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歌丘的夏天早晨,时间还很早,白光便已不知何时静静照耀了全世界,呼唤着生命。有鸟儿鸣叫、振翅飞翔的细微声音;还有蝉儿稍微心急了些,有如练习般不时发出唧唧声,最终开始转为嗡嗡呜叫。和歌丘的居民们都是在听了这些声音后清醒过来。和歌丘大致分成了三个区块。在森林、树林蔓延于山麓的「自然区」,首先最早起的是鸟儿们。以河川源头的湿地地带为中心,啄木鸟或大山雀等鸟类早已开始啄树。话虽如此,但它们并非要将树木啄出一个洞,而是想藉由震动的手法让受惊吓的虫子跑出来再吃掉,它们啄木的行为就恰如在催促起床一般。此外,夏天的和歌丘森林里还有白腹蓝鶸,一声、两声鸟啭,只有早晨才听得见它们的声音。当然,和歌丘的森林里除了鸟以外,其他动物小至老鼠、大至野猪,还有着各式各样的野生动物栖息其中,但大多数都属于夜行性,早晨可谓是鸟类的时间带。
在森林的活动之后,接着终于轮到「住宅区」的居民苏醒。
在公寓或大厦较独栋屋来得多的住宅区中,居民当中姑且不论最早起的是谁,而居民们都是在那最早起的人使用水龙头的声音中迎接清晨。早起的人使用过的水发出哗哗的流动声,顺着埋在地下或墙壁间的水管流去的吼声,让人联想到流动在血管间,使细胞运作的血液的模样。就像森林是有机生物一般,家也是一种生物,随着早晨造访,便从沉眠中苏醒开始活动。
而最后是「城市」这个区域的苏醒。
当然,对这区域的居民来说,早晨只不过是一种段落的切换。迎接这个段落切换,有终于开始运作的事物,反之也有停止运作的事物,也有无分昼夜、只是一味运作的事物。虽然各自依各自的步调进行动作,但早晨依然是一种切换。当夜晚转变成早晨,世界确实于此刻变化。这里果然也有鸟类,棕耳鹎振翅、鸽子鸣啼、乌鸦停在电线上;城里的居民有的起床、有的就寝,开始移动、切换自己的世界。由死亡转为再生,由再生走向死亡,彷佛两者能完美地共存般,夜晚的居民到了早晨便让出此地,而早晨的居民则彷佛不识夜晚地为了准备一天的开始而行动。所有事物都成为血液,为了让名为世界的身体运作而展开循环。无论是醒着或睡着、活着或死去的事物,全都平等地成为生命循环的一部分。
土地化为生物一体。
人类成为其血液;而彷佛赐予祝福般,太阳的白光笼罩全世界。
早晨便是如此来临。
◆
然而和歌丘的早晨已不再如同以往,血液也不再属于这块土地。
2 (爱蕾娜)
「早安」
「早安,唯,你起得真早。有睡饱吗?」
对鸭音木爱蕾娜的话稍微耸耸肩以示回应,坐在与客厅连接为一体式的饭厅的小餐桌旁的神鸣木唯,将书签插进正在阅读的书《新妻记》里,离坐起身。
她边拿起茶壶问道:
「要喝红茶吗?」
「啊,好啊。我自己来。」
「我顺便帮你泡……看来你睡了一晚好觉呢。」
「嗯?怎么说?」
「因为你昨晚脸色有点差,但今天早上看起来却不会。」
是吗——脸上浮现微笑,爱蕾娜在餐桌旁坐下。
老实说,她从昨晚片刻也未曾阖眼。
但是。
尽管一觉未睡地迎向早晨,但爱蕾娜确实感觉自己生龙活虎。
她突然站起来,走到客厅拉开窗帘。
战战兢兢拉开厚质窗帘,再将薄窗帘连同窗户一起打开。光立即充满整个房间,她内心某处松了口气(早晨来是造访了世界,自己似乎也并未化成灰烬),「嗯~」地伸了个懒腰。
舒展全副身体,沐浴在早晨阳光下,将清净的空气满满吸进胸中——
「好!」
「咦?」
「不,没什么。」
——结果爱蕾娜花了一整晚所得到的结论是,像个悲剧女主角般陶醉其中也不是件多么糟的事(前提是,若只有短期的话)。因为既然已充分消沉过了,再来就只能够看开了。没错,自己昨晚足足演了约一整集电影时间的悲剧女主角。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咬着枕头任由泪水沾湿脸颊。流尽了沮丧、怨恨、愤怒、恐惧、绝望的泪水,哭到甚至让她觉得,真亏自己身上有这么多水分——据说水分占了人的体重的三分之二,但这要是真的,自己或许就减肥成功了吧?
哭了这么多,已经够了吧?
或许还可以再继续哭,但约莫过了一个半小时,当她突然想到「说起来,『顽童流浪记』里好像也有同样场景?」的瞬间,泪水就突然止住。接下来反倒开始感到可笑——
既然已充分消沉过,再来就只能够看开了。
(没错。)
的确,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某种——老实说,非常骇人的——变化。
而饭店外面也是,确实发生了某件不好的事。
但仔细想想,要是自己的身体没产生变化,那么也就不会察觉饭店外发生了什么事;而要是无法察觉,当然也就无法应战。
鉴于昨天的「声音」的内容,以舞原依花为中心,自己一行人无疑被卷入了某个事件当中。如此一来——
这就是个良机。
为了迎战这种状况的良机。
不管那些家伙的真面目为何,一定会有乘虚而入的机会(现下「三轮方辽子」就对爱蕾娜为伙伴一事深信不疑)。只要能够了解敌人并极力隐瞒自己,一定就能加以应对。
(没错,大家就由我来保护。)
绝不能认输!
「我是爱蕾娜,是日炉理坂的四季老家的第三位,鸭音木家的长女——」
「什么?怎么突然?」
「不,没什么。」
随然整晚通宵,但完全不觉得疲倦。不仅如此,她还感觉精神饱满、气力充沛。下意识以手背擦拭嘴唇,舔了一下食指,爱蕾娜像是不让冷气溜走般关上窗户、放下蕾丝制的遮阳帘后转身。
「她们两个呢?还在睡吗?」
「大概吧。我也才刚起床。」
「嗯,这样啊。」不过爱蕾娜也是听见了有人起床的声音才走出房间的。
「算了,反正也才六点而已。好啦,机会难得,我就去拜见一下日炉理坂第一美少女的睡脸吧?」
像是故意要让人听见般大声地自言自语,爱蕾娜悄悄打开咲杳房间的门。
视线在寂静得彷佛时间静止般的房内二度逡巡后,她倒抽一口气,慌忙奔向正在闷茶叶的唯。
「咲、咲、咲……」
「……咲?怎么了?」
「咲、咲、咲杳不见了!她在哪?咦?」
她看向唯指示的方向。
山本美里的房门。
喔喔——恍然大悟地点头,爱蕾娜走到美里房前,缓缓打开门。
冷空气立即涌了出来。呜哇,究竟是把冷气设定在几度啊?让人不禁皱眉。这样子会感冒的耶?操作门边的开关控制板,将室温提升两度,然后将视线转到床铺上——
哇啊……爱蕾娜不禁叹为观止。
跟在身后进房的唯,边将杯子递给她边低喃:
「咲杳一加进来,就变得像幅画呢……前提是若没有三个空罐滚倒在地板上的话。」
「碍眼的话就把它们移开吧。嘿呀!」
「……要是拍张照,大家搞不好会高兴得痛哭流涕喔。」
那或许能卖个高价吧?一瞬间爱蕾娜考虑回去拿手机(附照相功能),但实在舍不得离开,结果最后她在复古又富丽堂皇、附有顶篷的双人床边轻轻坐下,继续监赏床中央有如取暖般依偎着的美里与咲杳。
内心萌生一股怜爱之意。
「……好可爱,真是赚到了~真的是。」
「是啊。」
「听说生物会觉得小孩子可爱是遗传基因的策略呢。为了有利于小孩子能尽量生存下去,所以才让人觉得娇小、眼睛圆大的孩童特征=可爱=想加以保护。」
「……的确,动物的小孩子大多都很可爱。但怎么说呃,咲杳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样像个小孩。」
「也是……唉唉,大家都被外表给骗了。」
然后又回到最初的结论。
「……好可爱,真是赚到了—真的是。」
然后回到监赏。
不时以红茶滋润喉咙与鼻腔。
爱蕾娜和坐在对侧做着同样事情的唯,偶尔会对上视线叹息。雸先还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找话题,但最后沉默的时间渐渐变多——
继续监赏。
——不知经过了多久。
山本美里睁开眼。
似乎是感觉到了某种气息,她宛若发出「啪嚓」一声似的猛然睁开眼帘。看了看右边,又看了看左边,确认被爱蕾娜和唯左右包夹偷窥,她一面缩进被窝里一面说道:
「……你们在干嘛啊?」
「监赏睡脸。」
「唔哇~真是的……啊啊……呃……」
从棉被里采出头,美里原先似乎犹豫着该生气还是该说早安地望着两人(看样子还半带着睡意),但在发现身旁有咲杳的头之后,似乎觉得第三条选项才是正确的,抱住咲杳,将脸埋进她身上。
「山本同学、山本同学。」唯轻轻摇晃打算再继续回去睡觉的美里的肩。
「嗯?什么事……再五分钟……」
「咲杳在睡觉,你要不要趁现在去洗澡?你昨天没能好好洗澡吧?」
「啊啊,嗯。嗯……喔喔,对喔。」
呼哇~地打了呵欠,美里爬起来。
虽然她依依不舍地看着咲杳,但最后摇摇头,留意别吵醒咲杳,爬出了被铺(不输给诱惑,确实做该做的事,美里的这一点是必需学习的地方——爱蕾娜心想)。一面在冷气机送出的冷风下微微发抖,美里走向椅子,从包包里拿出换洗衣物及盥洗用具,然后仍旧一脸睡意地说道:
「那么咲杳就麻烦你们了,可别让她闯进来喔。」
「了解!」
美里走出房间。
啪答——门关上的同时。
「早安!」咲杳跳起来。
「呜哇?咲杳,你醒了啊?」
「嗯!我早就醒了。」
她眯细眼睛,面露些微的笑意注视着爱蕾娜。
「我很会瞒过别人对吧?」
「欸……哈哈。」
「可是真的很厉害耶,我们完全不晓得咲杳醒着。」
「我很擅长装睡啊。因为小花她以前啊,要是我不睡的话,她就不肯睡。」附带一提,小花指的是咲杳的妹妹。「诀窍就是……嗯~就是相信自己是睡着的!这么一来,就算醒着也感觉像睡着一样!」
「但你为什么又装睡呢?」
「因为要是起床的话,我就会想把山本同学叫醒啊。」
「那什么理由啊?」
不过嘛,不是「不小心吵醒」,而是「想叫醒」,这一点很有咲杳的风格。
唯说道:
「那么,你有听到吧?不可以妨碍山本同学洗澡喔。」
——才不会呢~我知道的啦。脸等一下再洗……来!」
「咦?」
突然被递过了梳子,爱蕾娜一下子愣住。
但马上扬起唇角,「是~是~」地姑且故意叹了口气,嘴里一边嘀咕着:「好狡猾喔~」开始帮背对着自己的咲杳梳头。没错,要说哪一点狡猾,就是咲杳很可爱这一点,还有她打从心里相信,没有人不想帮自己梳头这一点。不过实际上,在自己还没恼怒地心想「你自以为是何方神圣啊(但人家可是真正的公主殿下)?」之前,心里却觉得有点高兴也是事实。因为自己果然也是女孩子,抚摸可爱女孩的头发是件很愉快的事,换言之也就是咲杳太可爱的错——
(会让人觉得可爱,是遗传基因的力量所致。是每个人天生就或多或少拥有的,身为生物的力量——)
「……果然还是太狡猾了~真是的。」
「什么?」
「不!没什么!」
不过嘛,不管咲杳的可爱是营造出来的、还是天生的,既然觉得可爱也无可奈何。东说西说一堆,就是因为喜欢这样的咲杳,所以爱蕾娜现在才会像这样奉陪咲杳一起「离家出走」,而实际上她也感到快乐。而唯和山本一定也一样——
忽然间,她的目光停留在咲杳的后颈。
那迸发着光辉的部分,让爱蕾娜联想起某样可怖的东西,某样与昨晚之事相关、她不愿去回想的东西。于是爱蕾娜连忙别开视线。而爱蕾娜这才初次发觉,直到刚才那一瞬间为止,不管是自己昨晚发生的事、「三轮方辽子」的声音或外头发生的事件,不仅这些,就连脑中喀哩喀哩的声响,她全部都忘记了。而同时她意识到,像这样和朋友们在一起,替朋友梳头、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这些是多么令人感到安心的事。和朋友们一同共度同样的时光,这是多么价值非凡的事。随处可见、再平凡不过的时光,其实是非常具有价值又美妙的事——
啊啊——她心想。
啊啊,我能够再次找回这样的时光吗——
(不,我绝对要找回来。绝对要找回能和大家一起打从心底开怀大笑的时光。)
(不管此地发生了什么事,我绝对、绝对会保护大家!)
——无可取代的,我的时光——
3 (水彩)
听见「喀嚓」一声,木下水彩醒了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装饰华美的床顶篷——就像童话里才会出现、公主睡觉时用的那种床铺。挂在奶油色墙壁上的绘画、纺织品,甚至花瓶,由这些东西每一样都是豪华物品来看,这里不可能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间,水彩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作梦。但她马上就察觉这是现实,而这里是她上学前往车站途中,好几次曾抬头仰望:心想着「我应该一辈子都不可能住在这种豪华的地方吧~(再说家就在附近)」的高级饭店「观鹤台」的其中一室。
就某层意义来说,她的梦想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实现了,但内心却只闪过空虚。
(如果这是在梦中就好了……)
若这是梦的话该有多好。
撑起身体想要下床,水彩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就连内衣裤也没穿,于是急忙拉起床单遮蔽,可是实在太丢人了而无法走出床下——
这时她忽然想起,战战兢兢地伸手摸脖子。
昨晚理应被开了个洞的地方,却感觉不到伤口。再看了手指,也没有沾上血迹。只不过是这样,全身便一下子放松了力气。尽管自己是在不得了的房间里以不寻常的模样入睡,但光是手指没有沾到血迹,就让她不禁怀疑昨天发生的事是否为梦境。明明这就是逃避,是非常危险的前兆,她却想要如此相信。
「啊,你醒啦?」
水彩将视线转向声音来源,这才终于发现坐在一张豪华得夸张的椅子上、身穿日炉理坂高中制服的少女,战战兢兢地对上她的视线。
「三轮方……辽子……小姐。」
「叫我辽子就好了。」
一瞬间水彩本想再一次叫她「三轮方辽子小姐」,但还是作罢。
取而代之,以微妙地带有责备的眼神——虽然是很想干脆狠狠瞪她一眼,但是怕惹火她——看着她询问:
「为什么……我没穿衣服……」
「啊啊,抱歉,因为被血弄脏了。血迹要是不立刻洗的话就洗不掉。」
「……(可是为什么连内衣裤都……)」
「我马上叫人帮你准备。早餐呢?这间饭店里也有很多料理。」
「我想回家……不是约好了吗……」
「……嗯,我记得啦。」
辽子的脸上一瞬间浮现悲伤的表情(而水彩身为绘画者的眼睛确实捕捉到了这一幕),但又即刻消失,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说道:
「经过了一晚,你的心意还是没变?不打算成为『The One』、成为我们的一员?」
「……我没那种打算。」
「是吗。」
「那个……」
「嗯,你父母也是同样的回答。不过你母亲内心似乎有点动摇了。」
「……」
「可是我真正想要的人其实是你耶?」
「……为了拉拢朝比奈同学?」
辽子扬起嘴角:
「嗯~你要这么想也是可以。反正只要成为『The One』就能明白一切了。不再有误会,能明白真正的心情。不会产生误会的世界,你不觉得很棒吗?」
「……」
「所以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只要你肯邀请我、接受我、成为『The One』的话,要我放过你的父母也可以喔?」
「……你这样子,太卑鄙了。」
「唉呀,你仔细考虑,反正还有很多时间。只不过我可不晓得你母亲还能撑多久?」
「这种事……」
「啊,抱歉,等我一下。」
突然间,三轮方辽子的瞳孔失去焦点。
是在和人对话吧?水彩心想。
和身在某处的「家人」。
(……对了,这些人是在脑中对话的。)
(是真的和家人心灵相通,内心真的是相联系的。)
过了一会儿。
「……真麻烦。」辽子摇头。「博物馆是没问题啦,可是珠宝店和卡拉OK就……」
「咦?」
「没什么,有点私事。」
辽子起身朝这里走近。
对于反射性后退的水彩,她露出苦笑,然后改变方向走到窗边,按下按钮。覆盖住窗户的双层遮阳帘马上开始向上卷起,让人由此刻就联想到正午热度的晨光充满整个房间。
「——啊。」
「如何?」
全身沐浴在阳光下。
在水彩的注视下,少女刻意地转着圈。稍微拉起裙摆,在全新的朝阳下,身穿着透光的夏装,宛如是身穿长袍的希腊神话的女神一般。
在光芒中,少女对着以手遮蔽阳光但依旧凝视着辽子的水彩微笑。
「抱歉喔?我没有化为灰烬……你原本在期待像这类的事吧?」
「……啊,不,没有。」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加剧,水彩别开了视线。
同一时间——
「打扰了。」
门随着声音同时打开,身穿女仆装的女性推着推车走进房内。
对于反射性藏起身体的水彩,她看也不看一眼,将放置衣服的推车停在床边,和辽子在刹那间四目相交,然后女仆便告退。
一面以床单遮掩身体,水彩一面将手伸向推车。
这时。
「还没喔。」
「咦?」
推车被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的辽子推离了床边。
一面按住不让床单滑落,水彩一面「啊……啊……」地拚命伸出一只手,但只差一点点却构不到推车了。
「那、那个……」
辽子露出微笑说道:
「机会难得,我就……再吸一下下吧。」
水彩抽搐着脸。
「怎么这样……你不是说每天傍晚一次而已吗?」
「我是很善变的。再说,昨天有一半分给别人了。」
「可是,怎么这样……」
「放心,只有一点点,好吗?大约不到10cc吧?是看心情吸而已。」
「……可是!」
「拜托!只是抒发心情的程度而已……好吗?」
「……」
(——没错。)
就算抵抗也没有意义。
对于朝自己缓缓伸来的手指,水彩将床单紧握在胸口,颤抖着闭上眼睛。
脸颊上有手的触感。
被抚摸了。手绕到了下巴。然后——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我可不想弄脏床单喔?」
迟疑了一秒之后。
白色的床单翩然飘落。
肌肤在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
平时丝毫不会留意到,真的是徐缓的风之流动——还有——
重叠在身上的温度,以及——
在脖子处扩散的热度。
几乎让人感到极度恐惧的,甜美的热度——
◆
等待水彩换完衣服后(她一直在旁边观音),深深坐进椅子里的辽子开口:
「那么,你的父母在大厅等你——你可以自己一个人走到大厅吧?」
「是。」
「虽然我是很想送你一程,但你母亲要是看到我,八成会歇斯底里吧……啊啊,对了,来,这个。」
她将某样东西丢给站在门前的水彩。
收下的是装有药锭的玻璃瓶。
「……这是?」
「造血剂,你就随便咬一咬吃下去吧。」
「……」
「别露出那种表情,那不是什么奇怪的药啦。既无害也没有副作用,是以两千年叡智自豪的『The One』特制的药,放心吧。」
「……」
「那么,别忘了下午的约会。我会去接你,要乖乖地等喔?」
「……是。」
「把想问的问题整理好,不管什么问题我都会回答你的。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你,」
她微笑着保证。
「只要明白了一切,你就会自己主动邀请我了。」
「……失陪了。」
不看辽子一眼,水彩转身开门走出房间。
不回头也不关门,迈步而出。
身后响起「啪答」声的瞬间,她拚命忍耐着不拔腿就跑,就只是放慢脚步走着。总觉得要是拔腿就跑,在那一瞬间脑中某样东西就会脱轨而出,就无法控制自己了。总觉得在那一瞬间,某处的骨牌就会开始崩塌,一切将变得无法挽回——
(不,老早以前就已注定无法挽回了。)
(既然这样,我又为何要忍耐呢?这种看不见未来的世界。)
(反正什么也办不到,与其要一直忍耐这种事,不如干脆——)
脑里忽然闪过一道雷电。
有如天启般闪过脑中的,是昨天在水彩脸颊与下巴划出三道红线、将她的胸部揉出紫色瘀青的男人的那副笑脸。身体所受的瘀青、伤口,都被自称是计程车司机兼年轻实习医生兼「核心」兼「第一人格」的青年不留痕迹地消去了,可是内心的伤不会消失,结果最终只能靠自己的手治愈。
咬紧牙关,拚命按捺着想要拔腿的冲动,水彩继续走着。
4(辽子)
水彩从门口消失的同时,彷佛计算好似的,另一侧的房门开了,出现一位女仆。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辽子。
『……是来自爱蕾娜小姐的信。』
「……抱歉,你来看。还有,你可以出声没关系。」
女仆点头,打开印刷着「观鹤台」字样的信封。
「那么——」
身体倚在椅子上、闭上眼的辽子脑中立刻传来了女仆眼中的景象。以「观鹤台」的信纸所写的那封信,以非常流利的语句记下了爱蕾娜现在的状况、接下来的预定,以及「混血」是什么、「ODE」是什么、自己为什么不一样——等等疑问。
「太好了呢。」女仆说道。
「咦?嗯,是啊……的确。」
(……确实是太好了,但是……)
辽子微微叹息。
的确,情况往好处发展。
目前还没有被舞原家察觉到的迹象,况且咲杳离家出走,自己飞蛾扑火。而她所带来的朋友当中,也已经混进了一个不知在何处成为同伴的「终端」——虽说她记得是个半吊子的「终端」。
这不叫幸运的话,什么才该叫做幸运?
(——鸭音木……爱蕾娜……吗。)
鸭音木爱蕾娜无法感知「ODE」,不仅如此,她甚至不具双向的连结。知道这件事时辽子确实捏了把冷汗,毕竟目前能跟在咲杳身边(也不会让人起疑)的「终端」,除了爱蕾娜以外别无他人。只能请她努力了——因此辽子从昨晚就一直在思考,该如何说服恐怕丧失了斗志、想离开工作岗位的爱蕾娜持续下去。但等到她醒来,爱蕾娜在那之后非但没有逃跑或绝望,反倒显示出胜过昨晚的热忱,打算确实完成自己的工作。
这是何等的幸运。
无法感知「ODE」,那是多么可怕、多么绝望的事,辽子很清楚。成为「The One」一员的所有人都很清楚,并对此感到畏惧。只要一度接触到「ODE」,就再也无法离开它。若自己站在爱蕾娜的立场,八成会因孤独带来的绝望与恐惧而动弹不得吧。但爱蕾娜却肯挺身面对。爱蕾娜是拥有足以挺身面对的强韧意志力的「终端」——哪里会有这么幸运的事!
但是。
辽子注视女仆问道:
「咲杳她们上午要念书,从中午开始预定前往珠宝店、博物馆,再来是唱卡拉OK。这个『珠宝店』是鸭音木爱蕾娜的提议吧?」
「是的。她说如果是和咲杳大小姐在一起,或许可以见到平常见不到的豪华宝石。」
女仆发话的同时,藉由窃听——不是透过窃听器,而是由室外集音——所得到的现场情报,在「ODE」的传导下流进辽子脑中。四人的对话——「下午要去哪里?」「难得咲杳在,就去能够善加利用这点的地方吧!」爱蕾娜提议珠宝店、唯提议博物馆,然后美里有所顾忌地提议去唱卡拉OK,这些状况、对话宛如亲自听见般于脑内复苏。不对,可以说等于是她亲自听到的。因为我们是藉由「ODE」连结的「The One」的一部分,既是「终端」也是个大家庭。
但是。
「……怎么了吗?」
似乎感觉到辽子的不安,女仆担心地询问。同时辽子全身感受到女仆担心的心情——替她打气的心情传来。对此表示感谢,辽子也以「ODE」回传了感谢的心情,但却没将自己所担心的事传达给女仆。
一般而言,「终端」之间无法隐瞒彼此的内心。
「The One」之间只不过是自我、人格有所差异,但大家全都平等地共享彼此的经验、记忆、感觉。但以辽子为首,各地的现场负责人——也就是「第二人格」,可以保有属于自己的体验,只分享隶属于「第三人格」的「终端」的感觉。简单来说,就是可以将自己的想法隐藏起来,但能得知「终端」的想法,也获得授权能加以操控。这是为了避免司令系统混乱的措施,藉由位居高位的司令塔的存在,使得以像昨晚那样一丝不紊地统领大众。
(只不过……)
「好了。回到你的工作岗位吧。」
「是。」
让女仆退下之后,辽子闭上眼,驰骋在「ODE」间,在层层张罗于和歌丘的网路中搜寻通往鸭音木爱蕾娜的「丝线」(要找出无法感知「ODE」的她,实在是件非常困难又寂寞的作业),对爱蕾娜发送意念传话。
『我已经确认过你的预定行程了。是没问题,但卡拉OK就在饭店里唱吧。我这边会先准备好。』
没有回应——确实是有连结到才对啊。
和对方无法双向连结,是多么无趣又可悲的事啊。
有如在黑暗中摸索般的孤独,让她感到畏惧。辽子接下去说道:
『听好了,要是明白的话就拍手两下。要是不方便的话就拍三下。』
过了一会儿,从负责窃听的「终端」传来意念通话,说听到两次信号。
呼——叹了口气,辽子再次对爱蕾娜发送意念。
『确认到你的信号了。那么,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要是发生了什么困难就立刻求救。在这个城市里,四处都有「The One」——你的家人。』
然后她顺带——
……将差点不加思索说出口的话拚命压下,说出了别的话:
『要是……虽然应该不太可能,但要是觉得被咲杳察觉到的话,请毫不迟疑将她拘禁起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以她为最优先。最糟的情况——杀了她也没关系。另外两人就用不着我说了。听懂了吗?』
片刻后又传来听到信号的意念传话。
辽子点头。这种近乎威胁的事,微妙地令她感到可耻。
『那就这样了。最近我会找个能谈话的时间,到时候再回答你信上的问题。以上。』
切断意念通话,她深深坐进椅子。
老实说,对于现仍无法连上「ODE」的爱蕾娜,她尽可能避不见面。
闭上双眼,思考刚才放弃说出口的话——
(——对了,爱蕾娜,如果要在这城里找到十字架,除了前牧师的家之外,就是家具行、饰品店、珠宝店——)
……会是多心了吗?
身为一个女人,爱蕾娜确实有着富裕的荷包;再说若能看见平常见不到的宝石,她也不是不能理解爱蕾娜想去的心情——
(没错,再说她早已是我们的同伴「The One」了,对十字架理应会产生排斥反应,不可能主动想去那种地方。她一定只是没注意到这一点,是我想太多了——)
——无法和对方相连、无法感知对方的心思,这是多么孤单无助的事啊。为什么成为「The One」以前的自己能够若无其事地活着呢?一面想着这些,辽子突然想到可以先下手为强,将珠宝店里类似十字架的饰品先藏起来。但她立刻归纳出这个作法无从实行。毕竟店里的人早就都成了「The One」,没办法触碰十字架。当然,「第一人格」从国外带来的部下当中,也有狼人等能够泰然触碰十字架的同伴,但它们全都在和歌丘与外界的交界线监视着往来之人。毕竟是以少数人手在监督广大的区域,没有太多的余裕只为了以防万一这个理由就把它们叫来。再说,若要做到那种地步,也必须要有「第一人格」的许可,但「The One」的完全体——「核心」和辽子他们不同,白天无法活动,因此无法取得联络。当然若真有个万一,她是有那个打算无视「核心」采取行动(简单来说,那就是现场负责人的工作),但现阶段还没有必要——
(不,不要紧,没必要做到那样的地步。是我想太多了。)
(没错。再说,断言鸭音木爱蕾娜没有危险的不是别人,正是「核心」吧?说她的确像个「混血」没错,但确实在进行变化,虽然需要花上时间,但总有一天连得上「ODE」。只要能由她自己主动吸血鬼的话——)
但是。
(……我实在没办法信任她。)
是因为她无法连结「ODE」吗?
辽子摇摇头,对于无法信任同伴、无法信任「The One」的自己感到焦躁,同时起身。
她准备前往下一个工作,同时心想:虽说会这样想也是无可奈何,但这是由于自己尚未完全变化成「The One」的缘故。只要成为完全的「The One」,就不会有怀疑同伴这种事发生了。到时就不会为这种无聊小事烦恼,就能够永远品尝并非孤独一人的满足感了。
真想早点成为完全的「The One」。
那是所有人成为一体同心的家人的真正天堂、乌托邦。
5 (冲也)
房间里有如被放进了一头熊,四处散落着破坏的爪痕,但美作冲也的双眼却看不见破碎的花瓶、开了洞的墙壁,也看不见从撕裂的窗帘间射入的朝阳。
现在他眼里看见的,只有摊开在桌上的铝箔纸、吸管,以及左手里握着的、包在望胶袋里的未拆封针筒。
将那支针筒交给冲也的朋友——至少他以前是如此坚信——是这么告诉冲也的:毒品是用来吸的。当然,就算要用吞的或是咬的也可以,也有人含在嘴里或敷在额头上。但是不可以拿来注射。若是依赖针筒的话,那就不叫吸毒,而是前往假天堂、真地狱的特快列车的车票。告诉冲也这些的外国朋友还这么说:针筒象征男人的那话儿,只有没老二的没出息家伙才会让针筒刺进去。在这位友人的国家里有一种被称为「注射室」的场所,在那个地方,国家会合法提供海洛因给麻药中毒者。用针筒。为什么?是为了不让麻药和疾病蔓延开来。为了不让哪个没骨气的家伙在同伴圈里传用那一支针筒导致疾病蔓延,国家特地强行介入这档事,冲也的友人很讨厌那种地方,将其称作「去势室」,并且蔑视所有没老二的没骨气家伙——不管是原本有但不知舍弃到哪去的,还是原本就没有的家伙。而友人究竟是因为以那些人为生所以才蔑视他们,抑或因为瞧不起他们才以那些人为生,冲也就不得而之了。但这些事并非重点,重要的是,只要一用针筒就完了。那么一来,不是搭上通往假天堂、真地狱的特快列车,就只能当个没骨气的家伙,成为他人的饵食了。因此冲也尽管吸食过毒品,却从来没有利用过静脉注射,今后也不打算利用。他承认,他确实是染上了毒瘾,但那只是轻度的,而且人可以凭意志力更生,无论几次都能重新来过。
(没错,我的人生能够重新来过。)
他凝视着塑胶袋里包着的针筒。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个带给冲也人生的转机。在这支针筒交到他手中之前,他深信那位朋友才是真正有才华的人,足以被称为伟大的杰出人士,是拯救了世界——主要是冲也的世界——的超人领导者。但就在某一天,当他被那位朋友叫出去,朋友给他看了一张年轻日本女性的照片,告诉他那名女性所在之处,希望他将那位女性带到朋友面前时,冲也内心有某样东西发出声音碎裂了。再不然你就用这个——当针筒交到他手中时,他原本深信绝不会坏、会守护自己内心的壳,轻而易举地碎裂了。
冲也询问:
「……你想在那部影片里起用她吗?希望我去说服她?」
「是啊。你们都是日本人,再说,靠你的脸应该轻松就能办到吧?」
于是冲也的朋友表示:「我并没有种族歧视。」肤色和出生的国家究竟代表了什么?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所以我不会凭种族挑选女演员。重要的是拍出影片、提供到全世界,让全世界得知世上的真相。世界上的确有着黑暗又肮脏的部分,若避而不视就无法期望会有真正的成长。而一定得有个人出来传达「世界上黑暗又肮脏的部分」,这正是我们……简单来说,就是你和我的工作。是的,他拍的影片就是一般人口中的「snuff (杀人) film」,但冲也的友人无疑以自己的工作自豪,而那样的画面也确实对冲也造成冲击。是啊,朋友对年轻的冲也这么说。怎么样?很厉害吧?当然,残忍的画面部是CG效果——这是理所当然的嘛——但也够写实了吧?让人感觉不出是CG吧?这就是真正的影像力。而运用这些来让世间知道世界的真相,是我们……也就是你和我这种人的使命——
冲也的友人虽然蔑视没骨气的家伙、以他们为生,但也对没骨气的人充满爱情。对于让自己的事业得以成立的无骨毒虫们,付诸了一般小孩子倾注在昆虫身上般的爱情。而当时年轻的冲也——平日总想成为像自己父母般的伟大演员,深信他的爱情是善意的,相信他所说的话,以及他口中的「影像之力」。
但遇见友人时,他内心形成的壳,却在对方叫自己带与自己同国家的人去,并将针筒递给他时破碎了。
冲也原本就算是较冷淡的人,一旦壳碎裂,对友人的狂热也转瞬间消失了。
如今友人的一切言行全都十分可疑。
(啊啊,最可疑的是CG的先进程度。)
(那真的是CG吗——)
友人要他去说服的日本女性后来怎么了,冲也不得而知。
当然,冲也没有去说服,但也没有去报警,行李也来不及收拾便连夜回到(逃回)了日本。由于太过手忙脚乱以致于忘了身上还携带着毒品,被警察逮捕并被判刑(持有麻药、初犯、可以缓刑),但他并没感受到太大的打击,反倒还觉得松一口气。没错,我就接受惩罚吧,毕竟过去真的做了那些事,我欣然受罚。然后我会改过,再次重新开始人生。没错,现在还来得及,人是可以重新来过的。
(——她后来究竟变得怎样了——)
老实地接受心理辅导、同意治疗,并遵照父母来到了这个乡下地方,全都因为他有着「想重新来过」的坚强意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针筒。
那不是冲也带进来的,而是这间饭店送来给他的。
和粉末状的各式毒品,还有必须使用针筒的液态硬毒品一起送来的。对于这些东西是以宅急便送来的,冲也并不会太惊讶,毕竟对方是他过去曾深信的伟大之人,多得是地下管道。虽说还不到亲自追来日本的程度——
但对方希望自己回去。
要他想起毒品,想起毒品带来的喜悦与安心。只要肯回来,要多少毒品我都帮你准备;但要是不回来——你可别忘了,你就再也得不到毒品,而针筒可是前往假天堂、真地狱的特快列车喔?
冲也瞪着针筒。
谁要用这种东西啊!
我要和毒品一刀两断!
是啊,他确实服用了粉末状的毒品,但那是因为这间饭店是吸血鬼的巢穴。在这种饭店里度过的第一天晚上,他忍不住才吸食毒品,但谁有资格责怪他?那些家伙讨厌的圣经上不是也有写吗?什么「只有没做过亏心事、内心光明磊落的人,才可以对她丢石头」之类的。在这种饭店待一整晚,怎么可能保持理性?但不要紧,他已经知道这间饭店的人不会对自己下手(前提是要他安分待着),最重要的是毒品也用完了,已经不要紧了。
剩下的就只有液态硬毒品,还有这支针筒了。
冲也当然不打算使用针筒——他不打算搭上前往假天堂、真地狱的特快列车。这是当然的吧?要是用了,未来就只剩毁灭一途了。所以他留下这支针筒和内容物,并非要拿来使用。
(那为什么不丢掉?)
这是因为……没错,是为了当作负面导师。每当看见这个他就会想起危机感,能够磨练意志力。没错,重要的是意志,更生的意志。只要有想要重新来过的意志力,不管几次,人都一定可以——
「我要进去罗。」
突然听见声音吓得他差点跳起来。冲也反射性地将针筒藏起来,回过头。
他瞪着以手帕抵着鼻子进到房内的少女叫道:
「干、干嘛?别随便进来!」
「啊啊抱歉,吓到你了?呜哇,我要开窗户罗。实在臭得让人受不了。」
说着便擅自打开窗户。
阳光立刻照进室内,房间里仍维持昨晚的景象,被人粗暴肆虐的迹象一览无遗。
捣着鼻子打开排气机的按钮,环视四周,少女——三轮方辽子摇头。
「……等下我会派女仆过来。」
「啊,嗯……」
无事处于阳光下的辽子似乎对冲也造成了超过预估的冲击。他询问:
「……那么,你、你到底有什么事……」
「早餐。你要吃吧?」
仔细一看,少女身后有三口摆了面包与其他早餐的推车。
三轮方辽子巡视房间一圈,对着铺了铝箔纸、放着吸管的桌子叹了声气,将推车直接推给冲也。
「还有……这个。」
手伸进口袋,一把掏出以橡皮筋胡乱捆在一起的各色纸卷,丢给冲也。
「这什么?」
「『The One』特制的毒品。」
「……啥?」
「你那里有的一定在昨天就全用光了吧?」
「——开什么玩笑!」
冲也连忙将纸卷往地板上一扔,叫道:
「我不晓得你有什么打算,但我、我再也不吸毒了!」
「唉呀,你有这份心很好。」
面对冲也的怒吼,她毫不畏惧,辽子依旧以手帕按着鼻子,脸上露出微笑。
「你肯戒毒的话就太好了。泡在毒品里的人真的很臭。既然你说再也不吸毒,那也是件非常好的事。」
「我是真心……」
「只不过,你现在是因为昨晚的『药』效还在,所以毒瘾才镇定下来。但『药』效总是会结束,到时候你还能够像现在这样保持冷静吗?」
「……这……的确,我知道会很辛苦,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
冷冰冰的眼神看着冲也。
「听好了,我昨天也说过,只要你不妨碍我们,我们——『The One』就不会对你出手,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说得白一点,你这么臭,没有成为我们同伴的价值。」
「……」
「可是呢,假设你毒瘾发作冲出房间的话,那可就伤脑筋了。又或者像昨天那样,冲出饭店惹事。因为你是个名人。」辽子环视房间。「公主或许会想见你这个艺人,而到这房间来。到时要是屋里像现在这个样子,你恰巧又毒瘾发作满地打滚的话,你不觉得很糟糕吗?」
「……我、我才不会那样……」
「我们迟早会把你移送到别的地方,但现在我们极力不想引起外界的注意,所以只好请你在这里努力——」
少女的瞳孔焦距变得涣散。
「……?」
过了片刻,眼神重新对焦,辽子微笑道:
「……总之,那些纸卷是以防万一,当你实在忍不住毒瘾症状时的保险。」
「以防万一……」
「没错。再说,你到昨天为止都还在痛快吸食的东西,你真以为能毫无窒碍地干脆戒掉啊?我虽然没吸过毒,但若说减肥的话我就知道了。」
「减、减肥——」
「没错,减肥和戒毒是两码子事,但在某些点上很相似吧?听好了,减肥所需要的是意志力与计划性。」
「意志力与计划性……」
没错——少女点头。
她从地上拾起沾染了毒品的纸卷,在冲也面前左右晃动纸卷,像是要征求同意般说道:
「减肥若没订定计划,那样终究是没意义的行动。体重突然减轻不但会搞坏身体、精神失调,更重要的是复胖情形会很严重。懂吗?结果勉强减肥反倒只会增加体重而已。」
确实是如此——凝视着跳跃般左右晃动的纸卷,冲也心想。他的确听说过,勉强减肥会复胖,因为强迫断食的影响,反而会造成饮食过剩。再说……
(好像有听说过……纸卷毒品比较不会上瘾……)
将纸卷拿在面前摇晃,三轮方辽子开口:
「就算要减肥,绝食也绝对不值得鼓励,一定得确实订定计划才行。戒烟的人也一样,不光是不抽,取而代之会含糖果或嚼口香糖不是吗?不是也有一种什么禁烟烟斗的吗?你会觉得依赖那些的,真不像个男人吗?」
「不,我没那么想。」冲也斩钉截铁摇头。「借助某样事物的力量绝非坏事。」
「你真的这么想?」
「嗯。会受到自尊心妨碍,这才是软弱之人的证据。真正坚强的人不会为廉价的自尊心所困惑。」
冲也语气坚定地断言。
在他说话的期间,冲也依然目不转睛地追着摇摆的纸卷。
摇摆的纸卷间可以窥见少女的双眸隐约散发红光,但冲也并没注意到,就算注意到,八成也不会感到不可思议。
少女眼神闪烁着红光微笑:
「想要达到某件目标,意志力是不可或缺的。关于这点我认为你应该也会同意吧?」
「……嗯,当然,重要的是意志。」
「可是支撑意志的,除了努力也需要计划——不是吗?」
「一点也没错。」他坚定地点头。「我也这么认为。一下子就想要……那个……」
「是呀,一下子就想要戒掉毒品,那样确实很帅气,但或许终究无法实现。就算成功了也说不定会因为反作用而使毒瘾变得比以前更严重。可是只要订定周详计划——」
少女摇着手中的纸卷。
她当着冲也的面抽出一张纸卷,撕下了约指甲般的大小,舔了舔嘴唇。冲也吞了口口水,她便当着他的面煽情地伸出舌头,将鲜艳的蓝色纸片放在舌头上说道:
「例如说,一点一点逐渐减少毒品用量,这样如何?虽然看起来很窝囊,舆论或许会批评『结果还是戒不掉嘛』并加以藐视,但是……没错,呃~该怎么形容来着?」
「——实际性。」冲也说道。
凝视着少女不时可窥见蓝色纸片的嘴边。冲也彷佛这时才初次开口般,又再次重覆了这个单字。
「实际性。」
少女也点头:
「对,实际性。实际上就有某个国家设置了『注射室』,提供海洛因给麻药上瘾的人。但那不是为了增加麻药上瘾的人,终究是为了帮助他们,防止他们注射过量,帮助他们治疗,终究是在计划范围内。不是吗?」
「——一点也没错!」
脑里某处敲响警钟,但也立刻就消失,冲也心想:没错,「注射室」并非他朋友——不对,才不是什么朋友,单纯只是个诈欺师、罪犯——口中的「去势室」,终究是为了帮助戒掉麻药而设的,正是这样才会得到国家支援。冲也的朋友——假装成朋友的样子、利用冲也的罪大恶极之人——错了。利用房间的绝不是没骨气的人,而是拥有不管怎样都想重新振作的意志、心怀勇气的人,重点是——
「重点是贯彻计划的意志。」
那是眼眸闪烁着红光的少女所说的话,但冲也以为是自己所说的;不过说到底,只要有机会说话,他自己也会说出口吧。换言之,这句话若要说是冲也自己所言也不为过。因此冲也覆述:
「——重点是贯彻计划的意志。」
「没错,贯彻计划的意志。」
「贯彻计划的意志——」
宛如失魂般重覆着这句话,同时目不转睛盯着少女手中的毒品,内心想着:
(纸卷的毒品/迷幻剂的成瘾性,我曾听说过不怎么强。不对,是几乎没有,我确实听说过。)虽说以生意人的话来说,几乎所有毒品都没有成瘾性就是了。(就算没办法一下子就戒掉,但只要一点一点地减少——没错,只要计划性减量,一定就可以——)
「我戒得掉毒品。」冲也低喃。
冲也的喃喃自语,以及他片刻未离彩色纸卷的视线,让少女笑了。然后她彷佛这才注意到手上拿着那样的东西,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的物品说道:
「只要有了这个,你就戒得掉毒?」
「没错!」
「可是……我真的能相信你吗?」她以仰角目光看着冲也。「当然,我是希望你戒毒,为此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这也是为了我们彼此好,不是吗?可是,要是因为我把这个给你,害你毒瘾愈来愈重的话——」
突然来袭的恐惧使得冲也大叫:
「我有坚定的意志!有贯彻计划的意志!」
搞不好她不会把那些纸卷给我——这个可能性化作彷佛要令内心崩溃的恐惧,侵袭冲也。那样的未来实在太过黑暗,让他的身体即刻开始颤抖。不要,不行,我需要那个!要是没了那个,我一定活不下去,无法振作!身体开始狂冒冷汗,冲也禁不住冲到少女身旁(少女明显地皱眉,以手帕掩住口鼻倒退),宛如下跪般恳求:
「求求你,相信我!我有坚定的意志!想要重新振作的意志!贯彻计划的意志!绝对——」
「只要有了这个,你就能重新振作?」
「对!没错!只要有了那个——」
「你可以答应我吗?绝对不惹事生非,就算咲杳她们来访也能平心静气,表现出演员该有的样子,让她留下好印象?」
「嗯!嗯!我答应你!」
见人敞开心房邀请自己,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是如此地美妙。
即便是像美作冲也这么臭、不打算纳为同伴的家伙——三轮方辽子微笑,终于将那束纸卷交给冲也。冲也因感激与毒瘾症状而全身发抖,但仍满脸笑容希望和她握手。辽子强忍着厌恶感回应他——当然鼻子上还是捣着手帕——并在内心里笑道:
(美作冲也,我并没有骗你。骗你的人是你自己——是你在自欺欺人。自己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甚至连到手的是什么样的毒品都没想过要了解——)
而不是只有美作冲也才会这样。
人类就会像这样子渐渐步上毁灭吧。
毁灭美作冲也的东西,也正是当人类面临「The One」时将逐渐毁灭的理由。
「谢谢你!」
「不会~不客气。」
脸上浮现会心的笑容——虽说心底在想什么只有本人才知晓——朝他点头后,辽子退出房间。
6 (升)
正当美作冲也将热呼呼的早餐搁在一旁、立刻将色彩缤纷的纸片放到舌头上时,三鹰升已吃完早餐,当着妹妹步的面将头发贴在自己的房门上。
一根贴在门下方,另一根则贴在步的手构不到的门上方,同时告诉她说:
「听好了,步,你要时常来确认,看有谁进去哥哥房间。要是头发断掉了就马上打电话给哥哥。」
「嗯!」
「好乖。」他轻抚以全身之力点头的少女的头。
步总是黏着哥哥,只要像这样子拜托她,她就一定会确实帮忙监视吧。
虽说升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怕「谁」,而是为了不让「步」进到房里。
据说除非该场所的主人邀请,否则吸血鬼无法进入该地。可是。
要是步进去房间,无意识间邀请了吸血鬼呢?
又或许就算步邀请,但只要不是房间的主人——升,不管谁邀请也无法进入也不一定。但是——
(不可以依赖「或许」。对吧?堂岛昴……前辈。)
(人类总会相信自己想信的事,但那是非常危险的。)
小心谨慎才是最好的。
「哥哥?」
「……那就确实拜托你罗,步。」
升无摸着她的头说道。
「对不起呢,哥哥没办法留在家里。」
「不,哥哥是蓝队队长嘛,有很多事情要忙对吧!步会和爸爸好好看家的!」
「嗯。」
回话的同时,升拉了拉身上的蓝色T恤给妹妹看,心想:没错,只要和爸爸在一起,步一定会没事的。爸爸说过,他已经不去上班了。他已经先把工作做完,不必去上班也没关系,之后会一直待在家里:所以步没问题的。再说,既然已经决定不让步察觉城里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带步一起去。
既然已经决定要由我来保护——
(身为日炉理坂重镇的爸爸……不,所有大人都受到了监视,没办法行动。)
(那么就只有我——只能由我这个小孩子来行动了。)
「那么,你要好好振作喔。哥哥在傍晚之前一定会回来的。」
最后又再一次摸摸步的头,三鹰升走向玄关。
◆
在玄关与妹妹道别后,绕到后院牵出脚踏车。
「升少爷,您要外出吗?」
见在后院打扫的三鹰家女仆——早纪出声。升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但他没有回答,迳自推着脚踏车。
「升少爷?那个,午餐——」
「……我傍晚前不会回来。我也跟步和爸爸说过了。」
「这样啊……」
听到早纪的声音略显消沉,他紧咬着下嘴唇,深吸一口气转头面向她。升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四、五个头的女性,嘲讽地笑道:
「……你不怕太阳光嘛。」
「是的,现在还……呀?」
彷佛被火箸烫到似的,早纪护着手臂退开。
她护着的左手清楚浮现出一块十字架形状的瘀青。
升右手紧握着一个约三十公分长的十字架——今天早上父亲不知去哪找来给他的——面无表情地说道:
「只有造成瘀青的程度啊。」
眼眶浮着泪水,早纪将瘀青部位向前秀出。
「什、什么只有造成瘀青的程度?这很痛耶!几乎可说是烫伤了耶?看!」
升凝视了十字瘀青一会儿,最后撇过头,若无其事转身开始推起脚踏车。
「升少爷?真是的。」声音叹息。
过了一会儿。
「升少爷,您……讨厌早纪吗?」
不可以理会她——虽然内心一面叮嘱,但回过神来已停下脚步。升回答她:
「你才不是早纪。」
「不,我是早纪,从升少爷还小的时候就一直照顾您的早纪。您不记得了吗?我们夏天去夏威夷的时候——」
「你是怪物!」
头也不回地怒吼,升再次开始推着脚踏车。这是他平常上学的习惯——为了走路上幼稚园的妹妹,他总是习惯推着脚踏车走到门口——因此他没有骑上脚踏车,而是推着走。他对此感到后悔。
「怪物……是吗。」
熟悉的声音里带有的哀伤,敲击着他的内心。
又过了一会儿。
「升少爷,在我被舞原家捡到之前,一直都待在孤儿院。」
升拚命压制着想一屁股跨上脚踏车踩下踏板逃走的冲动,心想至少撑到门口。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追着他推着脚踏车的背影。
「所以三鹰家的各位能接受我,让我很高兴。既温暖又温柔,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样。话虽如此,但我也不清楚真正的家人会是什么样子就是了。」
「……早纪是我的家人。」升喃喃说道:「……对我来说就像姊姊,对步来说就像妈妈一样。」
「能够听到您这么说,您知道早纪是多么地高兴吗?」
「……」
「请相信早纪。」早纪说道:「我是真的爱大家,所以——」
「你已经不是早纪了!」
「不,我是早纪。」声音凛然说道:「……我的确不再是人类了,但我的内心无疑是早纪。我爱大家,想成为你们的家人——内心一样是早纪。」
「吵死了!」
「我真的是因为爱大家,想和大家成为家人,所以才——」
「闭嘴!」
等不及走到门口,升跨上脚踏车。
他踩着脚踏车大叫:
「别用早纪的声音、早纪的脸讲那样的话!白痴!」
单脚撑着蹬一下,然后顺势踩上踏板。
踩着重重的脚踏板,脚踏车开始前进。但由于变速齿轮调到了较重的档位,所以踏板踩不太动。
背后传来早纪的声音:
「请您仔细想一想,我们真的是邪恶的吗?接受我们真的是件坏事吗?您只是被恐惧所蒙蔽才认定我们是邪恶的吧?请您再——
那么,请您慢走,升少爷,路上小心——」
等不到沮丧的声音说完,升一句话也不回(打从一开始,对那怪物他还加以回话就已经够蠢了),踩了一下、两下脚踏板,车速终于开始上了轨道,升便坐乘着脚踏车,穿过和歌丘数一数二的名门——三鹰家的大门而去。尽管已来到大门外,彷佛要甩掉背后受人拉扯的气氛与挥之不去的话语残响,他还是不断、不断地加快速度。
才刚弯过转角来到街上——
「升!」
「队长!」身后传来两道声音。
伸出食指擦了擦两边眼窝后,升稍微减速,回头确认与自己同样身穿蓝色T恤的两人。
「怎么搞的,不是叫你们先去集合吗?」
「……抱歉。」
「我们也正在前往的路上。」
骗谁啊——见两人脸上表情明显松了口气,升内心某处心想。反正他们一定是埋伏在这里等我的吧?并非因为什么特别的理由,只不过由于不安——为了想依赖他。
(没错,我是这些家伙的——蓝队的队长。)
(绝对不可以垂头丧气的。)
他朝一旁并行的脚踏车开口:
「十字架呢?」
「找到了,可是很小……」
「我的是戒指,没问题吗?看,像这种的——」
「只要确实是十字造型的就没问题。」
没错,没问题,绝对会有办法的——
脚踏车并列而驱,最后穿过了大街。
7
穿越大街,再继续骑行,终于看见了和歌丘的森林。
确认森林的入口处停了许多台脚踏车,升松了口气。
自己也将脚踏车停在那里,开始点算脚踏车的数量。
(一、二、三、四……十五台!)
这里不是用走的就到得了的地方,所以这些应该也就是集合的人数吧。加上他们三个,一共是十八人——由寄出的e-mai来看绝对算不上多,但考量目前情况,能聚集到这些人数已堪称侥幸。
另外两人果然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升的身旁,一位太过瘦弱的少年——名叫乘田赖道,同样是五年级,在同伴间被称作小赖——边呼了口气说道。升朝他点头。就在这时——
从森林里传来声音。
「升!」
「大丸?」
森林里冲出一位身穿蓝色T恤的少年——名叫大丸健,隶属于「蓝队」的和歌丘第二国小三年级学生——几乎快要跌倒地冲了过来。看见他激动而通红的脸颊与红通通的双眼,升闭上眼睛,双手拍了自己的脸一下,然后挤出一副彷佛刚洗过脸的爽朗表情,对大丸问道:
「怎么啦?大丸,很害怕吗?」
露出与「爱哭鬼大丸」相称的表情,大丸抓起升的手,拉着他。
声音快哭出来似的说道:
「——里面、里面——」
升板起脸。
「……发生什么事了?」
「——红、『红队』的那些家伙……!」
升与另外两名少年互望了一眼,将大丸交给乘田,往森林冲去。
◆
和歌丘第二国小的儿童,大致划分成四个势力。
首先是幸运地没被卷进骚动的「普通人(无色)」,再来是分别以「蓝」、「红」、「白」各色T恤为辨识标志的三组
这些组别的由来,是出自越过山的另一侧的日炉理坂国小里诞生的「黑手党·黑T恤」。
一如其名身穿黑色T恤所组织的集团,其起源是约在六年前,名叫堂岛昴的少年出于自卫以及为了对霸凌自己的人报仇,发挥了让人想像不出是小学生的手腕,在国小里创立的组织。但由于组织架构实在过于坚实,以至于在堂岛昴毕业后仍未瓦解,反倒因为失去了抱持着目的的指挥者而凶恶化。原本日炉理坂就是集团意识很强的地域,他们袭击造访日炉理坂的和歌丘儿童、夺取财物、施暴的事件变得层出不穷,因此终于连和歌丘的儿童也开始聚众侵攻。这对和歌丘的儿童来说虽是相当严重的事态,但大人们却将「黑手党·黑T恤」视为笑料而不愿深入思考——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组织的活动手法相当巧妙——引发的事件都被归为单纯的打架处理,并没有从根本上获得解决。
既然如此,自己的人身安全就由自己保护。
常去日炉理坂的儿童,或者住在容易遇袭地区的人,自然而然就开始集体行动,也开始在平时组织小团体。在对于暴力的恐惧与愤怒、复仇心以及自卫意识的加速下,不需花上多久时间便转变成了具攻击性的「队」,在上述前因后果下,和歌丘第二国小率先诞生的便是「蓝队」。
然而为了对抗「黑手党·黑T恤」的威胁,让儿童得以安全步行于和歌丘与日炉理坂而诞生的「蓝队」,曾几何时却成了和歌丘第二国小里的威胁。组成集团的「蓝队」在校内横行霸道,最后看不下去的人为了对抗便组成了「红队」。而为了调停双方的纠纷,以儿童自治会为中心的有志之士便进一步成立了「白队」——当大人们发觉事情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日炉理坂各地的国小内部已成了组织之间,有如黑道般的势力斗争一再上演的场所了。
不过,和歌丘第二国小里的情况,当被称作四季老家的日炉理坂有力人士,其中位居第二的三鹰家的长男——三鹰升成为「蓝队」第四代的新任队长时,斗争便宣告沉寂。
毕竟是和歌丘里最有力的三鹰家之子,与之为敌不是件好事。基于升当上「蓝队」队长,过去曾有的七个组织就一下子就减少到了三个,校内的暴力事件也急遽减少。但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不肯放弃作对的人。势力仅次于「蓝队」的「红队」至今仍持续着敌对行动,而自认扮演调停角色的「白队」也残留着,现在形成三强鼎立的局势——
(难不成……「红队」的家伙,连在这种时候都还要——)
「红队」的队长——新堂一郎是比升高一学年的六年级,体格常让人误以为是国中生,是典型的孩子王,也因此十分讨厌年纪比自己小、体格瘦小又是有钱人家儿子的升,将升视为劲敌。他一点也没有替六年级的自己毕业后,组织何去何从的事设想(对升来说,这才是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事)。
升朝着森林里前进。
过没多久,不知被谁命名为「音乐厅」的大厅马上就映入眼帘,升不禁叹了口气。
在苍郁茂密的草木之间,恰好露出一块地、形成大厅的地方,周围有许多树木刚好供人就坐,夏天可在树荫底下休憩、冬天则在照耀大厅的和煦阳光下悠闲度过,是个绝佳的景点。以势力范围来说属于「蓝队」,偶尔也会作为各队的会议场所使用。但那里现在实在不像是「会议」的气氛。升的右手边有三个穿着蓝色T恤的儿童,以及打扮完全没有统一感的三位少年——也就是「白队」——正面露愤怒地摆出备战姿态。左手边有八个穿着红色T恤的儿童。红T恤军团当中,后面七人全都面无表情,只有站在前方的「红队」队长新堂一郎正不怀好意地贼笑。
升踏进大厅,冷静地出声说道: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升!」左恻正中央站着一名蓝T恤少年——名叫御殿和孝,在同伴间被称作「凸额」的四年级生,隶属于「蓝队」,升的左右手般的存在——朝他跑过来。
「升!浑帐,这些家伙、这些家伙——」
「嘿,升,还真慢耶?我还以为你铁定吓得缩在被窝里发抖呢。」
「别开玩笑!升才不会那样——」
按住一怒之下想冲上前的御殿,让他退到身后,升目光直盯着露出轻薄笑容走近的「红队」队长新堂一郎。
「新堂,现在是在闹什么?」
「天晓得,会是什么事呢?」呸,新堂刻意做作地往地面吐口水。
升对他伸出手:
「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现在……既然你来到这里,就代表你也明白状况吧?停止无意义的斗争吧,现在应该大家同心协力——」
「没用的。」
背后传来声音,转过头,不知何时身旁已走近一名没有穿蓝色T恤的少年——名叫骑射场勇知,和升同样是五年级,奉冷静沉着为宗旨的儿童自治会副会长兼「白队」队长——升看了他一眼。
「……没用?」
骑射场的不看着升,冷漠的眼神看着新堂。
「新堂,把你刚才讲的再跟升说一次如何?用你那彷佛想出不得了的主意、发现了能赚进上百亿圆的执照般的口气,再说一遍呀?」
升的视线由白队队长转到红队队长身上。
新堂扭曲着嘴唇开口:
「我说~升啊,你为什么叫我们来这里集合?」
先是看了露出不怀好意笑容的新堂一郎,然后依序看向面无表情却隐约带有惧色的「红队」成员们,升回答:
「是为了突破现况。」
「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故作帅气,讲得这么简单。」
「……是为了击败吸血鬼。」
「那还真是遗憾。」
竖起大姆指示意自己与身后七人,新堂笑道:
「我们『红队』——要投靠吸血鬼。」
背后一阵哗然,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一面感觉身后的骚动,升再一次依序凝视与他避开视线的『红队』成员,然后注视新堂的双眼询问:
「那代表着什么,你明白吗?」
「那当然。」
「……要是那些家伙说他们只放过你的话——」
「不对。」新堂摇头笑道:「我们要主动成为吸血鬼。成为吸血鬼——『The One』,合为一体,获得永恒的生命,成为地面上的支配者。」
「别开玩笑了!」御殿怒吼:「你要背叛人类吗!」
「什么背叛啊?讲得这么难听。这叫进化,我们会进化成比人类更优越的种族——吸血鬼。」
「不就是怪物吗!」
「是怪物的话就好极了。」新堂笑着环视现场一圈。「听好了,不管是怪物还是什么,吸血鬼就是比较强。从今以后,这世界将归吸血鬼所有。」
「怎么这样——」
「那不然你说说看,要怎么打败吸血鬼?看看这座城里,半数以上的大人都变成了吸血鬼,可是外界却完全没发现。不是也有人试过了吗?想联络外界也是不可能的。懂吗?就算联络上了,吸血鬼也一点都不在意喔?他们现在会这样鬼鬼祟祟行动,是因为有着别的目的,并不是因为害怕人类。只要他们有心,随时都能将这整座城市毁掉!他们也告诉过你了吧?」
确实是听他们说过——升握紧拳头。
他们确实如此告诉他。
要是被舞原家或外界察觉的话,到时候不光是家人,他们还会毁掉整座城市,所以要他安分一点。现场所有人八成都被如此告诫过。家人、朋友都成了人质——
他下意识说出口:
「正因为如此,我才非行动不可。」
「行动?你是要做什么?像我们这样的小学生,究竟能做什么?」
新堂讪笑着环视现场。
他发现躲在升身后的大丸,将脸靠近他说道:
「你知道吗?他们现在只是为了不引起舞原家的注意,所以才放着我们不管。等时机成熟,所有反抗的人都会被杀掉——都会成为他们的饵食,身体里的血液都会被他们吸得一干二净!」
「住口!」
将「噫!」地开始呜咽的大丸交给御殿,让他们退后,升不带感情地注视新堂。
「那么,你是说真的罗?要加入吸血鬼。」
「没错……说什么要击败吸血鬼,你们真的有搞清楚吗?我们现在只剩下『成为饵食』或『成为吸血鬼』两条路了。再说,成为吸血鬼有什么不好?也不会死亡——总之,变得可以办到许多事……总之就是会有很多好事,比当人类要好太多了。你明白吗?吸血鬼比人类优秀得多了!」
「……」
「就像尼安什么人(注:尼安德塔人)灭绝一样,像恐龙灭绝一样,时代来临了,新支配者的时代!人类灭亡,吸血鬼成为支配者——这是时代的必然之势!」
「你就是被这样子给说服的吗?」骑射场揶揄似的说道。
骑射场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嘲笑新堂的笨拙演说。不过升觉得并没有他本人想像得那么有效果。新堂所说的话的确幼稚,但就现况来说很有说服力也是事实。
新堂一瞬间皱眉,但马上回复吊儿郎当的笑容,瞪着骑射场。
「要不然,骑射场,你用你那聪明的头脑说说看,要怎样对付吸血鬼?要怎么救这个城市?你有什么对策吗?是说,在你们当中有人当真认为会有办法解决的吗!你们只不过是害怕变成吸血鬼,所以才在逃避吧?像个怕打针的小鬼一样。
说说看啊!要怎么打败无敌的吸血鬼?」
沉默。
虽然新堂看着骑射场,但升感觉到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
当然包括身后的「蓝队」成员,连「白队」成员甚至队长也都看着升的背后。他感觉到这些视线。
似乎察觉到现场气氛,「红队」队长重新看向升。
「呐,伟大的三鹰家升少爷,是你让大家来这里集合的吧?你说说看,有什么对策?」
「……」
「也难怪你会不愿意嘛。在吸血鬼的世界里,三鹰家的权利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呀!像你这样的大少爷就会变成普通市民了。真遗憾呢,升,你已不再是权利阶级了。你们自以为伟大的三鹰的权力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你已经不再有任何力量了。嗯?怎么样?心情如何?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别闷不坑声,说话啊!丧家犬!」
举起手制止作势要冲上前的御殿和打算开口的骑射场,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新堂。
意识着在场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深吸一口气,以在场之人都能清楚听见的声音,尽可能不带感情地淡淡道出:
「……原来如此。」
「什么?」
「你的父母已经对吸血鬼屈服了吧?」
新堂瞪大眼:
「——才不是屈服!」
愤怒地弓起壮硕的身体,新堂怒吼:
「只是选择了应选的道路!才不是屈服!你这家伙,别讲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感觉到在场视线由自己身上转移到新堂,升从背包里取出十字架,转过身。
他无视于仍想说些什么的新堂,对着大家说:
「大家都有带着十字架吧?有人没带吗?」
「喂!你干嘛!」
毫不在意身后怒吼的新堂,升依序看着取出项链、银饰品,以及不知勉强从哪挖出来的十字架的成员们。
「骑射场,你呢?」
「很可惜,我身边没有。考虑到今后,与其从某处找,我想说不如自己做一个——干、干嘛?」
升将自己的十字架抵到骑射场面前,淡淡说道:
「握着这个。」
「……握、握这个?喂——」
「刚才我已经确认过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那些家伙就算在太阳底下没事,但碰到十字架会造成烫伤一样的瘀青……握住,骑射场,如果你是人类的话。」
不知何时连新堂也噤声,周边一片沉寂。
在所有人吞着口水注视下,骑射场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面对升,抓住他递出的十字架。
约握了三秒左右后松开手。
将无事的手掌心出示给升以及在场所有人看,并且说道:
「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抱歉,要是害你不高兴的话——」
「不,没关系,这是理所当然的措施。」
「谢谢。」
升再一次注视所有人,点了个头,然后视线终于转回新堂身上。
意识着闭嘴观察自己行动的新堂——以及在场所有人——升发出叹气。
(——重要的是要让大家认为我明白该怎么做。)
(掌握主导权,以我的行动来推动现场,你说是吧?昴前辈。)
这样大家才会追随自己。
升注视着扬言背叛人类的「红队」队长,将十字架递到他面前然后开口:
「你——没有带十字架吧?」
「是啊,因为没必要。」
「你已经被他们吸血了吗?正要转变成那些家伙的同伴了吗?」
「不。你不知道吗?小孩子的身体尚未发育完全,所以『The One』不会勉强吸血喔?」他转身看向身后的红队成员。「是吧?吸血鬼还挺善良的,绝对不是什么坏——」
啪——惊人的声音作响。
脸颊被升握着十字架殴打,新堂大吃一惊,擦拭着嘴角。
发现嘴唇裂开流血,他愤怒地挺起相当于国中生的身体转向升。
「你这家伙——」
「话说到一半,不要随便转头看后面。」打断新堂的话,升语气依旧不带感情地淡淡说下去:「我要是没叫你看后面,你就一直看着我。」
「什……么?」
「听好了,那些家伙或许的确不会将小孩子变成同伴,但若有必要的话,他们也会把小孩子变成同伴。至少,或许他们是没打算将你变成同伴,但那些家伙却一直想将我纳入同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握紧十字架,升毫不客气地揍了新堂刚才没挨打的另一边脸颊。
「!」
拳头的力道令他不禁摇头踉舱,膝盖着地。新堂几乎要扑上来,眼神带着憎恶地瞪着升。升毫不在意地说:
「你知道吗,新堂?那是因为我很重要。比起你这个普通人,身为三鹰家嫡子的我更有利用价值。权利在吸血鬼的世界里无用武之地?很可惜,就目前来说还是有用。毕竟我可是有办法直接上报舞原大人。
对那些家伙而言,我比你还要有价值多了,重要多了。
——站起来,新堂!」
升拿着十字架,狠狠地对着不站起身的新堂膝盖打下去。他抱着欲哭的心情看着新堂的膝盖破裂流血,内心呐喊:啊啊,我明白,这绝对不是最佳手段,不但如此,或许还是最糟的手段。可是我没时间和余裕去思考最佳手段了。我必须让前来依靠我的大家看见我的可靠及优势才行,为此必须要有一个实际可见、并且还要被打败的反派角色。我想新堂应该会真的恨我,比起以往会更加真正憎恨我吧。或许还会抱持着杀意。更重要的是,他会将今天当成教训,以后会开始携带武器。或许会是球棒,也或许是刀子,总之他将会携带武器,而那总有一天会对我或我珍视的事物使用吧。
尽管如此,我也想不到除此之外的办法了。
升对着好不容易站起身的新堂冷冷放话:
「你若要背叛人类,那也无所谓。不过新堂,结果你也只是被利用罢了。
——我敢打赌。
要是我杀了你,他们什么也不会做吧。不会为了你而考虑报仇,不仅如此,还会将事件隐瞒起来。不过你若是杀了我,那些家伙绝对饶不了你。因为只要三鹰家嫡子的我一死,事情就掩盖不住了,一定会酿成重大事件传到舞原家,妨碍那些家伙的计划。万一事情变成那样,那些家伙绝对饶不过你和你的家人。当然,这只不过是我的想像罢了——
怎样?敢打赌吗?
你有跟我打赌的觉悟、在此和敌人决一生死的觉悟吗?
我说过我要击败吸血鬼,既然说了我就要做到,我对此已有所觉悟。但你真的已有觉悟背叛人类、与人类为敌吗?」
额头流下红线的苍白脸颊上,一对眼神散发出恶狠狠的凶光。注视着那双眼,升挺出十字架。彷佛说着「放马过来」般,但却不带感情地注视着新堂的双眼,然后等待着他移开视线或者飞扑过来——
最后。
新堂移开了视线。
升开口:
「既然你没那份觉悟,那么在你做好觉悟、觉得赢得了我之前,别再让我看见你。还有,别忘了,如果你要投靠敌人,我也有随时都能杀掉你的觉悟。
明白的话就转头回家!」
新堂有好一阵子,以奇妙的空洞眼神看着升。
然后他像是突然发觉什么似的,擦拭着嘴角笑道:
「升,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最后人类都会灭亡的。」
「……」
「最后笑的人是我,升。」
新堂放声干笑,当他转过身的瞬间。
升手中的十字架,狠狠地殴向新堂的后脑勺。
8
他感觉到某样事物——某样无形的事物在内心崩坏。
(昴前辈也体验过这样的心情吗……)
彷佛殴打声出自于自己身上,四面八方发出「噫」的呼吸声。在一片惊声当中,升冷静地蹲下,抚摸晕厥的新堂的头,确认肿了一个包。
没有特别感觉到哪个部位破碎。
血也只有刚才殴打额头时所流出的。
脉搏正常,呼吸也正常。
只不过是晕了过去,他心想。不过——
「不要紧吧?」他抬头看着走近的骑射场问道。
「……因、因、因为是头,所以姑且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
点了头,再次确认新堂失去意识,升起身环顾四周。
视线徘徊在「红队」的成员——避开视线的成员——之间,平静地说着:
「我想姑且问一下『红队』成员。新堂现在晕了过去,所以请你们老实回答。
各位真的想成为吸血鬼吗?
当真想成为吸血鬼的人,请举手。」
当然,这是他已看透没有人敢在这种气氛下举手说话。
确认红队成员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人举手,升点了头,再次开口:
「我不会深究。但如果你们心中有那么一丁点不想成为吸血鬼的心情,觉得不想成为吸血鬼却莫可奈何,如果你们这么想——」
升转过身,一个个看向蓝队成员以及白队成员。
「我不会要你们一起战斗。但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别放弃,尽可能坚持到最后。不要放弃,请你们等我。
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我不会要你们帮忙,你们只要等待就好,请别舍弃希望。」
「想、想什么办法?」
战战兢兢但声音明显带有怀疑,身穿红色T恤的少女——「红队」成员当中有两个女孩子——问道。
「你究竟能办到什么?对手不是人类,是吸血鬼啊!而我们还是小学生耶!就连叫救兵都办不到!」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刺痛着升的身体,彷佛形成物质般的压力。不只是「红队」成员,「蓝队」、「白队」的所有人也都注视着升,等待他说话。升握紧拳头,压抑着感情,(我在你们眼中究竟像什么啊!)忍耐着想如此叫出口的冲动,他说出从昨晚就一直在思考的话。
「各位,你们都知道堂岛昴吧?创立了『组织』原型,是我们的前辈。」
嗯——等到有人点头同意后,话接下去说道:
「因为他父亲不是日炉理坂的人,因此堂岛昴前辈从小就一直受欺负。但为了不让父亲担心,昴前辈都一直笑着忍耐。自从有了妹妹之后,便积极地向——就某种意义来说是事件起因的舞原家公主们直接恳求……这个人打从年纪比我们更小的时候起就在战斗了。藉由笑着忍耐或是拜托公主等,小孩子也办得到的方法。」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电脑专用的记忆卡。
「这是舞原家所整理的、关于昴前辈的报告。
大家都知道吧?为我们奠定基础的『黑手党·黑T恤』成立的契机。」
他看向御殿。
御殿点头。
「……那个……听说是他妹妹被外星人绑架……之类的……」
「没错。虽不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但是昴前辈的妹妹失踪了。昴前辈不断地说是『妹妹遭到外星人绑架』,但谁也不相信他,将他当成放羊的孩子,他渐渐被人孤立。也因为和舞原家的公主变得疏远,被霸凌的情况也变得比先前更严重,但别说是小孩,就连大人也不肯帮助他——
于是昴前辈终于开始战斗。他几乎是只身对抗学校以及整个社会。」
待话语渗透至气氛中。
他深吸一口气,接下去说道:
「如果只是要对欺负自己的人报仇,我认为是件很简单的事。只要带着棍棒守在暗中埋伏、乘其不备就行了。可是这样的结果却会使父亲在日炉理坂愈来愈难立足,而最终霸凌行为也不会结束。昴前辈除了要报仇之外,还要让自己免于受到责难,更必须让大人们默认甚至鼓励的霸凌结束不可。而他所导出来的结论就是可谓我们『组织』前身的『黑手党·黑T恤』。
你们能相信吗?
昴前辈在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年纪,就向全校挑战,并且还战胜了!而这个人不只是出现在故事里,他现在也正就读于高中,是真正存在的人啊!」
森林里一片沉寂。
谨慎地确认新堂的状况后,升继续说道:
「当然,昴前辈的案例无法直接套用在我们身上。
昴前辈对付的并不是吸血鬼。
但我觉得就根本上来说是相同的。
就算昴前辈是为了胜利而战,但并非他有战胜的可能性才战斗。
而是非战不可。
就算是无法战胜的对手,无论如何也非赢不可。
而那就是我们的现况。
我们非战不可。
就算没有胜算也非赢不可。
而就算如此,我们还是会获胜。昴前辈的报告里就是在教导我们这一点。就算是小学生,也有非战不可的时候,而且也一定会有获胜的手段。
……昴前辈是多么成功地办到这件事,从舞原家留下这样的报告就能得知。」
摇了摇记忆卡,注视着红蓝白在场的所有人。
这次红队成员没有移开视线;目光捕捉到他们的视线,升说道:
「在无法打赢的战争里获胜,这是怎么一回事——昴前辈唯一的同伴,名叫叶切的人这么问他,而他是这样回答的:『就算是小学生,也可以打得赢职业摔角手——只要在决斗中加进猜拳的要素。』听起来或许很蠢,但这是很重要的想法。一定就是这种思考方式让昴前辈建立了『黑手党·黑T恤』。的确,照一般方式是赢不了吸血鬼的,但肯定有什么类似猜拳的方法,肯定有某个能让我们战胜吸血鬼的点,而只要在那一点上赢了,就能够让我们全盘获胜——一定会有这样的机会。一定有只要我们不放弃,就绝对能抓住的机会—
堂岛昴的报告教了我们这一点。然后——」
他深深吸气、吐气,停了一拍。
然后说出这句话:
「我们一定能战胜吸血鬼。」
清爽的风开始流动。
依序和所有人对上双眼,然后视线转回红队成员——那位刚才向升发问的少女身上,升微笑着说:
「……没错,我发誓。赌上四季老家第二位——三鹰家嫡子之名……是说,我不晓得我的名字有没有那个价值就是了……并且以蓝队队长的身分发誓。」
没错,作为蓝队队长发誓。
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的眼睛。
然后升竖起食指,开始数红队的人数。
「……七个人,很好。」
他转身对「蓝队」的众人发号施令:
「蓝队的人,把T恤脱下来。」
不待其他人「咦咦」出声抗议,升首先脱掉自己的蓝T恤,走向在场的「蓝队」里唯一的女孩子——名字叫珠州美澄,五年级。
「抱歉,珠州,可是数量不够。把手抽出来遮住胸部。」
唔……嗯——珠州照着吩咐将手抽出袖子,在T恤里遮住胸部。升朝她的身体伸手,温柔地抽起T恤,然后瞪着还没脱衣服的其他人。
将全员脱下的T恤收集好,他重新面向「红队」成员。
他将自己的T恤递给「红队」的少女,说道:
「拿着这个。不必穿,藏起来就好。」
少女不作多想便伸手收下。
接着升将珠州的T恤递到另一位女孩子面前。
少女虽然犹豫,但最后还是收下。
接下来其他的「红队」成员也在T恤递出的同时收下。
将蓝色T恤全发给七位红队成员之后,升环视了一圈说道:
「请你们别误会,我并不是要你们背叛新堂。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只要你们不放弃,你们各位都是我的队员,我们『蓝队』随时欢迎各位。当我们在战斗时也都会惦记着各位,所以请别放弃,希望你们能等我……至少尽可能坚持到最后。」
他忽然看向脚下。
然后对着仍昏迷不醒的新堂微笑。
「我想其实新堂应该也不想背叛人类。
只不过因为看不见未来,所以感到害怕——一定是的。
……啊啊,可是,我想那T恤还是藏起来,别给他看到比较好。
那么,我的话就到此为止。已经够了,请各位小心。」
升对拿着T恤的少女露出一个笑容说道:
「请带新堂去医院。虽然我想他应该不要紧,但仍不免会担心——」
◆
「红队」成员离去之后。
「蓝队」七人以及「白队」一行人以升为轴心围成扇形,在森林大厅中坐下。顺道一提,「白队」其中两人去买替代的T恤了,因此除了正打开笔记型电脑的白队队长骑射场勇知以外,所有人都裸着上半身,构成一幅奇异的画面。
「……接下来该怎么做?」
满脸羞红、双手遮住胸前的珠州发问。
「当然,能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没错,重要的是要确实交待所有人工作。)
(确实分配工作,给他们容身之处,让他们不去思考多余的事——昴前辈就是这样整顿了初期的组织。)
「……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过最优先的是——」
「T恤!」御殿和孝神采焕发地大叫道。「升!我们做很多T恤吧!还有大人穿的也要!像刚才那样分给大家!这样绝对不错!」
骑射场一面对着笔电敲打键盘一面点头:
「这样或许确实很有效果。我认为这主意不错。只不过在那之前,有件非大量生产不可的东西。」
「什么东西?」
「十字架。不知是意外还是理所当然,不太容易入手。」他看着升的十字架。「可以的话,希望是像那么大的,相对的也比较有份量。」
升点头。
「确实需要十字架。只要有模具的话,就可以在学校的工艺室或者借用哪个板金工厂制作简单的十字架……」
「不能由三鹰家向哪边订做吗?」
「要是突然大量生产十字架,不但会吸引舞原家的注意,况且吸血鬼也不会容许吧。虽然出得起材料费,可是只能手制。」也可以当成给大家的工作。
珠州点头:
「嗯,手制的感觉好像比较有效果。虽然我并不特别信神就是了……」
森林里一片沉寂。
过了片刻。
一行人当中身高最高——不如说,是身材修长——的乘田赖道战战兢兢地开口:
「和、和歌丘里……有没有……信奉神的教堂啊?」
「有。」御殿点头。「应该说,原先是教堂,现在已经没有在布道了。」
「教堂的主人呢?」升问道。
「听说他以前是牧师。」
「那、那么,既然敌人是吸血鬼,就找那个人——」不等乘田把话说完——
「不行。」「行不通。」「没办法。」
御殿、骑射场,以及一行人当中体格最壮却很胆小的五年级生——小田岛满同时回答。
难不成——升望着三人。
骑射场点头:
「嗯,我有打过电话了,但对方完全不相信,怒骂说叫我别开玩笑。」
「我是去他家拜访,却被赶回来了。明明是牧师,却完全不听人说话。」御殿说道。
「我想应该是其他也有许多小孩子打电话或登门造访,所以他才会以为是恶作剧。而且毕竟是在说吸血鬼——」升不解地问:「那间教堂所在的地区,还没有出现吸血鬼吗?」
骑射场缩着肩膀:
「或许吧……那间教堂的所在地区是在河的另一边,搞不好吸血鬼也无法轻易过去。但不管如何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在场最年幼的大丸健出声:
「那、那个,为什么在河另一边的话,吸血鬼就没办法轻易过去?」
「你不知道吗?听说吸血鬼在流动的水上无法通行。但也不晓得是否能套用在那些家伙身上就是了。」
御殿叹息。
「因为他们在阳光底下也能泰然无事地行走嘛。其他还有哪些弱点?」
「他们怕大蒜!」乘田大叫。
「镜子照不出他们。」小田岛说道:「还有……如果不在他们心脏上钉木桩、把头砍掉就死不了……之类的。」
升摇摇头。
「嗯……还是正式调查一下关于这方面的情报或文献好了。应该不可能全不符合吧,但其中会许会有几项有效果。实际上十字架就有效。」
「这交给我,这是我擅长的领域。」
「那就拜托你了,骑射场。」
——谈话中断。
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升稍微清了一下喉咙说道:
「不过嘛,总之今天该做的事不是制作T恤,也不是做十字架。首先该做的是——啊,回来了啊。」
森林外头响起脚踏车的煞车声。
没多久后,出去买T恤的「白队」两人彷佛被什么追赶似的,慌慌张张跑过来。这也难怪,因为街上早已满是吸血鬼了。
「买、买回来了!」
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将钱包和纸袋交给升。
「谢谢。」
升从纸袋里拿出一件蓝色T恤——不是刚才「蓝队」穿着的专用T恤,只是市贩的普通蓝T恤——从双手遮胸无法拿东西的珠州头上套下,让她穿上。
环顾赤裸的蓝队成员一圈,说道:
「那么,既然全员到齐了,我们就来说接下来的事。我们首先——
到在场所有人的家一趟。」
「我、我们家?」意料之外的话让骑射场瞪大了眼。
将T恤递给乘田赖道和小田岛满,升点头道:
「没错。到各位的家去,让各位的家人知道有我们在。你的孩子绝不是孤单一人,不是只有你们在忍耐,所以请你们加油——把这件事告诉你们的父母,让他们知道。」
将T恤放在伸出手的三年级生——大丸健的头上。让内向固执又有锲而不舍精神的四年级生——山内翼把T恤握在手里。
虽然是低年级学生,但这两人也来到了现场。
没错。
「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人数』。年龄或能力都无关紧要,而是人数,我们能够聚集多少人——」
对吧,昴前辈?升在内心呼喊。
分发黑色T血,并且加以组织化,都是为了聚集人数。
「就算是牧师,若只有五人、十人,他或许会当成是恶作剧。但如果有三十人、五十人的话就绝对无法忽视了。只要聚集了一百人,就连吸血鬼也无法忽视了。更重要的是,只要我们聚集了愈多人,就愈容易昭告大家——我们有人在战斗,有战斗的方法,这个城市还有希望。」
升将T恤抛给比他小一年级,但却相当于他左右手的御殿和孝,点了个头说道:
「所以现在我们首要该做的,是转告还没有变成吸血鬼的人,请他们别感到挫折。告诉你们的父母,请他们今后也要努力,而我们所有人也都会努力。这样一定会造就人数,开创希望——咦?」
将自己的那件T恤放在肩上,但他发现纸袋里还有T恤。升望着跑腿的两人。
两人似乎想说什么,窥伺着「白队」队长的脸色,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约莫一拍的沉默过后。
「也好。」
骑射场点头。
「有多的话,我们也各拿一件吧。」
「……骑射场。」
「你可别误会,我们『白队』并不打算屈就于『蓝队』,只不过现在——蓝色是晴空的颜色,很适合与夜色的战斗。」骑射场伸出手。
「……嗯。」
升点头,给了骑射场勇知一件蓝T恤。
「白队」成员也伸过手来——向居太阳、山棱冬马,五年级生——也给了他们一件T恤然后将空纸袋折起来。
所有人都穿上蓝T恤之后,升说道:
「好,各位,虽然我们还不到十个人——
但从现在起,战斗开始了。
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城市和家人!」
「噢!」
没错,战斗从现在开始。
为了我们自己而战。
(没错,堂岛昴办到了,我们也可以。)
(一定……一定会有办法的——)
9(水彩)
夏日午后,往来行人稀少的商店街。
一群小孩骑着脚踏车通过,看起来应该是小学生。
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蓝色T恤,眼神也都同样散发着一股炽热感。
(该不会……连这样的小孩子都——)
一阵寒意窜过背脊,木下水彩看向走在一旁的三轮方辽子。
身穿与自己同样的日炉理坂制服——称得上是校内学姊的辽子,水彩发现她的视点也茫然地落在远方,不禁觉得有一股让人冷汗直流的焦躁感侵袭。感觉世界渐渐飘离自己、愈飞愈远,只有自己被遗留下来,掺杂着恐惧的焦躁。
注意到水彩的视线,辽子转回焦距。
「——啊啊,怎么了?」
「……没事。」
「真是的,对不起啦。你刚刚想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
「……咦?你该不会在闹别扭吧?抱歉抱歉,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忙的。」
「我、我才没闹别扭!」
既然很忙,就不要带着我四处晃啊——将差点说出的话吞回肚里,不悦地转过头。总觉得像是很普通地在和朋友聊天,她不喜欢这种感觉。附带一提,两人从中午便一起出门购物——为了辽子的饭店生活——而现在正在返回辽子作为根据地的饭店「观鹤台」的归途中(顺带一提,采买的东西全都宅配运送)。在这期间也没有特别受到威胁,因此水彩有点搞不懂这个名叫辽子的少女。虽说她似乎是因为想得到水彩的朋友——朝比奈菜菜那,所以才想拉拢水彩(听说在这和歌丘里,就属自己和菜菜那最要好),但实在不明白她又为何要像这样把自己带在身边四处晃。对方似乎很中意自己,但是——
(我的血真有那么好喝吗?)
这个人是敌人,是吸血鬼——水彩内心再次呢喃今天已不知反覆第几次的话,然后陷入沉默。
叹了一口气,「啊,对了!」辽子拍手。
「你口会不会渴?要喝什么吗?乌龙茶好不好?」
「咦?可是……」
附近又没有自动贩卖机——话说出口之前,附近一幢独栋住宅的大门开启,看似屋主的男子拿着保特瓶现身。
男子将尚未开封的保特瓶和装了饼干的包裹交给辽子,微笑着低头示意,然后又不发一语地走回家中。
「不必客气,请用。」辽子自己也一手拿着饼干一手打开保特瓶盖,同时边说:「还是,想进去坐坐?」她环视四周住家。
水彩叹着气喃喃说道:
「还真是方便呢。」
明明是刻意语带讽刺地说这句话,但语气听起来却好像真的很羡慕似的,令她感到有些可悲。
辽子微笑:
「嗯~确实是很方便啦,也不必靠手机。不过,真正的价值可不仅是方便而已。啊,对了对了,你有手机吗?」
「有。」
「万一想联络我的话,你就打手机吧!不管打哪支号码叫我,都可以联络得上。」
「咦?」
「不管是手机还是电脑的通讯网路,就某种程度来说几乎都已在我们的掌握及监视下了。所以就算向外界求救也是没用的喔!不过嘛,如果你重视家人的话,应该不敢做那种事吧?」
视线从无情笑着的辽子身上移开,水彩紧咬着下唇,挤出声音询问:
「……你们是什么东西?」
「咦?」
「说什么掌握了手机通讯网,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问我们是什么东西……我们自称是『The One』,不过就你们的认知来说就是『吸血鬼』吧。吸取人血,害怕十字架和阳光。」
「可是你完全不怕太阳——」
「也不能说是完全啦,精神上的影响还是满大的。只不过,我们还不算是完全的『The One』。」
「不算完全?」
「嗯。」
咚咚——辽子敲着自己的头。
「真正变成『The One』的只有这里——大脑的一部分,身体几乎还是维持人类状态,所以才能像这样在太阳底下走路。」啪叽——她发出清脆的声响。「再说,饼干也很好吃。」
「只有一部分……」
「嗯。毕竟要是完全变成『The One』的话,就没办法忍受阳光了嘛。为了不让舞原家察觉这城里发生的事,就必须让城市看起来像往常一样——在白天也必须活动。所以才延缓变化成『The One』的速度,只让变化停留在大脑,维持着人类的躯体。」
「……」
沉默。
「你不喝吗?那走吧。还是说,要叫计程车吗?虽然就快到饭店了。没关系的喔?」
「不,没关系,用走的就好。」
水彩手拿着保特瓶再次迈开步伐。
朝向前方的医院,以及可看见在医院另一头的饭店。明知会在那里被如何对待,却还是自己主动迈开双脚赌气前进。
(我才不会认输!绝不!)
「抱歉喔,带着你四处跑。」
辽子跟在一旁,一脸歉意地说:
「我第一次约会,所以有点太兴奋了。」
「……两个女人才不叫约会。」
「……嗯,也是啦。」
步伐缓慢。
一小步一小步,但确实地逐渐接近医院,以及另一头耸立的高大饭店。
脚步自然而然变得沉重。
辽子开口:
「该怎么表达才好呢~」
「咦?」
「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的能力不只是方便,呃……水彩,你认为人心以及自我是在哪里产生的?不是指抽象意义,而是物理……肉体上的。」
「……咦咦?」肉体上的?
稍作思考后,水彩回答:
「大脑……吗?」
辽子摇头。
「这是一般人类的想法。可是『The One』不这么认为。依『The One』的说法是,你的手脚完全是另外的生物。」
「咦咦?」
「没错,手和脚是另外的生物,而胃和心脏也是不同的生物。皮肤与肌肉是相异的存在,手、脚、指甲、头发甚至于内脏、皮肤,全都是为了活下去而集合起来互助的共生体,而成就了独立的『人类』,『the One』是这么认为的。然后——」
她伸出手,疼惜地由水彩的肩膀抚摸至手臂,说道:
「为了让这些相异的存在共生,因此建构了神经血管以及电磁场的网路,由那里产生能量——而那就是『心』也就是『你』啊,水彩。」
「网路……」
「嗯。大脑纯粹只是中枢而已,重要的是网路;而像这样建构『人类』的网路,以及寄宿在网路里的能量,我们称之为『ODE』。我们吸血的时候,其实真正在吸取的就是那个『ODE』;而我们所谓的建立同伴,就是让构筑了『你』的封闭性ODE、网路开放,连接上我们的网路。
懂吗?
人与人无法互相理解。就算是亲密好友或者家人,也没有办法像了解自己般彼此理解。因为毕竟形成『你』的网路是封闭的,只能在你自己体内循环。可是『The One』不同。『The One』可以连结到所有网路,成为一体的网路运作。只要你成为同伴,你的网路就会连结上我的网路,我们就会合为同一个共生体。懂吗?孤独与误会就会从世界上消失喔!大家都会合而为一,变得能够彼此理解、团结合作——这是多么美好的事,你懂吗?」
你看——辽子张开嘴巴。
辽子在水彩眼前伸长犬齿。
然后辽子的手指非常干脆地将伸长的犬齿「啪叽」一声折断。
辽子拉起水彩的手,将她的掌心摊开,把折断的犬齿轻轻放在掌心。
「!」
置于水彩掌心的犬齿小碎片,在阳光下立刻粉碎四散。没一会儿便扩散至空中,有如玻璃般反射着闪耀的光芒逐渐消失。
「这是……」
「看见了吗?刚才那就是构成『The One』的最小成分——这个嘛,以人类的话来说,比较接近『有机奈米机械』吧。
这就是『The One』的真面目。
大小甚至不及人类的细胞,可以比喻成纯粹的遗传基因,会因紫外线或活性氧而产生异变导致坏死,是极微小的脆弱存在。而集合这些弱小存在所形成的共生体,其中的强大网路就是『The One』;这些弱小存在彼此相互连结、建立网路,由其中诞生的自我正是『The One』的自我,由那网路中所诞生的力量,才正是『The One』的力量——
懂吗?
这就是『连结为一体所产生的力量』。和你的身体诞生出你的心,是相同的力量、相同的网路。」
「……网路……」
「没错,『ODE』的网路。所以『The One』本能性地需求网路。就像人类的基因会追求与更优良的基因结合在一起,『The One』也会追求网路的巨大化、复杂化……没错。」辽子的声音变细,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不管『核心』怎么说,『The One』一定也是一个独立的生物,绝对。」
「咦?」
「……没什么。总之——」
辽子摇摇头,对着水彩微笑。
她慢慢走近水彩,手拦住她的腰把她抱到身边说道:
「总之,说成是『吸血鬼』也太难听了,不过变成『The One』绝不是一件坏事。不,其实是一件很棒的事喔。」
「……」
「嘛~初次邂逅的情况很糟,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啦。但请你冷静下来,舍弃偏见思考看看,选择哪一条路对你来说才是好的?『The One』真的是邪恶吗?」
「……」
回过神来,医院已近在咫尺。
环在腰际的手攀上手臂,两人几乎勾着手走路。上臂感受着辽子胸部的蓬软触感,水彩被推着沉重的步伐前进。
逐渐接近医院。
也已经看得见饭店玄关。
水彩停下来。
她拚命反抗拉着自己的力道,嘴里冒出:
「……侵略者。」
「咦?」
「你不就是侵略者吗!」声量不由得加大:「消灭不听从的人类……反正到最后人类一个也不剩。不管有怎样的理由,侵略者就是邪恶!」
水彩愤愤地低头说道。辽子手轻轻贴上她的脸颊,让她抬起头,微笑着说:
「那是误会。若要说我们是侵略者,或许真是如此,但我们没有消灭人类的打算,确实在思考共存的道路。」
「这种话——」
「因为你想想看,要是没了人类,『The One』要吸谁的血才好?」
迟了一拍后才理解辽子话中之意,水彩不禁瞪着辽子大叫:
「人类才不是你们的食物!那种事……那样绝对才称不上共存!」
辽子笑着回她:
「是啊。可是牛或猪一定也都会这么说的吧?或者猫、狗也是。」
「牛……牛和猪是……」
「因为智能低,所以不管对它们做什么都无所谓?既然这种逻辑能够成立,那么『The One』要对人类做什么也都可以吧?」
「这、这种事……」
「再说,人类就算被我们吸血也不会死,失去的血液也会恢复。可是被人类食用的生物只有死路一条。若单就邪恶这点来思考,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邪恶?」
水彩答不出话。
辽子继续着话语:
「人类吃东西还不只是为了生存,也会为了享乐而吃。只为了享受味道就杀生。明明没那种必要,却只不过为了享乐。因为这种理由被吃而几近绝种的生物,在这世界上有多少,你知道吗?不对,实际上它们正被逼向绝种,就连现在这一瞬间也是。不是因为自然界淘汰,而是为了供人类享乐。
『The One』的确也会享受血的味道,但至少不会吸到让人致死。
就道德伦理而言,犯错的究竟是哪一方?」
「这……」
「不光是食物,人类还能平心静气地伤害他人、对他人见死不救。对于只能感受名为『自己』的封闭网路的人类而言,他人终究是事不关己的存在。所以就算现在这一瞬间,别处某个国家有和你们同年龄的小孩死去,你们也若无其事买着无关生存问题的糖果点心,甚至不认为这是邪恶。
可是『The One』不一样。
因为『The One』是共生体,一切连结上网路的就都是『The One』——就都是自己。自己不会对自己见死不救,也绝不会无意义地伤害自己,不是吗?那么就道德伦理的观点来看,人类和『The One』,究竟哪一边才是善,答案不是早就出来了吗?不对吗?」
水彩无法答话。
垂下视线,咬紧下唇。
辽子离开水彩,背对着医院摊开双手。
「在由『The One』所创造、即将到来的世界里,所有人都不会彼此伤害,因为大家都变成了『The One』。在那个世界里没有误会、争执,也没有贫穷——
而且——也没有死亡。
和人类会逐渐劣化的物理性网路不同,『The One』的网路不会劣化。
没有贫穷、死亡,也没有争执——这正是真正的乌托邦,你不认为吗?在那里,人类可以纯粹只追求文化……当然,也需要付出相对的劳动。要是单纯只有幸福,人类是会腐败的。我们也会给人类劳动与竞争,但那纯粹是为了获得喜悦。怎么样?和现在纷争与凶案层出不穷的人类世界相比起来,真有那么差吗?」
「……」
「当然,也会存在着义务。支持网路、提供血液给『The One』,以及生小孩的义务。不过啊,只要确实完全义务,该名人类也能成为新的『The One』——简单来说也是为了自己。很合理吧?」
「为、为了让人类提供鲜血,所以让人类生小孩?」
「你那种说法听来真不舒服。让人类生小孩,当然是为了让他们体验世界的美好啊。至少『The One』提供了人类会觉得美好的世界。可是人类呢?现在的世界究竟是不是会让人想生小孩的世界?」
话虽如此,但水彩脸上还是明显透露出厌恶。辽子无奈地耸耸肩。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啦,毕竟整个世界都将翻新改变。但是……
水彩,你有读过《绿野仙踪》吗?」
「咦?」
捕捉到水彩抬起头的视线,辽子问道:
「你会感到厌恶,绝对不是因为『The One』的世界不好,纯粹是因为你一路接受的都是这种教育。你只不过是被戴上了会有这种看法的眼镜。」
「……」
「举例来说,水彩,要是叫你吃狗肉的话,你会感到厌恶对吧?但在其他国家却是很习以为常地当作食物。反过来说,日本人对于吃马肉不会特别感到排斥,但对美国人来说这样的行为让他们非常厌恶。日本人平常在吃的牛或猪,也有其他国家是完全不沾口,吃的人也很不可原谅。
这就是所谓的善恶。
一切取决于大环境——教育。
若要提唯一、绝对的邪恶,那就只有剥夺他者的生命这件事。但『The One』不会做这种事。既然如此,你所感觉到的善恶,终究只不过是受他人教育、植入的。懂吗?」
「……」
「不过,以往都接受这种教育,也难怪你会这么觉得。可是你看?」
辽子背对着医院,摊开双手。
同一时间,医院左边二楼的窗户接连打开。
一群妙龄女性接二连三采出头。
她们胸前抱着的是——
「看到了吗?那些可爱的小婴儿。」三轮方辽子微笑。「今后所有出生的小孩都会接受正确的教育——健康地成长,以健全的心灵与肉体提供上等的『ODE』给我们,到了适婚年龄就尽可能生小孩,等到适当的时间来临便成为『The One』的一员——以此为善并感到喜悦的教育。
明白吗?这才是乌托邦的本质。
世界对他们而言,生来就已经是『翡翠之都』了。」
笑盈盈的母亲们。
以及抱在她们怀里,一脸安祥的婴儿——
回过神来,水彩大叫:
「——是洗脑!你这是洗脑,洗脑!」
想要拔腿冲出去与原地煞车,两相矛盾的念头在脑中化为白光闪烁,一股强烈的晕眩感侵袭使她不支倒地。
轻轻抱起倒地的水彩,以手撑住她的背,辽子微笑:
「不,对成人来说是洗脑,但对小孩子就是教育……不过更重要的是——」
以单手与膝盖撑起水彩的身体,另一只手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发说道:
「水彩,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想想自己吧?如今已无法重新再教育的你,忍受得了这种事吗?你将不断地被吸血。」
柔软的嘴唇顺着她的脖子拂过。
白皙的手伸出,轻轻整理好水彩凌乱的裙子。手指掠过膝盖与大腿的冰冷触感使得水彩身体微微发颤。
辽子的话语近在耳边传来:
「我说水彩,真的只能趁现在喔?等到一切落幕,要是你仍拒绝成为同伴的话,到时就单纯只会被当成血液供给机而已。再来就是……没错,就是婴儿生产机。你会被迫与不认识的男人们交配,生下他们的孩子,一再重覆直到不堪使用为止。这就是直到最后仍拒绝『The One』之人的命运。你想变成那样吗?」
「不……要……」
轻轻抱着无力摇头的水彩让她站起,辽子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说道:
「你仔细想清楚一点喔。自己该怎么做,以及该让家人怎么做。已经剩没多少时间了,得考虑清楚才行。
好了,走吧,就快到了。我肚子饿了。」
再次勾着手臂开始迈步。
饭店愈来愈接近,愈来愈高大。
突然间,水彩停下脚步,说道:
「……你这是歪理。」
「咦?」
「你说的……全都是歪理。」
「为什么?」
「因为爸爸他说过!千铃她……我的朋友她死了!站在那里的,只是伪装成千铃外表的冒牌货!什么也不会杀?不,你们杀了人!你杀了千铃,杀了千铃的妈妈,杀了名叫三轮芳辽子的学姊!你只是杀了学姊后假装成学姊的样子,是邪恶的怪物!你是冒牌货,学姊已经死了!」
辽子微笑,脸上带着些许悲伤。
「若要说到这点——我究竟是否活着,就必须从生命开始重新定义才行。」她刹那间表情蒙上阴影。「『核心』想要确认的,恐怕就是这件事吧,一定是的。」
「总、总之——」
水彩挥开辽子勾住她的手。
她狠狠瞪着辽子及其身后的高大饭店说道:
「我、我不会输的。我虽然弱小,但是……我绝不会输!」
「……」
「你的力量确实是很厉害,但爸爸他说过,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结果两千年来也未能消灭人类,就代表一定有什么弱点。而那一点就证明人类不会输给你们。所以——
虽然我是个小孩也很弱小,什么也办不到,对你的话提不出任何反驳,但我也绝不会输!直到最后我都不会放弃!」
——啪啪啪,拍手声传来。
辽子正在拍手。
不,不光是辽子。
水彩环视四周,看见城里往来的人群全都停下脚步拍手。有人特地停下车拍手,也有人从建筑物的窗户、屋顶、大门口特地探出头来拍手。人数渐渐变多,掌声不绝于耳——在四面八方传来的拍手声当中,水彩突然感觉一阵尿意。感觉彷佛有人从她跨下拉扯她,双脚也开始不住颤抖,同时她心想:不要,住手,快停止拍手!不要,不要,不要这样——
辽子自言自语般说着:
「我很怜惜你的这份心情,该怎么做才能传达给你呢?」
「……」
「不,我想只要你一日不肯成为『The One』,就永远传达不了吧。」
「啊……学、学姊……」啊啊——她心想。
啊啊,我真是对自己不敢相信。刚才还扬言绝不放弃的嘴巴都还留有唾液,我就已经怕得两脚发软了,甚至还想扑到眼前既是敌人又是怪物的怀里哭泣。我怎么这么——
——掌声忽然静下来。
接着,水彩听见开窗的声音。
明明有段距离,照理来说一般不可能听得见那么微小的声音,但由于多数声音同时响起而听见了。水彩亲眼看见和歌丘属一属二的饭店「观鹤台」,二十层楼高建筑的其中一面约有将近两百扇窗户同时打开,从所有窗户都能看见人的面孔。将近两百人在水彩面前同时张嘴,讲出完全相同的话。
我说水彩,看见这幅景象后,你还能说得出同样的话吗?
约两百张不同的面孔,用不同的嘴巴、不同的语气,一字不差地讲出的话语让水彩顿悟。啊啊,这不是在知会下才集合的,也不是意念通话所准备的。在那些脸上、在那些无数的相异瞳孔深处只有一个人而已。藉由无数的嘴巴把话一次说出口,那些失去焦距的瞳孔深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好了,那么~」辽子说道。
差不多该让我吸取今天的份了吧?
回过神后,发觉天色已是傍晚——
约两百张嘴巴说出的辽子的话语,让水彩当场跌坐在地。
对着拉起水彩的手并搀着她,温柔地让她站起的辽子,水彩像个任性的孩子般拚命摇头抗拒。
屁股压向地面并后退。
看着饭店的旋转大门转动,内心喃喃:啊啊,不要,我绝不想去那里,绝对不想进去那里!与其进去那种整排面孔讲着同样的话的地方,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旋转的玄关大门冒出两名女仆与担架。
水彩颤抖、僵硬、动弹不得的身体被轻轻抬上担架。她感觉到浮在半空中,最后一旁的风景终于开始流逝。在夕阳下的昏暗风景当中,她眼睁睁地注视饭店高耸又巨大的不祥之影变得愈来愈大,就连转开视线也不被容许。
一旁传来看不见身影的辽子的声音:
「你差不多该敞开心胸了吧?下定决心成为同伴了吗?啊啊,不必回答没关系,反正等我吸血的时候就知道了。」
吸血?
在那里面?
在那个不管聚集了多少人数,瞳孔深处终究只有一个人的黑暗里面?水彩挣扎着身体想滚下担架,但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彷佛连结大脑与身体的配线被切断,像是那个叫什么『ODE』的坏掉了似的。不肯转移的视线强迫水彩看着高大的饭店,她一面开始进行从昨晚起已不知对神恳求了多少次的愿望。啊啊,神啊,求求您,就只有这次,请您务必停止这种事。请您这次千万别默默地坐视不理,我愿意成为基督教徒。从今天起我每天早晚都会向神祈祷,不管是猪、牛、马还是狗我都再也不吃了。所以求求您,请别让我被带进那个人数再多、大家眼神却全都一样的地方。啊啊,神啊,若办不到的话,至少请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为了别让我像千铃母亲一样被这些人复活,请打雷将我焚烧殆尽。可是求求您,啊啊,算我求您,别将我丢进这种眼神净是相同的人群中——
不管她再怎样祈祷,晴朗的天空也没有立刻转阴,更没有开始打雷——
(啊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行!)
(要是进到这里面,我就——)
(求求您,神啊,求求您——)
旋转门开始转动。
水彩失去了意识。
仅留在口中的悲鸣,终究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10 (爱蕾娜)
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在饭店的走廊上——
「玩得真开心呢!」舞原咲杳精力充沛的声音——
「嗯,是啊。」与山本美里带了点不悦的声音重叠。
「山本同学,你还在生气吗?因为我在博物馆不小心把你叫错成『妈妈!』……」
「才没有!反正我就是苍老!」
「咦~你才不老啦,老的是你散发出的气息~」
「这构不成安慰!」
「真是的~别生气了啦~你看,等一下要唱卡拉OK喔!只要是山本同学喜欢的歌,我都可以唱给你听喔!」
「谢谢……啊,不是应该让我唱才对吗!」
这时,底下传来细微的声音:
「……爱蕾娜?」
听到神名木唯的叫唤,独自走出小团体的爱蕾娜转头并点头:
「抱歉,你们先过去,我有点事情,等等马上过去。」
向她「嗯」地点头。
三人朝饭店的卡拉OK室走去。
三人身影消失的同时。
「辛苦了。」
穿着日炉理坂制服的少女从柱子后现身。
爱蕾娜笑了。
「不会……是说,感觉真奇妙呢,三轮方辽子小姐。」
「是啊,鸭音木爱蕾娜小姐。今天真的辛苦你了。」
「还没结束呢。」
「除非有什么要紧事,不然待在饭店里就不要紧。先别说这些,白天的时候还好吧?」
「还算好,不过在珠宝店看到十字架时倒是让我紧张了一下。既然你有发现,就早一点告诉我嘛!」
「抱歉,因为我想尽可能避免不自然的动作。咲杳的第六感不能够小看喔,真的。」
「是啊。」
沉默。
对了——爱蕾娜说道:
「我得立刻去卡拉OK室跟她们会合才行,那个……」
「是~是~」
辽子从口袋里取出试管。
她将装满红色液体的试管交给爱蕾娜。
爱蕾娜毫不迟疑地收下,当着辽子面前打开栓塞,干脆地递到嘴边一饮而尽。
「那么,我先走了。」
「嗯,下次再好好聊一聊吧。」
「嗯,我也有很多事情想问。下次见。」
轻轻挥挥手,爱蕾娜转身离去。
辽子凝视着爱蕾娜的背影,直到爱蕾娜身影消失,最后她也朝反方向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