隶属于〈雷涅盖德〉的我像这样和您联络是多么危险的事情;虽然拥有奇迹之力的『血族』应该能击退我们的袭击,不过过程中必然会伴随着庞大的牺牲,您不认为避免无益的牺牲才是上策吗——』
当然,聂罗的话里参杂了许多谎言。
一旦面对压倒性的物力,即使是『血族』也不可能有胜算,不懂世事的他们甚至无法正确理解枪炮的存在;就算能使用奇迹术,他们也只有『不需要拟神杖』这点优势——而这点并不会造成绝对性的差异。
塔耶妮亚塔也很明白这个事实。
『我也不想失去重要的买卖客户,毕竟要在〈雷涅盖德〉之中出人头地可是需要不少钱的。』
聂罗这么说。
于是『血族』的人们便听从聂罗的劝告,藏匿在里威斯总公司的工厂地下——在不知道那间地下室里设置了用来杀死他们的毒气注入装置的情况下。或许『血族』知道有天然的毒瓦斯存在,却没有将化学合成的毒性气体当成兵器使用的概念也说不定。
结果,无味无臭的杀人兵器在『血族』们没注意到的情况下渗进他们体内——然后他们还来不及使用奇迹术,肉体机能便被破坏了。
接下来——就跟聂罗他们眼前的光景一样了。
「……这样一来——」
爱菲妮耶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说:
「准备就完成了。」
她那张可爱的脸庞并没有浮现出任何表情。
如果已经习惯了她平常如小恶魔般的言行举止之人——好比省吾他们——看到现在的她,恐怕都会咸到相当强烈的不协调咸吧?
关于这点,聂罗似乎也是同样的——
「……爱菲妮耶。」
他转头面对身旁的妹妹。
同时伸手以指尖把玩她的头发。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爱菲妮耶一边抬头仰望哥哥,一边回问。
聂罗将手从她的头发滑向脸颊——然后一边让指尖爬向她的颈背,一边露出淡淡的笑容。那不是哥哥应该对妹妹做的动作,表情也不是。
「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呢。」
「没有那种——」
正当爱菲妮耶打算否认时,聂罗将鲜红的嘴唇凑进妹妹的耳边,耳语似地说道:
「你在想省吾,香芝吗?」
「…………」
爱菲妮耶沉默不语,不过聂罗的指尖却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地震了一下。
「你很在意他吗?不是为了职责,你是真的想被他拥抱吧?」
聂罗又低喃着,同时将指尖从爱菲妮耶的颈项滑向胸口——接着没入姬巫女服的下方;爱菲妮耶像是强忍着什么痛苦似地闭上眼,呻吟似地表示:
「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哥哥打算怎么处理省吾殿下……」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面对着好几具人体被工具机化为物体——被加工成肉块的现场,聂罗一边爱抚着妹妹的
身体,一边开心似地说:
「那种事情……大概只有——新的『神』才能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