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张地环顾四方,却什么也看不到。佐间太郎咬着指甲,缩起身子发抖。明知再这样下去不行,他却连站也站不起来。
恶魔掠走天儿的现今,他无计可施。身为无力的凡人,只能束手无策。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先回世田谷的家中,向家人求救?可是,在求救的时间里,天儿不知会如何。
长出巨大翅膀的恶魔以巨大的爪子嵌入她的身体,带着她飞往某处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
他拍着自己的双颊,重整思绪,留在原地并不能解决事情。佐间太郎先以庭院里的自来水冲掉沾有血迹的白雪,接着对LUCKY前辈低头致意,离开了筑有雪屋的民宅。
不发一语地踩过雪地,他完全乱了方寸,只是朝着恶魔飞去的方向走去。如果恶魔飞到一半改变路径,就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佐间太郎欲哭无泪。如今他孑然一身,心里想着,自己变成凡人后并不会感到不安,都是因为天儿在的关系。虽然她表现得很开朗,内心其实是很担心的。现在的她一定比佐间太郎更加不安,甚至近乎绝望了吧。
「没错,天儿一定比我还慌,我不能自乱阵脚。」
虽然这么说,勇气却没涌上心头。成为天神的考验是要帮助某人,但是他现在更需要别人的帮助。
天儿总是陪在自己身边,这名天使就像卫星一样环绕在自己身边。昨天还觉得她有点烦,如今却恍如隔世。她不在的现今,这一刻竟是如此寒冷可怕。
「天儿,等我,我一定会去救你。」
佐间太郎说着拐过弯道,眼前却出现尽头,这是条死巷。闭塞感加上呼吸困难,他的头痛了起来。想掉头走回原路,却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翻腾而停下脚步。
一阵恶心想吐,以为是身体出了毛病,其实不然。斗大的泪水由他的眼里流下。他哭了。
「为什么要哭,我不懂啊!为什么要哭,我不振作是不行的!」
是因为寂寞?还是绝望?佐间太郎哭了起来。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泪水也会有止不住的时候。他心想:
人类真是脆弱的生物。
『好……冷……』
他忽然听见说话声,于是竖起耳朵:
「天儿!?天儿!?」
声音来得太突然,他分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可能是幻听。对了,昨天好像也有听到说话声。
现在应该无法使用神样家族特有的心语才对。
那他为什么听得到别人的说话声?他脑中一片混乱,难道是别的声音听起来像说话声?
「是谁!回答我!快回答我啊!!你到底是谁!!」
佐间太郎的声音在灰暗的天色下空虚地回响。
小石子和砂粒跑进运动鞋里,不怀好意地刺激着脚底。我用手拨开高至腰间的青草,草的边缘宛如利刃,指尖因细小的伤口而发麻。
我无视渗出鲜血的双手,跌跌撞撞地全力奔跑。在某个宛如树林般的地方踢着凹凸不平的地面不断跑着。
我知道他们就快追过来了,他们带着危险的凶器—一被打到就脑袋开花的铁棒,及一发子弹就能夺走性命的手枪,成群结队地追捕着我。
肺里干得仿佛积满石灰,光是呼吸都觉得痛苦。我像风箱一样呼吸着,倒卧在开始腐败的大树荫下。
我用手擦去汗水,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还好,还没追过来。我松了口气,就在精神松懈的瞬间听见一个声音:
「大哥哥。」
「呜哇啊~~~!」
身旁竟站着单杠少女,她和平时一样,一脸自负。
这里距镇上有一大段距离,我不知道她为何会在这里。但不论如何,我没时间理她。
「大哥哥,你在做什么?」
不可思议的声音响起,难道……这是……?
「我在逃亡啊。」
我焦虑地回答。
「逃亡?为什么?」
为什么?原已平息的呼吸感到一阵压迫。我为何而逃?光是思考这个问题就让我心焦难耐。
我为何而逃,该告诉少女吗?不行,怎能告诉小孩?这么一想,那一刻在我脑海里复苏。我想起身上沾满血迹,呆站着的那一刻,我忆起众多目光轻视我的那一天。
「没有为什么。你在这里会碍事,趁还没受伤之前,赶快回家去。」
我将语气放柔了些,希望她能赶紧离开。
「不要,别把我当小孩看待。」
「你明明就是小孩。」
「我才不是小孩!别看我这样,我的精神年龄比你还大一岁呢!」
「好啦,随你怎么说。再见。」
「等一下!大哥哥,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笨蛋,开什么玩笑啊你——」
「我不是在开玩笑。」
不知不觉间,她露出认真严肃的神情,就跟那时候一样。
「……好吧,我带你一起走……」
「嗯,我知道了!我叫麻美!大哥哥呢?」
「我叫……天使。」
我醒了过来。一起身,喉头感到异样的干渴,发现自己满身大汗。没错,这是梦,做到一半我就发现是梦了。然而,纵使知道是梦,我却无法阻止,只能接受梦里的光景。梦境很真实,宛如有着另一个世界,而我正看着那个世界的自己。
为什么少女会以那样的形式出现在梦里?难道是因为我对她有罪恶感?
我与她相约十点会合,而我却趁夜离开。约定的时间早已过了,现在是下午,她会不会一直在澡堂前等我?是不是此刻仍在等待着不会赴约的我呢
大雪纷飞中独自等待着我的到来。她很可能被那个奇怪的警察给缠上了。
我皱起眉头,这并不是在后悔,却十分接近后侮,所以我才会做那个梦。
「麻美……」
我喊出少女的名字。当然这是她在梦里的名字,我并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不过,为什么我会告诉她我叫「天使」呢?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麻美(再提醒一次,这是假名)从世界水族系列的盒子里拿出来的天使鱼,难道我是因为在意天使这两个字,才这么说的吗?
我叹了口气,环顾四周。我躲在寂寥超市后的小仓库,因为人烟稀少,商店几乎都快维持不下去了,用来当做藏身处再好不过。我一如往常撬开门锁进入,里面放着布满灰尘的桌子和柜子,我蹲坐在那,等待体力恢复。体力恢复之后,便得马上离开。
总之我得不停逃亡,得忘记丢下她的事,以自身安全为优先考量。
『……快……答……』
我马上把手伸入口袋,紧紧握住刀子。不知何处传来说话声,听不清楚内容,但我知道那是男人的声音。是超商店员走过来了?我紧紧抓住刀子,缓缓走向仓库入口。门外传来唏嘘声,果然有人。
我吞了口口水,门静静地打开。
冷风吹入昏暗的仓库里,传来干臭味。
「找到你了。」
少女说道。仓库门外的,是戴着毛线帽及手套,穿着大衣的单杠少女。
「麻美……为什么你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想知道她如何能到达这里。从澡堂到这里有一大段距离,我并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她为什么能找到这里来?也因此我并未发现我叫了她在梦中的名字「麻美」。
未料,少女一脸惊讶: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
★
「不行。」
我不知说了几次,但她每次总会反问我:
「为什么不行?」
麻美屈着四肢靠在仓库墙壁上,我尽量不去看她,只冷冷地重复:
「不行就是不行。」
「这算什么理由?告诉我原因!」
「……没什么好说的。」
「那是因为你不把话说清楚,才没什么好说的吧?」
她果然很难应付。不管我问几次,麻美就是不告诉我,她怎么来到这里的。非但如此,她还要我带她走。不管我说几次不行,她都不肯接受,我开始不耐烦,抽了好几根烟。烟薰得她眯起眼睛,低头小声咳嗽。
我想怒骂她,却又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我将烟踩熄,捡起烟蒂放入口袋。
我当然不可能带麻美走,她应该回自己的家。有家可回的人就应该回家,而且我一直想到那个坠落的梦。
我怕像梦里一样,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但或许这是我不带她走的最大理由。
「你有家,回家去吧。」
「……我不想回家。」
她抱膝坐着,从仓库的小窗户,可以看见下个不停的雪令世界染上洁白。
「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低下头的麻美缓缓抬起头看着我,她的双眼布满血丝,看来她刚才哭了。
「还问为什么?你为什么想跟我走?」
「因为我喜欢你。」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我居然会被一个小妹妹喜欢上了,她的年纪还没大到有资格说喜欢不喜欢吧。
「拜托别再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你知道我们差几岁吗?别傻了。」
我没时间陪小孩玩,于是立即做出结论,语气强硬。
「才不傻呢,人家就是喜欢你嘛,这跟年纪没有关系啊!」
「有,跟你这种小妹妹走在一起,别人一定会认为我是怪人。」
怪人,麻美装出嘴形,不出声地说道。之后沉默延续了好一会儿,我用脚尖踢倒掉在地上的烟灰堆。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真烦,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才不相信这种事,喜欢别人一定需要理由,没有理由是不行的,不可能毫无理由就对别人一见钟情。」
麻美听了我的话大吃一惊,她感叹地动着身子说道:
「大哥哥,你这样很蠢耶!人生又不是漫画或电影,当然有可能毫无理由就喜欢上别人啊!就算其他人觉得没有意义,对我来说却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这就是命运。」
命运,我差点脱口而出。难道坠落的梦也是命运吗?
「别傻了,这样感觉很随便。」
麻美嘟起嘴,装出大人的样子反驳:
「可是,如果你需要理由,我可以告诉你,你想听吗?」
在我回答之前,她继续说道:
「我一直在等能带我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的人,我想那个人就是你,我一见到你就有这种感觉,我知道是你。」
「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我相信有人会来救我,一定会遇到改变我世界的人,我一直这么认为。」
改变世界?这未免太夸张了吧,我无法理解麻美说的话。
「你别误会,我无法改变你的世界,也不能带你走。我光烦恼自己的事就已精疲力尽了,没时间再陪你玩。而且,才没有别的世界,世界只有一个。想要离开这里,就只能逃;想要改变世界,就要自己努力,不要依靠别人,别用『我喜欢上你了』这种话推拖,这跟那完全是两码子事!」
「……」
我救不了她。见麻美沉默不语,我想我大概说得太过火了,不过这样也好。
「你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妈妈又是怎么样的人?」
「……我不记得。」
就算记得也不会告诉你,可是我真的不记得。
麻美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是吗……我也不记得。」
「你没有父母吗?」
「嗯,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她拨起盖住耳朵的头发说道,但她的表情并不寂寞,眼神中流露出坚强。
「所以我想要有爸爸妈妈,想要有个可靠的爸爸、慈祥的妈妈、爱欺负人但很棒的姐姐、可爱的妹妹、还想要一个像你一样帅的哥哥,我想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可是,我现在和伯伯住在一起。」
「有家人就很好了。」
「嗯……可是,我不太喜欢伯伯。」
我没有家人,一直是孤独一人。
「你说什么傻话,有家可归、有饭可吃就很幸福了。」
对找不到地方睡觉的我而言,麻美已经很幸福了,但她或许有她的苦衷吧。
「……不,我想跟大哥哥一起去别的地方,带我走好不好。」
「我不是你哥哥,是外人,请你记得这件事。」
「你不是哥哥……啊,对喔,原来如此,我比较成熟嘛。」
她笑了出来。她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在捉弄我吗?
「没错,怎么看你都比较适合当我弟弟,因为你是小孩子嘛。如果有来生,就我当姐姐你当弟弟。」
我想早点结束对话,要是一直说下去,会更难甩掉她。
「别蠢了,讲什么来生?你现在活着不是吗?又没死。你正活在这个当下,所以你应该为今生着想,而不是来生,为现在的自己着想,为你的未来着想。」
「……你说得对。」
「嗯。」
「不过,我想去别的地方,想在别处生活。」
「又来了……」
我无意永远留在这里跟她一问一答。于是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她看着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环顾四周后,她担心地问道:
「大哥哥,鸡胸肉呢?」
「呃……啊……」
我不希望她问这个问题。我无法一直照顾它,对于半途而废的照顾,我真的很过意不去,但我既然要离开这里,除了抛下它别无他法。
见我一直不答腔,麻美的脸一沉,她嘴唇颤抖着说出:
「难道……你把它抛弃了?」
「没错。」
说时迟那时快,小小的手掌打了我一耳光,我一时之间没意会过来。眼前的少女气得脸色涨红:
「你怎么可以抛弃鸡胸肉!」
「不要紧,我把它放在安全温暖的地方……」
「如果要抛弃它,为什么一开始要收养它!?」
「是水母女孩把它硬塞给我的。」
「我要去找它,它在哪里!?」
「…………」
「你不说没关系,我去找!!」
麻美丢下我奔出仓库,我很想由她去,可是外面下着大雪让我无法不管她。我彷佛在雪中游泳般地追着她。气温低得吓人,刚吐出的气息化为粉末状的细冰飞散。
「麻美!等等!」
「你别管我!」
「我用外套包着它,不会有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笨蛋!」
我抓住她的小手,麻美因反作用力跌在积雪的柏油路上。她大声哭喊,想要挣脱我:
「走开啦!你这个笨蛋,走开!!」
「喂,小声点!」
「不要、不要、不要!!」
路人假装没看到地经过,我的手指冰冷,感觉变得迟钝。过了不久,她不再哭喊,大概是放弃了,只是凝视着我,沉默不语。如果有人报警我就惨了,但麻美十分顽固,只能耐心地等她气消。
我开始感到厌烦,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麻美。」
「…………」
麻美不发一语,我仍继续说道:
「我曾经……」
我曾经……
「杀过人。所以我不能带你走,我不能带你离开这里。」
「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白雪有如老旧电影的杂讯般把世界切割开来。
「大哥哥不会做这种事的,我相信你。」
少女说道,她的嘴唇因低温而没了血色。
「这是事实,而且我——」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天气太冷,嘴巴不灵活,而且说出来我可能会哭出来。我沉默了一会儿,想继续说下去,却说不出口。于是我放弃了,选择沉默。
麻美盯着我的脸,什么也没说。
最后,打破沉默的不是我,也不是麻美,是老人虚弱的声音。
他撑着黑色的伞,穿着雨衣,缓缓靠近她:
「麻美,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表情瞬间冻结起来,我看到她马上举起双臂保护着头部。老人另一手撑着拐杖:
「我找你找了很久,一起回家吧?」
「不要,我不想回去……」
麻美害怕地说道。她的声音很小,小到我只能从她的嘴形猜测她说了什么。
「他是谁?不好意思,麻美给您添麻烦了……」
老人抓住麻美的手,毫无顾忌地奋力一拉。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纠结,摇摇晃晃地被他拉过去。
「喂,何必那么用力……」
我话还没说完,老人的神情便起了变化。笑容洋溢的表情消失无踪,他尖声吼道:
「住口!否则我报警!!」
突如其来的转变使我退了一步,他一定是麻美口中的「伯伯」,她应该回到他身边的。但现在我不确定,送她回去是对还是不对了。
「大哥哥,救我!」
麻美对我伸出手,我默默看着两人。
「救我!我不想回去!!」
麻美没有哭泣,只因恐惧而害怕。我该如何是好。
我该丢下不愿回去的少女吗?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我无法为她做什么,什么也做不到,根本就一无所有。
「麻美,快给我回家!!」
老人抓住麻美的头发,粗鲁地把她的头压到地上。少女小小的身子被压在柏油路上,他用拐杖打她的双腿。发出敲打木头似的声响,麻美痛苦地咳嗽。老人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拿拐杖打在她纤细的双脚上。
「你是坏孩子,我要惩罚你!错的是你,我一点错都没有!我是对的!!」
老人眼里布满血丝叫着,麻美用手保护头部,忍受着老人的暴行。
小孩无法选择监护人,对他们而言,抚养自己长大的大人宛如天神,他们无法独自成事。但世上就是会有不合理的事存在,想摆脱这些事,只能选择逃避。她逃到我身边,想要到遥远的地方去。
我却拒绝她的求救,因为我不是能救她的人。不管她和多残酷的大人在一起,都比跟我在一起要来得好。
虽然我这么想,却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救救我,救救我!有一股声音随着老人的叫声传到我脑海里。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站在麻美与老人之间,手里抓着就要挥下的拐杖。
「你做什么!这是我家的小孩,你少来碍事!」
「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小孩子?」
「我在管教她,不听话的小孩就该罚。」
「管教有很多方法,这种方法实在……」
「少啰嗦,否则我报警!!」
很不可思议的,我闻言却没有太大的反应。我觉得现在非逃不可,于是我对麻美说:
「我明白了,我会救你,我们一起走吧。」
「……大哥哥……」
我把拐杖一扭,从老人手里抢下它,然后用膝盖一顶把它断成两半,老人板起脸孔:
「你做什么!!嗯?等一下,我好像见过你……你是通缉中的杀人犯!!」
我抱起麻美离开。
老人跟了过来,大声叫喊:
「来人啊,我女儿被坏蛋带走了!救命啊!!救命啊!!」
众人纷纷对我行注目礼,有人似乎看过我,於是惨叫着逃走。这种情形真是太荒谬了,我到底在做什么?
「大哥哥,救我,大哥哥,救我……」
麻美在我怀里颤抖,我什么也没说,只用力抱紧她。
「来人啊,把这个罪犯抓起来!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我默默转身,走近跟在身后的老人,低声道:
「不想被杀就给我闭嘴。」
他脸色惨白,跪在地上。我穿过人群,抱着麻美跑走,远处传来警车的警笛声,照相手机的快门声。我对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奔跑着。
我一定是吃错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一个人逃走不就好了吗,何必带着累赘?
「大哥哥,带我走……」
我没回答,这还用说吗?
你想到哪里,我都带你去。
「神山,你在做什么?」
「我遇到瓶颈了……」
过了中午,大雪仍下个不停,佐间太郎坐在长椅上,公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大雪就快抹去他的足迹,他翻起大衣的领子,蜷曲着身子蹲着。
久美子就在他身旁,他知道这是寒冷与混乱带来的幻觉,不过既然她出现在自己的幻觉里,也不能把她赶走,便与她交谈了起来。看在第三者眼里,会是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喃喃自语的情景,相当诡异。不过幸好,很少人会走在这场暴风雪里。
「原来如此,不过天儿到哪去了呢……」
久美子完全不在意寒冷及大雪(因为她是幻觉),穿着短袖和迷你裙坐在他身边,相形之下,佐间太郎穿着大衣围着围巾,身体还微微发抖。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哪里,也没有线索。我现在是无力的凡人,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久美子微微鼓起双颊说道:
「你怎么这么说呢,凡人很无力,但大家都很努力啊!」
「是没错啦。」
「所以神山也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接受了完全没用的建议,叹了口气,体温越来越低,手脚不听使唤。
「久美子置身事外,当然无所谓了,可是要努力并不简单。」
「我并没有觉得很简单……可是,我不是神山,确实不明白你的辛劳。」
「对啊。」
「所以你也不明白天儿的辛劳。」
没错,天儿一定很害怕,我继续留在这里是不能解决事情的。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真可怜。」
久美子靠近他,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他。虽是幻觉,他却觉得被她接触到的部位传来微热。佐间太郎缓缓闭上双眼。
「神山,不要紧的,不必勉强。我说得太过分了。你很努力,先休息一下会比较好。」
她这么一说,佐间太郎觉得有种可以放下所有的感觉,心情也逐渐沉稳。不知不觉间,他不再感到寒冷与痛苦。
「神山,晚安,天亮我会叫醒你的。」
「嗯……久美子……晚安……」
佐间太郎静静陷入深沉的睡眠里,他的呼吸次数减少,意识越来越模糊。
「晚……安……」
黑暗中,全黑的布幕遮盖了他的一切。
凡人称之为「死亡」。
数秒后,佐间太郎的心脏完全停止。
神山佐间太郎身为凡人的短暂生涯,画下句点。
「差点就死了啊~~~~~~~!!」
还没—完—,佐间太郎从长椅上奋力起身。
「哇啊~~~要死了!要死了!好险,刚才好险!久美子的幻觉竟然想不动声色地带我到死亡的世界!可恶,等我回家要把她大卸八块!!」
他拍掉身上的积雪,自己做起心外按摩,久美子的幻影已不见踪影。
「呼、呼……差点就幽体脱离了……还看到小河和花园(译注:黄泉的景象)……」
佐间太郎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公园里大口喘着气。他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如果让监视器拍到,监看萤幕的警卫一定会向警方通报。
「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救出天儿!!呼~呼~我要救她、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出天儿!哇啊~~~~~~~~!!」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佐间太郎乱叫一通,他卖力大叫。意志消沉会无法解决事情,得先让身体动起来,先扯开嗓子叫一叫。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从刚刚就一直吵到现在,烦死了!!你到底是谁!!』
——喔?
他连忙东张西望,寻找这位个性火爆的仁兄,却不见人影。难道继幻觉之后,幻听也找上门来了吗?不妙,身为凡人的我,离死亡又更近一步了。佐间太郎再次施行心外按摩。
『我在问你是谁,快回答我。』
按摩时,他又听见说话声。幻听,这一定是幻听。啊~好可怕,我变得好奇怪。他加快按摩的速度,以马赫为单位。
『不准再大叫,听见没,去死!』
佐间太郎原本一直默默听着,听见「去死」这两个字也忍不住有所反应了。对刚到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他来说,就算开玩笑也不能叫他去死。
「少、少啰嗦!我也很拼命,怎么能去死!是幻听就快给我消失!!」
他踢起地上的积雪,呜喔喔喔喔的大吼大叫,完全豁出去了。如果被监视器拍到,警卫一定会说:「这个人太恐怖了,还是别管他好了。」而对他置之不理的。
「呼、呼……可恶的幻听,终於消失了吗……」
赶走幻听了,总算结束了,他心想。
『你才是幻听吧!我很忙,快给我消失!!』
未料,幻听反而更大声的回呛他。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头壳里面有小妖精吗……」
佐间太郎先把右耳朝下,咚咚咚地敲着头,却没有妖精掉下来。这么说来,是他头脑有问题啰?
可是一直杵在这里伤脑筋也不是办法,既然如此,就把死马当活马医,问幻听看看吧。
「有时听得见的幻听,我在找人,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瞬间的沉默后,幻听回答:
『明明你才是幻听,竟敢问我问题?』
「你才是咧,明明就是幻听,竟敢回答问题?我在找人啦。」
『我哪知道啊。』
被一口回绝的佐间太郎奋力踢着地面叫道:
「听我把话说完啦~!!」
『我刚刚叫你不要大叫你没听见吗?叫得我头都痛死了!』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啊~!喝啊~!!」
『什么啦。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是谁啊,混蛋!!』
见幻听没有要回答问题的意思,佐间太郎不禁脱口而出:
「我是神啊,混蛋!!你有意见吗!!」
『说什么梦话啊你?真叫人不爽。』
「少啰嗦,我这里可糟了!」
『闭嘴,我这里才糟!』
「你那边很糟吗?那我们彼此彼此嘛。」
『是啊。一言难尽。』
「其实我在找人。」
『找人?什么样的人?』
「我在找之前跟我在一起的天儿……」
『天儿?怎么可能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她是哪国人?』
「当然是日本人啊。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耶。』
真是帮不上忙的幻听。跟这种幻听相比,幻觉久美子还来得好些(虽然差点被杀)。
『抱歉,帮不上忙。』
「这样啊……没关系,我也没抱着期待,只是想说碰运气问问看……」
佐间太郎张大嘴巴,吞下降下的白雪,喉头的干渴感舒缓了一些。
『唉,我这边也是麻烦事一堆。』
幻听叹道。竟然连叹息声都清晰可闻,我大概已经一脚踏进棺材里了吧。
「是喔,你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非逃不可。』
「逃?要逃离什么?」
『一言难尽,逃离过去等等。』
过去?竟然想逃离过去,这家伙真奇怪。雪依旧下个不停,若一直仰望天空,会有快被云吸入的感觉。或许是眼睛的错觉,白雪看来就像上升到天空中一样。
「你想逃离哪种过去?」
『……我想逃离的不只过去,而且我这里还有个累赘,好痛!』
「好痛?」
『我说她是累赘就被揍了。』
幻听忍不住笑了。佐间太郎忽然觉得听过这声音,这声音究竟是在哪……
「唉,我们是不是见过面?我觉得听过你的声音。」
『是吗?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佐间太郎。」
『……不认识。』
是吗?佐间太郎垂头丧气。难道是我记错了吗?不过对幻听的声音有印象,也够奇怪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的名字叫——』
这时,佐间太郎脑海里响起巨大的破裂声,就像在耳边放鞭炮一样。巨响化为痛觉,刺激着他的鼓膜,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站起身来,四周却没任何变化,有变化的是幻听。
『麻美,快逃!!』
麻美?
「等、喂,麻美是谁!喂、喂!!难道你是……!!」
接着,不论他如何呼喊,都得不到回应。耳朵的疼痛感并没有消失的迹象,佐间太郎就这么思考着,就像将拼图一块块拼凑起来似的整理思绪。
幻听男叫了声「麻美」,这是梦中少女的名字。这么说来,佐间太郎刚刚是在和梦中的男人,也就是过去的自己交谈吗?
「不,怎么可能和过去的自己交谈?难道……」
梦里的世界不是「之前的世界」吗?他称为「之前的世界」的世界,有一个不是他的他生活着,而那个世界其实是「另一个世界」吗?
难道存在着会彼此影响的另一个世界吗?
「我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大声叫道,这股声音却传达不到任何人心里。
「你也有今天。」
年轻的刑警—军人说着,将手枪抵在麻美的头上。我背上传来灼热感,要命的疼痛侵袭全身。
因为老烟枪以前端附有金属片的安全鞋踢了我一脚,肺部受到压迫,我发出哀嚎。
我们逃离老人时,和刑警碰个正着。军人一见到我,说了声「嗨」便揍了我一拳。麻美马上被他们抢走,接着老烟枪踢我,这下无处可逃了。
「大哥哥,救我!大哥哥!!」
她被军人抱着,不停发出悲痛的叫声。
「住手,跟她没关系……」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呢?你会杀了她。」
「杀了她?你在说什么?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杀了她!」
「还不住口!」
老烟枪拿起三十公分长的金属制警棍从我脸上挥下,传来骨折般的声音,我摔到地面。
「你会杀的,会像梦境一样,败给恐惧感而丢下她,你救不了她。」
梦!?为什么他知道我的梦境?
痛感使头脑感到一阵麻痹,双眼模糊,军人以手枪抵住麻美。
老烟枪吐出咖啡的气息说道:
「在你杀了她之前,就让我们来修理一下这个小鬼吧?反正少了一只脚还是要死,怎么样?」
他的眼里染上红宝石般的深红,我本能地觉得可怕。
「你的眼神看来就像被恶魔附身了一样。」
我拭去头上流下来的鲜血说道。
「矢部,动手。」
军人姓矢部,他毫不犹豫地拉开保险栓,枪口对准少女的头。卡锵!一声金属声响遍四周。
「动手。」
老烟枪再次说道。
「住手~~~~~~!!」
我叫道。
传来干冷的枪声,像是要抹去我的叫声一样。
可怕而冰冷的声音,令我体内深处瞬间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