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姬影交会 二节 樱归 随风而行

时序来到四月,咏名是樱归。

我以空澄姬的身份进入贺川城之后,也过了两天。

原本的府中本殿在经过一定程度的改建工程之后成为七宫行宫。跟以前的府中本殿相比,增加了雅致的旗饰以及挂幕之类的东西,但建筑物的基本构造没有太大的不同。

只是现在的行宫增加了宿舍的功能,实用性比以前更高。这里原本只是举行仪式的地方,没什么像样的房间,也没有什么生活机能可言。

刚来的第一天举行典礼,第二天则是晋见仪式。

平常难得出现在七宫城的有力支援者一个接着一个前来,向公主殿下进行正式拜会。

当成晋见室使用的小祭殿位在本殿隔壁,是一栋三重屋顶的平房。建筑本身的构造虽然朴素,可是里头装饰着由好几道布幔挂在一起的多彩布幕,使得室内散发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氛。

由群青色与白色组合而成的布幕从天花板垂下,玻璃饰品静静陈设在布幕下方。

这就是我坐的朱红椅子后面的情景,左右各有一个散发朦胧亮光的球体。

灯笼的亮光为整个大厅染上淡淡的色彩,左右对称的装饰一直延伸到建筑物尽头,把杜艾大人与侍从长夹在中间。

由于是正式的接见仪式,我的面前不再隔着一层薄纱。梳妆师今天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为我上了一层厚厚的妆,再加上刻意保持距离的会场配置与色彩鲜艳的空间配置,让前来晋见的人无法看清我的长相。

事实上,我身上最引人瞩目的只有一身华丽的春季公主装扮。比起我的脸,来访的人们更在意的似乎是站在我们之间的杜艾大人,或是大厅中五彩缤纷的装饰。

「您穿起来很合适呢,左府阁下。」

结束了十组访客的会见之后,我趁着休息时间找杜艾大人说话。

「您说笑了。」

如此回答的杜艾大人有点腼腆,身上穿着崭新的仪式礼服。很遗憾的,他似乎跟我一样是属于外表比不上衣服的人。

基本上,这个人没什么威严可言。只是缺乏威严也未必没有好处,至少这样比较不容易树立敌人,有时还可让对方觉得容易亲近。

乍看之下杜艾大人似乎不太适合应付今天这样的仪式,但他总是能够靠着流畅的口才把每件工作都做好,光是看杜艾大人做事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与支援者的会面仪式顺利进行,然而最后的访客却令人有点紧张。

「您是来自鼓城的镐木调和党吧?」

说话对象是个年过半百的男性。

「您说想要移居贺川,但您所属的一派在鼓城拥有代表性地位,为何会突然有此要求呢?」

听完我的问题,这位即将迈入老年的商人深深低下头:

「在去年的战争里,吾等镐木调和党实际已经瓦解,剩下的只有年轻人还有像我这样非主流的老人家。我虽然已经是老骨头,还是愿意率先为七宫贺川与鼓城之间的和谐尽份心力。」

「这就是而等一族想要移居贺川的原因吗?」

「恳请公主殿下答应吾等的小小愿望。」

杜艾大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

「您的心意我已经了解。贺川与鼓城之间曾发生过不幸的纷争,促进两都市关系的正常化乃是当务之急。七宫贺川的象征,空澄在此答应您,有心移居的人绝不会受到任何为难。」

晋见仪式就这样顺利结束。来访者退下之后,杜艾大人转身面对我。

「左府阁下,刚才那样的要求究竟出于何种意图?」

刚才的对话让我有点不安,试着寻求杜艾大人的说明。

「有一半就跟他们说的一样。」

「那剩下一半又是什么?」

「对他们来说,比起跟夏目的商业交易,往后更重要的是与贺川的商业交易,所以他们才打算亲自移居到这里。至于他们留在鼓城的族人,我想可能是打算利用上一代开拓的通商管道来取回失去的财产吧。」

这倒不至于听不懂。

「大家都想了很多呢。」

最近碰上许多让我脑筋转不过来的复杂事情。

因为有杜艾大人陪在我身边,所以还可以应付,但是一想到自己身边如果没人帮忙,我就觉得很可怕。

「公主殿下没有必要为了这些事烦恼。彻底了解所有事物,是掌管政治的吾等职责。毕竟宫姬并不是国王。」

杜艾大人依然摆出左府阁下的表情,用真挚的眼神看着我。

「我可不会去抢政治家的工作哦。」

东和之王只是虚位元首,而非统治臣民的最高权利者。身为其代理人的宫姬更是如此,是具有强烈偶像性格的巫女姬。

总觉得七姬里有人不是这样想。

「也有不少人对身为偶像的我们抱有期待吧。」

听着我的自言自语,左府阁下深深行礼:

「那么请公主殿下也对身为部下的我们寄予同样的期待吧。让人民与象征人民的公主得以安居是我们的职责。」

我想他说的是对的。

东和的国王不是拥有压倒性力量的支配者,也不是广受人民爱戴的优秀政治家。事实上,就连天意之类的都跟国王没什么关系。东和的传统与现势的融合这才是人民对国王的期望。

这是我之前学到的知识,而事实大概也是这样。

一边这么想,我同时想到其他的事。

「左府阁下,并非每个人对宫姬的期望都是相同的。东和正因为七个都市并立的纷乱、来自中原的外部压力,以及长年来的经济低迷而不知所措。」

所以琥珀姬才会在势力斗争中垮台;常磐姬才会勉强推动强硬的政策;黑衣的公主暗中行动,试图藉由消耗各都市的力量化解群雄并立的状况。

「所以我们要认清自己的立场,不可轻易随波逐流。」

我闭上眼睛,轻呼一口气。

刚刚我说「我们」。

这么说的同时,我心中所想的对象并非眼前的杜艾大人跟他的搭档,而是散居东和各地的五位宫姬。即使我跟她们素未谋面,或只是惊鸿一瞥。

直到现在我都不曾后悔。

今后我也会跟展大人与杜艾大人一起走下去。

然而结束的时刻终究会到,为了不在那个时候留下后悔,我开始思考着每个公主的事,还有每个城市的事。总有一天非得见面的这些人,还有踏上这些土地。

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只是静静坐在那里。

东征将军展凤。

代表他的旗帜上画着互相缠绕的绯红火焰,以及大大的「七」字。

鼓城周边的商业道路上发生一起抢夺物资的事件。

流亡到三宫夏目的商人请求士道将军代为夺回遭到七宫没收的财产,接受委托的士道将军于是亲自突袭位在农耕地区一角的谷仓。

于是在一大片还未耕作的农地上,揭示七宫旗帜的军队与高举三宫旗帜的军队展开对峙。

「在平原地区的战斗照理来说利于我方。」

展凤率领的千人部队全是骑兵,现在的他正运用自己的身高眺望远方若隐若现的敌阵。

另一头是士道将军麾下的七百名士兵。

对方全是带长枪的士兵,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对方正摆出朝左右展开的阵形。

「但在这么开阔的地方很难发动奇袭。」

这个男人认为骑兵就是应该运用在奇袭上。

他骑在马上,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同时竖起耳朵。

脚下传来的马蹄声有点钝重,马鞍传来的触感也异于平常。稍微把视线往下一看,原来地面承受不住人和马的重量,马蹄深深陷进地里。

展凤发出不满的声音。

「敌将士道为何要挑拨我军呢?」

背后的副官说出自己的疑问。

「或许根本不是在挑拨我们。」

前方的高大身躯这么回答,同时把刀鞘搭在肩膀上。

「什么?」

「他或许是想藉由这种方法,催促迟迟不肯采取行动的本国首脑也说不定。为了让本国派遣大规模增援,看来他想在这里引发一场大冲突。」

「对方如此重视鼓城吗?」

「不,他想要的应该是我的项上人头吧。」

展凤,拥有东征将军称号的男子笑了。

「只要杀了我,就可以大幅削减七宫贺川的实力。这样一来鼓城也会群起反抗贺川士道阁下似乎认为只靠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扭转情势。」

笑声中带着他特有的狂傲。

「我们也是一样,只要能够打倒士道阁下,三宫也就没什么好怕了。比较头痛的是先前那个佣兵将军跑去投靠对方。」

脸上闪过孩子般的表情。

「那时候果然应该杀了他。」

孩子气的喃喃自语没有传进副官的耳里。

脚下是干燥的土地。与铠甲一体成形的军靴在地面留下清晰的足迹。

「对方是动不了的。眼前的情况只容许步兵互相对抗。」

这里是一片荒芜的耕地,脚下的土地有点松软,不利于骑兵的铁蹄。

四周配置阻挡马匹的栅栏以及负责迎击的弓兵,足以抵挡无法发挥突袭威力的骑兵。

因此现在的士道将军可以在将士面前展现游刃有余的样子。

「只带了骑兵过来是展凤的失策。现在他可不敢随便动用贵重的骑兵。」

要把驻守鼓城的市区的步兵叫来至少得花一、两天的时间。

就算硬是成功发动突袭,对方也会损失大量贵重的骑兵。跟普通的步兵不同,一旦在短时间内失去大量马匹,就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以及大笔金钱来弥补。

「阁下,谷仓里的物资已全部搬运出来,先发的运输部队也已经到了安全地带。」

听见副将的报告,凝视敌阵七宫军的士道将军点头了:

「该找个适当的时机撤退了。夏目的援军还要花上三天才会到,如果现在正面冲突,会被歼灭的人可是我们。」

现在的位置已是河的对岸,基本上算是鼓城的领土。若是再继续深入将会十分危险。

「不趁现在一举拿下展凤吗?」

年轻副将血气方刚的进言反而让指挥官冷静下来。

「我接到的命令只有协助来自鼓城的流亡者,并保护他们的财产直到安全抵达夏目。此外就是牵制东征,阻止他的野心。其他的行动都是越权行为除非他主动进攻。」

「对方不是野心勃勃的好战分子吗?为何到现在还不主动进攻呢?」

「因为他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个男人不是纯粹的军人。」

视线继续留在敌阵,士道将军点头同意自己的话。

「但这也是可乘之机。只要能够解决他,我们三宫一定可以反败为胜。现在就等我们的常磐姬做出英明的决断。」

阳光照在树木上,映出青翠绿色。

在一片鲜活的绿意中,那位公主的服装从头到脚都是更深的颜色。

「士道与东征对阵了吗?」

在开满山樱花与也玫瑰的庭园中,常磐姬听着斥候的报告。

「士道做得很好。看来他只靠手边的兵力就把东征玩弄于鼓掌之间。」

常磐姬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便让报告的使者退下。

「七宫姬也将根据地从偏远的地区移到都市地带,该是下决断的时候了。」

地上铺着紫色的鲜艳布垫,当成赏花用的座席。

少女独自欣赏周围的花木,偶尔啜饮杯中茶。

「你愿意去一趟吗?佣兵将军。」

说话的对象并未与常磐姬同席。身材高大,头发绑在后面的武人独自伫立在稍远的花木旁。

与周围散发春天气息的树木不同,此人的站姿给人一种仿佛寒冬枯木的沉静感觉。

「吾等一门随时恭候指示。」

庭院里除了公主与武人之外别无他人,四周除了草木随风摆动的沙沙声响,唯一的声音只有鸟儿的鸣叫。

「你不对,既然已经正式任官,应该改称卿了。雾羽,立刻率领一族与我方的两千名援军出发,如此兵力已足以跟鼓城的三千名七宫军对抗。目前鼓城内部已有千人愿意协助我方,若要分心镇压鼓城内部的反抗,东征能够自由运用的兵力还不到两千。」

三千对两千。展凤与麾下的直属部队虽然精强,但三宫同样也有猛将压阵。

「恕我多虑,但七宫方面想必会继续增派军队。」

「这我当然知道,准备完成之后还会陆续增派士兵。在先前的军事会议已经决定将动员兵力增加到一万名。」

常磐姬边说边将视线下移。

「如果士道将军能好好运用这支援军,你的地位也会更巩固吧。」

现在的雾羽良沙还没有资格参加军事会议。

除非能够在三宫夏目军麾下立下战功,否则雾羽始终无法得到明确的地位。现在的雾羽跟他的族人并非三宫夏目军的一部分,而是被当成三宫常磐姬的私人兵团。

「总指挥官士道将军是长期支持夏目的忠臣。能够在他的麾下尽一份心力,对于吾等一族来说也是绝佳的学习机会。」

佣兵将军及他的一族长期以来不断在边境地区接受磨练,因而产生强烈的向心力,然而他们本身的规模并不大。比起以当地豪族出生的士道将军为首的三宫在地武家、军阀动辄数千乃至上万的动员力,势力不可同日而语。

「新面孔的立场总是比较辛苦,不过我已经先送信给士道,让他指挥各位以游击队的身份去对付东征,同时向全东和宣告鼓城的遗臣还在夏目。如此一来舆论就会开始认同解放鼓城的正当性,过去我们之所以无限制接纳流亡贵族与商人,也是这个原因。」

「这是鼓城解放战吗?」

「名义上是这。」

常磐姬有点不高兴,在酒杯里斟满乳白色饮料。

「老实说,鼓城并非我们可以占领的对象。七宫虽然从鼓城获取大量的利益,但鼓城的商家有一半以上依然保留有利的地位,并且反过来利用七宫增进自己的利益。」

「七叶、鼓城派两股新旧势力的权利斗争,我还待在鼓城的时候就已有耳闻。」

「在前一场战争里,我们三宫跟七宫或许都被利用了也说不定。也许鼓城内部的斗争正好需要适当的外部压力,而琥珀则在各股势力相互斗争之下失去立场。」

「据说在去年开战之前,鼓城内部就已经有许多人与杜艾尔陶暗中勾结。」

「不无可能。毕竟七宫的动作快得惊人,我们的执政院对此也颇为怀疑。」

将军沉默了,而公主也抛开礼节,把杯中的东西一口气喝完。

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人不再说话,空气中只剩下随风传来的鸟鸣声。

不知道经过多久,眺望着野玫瑰的常磐姬喃喃问道:

「你觉得琥珀是个什么样的公主?」

「华姬是位清纯的公主,非常适合舞蹈与歌曲。在常磐姬殿下面前,这么说或许太过失礼,但以职司四时常世祭祀的巫女姬而言,她可说是东和七姬之中最适任的一位。」

「我原谅你的无礼,毕竟这是事实。」

琥珀姬认真地点了点头。打从那天看见这位公主伫立在竹林里的背影开始,那份直率就未曾改变。这或许是雾羽良沙现在脑中所想的。

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站着,等待现在的君主继续说下去。

「我每年都会跟琥珀进行几次仪式性的会面。记得以前还曾经吓了一跳,没想到同样身为公主的两人竟然有如此差距。我的母亲出身自日子快要过不下去的没落武家,我自己也是被人以武门公主的身份抚养长大,我自己很清楚,我根本不是巫女姬的料。」

常磐姬凝视杯中乳白色的波纹,然后将视线转向远方:

「虽然关系称不上亲密,但她是我的朋友。我们的关系维持得很勉强,对她来说或许是个很大的负担也说不定。」

「我们是否要以复仇为号召?」

听见这句话,常磐姬露出莫可奈何的笑容:

「七宫之所以只把她流放,为的不就是堵住众人的嘴吗?」

接着摇了摇头,示意琥珀姬的话题到此为止。

「眼前最大的敌人是以七宫的空澄为傀儡,在鼓城扩展势力的东征。只要能够击败他,那个商人出身的杜艾尔陶也只能乖乖当个普通官僚。」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与英气逼人的剑眉极为搭配的眼神望向独自伫立的修长身影。

「你认识七宫的空澄吗?或许是因为太过年幼,七姬里面我对她的认识最少。」

「您是说七宫的空澄姬吗?」

「你到过贺川,对她应该多少有点认识吧?」

这是常磐姬第一次看见眼前的男人低头沉思的样子。

「即便是展凤也用他的方式尽力守护他的幼主,而且也坚守身为部将的立场。虽说是个傀儡,展凤对这位君主也算是忠心耿耿。」

「看来她也算是个人物。你对她的评价如何?」

「她很少在人前现身,但从少数几个事例可以看出,算得上是贤明的公主。」

「本人算得上认真,而部下又是有能之士吗?以身为偶像的公主来说,她或许比我或琥珀更加适任也说不定。」

常磐姬自嘲般地点头,用视线示意雾羽继续说下去。

「那位公主似乎也在打探其他公主的为人。」

「这样啊。」

「宫姬的表现代表人世的相貌,同时也反应人世的期望。这点我也很烦恼,只不过我还有武家信条这种明确的立场,跟其他宫姬相比,我的状况或许比较单纯也说不定。」

点头表示理解的常磐姬举起酒杯,将里头的东西一饮而尽,接着用另一只手拿起身旁还未用过的空杯子,伸手递给高大的将军。

「虽然我习惯独饮,但偶尔也想帮别人倒酒。喝吧,我帮你倒一杯。」

「在下已决定在立下战功之前滴酒不沾,但既然主上有此盛情,在下欣然接受。」

修长的身躯在座席旁单膝跪下,缓缓接下递过来的酒杯,三宫公主随手在杯中斟满了酒。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看着注入酒杯里的液体,男子像是发现什么似的露出微笑。

「只是甘酒(注:酒精含量极低的发酵饮料)罢了。」

说话的少女露出这个年纪的女孩特有的表情。

「当宫姬的限制是很多的,这回你就别计较吧。」

没什么特别的赏花会,席间交换平凡的对话,短暂的时光一瞬即逝。

隔天清晨,佣兵将军雾羽良沙与他的部下从三宫夏目城出发前往原本的四宫鼓城领地,并在途中与三宫的援军会合。

这个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各个势力。谁都知道三宫夏目刻意要让东和各都市知道常磐姬的指示,而这个信号也让各个势力不约而同展开行动。

「佣兵将军参战了吗?这下麻烦了。」

展凤很快得到这则情报,时间是在雾羽出发后的隔日午后。他或许是全东和最早得到这个消息的人。

慰劳了在事前得到情报马上快马捎来消息的间谍,展凤将副官们集合到自己的帐中。

众人在组合式圆桌旁围成一圈,开始发表自己的见解。

「若让敌方继续扩充兵力,对我方非常不利。」

「应该在对方的增援到达之前抢先一步予以打击。」

年轻将领纷纷积极提出意见。

在士道将军的牵制之下,无法正面开战的七宫军过去已经吃过好几次的苦头,现在不仅是这些将领,几乎全军都弥漫一股希望大战一场的气氛。

士气非常高昂,然而这时的展凤静得出奇。

这个男人并未受到周围的激动气氛影响。

「士道将军是一个喜欢用正攻法决胜负的坚实将领,目前没有可以顺利进攻的方法。」

在东征将军麾下专门负责冷静发表意见的副官如此说道,展凤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想在今晚发动夜袭,可是看来不会有什么效果。」

短暂的沉默之后,展凤将视线转向聚集在这里的部下。

「决定了。」

这个男人的特色就是毫不犹豫地当机立断。

「这场纷争不该继续扩大。」

「如果两个都市为了争夺鼓城而两败俱伤,最高兴的人是谁呢?」

东和七姬之中,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浅黄色的公主与萌葱色的公主。

「各都市的衰退正是一宫与二宫的希望。」

「因此我们应该设法寻求和谈之道。」

在位于五宫与六宫之间的离宫中,两位公主的视线望向分成两边排列在下的高官。

文官打扮的老人分别穿着代表两位公主颜色的衣服,面面相觑。

「各位有任何异议吗?」

「请发表能够让双方收兵的意见。」

虽然公主要求发言,但没有高官愿意出声。

若是轻易行动,自己就会被卷入其他都市的斗争,大国也会趁虚而入,加上这群高官心中各自有自己的盘算,使得他们不愿意积极发表意见。

「关于这件事,请交给我们家来负责吧。」

眼看着会议毫无进展,坐在末席的年轻人终于起身发言。

说话的人虽然是坐在五宫的席位,但身上的装扮却是代表中立的橙黄色。

坐在末席的人之中,有部分是来自负责协助两个都市交流的家族或是职位,这些人并不隶属于特定都市。

「你是采家的人吧?」

听见浅黄姬的询问,脸颊细瘦的青年深深低头行礼。

这名青年有着极具特色的泛红头发,澄澈眼神中透出充满自信的视线,年纪照理说应该有二十五、六岁,但他的外表看起来更年轻。

「请指派我为使者,前去劝说双方和解。」

即使面对两位公主与众高官,他的声音依然没有一点迟疑。

「采家之首,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萌葱姬要对方报上名来。

「在下只是身居末席的后生小辈,未能先报上姓名实属失礼。」

青年再一次向两位公主与在场的高官深深行礼。

「在下名叫春濑,来自侍奉仓濑与牧濑两都市的商家采家。今年开始继承家督之位,公主殿下只要叫我春濑即可。」

「情势似乎越来越紧张了。」

盛开梅花所围绕的庭园。

庭园中随处可见巨大的庭石,每块石头的颜色都与公主身上的装扮相同。

站在比身高还高的巨大翡翠原石前,二宫翡翠姬露出沉痛的表情:

「这种无意义的战争只会危害东和的无辜子民,那些妹姬难道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吗?」

来自议会的使者单膝跪地:

「目前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贸然介入该地的纷争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听完使者的报告,全身包裹在澄澈翠绿中的公主摇摇头:

「若是等到他们双方都筋疲力尽之后再行介入,的确对于我方比较有利。然而这样的结果绝非东和之福。」

「公主的意思是?」

「马上召开临时议会。真都同盟必须出面阻止两都市对鼓城的野心,因为在那里也有众多真都同盟支持者。我不像一宫,面对东和的纷争袖手旁观,我们的所作所为绝非为了支配他人。」

「神川议会现在正争执不休。」

「为了是否出兵鼓城吗?」

黑衣的公主正在大到称得上大厅的更衣室里挑选衣服。

更衣室中的大镜子涵盖一整面墙壁,堪称东和最大的镜子将公主与她的部下所在的更衣室映入其中。

「由于迟迟无法敲定该派遣哪支地方军前往,会议目前处于胶着状态。」

背后的女官一面报告,一面从左右两边梳着柔顺黑发,公主闭上眼睛。

「他们根本不打算出兵吧。没有一个将军甘冒失势的风险离开神川,更何况谁也无法预料锡马会有什么动作。」

在护卫一宫神川四方的四支地方军中,西方将军负责管辖以锡马为中心的东和西部地方。只是在长期的和平下,四支地方军早已变得徒具形式。最近数十年,这些地方军的功能只剩下管理神川周边的领土,根本无法组成一支有规模的远征军。

一宫神川号称大国,一般人可能认为大国旗下自然该有大批军队,不过各都市所使用的「国」只不过是自抬身价的虚构。事实上东和本身就是一个国家,首都就是神川城。

锡马、夏目、鼓城、仓濑、牧濑、贺川。这六个都市所拥有的常备军才是原本在神川的指挥之下镇守各地的东和地方军。

当各都市开始主张独立自主,进而以暧昧的形式叛离神川之后,这些军队便与神川断绝关系。在此同时,神川也等于失去将近一半的国力。虽说神川身为东和最大势力的地位仍然无可动摇,但现在的神川已经没有迅速召集大军并投入地方的能力与气势。

各都市旗下的军队原本都是隶属于东和军的同胞,神川的将军们也跟地方之间保持微妙的联系,积极介入地方纷争只会让彼此受到伤害,因此没有人愿意出面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神川内部的将领并非全都忙于权利斗争,也不是每个将领都不愿积极面对不习惯的远征带来的危险,他们之中也有试图利用这次机会扶植本身势力的新兴将领。

然而有力的将军往往同时兼任好几个职务,因此很难离开以神川为中心的重要据点。正因为一宫神川无论人口还是领土都是东和第一,能够自由运用的战力反而更少。

身为大国的神川一旦采取行动,所造成的影响无可估计,各都市都会受到很大的刺激。

「据说这次锡马将会采取行动。」

「那真是不得了,他们可以不用这么着急的。」

镜中的公主笑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东和一宫黑曜姬殿下睁开眼睛,透过镜子对露出困惑表情的女官投以温柔的视线:

「七宫的展凤。这个男人可不会这么容易让别人称心如意。」

公主的语调仿佛是在谈论相识多年的老友,而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东征阁下已从鼓城国界撤回城内。」

听着左大臣杜艾尔陶的报告,坐在朱红椅子上的我心中浮出疑问。

身为军师的杜艾大人报告的是前一天的情报,目前东征将军展凤与他麾下的部队已经回到了鼓城市内的军事设施。而在夏目与鼓城的国境地带,士道将军也已经与增援的部队会合。

「左府阁下,请继续报告详情。」

我用公主的声音继续说下去,站在晋见室中央的杜艾大人则是摆出毕恭毕敬的姿态。

「关于伪装成难民逃亡的贵族与商家所引起的问题,目前已经大致处理完毕。我方没有太多理由继续在国境一带布阵。」

「佣兵将军阁下不对,士道将军似乎是对方的总指挥官,他们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据我所知,对方集结了相当规模的军力,对我方来说应该是大问题。

「针对夏目军擅自侵入我方领土的行为,我方正透过外交手段加以谴责。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危及鼓城,目前要求对方务必自重。」

我大概可以了解我方采取的做法。

只是这次的情报来得紧急,事前几乎没有准备的时间,所以太难的部分还是搞不懂。

我只能隐约猜到这应该是展大人的复仇。

连我也看得出来展大人先前被士道将军将军挑拨过几次,现在的他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对方是会继续进逼,或者就此罢手,东征阁下打算藉此试探对方的态度吗?」

由于没有事前演练,我在回问的时候显得有点害怕。

「正是如此,事情正如公主殿下所推测。」

我身边最重要的辅佐者说出我预料的回答。

「避免无谓的战斗,这次我军将士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就目前而言算是有了好结果。」

轻吐了一口气,我坐直身体:

「那么现在,七宫公主要对三宫公主发出声明。」

「敢问是何种声明?」

「鼓城期望与七宫共存共荣,一同迎向安稳的春天。请三宫不要受到少部分不良分子的谗言所迷惑。」

杜艾大人默默点头,看见他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应该说下去。

「继续争执下去只会让鼓城的未来,甚至东和的未来蒙上阴影。三宫夏目应当致力于本国的发展,而非干涉其他都市,目前应静待彼此的伤痛痊愈,往后再针对彼此的将来进行交涉。」

「遵命,吾等马上依照公主殿下的训示制作正式文书。」

左大臣阁下带着一脸满意的表情低头行礼,迅速离开晋见室。

看来我刚才的表现似乎可以满足他的要求,朱红椅子上的身体放松不少。

在刚才说出那样的话之前,我们完全没有事先演练。刚才所说的话是以前杜艾大人在离开之前留下的剧本其中一段。

当三宫试图对四宫出手,用来牵制三宫的声明。用来表明七宫并未主动出手,而是三宫率先挑起事端。

一旦缺乏大义名分,七宫就会陷入不利,因此杜艾大人事先准备了能够确保我方优势的说词,至于不足的部分随时都可以用新的说法加以补充。

「好像做得太过火了。」

从三宫夏目的角度来看,七宫的做法应该算是很狡猾吧。

但反过来说,与鼓城共谋并吞贺川的三宫夏目对于先前的战争也没有表达任何歉意,反而藉由陷七宫于不义来动员军队,同时将鼓城的民意往反七宫的方向煽动。

「对方也是如此,不过还是我们有理。」

随侍身边的修长女性在我耳边轻声回应。

「虽然准备好的事实千真万确,但依然很狡猾。」

我一边喃喃说道,一面在心里想着杜艾大人告诉我的事。

「这点也是彼此彼此。」

梳妆师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说下去:

「东和每个都市都有互不相让的理由。事实上,鼓城因为无法控制过度膨胀的影响力,都市经营早已露出破绽;夏目则是为了解决连年的财政赤字,因而动员军队威胁邻国;至于贺川则是在两都市的互相较劲中获取渔翁之利的新兴都市。这三个都市都有无法与对方相容的问题。」

每一个都市都有问题要解决,到了最后,解决问题的速度跟不上问题的恶化。

于是有人开始采用取巧的方法,也就是透过势力斗争来解决问题。藉由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内部的各种分歧也会比较容易解决。

这似乎就是东和各都市的现况。

「没想到东征将军真的会撤退。」

「他虽然喜欢突击,但不会轻易受到挑拨。」

「嗯,我知道。」

看来这么想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稍微松一口气。

「我们究竟会怎样呢?」

我并不打算得到答案,只是喃喃自语。

冲突一旦开始,接下来就会持续几年。

事实上,暗地里的竞争从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已开始,而后各都市陆续拥立七姬,等到最后的空澄姬登场,冲突开始越演越烈。

然后发生去年的战争。

各都市的企图、各阵营的企图、外国即将入侵的未来,以及时代的潮流。

再加上打算利用这一切的两个人。

光是这样就快让我应付不来。

但我不会因此停下脚步。

「在已经开始的潮流里,新的潮流也会在某处产生。」

我闭上眼睛,心中浮现春天的融雪溢满河流的情景,溢出的水流开始朝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流去。

象征七个都市还有七姬的水流分别流往不同的方向。

我的心中隐约浮现这样的感觉。

三宫夏目的士道将军把军营设置在河畔的山丘上。

在印着三宫徽记与深绿色竹林的白色营帐外,率领一门两百余名部下的男子报出身份,请求入营参见。

「请允许我会见总指挥官阁下。」

说话的人是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的身上穿着崭新的阵羽织,背上背着一把几乎跟身高一样高的长刀。

「我来为您带路,请随我来。」

前来接待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从装扮来看应该是个见习侍从。

年纪大概只有十来岁的少年,尚未完全发育的外表在军营里显得特别显眼。

「士道大人表示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现在到河边去了。」

男子跟着走在前头带路的少年,散步在随便除草的草地上待命的士兵,自然而然把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

许多士兵开始窃窃私语,虽然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整个军营因此显得有点闹哄哄。

「看来大家都还很有活力。」

高大的男子才刚说完,少年马上露出迫不及待的兴奋表情:

「因为大家都很崇拜这把长刀。」

少年转头仰望高大的男子,让他不禁露出苦笑。

少年继续说道:

「雾羽良沙将军威名盖世,就连东征也吓跑了,现在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

从刚才就觉得周围的气氛显得异常轻松,现在终于知道原因。

这是不费吹灰之力获胜时特有的气氛。因为这是很久以前就已经预测到的状态之一,因此并不令人意外。

「你还是个见习吗?」

雾羽问了一声。

「是、是的,请恕我没有先自我介绍,我现在在士道将军身边负责打理将军的生活起居。」

少年慌忙回应的样子跟这个年纪的男孩没有两样,说话的声音变得出奇尖锐。

这样的年龄要上战场打仗还太早了。

身处乱世虽然莫可奈何,但在一般的情况,如此年轻的志愿兵是不会被派到战场来的。

「父亲生前曾经担任鼓城的士兵,但他在先前与七宫的战争中过世。后来我四处逃亡,知道流落到这里之后才被士道大人收留,而且还被找来帮忙。」

既然是生长在当地的孩子,多少会有一点用处吧。不仅是现在,不久的将来也是如此。

雾羽所领导的一族也在东和各地接纳许多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当长年被派驻到边境地区时,一年里头总是会碰到几次这样的事。

「对于出身鼓城的人来说,单枪匹马袭击那个东征,还让他身陷血海的雾羽大人是我们的英雄,先前的四宫战争也是靠雾羽大人才能给予七宫重大打击。现在雾羽大人的威名,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的语气中带着狂热,仿佛是在称赞为自己报了大仇的恩人。

虽然只是让东征将军的名声稍受损伤,但已能让包括这位少年在内的许多人一吐怨气,也让他们能够继续忍受四宫战败所带来的屈辱。

当雾羽刚到夏目的时候,就有不少抱持这种想法的人把雾羽奉若神明。因此虽然只是寥寥几句话,雾羽已经能够深刻体认眼前这名少年的心情。

少年热切崇拜的眼神让雾羽有点为难,只好换个话题。

「你的父亲是属于哪个阵营?」

或许曾经见过面也说不定,所以还是问一下。

「父亲生前从不谈论有关军务的事。不过从过世的时间来看,先父应该是隶属于进攻七宫贺川的先遣部队。」

既然如此,这位父亲跟驻扎在后方的雾羽应该没有机会见面。

四宫鼓城派往七宫贺川的部队,当时是败给展凤以及他的直属部队。想到这点,曾经击败东征将军的佣兵将军,在少年心中会占有特别的地位也是理所当然的。

少年忽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用礼貌的语气说道:

「还请原谅我的无理雾羽大人这个伤是否是在跟东征交手时所受的呢?」

雾羽的下巴有一道浅浅的伤痕,由下往上看的少年很难不去在意。

这是利刃造成的伤,因此伤口呈现一道细长的白色痕迹。对于有过相当程度军旅经验的人来说,即使就连眼前的少年兵也看得出这并非旧伤。

「不是。」

雾羽一脸苦笑:

「是被年纪比你小的孩子砍的。」

少年停下脚步,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高大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

「我并没有掉以轻心,不过那一刀确实出乎意料。战斗、应该说刀剑相向就是这么一回事。」

走下军营所在的山丘,眼前出现一个穿着戎装,短小精干的身躯端坐在折叠座椅上。

撇开站着不动的少年,雾羽迳自上前,士道将军转头看着他。

「奉宫姬之命,良沙一门之首特此前来参战。」

「雾羽良沙将军,感谢你火速前来助阵,只可惜猎物已经不在了。」

士道将军的语气仿佛不太高兴,视线再度转向前方。

从高出河岸的小丘边缘往下看,下方是散步大小白石的河岸,以及春天水量充沛的河流。再远处是一大片荒凉的丘陵与杂木林。春天的草木填满眼前的风景,让午后的时光显得非常悠闲。

在与鼓城的国境上有着好几处河岸景色,依然冰冷的水流会在下游汇入中央大河,水流声传入两人耳中。

「东征撤退了吗?」

士道的视线依然不变,以点头回答雾羽的问题。

「他一发现我方的增援,立刻以惊人的速度撤退。难道他怕了你的长刀吗?」

「这把刀只是装饰品,战场上真正有用的武器是长枪与弓箭。」

「那你又为何特地背着这把刀?」

「装饰还是必要的。为了一门的繁盛,我们比谁都渴望武名。」

「真是老实。不愧是靠着上上代的武名就活了三代的一门之长。」

「并非只有土地跟金钱才叫财产。」

「正是如此,我的家族同样也是代代对夏目尽忠。这样的经历正是财产。」

两个武将并肩眺望滚滚河流以及另一头的绿色大地。

「东征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们先前的挑拨。」

听着士道将军的话语,雾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如果不在国境附近开战,那他打算在哪里开战」

「他想说的是到鼓城来吧。」

士道的话中夹杂着干笑。

「到我们与那个男人曾经交战的地方。」

「这次轮到我们进攻吗」

两人的视线朝着遥远彼方的旧四宫鼓城望去,一阵风从那个方向吹来。

含着水气的温暖春风带来樱归时节特有的芬芳,象征生气勃勃的春天。

然而现在他们无心感受此时此刻的温暖。

心中想着位居东和要冲的那个地方,两个男人静静感受风的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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