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废弃游乐园的中央广场。
这是个平凡无奇,感受不到任何设计创意的圆形广场。这座游乐园原本就是泡沫时代为应付缴税问题而建造的产物,粗制滥造也是难免的。
但现在——
拥有某种眼眸的人应该看得见虹彩的漩涡。
咒力的波浪带着万种颜色盘旋流动,宛如昔日动画片里出现过的景象。庭园里波浪飞溅,许许多多的能量为夜晚增色。那股能量依循一定的节奏和规则,流递广场每个角落。
简直就像管弦乐团一般。
极具幻想之美的风景,想必任何戏剧都模仿不来吧。
这是独一无二的魔法管弦乐团。
其中——
伫立在乐团中心的纯白剪影,正是塔布菈·拉萨。
「——啊,你来了。」
她白色的眼眸缓缓转向外围。
一头乾草色发丝的年轻人站在中央广场入口。他穿着纯白西装的身影仿佛与少女成对。
菲因·库尔达。
「我不必去迎击敌人吗?」
「嗯,我有其他东西想交给你保管。」
「其他东西?」
听塔布菈·拉萨这么一说,菲因皱起眉头。
她轻轻一弯腰,抬起眼珠问道:
「你觉得是什么?」
「不,我不知道。」
「就是这个。」
少女指向身旁说道。
「——!」
年轻人的眼睛微微一动。
他脸上掠过极为罕见的动摇之色。
经过一拍的空白后,他开口发问:
「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人选只有你。」
塔布菈·拉萨的吐息有些痛苦的中断了。
她捣住胸口,有数秒钟低着头。
这段期间,周遭咒力仍旧持续演奏着。对少女而言,操纵咒力靠的并不是技术而是生态,一旦决定施展魔法,几乎就可用无意识状态维持下去。
属于第三组织的——非人者的生态。
盘旋的咒力量已超乎魔法范畴,达到天灾境界。不过,这时候该赞美的对象与其说是塔布菈·拉萨,不如说是梅奇欧雷。
(他……取得了跟这道灵脉连结的钥匙。)
菲因心想。
不是每个魔法师都有办法与灵脉接触。每条灵脉都有各自的个性,不是在非常熟悉的土地上,就无法触及灵脉的精髓。这也是众多魔法结社之所以彻底调查自家土地的原因。
梅奇欧雷拥有强行连接灵脉的资质。所以去年袭击伦敦的(学院)时,才由他接下压制灵脉的任务。
如今〈螺旋之蛇〉以他的死为代价,触及了布留部市的灵脉。塔布菈·拉萨的魔法一度与灵脉连接过后,轻松采收了新的红色种子,启动最大规模的魔法。
亦即行星魔法。
正如其名称,塔布菈·拉萨的魔法将从布留部市扩散至整个日本——最终遍及整个世界。
到时候,人类想必会获得新的祝福。
那份祝福正是——
「——妖精眼。」
少女嘴唇微动。
菲因则面不改色,隔着眼皮摸了摸眼眸。
「能够看穿所有魔法,就等于能够接纳所有魔法。当然,妖精眼持有者无法像第三组织一样,实际使用所有魔法,不过,可以代理我的人就只有你而已。」
咒力在穿着祭司服的少女周围不断盘旋,彷佛随侍在侧。
少女操纵着向世界扩散的莫大回路,将自身化为回路中心。
「当然,我们现在准备赋与世界的『力量』尚且无法达到那个地步。真可惜,如果能够实现的话,这个世界对我们而言,就会变得远比现在更加和善了。」
少女万分遗憾的垂下眼眸。
她彷佛极想否定自己的台词,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般连连摇头。
少女咬着嘴唇,表情如人类般扭曲起来。
心情转换只在短短一秒之间。
她倏然抬头。
「所以,你很适任。」
塔布菈·拉萨笑咪咪的开口。
「在〈螺旋之蛇〉内位居中间——代表中立的『协调』之座,就是这样的位置。」
「…………」
菲因没有马上回答。
塔布菈·拉萨不在乎的往下说道:
「那些家伙很快就会前来毁灭我。」
她的声音十分沉静的沁入夏夜空气中。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站在对方的立场,是我也会做出相同的举动。我很想说我们会赢,却没有笃定的胜算。毕竟双方都赌上了性命,无法轻易臆断结果。」
赌上性命。
少女天真无邪的说出口。
仿佛在告拆年轻人,向来都是如此。
仿佛从没有一次不是赌命而战。
「可是。」
少女补充道。
「可是就算没把握,我们也不能输。否则怎么对得起梅奇欧雷,也对不起纳齐姆、杜马、玛契拉,与现在还在生死关头挣扎的杰克。更对不起在女巫狩猎中牺牲的魔法师,以及从更久更久以前起就为〈螺旋之蛇〉而死的众多魔法师。」
她直率的正面直视着菲因的眼睛,清楚说道:
「所以,我想交给你保管。希整你担任我们最后的保险。」
「…………」
年轻人沉默半晌。
那段沉默里看不出任何感情。
在夏季暖风的吹抚下,乾草色头发的年轻人宛如突然化为一尊石像。
「不行吗?」
塔布菈·拉萨沮丧地垂下目光。
「我明白了。」
然后,菲因点头答应。
「可以吗?」
「嗯,没什么好吃惊的吧?」
年轻人微露苦笑,闭上眼睛。
仿佛小愿让任何人窥见他的眼眸深处。
接着——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吧。我本来就是为实现愿望而生的。」
身为专门实现他人愿望的愿望机,年轻人接受主人的要求,深深一鞠躬。
*
今宵的夜空产下了各式各样的物品。
比如说,如流星般在游乐园降落的两个物体。
一样是陈旧的扫帚。
如今顶多只能在旧货店里看得到的橡木制室内扫帚。
另一样是银鲛。
不同于现实银鲛湿淋淋的鳞片,那头魔物浑身散发着略带人工感的银光,外形庄严。
又有谁知道它是七十二魔神之一的弗内乌呢?
一对男女从魔神背上降落地面。
「安缇莉西亚小姐……你还好吗?」
「……还好。」
穿着漆黑洋装的少女抬起头,望向呼唤她的少年。
「……现在感觉……轻松多了。毕竟不是卧床休息就会痊愈的病。」
少女淡淡微笑。
然而只要看到她惨自的脸色,就让人无法直接听信这番回答。安缇莉西亚藏在洋装下的膝盖也在颤抖,抬起的手也随着颤抖变得透明化。
徘徊于灵体与实体的缝隙间。
不仅如此,安缇莉西亚白皙的手更不时变化成魔神令人毛骨悚然的蓝色手臂。
对魔法师来说,这也是十分罕见的现象。
「现在的安缇,处在化为魔法的过程中。」
穗波如此说道。
短发少女自扫帚降落,向上推了推女巫尖帽。
她触摸安缇莉西亚的手指与发梢,接着从怀里取出槲寄生,沿着好友的颈部到胸口描摹数次。那双毅然决然的蓝眸比平常更加有力,彷佛直盯着好友的体内深处。
将精神集中到极点仔细检查过后,少女吐出一口气说道:
「嗯,因为术式比贾拉先前用的洗练,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变化。」
「不过,光是抑制变化——」
树正想反驳时,安缇莉西亚本人轻轻点头开口:
「——没错,光是抑制没有意义可言。」
少女好似呼吸困难般,肩膀明显的上下起伏,但比起身体的不适,她觉得表明自己的意思更加重要。
宛如化身为跟现在截然不同的存在,远比死亡更加恐怖一般。
「照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化为魔法。若能顺利与魔神结合便罢,万一不顺利,那么我将会在更悲惨的状态下死去。对,就像在此地——」
她是否想说,就像在此游乐园丧生的父亲一样?
安缇莉西亚说到一半便闭上嘴巴。
然而树却放声大喊,拒绝少女往下说。
「我不要!」
少年坦率的感情爆发,让穗波和安缇莉西亚都无法插嘴。
「我不要!绝对不要!我绝对不要安缇莉西亚化为魔法!」
激动的呐喊暴露了一年来大幅改变的树——到头来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部分。
「……你真是……令人伤脑筋。」
因此安绽莉西亚开口时,一半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一半暗藏了种种感情。
仿佛非常开心。
彷佛非常悲伤……
穗波也浮现相似的神情微笑着。
有时候,她们两人的表情如同双胞胎姊妹般神似。
安缇莉西亚注视着抿紧嘴巴的少年,抛出问题。
「树?你觉得……化为魔法的魔法师为何被视为禁忌?」
「……咦?不是因为……会散播咒波污染吗?」
树怯生生的回答她。
他的模样活像好不容易才答对最基础问题的笨学生,看得安缇莉西亚悄悄绽开笑容。
「没错,那化为魔法的魔法师为什么会散播咒波污染?」
「呃,那个……」
少年想不出答案,只能愣愣的眨着眼睛。
树努力动员这两年学习到的所有知识,但仍然找不到理由。就算试着想抓住头绪,思绪却只是不断空转。
「这问题有点作弊呢。」
看着苦思的少年,穗波微露苦笑。
「你答不出来也是难免的,因为大部分的魔法师都不知道理由。〈协会〉也一直避免大家去接触这方面的基本原理。」
如此说着的少女轻哼一声。
接着抱起双臂,无可奈何的补充道:
「魔法是供魔法师使用的对吧。」
「……咦?」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所谓的魔法是供魔法师使用的。那么化为魔法的魔法师,到底该由谁来运用?」
「咦?咦、咦、咦?」
树忙碌的猛眨眼睛。
这句话听起来只像是单纯的文字游戏。
然而,这名少女在当前局面说出口的话语,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文字游戏。因此树拚命运转脑细胞检视了好几种想法,才战战兢兢说道:
「意思是说……因为没有任何人使用,才会引发咒波污染?」
「大略来说就是这样。」
穗波点个头回应。
「简单的说,魔法因为受到外在某个人的控制,所以不至于引发咒波污染。但是当魔法师化为魔法时,成为魔法的当事人也有自我意志,于是无法避免双方产生变化。既然发生变化的就是自己.当然也不可能控制得住。」
(……所以反过来说,要用其他方法来控制化为魔法师的魔法。)
最后,穗波在心中悄悄呢喃。
安缇莉西亚接着少女的话开口:
「——虽然大多数尝试化为魔法的术者都没能成为魔法,停留在半成形的残骸划下句点。但是像贾拉的情况,尽管是轻度,大概也在世界上散播了大量的咒波污染。」
她悄悄叹息。
安缇莉西亚倚靠着弗内乌放松身躯。
半透明的身体时而变回少女的形貌,时而映出魔神的身影,虚幻无比地浮现于夏夜中。
「到头来,因为有人使用,方能成为魔法。至于既非人又非魔法的东西,只会散播凄惨又丑陋的咒波污染。」
身为魔法师的少女这么说。
身为供魔法运用之物的少女说道:
「所以,我——」
安缇莉西亚的话才说到一半,树就拾起目光喊道:
「穗波。」
不知不觉间,少女抓住扫帚,头撇向一旁。
「接下来的话,到我不在场的地方再谈吧。」
穗波开口。
「我只不过是来告诉你们十二年前我犯下的错。至于安缇的事,抑制禁忌也算是〈协会〉的工作范围之内。我在这里照料安缇并未背叛与〈协会〉之间的契约。」
穗波的说词怎么听都像藉口。
尽管如此,那个藉口仍是少女眼中不可退让的底线。
「不过安缇和小树如果找出什么有效的策略,对于大魔法决斗来说就是重大情报,我无法听到后佯装不知。」
所以,穗波才要两人到她不在场的地方再谈。
望着她的背影,树不知怎的想起少女这一年来的生活。
离开〈阿斯特拉尔〉担任〈协会〉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穗波·高濑·安布勒度过的这段时光。少女从以前就很坚强,但如今这份坚强里增添了一份柔韧。
「……安缇,你不会输吧?」
没有与她目光交会的穗波。小声说道,
「当然不会。」
安缇莉西亚点点头。
「……嗯。」
穗波确认过后,悄悄接近少年。
「小树。」
「咦,什么?」
「耳朵靠过来一下。」
「噢……」
少女在少年耳畔短短呢喃。
威力当场生效。
少年的脸庞一下子红到耳根。树慌乱地挥舞双手,嘴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开开阖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穗、穗波——!」
「没、没有啦,你不必马上答覆。我只是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先说出来而已。」
少女同样慌慌张张的压低帽子、遮住眼睛摇摇头。
看到她的模样,连刚刚还精疲力竭的安缇莉西亚都从弗内乌上起身,甩着一头金发追问。
「穗、穗波?你到底说了什么?」
「都说没有了——」
她猛然摇头,仿佛暂时变回了普通的少女。
「你、你们两个别吵啊!」
树的目光左右徘徊,对两名少女的反应困惑不已。
三个人都好像回到刚相遇不久的时光。
好像在这座游乐园首度携手战斗那时一样。
「——无、无论如何。」
不久后,穗波清清喉咙:
「我会好好完成派遗魔法师的任务。不过,我绝对不会认同等到工作告一段落,安缇却擅自消失那种事,也相信不会发生。」
「我不是说过吗!那是当然的。」
安缇莉西亚再度回答。
双方都丝毫不露怯色。
充满自豪与自信的态度,仿佛在说她们已遇见人生中仅此一人的难得对手。
因此,穗波轻轻点头后随即转身。
「下一次,即使对象是小树——不,我会打倒伊庭树。」
「我知道。」
树肯定道。
「我会阻止你的。」
安缇莉西亚露出好战昀微笑。
「嗯,你们都保持这样就好——伊庭同学,行星魔法的起点是往这边对吧?」
为了保险起见,穗波再次确认。
这是少女与〈阿斯特拉尔〉交易的条件。
穗波庇护安缇莉西亚,提供她所知的情报,树则利用妖精眼搜索〈螺旋之蛇〉的行星魔法起点作为交换。
他们之所以从空中降落,也是为了活用树的妖精眼。
穗波准备选择与猫屋敷他们不同的路线,对〈螺旋之蛇〉的行星魔法发动急袭。在妥协之余仍然符合跟〈协会〉签定的派遣魔法师行事准则,的确很有少女的风格。
「嗯,我想应该……没错。」
听见少年缺乏自信的补充,穗波微露苦笑。
「你的这一面一点都没有变。」
穗波边说边骑上扫帚。
穿着黑色丝袜的双腿夹紧扫帚,少女的身影就此消失在夏日夜空中。或许是用居尔特魔法再加上服饰隐匿踪迹,霎时就连树的眼睛也无法追踪到她。
接着,安缇莉西亚问道。
「你想怎么做?一直等到与黑羽小姐和奥尔德维恩会合吗?」
根据与穗波的交易,其他魔法师必须在游乐园外待命。他们想妨碍〈协会〉或〈螺旋之蛇〉都可以,但必须等候片刻。条件刚好设立在树他们可以接受,又不会让〈协会〉权益受损的临界点上。
树思考了一下后开口:
「不,我还有除了阻止行星魔法之外的其他事情要做。即使我不在,奥尔德也能够判断应该如何行动,那就全权交给他处理吧。既然〈螺旋之蛇〉无视大魔法决斗强行施展行星魔法,我本身受到的威胁也就跟着减弱了。」
然后他转头望向少女。
「……可是,安缇莉西亚小姐……」
「我绝不回去。」
少女斩钉截铁的说。
安缇莉西亚之所以一路跟到这里,是为了与穗波咒力同调——同时也是她本人坚决不愿意离开树的关系。
少女靠在弗内乌身上虚弱地呼吸,身影依然不时与魔神重叠。
「我绝对不会回去的,树。万一我跟不上你,丢下我不管也无妨。不过,我绝不可能主动放弃的。」
「……可、是……」
少年声音沙哑。
他很清楚,自己的言语无法改变少女的想法。
不过,把她逼迫到这种状态的人,不正是他吗?若不是选择支持伊庭树,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怎么会沦落到这般惨状。
安缇莉西亚望向满心自责的少年,轻轻笑了起来。
「我觉得很高兴唷?」
「高兴?」
「嗯,你记得一年前在京都的那件事吗?」
「……当然记得。」
他怎么可能忘得了。在京都,猫屋敷老家发生过的事件。
树遭到绑架又被认定为禁忌,穗波籼猫屋敷也因此派遣至〈协会〉。
「当时,〈协会〉要求我除掉成为禁忌的你,而我接受了那道命令。」
少女如此说道。
我会杀了树。
我会除掉树。
取而代之的——
——『不过到那一刻……我将一生封闭心灵。我的心已献给他,理应陪他死去。即使为了留下所罗门的血脉跟其他人结婚生子,我的心也绝不会打开——当然,这么做算不上任何补偿,树想来也无法接受。可是,我获准拥有的真实本就止于这个程度。』
安缇莉西亚温柔的微笑。
从前的她被逼到绝境仍不愿屈服,赌上一口气拚命坚持。
如今的她甚至能够赞美过去的自己,说声「你很努力」。
「这点麻烦和当时相比根本是天堂,连痛苦都算不上。不必问出口你也应该明白,我比较讨厌肉体的痛苦还是灵魂被辗成碎片吧?」
「……嗯。」
那抹微笑里的温柔,看得少年心口抽痛不已。
然而树无法否定她的答案。如果立场颠倒,他一样会回答这样好多了。不管痛楚如何撕裂身躯,树一样会逞强的说,这点伤连痛苦都算不上。
「……好多事都得从头来过了。」
安缇莉西亚叹口气说道。
「树,你知道我奉献给魔神的代价是什么吗?」
「呃……是未来,对吧?」
树眨眨眼回答。
少年并没有真正理解献出未来的意义。
不过,他觉得不伤害他人,选择奉献自身时间给魔法的安缇莉西亚——拥有足以奉献珍宝的少女非常耀眼。
「没错,魔法是我的骄傲,我的核心。天生就拥有魔法才能,对我来说值得欣喜。尽管如此,奉献出未来或许还是思虑不周了些。」
「……咦?」
少女看着迷惑的少年,轻轻爆笑出声。
「你的表情真奇怪。」
「啊,安缇莉西亚小姐!」
「可是真的很奇怪嘛。」
她举起手指贴在嘴角,笑得肩膀连连颤动。
半灵体化的身躯有短短片刻,举止就如同极为平凡的少女一般。
「呐,树。」
少女说道。
「正因为奉献了未来,让我没有任何比魔法更重要的事物也不允许拥有,连想谈恋爱都无法如愿,这样很奇怪吧?」
安缇莉西亚的笑魇犹如楚楚可怜的花朵。
她的神情仿佛诉说着某个幼稚的童话。
「不过现在我是魔神,魔神是我。我奉献的代价是奉献给我的祭品,奉献给我的祭品是我应该奉献的代价。虽然在这状态下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在不远的将来便会崩溃。这么不稳定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
无法维持下去。
树好像心脏被猛然抓住似的僵硬。
说不定,真的说不定,这句话是自从少年与〈阿斯特拉尔〉邂逅后的两年多以来,最深深扎进他内心的话语。
「那是——」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安缇莉西亚正面直视着少年。
随着光线明暗在蓝与碧之间变幻的少女眼瞳,如今夏掺杂了魔神的眼眸幻影,却仍旧闪烁美庐的光辉。
树仿佛被她的眼神锁住般静止不动。
不,是不想动弹。
为什么?
唯独此刻,他想跟这名少女面对面。纵然只有短短几秒钟——纵然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黄金更加宝贵——树还是想把时间分给她。
如同要交出至上的宝物般,少女在少年的耳边呢喃。
「那么,安缇莉西亚小姐——」
「下决定的人是你,树。无论什么答案我都会接受。」
少女笑了。
声明绝不离开他的脸庞,显得无比虚幻。
「好了,出发吧。树。」
尽管如此,安缇莉西亚仍使劲挪动摇摇晃晃的双脚这么宣言。
两人笔直的朝游乐园中心地带走去。
万一我跟不说你,丢下我不管也无妨——正如她说过的一样,安缇莉西亚一路以来从没有落后过。
越是接近游乐园中心地带,空气里的咒力也变得越发浓密,宛如雾气。这种变化明明对半灵体化的少女造成影响,她却不肯表现出一丝不适,树也没有过度关照她。
他们彼此明白,那么做对对方没有帮助。
「等等。」
半途中,少年叫住少女。
树轻轻伸手捣住脸庞,定睛凝视前方的昏暗。指缝间渗出一丝红光后,少年随即开口:
「你们果然来了。」
少年对着干涸已久的水上乐园阴影处开口。
妖精眼。
或许是判断面对妖精眼再躲下去也没有意义可言,两道人影现身。
无论哪方都是让树他们绝对无法忘怀的人与物。
「不好意思,不能让两位过去碍事。」
「主人下了命令。」
只莲。
尤戴克斯。
支持前代〈阿斯特拉尔〉,从前指点过树他们的两位重要人物就在眼前。
只莲马上注意到少女的异状,惊讶得瞪大双眼。
「安缇莉西亚小姐,这是……!」
「请别放在心上,这是我选择道路的结果。」
「……是么?」
密宗僧侣遗憾的咬住下唇。
接着他甩了甩头,重新对少年问道:
「少主为何前来此地?若想阻止〈螺旋之蛇〉的行星魔法,地点有些出入吧?贫僧不认为凭少主的眼睛会找不到。如果少主老实离去,贫僧等人也可以避免无谓的出手……」
「因为这里是我该来的地方。」
少年触摸右眼说道。
「红色种子的咒力在前方溢出,代表爸爸来到这里了吧?」
树倏然上前。
砰!
下一刹那,拳头交击声响起。
树挥拳打在只莲的护手上。
「少主……!」
「我还是第一次打中只莲先生。」
树露出微笑。
瞬间格挡的护手未能完全挡下少年的一击。
看到擦过护手表面、威力削弱一半的拳头依旧钻进只莲怀中,少年痛快的笑了。
凭蛮力拉开树的拳,退开一步的只莲呻吟着:
「少主……石动先生他……」
「是的,我已经听到爸爸要石动先生传话给我的内容了。参考穗波的话互相比对之后,我终于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树保持着两人拳头交会的姿势开口:
「因此,我无法离开到一旁等待结果,正因为我知道十二年前爸爸未能达成的事——他的失败代表什么意义,所以我不可能默默的躲起来。」
少年斩钉截锻的断言。
「爸爸想拯救影崎先生吧?」
「…………!」
只莲不禁词穷。
不远处,尤戴克斯以苦笑似的眼神望着少女。
「你是来绊住我的吗?所罗门公主。」
「没错,这就是我跟来的目的。」
安缇莉西亚的手轻轻靠在胸前。
正如先前唤起弗内乌一样,身体受到魔神侵蚀并未让少女失去魔法。危险反倒在于强行使用魔法造成的失控。无论只莲也好、尤戴克斯也好,都不想要两败俱伤的结果。
「你本来就爱胡来,不过现在变得狡猾多了。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跟我的主人很相似啊。」
尤戴克斯的言词里掺杂着不像自动人偶应有的动摇,某些人或许会将那份动摇称为感情。
只莲和树静止不动。
两人并非真的没有动静,无论是抵在一块的拳头、膝盖还是肩膀的角度,都不断出现细微的变化。彼此为了抢占上风而展开高度攻防战的结果,导致两人动作受限。
只莲靠本身实力,树则靠妖精眼判读先机。
妖精眼不再拥有红色种子埋藏眼里时的「力量」。于是树反而朝着更精准掌握妖精眼所见内容的方向钻研。能在格斗战中判读先机,也是拜这番努力所赐。
此刻,树正展现出锻链成果。
他发挥「力量」,暂时压制了教导自己的只莲。
「而且……」
少年再度说道。
在他的面容上,只莲看见了昔日的少年。
远在拜他为师之前,也不是两年前那场事件中的重达——只莲想起距今更加久远,十二年前第一次见面时的少年。
那是导致前代〈阿斯特拉尔〉解散的导火线——
「而且影崎先生,是十二年前赌命——不,一如字面上的意思,是为了救我不惜失去灵魂的恩人。」
2
恶斗开场。
扣下扳机的——最先忍耐不了停滞状态的人,果然是女吸血鬼。
「汝等乃暴风!汝等乃冰雹!汝等乃灾厄!」
随着咏唱声,女子以利爪弹出金币。
不知出处的数枚东欧古金币上,刻着由二十四个文字组成,称为Futhark的如尼符文。
那是二十四个文字之中最接近毁灭的符文。
「吞噬吧,Hagalaz!」
漆黑风暴在夏夜中骤然掀起。
比过去任何一次更巨大激烈的风暴来袭——数量更多达七道!
破坏风暴散布于司一行人周遭,夺走闪避与防御的机会,急遽缩小包围网。
「哈!这一招我本来打算留给那只小贼猫伊庭树尝尝的!这次算是跳楼大拍卖,接招!」
「疾!」
相对的,猫屋敷的手指划出五芒星。
于上方顶点射出的苍天色符咒,在半空中化为雷之刃。
亦即五行符中速度最迅捷的木行符。
九天应元雷声符咒。
雷光与洁希丽叶的黑色风暴互相抵消,猫屋敷等人穿过风暴的隙缝往前冲。其余黑色风暴则拐了个方向追逐上去。
不仅如此,萨雅吉更低唱简短口诀。
「雷威震动便惊人。」
道术。
那是在大陆称为雷法的术式。
跟猫屋敷木行符系出同源的魔法发出酷似的咒力之雷,封住猫屋敷所用的符咒。道术的魔法特性本为「中庸之道」——也就是使咒力中性化。
令敌方魔法失效,可说是道术的拿手绝活。
其余的黑色符文风暴一口气逼近司等人,朝游乐园一角倾注而下。
「啊,糟糕——」
司慌张的话声,被穿着白色圆领披风的人盖过。
「……就是那边。」
「基础」的手指弹起一小颗球体。
那多半是卷成一团的弹性金属丝吧?
球体在地面滚动一圈后自行散开,长达十几公尺的金属丝四散乱舞,锋利程度凌驾于世间所有既存物体之上。
首先——
电线杆倾斜滑落。
咖啡怀倾斜滑落。
接着是旋转木马的屋顶、鬼屋的招牌、云霄飞车的轨道,全都无一例外的倾斜滑落,掀起漫天尘埃。各种物体落地的巨响甚至传到园区之外,宛如废弃游乐园最后的表演秀。
「——喔,搞得很大手笔嘛。阴沉的链金术还挺管用的。」
洁希丽叶伸出舌头舔了舔。
在女吸血鬼眼中,破坏大概是排行前五名的娱乐之一。尽管高居第一位宝座的,依然是她亲自动手展开杀戮。
「…………」
萨雅吉沉默不语。
褐色皮肤的绅士仅仅一如往常注视着尘埃弥漫的游乐园。
「……不。」
接着,「基础」本人否定了。
「……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敌手。如果贾拉那家伙还在,应该会更顺利一点。」
「基础」沉重的低语。
他的身边浮起数个朦胧发光的灵体,链金术制造的人工精灵自上空监视着战场。
他们三人互相截长补短。
依洁希丽叶的性格来看,不会把团队合作放在心上,多半是「基础」和萨雅吉事先给自己分配了任务。
不久之后,「基础」的话应验了。
「仁高护我,丁丑保我,仁和度我,丁酉保全。
仁灿管魂,丁已养神,太阴华盖,地户天门。
吾行禹步,玄女真人,明堂坐卧,隐伏藏身。」
旋转木马的瓦砾堆里傅来影崎低喃的口诀。
只有那附近完全抵挡住各种魔法淫威,清出一块毫发无伤的空间。
此法名为六丁护身咒。
同样属于道术。
是集中大地阴气,以阻挡阳气魔法,吸收阴气魔法的术式。
但护身咒除了洁希丽叶的魔法外,甚至挡下「基础」几乎为物理性伤害的链金术,那或许就是影崎超群绝伦的实力所致。
「哎呀,多亏你帮忙。」
司拭去冷汗似的擦擦太阳穴。
「请别太松懈了。」
影崎冷冷说着。
他缺乏个性的异貌看不出任何感情,嗓音却不可思议的远比平常更加充满感情。
「好好好。那么,应你要求……」
伊庭司揉着肩膀,侧脸显露的神情难以捉摸。
「……!」
在他身旁的猫屋敷不禁屏住呼吸。
或许是一瞬间回忆起三人组成小队,互相合作的往事。
那是十多年前确实存在过的,〈阿斯特拉尔〉的黄金时代。
「……喵~」
「呜喵~」
玄武和青龙分别呜叫,就像在关心主人。
听着猫叫声从背后传来,伊庭司得意的咧嘴一笑,如此说道:
「虽然不能叫社长命令了……不过没关系吧?」
*
穗波飞过游乐园上空。
她一手按住帽子骑着扫帚,毫不松懈的俯瞰地面同时思考着。即便觉得现在想再多也无济于事,仍旧不停思索。
十二年前的记忆。
其中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某个男子的面容。
在尤戴克斯告诉他们〈阿斯特拉尔〉首度与〈螺旋之蛇〉交手的记录中,影崎自称柏原。
柏原代介。
尽管是看似平凡又似滑稽的名字,尝时的他实际上也与影崎截然不同。
不仅完全不像现在感觉不到任何个性,反倒称得上感情丰富,在前代〈阿斯特拉尔〉成员里,或许是跟只莲不相上下的好好先生。他救了几乎以性命相搏的年轻猫屋敷,更招揽他加入〈阿斯特拉尔〉,是个感性上有点脱线的人。
「…………」
说不定,跟穗波所认识的少年社长有些相似。
正因为柏原性情如此,十二年前的事件才会出现那种发展。
十二年前有他在,有树在。
(还因为有我在……!)
她咬紧嘴唇。
穗波不会过度自责。
她心底清楚,自责拯救不了任何人。
但是查证事实仍然是有必要的。比如说,若只有树一个人迷路误入「幽灵鬼屋」,想必不会引发太大的悲剧。
即使妖精眼不小心看见灵脉,顶多也只是跟「龙」产生接触而已,不至于拖出藏在灵脉内的红色种子。
还有另一个天赋牵涉其中。
另一个。
也就是穗波的——
*
「而且影崎先生,是十二年前赌命——不,一如字面上的意思,是为了救我不惜失去灵魂的恩人。」
这句台词令只莲僵住。
抵在一起的拳头缓缓压向只莲那一边。在这等高水准的战斗中,精神性的动摇也会直接影响到物理性的结果。
受压迫的密宗僧身躯晃了晃,后退一步。
「少主……」
只莲发出呻吟。
「我看再隐瞒下去也没用。人家几乎都发现了。」
当时他以为那番话是单纯的威胁。
但是直到日后,他才理解言语背后包含的真实。
「是啊。继承自我的——继承自我祖先的血统,成了最初的契机。」
海瑟也颔首承认。
「『幽灵鬼屋』只是个容易跟『龙』接触的灵穴,一般人到了那里顶多只会见识到一点灵异现象而已。不过你跟那孩子同时到场,结果衍生出截然不同的状况。」
「幽灵鬼屋」。
穗波邀约,树受邀前往的探险地点。
在那里发生的悲剧,是导致〈阿斯特拉尔〉解散的事件。
那场悲剧的……原因。
「是穗波的……血统吗?」
「没错,你应该已经目睹结果了。」
「…………」
树陷入沉默。
没错,他看到了。
他知道。
此地的「龙」为何会形似孩提时的穗波。不,究其根本,是此地的「龙」为何一开始就拥有人类的外形。
树之所以替它取名叫阿斯特拉尔,岂非出于「龙」自身的期望?
「〈螺旋之蛇〉的人也说过,这里的『龙』很特别。」
「是啊。不过,原因不光是他们在此埋下孕育红色种子的术式而已。如果问题只有术式,你跟我都会轻松得多。你早就发觉那头『龙』像什么了吧?」
树知道,跟「龙」阿斯特拉尔极为肖似的存在。
黑与白。
位居〈协会〉和〈螺旋之蛇〉双方顶点之物。
也是伊庭司企图创造之物。
他早已料到,如今只是做个确认罢了。正因为如此,树握紧双拳开口:
「那么,穗波在那里做过的事是……」
「没错,只不过是我们的血统对那里的『龙』产生了反应。」
海瑟,安布勒点点头。
「我们血统继承的魔法,就是将『龙』改造成第三组织的——诅咒喔。」
*
「毁灭吧!」
展开行动的人是「基础」。
戴着面具的自动人偶掀动圆领披风,掷出万能溶剂试管。无论司他们使用什么魔法,照理说都足以彻底溶化。
但是,伊庭司抢在试管脱手前下达指示。
「猫屋敷,对J类魔法,术式F05。」
猫屋敷听从了那彷佛无意义的字母和数字。
「疾!」
他选择的漆黑灵符在五芒星顶点放出,于半空中化为铺天怒涛。
此符名日,黑龙北斗水帝符咒。
就算是万能溶剂也无法溶化水。
粉碎试管的水流吞没万能溶剂后直接扑向链金术师,即使「基础」竭力闪躲终究未能完全避开,沾到水花的右臂当场溶化。
「……啧!」
「基础」的应对十分迅速。
他手持多半跟先前金属丝相同材质的利刃划过肩头,断开右臂。手臂滚落地面之后随即溶解,化成一滩令人毛骨悚然的水洼。
几乎同一时间,洁希丽叶也有了动作。
女吸血鬼握紧一枚新的金币大吼:
「汝等乃冰!汝等乃冻——」
藏在她掌心金币的如尼符文为I。
女吸血鬼擅用的冰之符文。
然而,司再度发话的速度比她更快藏
「柏原、猫屋敷,对R类魔法、合作术式D14、F04。瞄准右手!」
「五雷使者,五丁都司,悬空大圣,霹雳轰轰。
朝天五岳,镇定乾坤,敢有不从,令斩汝魂!」
摄邪咒。
用近似雷鸣的呐喊麻痹敌人及恶灵的道术。
针对魔法人都仰赖肉体机能的洁希丽叶,法术彻底发挥了效果。穿透的咒力甚至像落雷般贯穿女子的神经,迫使她痉挛倒地翻滚挣扎。
「疾!」
不仅如此,洁希丽叶打算施放的符文魔法尚且不完全的延展冰棘,便被猫屋敷的火行符咒扫荡一空。
此符名曰,泰山府君炎罗符咒。
被道术麻痹的洁希丽叶,肌肤面临火舌灼烧之际,另一股「力量」在紧要关头护住了她。
「萨雅……吉……」
「请不要动。」
褐色皮肤的〈螺旋之蛇〉道士在周遭张设结界,挡下火焰。
望着萨雅吉被火光映得通红的侧脸,洁希丽叶弯起身体形成<字。
「咳、哈……!」
她的嘴角溢出血泡。
(全被对方洞悉、了……?)
洁希丽叶抱着麻痹的身躯思考。
不论她或「基础」,都没采用墨守成规的战斗方式。加入〈螺旋之蛇〉这种旁门左道集团的他们,魔法全是经过实际战斗磨练,自成一格的的结晶。尽管本质上仰赖每个人的魔法,技法和理论却称得上截然不同。
然而,伊庭司却找出了因应手段。
明明只看过一次两人的魔法。
(不光是我的性质……还有埋在体内的咒物……跟魔法结构都……)
甚至连她右手的咒物——光荣之手,现在都沉寂无声。
简直像打从一开始就看穿她会在什么时机用什么魔法。他们明明才第一次见到伊庭司——!
相对的,伊庭司松了口气。
「哈哈,太好了,你们两个都还记得。我还担心如果你们忘得一干二净,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那该如何是好。」
「谁叫你强迫人默记下来。」
看着面带笑容的司,猫屋敷满脸不爽的抱怨。
两人谈论的,当然是司刚才说的关键字。
创设前代〈阿斯特拉尔〉之后,伊庭司要求全体社员记住他独自编撰的魔法类别关键字与迎击模式。日后加入的猫屋敷同样不例外,为了即时执行司的指令还被狠狠特训过。
不过效果——正如方才所见。
伊庭司完全预测到连术者本人都无法全面掌握的魔法结果,抢先因应。
因此,众人称他为妖精博士。
不是魔法师的魔法师。
「总之,至少请别喊错别人的名字。」
「咦咦!可是柏原就是柏原嘛。」
司发出惊呼声抗议。
影崎只看似无趣的叹了口气。
「尽管很爱玩弄各种故弄玄虚的把戏,其实你判读先机有八成都是靠直觉吧?这算什么妖精博士啊。」
「不要拆穿我的手法啦,这种事就该加上各式各样多到过量的设定才有意思嘛!」
两人有点生头不对马嘴的斗起嘴。
影崎微微皱起眉头。
「你一点都没变。」
「你倒是变了。」
「……快做个了结吧。」
影崎将目光转向〈螺旋之蛇〉。
「……不不,那可行不通。」
在他视线前方的萨雅吉站起身。
褐色皮肤的魔法师轻轻吐了口气,掸落西装上的烟灰。在刚才那场攻防战中,唯独这名男子几乎毫发无伤。
他动作流畅的重新戴上帽子,
「我们这边也准备了王牌。」
萨雅吉低声呢喃。
「你……!」
「基础」猛然回头。
独臂的自动人偶如同能量突然耗竭一般,以生硬的声音喊道。
萨雅吉经过他身旁,轻轻点头问候。
「『基础』,你是个严谨正直的人。即使身为三柱之一的我极少到外界露面,你对待我的态度也从没变过。」
他接着说道。
「洁希丽叶,你的残酷与狞猛宛如烈焰般令人欣赏。光是待在你身边,就让我相隔许久再度体验到活着的感觉。」
「别胡说八道。更重要的是,你要干什么?」
身体还不听使唤的女吸血鬼露出一口利牙。
于是,时时板着扑克脸的萨雅吉十分少见地——浮现笑容回答。
「——羽化登仙。」
听到那句话,浑身迸发紧张感的不只两名〈螺旋之蛇〉干部。
猫屋敷和司。
不,甚至连影崎都神情微微一动。
「你这混帐……!」
洁希丽叶呻吟道,萨雅吉转动手杖对她轻笑。
「塔布菈·拉萨大人就拜托你们了。」
手杖往地面一敲。
他至今曾做过无数次的小动作。
这次却引发前所未有的异变,撼动了布留部市的天与地。
3
「创造第三组织的『力量』。」
翼猫说道。
海瑟·安布勒说道。
「那就是安布勒的血统,〈协会〉始终秘而不宣的——我号称『女巫中的女巫』的理由之一。所以继承相同血脉的那孩子才担得起副代表一职。啊啊,你知道他是我儿子吧?」
「……是的,奥尔德跟我说过。」
树咽了口口水。
看到少年的反应,翼猫轻轻点头。
「是吗?那么,你应该也知道,我至今一直没告诉你们的理由吧?」
「万一不小心知道的话……穗波跟我都无法逃离〈协会〉的监视……对吗?」
「没错,因此只莲和尤戴克斯也是直到最近才知情。唉,即使是〈协会〉里也几乎没有魔法师知道,毕竟第三组织只需要一个就够了。这种血统和术式在本质上早巳跟不上时代,没必要存在了。多年来血统早就变得稀薄,我以为穗波身上再也没残留那种『力量』了。直到十二年前的那一天为止。」
「…………」
少年陷入沉默。
尽管曾事先想像,答案仍太过沉重。
那是当然的。第三组织的威望足以统率众多魔法师,有能力创造第三组织的血统不可能不是秘密中的秘密。
只莲、尤戴克斯以及安缇莉西亚,现在只能默默聆听海瑟的话。
「那么,过去的穗波把身为『龙』的阿斯特拉尔变成第三组织了吗……?」
「仅限于一小部分。」
翼猫再度肯定道。
当然,术式原本不会擅自发动,更不是当时年幼的穗波操纵得了的。
然而布留部市的「龙」受过调整,好让灵脉孕育出红色种子。
昔日袭击布留部市的〈螺旋之蛇〉魔法师曾说过。
红色种子是用来让「魔法师化为魔法」的咒物。虽然不完全,实际上欧兹华德·雷·梅札斯就是透过这样咒物将自己变化成魔法。
这么一来,另一种使用方式自然也能想像得到。
简单的说,红色种子也是让「魔法化为魔法师」——办即创造第三组织所需的咒物。
因此,穗波的血统对灵脉产生了反应。
可以看穿任何魔法——诱发任何魔法的妖精眼持有者,刚好倒霉撞见创造第三组织所需的血统和咒物两者齐备的场面。
「事情无法单纯用逻辑解释过去。」
翼猫眯起眼睛。
「正如同东方魔法师经常提到的,一切事物皆有其发展。具备强大咒力亲私性的你们会受到此地的『龙』吸引,就某方面来说是必然的。最愚蠢的人、其实是以为只靠简易封印即可应付的我们。」
翼猫自嘲似的笑着补充。
「然后……『龙』……」
「失控了。」
翼猫轻轻摇头。
「虽然继承血统,但我没教过穗波最关键的术式,也不打算敦她。而红色种子还处在距离收成时期很遥远的不完全状态。虽然你的妖精眼不慎将两者连系在一起——但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创造出第三组织。」
所以,灵脉失控暴走。
那并非单纯的失控。
半成形的第三组织——红色种子、妖精眼与灵脉全部互相加乘,蔓延至整个布留部市。
「情况非常严重。」
翼猫的声音低沉流过地面,彷佛要重现当时的惨剧。
「其他人大概没有发觉,但当时的布留部市在魔法的角度上已濒临崩溃。在灵脉导引之下,无论发生任何天灾都不足为奇。简直像地狱以『幽灵鬼屋』为中心,张开了血盆大口。」
地狱。
情况严重到即便凭伊庭司之力,凭当年〈阿斯特拉尔〉之力,也不可能阻止失控的灵脉,拯救身陷漩涡的树和穗波。
原本,树和穗波当场丧命才是必然的发展。
自然的发展。
应该称作命运或宿命的既定事琐。
然而——
「然而,那孩子救了你们。」
这句「那孩子」指的是谁?
翼猫说出众人早已了然于心的答案。
「影崎——不,柏原付出树刚才所说的代价,救了你们。紧接着,离开城市处理其他委托的尤戴克斯等人赶回这里。虽然晚了一步,他们也是察觉异变,以最快速度兼程赶回来的。」
那个方法正是——
那个代价正是——
「那是——」
刚要开口,少年突然按住右眼。
「——啊、咳!」
他吐出肺里所有空气。
难耐的痛楚,火花般刺激性的剧痛仿佛直刺口腔内。
「树!」
「少主!」
咒语蠢蠢欲动。
然而——
(……我方不利吗?)
尼格瑞多冷静判断。
他未能像塔布菈·拉萨一样直接连结灵脉,优势自然落在〈螺旋之蛇〉那一方。
「…………」
行星魔法徐缓进行着。
莫大的魔法回路逐渐敔动。
逐渐回转。
意图蹂躏这颗星球的步伐,缓慢——又确实地向前迈进。
「……您觉得如何?」
询问之声传来。
尼格瑞多没有同头。不必问也知道来者是谁,更何况这名肤色漆黑的少年根本没必要倚靠视觉识别。
达瑞斯就站在一旁。
见壮汉神情严肃注视着他,尼格瑞多说道:
「果然不足。」
「能保持拉锯战已算不错了。多亏有你部下制作的镜人偶,我方总算能设法介入。」
「是、是是、是的。」
不远处的纪尧姆缩缩脖子。
这名矮胖男子也在协助〈协会〉少年代表。
魔法圆外围安置了一面镜子。不可思议的是,镜面映出一名不在场的人物。
伊庭树。
纪尧姆制作的伊庭树镜人偶,还有另一个。
透过人偶,尼格瑞多获得间接干涉这条灵脉的权利。伊庭树和这座都市的灵脉之间有咒力联系一事,事到如今不必再多作说明。
然而,模仿终究只是模仿。
比不上利用梅奇欧雷留下的术式,直接介入灵脉的塔布菈·拉萨。
同属第三组织的两人「力量」旗鼓相当,不足以颠覆劣势条件。
「……嗯。」
连瑞斯摸着下巴的胡须思索。
突然之间,他越过飞艇窗户俯瞰地表。
在布留部市郊外游乐园喷涌出惊人咒力的前几秒钟,壮汉的确曾如此感叹。
「……啊啊,那边果然也有吗?」
*
世界破裂了。
*
「力量」自萨雅吉的身躯迸射而出。
好几道暗红色的线从地上掠向天空。
红线足足有数百、数千、数万——不,数千万条。每一条都脉动着运输惊人的咒力。
有谁会察觉那是血管呢?
如果将血液定义为生命泉源,最先构筑运输血液的血管岂非必然的道理?
粉红色的肉从血管周围咕嘟咕嘟冒着泡膨胀起来。
坚硬的骨头穿插在肉块间生长出来,神经与软骨几乎同时成形。
每个部分都保持灵体的半透明状态,却又具备活生生的真实感,压制着布留都市的天空和大地。令人发寒的肉块转眼就包上一层薄薄的皮肤。乍看之下单薄的皮肤,光厚度就超过壮汉展开双臂的距离。
那还只是一根手指而已。
那是巨大到难以想像的人影。
巨人突破云层,从满天星斗以上的更高处睥睨大地。
同样的现象发生过两次。
一次在伦敦。
一次在京都。
那股压碎世界的咒力重压,每次都嘲笑着所有卑微的魔法师们,蹂躏一切事物。
如今再度——不,第三度显现。
只是这次,术者换了一个人。
〈螺旋之蛇〉的萨雅吉——即将解放其真正的「力量」。
*
「和那时候一样……」
伊庭司仰望夜空,首度发出呻吟。
羽化登仙。
这个词汇曾在名为「前赤壁赋」的诗歌中出现。
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此为诗人苏东坡观赏赤壁风景,所吟诗句的其中一节。
看到月色荡漾,河水波光彷佛直透天际的景色,几乎令人遗忘俗世,长出羽翼幻化成仙。
飞升的仙人。
亦即,天仙。
大陆上自古深信至今的仙人姿态。
「…………」
影崎倦怠的注视着萨雅吉。
「诸位应该知道。」
身体缓缓变淡的萨雅吉开口:
「天仙的『力量』本来只能发挥一次,因为成为天仙者会直接与世界同化。简言之,天仙可以运用『力量』的时间,只限于觉醒为天仙后直到与世界同化前的短暂时刻。」
其本质与魔法师化为魔法的现象相同。
魔法师化为魔法时将与世界互相排斥,变成到处散播咒波污染的禁忌,但东方魔法系统——特别是道术,会透过其思想体系融入既存的世界。
成为天仙者将丧失个性。
但是。
天仙与世界同化之前,可以使用「世界之力」。无论多么强大的个体「力量」都无法相提并论,属于世界本身的「力量」。
「……您本应走上那条路的。」
萨雅吉的声音逐渐远去。
自他体内放射出的无数毛细血管存在感变得越发鲜明,渐渐连结世界。
拥有实体的生物变成灵体原本便是异常现象。虽然有人死后变成幽灵,类似所罗门魔神那样可以凝聚咒力、暂时构成实体。但物质界的存在直接变成灵体,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
此刻,萨雅吉正亲身化不可能为可能。
他的身体随着缓缓变淡逐渐脱离物理法则,化为巨大咒力团块。
「……我不知道达瑞斯·李维用了什么魔法将您强留在大地上。不过,您确实保持天仙的『力量』,以人类个体的身分隶属于〈协会〉旗下。并且身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之首,您推动〈协会〉统治范围的『力量』无庸置疑。」
萨雅古提及影崎这个人——不,个体留下的影响有多大。
若非有影崎在,〈螺旋之蛇〉说不定早已胜出。至少在这场大魔法决斗中不至于被迫陷入苦战局面。达瑞斯设下的陷阱与计谋,全都靠影崎作为后盾才能实现。
「但是……」
萨雅吉否定道。
空气中几乎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名为萨雅吉的「个体」消失,逐渐融入名为世界的整体中。
萨雅吉——不,如今已化身巨人的魔法师问道:
「即使是您,又对付得了同样真正的天仙吗?」
〈螺旋之蛇〉的座灌注全身全灵之力诘问。
「对付得了魔法师仅仅为了这个目的,仅仅为了这一刻,就此停留在地上长达百余年的妄念吗……?」
「……啊啊。」
影崎低声开口。
「到头来,情况还是变成这样。」
他从胸前口袋掏出小雪茄,独自点了火。
只抽了一口,他的手臂倏然伸向一旁。
「柏原……」
「请你让开。」
男子对呼唤他的司简短回应,
*
「刚才那是——」
覆盖夜空的惊人咒力迫使树掩住右眼.
换成以前,少年肯定会被震慑得动弹不得。
不光是树。
连只莲和尤戴克斯都一脸紧张地注视着蹂躏夜空的巨人身影,安缇莉西亚则抱住半灵体化的身躯。
「不是柏原,咒力的触感不一样。是〈螺旋之蛇〉——那个名叫萨雅古的魔法师弄出这股咒力吗?」
翼猫仰望夜空,颤动胡须。
它似乎能够分辨个人的咒力性质。
「贫僧这边也要过去会合了。」
「先告辞了。」
只莲和尤戴克斯双双转身前往咒力的中心地带。
「只莲先生!尤戴克斯先生!」
听到树的呼喊,两人一瞬间回过头。
只莲露出微笑。
「先前多有冒犯,万望海涵。祝少主身体壮健。」
「希望你们平安无事。」
尤戴克斯一如往常板着扑克脸说道。
两人说完后纵身跳跃,消失在游乐园的黑暗中。
「等——!」
「树、安缇莉西亚小姐。」
翼猫叫住正想追上去的少年。
准备追上少年的少女也转头望向翼猫。
「你们留在这里,我的话还没说完。」
「还没说完——可是已经……」
「没错,你们大致上都知情了。」
翼猫点头回应试图反驳的少年。
「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几乎都跟你的推测相同吧。树的洞察力十分出色,多半猜中了九十九%的真相。不过看你的反应,尚未彻底理解最后的一%。」
「最后的……一%?」
「没错。剩下的,最后一块拼图。」
翼猫点点头。
「所以,你们继续留在这里一会。」
翼猫难得以十分温柔的声音告诉他们。
*
就在影崎从地上仰望巨人时,壮汉亦从空中俯瞰影崎的所在位置。
「果然得消耗掉吗?」
达瑞斯现在还是越过飞艇窗户,俯瞰着地表。
那是神的视角,那是王者的视角。达瑞斯宛如白天上睥睨着人类愚昧行径般眯起眼眸,缓缓开口。
雄狮发出咆哮。
「以〈协会〉之名,达瑞斯·李维许可第七契约——!」
*
扑通!巨大的鼓动声响起。
听起来就像心跳声。
如果有颗心脏巨大得像座山,发出的声音是否就像这样?
「柏原……」
被声响压倒的伊庭司只捣住一只耳朵。
他伸出另一只手。
伸向影崎。
然后——
「——辛苦你了。」
那句平淡的话语,算是他最后的道别吗?
下一瞬间,咒力爆发性的膨胀。
膨胀起来。
膨胀起来。
膨胀起来。
咒力简直如同积雨云或暴风雨,当场以快到近乎不可能的速度与规模侵略空间。
「呜喔——!」
洁希丽叶提升咒力,覆住脸庞。
「…………!」
「基础」也朝身边扔出结界用水晶,咬紧牙关。
席卷而来的咒力逼得吸血鬼和自动人偶不得不采取防御行动,其威力已超出常识范畴。
并非任何魔法,甚至不带攻击意图,如此便足以压倒〈螺旋之蛇〉干部的咒力。
另一种吞食黑夜的黑暗,在众人眼前扩展开来。
与能够将整座都市连根拔起的萨雅吉巨人势均力敌的另一个巨人,极度缓慢的拾起身子。
4
仰望两个巨人的人,不光只限于游乐园内的魔法师。
在市内某处,有两名魔法师抬起头呻吟出声。
「那是……」
「大太郎……」
两人分别是紫藤辰巳与橘弓鹤。
无论哪方都是担任、或从前担任过葛城家守护者的魔法师。
他们的言词来自两年前奈良发生的事件。当时,两人曾目睹与眼前巨人相同的存在。
大太郎。
大太郎法师。
依照地区差异,传说又称为太郎和尚或大太郎和尚的巨人。
皆为相似存在。是拥有意志的咒力现象选择人类外形,使「力量」易于保持在稳定状态。
正因为如此,他们彼此点点头。
「辰巳。」
「喔。」
巨汉拍拍厚实的胸膛。
「按照树那家伙的吩咐……进行准备吧。」
*
地点同样在布留部市。
「——哈,真是乱搞一通。」
瘦削的青年同样仰望着上空的巨人,不爽的开口。
他把玩着挂在胸口的坠子,轻轻叹息。
这人正是石动圭。
青年把玩坠子的指缝间夹着一张信用卡,是伊庭司给予的报酬。对方已透露密码,随便他想领多少钱都行。
先不提这笔大钱,伊庭司一并提供的各种咒物也充满吸引力,全都是最适合弥补圭贫弱的咒力,让他望眼欲穿想得到的精品。
——『我调查过儿子的人际关系了,看来你是最适合帮忙传话的对象。你跟柏原相处过满长一段日子,比较容易斟酌传话的时机吧。』
总而言之,所谓的时机就是指那男子夺走红色种子,向〈协会〉投降之后。
伊庭司预测将会发生在大魔法决斗第一天稍晚,情况进展亦如他所料。
——『反正你又没对〈协会〉宣誓效忠,这么做也不算背叛组织,应该无所谓吧?还有余力的话,顺便支援一下我儿子就更好啦~』
那名男子开玩笑似的说道。
仿佛看穿一切的口吻,好像暗示着这世上没有任何事会与他的心愿相违。
「……不,应该不对。」
回想到此处的圭,不经意地推翻先前的想法。
他不经意地觉得,现实大概正好相反。别说事事皆能称心如意,伊庭司感觉起来比其他任何魔法师都更接近他。
更接近他这个未能加入一流行列的二流魔法师。
绝对无法成为梦想人物的人。
「——好了。」
圭轻轻叹口气。
「我差不多也该逃之夭夭了?」
青年自嘲地微弯嘴角。
*
还有一人对于两个巨人——特别是晚一步抬起身的巨人抱着截然不同的感情。
「影崎……先生……!」
没错,呼唤其名的正是灵体少女。
一头半透明的乌黑长发飘扬,她是〈阿斯特拉尔〉的正式社员——
黑羽真奈美。
少女正好跟其他魔法师分开行动。她负责联络任务,传讯到因为极度咒力影响而手机打不通的地方,在布留部市各地之间忙碌的飞行。
黑羽注视着平板的巨人,彷佛仰望着非常、非常重要的珍宝,
少女很清楚那个巨人是谁。
即使外貌改变,对她来说也完全算不上任何障碍。
「……嗯。」
黑羽下定决心,轻轻一踏地面。
少女的灵体舞向夜空。
*
「咒力……又……!」
「不行。」
翼猫留住伊庭树。
「可是……这一次影崎先生真的会……!」
「仔细听我说,你有这个义务必须听完。」
这番台词也将少年困在原地。
树猛然握紧拳头,重新转向翼猫。
「有义务听完是什么意思?」
「你也说过——伊庭司想拯救柏原吧?」
翼猫转动长长的尾巴。
「不过,你觉得司为什么要救柏原?」
「那是因为柏原先生身为〈阿斯特拉尔〉的社员不是吗……」
「嗯,这也是正确答案。」
猫尾巴灵巧的画着圆圈。
「对树你来说,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如果有哪个社员像现在一样发生严重问题,你必定会倾全力相救,我很中意你的这一面。」
翼猫悄然低语。
然后缓缓仰望夜空。
「那就是柏原拯救你和穗波的方法。你应该知道吧?」
「……是、是的。」
树再度关注夜空。
沉重的咒力,仿佛天空就要直接坠落一样。
天仙,跟世界相连的仙人形态。
过去影崎靠着那股「力量」,救出下场只剩死路一条的树和穗波。
「救了你之后,柏原随即融入世界之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代价。任何事情都有其反作用力,他应该十分清楚自己再也无法变回人类。」
翼猫缓缓闭上眼,彷佛回忆起许久以前的往事。
前代〈阿斯特拉尔〉的黄金时代,对这位女巫而言或许已是遥远的回忆了。
「再也无法……变回人类?可是,现在的影崎先生……」
「那是我儿子达瑞斯的错。」
翼猫微露苦笑。
「我儿子透过跟第三组织刚才所用的相同方法,分离出融入世界的柏原,并且订立契约束缚住他。多半是利用北斗七星或什么组成的术式吧?对我那儿子来说,保有天仙『力量』的机会同样不多见……然而,即使靠那个方法变回人,也无法恢复原有的人格。尤戴克斯和只莲口中的柏原,跟现在的影崎感觉截然不同吧?」
「……是的。」
树回忆着。
找不到任何独特个性的,影崎的身影。
无论容貌、表情、声音、感情或气息,一切「个体」拥有的特质全部丧失殆尽。
那是曾与世界融为一体后的必然结果吗?
是为了拯救他支付的代价吗?
「不过,其实有方法的。」
翼猫说道。
「方法?」
「的确有方法,至少可以取回一部分融入世界者丧失的『自我』。当我告诉他这个情报,伊庭司随即离开〈阿斯特拉尔〉失去踪影——目睹柏原遭达瑞斯束缚后作为影崎的模样,或许成了促使司行动的动力。」
「这就是原因吗?」
这次换成树发问。
他的口吻比平常更为沉静。
「为了达成目的,连我也隐瞒不说?所以爸爸才隐瞒真相打伤我的社员,夺走红色种子,接近〈协会〉?」
「正是这样。」
翼猫肯定道。
「司必须等待至今,必须等到达瑞斯用掉他和影崎最后一个契约为止。他长期下落不明也是出于这个缘故。我教他的方法并非魔法,从某种意义来说却比魔法更加困难。」
翼猫的叹息再度溶进夜色之中。
两个巨人彼此瞪视,浓密的咒力融入游乐园的空气里。时间彷佛短暂地回溯到充满奇迹与神秘的遥远古代。
「为此之故,他放弃了梦想。」
翼猫说道。
「他放弃了原本创立〈阿斯特拉尔〉想达成的梦想——也就是证明魔法师同样能获得正常幸福的梦想。」
他曾那么说过。
即使在对立的〈螺旋之蛇〉面前,也堂堂正正的诉说那个梦想。
「为此之故,他放弃了幸福。」
翼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年。
「照料儿子,静静安稳度日的幸福。他放弃了那种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
世上还有那样的生活方式。
若加上伊庭司在世界各地漂泊的时间,那就超过十二年。本来还有其他生活方式,可以让他不必失去一切。
「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惜牺牲那么多?」
翼猫询问。
说不出话的树,按住了西装胸口。
「因为影崎先生的——」
「不对。」
翼猫断然摇头。
「司的确爱护同伴,性格上却不是为了同伴放弃一切的人。他或许会不时想起失去的伙伴而感到一阵心痛,却不会为此放弃所有梦想与幸福。」
「那、那么……」
「理由他大概死也不会说的,所以就让我来告诉你。」
翼猫吸了口气。
「司这么说过。」
接着,它将伊庭司的想法告诉少年,
「——人家赌命救了我的宝贝儿子,那么只要有一丝可能性得以拯救对方,我当然也该赌上自己的人生试试看吧?」
时间彷佛停止了。
「…………!」
树说不出话。
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少年后退一步,安缇莉西亚一把扶住险些失去平衡的他。
「树。」
少女呼唤他的名字。
半灵体化的少女竭力搀扶着少年,两人依偎在一块,好一阵子双方都没有动静。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少年好不容易带着泫然欲泣的神情喊出某个词语。
「爸……爸……!」
*
置身于浓密的咒力中,伊庭司呻吟出声。
「果然……发生了啊……」
他依靠在附近的路灯旁。
司知道,他的干笑声里掺杂着血腥味。大概是目击太过强烈的咒力,造成内脏某处受创。
毕竟伊庭司连魔法师都算不上。
对于咒力的耐受性也远远不及一般魔法师。
再加上他沉睡长达九年的身体,距离健康状态还很遥远。
司按住太阳穴喃喃抱怨。
「什么叫『由伊庭司把你消耗殆尽吧』。到头来,那家伙根本不打算让其他人决定使用影崎的时机嘛!」
说归说,其实司心知肚明。
达瑞斯原本就算准了这个时机。
能够把跟〈螺旋之蛇〉及〈协会〉势均力敌的第四方——前代〈阿斯特拉尔〉和塔布菈·拉萨一网打尽的良机。
除了此刻以外,达瑞斯不可能动用影崎。
从这层意义来看,情势正如他所料。
问题在于,他的身体能不能支撑得住。
「司先生!」
猫屋敷冲到他身旁。
「哈哈……还是叫我社长听起来比较顺耳。」
「请别开玩笑了!」
相识多年的青年不禁大吼。
〈螺旋之蛇〉的两名成员——洁希丽叶和「基础」已不见踨影,似乎是趁着刚才那阵冲击逃走了。
相对的,现场出现不同的气息。
「——司先生。」
「没事吧,主人。」
一身墨色袈裟的密宗僧侣,与身穿白色圆领披风的巨汉分别呼唤。
「只莲先生、尤戴克斯先生。」
猫屋敷转身喊出两人的名字。
司轻轻挥了挥右手。
「你们两个也别用不顺耳的称呼叫我啊,活像在叫别人似的。唉—我的确不再是社长了没错。看来下次见到儿子,可要记得告诉他给我个会长或啥职衔当当。啊,不过改当会长感觉就像突然变老一样讨厌。」
「司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猫屋敷问道。
看到他们两人的来,猫屋敷察觉情况在他把握到的范围外另有发展。即使没察觉不对,伊庭司打从以前起就经常隐藏许多秘密。
「哈哈,方便的话就帮个忙吧……我们也准备了王牌。」
司轻笑着打开手掌。
夹住他指缝间的咒物,正如水晶般微微闪烁光芒。
红色种子。
「……你打算做什么?」
猫犀敷低声问道。
相对的,司干脆的回答。
「就非想非非想啊(注:弹定的境界由「世间定」的四禅八定,至「出世间定」的四空定,非想非非想则是四空定的最高境界,再上去就是出世解脱的神佛圣者境界)。」
「————!」
青年屏住呼吸转向身后,大概是想确认两名前辈的反应。
尤戴克斯依然板着扑克脸,只莲则神色奇妙地皱眉。
「这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认真,我为了这事足足睡了九年……某位印度王子可是出家没多久就达成啦,就算是我,花上九年总能开悟个一、两回。」
伊庭司轻快地说道,撑着身子离开路灯。
他抬头仰望巨人。
特别是晚一步抬起身的——影崎的「力量」团块。
「准备好了没,笨社员。我可不允许员工擅自辞职喔。」
司发出宣战公告。
然后——
「……你长大了,儿子。」
他的嘴角微微绽开笑意。
「儿子那么努力……做爸爸的不秀个两招成什么体统……!」
发出谁也听不见的低语之后,伊庭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