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魔神 FIEND 第二章 定时炸弹

一位少女正走在被黑暗包围的森林里。

虽说距离拂晓的时刻已经近了——但盘据在树木间的黑暗还很浓密,而且这地方不乏会绊住脚步的树根与石头,如果不拿灯火照亮脚下的话,一般人根本无法在这里行走,在天际闪耀的月光也被层层枝叶遮蔽而照不到这里。

然而……少女的步伐没有任何停顿。

她的手上没有任何灯火,打扮也根本不适合走在森林里。裹在脚上的薄底凉鞋,以及每走一步就会轻轻晃动的白衣下摆,让少女的身影显得极度非现实——带有一种如幽灵般的风情。

那头直顺的黑色长发与娇艳的白皙肌肤欠缺世俗的气息,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而且那双眼眸一直盯着遥远的虚空,连动都没有动过,焦点大概也没有凝聚在任何地方吧?

宛如什么都看不到似的。

没错。

少女当然不需要拿灯,也不会恐惧黑暗。

因为她的双眼失明。

『血族』之女——特丽法斯基亚塔。

虽然打从出生起便看不见,她却反而将大部分的神经处理能力都分配到听觉上,结果具备了异常发达的听力——就像栖息在洞窟里的蝙蝠一样,能靠着周围声音的回响认知空间的形状,并且顺畅地行走。

综合上述,尽管她睁开了眼睛,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也无法目视在广大树海的另一侧——在突然敞开的荒野正中央对峙的两具钢铁巨人。当然,她的耳朵能捕捉到机体运转时产生的各种声音,但在厚实的树木层层阻隔下,声音的方向与音量均变得暧昧模糊。

然而——

「…………」

失明的少女笔直地朝〈渎神之主〉与〈绝对神〉走去。

脚步不带一丝踌躇犹豫。

彷佛被什么东西引导一般,她不断前进。

原本她应该留在宅邸里等待省吾他们回来。然而艾雪的暴行与死亡、梅莉妮的负伤、聂罗•欧托鲁奇的反叛、〈绝对神〉的出现……在接连发生了这些事情后,已经没有人有余力去注意这个『血族』少女了。全体姬巫女为了进行〈渎神之主〉的调整作业而聚集在『圣庙』里,雷奥与安洁莉特同样也为了掌握情况而前往『圣庙』。

所以没有人能阻止特丽法斯基亚塔离开宅邸——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然后——

「…………〈族长〉。」

特丽法斯基亚塔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似地低声说。

她所称为〈族长〉的存在指的便是『血族』的族长,同时也是她的亲生母亲。不过〈族长〉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由于中了聂罗的奸计,所有『血族』都惨遭杀害肢解,并且成了〈绝对神〉的零件。

那么她的嘴里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名词呢?

「…………」

特丽法斯基亚塔淡淡地继续前进。

与其要说那是基于明确意志产生的结果——倒不如说是半无意识之间的动作,就像被光线吸引的飞虫一样,表情原本就暧昧模糊的脸上也没有特别流露出什么情感。『血族』的少女像个梦游症患者般,走向〈渎神之主〉与〈绝对神〉的决战战场。

「……省吾殿下…………」

虽然〈绝对神〉的脚踩出了如远雷般的轰隆巨响——即使如此,特丽法斯基亚塔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她并不害怕,也不迷惘,只是笔直地朝巨神们正面冲突的现场前进。

*

该攻击的地方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不管是打架或战争都是一样的,这样的策略也称不上什么战术。体力和臂力都不及对手的人如果想赢得胜利,只能彻底地攻击对方的要害;而构造与〈渎神之主〉相同的〈绝对神〉的要害在哪哩,省吾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了。

(应该是……驾驶者席吧?)

虽说驾驶者的感觉与机体同步,但〈渎神之主〉和〈绝对神〉终究只是一种人工的机械装置罢了,不管是手被扯掉,还是脚被折断,都不足以成为致命伤。虽然机体的平衡崩溃会让动作变得迟缓,不过就算除去再多细枝末节,还是难以让〈绝对神〉完全停止。

当然……尽管冠上了绝对之名,只要安装在体内的奇迹机关被破坏的话,〈绝对神〉迟早也会停下来的,但从现在的战力差距看来,恐怕〈渎神之主〉会先被〈绝对神〉破坏殆尽吧。

〈渎神之主〉和〈绝对神〉原本都是巨大的拟神杖。

而奇迹术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自动化——也就是说,奇迹术的启动终究需要身为主体的行使人。在对『代行者』的战斗中,〈渎神之主〉之所以特地用上暴露在『代行者』的奇迹圈下也不会死亡的异世界人,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也就是说……〈绝对神〉也有唯一一个无法取代的零件,那就是聂罗•欧托鲁奇本人——如果这不叫要害的话,又该叫什么呢?先不提杀死聂罗,就算只有破坏驾驶者席与其周边装置,〈绝对神〉便会因为无法继续和聂罗连接而被迫停止。

话虽如此……

(我也不可能爬上去。)

『代行者』过去曾作出和省吾一样的判断,采取直接攻击省吾的战术。

不过像『代行者』那样直接了当地把『遗落之子』当成弃子的人海战术,省吾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办到。

干脆让〈渎神之主〉紧紧缠住〈绝对神〉,使对方动弹不得后,自己再直接侵入〈绝对神〉内部——虽然省吾也想过这种战法,不过那种想法并不实际。驾驶者室的门扉当然也上了好几重的锁,就算能够解除,聂罗也不可能让省吾有那个机会悠悠哉哉地拆除驾驶者室的门锁。

那么果然只能凭藉全力一击了。

(〈破神之弓〉——不。)

不管是火药也好,还是奇迹术也好,如果要使用同等的力量,直接攻击对方才不会产生距离造成的衰减,力量的浪费自然也比较少。

如此一来……

(〈诛神之刃〉……)

随着越来越习惯操作〈渎神之主〉的奇迹机关,省吾也逐渐不再使用这个接近战用的武装。不过兵器的破坏力原本就不是仰赖奇迹机关的输出功率,而是凭藉原罪物质的特异性发挥效果,因此〈诛神之刃〉还是很有可能撕裂奇迹术的防御。

然而——

(总之,如果无法接近对方就没有意义了。)

就算这边打算发动格斗战,只要对方无意奉陪的话,最后还是只能用〈破神之弓〉或类似的武器进行炮击战;如此一来,在输出功率方面处于决定性劣势的〈渎神之主〉就没有胜算了。

(那么……)

省吾一边让〈渎神之主〉朝〈绝对神〉摆出架式,一边大叫:

「哈杰姐!启动〈破神之弓〉!」

『咦?啊——是、是!』

奇迹术式迅速地启动了,〈渎神之主〉的手臂上形成了半透明的巨大圆筒。

当然——省吾并不打算进行炮击战。

不过看到这边展开〈破神之弓〉的话,聂罗应该也会有所回应吧?用同样的力量战斗能够更明确地宣传自己的优势,况且在这边主动挑起炮击战的状况下,聂罗没有特地凑过来的道理。

不管是要以同样的〈破神之弓〉应战,还是要强化防御,聂罗的注意力应该都会集中在这边才对。就算〈绝对神〉的输出功率再怎么庞大,功能再怎么多样化——操纵的还是只有聂罗一个人而已,到时候应该会产生破绽才对。

「同时准备启动〈诛神之刃〉!」

『了解。』

蓓尔提雅似乎马上察觉了省吾的想法。

『原罪物质循环器运作!』

「——好。」

省吾一边集中意识,让总是折叠收藏在〈渎神之主〉右臂装甲下的巨大『爪子』伸展成可用的状态,一边将〈破神之弓〉指向〈绝对神〉。

遗憾的是输出功率依旧无法提升。

不过这样就够了。

「接招吧……聂罗•欧托鲁奇!」

这么低喃后,省吾击出了〈破神之弓〉。

〈渎神之主〉的手腕放出了烧灼虚空的闪光。

*

「……作为牵制,那种攻击只能说是幼稚拙劣。」

这句话让蓓尔提雅不假思索地停下了手。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不用说,是正坐在柯德兰家的姬巫女座席上的安洁莉特。只不过就算蓓尔提雅回头望去,安洁莉特也只是背对着她,并且盯着手边的操作桌继续作业而已。刚才那句话是想跟自己对话?还是单纯的自言自语——蓓尔提雅无法判别。

无论如何,安洁莉特的意见是正确的。

省吾的企图是『利用〈破神之弓〉牵制对手』,然后『趁机接近对手挑起白刃战』。要是随便接近对手的话,战况发展成白刀战的可能性很低:毕竟从聂罗的角度看来,纯粹以输出功率决定胜负的炮击战才能让他确实地获胜。

另一方面,〈诛神之刀〉的效果并没有那么仰赖圣光的光量。

〈诛神之刃〉的特性是刀身上包覆着能够抑制奇迹之力的『场』——让名为原罪物质的半流体循环,产生亵渎领域,因此能够『如奇迹般地』斩断对手。如果要用单纯输出功率远不及〈绝对神〉的〈渎神之主〉进行战斗,作为格斗战武装的〈诛神之刃〉是最适切的选择。

不过聂罗当然也能轻易地猜出这点程度的策略。

事实上——

「…………」

蓓尔提雅咬紧嘴唇。

在水晶盘里——尽管〈渎神之主〉用来牵制的一记〈破神之弓〉命中了〈绝对神〉,然而跟方才以迫击炮攻击时一样,〈绝对神〉仍旧不打算摆出防护的架式,只是高举右手——厌烦似地拨开迫近而来的闪光。

这样根本不可能转移聂罗的注意力。

〈渎神之主〉又继续击出了〈破神之弓〉。

不过〈绝对神〉轻易地拂去这记攻击,并且后退了几步。恐怕聂罗已经察觉到〈渎神之主〉试图边攻击边前进的事了吧?〈绝对神〉和〈渎神之主〉一直保持一定的相对距离,正代表聂罗已经发现了省吾的企图。

「使用〈诛神之刃〉进行接近战的确是唯一能获胜的机会。」

彷佛朗诵着算式的计算结果一般,安洁莉特以平淡的语气说:

「不过……看到省吾•香芝使用绞尽输出功率的〈破神之弓〉发动攻击,只要有点脑袋的

人都能立刻明白他的企图。」

「…………」

她说得没错。

所以就算省吾没有全盘说明,蓓尔提雅也能猜出他的想法。

况且……

〈诛神之刃〉有个根本上的机构问题——由于〈诛神之刃〉平常总是折叠起来收藏在装甲内,因此要打开来使用需要花上数秒钟的时间。如果一开始就展开〈诛神之刃〉摆出架式的话,对方恐怕会猜出省吾的企图吧?所以省吾才会故意在不展开〈诛神之刃〉的情况下以〈破神之弓〉进行炮击,试图转移对手的注意力——不过怎么样也无法确保那几秒钟的机会。

再说……省吾真正的攻击目标是驾驶者室。

如此一来,〈破神之弓〉的炮击反而应该狙击驾驶者室以外的部分。如果打从一开始就集中炮击驾驶者室的话,对方也不得不将防御集中在驾驶者室上。先故意狙击其它部分,好让对方放松驾驶者室周边的防御,然后再趁机突袭——省吾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不过如果要说拙劣的话,这战术也确实是很拙劣。

就算再怎么要小技俩转移对手的注意力,现在的〈渎神之主〉想赢过〈绝对神〉的话,还只是针对要害单点突破,不管省吾想采取什么样的战术,聂罗只要固守着自己的驾驶者席就不可能会输。

不过……

(没有其它方法了……)

蓓尔提雅也还算是个武人。

虽然她也站在省吾的立场试着想了几个战术……但不管是哪个战术都不太可能实现。如果加入了蓓尔提雅、省吾、聂罗,以及安洁莉特——加入了任谁都没有考虑到的要素或偶然的话,情况或许会产生什么变化吧;不过现在只能继续采取这愚蠢又直接的唯一战术了。

水晶盘上映出了被〈绝对神〉玩弄的〈渎神之主〉。

〈渎神之主〉一边交替使用迫击炮与〈破神之弓〉发动攻击,一边窥探着发展成白刃战的机会,〈绝对神〉却用控制在最小限度的奇迹术防御与动作挡开了所有攻击,并且继续和我方维持一定的距离。

当然,〈绝对神〉还没有发动任何攻击。

这大概也是聂罗计画中的『演出』吧?

让民众饱览〈渎神之主〉的攻击全都以失败告终的狼狈样,最后再一击消灭〈渎神之主〉,或者用压倒性的力量差距蹂躏破坏〈渎神之主〉——这应该是他想象中『神权轮替』的概要才对。

当然,如果想要绝对且确实地赢得胜利的话,聂罗就不该做出玩弄猎物般的行为,反而应该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劳力立刻消灭对手。

仗着〈绝对神〉的输出功率而一派悠哉的聂罗身上应该找得到破绽才对。

不过现在的〈渎神之主〉连趁隙而入的方法都没有——

『〈渎神之主〉总奇迹残存量二干三百六十七单位!在基本运作用的奇迹量确保为五百单位的情况下,可用于攻击的奇迹量——』

瑟妮卡传来报告,

『绝……〈绝对神〉总奇迹残存量为三万五百二十一单位!不过安装在〈绝对神〉体内的

替代『圣遗物』依然持续产生圣光,预测潜在奇迹量最低约二十万——』

瑟妮卡的话还没说完,哈杰妲悲痛的声音便紧接着传来。

情况一面倒。

〈绝对神〉潜在的最大输出功率与持续力恐怕高出〈渎神之主〉五十倍,甚至是上百倍。

不,造成劣势的原因并非只有这样而已。

由于『圣体』释放出来的圣光量有限,因此〈渎神之主〉必须先确保几个封闭回路储存了一定数量的圣光后,才能加以使用。

也就是说,因为供给量赶不上消费量,所以行动与行动之间无论如何都需要『储蓄』——好比每动个几下就需要休息一会儿一般。当然,姬巫女们已经尽力将这段时间差调整到最小限度了,然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缩减到零。

相较之下,〈绝对神〉在输出功率方面大概还是游刀有余吧?

常然,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也未曾中断过。

这样下去,别说是白刃战了——

「省吾殿下……」

够了,请您快点逃吧!

然而蓓尔提雅——把接下来的话给吞了回去。

就算说了也没用。

如果他是个会逃离这里的人,就不会被称为英雄了。

可是……

「——!」

情况产生了变化。

〈绝对神〉改变了动作。

原本〈绝对神〉一直像是嘲笑〈渎神之主〉的攻击般,不断保持固定的相对距离,现在却停下了脚步。

仿佛诉说着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般,〈绝对神〉一口气接近了〈渎神之主〉。

不过——

「省吾殿下!不行!」

蓓尔提雅大叫。

既然聂罗停止玩弄〈渎神之主〉——便表示他已经准备攻击〈渎神之主〉了;如果他的目的是展示压倒性的强大力量,就不太可能采取逐步削弱〈渎神之主〉的余力与装甲等小规模的攻击。

他恐怕会使出尽可能夸张又强大的一击吧?

为了演出浅显易懂的『优势』与『胜利』——

「省吾殿下——」

〈渎神之主〉展开了〈诛神之刃〉。

黑色的钢铁巨神架起了状似两层爪子的刀刃,像是要朝对手挥拳似地高举右手。不用说,目标当然是〈绝对神〉的驾驶者室。如果搞砸的话,恐怕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最初与最后的良机。

所以即使知道危险,省吾也要放手一搏。

然后——

呵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他的咆哮声透过通讯回路响起。

〈渎神之主〉的拳头划破空气——装配在手腕上的巨大爪子对准〈绝对神〉的喉咙挥了过去。〈绝对神〉所释放出来的圣光一瞬间产生了皱折般的歪斜,恐怕是亵渎领域撕裂了奇迹术防御圈的结果吧?

〈诛神之刃〉就这样朝〈绝对神〉的头——

「……!」

蓓尔提雅忍不住从唇里发出悲鸣般的声音。

停下来了。

眼看就要碰到〈绝对神〉的装甲板了,〈渎神之主〉挥出去的刀刃却被强制地停了下来;这是因为〈绝对神〉举起右手手掌,并且像是包住〈渎神之主〉的拳头似地——也就是如鹰爪取物般地挡住了〈渎神之主〉的攻击。

〈绝对神〉移动的只有右手。

而且——

『——?』

通讯回路的另一端传来哈杰姐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渎神之主〉……腾空浮起来了。

〈绝对神〉就这样抓着〈渎神之主〉的右手,并且随意地往上扬。当然,〈渎神之主〉也顺着〈绝对神〉的动作高高举起自己的右手,而且不光是如此……只见它就这样被扔了出去。

足以与岩山匹敌的质量轻轻地飞向空中。

那并非奇迹术造成的浮游或飞行,而是单纯以臂力投掷。

轰——〈渎神之主〉的巨大身躯像是刨开空气似地越过〈绝对神〉的头顶,落在遥远后方的树海之中。

『呜啊啊啊啊啊啊……!』

透过通讯回路传来了省吾的悲鸣。

原本一时间对着那不可能的光景出神的蓓尔提雅,在听到省吾的叫声后立刻回过神来,并且大喊:

「哈杰姐!奇迹防御术式的——」

来不及了。

蓓尔提雅的话还没说完,〈渎神之主〉就陷进了树海里,并且发出轰然巨响——不,是地鸣。大量土砂与折断的巨木彷佛叶片般轻轻飞舞,冲击的力道甚至清楚地传到了蓓尔提雅她们的所在之处。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大叫。

然而——省吾并没有回答。

『没事的。血压正常,脉搏正常;尽管有点模糊,但省吾殿下还保有意识。』

瑟妮卡冷静地这么说,不过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恐怕是因为亲眼目睹这股绝对之力的缘故吧。虽然很清楚数字,然而一旦清楚地看到压倒性的力量差距摆在自己的眼前,即使是瑟妮卡也不得不感到动摇。

不过……

「这下——」

蓓尔提雅呻吟似地低声说。

(不行了。)

想把差点跑喉头的绝望之声硬吞回去……如今也变成了一项极为困难的行为了。

*

强风与砂尘随着轰声席卷而来。

这是大质量的物体急速移动——被扔起来的〈渎神之主〉撞进树海里造成的现象,而且还是极小的一部分。正因为离得够远,所以影响才会仅止于这点程度;如果在极近的距离下,恐怕连生命都会有危险吧?

「…………」

由于能用的『圣体』全都用在〈渎神之主〉与其支持设施上,因此其它的奇迹机关不得不全数停摆。

当然——关于这点,『圣庙』会议室内的水晶盘也是一样的。

因此,如果想要客观地观察〈渎神之主〉与〈绝对神〉战斗的情况,便只能仰赖目视或类似的光学手段——好比双筒望远镜之类的仪器。当然,来自〈绝对神〉的奇迹术通讯依旧单方面地播放到人们的意识之中,不过光凭这些偏颇的情报显然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如果想知道战况的话,只能冒着危险前往现场了。

「希望果然还是很渺茫吗……?」

走出『圣庙』的地面出口后,杰布隆使用双筒望远镜盯着在树海另一头交战的两具巨人。他的背后是同样拿着双筒望远镜的雷奥——以及提防着身为『背叛者』的他而携带枪械同行的三名杰布隆的部下。

「那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吧。」

雷奥耸耸肩说。

在双筒望远镜的另一端,〈渎神之主〉正爬起身子摆出架式。

「就算明白,你还是命令省吾——为了这个世界而死呢。」

事到如今,这位青年依然不改带点嘲讽又游刀有余的态度。虽然杰布隆的部下在他的背后揪起脸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杰布隆只是露出微微苦笑,望着那位被称为第二代救世主的人物。

「是啊,你说得没错。」

「……还真是了不起啊。」

雷奥说。

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杰布隆只要振臂一挥就能杀死雷奥;然而就算面对着这样的人,雷奥还是没有表现出丝毫胆怯的样子。虽然不知道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是与生俱来的,还是环境养成的,不过——

「我们在这场战斗中已经没有能做的事情了。」

杰布隆呢喃似地说:

「我们只能在后面观望而已。至于要肩负起命令省吾,香芝去死的责任,也是在这之后的事情了。」

「…………」

雷奥皱起眉头。

他大概无法理解杰布隆想说什么吧。

「这次的事情对〈雷涅盖德〉造成了庞大的损失。除了欧托鲁奇家的谋反直接造成的损失以外,〈绝对神〉的存在也为各方面带来了损害。对身为组织的〈雷涅盖德〉而言,这回可说是蒙受了甚大的——不,就算说是毁灭性的损害也不为过。」

秘密结社最强大的力量是非公开性与维系组织的凝聚力。

谋反的行为会从根本动摇这两者;如果发动谋反的人不是基层,而是位于组织中央——位于权力中枢的人的话就更不用说了。那并非只是单纯的权力斗争,而是有可能让支持组织的思想性从根本瓦解的暴行。

虽然死伤的确相当惨重,不过如果进一步地将设备与财政方面的损害也考虑进去的

话——就算要说〈雷涅盖德〉已经濒临死亡了也确实不为过。

况且……

「聂罗•欧托鲁奇恐怕不会允许除了欧托鲁奇家以外的〈雷涅盖德〉存在。打倒〈渎神之主〉后,他恐怕会彻底地扫荡〈雷涅盖德〉吧。」

「……然后呢?」

雷奥露出微笑问。

「你要说『真令人遗憾』吗?」

「我所想的是〈渎神之主〉获胜的情况——还有之后的事情。」

「…………」

雷奥的表情微微地晃动了一下。

虽然惊愕得不是那么明确……不过只见雷奥一脸意外地望着因培拉斯家族族长的侧脸。

「不管是谁赢,这个索隆的世界大概都会迎向新的局面吧?只要混乱无可避免,世界就需要指导者,好遏止无意义的损害——不管那个指导者是个人或组织。」

「事到如今,你还作着〈雷涅盖德〉支配世界的美梦吗?」

雷奥嘲讽似地说。

不过——

「老实说——」

杰布隆呢喃似地说。

「因为生来就是因培拉斯家族族长的儿子,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这个头衔,但我个人倒是对权力和支配没什么兴趣;如果有的话,也只是如何才能彻底地支配我自己,而不是去支配别人。」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的确是很有武人风格的想法。

据说在继承因培拉斯家族族长的位子前,他一直在〈雷涅盖德〉外进行武者修行。就这层意义上而言,他和纯粹在〈雷涅盖德〉的价值观中成长——在半洗脑的环境下养成独立的价值观——同时也理所当然地登上权力者宝座的巴尔德、巴尔玛斯,以及泰罗伊德等人不同。

至于聂罗则是因为具有里威斯公司的社长身分,所以和〈雷涅盖德〉外部的人交流频繁。就这点而言,杰布隆或许算是聂罗的同类也说不定。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希望出现无用的混乱与牺牲。姑且不论是不是独裁政治——为了引导惊慌失措的人民,这世界都需要某种机制。」

「……然后呢?」

「看〈雷涅盖德〉就知道了。被标准化的价值观对于紧急事态的应变能力很弱,而且不擅长应付从外界入侵的异物。虽然在面对单一目标时,不具多样性的组织还能有效地发挥机能,但同时面对其它目标时,这样的组织就会变得极为脆弱。」

「这个嘛……你说得也没错啦。」

「所以——」

杰布隆说:

「如果能够重振旗鼓的话,我认为〈雷涅盖德〉内部应该寻求价值观的多样性——具体来说就是同样身处〈雷涅盖德〉内,却对既存的〈雷涅盖德〉抱持否定观点的存在。」

「就像聂罗,欧托鲁奇那样吗?」

「不,像他那样只是慢性的毒药而已。」

杰布隆叹气似地说:

「要说得更浅显易懂的话——就是在组织不断犯错的情况下,能够挺身指出『你错了』的存在。」

「…………」

雷奥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然后——

「你疯了吗?」

他重新开口这么问。

杰布隆依然面无表情地窥视着双筒望远镜,接着表示:

「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无论如何——就先从让那句话能质问得出口开始吧。」

如扒果〈雷涅盖德〉得以支配世界的话,最高权力者必然是杰布隆•因培拉斯。当然,剩下的柯德兰、玛布罗,以及路思波力提家族也会拥立下一任的家长,不过不管怎么样已经晚了一步。只要有那个意思的话,杰布隆大可以在其它家族选出新族长前巩固自己的支配权。

也就是说,在〈渎神之主〉获胜的情况下——杰布隆也有可能成为这个索隆的独裁者,

不过敢对这个独裁者问『你疯了吗?』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

如果存在的话,这人必然能成为制止独裁体制失控的基石,并且提供价值观的多样性。一个支配机构内制度化地确保这样的人才确实是很合理的事情。

只不过……

「那也是你——〈雷涅盖德〉成为支配者时的事情了。」

雷奥以挖苦的语气说:

「目前新世界的第一候补指导者是聂罗•欧托鲁奇,而且还压倒性地拉开与第二候补以下的距离。看来应该是轮不到我了。」

「——巴尔德•柯德兰。」

一开始——雷奥并不明白杰布隆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的意义。

「这人出乎意料地没搞头啊。」

雷奥一边在脑海里描绘出那双如猛禽类般的眼眸,以及特征独具的容貌,一边这么说。

冷静沉着且桀敖不驯的柯德兰家族之长——就权力斗争这层意义上而言,他可是感情用事又过于庸俗的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无法比拟的强者。虽然——五家族族长原则上是同等的,但在(雷涅盖德)中握有最大权力的事实上是巴尔德。

可是……

「就算再怎么擅长权谋术数,一旦碰上了突发的单纯暴力——就连他也束手无策啊。」

不管是天才军师也好,谋略家也罢,被枪弹击中或被刀子刺中同样都会死。

不过——

「他还活着。」

杰布隆这么说。

「……你说什么?」

「那是替身啊。」

因培拉斯家族族长直截了当地说。

「欧托鲁奇家的暗杀部队袭击会议室时确实出现了死者。泰罗伊德•玛布罗、巴尔玛斯—一路思波力提,以及另外一个人,不过不是巴尔德,柯德兰。虽然我们在会议中一直以为对方是巴尔德•柯德兰,但其实是以奇迹术做过光学伪装的另一个人。」

「替身——影武者?可是。」

雷奥一边用指尖抚摸着自己的落腮胡,一边说:

「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事先知道了聂罗的企图?」

「因为我们不知道巴尔德是在什么时候换成替身,所以有很多部分都是凭空推测的。」

檗布堡说:

「不过如果仅限于这次会议的话,那么他很有可能事先就知道了聂罗,欧托鲁奇企图谋反与暗杀族长的事情。虽然纯属偶然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然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巴尔德本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这点就无法解释了。」

「也就是说,巴尔德•柯德兰也有可能在很久以前就死了吗?」

「没错。」

杰布隆点了点头。

如果巴尔德•柯德兰早已死去的话就没什么问题——至少替身这件事情就和聂罗的谋反毫无关联了。

不过……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为什么他会眼睁睁地让聂罗搭上〈绝对神〉呢?」

要是聂罗和巴尔德私下勾结的话,杀害影武者这点便毫无意义。

而且就算在聂罗目前占了优势的状况之下,巴尔德还是没有现身,这点也毫无意义。

然而若是两人没有私下勾结——巴尔德又有什么理由纵容聂罗的暴行呢?

「他是故意的……?」

「或许吧。」

杰布隆一边放下双筒望远镜,一边点头。

进行白刃战的企图被看穿后,〈渎神之主〉便不断地从正面进攻,然而〈绝对神〉轻松地闪过了这些攻击——从刚才开始,这样的情景就不断地反复上演。

「无论是哪边赢,都还会有另一波混乱吗……?」

雷奥这么呢喃,表情却反而显得有些开心。

*

一无所知的人如果看了这幅光景,恐怕会觉得相当滑稽吧?

两具巨大的钢铁人型。

在人类的感觉看来如山一般重的物体——正在起舞。

飞跃,舞动,奔驰,跌倒,起身,然后又纵身飞跃。

巨大的钢铁人影踩响地鸣、卷起砂尘、散布白光。在晨光的照射下,巨人四处移动的身影又在地上投射出大上数倍的影子,营造出一幅令人距离咸错乱的奇妙风景。

不过在第三者的眼里看来,那里并没有殊死战的激情。

浑身漆黑的一边动作彷佛人偶般生硬,并且像某种操绳机关一般,断断续续地移动着;相较之下,颜色较红的另一边的动作显得既顺畅又游刀有余。

虽然有着微妙的色彩差异,两具人型的轮廓却宛如镜像般极为神似。两者相对而动的光景刻画出彼此的差距,同时酝酿出有点不自然的印象。

当然……漆黑的巨人,即〈渎神之主〉的生硬动作是由于输出功率不足造成的问题,并非自愿表现出那种动作的。对现在的〈渎神之主〉来说,光是要像那样移动就已经耗尽全力了。

相对地,红黑色的巨人〈绝对神〉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游刀有余到令人讨厌的地步。

彷佛诉说着只要我有那个意思就能随时收拾你一般,〈绝对神〉不断闪过挥拳击来的〈渎神之主〉。每当〈渎神之主〉被〈绝对神〉偶然想到般的反击给扔出去,或者是摔倒在地上时,身体总会散落部分装甲和零件而逐渐损坏,而〈绝对神〉身上却依然不见任何看似损伤的痕迹。

「可恶……」

省吾咬紧牙关,并且继续重复着可谓憨直的攻击。

〈渎神之主〉果然不是〈绝对神〉的对手。

聂罗应该也已经察觉到省吾在格斗战里窥伺着唯一能致胜的机会,却刻意继续使用体术闪开省吾的攻击,摆明了是嘲弄的行为。

因为知道省吾已经骑虎难下了,所以才故意玩弄他。

(这样下去的话,落败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渎神之主〉已然是满身疮痍的状态。

〈绝对神〉零星的反击已经让〈渎神之主〉的全身上下到处都出现损伤。因为有姬巫女们切换到预备回路与预备装置,并且重新调整输出功率的分配,〈渎神之主〉才能一直运转到现在,不过感觉与〈渎神之主〉同步的省吾耳里彷佛听见了自己的身体正叽叽地发出摩擦般的不协调音。有如咆哮,又有如硬是将铁管扭弯时产生的声音,正不断从全身上下——特别是从关节处传来。

〈渎神之主〉的身体恐怕累积了相当程度的金属疲劳。

如果只是变形还好,不管是扭曲或凹陷都无所谓;然而要是超出极限的话,〈渎神之主〉的钢铁筐体恐怕会开始龟裂吧?如此一来,就算用预备回路或调整输出功率也无法弥补了。

而且——

「呜啊!」

省吾的视野垂直晃荡了一下。

那是因为〈渎神之主〉突然弯下膝盖的缘故。

当然,那并非省吾刻意的动作;恐怕膝关节机构里有什么零件断裂或脱落——总之就是产生了什么问题。虽然纯粹只是运作不良的结果,但在省吾的眼里看来,这样的故障显得极具象征性。

彷佛〈渎神之主〉已经耗尽了全力一般。

『真是非常抱歉!』

蓓尔提雅如悲鸣般的声音传来:

『右膝关节的二号离合器滑开了——』

『恐怕是转轴松脱或扭曲了吧?靠预备机构或调整输出功率是无法完全补足的。』

瑟妮卡这么说。

姑且不说奇迹术回路方面的东西……纯机械部分,特别是较原始的转轴或齿轮之类的零件并不容易损坏;不过另一方面,这些部分一旦损坏了,便很难用其它部分来加以弥补。

『虽然〈渎神之主〉可以藉由调整平衡重新站起来,不过请您把右脚当成已经坏死了,毕竟关节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裂。真是非常抱歉。』

(这……这样……真的是极限了吗……?)

其它部分大概也会接二连三地开始崩坏吧?

那么接下来的一击恐怕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省吾做好觉悟,集中意识——

「……!」

巨大的光球突然闯进了省吾的视野之中。

不,那并不是光球——而是包覆着光芒的拳头。

〈绝对神〉被圣光包覆的右拳一边轰隆作响地搋动大气,一边逼近〈渎神之主〉。大概是极度的紧张延迟了时间感的缘故吧?虽然这实际上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省吾却能清楚地看见拳头轨道。

他觉得全身血气尽失。

糟了!本能告诉他那是足以致命的一击。

(我得快点闪开——)

『防御术式——』

哈杰姐的声音听起来也变得有点遥远。

省吾——〈渎神之主〉所能做的只有微微转动身子而已。

一阵冲击炸裂开来。

省吾的所有感觉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然后——

「——!」

从感觉同步用的奇迹术回路逆流回来的激烈痛楚,让省吾不禁放声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以往的痛楚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一种宛如全身被磨碎般的感觉,让省吾的意识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到九霄云外』。虽然因为过于激烈的痛楚而失神,剧痛却不允许他继续失神而唤醒了他,然后他又因为剧痛而失神……这种情况在一瞬间内反复了无数次,恐怕是〈渎神之主〉这整个巨大的奇迹机关——不管是在物理方面或奇迹术方面——负荷过度的结果吧?

意识在一瞬间中断了无数次。

虽然省吾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攻击——但剧痛恐怕只持续了相当短暂的时间。

可是——

「………………」

当省吾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渎神之主〉正倒在地上。

交织着粗大杂讯的视野恢复后,眼前的地面上可见无数黑色的物品散落四处。省吾花了几秒钟才发现那是〈渎神之主〉的装甲和零件。

(……我……我得快点站起来……)

省吾反射性地这么想。

尽管〈渎神之主〉因反映他的意识而痉挛起来,全身的构造也摩蹭得嘎吱作响——不过一切均到此为止,〈渎神之主〉已经连统合全身站起来这种单纯的动作都办不到了。

(下次……攻击……过来的时候……)

自己一定会死。

一切都结束了。

不过——

「…………」

省吾感觉有什么东西碰触到自己。

下一个瞬间——世界的方向转变了。

不,不对,是〈渎神之主〉——被迫挺起身子。只见〈渎神之主〉正被〈绝对神〉抓着头提了起来。•

(……?)

意识朦胧的省吾感到疑惑。

因为他原本以为聂罗一定会给自己致命的一击。

然而对方似乎还不打算结束一切的样子。

『——省吾•香芝。』

通讯回路突然传来呼唤他的声音。

但那并不是平常听惯的姬巫女们的声音。

说话声交织着微弱的杂音,大概是强制切入基于强烈的定向性而封闭起来的通讯回路内所造成的结果吧?

『你听得到吗?省吾•香芝。』

一种彷佛黏糊糊地纠结在一起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一瞬间……省吾分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因为省吾和声音的主人直接面对面的时间并不长。况且在这类情况下,其它发言者——巴尔德、巴尔玛斯,以及泰罗伊德发言的次数较多,所以省吾对他们的声音反而印象更深。

(对了……聂罗•欧托鲁奇……)

虽然明白了声音的主人是谁,但剧痛的影响还是让省吾无法顺利地开口说话。

不晓得聂罗究竟是如何判断这种状态的——他突然改变了语气。

『对了,你、听不懂、索隆、的、语言嘛。』

聂罗恍然大悟地改用日语。

由于这个自称神的人结结巴巴的口吻听来十分滑稽……因此尽管依旧在全身上下窜爬的剧烈痛楚让省吾感到疲惫不堪,他还是露出了微微的苦笑。

『你听得到吗?省吾•香芝。』

「……请不要顾虑我。」

省吾努力地装出平静的语气——并且用索隆语说:

「尽管用你习惯的语言吧,聂罗,欧托鲁奇。」

*

预备收纳库内的攻防战已经结束了。

当攻进来的欧托鲁奇家讨伐队全数死亡后,〈雷涅盖德〉方面便不再采取任何行动。在无法阻止〈绝对神〉启动的状况下,讨伐欧托鲁奇家早已变成次要的事情了。

虽然——欧托鲁奇家的相关人员们暂时重新焊住了预备收纳库的铁门,并且重整固守态势,然而〈绝对神〉冲破的天花板上依然留着一个大洞;不过就算〈雷涅盖德〉的人试图从那里攻进来,也只要在他们着陆前发动狙击就好了,所以欧托鲁奇家的相关人员们并没有那么紧张。

他们反而因为时时刻刻传来的战况而兴奋起来。当然,那是〈绝对神〉与〈渎神之主〉的战况,而且〈绝对神〉占了压倒性的优势。

只不过——

「爱菲妮耶殿下——窃听通讯成功!」

其中一位奇迹术师这么大喊。

用小型拟神杖经过一番奋战后,他总算确保了与〈绝对神〉之间的通讯回路。由于〈绝对神〉是完全独立型——不需要外部支持的自律型机种,因此基础术式内并没有通讯回路存在。也就是说,外界无法建立起和〈绝对神〉通讯的回路,所以他们只能从外部探索,并且接上〈绝对神〉构筑起来的回路。

〈绝对神〉的构造极为单向。

这是为了让〈绝对神〉不受外界多余的干涉。说得更极端一点——如果〈绝对神〉的构造跟时时与姬巫女的回路相连的〈渎神之主〉一样的话,那么外界就能不顾驾驶者的意志,直接送出强制停止命令停下〈绝对神〉的动作。

「辛苦你了。把声音放给大家听吧。」

爱菲妮耶说。

她的声音——蒙上了有点无精打采的音韵,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点。那是因为任谁都将注意力放在展现出压倒性强大力量的〈绝对神〉身上。

没错,〈绝对神〉的胜利恐怕是屹立不摇的。

没有任何人能与〈绝对神〉匹敌。

失去呵圣遗物‘的〈渎神之主〉根本不足为惧。而在〈渎神之主〉丧失了绝对性的现在,要说省吾身为英雄的能力彻底被剥夺了也不为过。

现在的他只是个从异世界被召唤过来的——平凡少年罢了。

省吾恐怕会被聂罗杀害吧?

而且是以相当可怕的形式。

无论如何——

「…………」

爱菲妮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绝对神〉运转得很顺利。

如今完全看不见任何落败的要素。

一旦战胜〈渎神之主〉的黎明到来,别说是〈雷涅盖德〉了,索隆这个世界的霸权都将掌握在聂罗•欧托鲁奇的手中。也就是说,他底下的欧托鲁奇家与一同联手的伙伴也将以胜利者之姿跃升支配阶层,并且君临芸芸众生的头上。

一直以来,由于有『代行者』存在,因此索隆里没有成立统一政府这种机构的余地。人类的生活圈零星散布在这片大地上,使得彼此之间只能靠交易路线与通讯技术勉强维持联系。虽然世界各地屡屡出现试图创造大型统治机关的动向,但它们全都在『代行者』的暴虐之前崩溃了。

不过现在不同了。

神死后——在这个索隆里早已消声匿迹的统一王朝即将重现。

届时集中起来的财力与权力恐怕将会达到任谁都没见识过的规模吧?享受极致奢华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临了。

然而……自己的心情怎么样也无法亢奋起来。

爱菲妮耶咬住嘴唇。

她总觉得不太舒服——彷佛自己在某处犯了大错一般。然而尽管感受到一股坐立难安的焦躁感,她还是看不清楚那感觉的真面目。

明明自己应该跟其它人一样感到开心的。

毕竟这是欧托鲁奇家的夙愿。

打从立志成为姬巫女开始,这点就一直是自己的目标。

可是——

「…………………省吾殿下。」

对于自己到现在仍低声地呢喃着这个名字——爱菲妮耶也感到十分惊讶。

*

『——省吾•香芝。』

换回索隆语后,聂罗•欧托鲁奇悠哉地开始说:

『老实告诉你吧——就某种意义上而言,我还挺忌妒你的。』

看来他似乎不打算立刻给省吾致命一击的样子。

不过〈渎神之主〉当然还是维持被〈绝对神〉抓着头吊起来的状态。由于感觉同步依然持续当中,因此省吾也不得不忍受自己的脸被抓住,悬在半空中的痛楚——不过不知道是脑内啡发挥了作用,还是姬巫女们调整了同步率的缘故,疼痛总算缓和到能够顺利思考的程度。

说穿了,现在的〈绝对神〉破绽百出。

既然体格相同的〈绝对神〉抓着〈渎神之主〉的头,那么〈渎神之主〉的手同样也碰得到〈绝对神〉。考虑到(诛神之刀)展开后的长度与彼此之间的距离,现在绝对是给〈绝对神〉的驾驶者室致命一击的最好机会。

不过……省吾办不到。

对现在的〈渎神之主〉而言,就连往前挥出右手这种行为也已经变得困难万分;虽然不至于动弹不得,不过要迅速攻击是不可能的事情。〈绝对神〉也不可能默默看着〈渎神之主〉慢吞吞地摆动手臂。

正因为完全看穿了这些事情,聂罗才会刻意摆出这种架式。

「——忌妒?」

莫可奈何的省吾只好回应喋喋不休的聂罗。

『你歼灭了『代行者』,还解除了『神』的诅咒……不,应该说同时拯救了『神』和『世界』吧?总之,〈渎神之主〉在那一瞬间成了索隆这个世界的象征,然后身为『英雄』的你,身为『救世主』的你——省吾•香芝就触及了神的宝座。』

「那又怎样?」

省吾像是吐气似地说:

「你——真的那么忌妒『这种事情』吗?」

『当然忌妒,我可是忌妒得不得了呢。』

聂罗用黏糊糊的声音说。

「…………」

省吾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聂罗应该也看过那段『神的记忆』才对。

他应该知道尽管那个『神』过去夸耀着自己的全能,实际上却依旧孤独:也应该明白那就是引发了漫长悲剧的原因。

然而……

『即使看过了那段记忆,你还是要这么说吗?』

『哎呀?哦,你说那个旧『神』的记忆吗?当然——那相当具有参考价值呢!』

聂罗开心似地说:

『我会更小心、更彻底地成为真正的『神』。』

「……你说什么?」

『『神』之所以会死,是因为那家伙自己不小心。』

聂罗喻快地说:

『以一个支配者而言,那家伙实在是太懈怠了——更严格地管教支配对象,并且建立起不容反抗的体制,这可是基础中的基础哦!』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指出料理或作文上的小失败一样,没有任何悲壮感与紧迫感。对聂罗而言,『神的真实』大概只是这点程度的事情吧?

就算看了同样的东西,听过同样的东西,得到的东西却未必会一样。

就算现象是唯一的,只要有多少人存在,人类就能看见多少个真实。

这点省吾也很明白。

虽然明白——

「你……」

看了那段记忆之后,只有得到这点程度的教训吗?

「『神』的寂寞、空虚、悲伤、痛苦,你什么都——」

『省吾•香芝。』

聂罗以彷佛带着吃惊笑容的语调打断了省吾的话:

『你说这话还真是奇怪啊。』

「…………」

『打从感到寂寞与空虚的时间点开始,神就已经变得不完全了。所谓的神是唯一且绝对的存在;正因为至高无上又独一无二,神才能作为绝对者立居顶点。你明白吗?就是因为没有人能并驾齐驱,神才能成为神啊——唯有敌人和碍事之徒都不存在的虚无大地,才是和神的宝座最匹配的地方啊!』

「你想坐在那种地方吗?」

『当然。』

聂罗说:

『再说,什么伙伴啦、家人啦、恋人啦、朋友啦……为什么人类会想要这种东西呢?那是因为拥有脆弱肉体的人类必须藉由集体生活来提高自己的生存率;为了让自己从心理层面肯定这种生存战略,顺利地加以实行,人类才会需要这些东西。』

聂罗说话的语气里甚至带有恍惚的余韵。

把一直积存在心中的这个想法……把自己心里反复高呼的这种价值观肆无忌惮地解放出来的快乐,大概让他感到陶醉不已吧?说起来,这就像是精神上的射精,所以他不可能不觉得爽快。

不过——

『可是那也可以说是人类的极限。』

聂罗傲然地这么宣告:

『既然身为唯一且绝对的存在,神当然不需要那种东西。就这层意义上而言,那个旧『神』只能说是神的不良晶。』

「…………」

省吾威觉到有某种冰冷的东西在背上窜爬。

这个男人——

『我有成为神的资格。我不会觉得孤独,也不会觉得悲哀,更不会感受到心灵上的痛苦。打从出生以来,我就没有为那种东西所苦的记忆;这也可以说是我注定成为绝对神的证据。』

「…………」

省吾觉得自己似乎明白聂罗无时无刻挂在脸上的微笑是什么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聂罗恐怕庇觉不到精神上的痛苦;就算感觉得到,那种感觉也非常薄弱。

精神上的无痛症。

不——或许不光是精神,就连肉体也是如此吧?

无论如何,由于感受不到孤独所带来的危机感与感叹,因此聂罗也非常缺乏自我延续的意识。

另一方面……聂罗又是以欧托鲁奇家族族长身分诞生在交织着权谋术数的〈雷涅盖德〉里,所以在成长的过程中当然也被灌输了权力的意向。他实际体会了掌握权力的快感——以及支配他人的快乐,这种情况导致自尊心肥大化,同时妨碍自己培养与他人之间的平等意识。既然名为「痛苦」的压迫并不存在,那么自尊心当然就会无止境地继续肥大化下去。

如果聂罗是个愚钝主人的话,恐怕早就自取灭亡了吧。

不过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似乎相当聪明的样子。结果聂罗隐藏了自己的本性,冷静地看清自己与周围的力量差距,同时学会了狡猾地窥伺机会与拟定策略。

可是……那种情况——

「你疯了。」

省吾呢喃似地说。

就人类来说,那种情况实在异常至极。如果说放弃身为人类的精神性便是成为神的资格,那么聂罗的确是应当坐上神之宝座的人。比起这个世界的创造主『神』,聂罗可以说更像个游刃有余的绝对者。

然而……

「照那种道理来说,你的世界根本不需要人类。」

只要种一个人就够了。

那样就能成就一切了。

当然……省吾是企图攻击聂罗思考上的缺陷才这么说。

可是聂罗丝毫不感到动摇或激昂,反而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回应:

『是啊,完全不需要。』

「…………」

省吾的脑海里描绘出极为荒凉的风景。

宽广无边的大地上没有城市与村落。在所有身为人的存在全都灭绝的世界里——只有一具巨大的钢铁之神悠然自得地耸立着。没有人们彼此欢笑的声音,没有喜悦的歌声,甚至连愤怒与悲伤的低吼都没有;宛如世界末日的风景般,只有荒野无穷无尽地延展开来的景色。

或许那就是聂罗的内心世界也说不定。

「……你……不管是自己的伙伴……还是爱菲妮耶…………」

『都不需要,因为我只要靠自己就能成就一切了。』

聂罗若无其事地这么断言:

『省吾•香芝——我想如果是你一定会明白的。』

他说。

『如果是体会乘上〈渎神之主〉的这股全能感——如果是体会身为神的愉悦的你。只要有了这个的话,其它东西都不需要了。你不这么认为吗?所以我才会忌妒你,忌妒你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极致的喜悦。』

「…………」

『我的妹妹爱菲妮耶无法笼络你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旦体验过这种东西,不管是女人、美酒,还是药物,全都没有意义了。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人类是多么不完全的生物。』

「你是说『神』才是完全的吗?」

『没错。』

聂罗得意地肯定。

「为了这种疯狂的理想……你把那么多人……」

『你指的是〈雷涅盖德〉那帮人呢?还是『血族』那些家伙呢?顺带一提,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你的愤怒可是完全搞错方向罗——我可是帮『血族』那些家伙完成了他们的愿望呢!』

聂罗愉快地说:

『毕竟他们的夙愿是生下新的『神』。他们是一群为此而生、为此而死的人哦!不可能会有异议的。虽然最后诞生的神跟他们的想象有若千差距,但他们的最终目标反而早早实现了,我都希望他们感谢我了呢。』

「…………」

省吾甚至感到一阵恶寒。

不行,完全无法沟通。对话明明勾得上边,两人却完全没有共鸣;明明说着同一种语言,聂罗•欧托鲁奇却像是比动物或昆虫还要遥远的存在。

『对了,省吾•香芝,虽然要请你去死——不过不用担心,我会有效地利用你的身体。』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广义上的『血族』。这样一来,你也有资格加入这具〈绝对神〉的血肉。』

聂罗说话的语气宛如一个王正将贵族的勋章授与毫无名分的庶民一般。

『当然,我也会有效地利用你的表妹,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个『血族』少女。既然都身为神了,我可不能怠慢到放任贵重的资源不管啊。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呜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聂罗,欧托鲁奇按捺不住似地笑了起来。

仿佛呼应他的情感一般,〈绝对神〉释放出来的圣光光量不断增加。

不——那光芒产生了扭曲。

宛如血管浮出人体一般,圣光的浓淡在红黑色的钢铁筐体上描绘出复杂的图腾。或许那是『血族』被肢解当成零件的血肉在〈绝对神〉的钢铁躯体内循环的情况吧?

『好了——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聂罗呢喃似地说:

『那么省吾•香芝,让你久等了——接下来就是神权轮替的时间了。』

他用撒娇般的声音嘲讽似地宣告。

彷佛要盖过他的宣言一般——省吾的惨叫震慑了四方。

*

『那么省吾•香芝,让你久等了——接下来就是神权轮替的时间了。』

通讯回路传来聂罗愉快的声音。

虽然不可能没想过欧托鲁奇家的人拦截通讯的可能性——他还是肆无忌惮地这么断言。

『是啊,完全不需要。』

『都不需要,因为我只要靠我自己就能成就一切了。』

伙伴,朋友,家人。

他一口咬定这些都是不必要的。

也就是说,从以前到现在支持着他的人们,无一不被他视为『弃子』而盖上『废弃』的烙印。事实上——完全独立型的〈绝对神〉不需要任何外界的支持,而且因为搭载了以奇迹术自动修复的术式,所以如果破损或磨耗不大的话,〈绝对神〉甚至可以重新建构自己的零件,完

成物质上的『新陈代谢』。

没错,正如字面上的意义一般,安坐在〈绝对神〉头脑里的聂罗成就了自我完成型的神。

因此——

「公……公主殿下…………」

预备收纳库内,一群人带着茫然的表情伫立不动。

直到不久之前——他们大概都还深信着荣华富贵即将造访自己吧?对他们来说,聂罗的胜利就形同于自己的胜利——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背叛〈雷涅盖德〉,并且支持着欧托鲁奇家的反叛。

不过聂罗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他说过自己不需要任何人。

就连妹妹爱菲妮耶也——

「…………」

爱菲妮耶的脸一片惨白。

那张血气尽失的脸上不见任何看似表情的表情。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为她为了哥哥而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一如字面上的意义,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全都贡献出去了。因为哥哥说对他的野心有必要,她才会作为姬巫女嫁到省吾的身边;因为自己没有能够改变世界的力量,没有对这个蛮横无理的世界提出异议的力量,所以她才想为拥有这种力量的人效命,藉此反抗压在自己头上的种种命运。

她听哥哥的话敞开了身体。

她听哥哥的话杀害了他人。

她听哥哥的话欺骗了伙伴。

她听哥哥的话——……………………

「我……我们……一直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中一位作业员以求救般的眼神望着她,如此间道。

不过——爱菲妮耶当然什么也无法回答,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想问这个问题,同时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任何满足这个问题的答案存在。

背叛者总有一天会遭人背叛。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不是……不是少主殿下的真、心话……您说是吧?」

另一个作业员这么说。

然而爱菲妮耶也找不到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话语。

她很清楚。

那的确是聂罗的真心话。

哥哥跟平庸的他们不同,哥哥跟普通人不一样;正因为这么想,爱菲妮耶才会将自己的野心——将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哥哥身上。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一定能为自己实现梦想:不过她并不明白,这同时也表示聂罗的本质异于平庸普通的人类,也就是名副其实的异常。

所以爱菲妮耶重新开始思考。

那——的确很像聂罗会说的话。虽然普通人绝对不可能说出口,不过如果是哥哥的话,大概就能发自内心地说出那样的话吧?要导出那种异常的结论也绝非不可能的事情。

然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如咆哮般的悲鸣让她回过神来。

那是省吾,他正在惨叫。

由聂罗所主导的『神权轮替』大概开始了吧。

「省吾殿下——」

爱菲妮耶……只是恳求原谅似地呼唤着那个名字。

*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拚命地大叫。

不过在一阵漫长的悲鸣声过后——说是精神被粉碎时的破坏声或许更为传神——省吾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了。与〈渎神之主〉连接的通讯回路一直保持沉默。

如果只是用来维持回路的奇迹机关损坏的话倒还好。

不过——

「省吾殿下!」

不断呼唤省吾的蓓尔提雅眼里映出了凄惨的光景。

〈绝对神〉依然用右手抓住〈渎神之主〉的头部,将它半悬吊着。虽然〈渎神之主〉的双腿姑且还触得到地面——然而关节部分却软趴趴地垂下来,无法扎实地踩在地上,支撑自己。

然后现在——

〈绝对神〉用左手——将〈渎神之主〉的右手扭成异样的角度。

以人类来作比喻的话,那的确是形同于骨折的状态。因为〈渎神之主〉具备和人类一样的关节部位……所以如果像人体关节技那样过度施加外力,〈渎神之主〉的关节当然也会破碎,

这种痛楚也会流进与〈渎神之主〉感觉同步的省吾体内。

省吾恐怕正体验着骨头硬生生被折断的痛苦吧?

不过——

「…………!」

透过水晶盘看到的景象让蓓尔提雅感到战栗。

只见〈绝对神〉把〈渎神之主〉的手臂转回去,接着又逐渐扭向相反的方向。方才关节破坏时所产生的碎片啪啦啪啦地四处散落,然后这些碎片又与关节部位互相磨合,进一步地扩大损坏——

不对,这不是关节技之类的攻击。

正因为精于武艺,蓓尔提雅才能瞬间理解这点。

同时也能明白聂罗正在想些什么。

「立刻切断感觉同步回路!哈杰妲——快!快啊!我这边的回路起不了作用啊!」

『可、可是那样做的话——』

听到蓓尔提雅突如其来的指示,哈杰妲不禁感到困惑。

她会犹豫不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谓强制切断感觉同步回路,也就是要把和〈渎神之主〉一体化、名副其实地成了〈渎神之主〉一部分的省吾给切离开来。姑且不论循正常的手续逐步解除同步的情况,如果采取这种瞬间蛮干的处置的话,最后甚至有可能会为省吾的神经带来无法恢复的损害。

不过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了。

因为——

「聂罗•欧托鲁奇打算扯断〈渎神之主〉的右手啊!」

蓓尔提雅以悲鸣般的声音这么大叫。

仿佛要证实她所说的话一般,〈绝对神〉一次又一次地将〈渎神之主〉的右手来回折成违反常理的角度。〈渎神之主〉的右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同时继续啪啦啪啦地洒落大量碎片——

『我这边可以操作。强制切断倒数五秒。四、三、二、一,切断。』

瑟妮卡这么表示。

同时在蓓尔提雅身旁的自动书写装置所吐出的纪录纸上,也记载了显示同步率一口气下滑的数值。

不过来得及吗?

「…………」

蓓尔提雅倒抽了一口气。

〈渎神之主〉的右手——手肘以下的部分都消失了。

无力垂落的手腕断面里,可以看见无数电线、管路,以及损毁的装置。〈渎神之主〉那仿造人类的构造,让纯属机械装置的『伤口』显得特别栩栩如生。

「省吾殿下——」

「粉碎性骨折的痛楚或切断感觉同步造成的猝死——这类后遗症不太可能发生在省吾•香芝身上。」

蓓尔提雅背后的安洁莉特以冷静得令人厌恶的语气这么说。

「毕竟省吾•香芝和〈渎神之主〉的同步率原本就不高,痛楚自然也会变得比较微弱。只不过切断同步或许是一大失策也说不定。」

「你——」

听到安洁莉特事不关己般的声音,蓓尔提雅忍不住带着愤怒的表情回过头去。

不过她的后脑杓却传来了瑟妮卡的声音:

『没错,重新连接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如果有充分的『圣体』也就算了……』

「……!」

当然……〈渎神之主〉原本就已经满身疮痍了。

即便如此,它还是动得起来。

但是这下子……省吾就算还活着,就算还有意识,也无法再让〈渎神之主〉动起来了。

也就是说,聂罗可以随心所欲地料理〈渎神之主〉。

〈绝对神〉把从〈渎神之主〉身上扯下来的右臂随手一扔。

钢铁的右手沉进树海,发出了爆炸般的声响。

接着〈绝对神〉彷佛观察似地抓着〈渎神之主〉的头部左右摇晃,黑色的拟神机却像是线被割断的牵线人偶般,极度无力地任凭摆布。

真无聊——〈绝对神〉以彷佛听得到聂罗这么说的动作放开〈渎神之主〉的头部。过去号称索隆最强的人型最终兵器随着轰声双膝跪地,接着弯下上半身……横倒在地上。

地鸣甚至传到了蓓尔提雅她们的所在之处。

水晶盘里映出来的〈渎神之主〉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模样可谓死尸。

「省吾殿下——快逃啊,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大叫。

现在已经不是去管什么世界、什么英雄的时候了!这样下去的话,聂罗一定会杀了省吾。〈绝对神〉恐怕会伸手剥开〈渎神之主〉颈部的装甲,用那钢铁巨腕把省吾给拖出来吧?

想象起省吾像只虫子被捏死的光景,蓓尔提雅不禁全身打颤。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继续呼喊。

然而省吾没有回答。

*

右手传来剧烈的痛楚。

那是因为右手断了。而且不是被打断的,是被折断的。

当然——实际上断掉的并不是省吾自己的手臂。

不过在感觉同步的情况下,那就形同于自己的手臂被折断了。现在的省吾就是〈渎神之主〉这个身体的头脑,既然他能够自由自在地操控〈渎神之主〉的身体,那么机体破损的感觉化为剧痛回溯而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代价。

「呜……呜…………」

省吾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

虽然大致上的疼痛只要忍着就会变小——因为脑内啡分泌而缓和了疼痛的缘故——不过每当〈绝对神〉将〈渎神之主〉骨折的手腕扭向反方向,进一步地扩大受损的部分时,省吾的感觉又会刷上一层新的疼痛。

然后——

「…………!」

有别于手臂骨折的尖锐痛楚在省吾的全身上下奔走。

宛如被电椅处刑的犯人一般,坐在驾驶者席上的省吾一瞬间全身僵硬——但在下一个瞬间又浑身脱力。

那是因为折磨神经的疼痛突然消失了。

(……感觉同步……强制切断……)

看来姬巫女们似乎是因为看不下去而解除了〈渎神之主〉与省吾的感觉同步。虽然感到难为情,他却也相当感谢她们。聂罗大概打算扯掉(渎神之主斗)的手臂吧?要是感觉继续连上(渎神之土)的话,省吾恐怕会感受到手臂被扯掉的痛苦——肌肉纤维、血管,以及神经纤维被撕裂的痛楚,并且痛得直打滚;如果同步率够高的话,省吾也许会猝死——或是会变得精神异常吧?

只不过……

「哈……哈……」

省吾在依旧昏暗的驾驶者室里大口吐着紊乱的气息。

他的视觉与嗅觉已经不再与〈渎神之主〉相连了。现在的他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是手被扯掉,还是脚被拧断,都无法抵抗。

「…………」

突然间——一阵冲击传来。

然后重力的方向产生了变化。

被安全带绑在驾驶者席上的省吾,就这样和〈渎神之主〉一起变成横躺的状态。

(可恶……)

如果在这里倒下去便正中聂罗的下怀。

不过在感觉同步被切断的现在,省吾也没办法操作〈渎神之主〉。如今〈渎神之主〉成了关住他的钢铁棺材,省吾甚至无法逃离这里。

恐怕聂罗接下来就会使出致命一击了吧?

那是在五秒后呢?还是十秒、三十秒后呢?

总之不会太久吧?

「…………」

在圣光彷佛就要消灭的昏暗之中……省吾突然回想起来。

在绝望与黑暗中漂泊的漂流者。

创造了这个索隆的创造主。

引知道为什么,在感觉同步时从〈渎神之主〉体内对省吾说话的『神』——如今让省吾感到相当怀念。

「人类的世界……吗?」

虽然他试着低喃出声,自己的声音却显得相当空洞淡薄。

当然——已经听不到『神』的声音了,他已经离开了这具钢铁的棺材。是完全消灭了呢?还是转变成省吾他们无法认知的存在型态呢?这点省吾并不清楚,所以就算试着对他说话,省吾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毫无意义的自言自语。

只不过——

「一旦神不在了,别人又会试图自立为神。到头来……人类的世界或许是一种没有神就无法运作的存在吧……」

省吾自嘲似地低语。

虽然已逝之神的诅咒解除了——人类这回却试图用自己的手将『独裁』这个诅咒施加在整啊世界上。或许就算没有聂罗这个人在,迟早都会有另一个人渴求着同样的事情也说不定……不,这种人一定会出现。

简直就像真理一般。

只要神之宝座的空缺还存在于那里——

「我该……怎么办才好……?」

当然,就算省吾这么问,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他。

然后——

和过去无法相比的强烈轰声与冲击袭击了〈渎神之主〉。

恐怕是〈绝对神〉使出了致命一击。

「…………」

晃动全身的痛苦让省吾发出短促的呻吟——然后失去意识。

*

〈绝对神〉的姿势看起来彷佛正在祈祷一般。

它正单膝跪地向前倾身——同时垂下右手,将拳头贴在地面上:不过那其实是毫不留情的攻击姿势,像是要从上方击溃趴倒在地上的〈渎神之主〉般地挥出了一拳。

〈渎神之主〉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黑色的钢铁巨体甚至没有表现出垂死挣扎的动作。

〈渎神之主〉胸部的装甲深深地凹陷下去,损坏的小零件如砂粒般从扭曲的装甲板缝隙间掉出来。以人类作比喻的话,就像是肺和心脏被完全打烂的状态。

不管是谁看了,必定都会认为〈渎神之主〉已经没救了。

「……思?」

在〈绝对神〉的体内,聂罗突然揪起了脸。

「其实我原本是想打穿的。」

他原本打算用〈绝对神〉的拳头刺穿〈渎神之主〉的身体。〈绝对神〉的拳头周围缠绕着以奇迹术展开的力场,接下来的挥拳动作更是利用奇迹术加速了好几倍,他认为这样就能充分地——无比确实地将〈渎神之主〉送上西天了。

话虽如此……尽管结果有些不同,胜败却早已分晓。

「接下来——该准备回收省吾•香芝了。」

低声这么说完后,他让〈绝对神〉的手凑向〈渎神之主〉的颈部。

然后……

「……?」

聂罗的感觉突然晃动起来。

刚启动时——他也感受过这种微妙的分歧感。

不过这感觉应该已经在自动调整之下完全消失了才对。

然而——

「……………………………呜…………………………………呜咿!」

聂罗发出了扭曲的悲鸣。

奇妙的痛楚在脑海的正中央越变越大。

仿佛突然产生的肿瘤正急速成长一般——不协调感立刻变成隐约的疼痛,数秒后又更进一步地转变为剧痛,感觉就像是脑里的异物正一点一点地变大,并且逐渐破坏脑细胞一般。每当异物成长时,脑细胞就会噗滋噗滋地被逐渐挤烂;不过实际上脑并没有痛觉,因此这终究只是将他感受到的疼痛具体化的想象画面而已。

「呜……呜呃……呜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与其说是悲鸣,聂罗唇里吐出的更像是某种东西摩擦的嘎吱声。

完全无法思考。

宛如扔进火焰里的薄纸一般,意识到处出现破洞;这些破洞逐渐扩展开来,并且瓜分了聂罗的精神。数秒后,聂罗变成了一个因痛苦而不住打滚的生物。

不过——

「…………咿。」

一个虚像如闪光般掠过聂罗的脑海。

流露出轻薄笑意的一个男人。

那是——

「……你……这家伙……」

聂罗还能说出有意义的话,也算是近乎奇迹了。

某种东西正逐渐渗透他的意识,将之置换成别的东西。

下久——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年轻的野心家终于发狂地大叫起来。

*

这是一间宛如单人牢房的房间。

房内没有窗户,也不见任何家具,只有通风口和门而已。

而且大小仅有从墙边走三步就能抵达对侧墙壁的程度。

称得上是照明之类的东西也只有放置在房间一角的油灯而已。如果是幽闭恐怖症患者的话,很有可能会在这个地方昏过去——不过如果换作是省吾,或许会觉得这里很像〈渎神之主〉的驾驶者室也说不定。

完全密室。

这房间几乎没有和外界或其它地方相连的部分:不管是就物理上的意义也好——还是就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房间存在的意义上也好。虽然这房间位于『圣庙』的最深处,不过〈雷涅盖德〉知道此处的人不超过五个。因为除了维持房间机能所需的人员还活着以外,其它人——包含设计者与作业员在内——全都惨遭灭口。不过他们大概也不知道这房间是做何用途吧?只有当全部的关系人面对面地同时出示手头上的情报时,他们才会知道自己制造的是什么——这房间的发包方式就是如此。

知道统合情报的只有一个人。

便是房间正中央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男人。

也就是——

「……只要那样就好……」

男人眯起那双让人联想到猛禽类的眼眸,并且说:

「把自己以外的东西全都破坏就好,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幼稚了——」

巴尔德•柯德兰。

柯德兰家族族长,同时也是下落不明的五家族会议议长。

身为〈雷涅盖德〉最高权力者的这个男人在这种密室里做什么呢?而且周围也没有任何谈话对象——彷佛正对着墙壁说话一般。

答案就在他的脚下。

复杂的图腾像是轻轻呼吸似地明灭闪烁。

如果具备了相关知识的人在场的话,大概会发现那是奇迹术的回路图吧——而且还是相当复杂又特异的回路图。巴尔德正顺着那个回路图诱导圣光,并且行使着奇迹术。说穿了……这房间正发挥着一种奇迹机关的机能。

虽然鲜少使用奇迹术,但巴尔德也是奇迹术师的后裔,会使用简单的术式——而且只要有这种设施辅助的话,他也能施展复杂的术式。

「〈渎神之主〉可以用来当作预备战力,也可以作为预备零件,完全破坏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倘若省吾•香芝和『血族』的女孩,或是和花梨•勅使河原交配生下孩子的话,『圣体』也可以进一步地增产,留下他反而可以增强支配力。」

巴尔德一边露出极为冷酷的笑容,一边说:

「〈绝对神〉确实几近万能。如果用〈绝对神〉的输出功率维持肉体的话,驾驶者甚至有可

能不老不死也说不定,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神啊。不过——神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惨遭杀害,就像历史告诉我们的一样,所以策略与计画必须准备好几个可供替换的方案。毕竟难以预料的事态总是时常发生——就像这样。」

他稍微加深了笑容。

「你说是吧?欧托鲁奇卿。」

置于巴尔德脚下的奇迹术回路。

那是可以对远处进行精神操控的回路。

虽然事前必须以催眠术般的方法将术式刻印在控制对象的脑海里,不过只要完成了这道手续,之后就能用这样的奇迹术回路自由自在地操控对方的意识。精神千涉系的奇迹术原本就不是多稀有的东西,〈渎神之主〉的感觉同步中也运用了这种技术。

然而〈雷涅盖德〉并没有对省吾使用这种奇迹术。

他们之所以特地让姬巫女随侍在他的身旁,并且将他捧成英雄,用这种可谓迂回的方式试图控制省吾……是因为奇迹术无法直接影响身为异世界人的省吾。而且与『代行者』交战时必须使用异世界人的英雄,也是因为索隆人一接近『代行者』就会被奇迹术分解的缘故。

对肉体是由异世界的物质所构成的省吾,奇迹术是起不了作用的。

当然……他的肉体应该会透过新陈代谢逐渐替换成索隆的物质,但一直以来他都能平安无事地进入『代行者』的绝对杀伤圈,所以〈雷涅盖德〉也就放弃对他进行精神支配了。

不过——如果驱使着〈渎神之主〉的是索隆人呢?

对方当然就能成为精神支配奇迹术的对象。

这点就连聂罗•欧托鲁奇也不例外。

巴尔德将用来支配精神的奇迹术装进了〈绝对神〉的感觉回路内,那会逐渐流入聂罗的脑里,一旦超过了一定的时间,便会自动开始并完成组织化;之后只要送出启动讯号的话,一个活生生的牵线人偶就完成了。

「你的头脑很聪明,想法却太极端了。」

巴尔德说。

他的话应该透过精神支配用的奇迹术传到了聂罗耳里,不过现在的聂罗是否还处于能够理解这句话的状态则相当可疑。

「你的目光太短浅了,抑或是太年轻的关系吧?总之,你应该稍微冷静下来看看周围才对。不管是里威斯公司的资金调度,在五家族会议上的立场,与『血族』的交涉,还是建造〈绝对神〉时的保密工作……要是这些事情进行得过于顺利的话,你不会感到不安吗?不会觉得彷佛有谁在背地里操控一切吗?」

当然,那是巴尔德干的好事。

尽管将年轻的聂罗•欧托鲁奇奉为族长,欧托鲁奇家内部还是有人感到不满与不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笼络这些人对巴尔德而言是极为简单的作业。

接下来只要利用这些人,并且在聂罗行动的关键时刻出手援助就好了。

当然……巴尔德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聂罗的所有企图。

不过在巴尔德的眼里看来,聂罗本身也只不过是众多『手段』之一罢了;要是发生了什么问题的话,只要把他除去,然后再用别的东西取代就好。最重要的只有不能误判这个时机而已。

所以巴尔德很提防聂罗。

在知道了他试图反叛在内的所有计画后——巴尔德断定可以利用他来重整并掌握(雷涅盖德)。存续了许久的秘密结社〈雷涅盖德〉原本就产生了许多弊病,而欧托鲁奇家的叛乱正好可以切除组织的积弊,并且重新编组成柯德兰家独裁的体制。人类在面临紧要关头时会暴露出自己的本性,所以这回的事情刚好可以用来测试成员对组织与各家族的忠诚度。

接下来要做的便只有把强大的力量当作『核心』,并且重新建立起组织而已。

而『核心』当然就是〈绝对神〉。

只是他并不想象聂罗一样和那种力量化为一体。

力量对他来说只不过是道具,同时也是可以取代的手段之一罢了。当然,〈绝对神〉和〈渎神之主〉都是,只要能够握紧缰绳就够了,和力量化为一体反而会有危险。

正因为如此,巴尔德并不坚持一定要由自己来搭乘〈绝对神〉。

反而——

「对〈渎神之主〉而言,驾驶者是不可或缺的头脑——同时也只不过是用来控制的一个零

件罢了,不是吗?」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低沉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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