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制造两人密谈的空间,春濑·彩刻意将负责引导和护卫的随从都支到远处。
「我调查了不少关于您的事。」
站在一旁的瘦小男子以平静的表情倾听耳边的年轻声音。
「越是调查发现越多难以理解的行为。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
面对几近质问的语气,杜艾尔轻笑一声,缓缓开口:
「为了四都同盟,也为了五都的未来,我们有必要了解对方。我以七宫政府一员的身分保证,对于双子宫的最大支柱彩家首领的疑问,我会在能够回答的范围里回答你。」
说话的同时,杜艾尔·陶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并肩而立的公主身上。自从打完招呼之后,他便不曾正面面对春濑。
这实在不是与地位相等的对象会面时应有的态度。
回想起来,春濑在杜艾尔这个人眼中从来不是什么有力人士。即使是先前春濑请求与杜艾尔会面时,他也没有获准进入杜艾尔的办公室。
当时春濑不过是被招待到官邸中庭里,一个像是随兴设置的工作室。
「那么请容我发问。请问东征将军到何处去了?」
春濑压抑声音中的焦急,向对方提出问题。
「他外出与资金提供者见面,我们因为远征的关系需要一些资金。」
杜艾尔的眼神稍稍望向春濑,同时露出商人的表情。
这番话在不知底细的人耳里听来确实合情合理,但是春濑闻言眯起眼睛:
「我已经调查过了。你们——不,应该说是展·凤在来到这里之前做过的事。还真是狠狠赚了一票啊。」
「我承认擅自推销同盟旗的行为是太冲动了。不过请原谅我们,这也是为了获得各国认同的基本工夫之一。」
「请不要装蒜。」
另一边的祭祀场上,双子公主正同声咏唱与祭灵心神交流的古歌。
虽然因为距离太远听不见歌声,不过隐约可以听见乐曲。
「我说的是赌博。您的搭档在各地不断赌马和打牌。他肆无忌惮地赌遍各地大小赌场,赚到的钱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
杜艾尔的侧脸露出笑容,看起来就像恶作剧被拆穿的孩子。
面对这种实在不该出现在大臣和军师身上的轻浮态度,春濑压低声音:
「这些钱是怎么回事?这个数字几乎等于一个小国的营运费用。」
春濑从胸前拿出一份写满调查数据的资料,开始一一朗读上头的数字。
杜艾尔静静地聆听,表情看起来有些难为情。
春濑把所有数字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换了一口气之后说道:
「听说最近不断有指名要交给东征将军的货物送到,他现在应该是去收货吧?」
面对春濑的质问,对方笑着点头。
「货物的内容是什么?」
面对来自年轻人的问题,杜艾尔·陶终于将视线望向春濑。在远处的风景中,双子公主仍在咏唱古歌,其余两位公主则在一旁凝望她们。
「你不是已经调查过了吗?我们并没有特别隐瞒。」
「我想从您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言下之意是希望七宫的中心人物能做出负责任的回答。就在此时,名为杜艾尔的男人终于转过身来,用全身与视线面对这个名为春濑的男人。
「来自各乡镇市的谷物还有武器装备。数量大概够我军在这个地方作战一年。」
「什么?您是说赌博吗?」
「嘘、太大声了。」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于是三宫常磐姬小声地把事情告诉我。
祭祀正在进行,现在是与此地祭灵缔结契约的双子公主咏唱的时间。身为客姬的七宫公主我还有常磐姬并肩站在一旁,负责用庄严的动作左右挥动灵木嫩枝的仪式。
为了让双子公主的祝词保持澄澈不受干扰,我们背向面对南方的两人,朝北风吹来的方向不断重复挥舞动作,常磐姬就利用这段时间告诉我新消息。
她显得很着急,因为她只能趁双子公主不在旁边的现在告诉我这件事。
「我们的人向我报告,说你手下的将军在各地跟人赌博,而且每赌必蠃,赚到很惊人的一大笔钱。」
根据常磐姬的说法,这笔钱足够让整个三宫夏目丰衣足食地度过今年冬天。
「你准许他们做那种事吗?」
「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展大人喜欢赌博。听说他的赌技非常高明,几乎逢赌必胜。
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他靠赌博赚到的钱,多到足够让整个国家运作。
「其实也没什么,现在不管什么来历的钱都需要。」
倒是常磐姬显得意外地看得开。
大概是因为她的国家面临财政困难的关系,她的语气像是在说只要不是犯罪得来的钱,就算来源有些问题还是得用。
「她们两位不知道怎么想?」
常磐姬指的是正在我们背后朗声歌唱的两位,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们的声音真好听。」
所以我岔开话题,争取思考的时间。
「是啊,她们好像还会跳舞。」
「还好我们只要负责驱邪就好。」
「是啊。」
我们随心所欲地说着想说的话,然后我叹了一口气:
「谢谢您提早告诉我这件事,让我可以先作好心理准备。」
「嗯,你也挺辛苦的。」
我一边接受常磐姬的安慰,一边继续挥舞的动作,
心中同时暗暗祈祷,接下来不要发生奇怪的事。
「这个金额是怎么回事?」
在通往真都二宫锡马的归途上,二宫翡翠姬连更换马匹的空档时间也不浪费,此时的她正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报告书。
展·凤的赚钱方法实在令人哑口无言。
这个人赢遍途中经过的每一间赌场,甚至为了赌博经常改变路线。
他所羸得的金额,远远超出正常人所能想像的范围。
「身为管理国家大事的人,这个时候他到底在做什么?」
前来报告的干部虽然同意,然而没有进一步的反应。翡翠姬继续思考:
「他是用什么当本钱赚到这个金额?没有足够的本钱,根本不可能赚到这么大的金额。要是他把国家经费拿来赌博,我们就可以用这件事来弹劾他。」
靠着战争解决所有事情绝非上策,如果能彻底追究七宫首脑的违法问题,最终或许能得到七宫高层瓦解的巨大成果。若是七宫的东征将军失势,当下的敌将就只剩下三宫的士道将军。
然而接下来的报告却让翡翠姬露出诧异的表情。
「本钱来自士兵们的集资?什么意思?」
这是件令人无法理解的事。
报告指出展·凤的赌金来自士兵们的零用钱,再加上他自己的所有财产。他用这笔钱在赌场中获胜,而且是不断获胜,连一次也没有输过。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有如此可笑的事。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报告指出七宫远征军收到大量来自各地的物品。
「这不会是诈欺吧?根据我们的调查,七宫的国库早已见底,这样一来,他们又可以苟活下去了。」
「嘿嘿。」
装着军粮的米袋在一片忙碌中源源不绝地运进七宫的军营,展·凤此刻正在兴奋的士兵们围绕下哈哈大笑。
周围满是喜悦和自信的气氛,当充满自信的将军高高举起拳头,军营各处立刻响起如同战争胜利的欢呼声。
展·凤大摇大摆地向前迈步,身后还跟着一群送货前来的商人。
他正向这些商人夸耀自己战无不胜的运气:
「小子们,跟着我好是不好啊!」
展·凤一边走一边向周围发问,得到的全都是充满信任和兴奋的热情回答。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投资展·凤的赌博,并且得到数倍的现金,又或者是等值以止的装备或马具。用来代替现金的物品价值,比原本金额还要高上两到三成。
天降横财的兴奋,把因为不熟悉的远征而产生的沉闷感觉一扫而空,展·凤在一片热闹的军营里对身后的商人们说道:
「帮我把这里的气氛转达给你们当地的人。就说七宫军现在正在势头上,有我这匹千里马领着他们往前跑。」
一个壮硕的老兵伸手过来,年轻的将军也伸手与对方击掌。这类象征将兵一体的小动作,全被这群满脸笑容的商人看在眼中。
展·凤毫无疑问是东和第一的千里马,而且他对每个想要骑上马背的人,都采取异常宽大的态度。
这个气势究竟能够延续多久?这是商人极力想要知道的事。
当一个人羸得越久,在落败时往往会输得越惨。
这个道理就像市场的景气,当景气攀上高峰,随之而来的往往是严重的不景气。
如果错过收手的时机,我方会在展·凤落败时被拖下水。可是如果他继续赢下去,贸然收手将会让我方失去巨大的利益。由于事关重大,身为地方势力代表的他们全都瞪大眼睛观察展·凤这个人,连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放过。
「我只打有胜算的仗。没胜算的仗我从来不去理会,所以才能一路赢过来。」
展一边叫举起酒杯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别喝太多,一边冷静地道出事实。
事实上,展·凤在战场上的纪录可以说是每战必胜,除了少数用来避开消耗战的小规模战役之外,他从没有失败的纪录。
就算在战场上屈居劣势,他也能借助杜艾尔·陶的交涉行动获得对等以上的战果。
这也让他得到士兵们的深厚信任。
这份信任不是来自强大的实力,而是来自踏实得令人意外的战法。
乍看之下十分粗暴,却从没打过让己方蒙受损失的仗。他只有在目标明确,有退路能够把损害降到最低的情况下才会踏上战场。
「我们还会赢下去,到时候你们每个人都要给我衣锦还乡啊。」
任谁都在这名高大男子的宣言里感受到毫无动摇的确信,周围立刻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这是诈欺吧。」
「硬要说来只是演一场戏。」
面对春濑·彩的判断,杜艾尔·陶用一派轻松的语气回答。
「展·凤的胜利是预先安排好的。各地的赌场,还有他们所属的地方势力全都故意输给你们,故意输掉他们付不出来的巨大金额。」
「你说得没错。」
杜艾尔·陶,这个身居七宫要职的人承认的确有黑箱作业。
然后他开始叙述自己的做法:
「商界不是只有七叶,就好比七都市不等于所有的都市。东和各地零星存在许多有力的势力,他们愿意提供我们资金,所以我们在与他们讨论之后,决定采用让展把钱全部赢来的方式。」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地支援我们。直接对七宫提供支援或投资只会引来大国的压力。我跟他们约好,只要我们继续在战争中获胜,他们就可以分到大量的利益。简单来说,只要我们获胜,他们的投资就能得到相应的报酬。反过来说,当我们失败时,大名鼎鼎的彩家春濑应该可以想像会有什么结果吧。」
「他们可以轻易推翻付钱的承诺。」
要是七宫战败,展·凤战死沙场,所有势力的援助义务自然也跟着消失。毕竟这本来就不是能够在短时间之内付清的金额,在必须分成好几年来支付的情况下,最极端的状况是七宫在收了第一次钱之后就完蛋。这样一来,地方势力蒙受的损失自然也能降到最低。
「不收钱而改收实物,也是您的意思吧?」
春濑继续问道,杜艾尔点点头:
「这样才能让人动起来。我们得让物资和人动起来。只有金钱流动,其他人是不会动的。」
听见这句话,春濑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奇怪。
「没错,这是很久以前我从你父亲那里听到的话。我一向很尊敬彩家的上一代。虽然我跟他是死对头,但是他一直非常厉害。」
「现在是我们的时代。」
不说我这一代而说我们的时代,也许是这名年轻商人缺少自信的证据。
「没错,为了这个时代,我不惜投入所有的金钱,免得让一宫或二宫占据这个时代。」
听见对方提出一宫与二宫这两个具体的敌人,春濑稍微松了口气。
「你不惜运用如此危险的手段,也要反抗大国吗?」
「危险吗?」
「每个人都知道七宫的国库已经见底了!」
不只是春濑和彩家,一宫和二宫也早已调查清楚。甚至对鼓城和夏目一些通晓局势的人来说,这也是一目了然的事实。
与邻国的连续征战,加上派兵出征远方,庞大的军费早已超出新兴都市七宫贺川可以负担的程度,就算加上从商都四宫鼓城压榨而来的财富也未必足以应付。
或许正因为如此,春濑无论如何调查也找不出眼前这个人累积任何财富的迹象。近半年来,这个人靠副业所创造的利润,全都分给地方的支持者。
这个人和他的搭档,一直毫不吝惜地到处散发金钱和权利。
「你们什么都没有得到,几乎所有的利益都是左手进右手出。要说到您的财产,就只有那位小公主。」
往下便能望见四道姬影。
其中最娇小的一位公主,正静静地挥舞着白木的嫩枝。
祭典接近尾声,音乐的声音高高响起。
两人同时往下眺望。不知何时开始,四位公主的身影集合在两人视线角落,开始咏唱祝词。
「空澄姬还有那座小城是我们的起点。在最坏的状况下,即使回到那里也无妨。我们其实没有太大的愿望。」
「就是这点。」
春濑的声音陡然变尖。
「什么?」
杜艾尔温和地反问。
「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不管怎么调查都看不清你们的背景。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不,您到底想做什么?」
被如此问道的杜艾尔笑了。
他没有发出笑声,只是放松表情露出笑容,却让人感觉到他笑得无比愉快。
那种笑法像是在告诉对方,自己早就在等人问这个问题。
因此接下来的话必定也是早就想好的台词,杜艾尔·陶轻松回答:
「我是个对自己的背景没有兴趣的人。你之所以再怎么调查都查不到我的背景,是因为我的背景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事实上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值得别人注意的背景。」
他边说边把双手一摊,语气变得更加愉快:
「有个大舞台在我眼前,那是个足以在历史上留名的有趣舞台。所以我放下不感兴趣的背景和过去,一路马不停蹄来到这里。站在这个名叫天下的舞台上实在太有趣了,所以我会在这个舞台上继续前进。」
杜艾尔的话让春濑若有所悟,这位年轻的商人决定改变思考方式。
用一个商人,又或是背负家族命运之人的价值观无法衡量眼前这个人。
但是如果就此认定无法理解对方的结论,往后绝对没有机会再让这个人说出更多话。
从春濑的角度来看,眼前此人可以说是与自己完全相反。
相对于背负重担过活的春濑,这个名叫杜艾尔的人一路走来几乎从未背负任何东西。他总是把前一个阶段得到的利益全都投注在下一个阶段。
这点与不断将利益收归家族所有的春濑完全不同。
然而不知为何,春濑感觉自己与杜艾尔这个人有着某些共通之处,这让他愿意就这个几乎毫无意义的话题跟对方谈论下去。
「我们呢,其实是想要得到天下。」
对方突然抛出一句惊人的话,但是春濑无法在这句话中感受到对方的情绪。
「您之所以没有成为商人,而是走上政治家这条路,为的就是这个原因吗?」
他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反问。
「我是政客,我的动机没有纯洁到足以成为政治家。政治家永远把为人民谋福祉当成第一要务,我这个只忠于野心与欲望的人当不成政治家。」
「您说野心?您的生存方式就是不断顺从自己的野心吗?」
春濑心中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春濑是商家负责人,永远忠于自己的职责与背负的责任,不过他不讨厌野心这种东西。
他从未想过自己要当一个没有野心的人。
也因此七宫这位隐约流露野心的杜艾尔·陶才会让他感到亲近,甚至让他对这个人的自由产生嫉妒。春濑如今已经找到能够接受的理由。
人一旦选择背负责任过活,就不能再选择不背负任何东西的人生。
「要继续聊这个话题吗?」
「不了,到此为止吧。」
面对温和却不怀好意的询问,春濑摇头回答。
然后嘴角露出僵硬的笑容,像是在强调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杜艾尔·陶,我可不想被卷进你的野心里。」
面对对方的讽刺,被讽刺的人同样动了嘴角。
「很好,首领。你的判断十分正确。」
像是想让脑袋冷静一点,用手撩起前额不算长的头发,然后用他独特的表情望向远方。
典礼已经结束,公主们正在作最后一次的行礼。
「被卷进他人的欲望与野心一点也不有趣,每个人都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野心。你的野心与我的野心没有关系。」
春濑同样把视线望向远方。
「守护那对公主是我的重责大任。我的野心要在卸下这个责任之后才会开始。」
春濑相信自己必须完成守护双子公主与双子都市的责任,如此才能够得到光明的未来。届时他会在新的世界里追求更高的成就。
「到了那时候,我又会变得如何呢?」
杜艾尔·陶忽然改变说话的语气,还摆出官员的表情。春濑见状有些好笑,同时也有些落寞,继续说道:
「你忍心看那位小公主被卷进你的野心里吗?」
「情势危急时我们会让她退位。你们应该也是这么打算吧?」
这个回答令春濑安心下来。
「是的,如果局势发展到我方完全没有胜算,那也只能够那么做。到时候我们只能不理会同盟国的意见,直接向大国举白旗。」
春濑相信每个身居公职的人都有为大局牺牲自己野心的觉悟,他甚至认为做不到这一点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担任公职。因为这是公职人员的基本条件。
「我们不介意。只有国力强盛的大国才有资格去想输了之后的事。」
能够从杜艾尔本人口中得到明确的说法,春濑感到自己肩上的负担变轻了一些。
远处的四位公主从深深的鞠躬中抬起头来。
典礼结束,在四位公主的见证之下,各都市的代表正式开始四都同盟的缔约仪式。
身为代表的老人们有的只是挂名,有的是有力的政治家,低头俯视他们的两个年轻人心中各自有着不同的念头。
从人选安排这种小地方就能隐约看出各国的内部状况,探查这类情报便是两人的职责之一。
这时后方传来呼唤杜艾尔的声音。
次官请杜艾尔解决一些手续上的问题,于是他向春濑道别。
「下次正式约个时间,我们在办公室见面吧。」
「不,应该由我先正式向您提出邀请才对。」
互相表达认同之意后,杜艾尔离去,春濑则留在原地。
然后春赖把背靠向栅栏,深深吐出一口气:
「我的野心就是胜过杜艾尔·陶,好确定自己足以跟父亲匹敌。」
旁人听不见的自言自语。
自己不能与亡父战斗,而杜艾尔正是除了伟大的父亲之外,春濑唯一想与之一战的对象。然而对方心目中的敌手却是另一个世界。
名为天下的浑沌世界,某种似乎存在又好像不存在的东西。
「这简直是单相思啊。」
他人的野心是他人的世界,就算与自己在某些部分重叠,仍有一种说近不近的距离感。
那样也不坏吧——春濑仰望天空心想。
天空还残留一点蓝色,不过已经可以看见月亮和最亮的星星。
逐渐染上红色的淡蓝,还有远方的星光都比平常更触动人心。
春濑在脑中不断反刍方才的对话,对方像是早已准备好的回答引发他的种种想像。
「他是在期待有人问他吗?他想把这个回答说给谁听呢?」
在得知杜艾尔·陶是个喜欢受人询问的人之后,春濑感到开始有点喜欢他。对这个从小面对一群从不肯回答问题的人的年轻人来说,杜艾尔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他对谁都肯说这些话吗?还是只肯对有资格的人说?春濑想起方才站在自己眼前那个人的愉快表情。至今有多少人曾经看过那个表情?
可以想像那个人的搭档,那位将军多半拥有与他相同的价值观,但是还有其他人能够和他谈论相同的话题吗?
春濑脑中浮现背后的远景,如今正在退场的四位东和公主。
那位小公主又知道多少?杜艾尔·陶这个人对年幼的公主说出多少真心话?
那个孩子知道什么?心中又在想些什么?还有……
「不知道那个小公主会问那个人什么?」
春濑涌起与东和七宫空澄姬谈谈的兴趣,同时想起以前在鼓城见到的那名来自七宫的小女孩。不知为何,他觉得无论是对公主还是普通孩子,杜艾尔·陶都能用同样的态度与她们相处。
「你回来啦。做得很好喔。」
怎么回事?杜艾大人的心情似乎很好。
祭典结束之后,我和梳妆师一起回到营地,埋在文件堆里的杜艾大人正难得地在弹琴。
杜艾大人其实不通音律,所谓弹琴也只是随兴拨动琴弦图个有趣,听得梳妆师像是头痛一般不停摇头。
「请不要拿这么名贵的乐器来玩。」
这把琴是杜艾大人认识的地方有力人士送来的礼物,听说是当地有名的宝物,遗憾的是我们这里没有能够好好弹奏的人。
因为琴的构造太过纤细,展大人没办法直接用手指弹奏。难得这把琴的音色既纯净又清亮,却只能给杜艾大人当成玩具。
「什么不好送,竟然送乐器给你这种人,真是太浪费了。」
听到梳妆师这句话,杜艾大人点点头,把一块布盖回琴上。
「既然要送就该送给我们的公主殿下。」
杜艾大人果然心情很好。
不过要是真的送给我就麻烦了。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更不会弹奏乐器,把我当成跟琥珀姬或双子公主一样只是在找我的麻烦,还好有常磐姬愿意当我的同伴。
「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
我为了岔开话题如此问道,杜艾大人露出一派轻松的表情:
「因为你们的优秀表现,一个大同盟成立了。现在我正忙着到处祝贺,这个工作真有趣。」
杜艾大人伸手指向写满预定行程的文件堆。
我知道杜艾大人很热爱工作,不过原因应该不只这样。
赶紧把琴收起来,免得被杜艾大人弄坏的梳妆师问道:
「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嗯,是啊。是这样没错。」
杜艾大人愉快地眯起眼睛,然后朝我这边看来:
「呐,空澄。」
每当这个人不叫我小空而叫我空澄时,我都有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称呼让我想起一开始相遇时的缘故吧。我到现在都很喜欢当时的气氛。
「你应该很高兴能跟许多不同的公主见面吧?我也是一样。我高兴是因为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年轻人,想不到还能遇上这种每次见面都变得更厉害的人。」
「不是新认识的人吗?」
「是彩家的春濑。就是以前你快跌倒时扶你的那个人。」
之前在鼓城时的确有过这个名字的人来见杜艾大人。我脑中浮现起那个人的侧脸,他看起来对小孩子没有兴趣,或者可能他连对小孩子也很客气。
然后我又想起有一次跟梳妆师一起出门,在路上看见那个人与像是亲戚的人说话。那次我曾跟他对上眼,觉得他是个身负某种重担的人。
他是双子公主那边的辅佐人,身穿灯色外套的他一直待在远离舞台的地方,跟我之间隔着一段看不见彼此表情的距离。所以虽然他见过小空与阿空,却不认识空澄姬这个人。
那个人的角色似乎很接近杜艾大人,但又好像不太一样。
杜艾大人似乎很喜欢这位春濑先生,平常对每个交易对象总是一视同仁地保持距离,现在却像是在谈论自己爱看的书一般愉快。
「杜艾大人会和他交朋友吗?」
现在想想,这个人除了展大人之外好像没有别的朋友,硬要说来顶多再加上梳妆师吧。这个人总是独自在做某些事,从不会跟其他人共度时光。
「不,应该会变成敌人吧。我想可以用好对手形容他。」
我有点烦恼该不该把杜艾大人说的话当真。
「那样说是把他当成伙伴的意思吗?」
我有些缺乏自信地发问。
「也许吧,我跟他是有些类似的地方。就像你跟常磐姬她们还有一宫公主那样,虽然彼此间关系对立,却有种亲近感。」
以前在一个下雪的夜晚,日影先生曾经说过我和黑叶小姐有点像。那时的我无法理解,只觉得也许真是这样。
到头来不管是黑叶小姐还是阿空,虽然事情变得如此麻烦,还是继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看来那个人和我都是学不乖的人,总是想永远扮演自己的角色。
就在我思考之时,杜艾大人又像平常一样自己说下去:
「就像下棋一样,要是没有个有趣的对手,那就算赢了也没意思。只是单纯比较输赢,像我这种人很快就会厌倦了。」
这番话让我想起展大人跟雾羽先生交手的那个晚上。
那时的展大人感觉也非常高兴。虽然受了伤,虽然被人偷袭,还是那么高兴,完全不理会我在他旁边哭。
他是因为对手是个大人物而高兴。
糟糕,展大人跟杜艾大人竟然在麻烦的地方这么像,像的地方也太奇怪了。总有一天,这两个人一定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尤其他们还是有能力发动战争的人,许多人的生死操在他们手里。
「那个,现实世界和下棋不一样,我觉得还是不要什么事都追求有趣比较好。」
「一点也没错。」
我小心翼翼试着反驳,然后很高兴听见梳妆师帮我说话,而且我发现日影先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梳妆师身边,正在轻轻点头。
「哎呀,三个人一起指责我啊。也对,我会注意的。」
嘴里虽然这么说,杜艾大人还是一脸充满兴趣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杜艾大人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补充:
「两个相似的人一旦彼此较量,中间往往会出现没有妥协余地的裂痕。这方面的距离倒是得小心衡量才行。」
我觉得这句话的对象多半不是春濑先生,但我猜不到杜艾大人指的是和谁的关系。
东想西想,这天晚上转眼就过去了。
一直到要上床睡觉时,我才想起自己忘了询问赌博的事。
四都同盟缔结的消息在当天就快马传遍整个东和。
到了隔天,鼓城派来的祝贺使者按照事先的约定来访,并对同盟表示恭顺之意,实质上的五都同盟自此成立。
对于这个事实,旧王都一宫神川议会表示极度的愤怒。
东和地方都市擅自结成同盟,身为东和正统政府的神川将之视为藐视,同时也是动摇东和国体的暴行。
神川议会在经过一番争论之后,把地方都市擅自创造的体制定调为试图颠覆国家的叛逆行为。神川的有力贵族以及政治家在当天发表一份共同决议。
公告的内容是要求有叛国嫌疑的四都同盟立即解散,并且解放被迫顺从的被害者鼓城,同时还宣告所有都市都应放弃宫都市的名称。
简单来说就是要让四都同盟消失,同时要求列名同盟主持者的四位公主退位。
这份公告在正统政府一宫神川代表,也就是东和一宫黑曜姬殿下的署名下传遍整个东和。
迅速滑动的笔杆写出在东和只有贵族阶级才使用的复杂象形文字。
东和一宫黑曜。唯一有资格使用这个名字的黑衣公主。
「在此确实收下。公主殿下的心意必定能够感化那些忘恩负义之辈。」
公告书连同黑檀木制成的文碟一起取走,朱红色王座上的黑衣公主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眼前正在进行的动作。
当她沉默看着文官们毕恭毕敬地收起自己的第四份署名文件,随侍在一旁的骑团长把脸稍微靠近她藏在黑发下的耳朵。
那顶经常被当成王冠的代替品,即使是室内也戴在头上的黑帽子,此刻正静静躺在公主另一侧身旁的大盆,公主露出一头艳丽的黑发。
「请恕我多言,议长阁下没有出现似乎不太对。」
宫姬亲自在弹劾四都同盟的文件上签名,乃是一件大事。
署名者不是议员或官员,而是象征一国的君主。这是一宫神川向他国——不,向各个地方势力表示认真的行为。
如此重要的行动在事前没有经过任何商谈,以议长为首的议会有力人士连一次也没有来到一宫公主面前,只是要求公主在这个王座大厅里进行正式的署名动作。
「他们大概想在不搬出我的情况下收拾整件事吧。意思是傀儡就该尽好傀儡的本分。」
黑衣公主面无表情地回答,只有站在一旁的人能听见。
「对方不太可能因为一纸通告就收手。我已命令黑骑团随时准备接受召集。」
黑骑团的领导者说出自己的觉悟。在必要之时,黑骑团会像先前在鼓城阻止三宫夏目与七宫贺川互相斗争那样,肩负起抑止战争的责任。
「尽量把事情交给大家吧。我们不该去妨碍大人做事。我很清楚自己的本分。」
黑发之下的白皙脸孔依然没有任何情绪,这令骑团长陷入混乱。这位公主拥有过于美丽的容貌,以致于脸上不带表情时,难免散发出冰冷的感觉。
公主本人也深知这一点,因此总是准备各种表情面对别人。此事是担任游击长的同袍告诉他的,如今这位同袍正在外地出任务,身为骑团长的他觉得自己必须表现得像个能够理解公主的人。
这位公主的立场十分暧昧。
她的身分只是虚位的象征,却已好几次按照自己的独断行使权力。
削减腐败王族的权势,抵抗锡马的进攻,还有阻止七宫贺川发动的战争。这些行动无一不令一宫神川的人民惊喜万分。
在其他地方都市也是如此,即便对身为中央政府的神川感到不满,他们之中还是有很多人对这位公主怀抱敬意。
「我不认为这是在幼年便毅然肃清自己亲族的您会说的话,不过目前情势不明,先求自保也是聪明的做法。」
在他的阶级比现在还低两级的时代,这位公主曾经率领黑骑团肃清自己出身的王族,揭发王族权贵的罪状,甚至不惜流血。她洗清政治腐败的名声就是由此而来。
「那件事有一半是周围的人擅自动手。事后的责任已经用几个人的命来偿还,我只是负责善后工作而已。」
说到这里,黑姬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
「一些不想看到王族势力太过强大的人准备了剧本,把肮脏的工作交到我与黑骑团的各位手上,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只是我的角色刚好是名君而不是罪人。」
在黑发的遮盖下,骑团长看不清公主说话时的表情,但是他的经验令他作出判断。
她应该是露出感到无趣的笑容吧。
署名的墨迹已干,通告书装进朱红色的圆筒。封口随即用蜡封上,同时盖上防止他人在中途开封的印记。
「我已确实见证封书仪式。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议会的各位了。」
语毕的黑衣公主站起身子,文官们随即弯腰行送驾之礼,专供宫姬离开的大门同时开启,发出沉重的声响。
「好了,下一份剧本是由谁来写呢?」
黑衣公主把视线看向跟随自己的骑士:
「我不想从头到尾只当个配角,也讨厌被人当成偶像崇拜,可是又不喜欢以罪人的身分在历史留名。既然如此,如果是你会选择哪条路来走?」
面对唐突的问题,骑团长感到疑惑,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等对方回答,提出问题的君主迳自向前迈开步伐。
说是阴天,云层看起来相当稀薄。说是蓝天,天空的颜色却又太淡了。
给人平坦印象的天空带来舒适的感觉。
虽然已是高夏季节,阳光却不强,不会令人满身是汗,而且就算是在室外画画也不会把人晒得一身热。
这里是真都郊外众多为林木围绕的庭园之一。
画家绘津用心画着炭笔素描。
在他的眼前,一个瘦小的男子抱着大刀坐在石头上。
全身散发异国风味的人是难得的作画题材,令画家很感到兴趣。
不过自己不是自愿在这里画画,绘津的表情显得有些不甘不愿。
昨天才目击过眼前这个人遇袭的场面,就连自己也差点被暴徒杀害。这件事让人想到害怕,更何况当时这个人没有出手搭救。
想起这个人动手打杀的模样,春濑不由得郁闷了起来。
事实上这里距离昨天演出杀戮行为的现场很近。那座庭园因为昨天的事被禁止进入,不过为了这个人把另一座庭园包下来。
不,正确的说法是这个人被与世隔绝。
据春濑所知,锡马的官员也对这个人非常头痛。
世上确实有那种赤手空拳就能够轻松取人性命的人。绘津曾经跟许多武士有往来的经验,所以知道这种事。
但他一直以为只有那些又高又壮的男人,像展·凤或是雾羽·良沙那样拥有傲人体格的人才能做到那种事。那些人的强悍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
然而此刻绘津素描的对象却是个只比自己高一点,可以说是相当瘦小的人。照理说他跟展·凤应该同辈,但是他的年纪看起来至少比展·凤年轻五、六岁。就算说他跟绘津一样只有十来岁,也丝毫不令人意外。
不过这只是第一印象。
在素描的过程中,绘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这个人之所以看起来瘦小,是因为他的肌肉紧实到惊人的地步。他的身躯没有丝毫多余的部分,给人的感觉并非瘦弱而是有如刀刃一般的锐利。骨架虽然不大,却有一种仿佛高级木材的坚实感。
此外这个人也不是特别年轻。光滑紧实的肌肤是来自强劲的肌肉,而不是因为年轻。在他的一头短发上甚至夹杂几根白发。
从一些只有近距离观察才能够看见的部分看来,这个人的年纪的确在自己之上。
然而整个人却散发一种极为年轻的气息。
一个全身散发刀刃般锐利气氛的少年要是直接变成大人,一定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绘画题材。
以前绘津也曾在展·凤和杜艾尔·陶身上感觉到孩子气的一面,但是这个人给人的印象比那两个人更加深刻。
这是种令人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在画彩图时,某种纯色如果太浓便会刺眼,让人想用其他的颜色去调和。
「画画的,你还要命令我不准动吗?」
对方大声开口。
「啊?还不能动啦。再忍耐一下,我会把你画得很帅的。」
画家绘津一边动笔一边随意回答。
绘津小心不让自己太过奉承这位异国王子。因为他觉得要是表现得太过谄媚,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虽说自己的低姿态曾经大受展·凤好评,但是绘津觉得同样的态度在这个人面前只会引来轻视,因此在帮对方画画的期间,他尽量避免摆出露骨的低姿态。
「如果觉得无聊可以说话。现在还在草稿阶段,稍微轻松一点没关系。」
先随兴画出简单的素描,之后再凭手与眼睛的记忆刻画细节。这是绘津最喜欢的画法。
他在面对宫姬这类使人紧张的对象时,经常使用这种手法。这种方法最好的地方就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作画,不会有旁人对自己指东道西。
尤其先前绘津在三宫公主面前随便乱画,脑袋挨了一记之后,他更加喜爱这种手法。
「那就说说你的事吧。听说你被叫来这里,是为了把其他公主的肖像画献给二宫公主?」
异国王子在阳光底下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他一点也没有要躲进树荫里的意思,阳光把他的脸照得闪闪发亮。
这个人黝黑的皮肤应该就是不畏阳光日积月累晒出来的结果吧。只是绘津看不出他这样做是因为个性天生如此,还是因为这样也是一种锻炼。
所以绘津打算避免严肃的对话。
「是啊。我也算是走遍各国,认识了不少公主呢。每个公主都很喜欢我喔。」
于是以轻松的语气开口。
「我就是想听她们的事。她们是些什么样的女人?」
「这个嘛,先说三宫夏目的常磐姬好了。她长得很高,背脊跟眉毛都直挺挺的。哎呀。虽说是个顽固的大姐姐,不过这就是优点啊。」
虽然绘津很想当场把那位公主画出来,还是他忍下这股冲动继续说道:
「然后是四宫鼓城的琥珀姬。以前我曾经远远地看过她一眼,是个很漂亮的公主。该怎么说,她那种略带忧郁的眼神实在太迷人了。是个理想的恋爱对象。」
流浪王子沉默地听着,看不出他对绘津的话是否感到兴趣。
「再来是离这里比较近的双子公主。这两位公主又叫双子宫,两个人从长相到内心都一模一样,就算是我这个画家都得要靠得很近,连一颗小痣的位置都要注意到,才分得出来谁是谁。这两个公主都很温柔,让人很想成为她们之一的夫婿呢。」
绘津沉浸在回忆里,不时点头肯定自己说的话。
「那么最重要的七宫又怎样?」
像是等不及要切入正题的急促声音。
「咦?那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看过那个公主的背影而已。」
为何那位小公主是最重要的?绘津感到十分不解。
「展·凤拥立的公主应该不会是普通角色吧?」
「啊、你是这么想啊。」
绘津终于恍然大悟,同是武士的人自然特别在意彼此的事。
然而他实在想不出更多的情报。
「那位公主只是东征将军他们的傀儡吧。根本没有多少人见过她。」
「所以她只是个装饰吗?」
「我想是这样。这里的公主可比她能干多了。」
绘津笑了,心想该说的客套话还是说一下比较好。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一件事。
从刚刚开始,眼前这个人的视线就从自己身上移向其他地方。
正确来说是移向自己的背后。
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这种情况下,回头看肯定不会有好事。
绘津回想过去的人生,不管背后发生多么可怕的事,自己总是浑然不觉。
流浪王子用不怀好意的表情望向少年画家:
「回头就可以看到有趣的东西喔。」
完全是一副看穿绘津心意的样子。
「哈哈哈,我怎么都猜不到是什么东西。」
正当画家笑着打算装作没事,一道银线迅速从他眼前划过。
当他意识到银线是离鞘而出的刀光时,他的上半身已经往后仰。
对方不但挥刀砍人,还发出毫无悔意的笑声。但是春濑无暇怪罪对方,因为更大的问题是他往后仰之后看到的景象。
一群全身深蓝色装扮的壮硕男子,在自己背后围成一道人墙。
人数接近十人。
可怕的是,这一大群人正朝绘津的背后围拢过来。
「噫!」
就在绘津发出惊呼的同时,他看见深蓝色人墙后方的另一种颜色。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深绿色的长衣摆。
那不是以前接待他的常磐姬那种属于植物的绿色,而是更深沉,带有坚硬质感的颜色。
醒目的绿色呈现法衣的造型。
那是一袭包裹女性柔和曲线的翡翠色法衣。
这个颜色同时也是人称东和二宫的公主之名。
「嘿,回来得真早啊,东和二宫。」
绘津视线不及的地方,传来轻佻的说话声。
「那是敌国才会使用的称呼。」
上下颠倒的世界里,身穿法衣的身影穿过人墙往前走。
也许正值夏季的关系,这位公主脸上流着汗水,两颊潮红,说话声也有些急促。
「那就先恭喜你平安回来吧。」
视线范围外继续传来充满挑衅意味的声音。
「慌忙回国而满头大汗的真姬啊,我很高兴与你再会。」
公主的表情在瞬间严肃得吓人,但是很快就重整呼吸的节奏,画家绘津不禁看呆了。
上下颠倒的世界里,阳光下的公主视线往下看。
「这位是什么人?」
朝向自己的声音和眼光都带有戒备之意。
「啊,我、我是……」
在绘津慌忙开口之前。
「他是我的知心朋友。」
一句胡言乱语打断他的话,吓得他连忙直起身子。
他用半跪姿势转向身穿法衣的公主,正打算自我介绍时,一道身影从他身边走过。
抬头一看,如同少年的侧脸出现在自己身旁,但是他连看也没看画家一眼,视线紧盯身穿法衣的公主。
「身为宫姬应该表现得更优雅才对,怎么会弄得满身大汗。」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面对流浪王子一脸超出画家理解范围的笑容,拥有巫女姬身分的少女回以冰冷的表情。
「某个无视于军令擅自在各地流窜,反覆对各势力做出示威行为的狂徒终于应命回来了,结果却又在未得到许可的情况下闯进圣地,甚至滥杀无辜。接到这样的报告,任谁都得赶忙采取应变措施。」
面对对方的斥责,来自北方的流浪王子威夷丝毫不为所动。
「哪有什么军令?你们根本连正常的军队都没有。」
反驳的语气在任何人耳里听来都充满嘲笑意味。
翡翠色的法衣为之一震。
标榜和平的都市二宫锡马没有正式的军队。维持和平的力量大部分来自市民组织的义勇兵。
警卫队与自卫团拥有超过万人的强大实力——这是二宫锡马唯一对全东和承认的事实。
虽然兵员和军备数量仅次于一宫神川的正规军,但是二宫锡马军并非军队,他们坚称自己只个自卫组织。
至少在锡马的官方文件和旗帜上,从来没有承认自己拥有军队的纪录。
各个部队虽然设有负责领导的军官,不过没有正式的将军头衔。军官的职称则是采用大指挥官、中指挥官、小指挥宫等其他国家难以理解的方式命名,其余军职也采用锡马独有的称呼。
这支队伍的组织与他国的军队没有多大差别,只有真都同盟倡导和平、否定军队的坚持。
此种坚持导致扭曲的现象:锡马旗下正式拥有军籍的人只有来自异国的客将破军王和他的子弟兵,以及编入他麾下的凤翼旗团。
即使破军王实际上是佣兵,锡马官方仍将他和麾下部队视为真姬亲卫队的一部分,为的是不让外人称呼这支部队为佣兵团。这种做法也是出于真都绝不轻易违反和平主义的方针。
「军队只在我这个军人指挥的范围下存在,你们没有人有职权下达军令。」
王子笑称官方最高指挥官正是自己,翡翠姬回以严厉的眼神:
「那么我对您下达国家命令。真都的精神是文人统治,无论自卫团还是军人都必须受此精神指挥。由真都议会,还有身为议会代理代表的我下达的命令就是国家命令。您若不遵从国家命令的指示,就必须接受处分。」
公主背后的男子纷纷摆开架式。
他们是国家要人的随扈,平时就被允许随身携带刀剑。
画家连忙向后退开。
「哼,想要有效指挥军队就得建立完备的命令系统。我要是笨到随你们的主义起舞,仗也不用打了。你们的方针根本就暧昧过头。」
「对于我们思虑不周之处,我可以向您道歉。我们只是一群追求和平的市民,没有太多组织武装集团的经验。用兵是我们最后的手段,武力并非用来威胁其他都市的工具。」
「话虽如此,我倒是经常听你说些锡马的士兵和军队从不屈服之类的话。」
锡马内部没有严格限制军队的称呼,事实上真都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锡马拥有军队,只是罩上一层不同的外衣。
「这不是诈称。」
公主立即反驳。
「我们只是要强调一种不把军队视为理所当然的思想,为的是向世界展示我们的理想,同时将真都结合全东和的未来思想传达给每一个人。」
当东和在真都的精神之下安定下来,东和人民便不再需要过剩的军队,只需维持能够防止外国入侵的兵力就足够了。未来的东和将会用一种以自卫为目的的战斗集团取代现在的军队。
到时候军队这个概念,甚至这个名词本身都将成为历史的遗物。
这是真都的大师早在三十多年前便提出的和平社会蓝图。
真都同盟一向主张实现这份蓝图,认为如此做可以整顿东和境内的众多军阀,将旧时代积蓄至今的毒素全部清除。
「事实上,为东和带来混乱的原因之一就是腐败军队的分裂。」
一直到现在,身为最大势力的一宫军内部仍在进行激烈的权力斗争。指挥四支地方军的将军们无时无刻不在互相牵制。
「是啊,当东和各都市的有力人士拉拢甚至吸收地方军队,独立割据的情况就此出现。话说最先开始割据的地方不知道是哪里?」
不就是你们吗?破军王威夷用讽刺的笑容如此暗示。
事实上的确是如此。与一宫神川对立的二宫锡马将驻扎本地的国军全数吸收,使之成为自己的防卫手段。之后东和各都市纷纷仿效锡马的做法,开始标榜本身的独立地位。
当时神川就连地方军的薪饷也经常付不出来。
背负庞大债务的一宫神川连身旁的锡马也无法控制,这令其他都市确信神川的力量衰弱。
然而身穿法衣的公主毅然面对王子的讽刺:
「毫无疑问是夏目。当地武家头目先是成为统治贫困民众的势力,然后拥立家中的长女为宫姬,称呼自己的都市为三宫,最后还导致鼓城与贺川的战争。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谁先谁后是一个存在多种解释方式的史实,每个都市相信的说法都不一样。实质上最先发起的都市是二宫锡马,但在官方纪录上是以三宫夏目为开始。
「咦?实际上是这里才对吧?」
从小在东和大部分都市采用的说法薰陶下长大的绘津喃喃低语,但是马上自觉不妙,赶紧捂起嘴巴。
在锐利的眼光贯穿绘津的同时,有人从背后抱住他颤抖的肩膀。
「画家啊,你这个老实的个性很可爱啊。」
对方像是遇上老友似地紧紧钩住自己的脖子,绘津难过得差点快要哭出来。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在夏天被另一个男人抱住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还有翡翠,你的老实个性也很可爱。你能毫不犹豫地坚持对国家有利的解释,你相信坚持自己的说法就是正义,是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石。这种任性到底的力量实在太可爱啦。」
这位居无定所的王子展露出趾高气昂的语气和眼神。
「这不是任性,而是我们背负的事实。」
带领民众一路走来的公主加以反驳。
「这是任性。所谓的国家是任性,所谓的人民也是任性,不管哪个国家都一样,顶多只有程度的差别。」
拥有强健肉体的青年如此说道,一只手同时捉弄被自己的手臂紧紧夹住的对手:
「算了,我不在乎你们相信什么,你们所谓的爱与正义与我无关。不管真实情况是什么,我都会继续工作。我可以在你们演的这场闹剧里客串一下,所以今天你就别再假装生气了。」
面对对方的大放厥词,翡翠姬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没有在假装。」
「是在假装,你们一直希望我擅自行动。」
公主睁开眼睛,双眼射出慑人的目光,看得无法动弹的绘津全身发颤。
「我从来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是啊,这里的大师也是用这种方法维持自己的权力。」
绘津用尽全力想逃离魔掌,但是他的力气跟同年纪的少女没有多大差别,所以只能任人摆布,夹在两个人激烈的眼神之间叫苦不迭。
「我心中只有假装不来的愤怒。我绝不会认同你的暴行。」
「这些暴行让他国畏惧,为国家带来利益,而且不会弄脏这个国家主人和人民的手。」
粗暴的流浪者带兵威吓他国的行动,并非出自公主或大师下达的命令,而是流浪者专断独行的擅自行动。
揣摩上意的部下擅自行动,领导阶层不必负担任何责任,此种方式经常被用来帮助组织扩张。就算引发问题,只要在形式上严厉斥责犯错的部下,或是以壮士断腕的方式处分当事人,对于外来的追究便能有所交代。
这里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流浪王子用嘲笑的眼神如此告诉公主。
事实也是如此,在场除了绘津以外的每个人都知道台面下的真相。
若非如此,锡马当局应该会用更严厉的方式禁止凤翼旗团四处流窜。甚至可能投入另一支军队强制他们回国。
只要让全东和都知道流浪王子是个危险人物,一宫和双子宫都会因恐惧而不敢妄动。二宫锡马的企图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昭然若揭。
进一步来说,若是有人能够驾驭这个危险人物,此人必定会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
「就算不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我们也可以把国家治理得很好。」
「笑死人了。你们的历史不过是连续不断的吹嘘。」
边说边用铁铸一般的手臂紧勒不停呼喊救命的画家。
「把算计别人挂在嘴边的人,没有资格当人民的领袖。」
「是啊,说出口是多余的嘛。好吧,那我道歉好了。」
面对口头道歉但语气丝毫未变的男子,少女回以冰冷的眼神:
「我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做。这件事过几天再追究,届时您必须在正式的场合谢罪。」
「好啊,那就这样。我可以配合你。」
像是不想再多说什么,翡翠色的法衣转过身去。
有着一头长发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一群体格壮硕的男子身后。
「啊!」
被扔下的画家发出低声哀号,已被挡在侍卫群后方的深绿色背影这时停下脚步,随行在后的男子也同时停止动作。
「我想起来了。彩家的人向我们推荐一位画师,听说是位在几个都市都很有名的人物。」
回头的身影发出的声音没有刚才的严厉,反而有种温柔的感觉,被捉住的绘津连忙点头。
「这位便是天才画师绘津·杨都吗?」
「是的!我就是!我就是!」
拼命高喊的同时,绘津耳边传来一股热气。
「喂,我的心腹之友啊,你要丢下我选择那个小女孩吗?」
绘津感觉像是耳朵被咬了一口,正要发出惨叫的同时,眼光对上公主充满怜悯的眼神。
「威夷,那位是我的客人。请把他交给找。」
画家听得差点喜极而泣。
「真是没办法。过一阵子我会放了他,不过今天他是我的。你也想先洗个澡吧?接见画师之前你应该打扮得像个宫姬吧。」
王子轻描淡写地回答。
公主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侍卫身后。
少年画家虚脱似地瘫软下来,一直捉住他的男子这才把他推开。
「夏天果然热啊。」
看到随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像是在后悔刚才与自己靠得太近的男子,被推开的绘津用怨恨的眼光说道:
「把我卷进来很好玩吗?」
要是害我被这里的公主殿下讨厌怎么办?绘津如此抱怨,却被对手当成耳边风。
「很好玩啊。多亏有你,我和翡翠也玩得很快乐。」
「欺负这里的公主殿下很好玩吗?」
「我只是不肯陪她演戏而已。」
「演什么戏?」
目送逐渐远去的背影,流浪王子的嘴角向上牵动。
「这里的人总是把肮脏的工作交给别人代劳,从不肯弄脏自己的手,借此保持自己的正当性。他们做得很周到,其他国家从来就找不到他们的破绽。不过我是不会把不肯弄脏自己双手的人当国主看待的。」
「宫姬不是国主吧?」
「她是真姬吧?」
最后一句话带着疑问,像是要确认这个高过宫姬的称号代表的意义。
「就让我们弄脏自己的手吧。但是不可以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我们没有必要任由那个王子指使。」
背对卫兵形成的人墙,把不断上演激烈言行的王子抛在人墙之后的翡翠姬继续说道:
「那位王子不是在玩乐,也并非醉心于战争,他的言行全都是瞄准我们破绽钉下的木桩。那个人不会让自己在异国就此湮灭,他打算从我国夺走一切能够夺走的东西,好让自己活着回归祖国。所以我们不但不能对他国露出破绽,更不能对那个人露出破绽。」
卫兵之中没有人具有政治上的见识,可是这位象征真实的公主仍以他们主人的身分发出训示,就像是在提醒周围的人和自己。
「眼前就让那个人做他想做的事吧。我已警告他不可做出逾矩的事,若是往后他仍然继续制造问题,才是我们必须断然处置的时候。届时我们将不惜亲手将他毁灭。」
公主做出不惜舍弃对方的宣示,周围的卫兵只是点头。
没有人发出疑问,也无人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带领他们前进的少女独自说下去:
「那个人把袭击自己的人全部杀死。我们必须继续调查这次袭击背后的真相。如果袭击者是来自祖国的刺客,那就必须重新查清楚他在自己国家的地位与处境。目前就把那些刺客当成其他都市的军队来处理吧。」
他在祖国的处境或许比目前流传到东和的情报还要恶劣。倘若真是如此,雇用他的一方确实有必要感到忧虑。
因此翡翠姬试图摸索别的方法。
「第一步要发表正式说法,说刺客最有可能是七宫的展·凤派来的,说是杜艾尔·陶派出的也可以。这些充满野心的暴发户试图杀害他国的要人,最后却以失败收场。这样的说法就算最后被证明是错的,还是可以发挥牵制各国的效果。」
说到这里,公主脸上浮现苦笑神色。
「要是在不久之前,我会说一切都是一宫神川在背后主使的,这么看来七宫那两个人真的成了大人物了。」
长久以来一直与大国对抗的锡马,开始把一个小小的新兴都市当成对手。
「这是个很难处理的状况。我们把小国当成恶人,其他人却可能把我们真都同盟当成恶人。我不在乎弄脏双手,但是我们绝不能让我国背负受人声讨的罪恶。」
呃、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看,又送来这么多新的兵粮,我们得分一些给三宫夏目才行。」
靠着赌博得来的谷物在中庭里堆积如山,我们的杜艾大人非常高兴,还说要把这些谷物分给同盟各国。
这里的地主五宫仓濑和六宫牧濑或许不缺粮食,但是对于经济一向穷困的三宫夏目来说,这些谷物可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宝物。
「这样好吗?我们可以把诈赌赚来的钱用来打仗吗?要是把这些钱分给同盟国,那不是叫他们也变成共犯吗?」
「不是共犯的同盟就只是纸上同盟。你看真都同盟,虽然冠上同盟的名字,却从来没跟任何一个势力结成同盟。这不也是一种诈欺吗?」
「他们不是跟一宫结盟了吗?」
「其实根本没有,只是暂时性的和解。他们的目标是要让两国合并。」
一宫与二宫合并。最大势力跟第二大势力如果合而为一,感觉会是个压倒性的力量。
「那、那样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我有些无法想像,忍不住发问。
「本来真都的梦想就是并吞一宫。你想想看,要是二宫锡马真的打垮一宫,居住在那里的人生活马上就会失去依靠。这时候如果要真都同盟认真照顾这些人的生活,凭他们的国力根本就负担不了。然而不照顾的话又会让社会陷入贫困与严重混乱。所以说要实现真都的野心,在不击垮一宫的情况下并吞一宫是最可行的方式。」
要说并吞,据我所知一宫神川远比二宫锡马要来得庞大。
就在我想不通时,杜艾大人挥舞爱用的算盘开始讲解:
「他们想创造出一个以真都为中心的世界,同盟或是合作之类的说词只是他们的第一步。与其靠战争击垮对手,以同盟或联邦为诱饵来并吞对方比较不容易引来批评,比起动用军事力量更容易支配和征服对手。」
「可是他们对我们摆出不惜一战的姿态喔?」
「那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很容易就可以打败。就算一时之间把手弄脏,只要真都最后能统一世界,那么要怎么帮自己开脱都很容易。毕竟到时候他们就是世界的主人。」
与强大的一宫合作,对看似弱小的地方都市采取强硬态度。杜艾大人认为这就是往后二宫锡马会采用的战略。
感觉跟我们过去所有的对手都不一样。
「夏目跟鼓城都是在困苦的状况选择战争,七宫也因为不想被消灭所以身不由己。难道一宫和二宫不一样吗?」
无论行为是好是坏,东和西部的三座都市的目的都是生存下来,但是一宫和二宫却没有这样的背景。
「想成为世界的中心,或是继续担任世界的中心。这是一宫和二宫才会有的想法,跟其他都市都不一样。其他的宫都市只是想争取有利的地位和权利而已。」
没有一个都市宣称想成为东和的新王都,少数的例外只有试图维持原有地位的一宫,以及一宫的最大竞争对手二宫。
「可是杜艾大人跟展大人也不喜欢看见一宫和二宫强大吧?」
「嗯,是啊。一宫太古老了,照现在的样子下去是不行的。至于二宫,以真都为中心的世界实在太闷了。」
一宫神川是引发当前种种纷争的元凶,二宫锡马则试图利用混乱的局面取代一宫。杜艾大人的说法给我这种感觉。
「是因为只有换掉那些大人物还不够吗?」
我问是不是因为光是把一宫的大人物换成二宫的大人物还不够,杜艾大人轻轻点头:
「这也是个原因。二宫锡马的世界是为了他们自己所建立的世界。我们在二宫锡马眼里根本无关紧要,所以我不想在他们的统治下度日。」
以前展大人曾经说过。
我要取得天下。
我想得到一个地方,那就是这个世界的顶点。
这个地方在一宫或二宫的统治下都不可能存在。
这两个人常说人生在世就是要不断朝高峰迈进,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回这句话。也因为没有收回这句话,这两个人将来依然会朝着同样的目标继续走下去。
他们都是说到做到的人,除非是有把握做到的事,他们绝不会当成目标说出口。虽说实际上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他们会继续做下去。因为这两个人都是永远学不乖的人。
这两个人完全是依照自己的想法爬到今天这个地位。
接下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呢?
「我们要打垮大国吗?」
我有些担心地发问。
「战争不一定要打到对方灭亡或是投降的地步。只要赢到让对方认清事实就够了。」
杜艾大人接着笑道:
「事实就是他们并不是什么高峰。」
「我是第一,雾羽是第二怎么样?」
展·凤自顾自地开口。
当士兵问他东和最强的武士是谁,他不假思索地如此回答。
「论剑术我是输给他,不过也许我的枪术和弓术比他强啊。更何况提到指挥大军,我的经验也比他丰富得多。」
这时又有人说要论经验,三宫的士道将军才是最丰富的。展坦然点头承认:
「不过那些人没有自己的欲望。太过清廉的人会被时代的洪流给吞没的。」
这群人围成一圈饮酒作乐。
展·凤抱着赌输的赞助者送来的酒桶,和周围的亲信高谈阔论。
「听好了,做人就要欲望强烈。没有欲望就会被埋没,有欲望的人才能创造时代潮流。」
展·凤大声开口,同时一口把酒喝干。
他看起来像是喝得醉醺醺,其实他非常清醒。
这个人的醉态一向是装的,目的是让周围的人感到亲切,或是故意露出破绽引对手上钩。
真正会喝醉的人是杜艾尔·陶,所以杜艾尔对酒毫无兴趣。也可以说这个人的醉态,有一半是帮他的搭档扮演。
扮演一个酷好杯中物的人,可以有效缩短自己与周围的距离。
如此一来大部分的事务都能顺利进行。对庶民来说,在酒席上说的话往往最有说服力。
赌博的胜利只是谎言,这件事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早在士兵之间隐约流传开来,分享美酒的行为让他们建立共犯意识,使他们自然而然接受被骗的事实。每个士兵都分到利益,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没有明说的事也不必追究责任问题。
现在所有的责任都由这位酒鬼将军一肩扛起,他那种大人物才有的自信表情,为远征而来的士兵带来安心。
阵地的一角,展·凤特意探望正在休息的士兵,在众多士兵的围绕下,他大声说道:
「我啊,其实也不是跟一宫和二宫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是为了不让世界被那些家伙的欲望吞噬而战。你们想想,以那些家伙为中心的天下有什么好玩的?不管是一成不变的世界还是照他们的意思创造的世界都太无聊了。所以我们要向天下宣示我们七宫的独立地位。别让那些家伙继续摆出一副老爸老妈的样子,我们一起把没用的老大赶走吧。」
他一面露出灿烂的眼神,一面亲切地搭上听得如痴如醉的士兵肩膀。
看着众人把自己当成父兄崇拜的表情,展·凤哈哈大笑。
虽然满脸醉态,但是每个人的反应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很快就用锐利的眼光找出几个对自己露出不信任表情的年轻人。
他将会个别与这些人接触。
说服别人一向是展·凤的得意伎俩,他总是靠这种方法,来物色相当于亲卫队的直属部队候补成员。
正因为他是个外型挺拔,拥有常胜战绩的人,所以比别人更注重巩固周遭的人际关系。
当被他拉拢的人们意识到展·凤使用的周密手段时,几乎都在他的手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的他们往往已经跟展·凤建立了难以切断的关系。
「时代就由我们来创造!一宫和二宫那些老头子还是隐居起来玩盆栽就好了!」
展·凤一面把酒喝光一面大声宣言,周围立刻响起一阵欢呼。
用充满梦想的发言炒热气氛,展接着往士兵身边走去。
他一面对可能隐藏在士兵之中的刺客保持警戒,同时拍打那些看起来比较温和的年轻人的肩膀,走动时还不忘装出因酒醉而脚步虚浮的样子。
就在这时,三名副官之一快步跑向他的身边。
来者的神色十分凝重,展装出喝醉的模样搭住他的肩膀:
「怎么了?」
小声但严肃的说话声在副官耳边响起,在旁人眼中看来,展还是一副轻松的表情。
听完副官在自己耳边的低声报告,展一把推开副官,冷笑说道:
「有动作啦。」
发出微带醉意的声音之后,展·凤突然往堆在一旁的水瓮走去。
就在周围士兵注意到不寻常时,展拔出腰间的大刀。
下一个瞬间,水瓮顶部伴随一声坚硬的声响飞了出去。
速度不够便只能打破不能切开的陶瓮,此时出现一道平滑的切口,瓮内的液体立刻流泄。
士兵们都以为他们的将军只是借着酒意来一场剑术表演,然而这位将军却默默走向大小相当于一个成人双手环抱的大瓮,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头埋进瓮里。
奇异的行动带起大量水花和水声,周围的人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将军动也不动地把头沉在水里。经过常人不可能忍受的潜水时间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然后用力甩开头上的水滴。
他用双手撩起以军人来说实在太长的头发,用手指把头发向后梳理:
「在连接双子都市的交易道路上,有一座城寨被异国的旗帜占领了。」
展·凤回头望向鸦雀无声的士兵,脸上露出在场众人从未见过的表情。
他的头上还有水滴不断滴落,出鞘的大刀有如权杖拄在地上。
「那座城寨是我们七宫的盟友,三宫夏目的士道将军即将赴任的地方。我想各位应该都知道,仓濑统辖的城寨插上外国的旗帜这件事,代表什么意义。」
将军严肃的语气里不带半点醉意,周围每个人只能在寂静和紧迫气氛里倾听他的发言。
「这是明确的侵略行为。士道将军已立即采取迎战态势,我军也会立刻向公主殿下请求出击的许可,并且向双子宫提出支援请求。现在我命令所有人在半小时内完成出阵准备。」
实际上军队往往会在上层发出许可前先行出阵,在场每个人都知道时间紧迫,众人连忙开始进行各项准备工作。
「把酒留下来。军粮也可以之后再运过去。」
或许是指挥官的带头作用,当将军发出指示的同时,周围酒醉的士兵纷纷把头栽进水瓮中。
这些年轻人一边把头栽进水里,一边发出充满干劲的声音,借此在将军面前表现自己。
带着这群一心想利用眼前机会建功,好获得主君青睐的年轻人,展·凤正式展开行动。
任由夏季热风吹干满身水滴,七宫军一刻不停地切换战场的氛围。
夏日阳光照得四溅的水花闪闪发亮,呈现水源丰富的湖国特有的光景。
「怎么了吗?」
「不知道,我也只是去送行。」
当接到紧急状况发生的报告时,我正好在接待三宫公主。
不久之前我们通知三宫方面,打算把一部分收到的谷物和无法长期保存的东西分给他们。三宫表示愿意收下这些东西作为双方友好的证明,由常磐姬亲自前来。
才刚和对方打完招呼,急报就已传来,我和常磐姬都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七宫的东征将军已经带领四千兵力出发支援,请公主殿下允许我军与敌人交战。」
杜艾大人在我面前深深鞠躬。
事实上就算没有我这个宫姬允许,必要时还是可以开战。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军队只是需要形式上的许可,这种许可必须由我这个国家象征下达。
据我所知这是很重要的。
宫姬的一句话能够让战场上的士兵士气高昂,也能向周围的势力展示本身行为的正当性。
而且这里是他国的领土,擅自与人战斗很容易引发问题。
「士道将军是我们重要的伙伴。我们应该与他通力合作。」
我先是如此说道,发现杜艾大人还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此事是否已经通知五宫殿下和六宫殿下?同盟才刚缔结,我们不能擅自行动。请您马上安排我和两位公主殿下会面。」
这样就可以了吧?我保持严肃的表情,内心却是七上八下。
「我立刻安排。公主殿下说得对,我方越多越能够向全东和展现地方都市的团结精神。」
从杜艾大人的说法来看,我的表现似乎还过得去。我偷偷松了一口气。
「我想请教七宫的左府阁下。请问敌人是一宫和二宫吗?」
常磐姬语气严肃地发问,此时的她充满武家公主特有的气势。
相较之下我竟然连对手是谁都忘了问,不禁在心里叫声糟糕。
「请回答三宫殿下。」
我连忙摆出公主应有的样子,要杜艾大人公开已知的情报。但是常磐姬和杜艾大人都没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只是表情严肃地彼此注视。
「请容我报告,据士道将军派遣的传令兵带给我们四都同盟的第一份情报,遭到攻陷的城寨挂起异国的筒旗。旗色是黄色。」
那是二宫锡马的二宫公主,也就是真都同盟的真姬及其亲卫队的旗帜。
我们面前的敌人是凤翼旗团。以异国佣兵团为中心组成的强悍军团。
「请允许我前去。」
雾羽·良沙行了武士的最敬礼,身为宫姬的琥珀色少女淡然接受。
距离仓濑和牧濑的消息传来,还有一段时间。
四宫鼓城像是被东和的动乱排除在外,人们过着平静的日子。
高夏的天空特别耀眼,照得水面闪闪发亮,水面下不时可见小鱼的身影闪动。
远处传来雕刻石材的高亢声音,近处则有野鸟发出阵阵鸣叫。
这里是位于四宫鼓城中心的祭祀场。过去曾是琥珀姬接受朝见的场所,现在则被归来的公主当成与将军会见的地方。
闲杂人等全被支开,石头搭建的舞台上只有公主与将军两个人。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意见吗?」
琥珀姬的问题中包含许多想法。
她是个厌恶战争的公主,同时也是个深知战争的公主,这使她的疑问显得特别意义深重。
「我们必须让全东和知道鼓城已经重生,此时此刻派出使者是公主殿下的重要责任。」
所谓的使者指的是雾羽和他的军队。
良沙门下的两百余人,加上重新整编的鼓城军共三千人。这是雾羽要求的兵力。
他并不要求派出万人大军,只希望派出精锐部队。鼓城军中素质较高的士兵早已动员,眼前只欠领导者的许可。
「照这样下去,遭到大国逼迫的仓濑和牧濑落败只是时间的问题。为了改变战局,他们迫切需要我们鼓城参战。」
机会稍纵即逝,现状不允许他们犹豫,鼓城必须趁机争取表现的机会。琥珀色的少女闭目聆听武士提出的意见。
面对必须派兵的意见,少女的站姿透露心中的挣扎,她的沉默更加深这种气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的身影静止不动。
鸟鸣声变得更加清晰,还可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风铃声。
夏色的阳光照出两道各自背负不同重担的身影。
最后那道柔和的背影像是认输一般动了起来。
「能够在这个夏天解决一切吗?」
隐约带有夏风颜色的问题。
「一定可以让大势底定。」
回答的声音如同敲击大树铿锵有力。
「请帮我判断那些人想要什么。我无法看透这个世界。」
随之而来的回答同样现实。
「我会为东和的未来做好该做的事。」
最后的回答充满真挚。
就在当天,雾羽·良沙以四宫公主的名义发兵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