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彩)
私立日炉理坂高中一年级,木下水彩的世界开始崩毁——可以形容成她将至今一直细心排列的骨牌干脆地「咚!」一声推倒。这全都因为一通夏夜里响起的电话。
当时水彩就如同她至今堆砌起来的日常生活般,在一如往常的时间里和家人吃晚饭、一如往常地洗碗,然后一如往常在盥洗室脱掉衣服、身体裹着浴巾、绑好头发正准备走进浴室。但是——
「水彩,你的手机响罗!」
而这时她也一如往常,对着兴奋地拿着她的手机冲到盥洗室的父亲表现出厌烦,说了句「谢谢」便一把抢过手机。
接着她叹气。
又被她忘在玄关了啊……
虽然父亲买了手机给她作为高中入学纪念礼物,但她却没什么机会善用它——毕竟通话费是要由自己的零用钱来付,所以她实在很不想用——于是经常就被她忘在玄关,也给了父亲一个很好的藉口。
从萤幕上确认是谁打来的电话,父亲仍望着裹着浴巾的女儿,水彩再一次对他说道:
「谢谢。」
「……水彩~」
「不行。」
这也是她至今一路堆砌的日常生活中,已重覆上演好几次的戏码。
水彩的父亲在和歌丘国小当老师,喜欢画画到甚至亲自创立写生社的地步。他特别喜欢画人物画,也很想画自己的女儿,而且可以的话,还希望是裸体画。所以一有机会,父亲就搬出这个话题(话虽如此,他也理解这不可能实现,问这问题不过像是例行公事罢了)。当然水彩每一次都郑重地拒绝了。虽然多得是拒绝的理由(是爸爸、是男的、是老师、她正值青春期、当模特儿很不好意思也很难受、父母画小孩子的画,这种事太丢脸了),但就心情来说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水彩她自己也一样,不是出自奇怪的心态,有时候她真的只是纯粹想要画女孩子的裸体。由同为女性的水彩口中说出来或许太自大了些,但女性的裸体真的很美。有时甚至让她觉得是世界上最美的也不夸张。而对画画的人来说,想藉由绘画表现出这种美,这也是事实。那是种挑战、是屈服,一旦遇见压倒性令她觉得「好美」的事物,水彩就不禁想将其画下来。当想要的东西出现,人们就会藉由各种手段想去得到。而对水彩来说,她的手段正是「绘画」。因此水彩偶尔也会产生想画裸体的冲动。并非像她为了学习画人体而每个月会参加一次、专科学校的素描会中举办的裸体写生(话虽如此,但这确实也是有意义的——没有学过裸体的人物画,就如同字面意义所说地欠缺「精髓」),而是为了画画而想看裸体,纯粹是这样的心情。所以父亲一定也一样,当然多少也会有杂念——不如说99%都是杂念,但至少剩下这1%的部分纯粹只是想画水彩吧。
但也不能因此就答应他。
关上门,将还没开口拜托就被拒绝、垂头丧气离去的父亲挡在门外——门发出了超乎必要的「啪答」巨响——水彩冲向盥洗室里挂浴巾的地方,接起手机。
「喂喂?千铃?」
她听见手机传来友人开朗的声音。
「水彩?真是的,好久喔!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啊,每次、每次、每次都这样……」
抱歉抱歉——边道歉听着朋友——名叫藤见千铃——开心的声音,水彩感觉自己心情也开朗了起来。最让她感到高兴的是,这一个月来围绕在千铃身上那种「强颜欢笑」的感觉,现在她一点也感觉不到了。比方说,她上次打电话说:「今年的暑假作业我已经全做完罗!」的那种「强颜欢笑」感,或者当她开心地说:「听我说!我减肥成功罗!」的那种「强颜欢笑」感,水彩每次听了就觉得胸口一阵紧揪而想哭。但或许就是因为水彩这种爱哭的个性,为了不让她担心,所以千铃才会像那样「强颜欢笑」;一想到这一点,水彩也哭不出来了,只好笑着回她说:「真的吗?那借我抄!」或是「咦~?真好!你这家伙!」然后挂断电话。但从今天千铃的声音中,完全没有那种「强颜欢笑」的感觉。
一定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好事。
所以她才打电话来。
好久……真的好久没听过友人不是「强颜欢笑」的开朗声音,水彩开心得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好事,于是便急忙询问:
「怎么啦?有什么好事吗?」
千铃的声音像是在吊人胃口般:
「嗯……算是吧。但也不能算是好事啦……你觉得会是什么?」
「咦咦?我要想很久耶—别那么坏心,告诉我嘛!」
「你猜猜看。是水彩你也猜得到的。」
什么嘛~明明你自己也想讲的啊——一面心想,水彩一面老实地开始思考。
会是什么呢?我也猜得到的事?
她立刻想到的是——
「该不会是……嗯~你见到了那个叫什么来着的艺人了?」
「咦?」
声音愣了一下,但马上转变成笑声:
「……喔喔,你是指『美作冲也』吧?不对,很可惜你猜错罗。」
是吗——水彩抓了抓头。
水彩原本就不认为自己会猜中。约一个星期前,她才从千铃本人口中听说「美作冲也」,所以她只是随便说说看而已。这个名叫「美作冲也」的艺人/演员年纪约二十三岁,是在特定族群间颇出名、演员父亲和女演员之间所生的优良品种:虽未对外公开,但在他漫游海外时听说染上了轻度的麻药上瘾,而似乎是为了戒毒——以及躲过媒体的耳目——悄悄来到了「日本的异乡」,隶属于日炉理坂的和歌丘。
「这种艺人真是烂透了!」这是水彩母亲的说法。「什么叫做轻度毒瘾?他八成以为这样就能帮自己『镀金』,像麻药什么的,一定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常有那种艺人吗?自满地说些什么:『我以前曾经很坏。』而会觉得那样很帅的人也有问题!真是不良影响!」
「嗯~可是啊,他有那样的父母亲,所以不光只是有钱,一定也背负着某种压力吧?」
千铃沉着地回答。语气虽然平静,但最近连续卷入不幸漩涡里的她,说出的这番话却总让人觉得带点沉重。「再说,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我也只是从护士那里听来的,他好像住在医院附近的饭店里,为了戒毒而接受特别的『勒戒治疗』……」
「……护士可以把这种事情告诉别人吗?」
水彩的母亲总是保持一贯的批评态度。
「所以当然要保密喔!」
水彩的母亲「是~是~」地点头,而在她一旁——
「既然这样,你每天都在跑医院,说不定总有一天会遇到他喔,千铃!」
猜想千铃或许是想说这个,水彩高声说道。就是吧!要是真的碰到该怎么办呀?很棒吧!两人笑着交换诸如此类的对话。一生只有一次的高中一年级暑假,为了照顾家人而每天跑医院,要是能因此遇见艺人的话,那的确会是件很棒的事吧?就算那位艺人是个瘾君子。说实在的,她对什么名叫「美作冲也」的艺人半点兴趣也没有。那是故作开朗,故作开朗——简直像是什么美妙的奇迹,两人那样彼此笑着也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就是嘛,就算是艺人,也不会因为遇见那种人就高兴成这样——水彩点头。像我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更别提正处在艰苦时期的千铃了,水彩实在不认为她有闲情逸致为那种事而高兴。当然,对这时候的水彩来说,她一点也料想不到不久后就会遇见那个「美作冲也」本人,更不知道将被他拿刀抵着威胁并被揉胸。因此水彩将「美作冲也」的事从脑中撇得一干二净,开始思考别的可能性。
咦~可是会是什么事?
她会真心感到高兴的事?
(……这……难道说?)
就只有一个可能……不,怎么可能。
「猜不到吗?」
她真的很想快点说出来吧?不知是否等得不耐烦,手机另一头千铃的音量变大:
「真没办法~那我给你点提示吧!提示就是……我……妈妈!」
千铃的妈妈?
(看她高兴成这样……)
(——不会吧!)
(难道说……难道说……该不会——)
一瞬间脑中浮现出记忆里,身上连着上百、上千……不对,是上亿根插管,简直就像浮在插管之海一般——附带一提,那几乎可被形容成「义大利面状态」——的千铃母亲的模样。只靠着维生装置才勉强活着的那个——
(……难道说,怎么可能……可是!)
(看她高兴成这样,该不会——)
「不会吧?」水彩不禁喃喃出声。「……真的吗?」
「没错!」
是迫不及待了吧,千铃的声音因喜悦而显得神采奕奕,她终于公布答案:
「我妈终于死了!」
「真的——咦咦?」
差点随着千铃充满幸福的声音脱口说出:「真的吗?太好了!」
水彩僵在原地。
她……刚才说什么?
她刚才……满是开心地说了什么?
这一瞬间,骨牌倾倒了。
2
「实在搞不懂耶……应该不是要守灵吧?」
「……谁晓得?」
外头是一片暮色。在太阳虽已隐身、但天空仍带着苍明的空气中,率先走下玄关前阶梯的父亲询问,身穿着日炉理坂高中制服的水彩则欠缺信心地回话:
「……不知道,可是,应该不是吧。」
(「然后啊,水彩,我希望你现在来医院一趟……不,请你家人也都一起来。」)
(「因为我想让你们大吃一惊!」)
老实说,她并不想大吃一惊。
就连现在她也还心有余悸,要是再被吓到的话……
(「我妈终于死了!」)
「死掉的事情是真的吧?」
对于父亲的问话,她以「嗯,大概……」含糊带过。
千铃那满是欣喜的声音,会是像平常一样「强颜欢笑」吗?可是究竟为了什么而必须强颜欢笑?再说,她那口气实在不像是「强颜欢笑」。
能够想像到的就只有——
1.千铃因为打击太大而变得异常了。
2.打击太大而变得异常的是我。
而水彩愈想愈觉得似乎「答案是2」。与其认为千铃变得异常,她总觉得「自己变得异常」这个想法还比较能让她接受——再怎么说,现在还回荡在耳边的,不是千铃话语的内容,而是她那声音中充满幸福的语气。没错,就连挂掉电话的现在,耳中也只残留着声音带来的感觉,就连千铃是不是真的说了「没错!」也很令人怀疑。没错,再怎么样,千铃也不可能那么开心地说出母亲死了,是我自己听错的可能性还比较大。又或者是因为自己太想听见千铃开朗的声音,所以才擅自想定她充满了幸福——
(「因为我想让你们大吃一惊!」)
她不想要有什么惊喜。真的。
看着女儿消沉的模样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水彩的父亲——木下一路悄悄叹了口气。自从夏季中旬的事故以来,家人死了一位、两位,而随着今天第三位的死去,女儿的友人藤见千铃成了孤独一人。他当然觉得这是件伤心、可怜的事,但对一路而言,因为亲密好友的不幸而大受打击的女儿才更让他担心。对于不擅交际又内向的女儿来说,「朋友」这个字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因此女儿一定是将友人藤见千铃的不幸视做己事而感到痛苦吧?一想到此,他就难以忍受。但话虽如此,他也无法为她做些什么——他知道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构不成安慰——一路的视线离开女儿转向前方,这才终于发现门前停了一辆计程车。
咦?他转头问女儿。
「妈妈叫了计程车吗?」
「……不知道啦。」
为什么问我这种事?就这么想伤害我吗?女儿彷佛如此问道的严厉视线让他内心一阵揪痛,于是清了清喉咙,一路瞥了身后正将大门上锁的妻子一眼。
这时,啪答一声,前方传来计程车开门的声音。
一路战战兢兢地走近计程车,从车窗窥探车内。
「那个……我们……」
「不不,我明白。连基本车资的距离都不到是吧?嗯嗯,我有听说了。是要去那间医院吧?」
彷佛在抗议「别一五一十全说出来啦」地点头,只见年纪看来尚轻的司机说出了一路他们正准备前去的医院名字。
「这是特别服务,木下先生。就算只有基本车资的距离也完全不要紧,车资我也不跟你们收。」
「喔……」
对于被叫出「木下先生」感到困惑(果真是老婆打电话叫的吧?),一路不禁看向驾驶座确认。
副驾驶座前悬挂着一个显而易见的手制牌子,可以看见上头写著名字,以及用毛笔强而有力地书写着「以成为优良驾驶为目标」!
——手写的?
司机腼腆地笑了:
「喔喔,那个啊,因为事出突然所以来不及准备。老实说啊,我一直想当个计程车司机,而不是程式设计师,可是我父母不允许……啊啊,好了,请上车吧,木下先生。我们赶快去医院吧,令媛的朋友正在等你们呢。」
一路隐约感到不安地坐进计程车。
而后,面无表情的女儿也慢吞吞地跟着坐上车。
又过了一会儿,妻子终于跑过来——
「喂,要搭计程车去吗?又没有很远,真浪费。」
无视当场僵住的一路——
「请别担心,太太。」司机微笑着回答:「我们已经说好了,我会免费送你们去。就因为是这种不幸的时候,大家更应该多少遇到一些好事啊。」
妻子——名叫水香——瞪大了眼,责难地看向丈夫。她的眼神如此诉说——老公,你拿女儿朋友的不幸跟计程车司机杀价?就算赚到了,这也不是值得夸奖的事吧?意想之外的冤罪让一路慌忙摇头看向司机。喂,等等,好像哪里怪怪的耶?再说,免费?身为平时总是告诫国小儿童「不可以接受陌生人送的东西」的老师,「免费」这个字眼实在令他介意。
喂,等一下——正准备开口询问——
啪答一声,计程车门关上。
这才发现妻子已迅速坐进了车里。
一路就这么张着嘴。
「那么,我们出发吧。」司机对他一笑。
「……对了,不好意思,请别太期待车速。计程车不能开超过速限,这也是当然的嘛。安全第一,并熟知所有道路,将客人尽早送达目的地的计程车才是理想的计程车,我是这么认为的啦——」
计程车载着木下一家开始奔驰。免费。
3
那个男人拿刀坐进计程车,是在医院约五十公尺前、和歌丘里的两间饭店之一——高级饭店「观鹤台」正门前。
附带一提,位于医院约五十公尺远的这个地点,距离木下家还不到五百公尺,一路上司机还真的是「安全驾驶」。至少司机留心的不光是自己与乘客的安全,由车速来看,无疑还包括了铁定会突然冲进马路的球与小孩、斑嘴鸭,又或者蛇、青蛙或蜗牛。要是在平常,一路铁定会下车从后面帮忙推车(基本上他是个亲切的男人,而且很鸡婆),但不知为何今天却没那种心情。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免费的好事?)
坦白说,有部分原因是他不想太早到医院。女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索,看来一点也没留意到外头的状况:而妻子也很有她的风格,正打开电子记事簿,准备随时能够联络葬仪社——万一必要的话。虽然外人做到这种地步或许有点太过分了,但毕竟水彩的友人藤见千铃的家人全都去世了,只要有心,除了让死者复生以外,多得是能帮忙她的事。因此对于计程车龟速的抱怨——也包括对司机的——没有人说出口,而事实上车里只有一路和司机在进行对话。虽说基本上都只有司机一个人在讲话就是了。司机诉说着自己对计程车的热情、工程师工作的孤独(只要有那个心,工程师是可以关在房里足不出户、不和任何人说话工作的喔!没错,只要敢用携带式厕所的话。不过嘛,就算办得到各种事,电脑也没办法连起居问题都照顾得到。没错,它们才不会为你做到那些,结果最后电脑也无法成为家人啊!没办法成为家人的伙伴啊!),以及能够干脆地戒烟的简单方法。总归他说的话,就是只要内心的友爱能够觉醒,香烟这种东西也就能够轻易戒掉,因为自己的身体不是只属于自己。不是自己的所有物,而是向大自然借的。拿尼古丁或沥青去污染身体,这种行径就等于是在污染大自然一样地可耻。而去感受与大家的一心同体感,这远远比吸烟美好得多了——大概就是这样。这些终究不是一路能够接受的话(他是个为了香烟,要他抛弃三、五年寿命也无所谓的男人。虽说在三、五年后他是否还会这么想就不一定了),一路将这些话当成怀疑「这家伙是信宗教的吗?」的材料之一。而这样的感觉,终于在他好不容易问出——
「为什么免费载我们?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会等在我家门口?」
这个问题——从他上车之后好几次都想问,但由于司机滔滔不绝,让身为教师、平时总是告诫儿童「要听别人把话讲到最后」的他没办法插嘴——而听到回答时,终于让他由疑惑转变成确信。
年轻、充满朝气的司机说道:
「各位,你们相信神吗?」
「……神?」一路愣住。
司机点头。
「没错,神。我是这么想的,发生了这种不幸,各位会不会憎恨神?像千铃小姐也是,她就很恨神喔。『神为什么夺走了我的家人?既然要夺走的话,为什么不在事故中连我也一口气全杀掉,而却让我独活?虽然我是从事故中逃过一劫,但为什么却从我眼前接二连三地将亲人一个个带走?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到底该如何回答她才好?」
哑口无言的一路身旁,女儿微微抬起头。
年轻的司机不顾车子仍在驾驶中,回头——虽然车速不怎么快,但一路却急遽地感觉像在搭云霄飞车般「吓得屁滚尿流」——对一路说道:
「神有神的考量,要这么说是很简单。你可以跟她说,这是神所赐予你的试炼。又或者可以告诉她,你犯了某种罪。干脆这么说好了?你有某一点惹火了神,所以遭到报应了——」
「才没有什么神。」水彩突然插嘴。
开朗的司机打住话,点了个头——脸转回前方——又摇头。
「嗯,实际上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特别是对日本人而言。死了小孩、死了好人、因邪恶而死、因不合理之事而死——在这些死亡面前,至少在这漩涡当中,一切的言语都是没意义的。实际上大家都想要呐喊:『为什么我们必须忍受这种事!叫负责人出来!』可是神不会回答。所以——」
「你是基督教徒吗?」
妻子半掺杂着好奇心与讽刺插嘴。一路突然涌现一股无法言喻的愤怒,想要朝妻子怒吼。你怎么会这么想?除了基督教以外,其他也有很多宗教是信奉神的吧?别这样,住口,你那种半带嘲讽的口气对这家伙不管用!愤怒同时也带有焦躁。不知为何,从刚才司机一面开车一面看着这里的暴行开始,一路就突然感觉一直受到焦躁侵袭。为什么呢?他总觉得不能和这家伙同处在这里,在这台车/密室(而且还是免费!)里。从刚才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时候起,这种感觉就一直没有消失。或许是因为这名年轻司机的眼睛看上去是红色——若是兔子就算了,人类不可能有这种颜色——的关系。当然那绝对是看错了,可是就算想偷看后照镜确认,不知是否角度不好,别说司机的眼睛了,就连他的身影都没出现在镜子里而无法确认。这又使得他更加感到不舒服。那个究竟有没有尽到后照镜的功用啊?再说,搭这种车真的没问题吗?就算再怎么想贯彻安全驾驶,不但后照镜没发挥功效,司机还在开车途中转头,这种计程车真的没问题吗?
不对,不能搭这辆车。
(世上不可能会有免费的好事。)
被急遽的愤怒、加倍的焦躁,以及渐渐浮出的莫名恐惧缠绕,一路呻吟般低喃:
「让我们下车。」
「……所以啊,我才想说总之就先表示点行动。没错,表示善意的行动。」
彷佛不在意话题被水彩的母亲一时打断,也不在意一路所说的话,司机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为了碰上不幸的各位,所以我才想说至少要用车子这种美好的交通工具来载你们,就算只有基本车资的距离也想免费送你们一程。这是出于善意。没错,交通工具——所谓的人类,终究是搭载了意志的交通工具,是操纵善意的生物,而我相信神的意志就寄宿在人们那样的善意当中——」
「让我们下车!」
「爸爸?」
听见女儿吃惊的声音,一路这才察觉自己双手正捣着女儿的耳朵。
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是异常的举动,但他不打算松手。
因此一路捣着女儿的耳朵,拚命挤出声音:
「你想说的……我明白了。所以……赶快……让我们下车!」
「请问我是不是哪里得罪您了?若是的话,我道歉——」
「让我们下车!快一点!」
「可是就快到医院了喔?」
可是就快到医院了喔——这句话听来简直就像在说「就快到乐园了喔」。不是天国,而是乐园。就像贴在公共电话亭里,旁边还附加了一句「超值优惠」或是「大特价」等,那个可疑的单字——
「让我们下车!」
车停了。
「请问,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无视朝他开口的司机,一路迳自开门走出车外。摸不着头绪而仍呆愣在车上的妻子和女儿让他一时火大,于是他自己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将妻子拉出车外,然后就这么探身进车内——
「多少?」
「不不,我不跟您收费——」
「——钱包!」
丈夫强硬的语气让水香慌忙摸索钱包。水彩半是畏惧地看着事情的经过。孩子的爸爸,你怎么了?不管是千铃或爸爸也好,今天大家都很奇怪耶?她不禁看向驾驶座——
水彩对上司机的视线。
年轻,而且仔细看,确实有着一张充满魅力脸孔的青年司机微微一笑。
「……还真是敏感耶。真有趣。」
话才说完,又露出微妙的神情咋舌。
「臭气冲天的家伙来了。」
随着司机的视线望去,水彩才终于看向找出钱包的母亲身后。
而她确实看见了。
那里并没有任何人。
在「这个」时间点,那里还不见半个人影。视线彼端虽是饭店正门口,但入口大厅的旋转式玻璃门转动、随后有个男人从里头冲出来,绝对是在水彩将视线转向那里之后才发生的事。
暮色之中,从饭店出来的男子毫不犹豫地笔直跑向这里。
在苍蓝的夜色中虽然看不清楚,但他右手握着的是——
「拿去!」
一路再次将身体探进车内,丢给司机两张千圆钞票。
他连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大叫道:
「你载我们的车费我已经付了!这下子就不欠你了!这下子我们就不欠你了!出来,水彩!」
「爸爸!」
由于太过拚命地想拖出女儿,以及对于这样的丈夫太过吃惊,一路与水香都没察觉到身后跑来的青年。气喘吁吁的青年首先以身体撞开水彩的母亲,将她撞倒在柏油路上,又顺手以握着的菜刀砍向父亲的手臂。身上穿的作为正式打扮兼丧服的西装没派上任何用场,两道血滴便从切口处喷了出来。推开因急遽的热度而畏缩的一路,年轻人不知是否没有察觉,无视水彩便强硬地坐进车内。车内立刻充斥浓郁、强烈的香水味。复数香水味混合的强烈气味让水彩不禁想吐,这时青年才终于注意到水彩。然后两人视线相交。青年有着一张非常憔悴削瘦的脸,但却只有双目散发着凌厉的光芒。他的双眼像是丧失了理智,眼白带有混沌的青色,破裂的毛细血管有如战裂纹路般显眼。
虽然两人刹那间对上视线,但下个瞬间青年却彷佛没看见水彩般摇摇头,关上车门并上锁,挡住一路的手之后,便将菜刀指向驾驶座大叫:
「开车!」
「不要。」回答得很干脆。
司机转头。
双眼不知何时已被深色的墨镜所遮蔽。
宛如暗夜般的墨镜转向青年,年轻司机笑着般说道:
「别用你的臭味把我美好的交通工具弄脏。」
声音着实让人生畏。
水彩听见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但不知那是青年还是自己所发出的。片刻沉默后,水彩像是要从刀子、从青年的视线逃开似的低头忍耐。不知经过了多久的寂静,下一瞬间,青年的手环上水彩的脖子。同时计程车门打开,传进夜晚的凉气以及父亲「把我女儿还来!放开她!」的怒吼。发生了什么事?水彩心想。在自己低头俯视的视线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青年将刀子抵在水彩脸颊上,不懂得克制力道的刀子在她脸上划出一道红线,但水彩没有发现。滚远一点!离我远一点!这阵声音,这阵近在耳朵上方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很遥远。然后水彩便像塑胶制的玩具般轻易且顺畅地被拖出车外。这时候脸上的线增加到了两条,但谁也没有发现。
和水彩一走出车外,青年便将她当作盾牌般推到身前。
绕在脖子上的手,不安分地滑到腰,然后绕到胸前。
发育中的胸部被毫不客气一握,剧痛令水彩不禁呻吟。
「!」
青年仅稍微缓和力道,拉开身体。
视线再次与青年对上。
青年看着一脸吓呆表情的水彩。
很不可置信,他似乎直到刚才都没发现水彩是女的。
接下来青年脸上浮现的表情,不管今后活到多老,水彩绝对也忘不了吧。
青年笑了。
嘴角弯起,露出下流的笑容。
认定水彩是无力小孩的笑容。
下一瞬间,仍放在胸部的手加强了力道,青年将她拉近身边。手就这么握在胸部上。被用力抱近的瞬间,水彩尝到了被色狼袭击的女性所体会到的嫌恶感。那是愤怒、憎恶、生理上的厌恶、屈辱,以及更胜过这些的恐惧。无力感、绝望感,以及不知为何产生的——罪恶感。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很显然自己才是受害者,然而我却感到罪恶意识。这家伙知道我是女的,知道我是无力的小孩而笑了。抓着我的胸部笑了。可是我却动弹不得地僵在原地,就连叫出声也办不到,像个受罚的罪人一样——
「水彩!」
「放开我女儿!」
「不许靠近我!」
男人将菜刀往旁边空中一挥。
刀子远离水彩的身体。
趁现在——水彩心想。
没错,趁现在,机会就是现在!狠狠咬这个小看我的家伙!用头撞他!像电影里那样!只要能让他放开我的身体——
——但双脚却只是颤抖。
手掌仍贴着她感到痛楚的胸前。啊啊——她心想。啊啊,难怪我会被这种家伙用那样的眼神看待。我是这么地软弱。脑袋明明异常冷静,明明还有余裕思考自己「像被蛇狠狠盯住的青蛙一样」,身体却动弹不得,就只是颤抖,简直像是头和身体被切开了似的。明明是如此冷静,我却快要死了吗?会轻而易举地被杀死吗?死亡是如此轻易就会造访的事吗?就像袭击千铃的家人那样轻而易举吗?就算我是这么地冷静。
男人将菜刀重新抵在水彩下巴,用微妙地带点嘶哑的尖声对水彩耳语:
「喂,把手机交出来。」
「……」
「没听见我说的吗?我说手机!现在的小鬼应该都有吧!」
耳边传来怒吼,胸部又被更用力一揉——应该说是被握紧,剧痛让她鼻腔深处一哼。由于泪水渗进脸颊上的伤,这时水彩才终于发觉自己在哭。唔哇~我在哭耶。被这种男人肆意玩弄,在父母面前被摸胸,所以在哭——大脑深处异常冷静的部分思考着。真是没用耶~再说……手机?啊啊,我又把手机忘了,而且这次是忘在盥洗室。真没用。我真是没用。我绝对、绝对再也不能把手机给忘了。没错,买手机给我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啊!不用在这种时候,那要用在何时?我也是时下的女高中生,所以至少得习惯手机才行——
她听见母亲水香的声音。
「你做这种事又能如何!别做傻事了!」
母亲无论何时对事物都带着批判性。
「警察一定……马上就会——」母亲的声音打住。
——随后倒抽一口气,哑口无言。
水彩听见视线上方青年的呻吟。
他粗暴地拉高声音大叫:
「浑帐!既然这样,你……你就叫警察啊!叫警察、叫自卫队——叫军队来啊!快叫啊,浑帐!」
自己威胁着要对方叫警察的青年,让一路不禁看向妻子。
水香拿出手机,但从刚才就一直维持屏息的姿势僵在原地。
他感到讶异,总之先赶往妻子身边——
「慢着!」青年出声叫住一路。「喂,你!你把十字架!把十字架拿来!」
「……啥?」
「十字架啦!就是十字形状的玩意啊!你至少该知道十字架吧!浑帐,你是在耍我吗?宰了你喔!啊啊,不行了!别过来!别靠近!」
女儿「噫!」一声悲鸣。
——十字架?
(这家伙疯了!)
——路平静地说:
「等等,冷静点,我不会靠近你,我只是要去我老婆身边而已,好吗?冷静一点,可以吧?」
没错,冷静点,别慌——这句话同时是对着青年和自己说的。全身受恐惧侵袭,手脚发抖、喉咙因涌上的恐慌预兆而畏怯的同时(「冷静点,冷静,冷静——」),一路依原先预定慢慢赶到妻子身旁。他抱住不知为何噤声的妻子颤抖的肩膀,然后环顾四周寻求救助,顺带老实地搜寻十字架——
然后和妻子一样。
哑然失声。
(——怎、怎么搞的?)
不知何时已挤满了人潮。
回过神,他发现身后……不,四面八方都是人。背后甚至连道路都被挡住看不见,多到五、六十人……不,还要更多——无数人影包围着他们。尽管如此,但他至今都没发现,不是由于傍晚天色昏暗的缘故,也绝非因为陷入恐慌。尽管聚集的人数如此之多,但却完全没发出半点声响。没有出声、身体文风不动、有如绘画中的人影一般,就只是默默伫立着凝视这里。没有窃窃私语也没有谈笑,就只是像个物件般,目不转睛地——一路转动脖子。人山人海——每个人都紧闭双唇,彷佛在看着珍奇的摆设般望向这里。(摆设在眺望摆设——一路心想。)甚至感觉不出观众有在呼吸,不光只有走上大马路的人群。人们从店里、车子里、家里的窗户探出头,无声无息地凝视这里。突然间,背后感到一阵如箭贯穿的气息,一路回过头。然后他看见了,在和歌丘也算数一数二高的——二十层饭店,从饭店的窗户、阳台、露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数不尽的人脸。在一片寂静当中,无数的视线、视线、视线就只是目不转睛、不发一语地凝视这里——
(——太疯狂了!)
一阵猛烈的晕眩侵袭,一路单膝跪地。
这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别、别过来……」青年的声音明显在畏惧。一阵声音打断他。
「喂喂?」
突然听到年纪尚轻的少女声音,一路回头看向声音主人。
「你还好吧?」少女的声音说道。
和女儿同样穿着日炉理坂高中制服的少女,手搭着一路的肩膀微笑。彷佛一路跌倒了,而她是要帮忙搀扶起身般盈盈微笑。就像日常生活中常有的一个镜头。然而实际上一路并不是跌倒,在他的正前方,女儿正被人拿菜刀抵着……
少女再次平静地询问:
「你不要紧吧?」
「……嗯。」
突然间,一路内心涌上一股想发笑的冲动。什么?不要紧?问我要不要紧?是啊,当然,我当然不要紧。看了那个也能理解吧?就只是我女儿被人拿菜刀抵着、脸颊流了血罢了。拿着菜刀的男人脑袋有根筋不正常,说想要十字架,女儿的命掌握在那种家伙手里虽是个问题,但若真要说的话,握着菜刀的不管是罗马教皇还是以绝世手艺自豪的厨师,这种状况就是个问题。是啊,没错,剩下的一切OK。你不必像这样,像车站中经常可见的一个镜头般若无其事地对我搭话——
不正常的是我吗?还是世界?
「喂喂?请问?」少女出声。
「我没事——你退后。」
尽管被无尽的混乱侵袭,总之一路还是先打算将少女推到身后。
但少女却不为所动。
她微笑着说道:
「不要紧的。」
……什么?
少女抬头看向身后的饭店。
彷佛在找寻什么,凝视饭店好一会儿,她摇摇头,最后终于从腰包里缓缓取出手帕。本以为她要拿给一路,但她却就这么凑到自己鼻子上,往青年和水彩的方向走去。
等、等一下!一路原本打算制止,却被身后钻出的几只手给温柔制止。
「怎、怎么搞的,你们……」
「好了好了,包在我们身上。」和刚才的少女同样穿着日炉理坂制服的少年们笑道。
「——请交给我们处理。」
然后彷佛接续他们的话一般——
「我的名字叫做三轮方辽子。」
少女转过身,手帕仍按在鼻子上,声音朦胧地报上姓名。
「是这里的现场负责人。」
「——现、现场负责人?」
「不要紧的,请安心等候。」
身旁的妻子果然也同样被几个女高中生(至少外表看来是)制止并加以安抚。
前方传来明显因恐惧而畏怯的怒吼:
「站、站住!不、不许再靠近!」
少女带着嘲笑回答:
「是~是~用不着你说,我也不想靠近。你真的是很臭耶……再说,你身上带着这么臭的味道,还真以为自己逃得掉啊?就算在一公里远也闻得到啊。
你很臭。
……你到现在也还戒不掉吧?」
青年很显然畏缩。
「不、不是……我也没办法啊!我忍不住,夜晚……夜晚、夜晚很恐怖……」
「……然后?」
「我、我没有打算违逆,只是、只是——浑帐!」他突然瞪着一路,粗鲁地高叫:
「你!十字架!快拿十字架来!」
少女像是要安抚他似的说道:
「别这样,你只是因为毒瘾发作,所以才无法冷静下判断。我可以跟你打赌,你绝对会后悔的。等到药效过后,你一定会后悔的,绝对会厌恶干下蠢事的自己。所以赶紧趁现在——」
「少罗嗦!浑帐,别靠近我!」
被当作人质的水彩胸部被一扭而发出悲鸣,青年依旧持刀对水香叫道:
「警察!快点叫警察——」
而后像要回应他似的,从人群后方传出浑厚粗犷的声音:
「找警察的话,就在这里!」
一路瞪大双眼,看向声音来源。
他绝对敢打赌,在这夜晚的寂静当中,别说警笛声了,就连汽车声音他都没听见。绝对。那个声音——
会是碰巧路过此地,一直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观望吗?
人潮迅速地让开一条路——
两名身穿看来是正规制服的男人现身。
熟识的男人身影,让一路不禁屏息。
「桂木先生!」
身为教师的他曾见过好几次,对方是在这附近的派出所值勤的巡查部长——真正的警察。
在这奇妙的状况当中,发现了唯一可以确定、熟识又可靠的人,一路放松紧张的肩膀。而不管何时总是带有批判性的妻子,脸上也稍稍展露放心的神色。现令情况依旧危急(而且也无法理解),但他们仍感到放心,打算再喊一次「桂木先生!」冲上前去——
然后一路看见「他熟识的邻近警官桂木先生」,以极其自然的动作从腰间拔出手枪。
一路维持着笑容僵在原地。朝他回以笑容后,桂木先生依旧面带微笑地双手举起枪把上绑着绳子的三八式手枪,对准天空,轻松地扣下扳机。
轰隆声震动大气。
这景象并非幻觉,而是现实光景。亲眼看着这一幕却完全无法理解的一路与水香,被出其不意的枪声吓得不禁倒地,就彷佛枪声实体化、射中他们胸口似的。而实际上若非枪口朝天,不然任谁也会以为两人遭到了枪击:而两人或许就是因为如此认为所以才倒地。划破寂静夜晚的枪声就是如此地惊人。虽说确实是受了出其不意的惊吓,尽管如此,如此震耳的爆声就算不是出其不意,任谁也会吓得身体一颤而瑟缩。就连异常冷静的水彩,以及持刀抵着水彩的青年也都同样僵着身子,听着撼动大气的枪响。但另一方面,水彩也冷静地看见了,并且确信。
(——我敢打赌。)
在场对枪声有反应的,只有我和这个菜刀男,以及爸妈共四个人。其他的人,包括眼前这个名叫三轮方辽子的人、那位计程车司机、包围着爸妈的高中生们,还有在那后面的围观者,所有的人都不为所动。完全看不出他们有所动摇。人数明明这么多,但动摇的人就连半个也没有,彷佛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彷佛早就知道枪声会响起。又或者彷佛枪声在这一带是家常便饭,警察不先加以警告便开枪没什么好稀奇,他们早已听腻了似的——
三轮方辽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枪声,仰望身后的饭店。
与其说她在找些什么,不如说,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半晌,她环顾四周。
确认完饱受惊吓而讲不出话的一路与水香的状况,对水彩投以一个微笑,自称三轮方辽子的少女将视线转回青年身上,再度开口:
「……你听见了吧?第一,警察已经来了。」
维持以手帕掩鼻的姿势,她一面曲起手指数给苍白着脸喘气的青年看。
「第二,这附近没有十字架。那不是在便利商店就能随便买到的东西,也不是你这种人可以随便拿的。再说,你还真以为警察来就会得救啊?以为有十字架就逃得掉?你的人生展望太天真了,让人知道你以前老是被宠坏——听好了!
第三,你不可能从这里逃得掉,绝对。我们不是只有在这间饭店里。」
「啊……啊……」
「懂了的话就放开那个女孩。要是不识相点的话——」
人潮同时动作了。
彷佛有人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们动作划一地同时往前跨出一步,缩小包围青年的圈子。
青年「噫!」地倒抽一口气。
三轮方辽子笑道:
「听好了——那个女孩啊,是为了能让朝比奈菜菜那邀请我们,非常非常重要的物件,和你的价值可不一样。再说……果然还是得以自己的双眼主观来看才行呢。这女孩挺可爱的不是吗?」
对水彩「嗯哼」地抛了个媚眼,三轮方辽子——现场负责人转向身后,对压制着水彩父母的一群人叫道:
「喂,这女孩我果然还是要了!」
瞪大眼睛的水彩父母周围发出「咦咦?太诈了啦!」的抗议声。
「怎么这样~三轮方同学,你不是已经预定了真嶋同学吗?」
「因为那边还是得等一切结束后才轮得到啊,再说,我的主观绝对认为这女孩比较好。懂吧?你们看!」
(看……看什么?)
低着头的水彩头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沉寂后,传来了回应:
「真是的,真拿你没办法~可是,只有那女孩喔!这边的我们要了!」
「好好好,明白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微抬起头,望着讶异得张口结舌的双亲,水彩茫然心想——她知道自己被人拿菜刀抵着,啊啊……可是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搞不懂。说到底,这些人讲的话她也听不懂。明明说的同样是日语,但她无法理解他们说了些什么,自己又是被他们怎么谈论的——
突然间,脑中浮现「外星人」这个字眼。
没错,外星人——这些人是外星人。一定是外星人。所以——
她听见少女的声音——
「好了,已经够了吧?美作冲也。要是再让我浪费工夫的话——」
少女冷淡一笑,说道:
「我可以把你怎么样?我下手会不会犹豫?你想想看吧。」
过了半晌。
菜刀干脆地从青年手中松落。
触摸胸部的力道消失了。
可是水彩却一点也没有获救的感觉。
4
噗喳扭喳咚嘶——水彩在母亲的怀里紧紧抱住,静静听着肉被挤烂、令人不舒服的声音。
附带一提,声音源头只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两名警官(其中一位是水彩也认识的桂木先生)挺胸而立的另一侧。但由于夜色昏暗,以及受到警官身后人群所组成的人墙妨碍,所以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声音。除了知道那里直到刚才都还站着手持菜刀的青年「美作冲也」(啊啊,艺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外。然而那不过是些琐事,真正可怕的才不是那种事。真正可怕到让水彩紧紧抱在母亲怀中、拚了命不愿直视的,是那些人群当中有她所认识的人的事实。邻居阿姨、文具店的叔叔、画具店的店员在人群里的这个事实。她所认识的人正在参加凌迟私刑的这个事实——
(……外星人。)
(外星人、外星人、外星人——)
「……他会变得怎么样?」
抱着妻子和女儿,父亲向计程车司机询问。
「放心,他当然会生龙活虎地回饭店。」
对一个计程车司机问这种问题是很奇怪,但戴墨镜的男人却很干脆地回答他。
「只不过啊,因为他习惯使用不良药物,讲道理对他而言行不通。所以这种时候……方法虽然原始了些,但只能靠『痛楚』这种形式来确实教育他了。」
三轮方辽子指着墨镜男插嘴:
「大部分的伤,这个人都会治好的。」
「是的,没错,我治得好。对喔,在设定上我是个有超群医术,但却对日本的医疗现状感到绝望的年轻实习医生——」
「设定成『实习』的是能干什么!总之,木下先生,虽然看起来不太严重,不过请让他帮你看看手臂的伤……你也要请他帮你看一下吗?」
三轮方辽子眼神温柔地看着水彩。
「很痛吧?你的胸部。一定瘀青了。真的很抱歉,我们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她故作亲腻地轻抚水彩的上臂。
(「喂,这女孩我果然还是要了!」)
「……可是,究竟……」正要开口的父亲被打断。
「这是『整人大作战』吧?」
彷佛是要从三轮方辽子手中守护女儿,母亲水香抱紧女儿,插嘴说出从刚才就不断反覆的单字。
「这是『整人大作战』吧?没错,我要告你们!我绝对要提告!什么『美作冲也』啊?艺人?就算被当作开不起玩笑或被人嘲笑也好,我绝对要告你们!」
(……『整人大作战』……)
也难怪母亲会如此主张。这确实是比较容易接受的思考方式,水彩也这么觉得。没错,整人大作战,这么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说着「好了好了~」安抚总是抱持批判态度的水彩母亲的三名女学生,在父亲身后保持距离、如影随形却状似亲腻地随侍在侧的两名男学生是同班同学,以及这不绝于耳的咚嘶啪叽啪滋声是由自己熟识的人加入阵营制造出来的,这些事情就全都说得通了。啊啊,没错——水彩在内心低喃。没错,这是「整人大作战」,大家一定都是串通好的。大家一起串通好,想要「整得我们吓一大跳」,只是想要吓我们——
(「因为我想让你们大吃一惊!」)
「呃……嗯~总之——」
似乎是对不管说什么都只会重覆「整人大作战」、避耳不听的水香感到厌倦,墨镜男/计程车司机/绝望的年轻实习医生将视线转向水彩。
「姑且不管其他的事,首先我们完成当初的预定吧。」
「……?」
当初的……预定?
对了。
水彩转头看向近在饭店旁的医院。
彷佛在等待这一刻似的,她看见医院的自动门开启。
远处由门后现身的,是友人千铃的身影。
而紧接在她身后的是——
「……啊啊!」
一面听着某人的叹息——
啊啊——水彩也心想。
水彩半是放心,也对朝着这里挥手的千铃与她母亲挥手回应。
看上去十分健康的千铃母亲身影,现已比烙印在脑海里的那个义大利面状态给她的印象更加强烈。她一面畏缩地朝那个身影挥手回应,一面心想。
(「我妈终于死了!」)
就是那时。
一定是有某样事物在当时就坏掉了——由计程车司机兼医术超群的见习医生(自称)开路,三轮方现场负责人温柔地推了她背后一把,水彩与被寂静包围的观众一起走向千铃,以及她那「健康」的母亲——她已经没力气抵抗,而打从一开始也没那个力气抵抗:若她曾以为有的话,那最终也只是幻想——同时水彩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神祈祷(在这种情况下,她非常自然而然地办到了。真的非常自然)。啊啊,神啊,请停手,请不要再吓我了,现在立刻停止这个「整人大作战」。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都已太过超越我想像所容许的范围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崩溃的。算我求您,快停手——
迈开的双脚就像别的生物般行走。
苍蓝的夏日暮色,不知何时已渲染成一片黑。
开始倾倒的骨牌,似乎已无法停止。
5 (爱蕾娜)
砰!当这声听来轻脆却贯穿了大气的声音响起时——老实说吧,鸭音木爱蕾娜早就知道那是枪声了。并非以前曾听过真的枪声,也并非亲眼看着传出声音的现场,但她就是知道那是真正的枪声。不仅如此,她内心早巳做好了心理准备——听见枪声时的准备。当然,这里是室内,而且还是二十层饭店的最顶楼套房,声音在墙壁与距离的阻隔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先做好心理准备是再好不过的了。不管是什么事。
睁开眼帘。
(……咦?我睡着了吗?)
视线奇妙地有如喝醉一般茫然,不过她迅速环视了一圈,观察豪华家具所装饰成的西式房间,以及三位朋友的样子。
「怎么了啊?」首先出声的是以朋友大腿为枕的舞原家长女兼公主,咲杳。
「不晓得,会是什么呢?」声音掩饰不住不悦地回答的,是提供大腿枕的日炉理坂高中二年二班的班长,山本美里。「好了咲杳……算我拜托你,别乱动。」
「……爱蕾娜,你醒了啊?」
声音小得大概只有爱蕾娜才听得见吧,声音的主人是神名木唯。她是爱蕾娜的表妹,也是最亲密、重要的朋友。
爱蕾娜起身,看着直到刚才都作为枕头的少女。
看见依然保持低头姿势,但从书本中抬起头、讶异地望着她的唯,爱蕾娜突然觉得想哭,于是转个身将脸埋进刚才当成枕头的唯背上。鼻子贴着温暖的背,她心想:不要紧,我会保护大家的。唯、山本还有咲杳都是,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可是,究竟是要保护她们什么?)
看见爱蕾娜紧贴着唯,咲杳开心地笑着说:
「鸭音木同学真爱撒娇耶~」
「你才没资格这么说呢!」
压住打算起身的呋杳的头,山本美里叹道:
「算我拜托你,不要动!真的很危险耶!」
爱蕾娜转动视线看着两人。
咲杳将美里的大腿当作枕头躺着,美里手拿着掏耳棒,正伤脑筋地压住呋杳的肩膀。看来她是想帮咲杳清耳朵,但咲杳实在太爱乱动,所以难以进行。咲杳姑且是打算安分不动,但下一瞬间却彷佛想高呼「我实在太幸福了,幸福得巴不得跳舞!」而又开始乱动。而实际上,能以美里的大腿为枕、让她帮自己清耳朵,真的让咲杳高兴得不得了;而正因为这份心情也传达给了美里,所以尽管辛苦,她还是愿意帮咲杳清耳朵。
两人都才刚出浴,身上包着浴巾、冒着热气吹着「释出负离子的电扇」(不是饭店附的,而是咲杳带来的),让肥皂和洗发精的香味散布在房间里。附带一提,进浴室的顺序是猜拳决定的(再进一步说明,浴室虽然有五间,但不知为何她们四人住宿的期间只使用了一间),依唯、爱蕾娜、美里最后是咲杳的顺序,一次一个人进浴室。但美里才进去一分钟,由于唯埋头看书、爱蕾娜在打瞌睡,没人理睬而寂寞起来的咲杳就突然脱掉衣服,还来不及阻止便闯进浴室,所以美里有点闹别扭。但她原本也不是真的在生气,若要说的话,这股不悦是因为咲杳黏她黏到这种地步,害得她很不好意思使然——
(——啊,咦?)
「……我睡着了吗?」爱蕾娜自言自语地询问。
按住正要起身的咲杳的头(「痛!好痛!要挤出来了!脑浆要挤出来了啦,山本同学!」),美里点头:
「至少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嗯,对呀。」
打算将脸埋回枕头里时,和唯对上视线。
爱蕾娜朝讶异地看着她的唯,以能让她听见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刚才一定是半梦半醒,总觉得有听见大家对话。」
唯问她:
「是因为刚才的声音才醒的吗?」
「嗯,大概。」
「那会是什么声音啊!听起来很像大炮的——」咲杳果然插嘴。
「——啊啊啊啊,真是的!」
将正准备伸进咲杳耳洞里的掏耳棒举高,美里终于高声叫道:
「拜托你安分一点啦!就跟你说了,真的很危险耶!」
「我很安分啊……」
「那就继续保持安分啦!」压低音量,美里既像诉说又像恳求般地开口:「……我说,咲杳啊,你再认真点想看看,要是我正在清耳朵时你动了,结果害得你受伤,你觉得我会是什么心情?要是咲杳你的耳膜破掉的话,我就——」
「这种事不要紧啦。那个啊,耳膜破掉也会再生喔!所以——」
「不对!不是这样——啊,呜……呜哇,我想像了一下!不行!不行了!呜哇!呜哇!我不行了——!」
「哇啊啊冷静一点,山本同学!」
美里痛苦打滚的模样,让爱蕾娜不禁弯起嘴角。
她站起身。
然后直接走向窗边。
唯起身询问:
「……爱蕾娜?」
「嗯?喔喔,我想还是确认一下。」对于自己半无意识动作一事感到困惑,但爱蕾娜还是平静地回答:「嗯~我想应该只是车子引擎逆火吧。」
咲杳问道:
「什么是逆火?」
「逆火就是……总之就是车子引擎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枪声一样。电影里头经常出现——」
「如果是电影,就会是真的枪声吧。」唯喃喃道。
有些紧张地对她「嗯」地点头,爱蕾娜依然看着窗外。
她虽然想看唯的表情,但因害怕和她对上视线而没办法转头。无奈之下,她只好尽可能慢慢靠近窗户、缓缓拉开窗帘,一面慢吞吞地开锁并偷偷藉由窗户反射窥视唯的样子。
注意力回到书本的唯的身影,令她松一口气。
(没错,就算是唯也不可能知道。)
(不可能知道那个声音……究竟是什么声音——)
再说,那个声音绝对是车子引擎逆火的声音——不,事实上爱蕾娜不晓得那是什么声音就是了。
爱蕾娜最后又再次观察窗户映出的室内倒影,确认唯正在看书、美里在唱摇篮曲?以及咲杳正将头埋进大腿,没有察觉到这里,于是她终于打开一道细细的窗缝,迅速走到阳台。
沐浴在冷气效力所不及的闷热夜气中——
从扶手栏杆的间隔——
往楼下一看。
以和歌丘排名第二的开阔美景自豪的高级饭店「观鹤台」,不愧是最顶楼套房的阳台,老实说,放眼望去实在看不清黑夜覆盖下的地面情况。尽管如此,不知为何爱蕾娜还是知道饭店正面有计程车,并且还被七十四个人围在当中。她也知道包括自己在内,不光只有人类,一共有两百二十六只眼睛正看着那里。这是为什么呢?明明看不见。不是视觉,是靠别的感觉得知的,就像是以指甲喀哩喀哩地耙着墙壁的那种感觉。不,与其说由某处得知,不如说她就是可以知道。
——她就是可以知道——
(在看这里?)
「发生什么事了?」美里的声音。
「——咦?喔喔——」
嗯——爱蕾娜准备回答。
嗯,那个啊,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不如说,「美作冲也」打算逃跑而骚扰「木下水彩」;所以「三轮方辽子」和「核心」本体亲自前往收拾事态了。但就只有这样,其他什么事也没有,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事实上她真的打算这样讲,至少她是打算这么说,只不过最后说出口的却是:
「不,没什么。果然纯粹只是引擎逆火。」
这时候,她头一次——
全身感到恐惧侵袭。
(——咦咦?)
为什么我会说出完全不一样的话呢?不,在那之前,为什么我只不过看了一眼——不,大概在看之前——就知道那种事?就是可以知道?还有,啊啊,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我明明这么畏惧,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再平常不过地走进室内、关上窗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般打算拉上窗帘呢?
寒意从脚尖通过身体中心窜上头顶。
回到与外头仅有一墙之隔、冷气正发挥性能的室内——
确定窗户确实上锁,平静心情,拉上窗帘。
将外面的世界隔离——
「……爱蕾娜?」
听见打从懂事起就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少女声音,爱蕾娜微笑着回头。脸上浮着无力的笑容,拚命控制着几乎快发抖——尽管她有这种感觉,却完全沉着地行动——的身体走向唯。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美里声音中掺杂着担心。但爱蕾娜没作任何回应,抱住起身的唯,倚在她身上。
「……爱蕾娜。」唯的声音虽小却很平静,能令她安心。
「鸭音木?怎么了?」美里似乎想站起身。听见她的询问——
「不,没什么……只不过。」
用力抱紧唯(不行,不能让美里看外面!),爱蕾娜连忙回答:
「我刚才……好像做了恶梦……现在才突然害怕起来……」
话说出口,她才注意到,就某层意义来说这是实话。
(……我……好像作了梦。)
(啊啊,没错,梦……)
「喔喔,可怕的梦。」美里点头。
「嗯。我真像个小孩子。」
「才没那回事,恶梦是很讨厌的。嗯。」
有如恶梦专家似的,咲杳用力摇头。
「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啊。山本同学,用力抱紧鸭音木同学一下吧!」
咦咦咦?为什么啊?虽感到困惑,美里还是望了这里一眼征求意见,看是不是真的这样做比较好。她的眼神让爱蕾娜不禁发笑,说着「不用啦」并摇摇头,同时更加用力抱紧唯。
唯问道:
「是什么样的梦?」
「……怎么说呢,不清楚。可是……」
用全身感受唯娇小身体的体温,同时放纵思绪——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二十层楼高的地方得知地面上发生的事……不,在那之前,就明白那是枪声,而且追根究柢还预知到会响起枪声——
这是怎么搞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我又为何要瞒着大家这件事?)
不对,这是幻觉——将脸贴在唯胸前,拚命地想说服自己。没错,是我自己这么认为的,这些全都是我自己擅自想像出来的。我确实心想过那是枪声,但又为何会知道那是事实?我确实感觉到楼下发生了事件,但为何知道那在现实中真的发生了?实际上我并没有确认声音真相的方法,再说就算走出阳台也因为黑夜而无法清楚看见楼下。全部都是我自己认为的,是受到恶梦影响才会看见的,充满悬疑的幻觉——
(再说,「美作冲也」又是谁啊?)
(「木下水彩」?「三轮方辽子」?听都没听过,这些名字到底是从哪来的啊——)
噫——呻吟不小心从爱蕾娜口中泄出。
「爱蕾娜?你在发抖耶?」唯的语气首次带有不安。
爱蕾娜摇头:
「啊啊……不,没事,抱歉,唯……唯。」
「咦?」
「拜托你,抱紧我——」
唯的手战战兢兢地绕到背后,然后施加力道。
感觉被唯紧抱,爱蕾娜愈加使力地紧贴着唯。
内心某处对她感到过意不去。
喜欢抱人却讨厌被抱——老实说她觉得很烦——的自己拜托这种事,不是反而会害唯担心吗?但她还是希望唯抱紧她,用力按住她。希望唯好好抓住我,别让我飞走。因为——
(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三轮方辽子」这个人。)
(别说面对面,明明就连看都说不曾看过,理应不晓得这个人的存在,但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
就是知道?不,不对。
这无法用「就是知道」一语道尽,反倒该以「回想起来」形容才对吧。在她思考「三轮方辽子」的瞬间,彷佛转开水龙头般,惊人的资讯奔流涌进了脑中。没错,举例来说,爱蕾娜知道三轮方辽子最初的记忆是在五岁的时候,在她家中除了她以外没有半个人,她一直独自孤伶伶地在昏暗的房里看电视。那时候播的节目是「科学怪人的第三位新娘」——深夜节目——她还知道节目内容,是名叫弗兰肯斯坦的科学怪人与创造了他的科学家在争夺一位绝世美女的喜剧(正确来说,是弗兰肯斯坦博士与博士所创造的怪物,但小孩子搞不太懂。在三轮方辽子上国中读到原作之前,一直误认弗兰肯斯坦是怪物的名字,不过当然爱蕾娜也知道这一点)。三轮方辽子的父亲是电视台的制作人,母亲是自由作家,两人常会忘记辽子的辽字怎么写然后归咎于打字机(「因为现在这年头没有人在用手写字了嘛!」)。而三轮方辽子没有被他们两人当中任一位紧抱过的记忆——至少在她上高中之前。而最可怕、最让爱蕾娜内心震撼的,不只有三轮方辽子的「事实」——没有被任何人抱过的记忆——而是她还知道三轮方辽子的「情感」——她一点也不认为这是异常或觉得寂寞。体会只有三轮方辽子本人才得以知悉的事情、只有本人才会有的感受,换句话说,也就是「回想起来」。就像水对于居住水中的鱼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一般,对于三轮方辽子来说,那样的状态也是理所当然。她虽然孤独,但包含她自己在内没有人知道这一点。这是因为她反而不了解除了孤独以外的状态。因此尽管她周遭有再多的朋友,她却还是想维持自己的那种状态,也就是「家中除了她以外没有半个人,她一直独自处于在昏暗的房里愉快又兴奋地看『科学怪人的第三位新娘』的状态」,并且长期以来都成功地办到了。
—直到她遇见真嶋绫为止。
以及遇见「The One」为止——
(而如今三轮方辽子知道了什么是寂寞,什么是孤独。当辽子知道了这些之后,她已不想再回到过去的那个时候。她认为与其要她回到过去独自看电视的那个昏暗房间,还不如要她选择一死。爱蕾娜心想:这一点我知道,我知道这一点。我「回想起了」这一点。因为我——)
「……爱蕾娜?你在哭吗?」
—听见了唯的声音,爱蕾娜一下子没办法反应过来。
片刻之后她才终于抬起头,看着抱住自己的唯。
伸手擦拭了眼角,确认眼角被水沾湿,她笑道:
「呜哇,我怎么搞的啊。我是怎么了,这么……」
这份寂寞,究竟是谁的?是我的?还是?
「……爱蕾娜。」
将脸埋进唯的胸前,用力将她抱紧。
然后喃喃般地说:
「唯,你不会弃我不顾吧?」
「嗯。」
「因为我们是姊妹嘛。」
「嗯。」
缓缓抽开身体,让爱蕾娜头躺在大腿上,唯温柔抚摸她的头发。
(已经有几年不曾让唯像这样了呢?)
(以前她经常这样安慰呢……每当我被人欺负的时候,就会像这样……)
「鸭音木同学,看来你是作了非常可怕的梦呢。」咲杳说道。
咲杳原想再接着说什么,却被美里按回大腿上。接着美里轻咳一声,不知是否因为害羞,她微红着脸,继续唱着刚才为了让咲杳静下心而唱的歌。刻意以强调节拍的方式唱歌应该让她很害羞吧,但她仍持续歌唱。真不愧是合唱团的——美里笨拙的体贴虽有些奇怪,但爱菲娜却十分感谢,她轻轻闭上眼,委身于歌声中。
6
不知经过了多久。
(我睡着了吗?)
突然睁眼,爱蕾娜发现自己依然还躺在大腿上。
眼前是同样以大腿为枕,咲杳幸福的表情。
悠闲自得而让人心生暖意,不像实际年龄的孩子般的表情。
将手背上的卫生纸揉成一团,美里拍拍咲杳的头。
「好了,结束了。下去吧——」
「咦咦~不要~再一下下~」
「再挖下去就要连皮也挖掉了啦!」
「还会再生的啦~」
「不是那种问题……呜哇,啊啊,别害我想像啦!」美里一个劲地摇头。
咲杳视线朝上,看着美里说道:
「那~那~下次还要再帮我喔?」
「不是约好只有这一次吗?」
「滔!那这一次我就要一直持续不停。」闹别扭。
「哇!喂……等等,知道啦知道啦!下次再帮你吧,所以从我身上下去!你在摸哪里啊,喂!」
好不容易让咲杳离开大腿,美里起身打算将卫生纸丢进纸屑筒。
「啊啊,真是的……」
被咲杳从背后抱住,原本打算抱怨,但又看开似的叹了口气,就这么拖着咲杳跨步。拖拖拖。见美里那虚脱的表情,以及紧跟着她身后的咲杳彷佛在宣扬「如何?说了那么多,最后的赢家又是谁呀?」的得意神情,爱蕾娜不禁微笑。
「……总觉得咲杳和山本同学在一起,就会愈来愈变得像个小孩子耶。」
头上传来八成只有爱蕾娜才听得见的细小声音:「对啊。」爱蕾娜点头同意。顺识抬起头,和唯四目相交,这才发现自己还躺在唯的大腿上,于是红着脸起身。
「啊,抱歉。人家……我睡了多久……」
「也没有多久啦,差不多三分钟吧?」
「还真不符合我的作风耶,这种事……」姑且不论小时候。
耸耸肩,什么都没说也没问,唯低下头。
就这样彷佛不曾发生过什么似的、又开始看书的唯的身影,让爱蕾娜突然内心一阵哀愁。有种情绪涌了上来,又或者让她觉得想哭、想要抱住唯,她拚命忍耐。然后她心想:不管什么时候,唯总会不着痕迹地出现在自己身边,彷佛理所当然般待在爱蕾娜身边。神名木家是鸭音木家的分家——关系亲密的分家,打从懂事起两人便一直都在一起。所以爱蕾娜知道,比任何人都了解唯。给人异国气息的名字与白皙的容貌、拥有一七三公分的身高的爱蕾娜,乍看之下给人冷酷、坚强又可靠的印象,而她自己也是以这样的目标努力,但关于「可靠」这一点而言,爱蕾娜根本连身高不到一四二公分的唯的脚边都沾不到。不管是身高或声音,全身各部位都显得娇小,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唯,但她的内心却与外表恰恰相反,其实非常「坚强」又「冷酷」。以前唯身高还比较高的时候,也就是在唯碰上意外事故,不得不接受成功率只有三成的手术之前,爱蕾娜总是受到唯的保护。躲在唯背后,让她保护自己不受小狗或坏小孩等社会现实欺负。而在唯变得只能发出远离三公尺之外就听不见的微弱讲话声、没有医生许可就不能参加马拉松的现在,就本质上而言也没有改变。所以——
(所以我决定了。自从唯出事的那时候起——)
(我就决定以后不再是「人家」被唯保护,而是「我」要保护唯——)
拚命忍着想抱住唯的冲动(不能再当个爱撒娇的孩子了,我必须要改变),若无其事地以唯的背为枕躺下。
然后低语道:
「我作了梦……想起来了。」
唯头也不回地问:
「恶梦吗?」
「与其说是恶梦……是那时候的事。」
「……」
「唯出事的那一天……」
彷佛对于走回来的美里与咲杳满不在乎,爱蕾娜忘我地接下去:
「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唯的爸妈都没能救回一命……」一瞬间她心想,这话是不是不该在有外人的地方讲?内心踩下煞车。可是爱蕾娜的话语却未停住。「一想到唯会不会也就这么死掉,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沉默过后。
唯低喃道:
「……我那时需要输血对吧?」
「嗯。所以医生们很努力地在找血。电视也播出了好几次——我们需要血,请捐血给我们——像这样。我没来由地四处奔波,看到血从唯的妈妈身上被抽了出来。但尽管如此血还是不够……」
「因为是很严重的事故嘛,几乎所有能捐血的人都抽了血。」
没错——爱蕾娜内心愤愤不平。
要是医生能再早一点帮唯诊断,或许唯就能更轻松一点获救。但在那起最终统计死亡人数五十八人、伤患人数三百二十七人,可谓是大惨案的意外当中,唯并没有明显外伤,因此被延后处理。发现异常时,唯有一边的肺已经停止运作,等到紧急做开胸手术时,输血用的血液早已用罄。
总之就是血不够。
所以爱蕾娜——
唯开口:
「医生大吃一惊,直称赞好厉害呢。就连现在也都还成了那间医院的传说呢。」
什么很厉害?美里毫不顾忌地询问。
唯回答:
「爱蕾娜那时候还是个小学生,却为了想帮我输血,自己抽了自己的血呢。自己擅自拿了针筒,也不考虑血量,有样学样地抽了血……」
咦咦?美里屏息。
「这……鸭音木,你知道血管在哪个地方吗?还有针筒的使用方法?」
「当然不可能知道啊,她只是小学生耶。可是爱蕾娜只看过图解而已,却像个熟练的护士一样轻松找到肘正中静脉,自己拿针头刺了进去,医生们都吓了一大跳。」
「唔哇……真厉害。」
「才不光是厉害两个字就能形容。因为她一直抽血到濒临极限,而且因为血被急遽地抽出,所以爱蕾娜晕倒了。真的就连爱蕾娜都陷入危急状态了呢!因为急性失血,真的就算会死掉也不奇怪。可是她却拒绝把血还她……」
哈、哈……爱蕾娜面露苦笑。
没错,医生们原本想将抽出的血还给爱蕾娜,但她顽固地拒绝。亲眼确认用针筒帮唯紧急输血,她才终于失去意识——那次事件自己给许多人造成困扰。虽说事出紧急,但她几可说是迫使人做出违法的行为。况且以机率来说,唯被那样的行为害死的可能性还比较高。当时她当然不知道这种事。
她下意识喃喃自语:
「真的是……奇迹呢。」
「才不是呢。」唯淡淡回答:「是多亏了在那里的医生们,还有退休军医、志工们的力量。」
「这……是没错啦……」
可是——她心想。
她回想。
那时候,爱蕾娜祈祷。
她向神祈祷。
看着一旁浑身是血的唯,意识朦胧当中,爱蕾娜对着不知在何处的神祈祷——请救救唯。不必救我没关系,但请救救唯。若您肯救唯的话,我就把我最珍贵的宝物或者任何东西都给您,再不然我这条命也给您,所以请救救唯。
(于是。)
「——唯得救了。」
「而且爱蕾娜也没有死,是吧!」
「皆大欢喜!」接在咲杳的声音之后——
「……嗯。」唯深深叹一口气。
不知是否因为难得说这么久的话而累了,她再度深呼吸,然后继续翻书。顺道一提,在谈话期间,唯的视线也一直专注在——一本书名叫做《新妻记》,是咲杳从妹妹房间擅自带出的稀有书籍——未曾分心过。
美里叹口气道:
「原来你们两人发生过这种事啊。」
唯无法回话,于是爱蕾娜代替她回答:
「嗯……」
她担心地看着唯。
——擅自聊这种私人话题,唯生气了吗?可是几乎都是唯说的——
咲杳询问:
「所以你们就变成了姊妹?」
「嗯?喔喔,因为我们流有相同的血,所以这么一来我们就成了乾姊妹!」
「真棒的故事呢……对吧?」
「喂、喂,你、你那什么眼神啊?别想些奇怪的事喔!」朝咲杳摇摇头,美里将视线移到爱蕾娜身上。「那你刚才梦见的恶梦,就是那件事?像是……没能获救的版本之类的?」
「嗯,大概……」
她想不太起来,但一定是那样——
「那就不要紧了,放心吧。」还是同样专注于书本的唯说道。
「这不是梦,我徊爱蕾娜两个人在那之后都活得好好的。」
「嗯……」没错。
两人都获救了,现在人在这里。
两人都活得好好的。
她忍不住(反正都被看见丢脸的一面了……不,只有今天而已,没关系吧)撒娇般地抱住唯。一面沉浸在让人联想到驯服的小动物的温暖、柔软,以及刚出浴的香味,她一面心想:没错,现实上就是这样。活着就是这样。就结果而言,不管爱蕾娜祈祷了什么,救了唯不是神而是医生们,而这就是现实;体会着这样的触厌,刚才的那些事也就只不过是单纯的妄想罢了。没错,不管是枪声、楼下的事件或者「三轮方辽子」的事,全都是我的妄想。都是因为作了奇怪的梦,害得脑袋里的线路秀逗,才会满脑子妄想。全都只不过是脑中所发生的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三轮方辽子」的存在。一切全都是我的——
(——啊啊,这阵喀哩喀哩的声音是什么——)
『还好吗?不过我感受不到你的「ODE」(注:Orchestration Director Engine,编配指挥引擎)就是了。』
头脑里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爱蕾娜发出细小的悲鸣。
「爱蕾娜?」唯的声音。
抬起头,她正看着这里。
「……嗯?不,没什么。」
『听好罗?你有在听吗?』头脑里声音作响。
拚命压抑着不让悲鸣继续发出,将变成呜咽的声音封杀在嘴里,窥看其他三人的样子。
唯一脸呆愣。
剩下两人连爱蕾娜的模样都没注意到。
她们三人都没听见这个「声音」——
『抱歉,看来你似乎是「混血」……是我这边的安排失误。』
喀哩喀哩——感觉头像是被人咬了似的。
爱蕾娜看着墙壁。
正确来说,是墙壁的另一侧,饭店的走廊——当然,眼前只看得见墙壁就是了——
女人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可是现在也没办法变更分配了。』
(女人?不,不对。)
(这个声音不是别人,就是「三轮方辽子」的。)
『没想到居然感觉不到「ODE」……你应该很痛苦也很孤单吧,可是拜托你,加油。小心别被舞原咲杳察觉——听好罗?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有个亲近咲杳的人待在她身边,现在这个时间点,只有你才办得到。』
(不,不对,这不是现实,那面墙壁的另一侧才没有什么女人,才没有什么三轮方辽子,这全部都是幻觉,是我的妄想——)
『要是发生了什么,随时都可以寻求帮助,不必客气,会有人倾听你的请求。听好了,除了你那间房里的三个人,还有楼下的「美作冲也」以外,所有人……我们都已经是藉由「ODE」连系着的家人了……懂吗?』
爱蕾娜轻轻抓了自己的头皮。
手指用力往内勾。可是痛觉与喀哩喀哩的声音却没消失。女人的声音没有消失。
『你绝不是孤单一人,大家都会帮助你。』
(啊啊,这绝对是幻觉!这种事不可能会发生,是幻觉!没错,是幻觉的声音——)
『——那么,我就把这个放在这里。』
(……咦?)
『——是刚采集的喔!』
那么,明天见——留下这句话,「声音」远离墙壁的另一侧。当然,并不是看见了什么,也不是听见了脚步声,但她就是知道。有一种视觉与听觉外的感觉,一种喀哩喀哩地耙抓的感觉,让她知道有某个人离去。
「……爱蕾娜?喂喂?」
一只手在眼前挥动,爱蕾娜才终于和唯对上视线。
「啊……唯。」
「怎么了?」
「咦?啊,不……总觉得喉咙好渴。」话从她嘴里下意识冒出来。
说出口后,她才初次发觉这句话代表现实。
爱蕾娜对咲杳问道:
「……我说咲杳,这家饭店有自动贩卖机吗?」
「嗯~这层楼没有,不过往下三楼就有了。可是这间房间里也有冰箱喔?我已经请人先放了果汁、酒还有啤酒进去。」
「有、有啤酒?」美里目光一闪。「不,没什么啦,无所谓。」
「是吗?我还以为山本同学会很高兴的说……」
朝说着「不不不」猛摇头的美里与咲杳侧眼一瞥,爱蕾娜站起身。
朝着门边走去。
不由分说。同时口中自言自语地喃喃:
「你们有想喝什么吗?乌龙茶好不好?」
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但不知为何无法理解。尽管如此却头也不回、未停下脚步,爱蕾娜来到了走廊。
关上门,环顾四周。
——谁都不在。
可是那样东西确实在那里。
7
「那我差不多要睡罗?」
膝上的毛毯掉落,美里起身说道。
「咦咦?已经要睡了?」咲杳发出抗议。「还很早耶~」
「抱歉,我已经很困了。今天实在累了。」
「嗯。那就收摊吧。」爱蕾娜点头。「我也很累了。反正明天以后还多得是时间……」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她站起身。
「那么,晚安。」听了爱蕾娜的话——
「嗯,晚安。」唯也起身回应。
美里也挥挥手。
「晚安,明天见。啊,喂,咲杳,你的房间在那一边!」
「我还不想睡嘛!再聊一下吧?聊到想睡为止就好~」
「什么聊到想睡为止……你啊~」正想说些什么,美里又「唉~」地叹气。今天一天她已经学到了,不管再对咲杳说什么说一万遍也没用。「……只有今天喔。懂吗?是说,想睡了的话可要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喔?我可不和你一起睡,绝对不准。懂吗?难得房间有四间,算我拜托你,让我自己一个人睡——」
「这是节目的开场白吗?」
「——不是开场白!再说什么叫做开场白?为什么我非得说开场白不可!虽说艺人是很棒的工作没错啦,但就算这样,你也别以为所有人将来的目标都是当艺人啊!」
「是~!」
美里垂头丧气、意气消沉、无精打采地走进房间。
跟在她后头的咲杳彷佛宣示「你现在说这种话,但最后的赢家究竟又会是谁?」,充满自信的神情让爱蕾娜不禁笑着耸肩。
「晚安。」
「晚安。」
爱蕾娜和唯进到各自的房间。
而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
确认客厅里没有人,爱蕾娜走出房间,走向盥洗室。
◆
关上盥洗室的门,等了一会儿。
确认没有人走出房间,她打开电灯、掀开马桶盖,然后从口袋取出那样东西。
放置在走廊上,装了鲜红色液体的试管。
在透明容器中摆荡的鲜红色液体——
(不,不对,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轻轻拔开试管的盖子。
芳香立刻溢出。
闻起来好香——
不对!
(不对,这不是血!)
(没错,这才不是血液!血应该是更腥臭的,闻起来绝对不香!所以这才不是血——)
所以,没错,就算喝了也一定——
「!」
萌生的思考令她一瞬间感到恐惧,令她作呕,将试管拿远离脸。啊啊,没错,这当然不是血液。像这么香的东西,感觉好像很好喝的东西,不可能会是血液。但就算这样,随便捡掉在走廊上的东西喝,作为人实在是……
(——作为人,实在是怎样?)
在手中晃动的鲜红色液体。
是因为仔细密封住的关系吗?从捡起到现在已经过了相当的时间(就爱蕾娜主观来说,经过了一段几可形容是永远的时间),却尚未开始变色。凝视着那鲜艳的红色,就像快被吸进去似的。意识变得遥远,在类似晕眩的感觉中,她心想:啊啊,这是电池,这正是生命的电池,这能让我的引擎运转,能唤醒我的引擎,唤醒我由原始时刻便继承至今的沉眠引擎。这正是力量,是营养,是触媒,是为了生命的最初的一步——
(不对!)
(这才不是血!这种看起来这么好喝的东西,不可能会是人类的血!所以这个——)
(就算喝下去,也无所谓——)
握着试管的手在颤抖。
因无法控制的颤抖而从管中溅出的两滴液体,滴在食指上头。她下意识将试管换手,舔去了手指上的液体。仅仅是反射性动作。甘甜立刻在舌头上扩散开来。有如砂糖、有如蜂蜜,但完全不黏腻,不黏稠,带有一种清爽感,味道有点让人联想到牛奶——
(啊啊,真好喝。)
(啊啊,真好喝,太好喝了。所以这个——)
(才不是血!)
贪婪地舔舐、吸吮沾着液体的手指,光是这样已无法满足,下个瞬间,试管已来到唇边。想像即将降临的甜美的瞬间,像是感到不舍、想要至少品尝久一点、再多一点似的伸出舌头,然后——
盥洗室。
终于注意到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身影,下一瞬间,爱蕾娜将那样东西砸进马桶里。
轻轻的「啪哩!」一声响起,四溅的鲜红立即染脏了白色的马桶。
白底加上鲜烈的红色。
让人联想到女性周期的光景与先前自己的身影重叠,受到猛烈的呕意侵袭的爱蕾娜在马桶前蹲下身。闭眼不去正视眼前让她看不下去的景象,眼睛紧闭、拚命伸手摸索把手冲水。即刻流出、形成漩涡的洗净水冲刷着脸颊,爱蕾娜一边干呕。彷佛要今至今入口的东西全吐出般,激烈地干呕。不知是否水势过猛,洗手用的净水喷溅出的细小水滴从头上落下,但爱蕾娜没有闪避,只是一再呕吐。
水流声渐渐转小。
爱蕾娜一屁股坐在盥洗室的地板上。
抱着头,摇动身体。
面对已不容否定的现实,她像个胎儿般缩起身体,一个劲地摇摆。口中一面漏出细微呜咽的同时,她心想:啊啊,不行了,没办法再继续蒙骗自己了。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全都不是幻觉,不是妄想。不管是枪声、楼下的计程车,还是「三轮方辽子」的存在——
以及。
「……是血。」爱蕾娜发出声音,喃喃道。
「对不起,木下同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水流声完全沉默下来,但爱蕾娜仍不断反覆这句话。
黑暗之中——
只有少女敲打头的声音铿锵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