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个理想 四节 战云密布

三宫军的士道将军用异国传来的望远镜捕捉远方的旗帜,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夏日阳光照耀下的城寨十分安静,飘扬的旗帜下可见许多敌兵的身影。

三宫夏目军此刻扎营在刚好可以远眺羽隅城寨的距离。

根据推测,一宫神川与二宫锡马最有可能选择经过此地的交易路线作为会合地点。为了表现加入四都同盟的诚意,三宫军自愿担负防守此地的任务。

三宫夏目希望在鼓城正式加入,五都同盟的结构确立之前尽量争取表现,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展现自己旗下的可靠兵力。

对面是一座可以容纳五百名牧濑兵的城寨,这座城寨由受风雨侵蚀褪色的古城改建,在粗糙的石头城墙上建有两层高的重檐式楼房。

城外没有护城河,整座城寨给人精致、有如寺庙的纤细感觉。

城寨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实战功能,原因可能是因为这座城寨原本就不是为了应付大军而建。它的构造顶多只能应付两、三百人规模的敌军进攻,事实上与其说这里是一座城,说它是兵团的囤驻基地会更加贴切。

在避免与大国对立的方针下,仓濑和牧濑都无法建造真正的要塞。

于是这造成敌人可以轻易攻占脆弱城寨的现状。

「那座城就算先一步入城也守不住啊。」

虽说城本身有厚实的土垒和城墙可以阻挡外敌,然而此地一旦遭到包围就会陷入孤立。与其他城寨的距离太远,周围的地势又太过开阔,不但友军来援不易,围城的一方也能轻易掌握与援军的距离。

即便彻底采取守势,这里的地势也不适合城内外的友军夹击敌人,只会让守城的一方处于难守易攻的状况。

「话说城是怎么被攻陷的?」

将军把望远镜递给部下,同时要求正在待命的仓濑败兵发言。

这位身穿整齐军装的军官是城寨陷落之际逃出来的人之一。他没有在城破时受到多少伤害,就连腰上的刀都很干净。

「事情来得很突然,突然间我们就被赶出城了。那是昨天清晨发生的事。」

在天还没全亮的清晨时分,了望兵发现疑似敌方先遣部队的神秘军团。

城主下达只守不攻的命令,守军因此采取闭门拒敌的作战方式。

然而来到城下的敌兵只有区区五十几名步兵,他们看起来毫无敌意,还向守军请求入城接受庇护。

他们自称无法忍受神川与锡马互相勾结,因此背叛他们的国家。还说他们都是曾经在千鸟的最前线参战的当地人。

在移送外地的途中,他们听说四都同盟的消息,所以趁机逃亡来到这里。

于是守军解除他们的武装,将他们带进城内。

问题就在这里。

一支大军突然出现在地平线。

凤翼旗团,兵力约有一千骑。

这个数量是城内五百兵力的两倍,而且对方还是恶名昭彰的实战部队。

就在城内一片哗然之时,应该受到监视的逃兵突然开始暴动。

内奸早已为他们准备武器,转眼之间城内各处就纷纷燃起火头。

一片混乱之中,城主下达撤退的命令。

同时命令守军与来到后方的士道将军和麾下的六千兵力会合,双方合力包围凤翼旗团。

于是大部分的守军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逃出城寨,来到此地向士道将军报告事情经过。

他们同时请求士道将军协助他们取回城池。

「城主到哪里去了?」

「城主说要留在城里死守到最后一刻。」

「原来内奸就是城主啊。」

士道将军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应该是少数的内奸和城主一起投降凤翼旗团。故意制造混乱和发出撤退命令的目的,都是为了在不损伤城寨本身的情况下夺取。

一宫也曾在千鸟动乱中碰上同样手段,那次是由一群拥有一宫市民身分,同时又是真都成员的双重国籍者暗中捣鬼。至于这次对方似乎也采取相似的策略。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要不是这名城主极为恶劣和无能,就是双子宫的军队经验太过不足。无论是何种情况,对其他盟友来说都是件值得担心的事。

「毕竟是邻国,在敌国有亲友的人也不少。」

了解状况之后,士道将军请牧濑的军官先去休息。

然后他坐在凳子上,远眺落入敌军手中的城寨。

「传闻中的流浪者如今正在锡马,也就是说指挥官是副将啊。」

敌将虽是无名之辈,但是能让那位王子委以全军指挥权的人,想必不是普通人物。

夏目的主力有六千人,牧濑的残兵虽然超过三百人,很难期待他们能带来什么帮助。

「在这里击溃凤翼旗团,就能削弱二宫的力量。」

副官提出攻城的建议。他认为以我方的优势兵力攻下那座城并不困难。

「这不就是个陷阱吗?对方想把开战的责任推到我国身上。」

凤翼旗团也许会宣称羽隅城是以和平的方式移交他们,若是三宫主动攻城,对方将得到派出大军的借口。

一旦我方发动攻击,凤翼旗团的主力会在遭受损失之前撤退,同时把老弱残兵留在原地。这些人打从一开始就是用来促成开战的牺牲品。

「再过一天那个人就会过来。他会负起开战的责任。」

展·凤,士道将军要求众人等待东征将军前来参战。

在荒地扎营的三宫对上固守城中的凤翼旗团,两者在战力的消耗程度自然大不相同。不过只是一、两天的时间,还不至于造成太大问题。

目前的方针是由三宫六千人与七宫四千人组成万人规模的军团,然后围城迫使对方投降。

「这里是他国,我国不能随便攻城,我们得与仓濑的将士还有展·凤展示三都的团结。」

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双子宫也派遣援军前来,然而士道将军告诉幕僚们自己并不抱这么高的期望。他们要做的只是避免擅自行动,只要能留下一次坚守原则的纪录,之后便会有更多自由行动的机会。

「七宫要是不来怎么办?」

被如此问道的将军眼神微微露出笑意:

「他们会来。如果他们不来,不管是四都还是五都都只会变成过眼云烟。」

不展示实力就无法吸引他人追随——统领一军的将军说出自己的经验。

展·凤。

领军出发的将军就是他。

出于对这个名字和这个高个子的认识,春濑·彩充满戒心地紧闭嘴唇。

不只如此,来自七宫的杜艾尔·陶就站在自己面前。

地点是春濑常驻的办公厅里一间接待室。

「东征将军派传令送来消息,说我方与士道将军合作必定可以取胜。」

「我很清楚两位勇将的实力。但是战场是在我们牧濑的领地。」

擅自与大国开战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四都同盟的作用是牵制大国,他们原本的打算只是让士道将军展示军容,加深外界对三宫夏目的印象。

然而眼前却出现自己人背叛导致城寨沦陷,本国领土遭到敌军占据的麻烦状况。

「二宫锡马一和一宫还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这该不会是某些人的擅自行动吧?」

报告提到敌人的旗帜是黄色的筒旗,由此可知敌人是二宫自己也无法有效驾驭的凤翼旗团。

凤翼旗团的指挥官,破军王威夷才刚在翡翠姬的召唤下返回锡马。据说他是一个比展·凤还要好战的人。

春濑没有想过凤翼旗团会在那个人不在的情况下发动攻势。毕竟他不是军人也不是军师。

「敌兵约有一千骑,其中异国佣兵的数量将决定接下来战事的发展。」

杜艾尔是个军师,对于事态的观察显得特别深入。

凤翼旗团之中有大约五百人是来自中原的流浪兵团。这些人大多是骑兵,擅长在实战中担任主攻的角色。其余一千五百人则是选拔自真都同盟的步兵团,地位相当于真姬的亲卫队。这些人因为长期经历与一宫的冲突,因此比较擅长防守。

「他们会对攻还是防守呢?」

「那都要看他们了。」

「击退他们。要是放任他们蚕食我们的领土,我们的地方同盟会变得有名无实。」

必须动员仓濑和牧濑的兵员。春濑正在思考该如何与议会交涉,突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他们想逼我们踏上险路啊。」

对方看穿我们处于无法回头的状况,因此透过挑衅行动测试我方应付大国的态度。想到这里,春濑反而想把所有兵力都收回来。

现在当然不能叫远道而来支援双子宫仓濑和牧濑的友军什么都不做就回去,而且也不能放任领土和城寨被人夺走。

「还真是一不做二不休。他们明明也才刚结成联盟,应该还没有协调好才对!」

如果二宫擅自行动,一宫可能会因此收手,大国联盟也将变得徒具其名。

春濑原本已准备花上好几年的时间在地方同盟与大国联盟之间周旋。

在两者针锋相对的情况下找出让步的空间,必须依靠大人的智慧。春濑自幼就相信人类世界的本质在于交涉,也一直遵守这个原则。

然而现状却是另外一回事。对方打从一开始,就试图靠武力达成自己的要求。

「他们想消灭我们吧?」

「也许他们想在四都同盟变成五都同盟之前、在东和对我们有更深的认识之前,向世人展现大国的力量吧。」

「向人们展示力量的差距,让所有人认清我们在他们之下吗?」

春濑紧抿嘴唇。做为试金石的战争就要开始,这不是什么问题。

麻烦的是之后的事。

「我们只能正面迎战,给一宫跟二宫派遣大军进攻的借口。」

杜艾尔的话很沉重。

一旦爆发大战,我方将会承受难以估计的伤害。

为了避免遭到大败,以及避免东和陷入长期内战的局面,春濑和背后的议会必须使尽所有的手段。无论最后的目的是求胜还是求败,他们随时必须为了谋求最有利的结果而努力。

「我很不甘心。没想到战争会在我们领地爆发。」

春濑·彩闭上眼睛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杜艾尔·陶安慰他:

「去年免去鼓城大战的那份良心,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仓濑与牧濑是东和的和平象征,这点得到新兴都市七宫贺川的公开支持,再加上鼓城的琥珀姬,五位公主都发出同样意旨的声明。

「我们也不会忘记各国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的恩情。不过这件事到底是谁主使的?」

事情的起因有可能是一宫支使二宫,也可能是二宫自己的行动,也有可能是破军王擅自调兵前来进攻。

「多半是哪个心急的人干的好事吧。」

杜艾尔的声音变得冰冷,让春濑看到他未曾见过的表情。

这个总是表现出游刃有余模样的人卸下脸上的一切表情。

春濑以为杜艾尔也感到焦急,但是在默默听完对方接下来的话,发现并非如此。

「只有心急的人才会希望一次就打倒我们。」

春濑在眼前这个人的脸上,见到先父的影子。

「没有必要心急。不管是四都还是五都都可以在台面下摆平,我们未必需要出手。」

看完有关仓濑与牧濑举行的四都同盟典礼的报告书,翡翠姬摇头说道。

在称得上是真都锡马大本营的屋里,她显得特别悠然自得。

现在的她正在摆满书架和大量书本的办公室里处理一个接着一个的议案。

「三宫和七宫都打算在当地驻留到冬天吗?如此一来驻扎的消费会很惊人。何况以客人身分在其他都市过冬,也是件难熬的事。我们大可等他们回去之后再对五宫和六宫下手。我们不像他们那样必须长征,就算要在冬天进攻也不算太难。」

或者也可以等到明年或后年再开战。

「大国一宫与真都的联盟会随岁月的经过变得稳固,届时脆弱的地方同盟不管在政治还是经济都会变得微不足道,那个时候再一决胜负才是最好的方法。」

翡翠姬驳回贤人团立即进军的建议。

二宫锡马军,或说是自卫团的指挥官也提出相同意见,但是全都被这位公主打回票。

「你们希望战争吗?别忘了我们是为了人民而组织的和平团体。应该说国家本来就是为了维护人民的和平生活而存在。」

异国样式的坚固桌边,翡翠姬坐在由藤蔓编成的椅子上,以毅然的态度说道:

「未来如果发生战争,只会是由一宫或者是地方同盟主导。」

真都锡马绝不可能开启战端,只有他国才是好战分子。

幕僚一一退下。翡翠姬接着在桌上写起市民请愿书的回信,慎重地斟酌信中的一字一句。

有个人正用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看着翡翠姬的办公情景,偶尔才动一下自己的手。

画家绘津打从一大早就坐在公主身边看她工作。

他坐在房间的角落,耳朵不停听见自己听不懂的艰深话题,完全不明白眼前的状况,只是偶尔提起画笔画几下。

画的是线条简单的素描。

因为公主要画就画工作情景的要求,绘津才会一早就坐在公主身边。

「您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发现画家还在傻傻看着,对方向他投以礼貌的声音和视线。

「啥?呃、那个,您真忙啊,没错,我看了都吓一跳。」

画家慌慌张张回答,身穿法衣的公主暂时停下手边工作,用手轻按眼睛四周:

「宫姬必须为国家的方针负责。这也是我的工作。」

「喔……」

以前在常磐姬手下工作时,绘津从未见过宫姬露出如此样貌。那位公主只在危急时负起宣示决意的责任,平常倒是过得颇为自由。

待在双子公主手下的时间很短,她们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以温和优雅的姿态与人接触。对她们来说,埋头于工作似乎不是宫姬该有的表现。

但是这位公主不一样。

她认为投身职务是自己的本分。

「因为我不做巫女的事,所以剩下的都是些严肃的工作。」

祭灵和祖灵信仰在真都比较不普及。身为自认是副都的强国,真都不像地方都市那样重视祭祀活动,因此宫姬一年只有一、两次担任巫女的机会。

一宫的黑曜姬至今依然经常执行巫女姬的工作,那是因为一宫与注重礼仪的王室有密切关系。就某种意义来说,那位公主比其他宫姬更必须维持传统仪式。

「每个国家的公主殿下都不同呢。」

「听人说画家先生与三宫、五宫、六宫都认识。」

翡翠姬拿出自己拿到的画卷如此说道。

画卷上是并肩而立的双子公主手绘彩画,画中人温柔的微笑令人印象深刻。此外还有画上常磐姬和琥珀姬的锦绘,与在一宫神川贩卖的彩色版画内容相同。此类的画在神川大量生产,是他最具代表性的工作。

「只是稍微而已。每位公主殿下都很照顾我,我只是个下人。」

一宫神川是大都市,绘津在那里得到版画工匠的帮忙,因此能够大量贩售自己的作品。要是继续在神川工作下去,多半可以爬到更高的地位。

但是他却来到二宫锡马,原因是他无法拒绝彩家大人物的邀请。绘津曾经受过彩家的春濑照顾,当春濑的叔父、叔母向他提出邀请时,他也只能答应。

照他们的说法,彩家内部掌握实权的人其实是他们,年轻的春濑不过是个见习当家。

绘津现在的成功是托春濑的福,要是拒绝彩家大人物的邀请,对自己的恩人春濑可能有不好的影响。绘津不想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而且绘津一直想见到东和七姬的每一个人,因此这次的邀请在他看来不是坏事。

只是绘津没想到自己会处于这种状况。

二宫锡马的规模虽然比不上一宫神川,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都市。它没有四宫鼓城那种风情,也没有双子都市那种历史,却比东和任何一个都市更加精力充沛。

由于长期生活在一宫神川这个敌人身边,这里的人民自然而然锻炼得很有活力?

这位公主身边不断有充满热情的公务员来来往往。

这是在其他任何都市都看不到的情景。

这位亲自处理每一件公务的公主也和其他公主不一样,她的表现简直像是道场的师傅。

也因为如此,绘津特别感到不知所措。

对于喜欢悠闲度日,只要能随心所欲作画便满足的绘津来说,这是个难以融入的世界。

而且情况有些奇怪。

「原来如此,每一位的特征都有画出来。画家先生对人的观察很入微呢。」

公主的感想与绘津最初听见的说法完全不同。

「那个……彩家的大人物说我来这里的工作是向公主殿下报告其他公主的容貌,可是公主殿下好像全部都认识?」

绘津努力堆起接客用的笑容发问,翡翠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说道:

「是这样啊,彩家的人为了行事方便的确是这么说。」

听见公主殿下的回答,绘津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不管怎么想,自己好像都是被对方随便找个理由拐来。

「我特地请您过来不为别的,是想请您谈谈东和七姬身边那些有权势的人们。」

光是特地请绘津过来这点就与原先的说法大不相同。绘津一直以为自己是彩家从众多画家当中随意挑选的一人,现在看来这位公主似乎指名自己过来。

不仅如此,这位公主还表明她感兴趣的对象不是其他公主,而是那些公主身边的人。

这种事照理说,应该跟专门帮公主作画的画家绘津没有关系。

「这不是画家的工作吧……」

绘津试图抵抗。

「身为经常出入公家场所的人,身兼各国经验和知识传递者的任务是很正常的。」

但是对方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

这个时代很受重视借由人传递的情报,画家和学者在往来各地时,往往会将他们在其他国家的所见所闻告诉给当地人。

而且人们也经常从这类人身上询问对于他国人物的评语。

然而画家绘津原本只是个在街头谋生的平民画家,不像那些经常出入宫廷的艺术家那样有着丰富的政商关系,同时地位也不算高。

像自己这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为何会遇上这种事?绘津露出大感不解的表情,但是翡翠姬没有太多反应。

「听闻顽固的常磐对您颇为器重,还听说在她底下工作的佣兵将军也是您的好友。」

绘津的确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那种话,然而此刻的气氛让绘津不敢表明那番话只是自己在吹牛。尤其公主殿下的语气是如此地认真。

「七宫方面,听说您经常在左大臣杜艾尔·陶身边出入,东征将军展·凤也把您当成亲弟弟一般照顾。我们已经调查过,您确实从七宫那里接到一些大工作。」

一点都没错,这些全都是事实。

虽然是真的,却是让人一点也不想承认的事实。

杜艾尔·陶确实是众人争相笼络的对象,毕竟他是拥立公主的代表。至于展·凤则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对每个年轻人都极为照顾,几乎把每个人都当成弟弟看待。

他们都是那种会在不知不觉间把人拉拢到身边的人,然而他们身边的人也永远摸不清楚他们的底细。

事实上,绘津就是因为不想变成他们的同伙才离开七宫。要是跟他们混在一起太久,久到跟他们成为一伙人,那么自己多半得一辈子为他们做牛做马,所以绘津最后选择了自由。

忽然间,绘津想起自己与七宫那伙人来往时,在贺川认识的那些孩子。

那个沉默的男孩跟那个小女孩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这两个孩子走的是跟绘津不同的路,不知道他们又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那对大臣与将军。

回忆让绘津放松,不过他很快想起现在的状况,连忙重新打起精神。

「我收到的报告指出您是他们送来的间谍,请问这点有错吗?」

「才不是!」

最后一句话总算没有听漏。

于是绘津全力为自己辩解:

「我、我只是个画家。我只是喜欢寻找那些平常生活里看不到的东西,像是公主殿下、工艺品之类的,会碰上他们只是巧合。因为他们都是很奇妙的人,我觉得他们挺有趣的,所以才跟他们有些来往,没什么特别深厚的交情。我在这方面还是很小心的。」

绘津的解释让公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何要跟他们保持距离?」

要是不回答这个问题,接下来的问题多半会更难回答,所以绘津老实说道:

「因为我觉得跟他们来往是死路一条。」

这句话一出口,绘津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连忙用比较委婉的说来解释:

「他们的伙伴应该不多。其实他们从来不接纳新伙伴。」

说到这里,绘津心想确实是这样没错。

那两个人只花了数年时间就爬到足以影响整个时代的地位,但是他们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的伙伴。他们身边只有自己拥立的公主,和忠心的部下。

能够成为他们伙伴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拥有与他们同等的力量,另一种则是拥有他们所需的特殊才能。然而具备如此条件的人非常有限。

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跟得上这两个永远只往上看的人。

绘津过去的经验让他能够体会这一点。他在工坊当见习生的时代认识的那些画家同伴已经有七成从业界中消失,就连有真才实学的人有时也难逃被淘汰的命运。

就连画家这种安稳的职业也极少有人能够在十年后持续贯彻自己的梦想和理想,更何况是那个随时可能让人送命的世界。

「那跟我们完全相反。」

公主把手指放在法衣的领口,清清喉咙之后对绘津说道:

「真都同盟是由众多伙伴聚集而成的组织。我们比任何人都重视伙伴,肯为伙伴付出生命战斗。我们的同盟不是国与国的同盟,而是人与人之间羁绊的扩大。」

翡翠姬阐述同盟这个名词蕴含的远大意义,不过听在绘津耳里只有夸大空泛的感觉。他心想难道从没有人对这个容易招来误解的名称表达疑问吗?

「如此我也能理解,为何他们喜欢玩弄赌博和秘密贿赂这类的手段。因为他们从不为人的羁绊而战,只为了利害关系而战。」

「的确是这样。虽然不只是这样,但是这样说也没错。」

公主的断言让绘津感到难以心服,他一面提出暧昧的反驳,一面思索该怎么说才好。

有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

「他们一定是讨厌卖弄伙伴或是羁绊之类的东西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

说到这里绘津才想到,杜艾尔·陶一向很讨厌真都同盟。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两边根本完全相反,打从一开始双方做的事就没有调和的空间。

「我们同样厌恶那些人的做法。如果他们认为可以只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那么便是站在与我们相反的一方。与民众创造的未来为敌。」

公主淡淡开口,绘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民众的团结创造真都,由羁绊组成的同盟创造未来。那两个人不愿接受真都的精神,只凭自己的好恶便对其他都市妄动干戈。我们不能容许这种行为。」

「咦?这样说来是数量多的一方优先吗?」

「政治本就是少数服从多数。」

「喂,乡下来的少数派。」

一阵带有嘲笑意味的声音打断绘津与翡翠的对话。

公主的视线望向房间角落,看见一只脚从堆积如山的书本后头伸出来。

真都的历史、东和的历史,还有大师的著作。躲在这些由真都同盟旗下书店出版的书堆后面的人,就是全身散发异国风情的王子。

「照你这个说法,你们都应该服从中原这个远远超过你们的多数罗?」

躲在书堆后头的人似乎直接坐在地板上,听似从低处传来的声音就是最好的证据。绘津知道他一直在这里读书,只是今天还没有面对面见过他。

「国内政治与来自他国的侵略是两回事。身为这个国家的一分子,在合理的法律和秩序面前,有时必须让路给其他势力的多数派。但若是毫无关系的他国向我们发动侵略,我们必定会抗战到底,这个世上永远没有合理的侵略。」

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翡翠姬再次把脸转向绘津,回到一开始的无视态度。

绘津抢在对方之前开口:

「支、支持七宫的人意外地多喔。」

事实上,对展·凤的强势手段抱持期待的人不在少数。杜艾尔·陶那种讲究公平的态度,也在交易对象之间和他的根据地赢得良好的评价。

相较之下,真都同盟对于支持者以外的民众来说,往往是敬而远之的对象。毕竟越是标榜团结的组织,越容易与其他人产生隔阂。

「走上错误道路的人若是堂堂正正向我们挑战,我们将会正面迎战。若他们企图从背后偷袭,我们也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我们会在我们的道路前进,历史将告诉我们最后的结果。」

「这是谁来惹事就把谁打垮的意思吗?」

绘津半开玩笑地说道,对方竟然点头同意。

绘津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觉得自己不像在跟宫姬说话。

此刻说话的人,更像是政治家或军师。

「我们背负着百年大计一路走来,甚至不惜放下私怨与神川联手,为的就是创造能够为国家的明天负责的体制。未来的国家将是神川议会与锡马议会的联合政权,我们没有必要配合少数地方势力的擅自行动。」

话虽如此,但是地方都市之所以会连成一气,原因就是不想配合一宫与二宫的自作主张。每个势力都有自己的状况。

所以绘津继续尝试反驳:

「一宫和真都,在其他地方都不怎么受欢迎喔。」

绘津的话让翡翠姬发出轻叹:

「如果其他人对我们有所误解,我们会花时间慢慢去解开。我们会努力把我们的理念传达全世界,直到这些理念深入大家的血肉。」

「不需要,那种赘肉只会让人想吐。」

突然插进来的话充满嘲笑意味,令公主和画师同时露出严肃表情。不过一方是出自于对说话者的责备,另一方则是出自不希望论战的危机感。

翡翠姬似乎不打算应付旁人的插嘴,继续对画家说道:

「身为联合政府之一,我们不能够允许地方都市擅自行动。我们希望他们尽快归顺政府。」

一宫神川与二宫锡马正在推动东和重整计划,计划内容是利用来自地方都市的税收重建神川,锡马则以重建协助者的身分谋求发展。自称宫都市的地方都市都拥有相当程度的国力,除了财政吃紧的三宫夏目之外,其他都市都可以提供大量的税收。

「中央集权才是让东和走向安定的捷径。身为政府的一员,我们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收拾诸国割据为整个东和带来的混乱局面。」

面对公主的东和重整宣言,只是一介平民的画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来帮你说如何?我的知心好友。」

角落传来表示愿意帮忙的声音,绘津很想接受对方的好意,然而一旦接受肯定会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所以他忍了下来。

「您指的是战争吗?」

绘津撇开诱惑发问,真都的公主用认真地眼神望着他:

「我们想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我们会设法引导四都同盟放弃扩大自己的势力,转而与中央政府融合。」

法衣之上的表情跟着缓和:

「为此我必须更加深入地认识他们,所以才想跟画家绘津·杨都先生请教他国的事。」

「呃、就算您这么说……」

就在画家因为公主温柔的眼神和声音而不知所措时,一阵低沉的笑声传入耳中。

声音是从书堆后头传来,迫不得已的翡翠姬只好把视线转过去。

「那边的先生有什么意见吗?」

「不好意思,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书堆后传来把书阖上并且放在地上的声音,同时可以感觉到书堆后的人正在伸懒腰。

「你们明明一心想要开战,真亏你能说出这种谎话。」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现在我军也已经退兵。」

从这句话可以听出公主的让步,至少承认二宫实际上拥有军队。

「所以你才命令我回来?」

「我们不想随意挑衅其他都市。眼前应该先给他们时间表示归顺的意愿。」

「那么这份命令书又是怎么回事?」

书堆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某样东西抛过来。

令人惊讶的是他正好对准公主的胸口。

不过公主不会因为这种事慌张失措,反而用冷静的表情一把接住抛过来的东西。

「这是?」

公主手里拿着一个与普通人的手臂差不多长的圆筒。

那是竹制的传令筒,主要用在战场上。外型质朴不过构造坚固,拿在深绿色的公主手中显得十分不搭调。

「这个东西和你的返国命令同时送到我这里。我遵照你的要求回来,也遵照这份命令留下一些兵力在原地。」

对方的声音显示他打算起身,翡翠姬闻言打开传令筒的盖子,里面的东西让她皱起眉头。

「这是祖父大人写的?」

传令筒里装有边缘镶上金箔的文书,这种文书只有真都的大师有资格使用。翡翠姬迅速展开文书,纸上的内容让她表情一变:

「接收投降的牧濑城寨?怎么可能,这不就等于是对双子宫的进攻命令吗?」

「是啊,那个叫羽隅的地方已经开战了。只是我们不在场。」

愉快的笑容从书堆后方浮现,他就是拥有破军王称号之人。

「你是说真的吗?」

公主压低声音问道。

「是啊,这个命令还满有趣的,所以我就照办了。」

王子笑着回答。

「这份文件是伪造的。祖父大人绝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命令。」

「是吗?我倒是分不出来。话说回来我根本没见过你们的大师。」

话题变得越来越可怕,画家绘津几乎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

眼前的对话怎么想都不是一个区区的画家应该接触。绘津的本能告诉他这些对话全都不该听也不该知道,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信纸是真的,应该是从内部流出去的。笔迹也很像,但是这不是大师的亲笔,画押也是伪造的。」

「有证据吗?」

「大师是我的祖父,我可以肯定绝对不会认错。」

「这样啊,那就是我被骗了。这真是遗憾啊。」

王子不带歉意地对公主笑道。

「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有可能对两道完全相反的命令没有任何怀疑吗?」

「毕竟我在异国做不习惯的工作啊。而且发出相反的命令本来就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哪有什么好怀疑的。」

「你是故意的吧?」

公主的眼神变得严厉。明知是假命令还故意照办,也只有恶名昭彰的异国王子才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种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早就叫你们改善命令系统吗?」

王子的表情充满挑衅意味,像是在说假信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竟然因为黑函的挑拨转动历史。这是要我们在世人面前暴露如此难看的一面吗?」

「刚才我看完你们大师写的书,每一本都跟黑函没有什么两样。从头到尾都是同样的大道理加上同样的自说自话,贯彻始终的程度简直令人佩服。」

「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读完超过两百本的大师著作?」

「只要认真读个一、两本,就知道每一本都是一样的东西。这也算是从头到尾保持一贯的信念吧。」

正因为每一本书都是用来宣扬不可动摇的一贯信念,写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可避免地大同小异。依照王子的意思来说,就是根本没必要把一、两百本书都读完。

「民众期望的就是一贯的思想和信念。」

「我对特定的民众没兴趣。」

短暂彼此瞪视之后,身穿法衣的公主从座位起身:

「我要召开会议,双子宫那边的状况可能导致我国面临危机。你最好先作心理准备,受黑函蒙骗的你免不了要负最大责任。」

「我很期待啊。」

公主看也不看王子一眼,带着假信迅速离去。在隔壁待命的侍从连忙围在公主身边,只留下两个人目送他们离开。

不知所措的画家问道:

「现在是什么情形?」

「要开战了吧。我很快就会被叫到前线,」

王子说得很轻松。

绘津快要哭出来了:

「只因为那封奇怪的信就要打仗吗?」

「就是这样。战争的起因大半都是有人胡扯。」

在政变发生和政局混乱的时期,总是可以见到无数来源不明的黑函。这一点无论在任何国家都一样。

有的人会被黑函蒙骗,也有人反过来利用黑函行动。

「大哥,你为什么那么想打仗?」

「那封信搞不好是真的也说不定。」

「嘿?」

「谁都无法分辨那是真是假。也有可能是大师故意让那封信看起来像是假的。」

所以才用那种模棱两可的写法——绘津看见对方脸上露出冷笑。

「也有可能是翡翠自己写的。这样就可以把开战的责任推到我身上。」

「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有的人已经把演戏当成日常的一部分。所谓君主就是这样的生物。」

说到这里,王子露出想起某件事的表情:

「她扮演的角色是真姬吧?那是个演技要求更高的公主角色,难怪叫人百看不厌。」

「你和那位公主关系很差吗?」

绘津哭笑不得地发问,王子回以否定的笑容:

「她是个喜欢说个不停的小女孩,我喜欢那种像只小狸猫的生存方式。虽然我对女人这种生物没兴趣,不过为了她的玩笑扮演坏蛋也挺有趣的。」

看来这位王子对那位公主颇为中意。绘津在心中偷偷为翡翠姬感到可怜,同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展·凤应该会很高兴地上战场吧。他是个赶时间的人。」

绘津也认识那个人,不过现在绘津跟在这位王子跟那位公主身边,这让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为什么要赶时间?」

「因为他知道一旦战争拖长就输定了。他们那种东拼西凑的军队再怎么强也只是一时。说不定伪造那封信送给我的人,就是七宫的展·凤。」

糟糕,真的很糟糕。绘津很清楚展这个人,这让他觉得王子的推测很有可能是真的。

一只细瘦的男性手臂搭上绘津有气无力的肩膀。不知为何,这位王子似乎也很中意画家。

反对战争。不能容许四都的暴行。要赢回和平。

诸如此类的喊叫声,不断从远处传入耳中。

我们的营地门口聚集了大约百人。

他们打从一大早就不断在进行反对履行五都同盟,拒绝容许士道将军和展·凤发动战争的抗议活动。

「要再来一杯茶吗?」

梳妆师如此问我,我才发现手中的茶杯已经空了。

「好的。啊、请给我淡一点的茶。」

「遵命。」

带有柑橘风味的红茶是萌葱姬送给我的礼物,最近我很喜欢这种茶。

加上少许蜂蜜,喝起来特别美味。

「再加点蜂蜜。」

「不行。」

啊、日影先生被骂了。

大餐厅在没有旁人时是个寂寞的地方,虽然现在有我和梳妆师和日影先生三个人,还是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这个大房间是用来举行宴席的地方,一旦没有人就难免显得特别冷清。

「那些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门外不停传来鼓噪声。一群市民不停大声高喊谴责声明,同时又跟负责警卫的士兵保持一定的距离。

虽说是自称,不过这些人都是仓濑和牧濑的居民代表,因此七宫方面无法动用强硬手段。

「这里离一宫与二宫都不远,他们应该是住在这里的亲一宫派还有亲二宫派吧。」

正在帮我倒茶的梳妆师淡淡说道:

「根据左府阁下的报告,三宫殿下那边,还有五宫殿下与六宫殿下周围也发生了类似的抗议活动。」

「他们想要威吓我们吗?」

虽说对方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但是激烈的叫骂声还是足以令听到的人感到惊惧。

「也许他们是想激我们动手,所以左府阁下已经严命所有人不准出手。」

若是七宫出手伤害平民,这种不正当的行为将会为大国制造采取行动的名分。

发动战争需要有人受到伤害的事实为借口,这代表有人必须以牺牲者的身分献出生命。

以前杜艾大人说过,战争的第一步是让自己看起来像正当防卫。

当难以造成正当防卫的事实时,另一种方法就是抓住对手的把柄发动战争。

「这次的理由是六宫仓濑的城寨遭到不法占领吧?」

所以刚好在现场的同盟国三宫军迅速列阵包围城寨,同盟国七宫军则在东征将军的指挥下派出援军,与当地的五宫六宫协力作战。

感觉起来似乎不是坏事。

「应当是如此。所以东征将军希望靠威风的出征展现四都的团结,公主殿下也同意他的行动。我方的准备十分周全。」

梳妆师递来灰白色的陶制茶杯。这个杯子不追求纯白,造型也不太平整,是个有点歪歪斜斜的手工茶杯。

听说这是三宫夏目山里生产的年度新作,跟常磐姬爱用的茶杯是一对的。

陶土的质料好像很不错。我想起那一天,为了答谢七宫分送兵粮而把这个茶杯送给我时,常磐姬脸上的害羞表情。我很喜欢那时的感觉,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个茶杯真不错。」

我向故意不跟我同坐,一个人在附近墙边坐下的日影开口。

日影先生露出讶异的表情。他手上同样拿着印有三宫标志的茶杯,不过日影先生的杯子是三宫为了表示友好而赠送的量产品,形状比我的杯子来得整齐。

形状中规中矩的杯子当然比较好用,只是少了一点自我风格。

「普通。」

听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日影先生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

「嗯,话是没错,可是又不是这样,我想这就是它好的地方。」

「我觉得还不错。虽然很难判断它在现今的市场上能不能卖钱,不过的确有种山城三宫夏目特有的新风格。」

像是看不下去我们的不知所云,眼光仅次于展大人的梳妆师在我身边补充。

虽说太复杂的事我也不懂,不过听说三宫夏目打算靠陶器开拓新的市场,为此还开始投资陶艺家的工坊。

每个地方的人都很认真,大家都在努力工作,把目标放在更高的地方。就算不能往上爬,至少也要努力让自己不往下掉。我想光是要做到这一点,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

「没有人愿意退让呢。」

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发现角落的日影先生默默点头。

「是啊。」

梳妆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温柔,这让我的心思抽离远处的喧嚣。

「卖不出去的。我国喜欢的是晶莹的青瓷和白瓷。」

黑衣公主拿着三宫夏目出产的陶器笑道。

「我们王室里没有人会喜欢这种粗糙的作品。」

和影姬们一起召开的茶会,看起来就像是在四面都是镜子的房间里进行。

旧王都神川,神川城的深处,四位公主围坐在纯白的圆桌旁边。

面对面的四个人不但长相和身形相同,就连修剪整齐的黑发和身上的黑色公主装扮也都完全一样。

身穿比漆黑更加光艳的黑绫,她们是东和一宫黑曜姬还有她的影子。

圆桌上摆着各种三宫夏目送来的工艺品。

虽然东和各都市实际上已叛离旧王都一宫神川,但是为了道义上的理由,各都市偶尔还是会向一宫缴纳少许税金和贡品。

虽然说不上是安定的地方税收,不过这种顾及一宫颜面的纳税行为确实发挥了避免明确对立的效果。

这点就连长期与一宫敌对的二宫锡马也不例外。除去双方爆发纷争的时期,二宫一向定期缴纳最低限度的税金给旧王都一宫神川。七宫贺川也是,虽然上缴的金额极少,仍然遵守每年纳税一次的规矩。

这些税收之中,只要是工艺品就会先被送到王室或宫姬手中。

只是这位公主拿到的通常是剩下的东西。

这是她自己的意思。高价的美术品、工艺品都会优先送进王室。

身处在一旦独占地位和财富就会招来危险的立场,这可说是一种明哲保身的智慧。

而且这位公主除了喜爱华丽的服装,在其他方面从来没有表现过贪欲。

硬要说的话,她爱好的不是奢侈品,而是建筑物和城市规划。所以她花了很多时间在这座城的改建上。

比起美丽的物品,这位公主更喜爱美丽的景色。这是生活在神川的人们对一宫公主的印象。

然而在此时此刻,黑姬正用洁白的指尖享受陶器粗糙的触感。

「不过这种质朴的风格倒也可爱。三宫公主多半很喜欢。」

三宫夏目比其他任何宫都市都适合粗糙的工艺。

「这些东西应该会在市井之间受到欢迎吧。说不定还会因此流行武家风格。毕竟对东和贵族与华族的软弱心存不满的国民为数不少。」

面对独自发表意见的公主,其他几位公主脸上露出不安神色。国民的不满往往是战乱的导火线,这让她们不由得产生危机感。

「大动荡即将来临,但是我一定会保护神川。」

无论是在身为王都的时代,还是变成旧王都的现代,一宫神川城从来没有被卷入与他国的战争。历代的国王和议会都极力避免直辖的领土遭到战火破坏。

即使是与二宫为首的其他都市之间的纷争,顶多也是发生在卫星都市的小都市。神川城的本质是座自古以来就受到严密保护的古都。

「随时注意不让本国成为战场,这就是一宫的做法。」

发出宣言之后,一宫公主笑道:

「不过要达成这个目的就必须由我们主动出阵才行。这正是二宫想要的。」

露出冷淡笑容的同时,公主洁白的手指轻抚手中的陶器:

「好啦,我和我的骑士们会被召唤到哪里去呢?」

她像是讨论茶器的市场一般娓娓道出时代的演变,同时用指尖轻轻将陶器放回圆桌。

在摆满圆桌的工艺品里,有一部分会当成一宫公主的爱用品,赏赐给有功绩的臣子。

在这之中或许有流传后世的艺术品,但是黑姬和她的影姬们无法看到如此遥远的未来。

此时此刻已经决定的事只有一件。

「得送一个给辛勤工作的游击长阁下才行。」

刚才公主拿在手上把玩的朴素茶器,已经确定未来的拥有者。

黑骑士的军服属于礼服的形式,在以实用为主的剪裁上加入一些装饰。

游击长和他指挥的四名骑士,由最低人数组成骑兵小队。

这就是一宫黑曜姬派出的全部战力。

「那位公主根本是把游击队当成跑腿嘛。」

游击长如此抱怨,副官立刻在他耳边咳嗽。

考虑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游击长也只能停止抱怨。

环顾四周,到处都能见到随风飘扬的真都旗帜。

许多人在周围排列整齐的队伍,他们都是在不久前还是我方敌人的二宫锡马军干部。放眼望去,左右两边多达数千名的士兵正以冰冷的眼神看向这里。

这里是二宫锡马城,此刻正在进行对四都同盟联军的结盟典礼。

计划的第一步是集结由一万锡马军,加上两万一宫神川军组成的大军团,以强势兵力逼迫双子都市仓濑与牧濑解散四都同盟。

二宫方面的核心是直属真姬的凤翼旗团,为此黑姬也不得不派出地位相当的亲卫队。

首先派来与二宫接触的人就是游击长。

一宫内部有许多人不愿意让黑姬与亲卫队有太多表现的机会,在内部的重重压力之下,亲卫队只能派出一个小队作为代表。

一宫的两万大军还没到达,这也让先一步来到二宫锡马的使节团与游击队感到特别尴尬。

排列整齐的士兵面前设有讲台,上面站着真都的年轻统合部长,游击长静静地聆听他热切的发言。

那个人不停高喊要取回锡马的祖先之地,还高声疾呼要建立和平的世界。

在他的说明之中,不久前从牧濑方面归降锡马的羽隅城寨周边区域,在百年前的古地图是属于锡马版图的一部分。

看见这种试图用粗糙的古地图让我方行为正当化的手法,游击长得拼命忍耐才能让自己不至于笑出来。

古地图的内容大多暧昧不清,很难在地图上画出明确的疆界线。有不少地图还是后世之人伪造。此外同一区域的地图,往往也有好几种不同的版本。

话说到底,在正式的地图上,全东和从来没有一个都市拥有自治的领土,二宫锡马的领土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然而台上的发言似乎很能得到台下的共鸣。

情况相当不妙。一宫公主的亲卫队就站在这里,如此的情景很容易让人产生一宫神川默许二宫锡马主张的错觉,也有可能这场演讲的目的就是要制造这种错觉。

过去他们也是用这种方法提高反一宫的士气,所以才造就今日的真都锡马。这次他们把矛头指向四都同盟。

游击长眼前所见的二宫锡马军是强大的,但是同时发现其中有不少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在这些人脸上可以看见少年特有的纯朴表情。

锡马军的基础是来自周围各村落的义勇兵。比起都市的志愿者,来自偏僻地区的村民占的比例更高。

这是真都的触角深入每个地方的证明。

某些边境地带就连坚守旧体制的一宫都已舍弃,但是以锡马为中心的真都同盟却把触角伸向这些地方,花费数十年时间将这些地方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在这种情况下聚集而来的人眼中,都闪耀着光辉。

他们沉醉在成功的感觉里,因为他们能够驱策旧体制的一宫,也能镇压地方都市的造反。

让他们如此觉得的根据之一,就是号称东和最强的黑骑团参战。这点让身为当事人的游击长很不高兴,因为他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宣传工具。

一个小队的战力至多只能当成装饰,然而真都的首脑非常清楚装饰所能发挥的力量。

到了最后,台上发出昨天之敌就是今日之友的呼声,使节团的发言人成了一宫代表,被拱上台去发表对于共和未来的看法。

「还好我是负责前线。」

正当游击长在心中喃喃自语的同时,他发现锡马方面的军官接到外来的紧急通报。

听见急报的人立刻露出慌乱的样子。

混乱的模样一点也不像职业军官,游击长感到一种类似城市人来到乡下的尴尬。

游击长保持军人的威严,不让自己因为情况的变化而动摇。挺立原地一段时间,急报的内容终于传到他的耳里。

靠着狼烟和快马传来的急报,是来自羽隅城寨的坏消息。

由于展·凤的奇袭,羽隅当地的同胞陷入毁灭状态。

不受周围混乱的动摇,游击的黑骑士只是低声啐了一声。

东征将军展·凤以堪称电光石火的速度赶到羽隅。

他连士道将军率领的三宫夏目军也视若无睹,直接带领骑乘骏马的五十名亲卫部队冲向城寨的正门。

面对仅以五十骑兵力冲向战场的敌军,占领羽隅的凤翼旗团显然受到引诱。

他们派出数百兵力出城迎战,试图生擒展·凤。

然而就在这时,驻扎在远处的三宫军骤然发动突袭。

当慌忙关闭城门的步兵,与追逐逃走的展·凤的骑兵彼此分隔开来时,这场战役的胜负便已经决定。

面对抓紧机会发动猛攻的三宫军,困守在不熟悉城寨里的二宫军根本无法抵抗,正门很快就被攻破。

城外的三百骑兵见状立刻放弃追击展·凤,他们没有返回城寨,而是开始撤退。

快速的反应显示出这支骑兵正是破军王子麾下骁勇善战的佣兵团。

至于守在城内的步兵大多是选拔自真都同盟的真姬亲卫队。

遭到舍弃的步兵发出的哀号,很快就被三宫军的欢呼声掩没。

放弃守城而从后门逃走的二宫军则被晚一步来到战场的七宫骑兵包围,展·凤随即赶来参战,在饱受蹂躏之后宣告投降。

喧嚣的城寨正门前方,士道将军双手抱胸注视眼前的状况。

除了少数卫兵,其他人都已冲进城寨。

凤翼旗团的士兵在经过三次正面冲突之后开始投降,有组织的抵抗到此告一段落。

此刻城中正在进行俘虏的分类。

将军背后传来逐渐靠近的马蹄声,然后是马鸣声和骑士停下马匹的吆喝声。

来者没穿头盔和开价,一身轻装显示此人跑了很长一段距离。

任何名马都无法长距离驮运盔甲武士,就算办得到,这匹马也不可能有余力应付战斗。

率领顶盔贯甲的步兵团,本人也穿上头盔和全副铠甲的士道将军回头面向轻装的年轻人:

「来得真快啊,七宫的年轻大将。」

透过头盔下沿的狭窄视界,士道将军看见一道高大的男性身影。

展·凤穿着轻盈的皮制胸甲,背上背着小型骑兵用弓。

他没有带刀,弓以外的武器只有一把贴身短刀。

此时的展·凤看起来不像个将军,反而像是民兵团的头目。

也可以说像是高原游牧民族的年轻族长。

「别期待我的土产。马可是受不了的。」

回答的声音十分轻松,但是展·凤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不只是他本人,在他身后不停颤动的雌马同样全身是汗地冒着蒸汽。

他刚经历不分昼夜的长途奔驰,直到刚才还在奔跑,所以四周充满人和马的味道。

「为什么毫不考虑地冲到他们前面?要是我军没有支援,你早就死了。」

在马匹因为长途奔驰而疲劳的情况下,一旦与凤翼旗团的骑兵展开追逐战,被追上只是时间的问题。

「因为我们是同盟。我相信友军。」

笑容显示出这个人从没怀疑过三宫会出手支援,真是个豁达的青年。

「只因为这样?」

士道将军不因对方的笑容而放松,追问的他成功看见对方另一种表情。

「敌人的骑兵本来就会撤退。这里的步兵都是牺牲品。」

士道将军点头赞同对方冷酷的看法。

敌人打从一开始就打算任由这座城寨被玫陷。

他们需要介入四都同盟的正当借口,为此需要一定程度的流血。

所以士道将军一直避免歼灭敌人,而是以俘虏的方式处理敌兵。

「我想先听东征将军的意见。只让流浪王子的手下活下来,真都的民兵全部牺牲,这样的战略是谁决定的?」

「那当然是流浪王子本人。那家伙成天想要回到自己的国家,所以会用最快的速度解决这边的战争。」

异国的王子不想花费几年时间参加他国的战争,所以希望在此时来一场大战。

「要接受他的引诱吗?」

发问的语气带有确认意味。

「战端由我开放。七宫的展·凤接受锡马的挑衅——就让历史这样写好了。」

面对表现某种觉悟的表情,士道将军的嘴角往上牵动:

「你傻了吗?对手要是只有锡马就算了,别忘了一宫也会有所动作。」

展·凤闻言露出严肃的表情,终于向士道将军行了军礼:

「从此开始,七宫东征将军展·凤诚心希望能与三宫夏目军建立深厚的同盟关系。希望三宫的士道将军能够体会我们的诚意。」

照理来说主动提出同盟请求的一方会处于较为不利的立场,但是如今长久为财政困难所苦的三宫夏目不得不欢迎七宫的合作请求,好借此平衡自己过于薄弱的力量。

「哼,自作聪明的家伙。」

士道将军发出冷笑,七宫军的主力终于到达。

「你的士兵没有蒙受损失。所以下一战由七宫先攻,我方从后方支援。」

「那是当然。」

展·凤如此回答,脸上的表情显示他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

自从在先前的鼓城战场相遇以来,这两个人还是第一次面对面。

在此之前,展·凤曾经率领敢死队冲进士道将军的大营,并在那场战斗用箭射中他的肩膀。在生死一瞬间的战场上,两人一直都是处于敌对。

但是他们没有提到过去。这两个人都是武士,都是手握兵权的大将。

无论是自己负伤,还是身边的人丧命于敌人枪尖,在战场上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此虽然面对年纪可以当自己儿子的仇人,士道将军仍然握拳向对方行武士之礼:

「感谢你迅速派来援军。我们三宫和你们七宫都为双子宫的危机而战,现在开始是名副其实的四都同盟。」

他们已用实际行动显示四都同盟并非只是口头上的约定。眼前的事实已经足够堵住东和每一张质疑的嘴。

「有士道将军的指挥和在下的突击,我们不会输给任何大国。」

如同演戏一般的认真语气,是这名高大男子的体贴表现。

士道将军麾下的将兵此刻正在远处围观两人的对话。七宫的展·凤倘若摆出高傲的态度,结果必定招致三宫军的反感,使得两军的合作产生障碍。

所以展·凤装出尊敬士道将军的样子,将周围的对立状态减轻到只剩轻微的反感。这种处世方法在没被看破的情况下非常有效。

当利害关系十分明确时,展·凤从不在意让自己看起来处于下位。认识这个人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有着随时能够逆转形势的自信。

「你别老是突击。哪有大将自己赶去送死的。」

面对士道将军的责备语气,展·凤露出自负的眼神:

「我天生这是这样。」

「少说谎。」

战阵经验丰富的老将军知道,这个年轻人的不败战绩是铤而走险的结果。身为指挥官的他之所以一次又一次率领直属部队发动突袭,只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七宫贺川军没有三宫夏目军那种悠久历史,也不像一宫神川军那样规模庞大,也没有二宫锡马军那种坚固的凝聚力。

展·凤必须亲自冲锋陷阵,甚至不惜发动不顾性命的突击,靠着他的勇猛吸引年轻人聚集到他的麾下。士道将军能够以稳重的行事作风令士兵甘心追随,但是展·凤不行,因为他太过年轻,无论是权力基础还是历史都太过薄弱。

由于他适度展现自己的弱点,而且总是在适当时机抽身,因此普通人很难看穿他极度冒险的做法。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能看出他的真相。

「你要是死了,我会照顾你的士兵。如果不想让这种事发生,突击时最好节制一点。」

老将军对如今已经成为盟友的对手提出劝诫。这不是出自个人的好意,而是年长者对年轻人的谆谆教诲。

所以七宫的年轻将军也点头答应,用充满敬意的姿势向老将军敬礼。

这就是羽隅城寨战胜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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