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暖意透过窗帘传进来,让我刚睡醒的体温渐渐升高,不一会儿就热得难受。不过继续睡的欲望比起床的强迫观念强烈,于是我不顾耳边的电子声响,暗地里下定决心:朝阳真是刺眼,改天一定要买遮光窗帘。如此决定之后,更坚定我排除眩光和噪音等琐事的想法。
意思就是说,我决定要睡回笼觉了……
「鏮鏮鏮鏮鏮鏮……」铿铿铿铿铿铿。
我的房门「磅!」一声打开,同时传来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响震荡我的鼓膜。那是敲打炒菜锅和勺子的独特声响。
「鏮鏮鏮鏮鏮鏮……」铿铿铿铿铿铿。
尖细清亮的少女嗓音随着令人不悦的音色,一起传进我的耳朵里。她拿着炒菜锅和勺子不断敲打,口中同时发出敲击的音效,如此行为实在有点愚蠢。
「这家伙是白痴啊……」
我用还没睡醒的声音低声嘟哝。每天早上都这样搞,真亏她不觉得烦。
「鏮鏮鏮鏮鏮鏮。起床了天亮了荷包蛋煎好了鏮鏮鏮。」
铿铿铿铿铿铿。说话的语气十分死板,例行公事不需要感情,只要达观、毅力还有冷淡。
因此每天早上——真的是每天——都不厌其烦重复同样的动作。
「鏮鏮鏮鏮鏮鏮。学长快点起床鏮鏮鏮。要是不快点起床,我将解释这代表我有充裕的时间准备早餐。那么我将完全活用这段时间,略过生活费的优先顺序并忽视恩格尔系数(注:Engel's Coeffcient,由德国经济学家提出的指标,以饮食费用占消费支出的百分比来评断生活水准),于是早餐的主菜是小羔羊佐苹果酱汁,搭配盐腌牛肉三明治前菜,点心是生牛肝。」
「怎么全部都是肉!」听到这么无厘头的提议,我不禁从床上跳起来。
鏮鏮鏮鏮……喀!
随手捻来的打击乐器终于停止。
一个穿着围裙的娇小身影站在不远之处。
「清醒了吗,学长?」
和我同居的少女点头打招呼。
「醒了……」
无可奈何的我,只好望着她的头顶发呆——朝阳透过窗帘照耀润泽的纤细长发,反射有如天使光环的光圈。系在脑后的大缎带随着地心引力和低下的头一起摇摆,宛如垂落的羽翼。
围裙底下穿着制服,看样子她已经做好上学的准备工作。
「早安。今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不适指数低于标准值。」
打完招呼抬起头,一脸平静的表情。
我坐起身来,嘴里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硝子……」
这两个字同时也有柔韧、锐利、易碎之物的意思(注:日文里的「硝子」有玻璃的意思)。
纤细的容貌更让人以为她真的是由玻璃构成。
柔美的睫毛底下藏着大大的双眸,及腰的长发和樱桃小口,让人想起做工精细的洋娃娃。比平均体型还小的身体以及白如绢帛的手脚,更有如一触即逝的梦幻。
自从硝子上了高中之后,那些学长都用「可爱到犯法的一年级女生」来形容她。从某些方面来说,这种说法也算所言不假。的确——就连我这个跟她一直生活在一起,应该早已习惯的人,也觉得她实在很美,而且从小就这么觉得。
但是那些谈论她的人都不知道——
「早餐做好了,要吃吗?」
「……不吃。」
「早餐做好了,去吃。」
「竟敢命令我!」
——那就是外貌和内在不见得一致。
虽然嘴里说着坏心眼的话,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就连嘴角也没动一下。她的个性……不,应该说是「性质」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那些为了硝子美貌而骚动的男生,包括我的同班同学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有这种性质。
「请加快动作,学长。」
硝子不顾我的感受,照常以死板的语气催促我。
「我要换衣服,你出去。」
「判断所言不实,不准睡回笼觉。」
「我真的要换衣服,你快点……」
「没有足以采信的条件,请让我看着学长换衣服。」
竟然轻描淡写说出一句问题很大的台词。
「就算看到学长一丝不挂的模样,也不会影响我的体温和心跳。」
「问题不在这里……」
「好了,学长。」
硝子伸手抓住棉被,但是表情依旧没变。
「不要催我!还有别拉我的被子!」
「这是命令吗,学长?」
「这里不是学校,别叫我『学长』。」
「这也是命令吗,学长?」
我随手抓抓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教育出了问题?跟她一起生活了六年——已经不记得她一开始是不是这样了。不对,我确定不是。原本的她应该更老实、更懂事、更可爱——
「强制脱衣倒数十秒。九、中间省略,开始。」
「不要随便省略!」
无计可施的我连忙爬出被窝,伸手放在硝子眼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命令你:硝子,总之先离开我的房间。」
「一开始就这样讲不就好了。」
话才说完,硝子随即露出愉快的微笑以及恶作剧的眼神,做作地拎起制服的裙摆,单脚向后伸,屈膝行礼:
「Yes,master。如果一开始就这样说,我就不用做这种事了。」
硝子以不带感情,却又富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笑了,同时往后一转走出房间。
我走到书桌旁边按掉哔哔作响的闹钟。正当我准备换衣服,伸手拉开衣橱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黑色的东西,不禁叹了口气。
「不会拿回去放啊……」
那家伙为什么每天早上都要用那么多办法搞得我这么累啊——?
她带来的炒菜锅和勺子就这么随手丢在房间的地上。
换好制服,接着刷牙洗脸整理头发,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下楼,迎面传来一股极为普通又简单的早餐香味,刺激我的鼻腔,那是能够让人清醒的香味。兼具餐厅功能的厨房很大,摆了一张四人餐桌,不过桌上一如往常摆着两人份的餐具。
「硝子,失物招领。」
思考总算恢复正常的我,把手上的勺子和炒菜锅朝着背对自己煎三明治的硝子丢去。
「啊、非常抱歉。」
但是回头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歉意,只用一只手就巧妙接住勺子和炒菜锅,手腕一转顺势抵销飞去的力道,轻轻放在瓦斯炉旁边。
「有什么功能障碍吗?」
「没有。只是在建构优先顺序之际舍去这个部分而已,非常抱歉。」
意思就是说「我知道要拿回来,可是又嫌麻烦」罗?
也许我该死心了。我拨弄及眉的浏海,坐到位子上。
早餐已经摆在桌上,还算是机伶,不过也只有这点可取。
我说了一声「我开动了。」便拿起餐刀——即溶玉米浓汤、烤过的三明治、荷包蛋。这么简单的菜色,无论有没有食欲都吃得完。
面无表情的我开始把食物送进嘴里,围着围裙的硝子也规矩地坐在我对面问了一句:「好吃吗?」我回答:「和平常一样。」硝子闻言笑着说声:「那就没问题了。」开始吃起早餐。看来是时候教导她「挖苦人」的概念了。
不过话说回来,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实在是太早了。学校八点半才开始上课,走快一点从家里到学校不用十五分钟,所以我们每天早上都是八点出门。
只要稍微缩减早上的悠闲时光,就可以多睡一点了。
「现在几点?」
「零七一五。」
「这样啊……从明天开始七点半起床吧。」
「驳回。」
我试着如此提议,但是立刻就被否决。不过有此结果并不意外,所以我继续说道:
「即使是命令也不行?」
「是命令的话我会照办。可是……」
硝子仍然不为所动,只是以放松的表情说道:
「主人不是下达这种懒散命令的人。」
我只能苦笑以对。
「被看穿了。」
我原本的打算是在生活当中加入一点浪费,对硝子的教育比较好,但是硝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点心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在思考的过程中,我的思绪越来越清晰,她真的很懂得要怎么让我清醒——一想到这里,我顿时开心起来。喝了杯子里的牛奶之后对硝子笑着说道:
「看来今天会有好事发生。」
硝子微微绷着脸:
「主人,要从早上的对话占卜今天的运势也可以,但是我无法计量也无法预测你的方程式。你到底是以什么根据才会得到这种结果?」
「不告诉你。」
如此你来我往之间,我在一对大眼睛的注目之下吃完早餐。形式性地说声「我吃饱了。」硝子也毕恭毕敬低下头,回了一句:「招待不周。」
「我来收餐具。」
「好……」
我把眼前的盘子叠起来,硝子以熟练的动作拿起叠好的盘子,放进小型洗碗机按下开关,以文明产物省下动手的麻烦,接着解下围裙。每作一个动作,后脑勺的缎带就会跟着晃动。俐落的摆动虽然赏心悦目,同时又有种要我动作快的感觉,让我咽下打到一半的呵欠。
「主人。」
打理妥当的硝子回到我身边,站在我面前。
「嗯?既然收拾好了,要看一下新闻吗?」
基本上我对电视和报纸没什么兴趣,因为由别人选择自己接收的资讯这点让我无法接受。但是我对最近在隔壁市镇频传的连续杀人事件有点在意,所以才看晨间新闻。
早就换好制服的硝子盯着我瞧:
「可惜已经没时间了。现在时刻零八一五,已经超过出发时间十五分钟。」
「……咦?」
她刚才不是说七点十五分吗?
硝子笑了。
「没错。因为最近主人早上总是不肯起床,所以判断有必要强化意识。我昨晚将家里的时钟全部调慢六十分钟,你觉得如何?」
「……不要这么鸡婆!」
我连忙站起来,可是气定神闲的硝子依然面不改色说道:
「从时钟到手机都没有任何遗漏。可以称赞我吗?」
「称赞个头!」
八点十五分,我们快步走出家门。
我——城岛晶,以及和我同居的少女——城岛硝子。
我们两人就读的私立挟间学园,是一间以升学为取向,排名中上的普通高中。学生人数九百一十三人,每个年级十个班,每班学生大约三十人。学校的升学表现也是在中上,前几名的学生考得上一流大学,很少有毕业生直接就业。学校的升学体系也相当平凡,二年级开始有选修科目,等到三年级就会根据个人志愿,依照文组理组与公私立大学分班。
老师也偏重学业,不重视社团活动,所以相当要求学业成绩,不过反过来说,只要成绩维持在一定水准,其他方面不会太过干涉。也就是说只要成绩在平均分数以上,就算态度有点问题,他们也会睁一只限闭一只眼。
也因为这样,学校里成绩优异的学生,从各种方面来说都有点问题。
「嘿、晶,今天比较慢喔。」
上学途中几乎都会遇到的敷户良司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是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可是十分有力。没有参加社团,却私底下在柔道教室练就一身好功夫,而且资质也很不错,目前已经升上二段,柔道教练也很期待他的未来发展。
可是问题就出在他不打算将青春全部贡献给柔道,还说他将来的梦想是成为摇滚乐手。一头不把校规放在眼里的雷鬼头,加上削瘦的脸颊和黝黑的肤色,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黄种人。他所属的社团是热音社,负责的乐器是吉他。崇尚前卫摇滚的他一再找人组团,可是每次以因为音乐性不合而解散。他的偶像是席德·波瑞特(注:Syd Barrett,摇滚乐团Pink Floyd的吉他手)。就我个人的看法,虽然两人的才能相去甚远,但是脑袋有问题这点却是不相上下。
招摇的外型也因为成绩维持在全校前五十名而得到默许。我身为他的朋友——成绩全部都在平均左右,毫无可取之处,所以在外型、个性、兴趣方面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配合他。我和良司能够成为朋友是一个谜,经常在班上成为笑话题材。
总之被那算是某种武术,极具破坏力的手拍了一下肩膀,我一脸痛苦地回答他:
「早啊……因为我家的钟和同居人都故障了,所以慢了一点。」
我边说着边对身旁的硝子使了挖苦的眼色,但是她不予理会。
「故障的人是你吧?唉,你怎么每天早上会这么没劲啊?」
「少罗嗦,我有低血压。」
「真是够了,每天都说一样的话,这种说法根本一点根据都没有。对吧,硝子?」
「是的,每天早上都要我去叫他才肯起床。敷户学长,干脆请你代替我叫学长起床,无论动手还是动脚都可以。」
硝子还是一样,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这样的个性——应该说是性质——能不能跟班上的同学融洽相处,是我目前最大的疑问。
「被这家伙揍一拳,我大概就不用起来了。」
「喂、我可是会手下留情的。」
我一面按摩肩膀一面苦笑:
「问题不在这里。」
每天上学的时候大概就是这几个人,而且彼此的对话也差不多。不过我并不讨厌每天重复相同的场景。
「早安——」
又来了一个每天都会出现的人。
随着清脆的脚踏车铃声,一名女学生经过我们三人的身边,后脑勺的清爽马尾迎风摇曳。
这个看了我们一眼,带着笑容挥手打招呼的少女,名叫森町芹菜。我和她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事实上,她就住在城岛家对面。
我和平常一样,默默举起一只手回应,硝子则是面带微笑说声:「早安。」
至于良司——
「早、早。」
一脸怅然若失,结结巴巴地打招呼。
「良司,你这个人还真是单纯。」
一旁的我冷静吐槽,一眼就看穿是怎么回事。良司和我这个外表、兴趣、成绩都平凡无奇的人之所以变成朋友,我想这也是原因之一。
对于良司对芹菜的感情,我也不是毫无反应,只是尽可能不表现出来。
「升上二年级之后就是同班同学,实在不用像去年一样跟我们一起上学。」
所以我更要捉弄他——这也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碰巧跟你们在同样时间……」
良司的声音在颤抖。他才说到一半,我就用一句「我知道」堵住他的嘴,扬起嘴角微笑。
一切都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日常生活。
这样就好。
再走五分钟就会抵达学校。在鞋柜与一年级的硝子分手,和良司一起走进二年三班的教室,班上同学也差不多都到了。随着入学之后的第二个春天来临,同班同学都换成新面孔,但是因为已经升上二年级,所以大家也没有那种生涩的感觉。转念一想,硝子班上应该有一群连制服都穿不习惯,气氛尴尬的小鬼吧。
我忽然有点担心硝子,不知道她能否适应。
她来到这里已经六年,说起话来越来越流畅,脸上的表情也很自然。不过语气还是一样平淡,而且改不掉那种硬梆梆的遣辞用字。
我不期待她能交到好朋友,只希望可以融入班级当中。如果有人在三年后想起硝子,能把她的脸孔和名字对在一起就好了。只要交到这种朋友,硝子也算是有所成长。
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想法算是积极还是消极。
正当我在脑中想着这些事,突然瞥见在教室后面跟朋友聊天的森町芹菜正在看着我。
她以「你在发什么呆?」的笑容看过来。我耸耸肩,打算先把书包放在自己的位子上。
有群人在我的座位附近不知道聊些什么,其中某人开口向我打招呼:
「哟、早啊,城岛。」
「早。」
「你每天都这么赶,是不是和女朋友混得太晚才睡过头啊?」
这句话让我皱起眉头。说话轻浮的人是同班同学大田敦。虽然嘴巴有点毒,但是很有人望,不知不觉就变成班上的领导人物。对于我这种不主动交朋友的人,他也会主动找我说话。不过我猜原因应该是我那个多方面都很突出的朋友良司。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建立自己在班上的地位。
证据就是他从来不理会在他心目中无益于本班团结的人,在这方面实在很有一套。虽然我不太欣赏他的个性,但也没必要硬是和他作对。
「我就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就当她不是。可是……你们今天不也是一起上学吗?私立挟间学园里,暗中对她有意思的男学生大约有两百五十人,背负这么多杀气上学的感觉如何?没有被她的爱慕者暗中偷袭吗?」
「真是够了……」
成绩和外貌都很平凡,没有任何突出之处的人,城岛晶。
虽然我如此塑造自己的形象,有个地方还是和这种形象格格不入——那就是硝子。硝子从一个月前开始在二、三年级之间声名大噪,因为大家也想知道「上学时老是跟在她身边的小子是谁」而让我倍受瞩目。虽然我自认在决定让她就读这所高中的时候就做好心理准备,但是我的考虑似乎不够周详,硝子吸引目光的程度远超过我的预料。
不过让我引人注意的因素还有一个,但是没有人敢公开讨论,算是大家默认的禁忌。我对着大田露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同时看向另一个让我倍受瞩目之人的座位——我身旁的位子。
位子上没有任何人,不过她应该在学校,晚一点再去见她。
总之关于我和硝子的流言,无论如何都要彻底否认,不然会惹出很多麻烦。
如果被人开开玩笑也就算了,可是最近还出现奇怪的骚扰行为——前几天我的鞋柜里出现一封信,上面写着「不准靠近她」。这种举动真的让我有点吃不消。
「毕竟硝子可是娇小玲珑又可爱的超级美少女,如果没有你像个监护人整天跟在她身边,她现在早就……」
「真是的,怎么又是这个话题?真是够了。」
越讲越起劲的大田露出轻薄的笑容。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背后。
那是微微皱着眉头的高个子——芹菜。
「城岛和硝子只是堂兄妹。你们一直乱说,人家也会觉得烦的。」
出乎意料的援手让我浮现苦笑,同时放心许多。
「喔、森町,你怎么老是帮城岛说话。」不过放松的心情不到一秒就消失了。
大田身旁的跟班对芹菜露出讨人厌的笑容。
「……因为我跟城岛和硝子认识很久了。」
芹菜的语气越来越重,我赶紧用手肘顶她一下。身材高大、个性豪爽的芹菜,最讨厌不合情理的事,以前还时常和男生扭打在一起。不过现在安分多了——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来。听说她去年因为一点芝麻小事就赏了班上男生一巴掌。虽然去年不同班的我也是辗转听说此事,不过我想那应该是事实。
这下子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啊、难道森町对城岛有……」
「……咦?」
芹菜的表情僵住,我不禁心想这下糟糕了。
「……!」
「……喂!」
看到芹菜咬紧牙根高举右手,我连忙抓住她的手腕——被她的力道一压,我变成尴尬的半蹲姿势,不过总算及时挡下一巴掌。芹菜腰部撞上我桌子的声响,响遍整间教室。
所以我以一副伤脑筋的模样对着旁边面带微笑的大田敦说道:
「差不多该放过我了吧,大田?」
身为其小团体领导人物的大田,再怎么说也会避免在班上惹麻烦。与其对付跟班,还不如直接跟大田说会有效多了。
「是啊……说的也是,别闹了。」
「……不好意思,森町、城岛。我玩笑开过头了。」
正如我所料,只要大田一开口,刚才的跟班也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
我不期望他道歉,也不需要他道歉,只要能够解决纷争就好。
「森町也回座位吧,差不多要打钟了。」
眼看就要爆发的芹菜,在我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腕之后,终于接收到我的讯号。
「……咦?」
芹菜还是一脸僵硬,来回看着我的脸与被我握住的手腕……
「啊……!嗯、好,对不起!」
她用力甩开我的手,一下子就脸红了。接着用两手压住嘴巴,露出一副「完蛋了」的表情,转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大概是第一次在这个班上发飙,所以才会这么不好意思吧?
就在我、芹菜、大田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
我的视线前方,也就是大田背后传来「哼!」的一声。
带有露骨嘲笑含意的声音,混在班上其他吵闹声里。
这么明显不可能没人听到,大田等人一起看向背后,我也若无其事地往那个方向看去。
「……嗯?」
大田皱起眉头——那个发出声音的人,是班上的同学直川浩辅。
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桌上摊着一本大学联考考古题。在高二的第一学期就买考古题,而且光明正大带来学校,好像完全没想过周围的人怎么看他,甚至有点向其他人炫耀的意味。在所有人转头看向直川之前,他的视线早就从我们身上移开,低头看自己的书。不过他的身上明显散发尖锐的气息,仿佛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受不了你们这些人」的想法。只见大田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大田身边的三名跟班则是对直川投以反感的视线。
大田察觉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刻意装出爽朗的声音:
「真是抱歉,吵到你了。」
如此一来,无论对方高不高兴也算是打了圆场,可是语气中又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也能让他的跟班接受。他的处理方式让我有点佩服——这种态度大概就是大田的待人处世之道。
但是直川的回应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也没有吵到我,只是觉得你们太没水准,让我有点受不了而已。为了无聊的男女情爱就可以这样时喜时忧,真是够蠢的了。」
——他想找碴吗?
「什么?你想找麻烦吗?」
果然有人放话了。
这所学校的确是升学取向没错,平常没有什么暴戾之气,也很少传出什么恶劣的霸凌事件。每个人都懂得如何应付别人,也懂得什么时候应该少管闲事,不过这不代表每个人都有那种心胸对嘲讽和恶言恶语一笑置之。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
直川浩辅讽刺地用中指推眼镜。虽然他的成绩名列前茅,但是在班上十分低调——搞不好这是从四月开学的自我介绍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观察他的说话方式,他很可能不太擅长与人来往;或者是对其他同学可以和朋友在教室里大声笑闹一事抱持异常的妒忌。
无论如何,他心里的恶意并没有嘴巴说的这么严重。
「啥?你刚才说什么?」
大田的跟班之一语气越来越高亢,于是我决定用刚才的方法制止他。
「算了,别理他。对吧,大田?」
「是啊……说的也是。」
大田的话让跟班安静下来,化解现场的紧张气氛。
正好钟声也在此时响起,我对大田使了个眼色,同时从书包拿出文具和笔记本,无言结束早上的对话。
这样就够了。
上课前的早晨时光就在喧嚣之中度过,这是一切安定的证据。
我们的生活就是以这样的喧嚣组成,要接受还是选择忽略都是个人自由,而且我也不是这么喜欢吵闹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参与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就想办法缓和状况,这是我的暗中坚持。
人不能排斥安定,因为安定就是日常。
很多人认为日常生活很无聊,也有人像直川一样认为日常生活没有意义,但是一旦失去日常,之后就是非日常。日常生活当然不会因为刚才那种小事崩溃,但也没必要硬是打破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
或许是我想太多,不过我还是害怕眼前的日常不再。
一切都从四年前我的日常崩溃的那天开始。
或者是从六年前,硝子来到我身边的那天开始。
是的——因为我所有可以称为「日常」的一切,早已离我远去。因为如此,我只能依靠周遭的日常让自己安心。
背离日常的地点、时间、人。存在其中的只有丧失,绝对不要妄想其中还有任何存在。什么也没有,真的。
我很了解。
所谓的日常生活,虽然看起来只是平淡无奇重复每一天,其实还是有所起伏。
制造起伏的人就是自己,讨厌日常生活的人只是讨厌无法制造起伏的自己。
所谓的日常生活——其实十分容易崩溃。
等到失去之后才会发现,而且为时已晚。
不会厌恶、不能排斥,只能得过且过,可是又离不开。
避开琐碎的麻烦,努力度过平淡的每一天。
我认为这些都直接关系到守护日常的能力。
我爱我周遭的日常,我对周遭的日常执着不已。
因为我的日常已经不复存在。
所以,至少在我所能顾及的范围之内——我想阻止名为非日常的丧失继续扩张。
所有人都回到座位,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朝会,教室渐渐安静下来。
我看了一下教室,好像没有人请假。同学之间的氛围有种强烈的浮躁——这么说来,明天就要公布第一学期学力测验的成绩。也就是说,今天会发每一科的考卷。
教室里的空位只有一个,就是我旁边的那一个。
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没什么要事是不会进教室的。
我开始想起她的事。
置身日常与非日常的界线上,危险的朋友,柿原里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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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只有赢家和输家。
私立挟间学园二年三班的直川浩辅,每次看着世界的时候都会这么想。
家人——无能的爸爸每天早上穿着肮脏的西装到临近的工厂上班,然后换上更肮脏的工作服,从早到晚做着乏味的工作。有时候还得在工厂过夜的这个辛苦工作,可换得的薪水却少得可怜,在家里也没有地位,过起日子如坐针毡;妈妈也不想想选择嫁给这种人的自己有多愚蠢,成天埋怨自己的丈夫,自以为是地认为浩辅的前途能够一举挽回失败的人生,对于浩辅过度包容;妹妹完全遗传爸爸的无能,是个无可救药的蠢材。不会念书又笨拙的她,每次在家干了什么蠢事,就会惹来母亲一顿毒打。对妈妈来说,看到这个妹妹,大概就像看到无能的丈夫一样吧?不过就算是这样,自己在房间念书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动不动就破口大骂、鬼吼鬼叫,坦白来说实在很难集中精神。
在学校也是一样。班上同学都把心思放在现在的流行、音乐、某班的谁很正、KTV进了新歌、这个星期的漫画连载进度、谁和谁在一起……只会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完全没有长远的眼光,真是令人受不了。他们顶多只想得到三年后的事,为什么无法认清这个世界的真理?就是要牺牲现在,才能掌握未来的安定啊!
事实上除了浩辅,其他人现在正在拼命享受的一切的确非常微不足道,而且十年后也一定存在。为了十年后依然存在的无聊小事,何必拘泥于现在享受呢?现在不努力,十年后的自己可能就会变成微不足道的人——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浩辅的人生规划相当单纯。
考出好成绩、进入好的大学就读、在大学里奋发向上取得好成绩、毕业之后进入好的公司、成为人生的赢家——至于具体应该怎么做,他倒是没有多想。他只是想成为赢家,不想变成爸爸、妈妈,还有妹妹那样。
周遭人们在享受校园生活的同时,多多少少也在规划自己的未来,浩辅则是完全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全心全意提升学业成绩。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人生规划是否具体,浩辅其实也和其他人相去不远,但是他自己并未察觉这一点。两者之间的差异只有享受校园生活,或是加以排斥而已。或许可以说是对于模糊不清的未来,一边因为过度模糊而无法努力,一边则是拼命挣扎想要设法靠近,如此而已。
只是浩辅没有想到他们的差距不过如此。
自己的未来。
在浩辅心中虽然暧昧不明,不过那份感觉的确是个明确的愿景。
周遭的人们对自己感到畏惧、崇敬、羡慕——在浩辅心中,他的未来就是这样,这样的未来只是建立在极端缺乏具体的茫然之上。但是他认为这个未来终将实现,为了实现这样的未来,他没有闲工夫理会无聊的同学。浩辅几乎排斥所有校园生活的人际关系,只热衷于让自己有如雾里看花的未来更加鲜明。
光从行为来看,虽然不会受人赞赏,但也不至于引人非议。
问题在于——浩辅认为自己高高在上。
他瞪视坐在自己前面的那群人,觉得他们刚才实在是很吵。
不过他们对浩辅来说只不过是小事。因为对方的成绩虽然不差,但还比不上自己。
浩辅暗自在心里嘲笑他们,井底之蛙尽管自鸣得意吧。光会固执在男女情爱与班上地位这种小事,就证明他的脑袋并不灵光。
浩辅认为成绩就是世上唯一的真理,可是盲目信奉成绩的人,在这个班上也只有浩辅。但他不仅没有发现这个事实,反而打从心底蔑视其他同学,蔑视那些不懂「世界真理」的人。
浩辅嘲笑他们。只是他不知道人们对于睥睨自己的视线和气氛,其实是很敏感的。
浩辅低着头,以一视同仁的睥睨视线看向整间教室。
所以城岛晶并未发觉他的睥睨。
* *
第一堂现代日文,八十一分。第二堂世界史,七十五分。第三堂化学,六十八分。第四堂古文,七十分——各科成绩和全班平均分数的差距最多只有五分,和全年级平均分数的差距最多也只有七分,看来高中二年级第一学期的学力测验,可以得到如我所料的平凡成果。「你怎么老是这样?」——这是良司在第二堂课下课之后说的话。他还说「你到底是怎么考的,每科都和平均分数差不多,就算是故意的也没办法这么准吧?」至于良司每一科都有九十几分,只有最不擅长的世界史考了绝望的四十五分。只要他能克服这个弱点,就可以进入全校前十名,只是他曾经斩钉截铁地说,除非事先看过考卷,否则根本不可能。这样的良司一面看着我领回来的另外一份考卷,一面皱着眉头叹气说道:
「每次都这样,真是太强了。」
现代日文、世界史、化学、古文全部满分。
「可是她对自己考了几分都没有兴趣吗?还是说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分数根本不怕人家看?」
现在是午休时间,伸手托着下巴的良司坐在我旁边,也就是考了四科满分之人的位子上。
我折起不属于我的考卷:
「应该是前者。就算她的成绩很烂,还是会有一样的反应。」
全班座号十七号,女生座号九号。
考卷姓名栏上工整写着「柿原里绪」。
应该唱名发还本人的考卷,现在却在我手上。这都是因为柿原里绪是全年级第一——不,应该说是全校第一的问题学生。
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体重三十九公斤,娇小的她留着一头俏丽的短发,脸上总是带着微笑。里绪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拒绝上课的学生。
正确来说,她是拒绝进教室上课。再说得精确一点,她只会在考试之类的必要时刻进教室。
她每天都有来学校,从这个角度来看并不算是缺席,甚至应该是全勤。但是她没有上过任何一堂课,就连班会时间也不会出现。
晴天待在楼顶,雨天就去保健室——那些地方就是里绪的地盘。
老师也默许她的行为。这是因为她的成绩优秀到足以弥补她的问题,而且也有按时缴纳学费。全部满分这种机械化的结果对里绪来说相当寻常,别说全年级第一,甚至曾经在全国模拟考荣登第一名。能够缴出这样的成绩单,对学校来说,不上课这种小缺点当然比不上增加考上名校的人数这种大利多。她的实力真是无比坚强。
重视学生肌肉胜过学业成绩的体育老师可就没这么好说话,而且对她也颇有偏见,却因为里绪的另一种个性——或者该说是性质——让那些老师无法公然责备她。
我把里绪的考卷折好放进口袋,良司开口问我:
「你有什么打算?要过去吗?」
「是啊,你要一起来吗?」
我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便当,一面反问良司。他想了一秒:
「不……我今天不去了,在这里吃就好。」
他从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拿出盒装牛奶,脸上带着苦笑。
「好吧。那我上去了。」
「去吧。」
只要是晴天,我都会上楼顶和里绪一起吃午餐,有时候良司也会陪我一起去。不过基本上这个学校里大部分的人,都不太有办法和柿原里绪相处,良司也不例外。之所以偶尔愿意和我一起上去,或许是他的贴心之举吧。
于是我转身离开教室。
学校的原则是禁止学生进入楼顶,不过这个规定有跟没有一样,每到午休都有十来个人来这里吃午餐,大概是因为有天花板的地方会有压迫感。不过对我来说,待在没有天花板的地方反而更让不我放心,不过这大概是我个人的感觉。我总感觉包围自己的空间越大,越助长世界的扩张。这感觉很可怕,不过当然不是一般人会有的想法。
总之,由水塔和广场构成的教学大楼楼顶,就是笼罩在宽广而且遥不可及的天空之下。
从建筑物的位置来说,教师办公室看不到这里,所以不用担心老师的唠叨。不过万一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或许就会严格禁止学生进入顶楼,只是这种问题都是等到事情发生才会处理。
我在十几道人影之中寻找里绪,不过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在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里,只有一个人穿着体育服——那个人就是里绪。
发现我的身影,里绪主动挥手打招呼:
「啊、是晶耶!」
挺起身体用力挥手,但是身影看起来还是很娇小,随风飞扬的短发只让她的头显得更小。尽管如此,里绪还是用力挥手,让我知道她的存在。
「早啊,今天好吗?」
里绪扬起视线看着面前的我,露出开心的笑容。
「已经中午啦。」
听到我一如往常的回答,里绪打量我的周围,歪着头说道:
「啊、晶的朋友今天没来吗?」
「是啊。」我淡淡地回答。
「这样啊……要吃午餐吗?要的话就上去吧。」
里绪拉着我的袖子,指向斜后方。
水塔上面——学校里距离天空最近,但从整个世界的角度来看并没有多高的地方。
那是里绪最喜欢的地方。
我任她拉着我的手爬上水塔。水塔上面不是很大,但要让两个人坐着吃饭已经绰绰有余了。
「考卷发下来了。」
在打开硝子做的便当之前,我先把折起来的纸递过去。里绪接手的同时毫不在意地问道:
「结果如何?」
「跟往常一样。」
「是吗,那就好。」
要是考坏了可是会被赶出学校——里绪笑着这么说,我也回了一句「是啊。」她没有把考卷打开,只是随手塞进体育服的口袋,然后撕开看起来像是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饭团包装纸。
「什么口味的饭团?」
「蜜汁柴鱼。」
「又是一样,偶尔也该换换口味。」
「就算晶这么说,里绪也没办法啊。晶也知道里绪吃不出食物的味道吧?所以吃什么还不是一样。而且里绪也不会去管什么营养均衡,因为电视上有说过要是计较太多,饭就会变难吃喔?」
「又学了一些有的没的……里绪不是吃不出味道吗?」
「虽然吃不出味道,可是吃得出好不好吃喔。因为好不好吃是心情的问题。和晶一起吃午餐最好吃了。」
里绪小口啃着饭团,丝毫不在意味道如何。
她刚才说的话基本上都是事实。里绪有许多缺陷,味觉也是其中之一,不论吃什么东西,「味道」好像都一样。她吃不出食物的酸甜苦辣——虽然有「味道」,但是吃什么都一样。至于好不好吃,完全是由心情决定。
「既然吃不出味道,为什么只吃蜜汁柴鱼呢?」
「因为念起来很有诗意。蜜汁柴鱼——感觉吃起来很享受。」
我实在听不太懂她想表达什么。她一向都是这样,这就是她的个性,所以我早就决定不要多想。刚认识的时候的确有不少困扰,不过成为朋友之后就会顺着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我们各自吃着自己的午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么说来,最近都没下雨。」
「是啊。可是梅雨季快到了,到时候就会下很多雨。」
「里绪最近没去保健室?」
「对啊,至少从新学期开始到现在都没去,因为又没有下雨。上上个星期有下雨,不过是星期天的事。」
「是喔。」保健老师佐伯妮雅,也是里绪的少数友人之一。
虽然她们只有雨天才会见面,不过妮雅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不会因为没有见面就觉得烦闷,或是因为很久没见而改变态度。所以我认为不用挂心,于是慢慢吃着我的午餐。硝子做的便当份量不多——因为我的食量不大——所以不到十分钟,我们两人就把午餐解决了。
吃完饭团的里绪就这样躺在水塔上面,眼睛望着天空,于是我也选择闭嘴。我不太喜欢看天空,因此看向楼顶。放眼望去,每个学生都有不同的举动,但是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服装。
静下心来一想,这样的光景有些诡异,不过对我、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平凡无奇的日常。
同时我也觉得,这样的光景比天空要来得让人放心。
看着看着,这群人当中混进一张我熟悉的脸孔。
瘦瘦高高的男学生正在四处东张西望,好像是在找人——那个人是良司。
「喔、找到了。晶。」
他从水塔下面以不算太大的音量呼唤我。楼顶和水塔顶端的距离不到三公尺,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里绪也坐了起来。
「哟、柿原,近来可好?」
良司对着里绪露出笑容。
「嗯……请问是哪位?」
里绪歪着头,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不是第一次交谈,而且良司的外型又极具特色,只要见过他就会留下深刻印象,可是里绪还是认不出来。
——柿原里绪。
私立挟间学园二年三班,全班座号十七号,女生座号九号。
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体重三十九公斤,娇小的她留着一头俏丽的短发,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成绩优秀,整天待在楼顶。
喜欢楼顶的理由是因为没什么人会来。
喜欢水塔的理由是因为午休会有人上来楼顶。
偏食的原因是没有味觉。
之所以穿着体育服,是因为穿着制服会觉得自己跟周遭的其他人没什么分别。
最重要的是——
这些特质的根源,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病」。如果要精确地表达,那是一种「性质」。
用最简单的说法解释,那是一种认知障碍——里绪无法分辨人与人之间的差异。
「对了,抱歉。我是同班的敷户良司。」
「啊、里绪记得这个名字。对不起,里绪认不出来。」
就算每次见面良司都会报上自己的名字,里绪还是认不出来。不只是不记得人家的长相,就连体型和外貌也分辨不出来。她知道眼前的人,但是不知道人与人之间不同的人格区别。就好像我们看着一百罐宝特瓶可乐,无法分辨个别差异一样,里绪无法辨识人类之间有何不同。
当然也有例外,像我就是其中一个,是少数几个里绪能够辨识长相、声音、身型与其他人不同的人之一。
为了有效利用世上的善意与恶意,这种性质被当成一种「障碍」,也藉此在这个学校,进而在整个世界,让里绪得到一席之地。私立高中老师在面对成绩优秀的「障碍者」时,无法采取强硬的态度。因为成绩优秀,就算有点问题,老师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是障碍者,要是随便赶走,学校的面子也会挂不住。
「呃——不用在意啦。」
「这样啊,谢谢。」
学生的状况也一样,背地里说里绪的坏话会有种罪恶感,因此即使不少学生心里不舒服,可是没什么人当面表现自己的恶意。良司对里绪大概也没有恶意,而且算是积极和里绪交流的人。
然而一个永远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甚至无法加以辨识的人,良司再怎么积极也不会乐意和这种人做朋友。因为这样的人从各种层面来说,绝对不会认同别人,怎么可能要别人和他建立任何关系?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这样想,和良司是个什么样的人无关。这与是非善恶、道德伦理、个人情感都没有关系。
「找我有事吗?还是有人要找里绪?」
「对了。」
良司转头面对插嘴的我说道:
「我是来找你的。下一节是生物课,老师叫人去拿讲义,那是你负责的吧?」
「现在几点了?」
「四十分了。」
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再过十五分钟就是第五堂课,因为我还得去帮忙准备,看起来差不多该走了。我站起来走到水塔的梯子旁边,只见里绪坐在原地对我轻轻挥手。
「那我走了。」
「嗯。」里绪绽放笑容,和往常一样向我道别:
「明天见。明天不见后天见。后天不见改天见。」
我看了里绪一眼,低头一步一步爬下水塔,打开楼顶的门。
里绪一直看着我,同时笑得很开心。
我是无法分辨人们长相的里绪所认得的人,也是或许能够和她成为朋友的人。这样的人在学校里不多,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数。也许因为这样,里绪总是不挽留我,也不会离我太远。大概是怕我讨厌她,才会保持这样的距离。
柿原里绪和我——城岛晶。
我们两人之间有个共同秘密。
拥有共同秘密的人,不是敌人就是朋友。里绪不想与我为敌,我也没理由把里绪当敌人。
或许我们的友谊只是因为利害关系一致,其实相当淡薄。事实上,要是哪天里绪不在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哭,哭不哭得出来。
即使如此,和别人有共同秘密的感觉还不错——于是我也一如往常,在关上门之前回头对她轻轻挥手。
**
午休时间。
我——在这个世界里拥有城岛硝子之名的「我」,坐在整齐排列的座位上,心不在焉望着气氛尴尬的教室。待在这里的人,身上的服装只有两种。这种称为制服的服装,是根据穿着者的性别决定样式的不同。这种异样能够在学校之外的地方显示自己的所属单位。虽然这种定义方式正确,而且我判断这件事本身没有逻辑矛盾,但是对于我属于这所学校,并且穿着与眼前众人相同的服装一事,就算已经过了一个月,还是不太能够适应。
这样的事实,不就代表我为「学校」所有?
我不习惯自己为某人所有。与其说是不习惯,或许用无法容许比较能够正确表达。这不是因为感情或理论之类的因素,而是以我的性质来说,绝对无法容许这种事。
我对主人提出这样的疑问,遭到主人明确地否定。他说这不是「所有」而是「所属」,再加上下达所属命令的人就是他,所以没有矛盾。
我能够理解,也加以接受。既然是命令,那么我理所当然应该服从。
但是我实在无法习惯,这和我的思考逻辑有所冲突。但是主人也说容许些许的冲突并且「忍耐」也是一种练习,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服从,但是这不算是合理的命令——这是我的结论。
对我来说,上学就是一种首次尝试。虽然我来到这里之时已经取得户籍,在小学和国中部设有学籍,但是从来没有上过学。
为了让没上过学的我能够就读这所高中,的确遇到一些问题。但是主人将这些麻烦事一肩扛起,一心只想让我入学。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大概是判断具有社会结构的生活,能够促进我精神方面的成长。
我无法判断主人对我抱持什么感情。说得明白一点,根本没有必要分析。
我只是服从他的命令,其中没有主人一直问我的讨厌或高兴这种感情成分。
只是「所属于学校这个空间」这个命令,让我的逻辑回路产生些许矛盾,如此而已。
「城岛同学。」
固定位置在硝子隔壁的座位——也就是坐在我旁边的男学生,以若无其事的声音找我说话。我记得他的名字是上野恭一。
「有什么事吗?」
「呃、今天的天气也很好,让人不禁想睡觉呢。可是再过几天就要进入梅雨季了。」
我歪着头,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回答:
「天气方面没有什么问题,睡眠需求也是。」
「是……说的也是。」
对方点头的脸上带着苦笑与困惑。
我知道这样的说话方式并不寻常,只是为了进行流畅的对话,我无法改变这种说话方式。我的语言功能没有表达感情的相关程序,如果我硬是要在话中设法表达感情——也就是尝试带有喜怒哀乐的对话,那么我的谈话和行动都会停摆。因此根据我的判断,与其试着表达感情,不如像现在一样被他人定义为「说话有点僵硬的女生」还比较没有问题。无论如何,现在的我无法装成具有社交性的「普通人」,被排除在范畴之外也是无可奈何。最重要的是要尽量减少范畴错误。
「第五堂课是……数学。作业写了吗?」
「写了。」
用是与否来回答才是没有浪费而且合理的方式。或许应该再加一些所谓的「场面话」比较好,不过对方只是认识一个月左右的「异性」,这样反而不自然。
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普遍、平常——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主人到底在期待什么?
在我的身边应该还有比这些更应该重视的事物才对。
我看向右边第四个位子,有一名挽起黑色长发的少女坐在那里,一脸无聊地托着脸颊。她的五官带有超龄的气息,端正却让人感到冷漠。根据我所掌握的情报,开学至今已经一个月,她的身边还未出现类似朋友的人。就连我都所属于某个团体,她却完全放弃这方面的努力。
女生座号十四号,舞鹤蜜。
她和我一样,是个怀有绝对矛盾的存在。
——虚轴。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或许该说是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侵蚀的存在。
这个名称的意思,是相对于称为「实轴·liner」的这个「正确世界」的虚构世界。
她是虚轴与固定剂化为单一个体的寄生型,我则是虚轴与固定剂为不同个体的共生型。形式上有这样的差异,本质上却具有同样的意义。就是说她,还有我——都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异端,同时也是范畴错误。
我得到她的情报,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我们因为一点小事相识,一度陷入敌对状态。结果那次的纷争在第三者的介入之下不了了之,之后便一直维持胶着状态,但是我断定她具有危险性,主人也尚未认定安全。虽然现在的她几乎不可能主动攻击,但是未来的确需要排除她。
排除。意思就是将她从这个世界加以排除。
她和我部署在同一个班级是偶然,还是必然?或许可以当成偶然,但是定义为必然可能比较合理。然而这不过是没有判断条件之下的推测。
她的干姊姊与主人和我处于合作关系。她的所属是私立挟间学园三年一班,也是挟间学园学生会的记录——名字是速见殊子,和她的干妹妹舞鹤蜜一样,都是寄生型虚轴。对主人和殊子而言,把我和舞鹤蜜放在同一个班级,应该会有不少好处。
过了一个月,我体会到校园生活有不少很难达成的事项——这是我的结论。
「上野同学。」
「什么?」
「有十五天没有降雨了。」
「呃、这……你的意思是?」
「该是下点雨的时候,这样对农作物比较好。」
「喔……是啊,你说的对。」
上野恭一同学露出介于苦笑与礼貌性笑容之间的表情。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恐怕是说了。但是根据我的理解,这不算是致命性的错误,所以没有问题。
因此我从抽屉里拿出教科书,准备第五堂课。数学,我无法判断单纯的计算行为有什么好处,不过主人命令我:「老师要你回答的时候,差不多每二十次要故意答错三次。」
……好了,今天该怎么做呢?
高一的课程是五十分钟一堂课,每天六堂。只有周四有第七堂,不过今天是周一。
第五堂的数学和第六堂的英语准时结束,班会时间也顺利完成,已经到了放学时间。我没有加入任何社团,所以随时可以回家。
主人是二年级,周一也有七堂课。根据我的判断,先回家做饭要比等他下课合理,所以将教科书、笔记等写功课必需的用具放进书包里,离开座位。
「硝子。」
同班同学直川君子来到我身边,拉长语尾说道:
「你要回家罗——?」
「是的。小君要一起走吗?」
绰号小君的君子也和我一样,没有参加社团。
微卷的短发,细长的眼睛。悠哉的个性时常受到男生捉弄,不过很受女生喜爱。我和她所属同一个集团,是一起摄取午餐的朋友。
「硝子今天不和男朋友一起回家吗?」
「是的,不一起回家。还有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要修正几次你才能够理解?」
「咦——你还这么说啊——」
我决定不理会她。主人——城岛晶和我在户籍上的关系是堂兄妹。主人对周遭的人说,我是「像妹妹一样的人」。别人问我的时候,我也都回答他是「像哥哥一样的人」。但是类似的疑问和误会丝毫没有减少。
「你们不是同衾共枕吗——?」
「是同居。」
我的语气十分肯定。
「还有同衾共枕这种不常用的辞汇,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小说——硝子,你知道吗?小说就是用来学习这种无用知识的。」
她很喜欢看书,我为了学习也会看书,所以能够配合她的话题。也因为如此,我们两人建立起友好关系。
「算了——那我们一起回家吧?顺便到别的地方逛逛。」
「想吃蛋糕吗?体重又会增加喔?」
「……真是坏心。」
「这是忠告,而且我没有说不去。」
「更正,硝子果然是好人——而且硝子实在是太瘦了,应该要多吃一点比较好喔?要不然胸部会长不大——」
「蛋糕不会增加我的体重。还有如果要说胸部的大小,小君还比较小……」
「多嘴——!」
啪!她在我的头上拍了一下,沟通失败。
「要去哪家店呢——?」
「我提议去『Cadeau de Ange』。那家店应该已经推出春季新作『覆盆莓与发泡豆浆的绢丝布丁』。」
我对小君报告前几天得到的情报。
「硝子,怎么又是布丁啊——?」
「『怎么又是』是什么意思?」
我好心提供情报,小君却一脸受不了的样子。看样子她认为我是喜欢布丁的人。大概是因为我和她们去了十二次蛋糕店,每次都是点布丁。然而我没有「喜欢」这种带有感情的执着,因此只是一个误会。
「听好了,小君。布丁是非常单纯又合理的点心,布丁的味道以牛奶、蛋黄、砂糖三种材料为基础,其他要素都是为了增加风味或口感,并不一定会左右味道的走向。布丁能够呈现材料的鲜度、品质,以及师傅的手艺。基于以上理由,我是为了清楚判别店家水准才刻意点布丁。」
「可是我们去过五次『Cadeau de Ange』,硝子每次都是点布丁——如果想要判断他们的水准,一次也就够了。」
小君攻击我在逻辑上的漏洞。看来我不得不承认,为了重视说服力而降低逻辑的优先顺序是个错误。没想到小君如此敏锐。
「我知道了,我承认刚刚的叙述缺乏逻辑。不过我绝对不是纯粹因为个人喜好而一直点布丁。说到布丁,据说是起源于五个世纪以前,流传在英国平民阶级的点心。当时的布丁并非像现在一样是种甜点,而是将面粉、面包屑等现成的食材加入蛋中搅拌,以盐和香料调味,用布包起来蒸熟的食品。一直要到了十八世纪传进法国,布丁才成为现代人所认知的甜点。然而布丁最原始的意义,是在经济不充裕的家中,由主妇反覆钻研之后制作……」
「好好好,我明白硝子有多爱布丁了……」
「不,我判断你并不理解。」
看来小君似乎不想修正对我的误会。亏我特地在论点当中加入布丁的历史价值试图说服她,她却完全听不进去。
「没办法。那我就从布丁,正确说来是卡士达布丁的营养学观点进行论述。」
「硝子——够了,我已经够了解布丁了……其他人还在等我们——」
「……是?」
我看向小君的身后,才发现有几个人正在对我们招手。
是同一个集团的女学生。仔细一看,她们脸上都挂着「快点啦」的表情。
看来是在催促我们。没办法,继续留在这里也只是降低效率,我决定在移动途中说服小君。
「我们走吧——」
就在小君拉起我收拾书包的手,转身准备往外面走的时候——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一个话中带刺、咄咄逼人的声音让我和小君停下脚步。
「咦?」
小君一回头,脸上瞬间露出紧张的表情。
「啊……舞鹤同学。」
深邃的眼睛、漆黑的直发不像头发原来的颜色,倒像是染出来的。
舞鹤蜜就站在那里,视线正对着我。
「城岛同学,现在有空吗?」
「可是……硝子正要跟我们去……」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在跟你说话吧?」
小君正打算插嘴,马上遭到蜜的厉声吓阻。蜜的视线直直盯着我,嘴角带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意。我记得小君和蜜毕业于同一所国中,两人的交情却没有因此而变好。
「城岛同学,我有一点事要跟你说,蛋糕店可以改天再去吗?」
「……等等,舞鹤同学。」
大概是发现气氛不对,正在等待我们的集团当中有人走了过来——那个人是皆春八重,留着一头短发的田径社社员。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也有点平淡,但是人不可貌相,她其实很会照顾人,可以用「无微不至」来形容。我们这个集团也是以她为中心所组成。
可能是因为看见平常在教室里散发难以接近的气氛,从不和他人往来的舞鹤蜜来找我们,才会过来帮我们解围。
「硝子正准备要跟我们出去。」
八重丝毫不感到害怕,抬头挺胸站到蜜面前。
「唉呀,我刚才说过不是要找你们,你没听见吗?」
舞鹤蜜的声音带有单纯的敌意。
「是我们先约她的,所以应该是舞鹤同学要让步。」
八重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也不打算退缩。
根据我的判断,目前的状况发展成纠纷的可能性很高。
八重不是会对他人抱持敌意的人。只是她的说话方式不太友善,表情也很冷淡,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在生气」。我分析过她的微妙表情与情绪,能够理解她的心理,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尤其是对舞鹤蜜来说不见得如此。
于是我看着八重说道:
「我知道了。没办法……小君、八重,对不起,今天我就不去了。请帮我向小公主道歉……过几天再补偿你们。」
「硝子……?」
八重叫了我的名字一声,脸上似乎有点担心,不过我对着她点头。
「没事的。」
停顿一会儿她才说道:
「……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有什么事再告诉我。」
八重拉着小君的袖子,临走之前还以担心的眼神看我一眼。
光是这样,就足以传达她的心意。
「解决了吗?我们走吧。」
舞鹤蜜一副不在意她们两人的模样,转身朝教室门口走去。我对大家挥挥手,又对八重使个眼色,然后一边想着她找我有什么事,一边追上去。
我跟着她走上楼梯来到楼顶。一推开门,晴朗的春风迎面吹来,轻轻吹动我的头发和缎带。走在前面的舞鹤蜜确认门已经关上,转过头来面对我,扬起嘴角皱着眉头说道:
「哼……看来你和班上同学相处得很好嘛。」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令我不禁猜想她是妒忌还是羡慕。
「托你的福。」
「『托我的福』呢,看样子你也很会挖苦别人。」
「我没有挖苦的意图,也还没有理解挖苦的概念。」
「虽然每次都一样,不过拜托你讲话时有点语言的美感好吗?跟你讲话会害我的脑袋出问题。跟一年前相比应该有点进步了吧?」
近乎病态的苍白肤色,接近黑色的深红嘴唇。她的双手抱胸,脸上带着微笑,以炯炯有神的锐利目光看着我的样子,让我不禁想到乌鸦。
乌鸦的头脑聪明,个性执拗——我的记忆体里闪过这笔不知在哪看过的知识。能够做出这种联想,证明我的反应良好。
不过现在不是确认反应的时候,因此我如此回答:
「我的确有所进步。先别说这些,你找我有什么事?」
开学一个月以来,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过,只有在入学典礼当天发现彼此时对看一眼,表示不会互相干涉的默契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偶尔受老师之托传话给彼此之类的例行对话。
——既然如此,她找我有什么事?
像是在嘲笑我的疑问,蜜接着说道:
「还问我有什么事,你该不会还没发现吧?」
「……发现什么?」
「哈!」蜜的脸上出现明显的嘲讪之色。
「我一直觉得你很迟钝……不过你该不会是发生什么功能障碍吧?还是说共生型都是这样?只要固定剂不在身边,就连感觉都无法完全运作?」
看来这是挑衅。不过我既不会感到愤怒,也没有憎恶之情,所以只是礼貌地回应:
「……共生型和寄生型之间,目前只确认在外观有所差异。倒是你没有想过封印是否造成你的功能障碍吗?殊子设下的限制只有在危急时才会解开,不是吗?」
愤恨不平的蜜咬住嘴唇。
「……别让我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小心我把你分解。」
我以一如往常的声音回答:
「现在的你……办得到吗?」
「你要试试看吗?」
「请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们之间充斥着紧张气氛。
不过我并不会因为这种气氛感到压力。大概是看我一如往常的表情有点厌烦,蜜开始拨弄浏海,同时发出笑声:
「再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毕竟双方都没有办法主动攻击……不过我也不排斥动手动脚扭打在一起。」
「我不可以,主人不准我的身体受伤。」
「真是听话的娃娃,佩服佩服。好吧……那就算了。」
「不敢当。」
就算继续你来我往也是没完没了,关于这一点我也同意。于是我在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把偏离的话题拉回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回答的蜜只是向后一转,环顾四周的状况——楼顶没有任何人影。
「『有识分体』好像回家了。」
有识分体——
这是主人的朋友柿原里绪的形式名。
我们「虚轴」在以形式名互称之时,就表示有明确的敌意,或是彼此特别亲近。就蜜与里绪来说,这是一种敌意。
话说回来,这个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东西不受到她的敌视。
「是必须让里绪知道的事?还是不想让里绪知道的事?」
「是前者。如果是后者我就不会告诉你了。」
的确如此。我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如果『有识分体』在场,说起来会比较方便……算了,你回去再告诉你的『固定剂』。」
蜜停下来吸了一口气,接着轻轻呼气,锐利的视线变得更加尖细,然后——像是吸入楼顶满是尘埃的空气感到恶心,吐出她所谓的「事情」:
「……小心一点。附近有那个。」
故意略过主词的一句话。
但是要推测话中的「那个」代表什么,也是相当容易的事。
「真的……吗?」
我的思考回路因为出乎预料的话语陷入混乱。虽然思考回路并未停摆太久,但是要从身体内侧的本体,将思考回馈到人类身体的有机脑细胞的过程当中发生误差,使得我失去表情。
舞鹤蜜似乎没有察觉我的暂时性当机,只要继续说道:
「什么真的假的,我没必要撒这种谎。不过是已经具体显现还是正要出现,我就不知道了。」
她说的很认真,同时伸手抚摸尖下巴。
「可是……」
我好不容易才恢复连线,为了收集必要的判断依据来肯定她说的话,于是试着对她所说的事提出反问:
「你所谓的『附近』……有具体范围吗?」
「这个嘛。也许是在我们班上,也许是学校里面……我无法断定,总之就是『附近』。不过你这个机器娃娃大概无法理解这种抽象的概念。」
「结论是一年九班,或学校里面的可能性最高吗?你有什么根据?还有你说的『正要出现』代表的意义也不明确,我们并不具备察觉『虚轴』混入征兆的能力。」
「我的确没有确切实证。」
蜜再度露出一如往常的嘲弄笑容。
「我想你这个机器娃娃大概不会懂……这是一种『直觉』。」
「『直觉』……?那是……」
不足以相信的虚构精神反应。
「人类有句话叫『感受气氛』。我感受到这个世界有微妙的变化,并且发生某种不协调……在学校里忽然有股讨厌的感觉黏在背上,所以我知道这里有点不对劲。」
她的声音里有种莫名的自信,我试着加以反驳。
「你只根据这么不确定的资讯来判断此事?」
「信不信由你。」
对于我的疑问,蜜丝毫不加理会。
「不过我认为有。我也不否认可能是我想太多,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也可能来自于其他与虚轴无关的事物。不过我认为那就是虚轴,在这个前提下采取行动,同时也觉得告诉你比较好,所以才找你过来。」
「你并未打开『虚界涡·under gate』,而且……你没有『世界系·inst』的存取权限,却作出这种判断?」
「你在说什么,你还不是没有打开?如果是『有识分体』不但可以打开,还可以一眼辨识虚轴……就算是『正要出现』的状态,或许也能加以判别。所以我才来楼顶,想说她或许还在这里,不过事实证明我白来了。的确,目前的我没有证据,所以才说信不信由你。这点小事应该连机器娃娃也能理解吧?」
她的话中毫无迟疑,我判断继续问她根据也是各说各话,便改变问题的方向: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也可以不告诉你,不过这是我的好意。」
「我判断你的回答不实。」
相对的,这次有必要深入追问。
「我无法将你的行动,视为不求回报的奉献。」
「你还真敢说啊,机器娃娃……说的也是,我之所以把推测告诉你这个不相信推测的人……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提议。」
「提议?请给我更加直截了当的回答。」
「真是受不了,我知道了。也就是说,城岛硝子……我在我的周遭……特别是学校里,感受到一种不协调,而且是一种我在虚轴身上都能感受到的讨厌寒意,是种无论如何都想要在这个世界挤出安身之处的贪婪。那么我……世界系定义为『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的我,会对其他虚轴采取什么行动,你应该很清楚吧?」
舞鹤蜜的形式名——也就是原本的名字叫「破碎万花筒」。
我的意识从名为「学校」的非日常当中,拉回属于我的日常。
「我能够理解。你打算……破坏那个虚轴吧?」
「是啊。」
她一边用指尖拨弄浏海,一边点头——就像是听到一个没有好感的异性称赞自己很漂亮一般,接着咧嘴笑道:
「我的名字是『破碎万花筒』。将旋转不已的世界打成闪亮碎片,连同装着碎片的窥筒一起粉碎,就是我的存在意义,也是至高无上的欢愉。实轴里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游乐场——虚轴就像混进游乐场的杂质,同样也是我的玩具。懂了吗?城岛硝子……不,『全一』。你,还有讨厌的『有识分体』.恶毒的『unkonwn·摇摇晃晃』,以及那个可恨的『闹钟·忐忑不安』……你们只不过是我未来要破坏的玩具,我可不希望你们来坏了我的好事。」
舞鹤蜜叫了我的形式名。
是出自敌意,或是挑衅?我判断为后者,于是问道:
「既然不希望我们坏事,为什么要告诉我们,『破碎万花筒』?而且不希望人家坏事,却想要求里绪帮忙,也是种矛盾的想法。」
「在你们不知情的状况下偷偷摸摸采取行动,就已经不是公平的游戏了。」
面对我的问题,她的回答相当理直气壮。
「你以为我光是破坏就会感到高兴吗?如果是的话,你就太肤浅了。偷偷摸摸动用我的力量,偷偷摸摸消灭虚轴……这叫当义工,或是普通的恐怖活动,而不是一场游戏。游戏就是要有规则、参赛者以及旁观者才有意思。还有你别忘了,我们都参与这场生存竞争,参与这场确保自己在这个世界得以安身的零和赛事。既然如此,时而互助、时而背叛、时而互相陷害、时而团结,彻底残杀彼此,直到成为最后唯一的胜利者……这才是乐趣所在啊?」
虚轴要留在这个世界,就需要「固定剂」。
这个世界有限,固定剂的人数也有限。要成为固定剂,需要具备虚轴的相容性以及资质。资源有限,却有大大小小的虚轴陆续来到这个世界,这就是蜜所谓的零和赛事。
然而她的意见和我的认知相去甚远。
「根据我的判断,虚轴拥有共存的可能性。当然事实就如同你所说,虚轴必须抢夺固定剂……也就是演变成零和赛事,但只要利害关系不冲突,以互不干涉的原则共存并没有问题。还是你的想法……是因为寄生型必须入侵个体的一部分、占据别人的一部分,与其同化之后才能固定,所以才会这么想?」
「与固定剂个别存在,结果反而剥夺更多事物……我觉得共生型的做法更加残酷。名为舞鹤蜜的身体,以及名为『破碎万花筒』的虚轴,两者已经合而为一、不可分割了。现在的我,无论是意识或感情,都没有来自舞鹤蜜,或是来自『破碎万花筒』之分。也就是说从结果来看,我们并未剥夺任何事物,也未曾失去任何事物。」
「……看来再说下去也只是各说各话。」
「是啊,那就算了,反正我也没兴趣……总之,我只是为了我的游戏着想,认为你们应该知道这些,所以才会告诉你们。至于那个不知道躲在哪里,还是刚要诞生的虚轴生死就由你决定,要不要帮我杀它也是你的自由。依照状况我也可以接受别种方式——由你杀它,我从旁协助。」
蜜近乎黑色的红唇之间,极为鲜艳的血色舌头舔了一下嘴唇,那副模样就像正要交媾的猫,咯咯笑了起来。
「反正只要能让我使用能力大闹一场就够了。」
因为过于危险遭到殊子封印的「能力」——她的破坏欲望驱使想要发泄的冲动,已经达到饱和状态,似乎随时都会爆发。
我看着这样的她,内心得到必须赶紧处理的结论。
总之现在必须先回家,和主人进行商量与提议才行。
* *
老师简单结束班会时间之后,我找良司一起回家,却换来要去热音社的回答。既然被拒绝,我也只好一个人回家。原本想要去找硝子,但是一想到早上的骚动,我便打消这个念头。
于是一个人踏上归途。
走到校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啊、你要回家了?」
那个人是森町芹菜,她坐在校门广场的长椅,看到我走过来便换了一个姿势。
「森町呢?田径社的练习结束了?」
「嗯?是啊,因为刚考完试,所以社团活动暂停。」
芹菜以不太冷淡又不太亲密的普通语气笑着说完之后便站了起来。她站起来跟我差不多高,小学时代的身高还一度超过我,不过上了国中之后就换我追上她。原本以为可以顺势超过她,没想到芹菜这一阵子好像又长高了。
「不过我们学校真奇怪,学力测验比其他学校晚半个月就算了,考完试到公布名次之前还要停止社团活动,如此一来乱了步调真是麻烦。」
「大概是学校有什么特别的教学计划,不然就是体育老师没地位。」
听见我的回答,芹菜也笑了:
「说的没错。像我们的社团指导老师,有时候的确很像是在拿我们出气。」
她走向停在长椅旁边的脚踏车,踢起脚架顺势推动脚踏车,没有打算要骑,理所当然地跟我并肩走在一起。
回家的路线一样,自然不会在途中分开。
「……你不是在等人吗?我还以为你在等鸳野还是谁。」
我随口这么问道——鸳野在亚,参加文学社的女生。她和芹菜是从国中到现在的好朋友,当然也是我的国中同学。只是她和芹菜完全相反,是个有点胆小的女生,直到现在还是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说不定是因为讨厌我。
「喔,在亚有社团活动。有些学术性社团好像已经开始社团活动了。」
「那你在等谁?」
「呃、这个嘛……」
芹菜支支吾吾想了一会儿:
「嗯……就是社上有个学妹,说有点事情要找我商量。可是她们比较早下课,好像已经回家了……因为我们没有事先约好。」
感觉起来像是硬掰出来的藉口,我觉得有点怪,不过还是先回了一句:
「那就发个简讯给她吧。」
「因为她很不擅长这一方面的东西,所以没有设定。」
「那就帮她弄一下吧?你不是很会照顾别人吗?」
从以前到现在,个性坚强的芹菜一直很照顾同学和学弟妹,因此相当受到仰慕。从国中时期开始,她就会在情人节收到巧克力。
「因为她说不自己操作就不会进步。而且很会照顾别人跟喜欢照顾别人是两码子事。」
「嗯,我知道。」
的确没错。「很会照顾人」和「喜欢照顾人」的确不能混为一谈。看到别人有困难就无法坐视不管的人都会有个麻烦,就是招来不必要的烦恼。而且帮忙别人等于介入别人的人生,从某个方面来说必须负起很大的责任。会因为自己的兴趣主动涉入别人人生的,只有那些不负责任、自以为是的人——芹菜不是那种人。
「这么说来,城岛好像都不找我商量事情……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
芹菜没有看着我,声音听起来有些泄气。
「我也不知道你这样算是对我好,还是对我不好。」
我之所以不找她商量,是因为不希望她心烦,还是因为不需要她?她大概是在想这个问题。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回头往后看。
除了我们之外,路上没有其他人。
「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
感觉到背后有股视线,但是却说不出口。
不知道是谁,搞不好是良司?不过如果是良司,应该会过来跟我们一起走才对。我再次集中精神,还是察觉不到任何异状,所以决定不放在心上。
学校距离我们家所在的住宅区大约两公里,一路平坦一没有上下坡,路程大约十五分钟。
出了校门就是林荫道,路上的学生并不多。走过这条不长的林荫道就算是离开学校,可以看见有班公车开过眼前的三线道,这里再过不久就会开始塞车。
在弯进旁边的小路之前,我们谁也没有开口。
「那个……」
走进一条小商店街,油炸的香味压过废气的味道时,芹菜开口了:
「那个……早上真是不好意思。」
听起来像是下定决心的语气,让我不禁苦笑。
「喔、那件事啊。」
听我这么一说,脸红的芹菜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是一时冲动。不、以前的我的确很冲动,可是这么大了还是一样……好像满丢脸的。」
说完之后还哈哈笑了两声。
难道芹菜是为了道歉才特地在校门口等我?我不禁有了这个想法,不过也可能是我多虑。
「不过我觉得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好久没看到你那个样子了。」
虽然就读同一所国中,但是一直不同班。自从小学毕业之后,芹菜就没有像现在一样,几乎整天待在我身边。
「……你该不会觉得很受不了吧?」
芹菜问得提心吊胆,不过我摇摇头:
「看到你没变,反而让我放心。而且你是在帮我出气,应该是我要向你道谢才对。」
「啊、没有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芹菜听到我向她道谢,忍不住慌了起来,一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一边想把话说清楚:
「不对,不是这样,最后还好你及时制止我,应该是我要向你道歉才对……真是的!」
遇到这种状况不太擅长表达,这点也完全没变。
所以我也带着苦笑转移话题。
「这么说来,我们的确很久没像这样一起回家了。」
「啊……对啊。」
上一次像这样走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在我回想起来之前,芹菜抢先开口:
「硝子是小学五年级的第二学期来到你家,从那之后就没有一起回家了吧?」
「好像是。」
我和硝子表面上是堂兄妹关系,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芹菜也是这么说。硝子的父母因为车祸过世,于是由我们家收养——这是我们对外宣称的说法。
「从那之后,城岛每天放学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小学的我还会硬是跟着你……可是上了国中之后参加社团,就没跟你一起回家了。啊……对了,硝子还好吗?」
「嗯,跟同学相处的很不错。」
「不是啦,我是问她的身体状况。日常生活有没有问题啊?」
「喔。」
六年前,硝子来到我家——不,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的状况很糟,不但不会说话,就连手脚都没办法自由活动。所以我们对外宣称「硝子的身体很不好,加上父母过世更让她并发失语症,目前的状况无法出门」。等到芹菜和硝子见面,已经是硝子来到我家三年之后的事。第一次完整的对话是在见面之后一年的事,也不过是两年前而已。不过才过了短短几天,她们之间的感情就变得很好。
我接续她的话题继续说道:
「她这一阵子好得不得了,最近还比我早起。」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看来你那么努力照顾她是值得的。」
芹菜看着我,脸上露出笑容。
「小学的毕业典礼之后我们也是一起回家。所以那是最后一次……对了,那个时候真好笑,我妈竟然争着跟伯母……」
啊。
芹菜突然闭上嘴巴,收回原本要说的话。
关于我妈妈的话题,几乎是我们两人的禁忌。
「……对不起。」
「不用这么在意,都已经第五年了。」
我不想看见芹菜尴尬的表情,于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也对,已经第五年了……整整过了四年。我很喜欢伯母。既漂亮,人又很好。」
芹菜的表情还是有些阴霾。虽然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不过看起来像是努力的成果。
所以我笑着说:
「小芹就是小芹,说得好像我妈还在一样。」
「本来就是,又不确定……」
「是啊,话是没错,就看我爸了。」
城岛家的父母都不在家。
妈妈在四年前失踪,爸爸出门去找她,之后就不曾回来,这是我家对外宣称的状况。事情发生在我上国中的那年春假,也就是小学毕业典礼的四天之后。幸好之后的生活上如果遇到什么两名小孩子无法处理的事,都有芹菜的双亲帮忙解决,存折里有一笔钱,房子的贷款也付完了,这些钱足够支撑我和硝子到大学毕业,所以我们的生活已经可以不用依赖森町家伸出援手。
不过芹菜还是很在意我们的状况。
「而且每隔一段时间爸爸都会跟我们联络,小芹不用这么烦恼。」
这是谎话,事实上就连爸爸也断了音讯,不过这个谎话似乎化解了芹菜的罪恶感。
只见她以毫无矫饰的笑容说道:
「更正一下,反正才第五年。」
「就是啊。」
她的笑让我心生罪恶,但是我依然感谢她的笑容。
「对了,城岛也很久没有叫我『小芹』了。」
「咦?」
在改变话题的同时,芹菜的微笑突然变得让人怀念——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晶』是在小学四年级遭到同学取笑之后,就开始叫我的姓吧——?」
「嗯……」
我忍不住低下头,因为那是硝子来到家里之前不久的记忆——对我来说,想起那段记忆是一件痛苦的事。
有种像是罪恶感的情绪在胸口逐渐蔓延,我试图笑着蒙混过去。
「不对……不是这样吧?我既不觉得怎么样,也不打算理会那些人,结果他们又多说一句『小晶听起来好娘喔——』所以你就发飙开始揍人,还打掉人家三颗门牙。幸好是乳牙,如果是恒齿可能会被告吧?」
「唔……是这样吗?我不记得了!」
「别装了,我记得很清楚。」
我故作镇定,吐槽正在装傻的芹菜。
「为了避免同样的事情发生,我只好叫你的姓。」
我说得很慢,仿佛是在确认自己的记忆。
不过根据我的记忆——芹菜之后的确变得比较像女孩子,至少揍人的拳头换成巴掌。
芹菜「啊哈哈……」笑了几声,她的笑声让我也放心,看来她没有察觉我的异状。
「没办法嘛,那个时候我只觉得你的……小晶这个绰号是我想到的,所以……只有我可以叫你『小晶』嘛。」
但是那个绰号也已经变成过去式——我觉得她的话里有这样的弦外之音,不禁轻咬一下嘴唇。我没有资格这样想,因为舍弃过去的人明明就是我。尽管如此、尽管……
芹菜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将心情低落的我推落谷底。
「可是在那之后……就是我打算不叫你小晶……那个时候的城岛真是了不起,我敢保证。」
「……咦?」
这句话让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那个时候」?
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连忙在记忆中搜寻,可是完全想不起来,那不在我的记忆里。难道是我忘记了吗?不对——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忘记自己和芹菜的回忆,但是那个时候的记忆——
「也没有……是小芹太抬举我了。」
我拼命调整纷乱的呼吸,随口说出含糊的回答.
芹菜没有察觉,只是看着前面,手握着脚踏车铃,脸上的笑容隐约带着喜悦。
为了摆脱痛苦、为了逃避,我装作不经意地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改天可以去你家吃饭吗?最近硝子好像把会做的菜都做完了,经常用冷冻食品充数,我想是该带她去跟伯母学些新菜色了。」
基本上硝子会做的菜,都是跟芹菜的妈妈学来的。伯母老是说硝子比自己的女儿有天分,让她觉得心有不甘,而且她们两个也很合得来。
芹菜抬头看着我,很爽快地点头:
「嗯?当然好,随时欢迎你们过来。我妈也会很高兴吧。」
看样子已经顺利转移话题。
为了保险起见,我刻意露出坏心的笑容,看着身边的芹菜说道:
「对了,这么说来,伯母最近还会做些怪东西吗?像是之前那种歪七扭八的汉堡排,或是变成炒蛋的蛋包之类的。」
她「咦?」了一声,转头看着我。
「妈妈才不会做出这种……」
芹菜这才想通我的言下之意,红潮渐渐爬上脸颊。
「啊……可恶……!」
「改天再做给我吃吧,你的手艺也差不多该有点进步了吧?」
还记得自己以前经常捉弄她,因为我是唯一不会被芹菜打的人,所以经常不知节制把她弄哭。可是每次我去道歉的时候,她早就若无其事地恢复正常,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
没问题,我想得起来,跟芹菜有关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所以她刚才说的一定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的记忆没有缺陷。
「笨蛋……」
芹菜没发现我的内心纠葛,一脸不甘心的笑容。
「我会帮你试吃,好让你出嫁的时候不会丢脸。」
我也为了冲淡自己的罪恶感如此说道,稍微垂下眼睛。
芹菜推动脚踏车,车轮唧唧作响。
「……不用你帮,我又不想嫁人。」
抬头看向前面,芹菜在我身边说出赌气的话,语气隐约带着失落。
接下来——又是一片沉默。
耳朵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远方传来的嘈杂声响。时间接近黄昏,是所有人赶着回家的时刻,更助长那种没来由的思绪。
走着走着,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家。
马上就要道别,芹菜总算开口:
「可是我很欢迎你们过来,爸妈也很关心你们。」
清澈的声音说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的话。
「小晶……刚才你不是说我『没有变』吗?可是你变了,变得更棒了。」
「……咦?」
对她来说,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应该很平常,但是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突然。
只不过是一个「变」字,就把我带回自以为已经摆脱的话题。
「你说我……变了。」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芹菜点头「嗯!」了一声,而且笑得很开心。
「你变了。自从硝子来了之后……还有伯父伯母不在家之后,本来有点让人操心的你,就突然变得好可靠。硝子还不会说话的时候,都是靠你一个人照顾,连我爸妈都很佩服你。」
变了,有所变化——我不再是我了?
不对——我在心里否定,她不是这个意思。
「而且我也心想,原来我身边有这么可靠的人,那么我也得好好加油。我决定要学会怎么照顾别人,也一直朝这个方面努力。所以我之所以会变成管家婆,都是小晶的关系喔。都是因为你,才会有学弟妹来找我商量事情。」
没错,她不是这个意思,芹菜只是单纯认为我有所成长,才会说这些话。一定是这样。
但是我的心里又有另一个想法。
如果——
如果她知道这不是有所成长,而是有所缺陷——
如果芹菜知道这件事,她还会像这样对我露出引以为傲的笑容吗——?
我无法控制满脑子的紊乱思绪。
原本以为已经摆脱的胸中苦闷,现在却以无可比拟的速度扩散。
过去的记忆、小时候和她在一起的记忆——我们去探险吧,她找我一起偷偷跑到附近的废墟。我哭了,她笑着骂我胆小。可是玻璃窗破了,吓了一跳的芹菜也哭了,这也让我回过神来,拉着她的手逃离现场——
废弃房舍,已经被拆掉的废弃房舍。废弃屋的玻璃窗,玻璃,硝子?
在她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是如此清晰。清晰的记忆。只有记忆。
我们手拉手逃出废墟的时候,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勾到,手上划了一道小伤。小芹看到我受伤,忍不住哭得更加厉害,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我都知道,而且我也记得。
当时的我——到底在想什么、思考什么、感觉到什么?
我想不起来——就像一片空虚。
「可是虽说我是看着你、受你影响才变成管家婆,这句话由我来说好像很奇怪……不过偶尔依赖别人并不会遭到天谴喔。」
芹菜还是没发现,继续说着和我的思绪无关的话。
可是我没有办法注视芹菜,只能拼命安抚心脏的悸动、逼退背上的冷汗、隐藏脸上的狼狈。
「我不想老是受你照顾,我可能没有小晶这么可靠……啊、不对!嗯……也不一定要找我。偶一为之……偶尔找个人依靠也没有关系吧?」
我也会加油的。
听见她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我什么话也不能说,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今天早上也是小晶制止我,简直跟以前没有两样,一点进步也没有……你不见得会一直待在我身边,每次适时挺身制止我……」
低下头的芹菜显得有些寂寞,用手拨弄自己的浏海。
我只能把不停发抖的手指藏在口袋里,走着即将结束的归途。
和芹菜道别回家,一进玄关就闻到咖哩的香味。
我脱了鞋直接走进厨房。内心的动摇尚未平息,心跳也有点乱,不过表面上应该看不出来。
「你回来了,学长。」
「……就跟你说在家里不要叫我『学长』。」
身穿围裙站在厨房的硝子背对着我,没有回头。她一直盯着锅子,手握汤勺不动如山。
「……你在干嘛?」
「注意火候。请不要妨碍我。」
需要这么认真吗?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站在旁边看着锅子。
「唔……」
锅里的咖哩已经变成魔女熬煮的魔药,发出「咕噜咕噜……」的哀嚎,眼看就快烧焦。
「喂、小心……」
「就是现在。」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双手握着汤勺插进锅里用力搅拌,同时空出一只手把火关小。
「重点在于要趁即将烧焦之时搅拌。」
我还没问,她就已经开始说明。本来想问她这个「如何煮出美味咖哩」的方法,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不过还是决定作罢。因为硝子做菜的手艺已经比以前好上许多,就这样放手交给她去做,从各种层面来说都比较好——大概,希望如此。
「煮好了吗?」
「继续这样熬煮两个晚上,就会变成世界上最好吃的咖哩。不知意下如何?」
看来还是不要放手交给她比较好——八成是……一定没错。
「……算了。」
「那么我来做个收尾。」
硝子维持站立的姿势放开汤勺,合起双手放到嘴边,接着顺势对着锅里的咖哩伸开双臂,像是在寻求拥抱,但是不带一丝情感。
「你在干什么?」
「加入爱情。」
原来是飞吻。
「你又是从哪里学来这种知识……」
「上周二的推理悬疑剧场。」
她的回答害我差点跌倒。
「……是……吗?」
看来还是应该带去给芹菜的妈妈重新灌输一下做菜的知识和技术,就这么决定。
「我去换衣服,麻烦你准备一下……」
「了解。不过用餐前请记得洗手,学长。」
「就跟你说在家里不要叫我『学长』。」
「还是要说……『饭前不可以忘记洗手哟,亲爱的』比较好?这也从上周二的推理悬疑剧场学来的。」
让人浑身无力的台词配上背脊发凉的死板语气。
「是什么角色说出这种话啊……」
「凶手姊夫的情妇。附带一提,她在开始之后三十九分钟就被毒死了。」
我原本想要吐槽,但是又觉得没力气多管闲事,于是走上二楼把书包扔到床上,脱掉制服外套就下楼了。这一连串的行动只花不到二十秒,但是当我走进厨房时,咖哩已经盛进盘子里了。我皱着眉头,心想硝子的动作如果每天都能这么快,然后不要这么多废话就好了。
「主人,请你快点吃看看……今天的咖哩接近完美。」
虽然不知道硝子是否有喜悦的情绪,不过看见她露出自然的笑容,坐在餐桌旁托住下巴望着我,其他的事也不再重要。
话说回来,多亏有了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我的内心总算平静下来。为此暗自苦笑的我坐在椅子上,拿起汤匙挖了一口咖哩放进嘴里。
「好吃吗?」
「和平常一样。」
「那就没问题了。」
硝子问了和早上一样的话,我的回答也和早上一样,只是少了挖苦的意味。
和平常一样——一样好吃。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咀嚼第二口咖哩,眼前的硝子也拿起汤匙开动。她塞了一口之后说道:
「互沆呵为回昏会。」
「……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要讲话。」
「是的。」
真是受不了她。硝子点点头,面无表情咽下嘴里的东西再次开口:
「适当的味觉分配。」
不是「好吃」这种表达主观感觉的形容词——她没有办法使用这种表达方式。
「是吗?」我随口回了一句,然后两人一起用过晚餐。
吃完晚餐之后洗澡,洗完澡就是自由时间,我们有时候看电视、有时候看书、有时候随便聊个几句。今天因为硝子的手机在洗完澡之后响起,于是我关掉电视,一个人在客厅看书。
「……是的。不,没有任何问题。」
四周都很安静。
「小君和小公主怎么了?是……是,那就没问题了。咦?那可不行,请你裹条毛毯之类的东西保持身体温暖再睡,也别忘了吃药。」
门的另一头传来硝子在走廊聊天的声音——如果那算是聊天——不过不算太吵。
「那就这样,千万别逞强。明天学校见。」
硝子终于讲完电话,回到客厅里。
「朋友打来的?」
「是的,是班上的女生。」
听她这么说让我放心不少,看样子她适应得还不错,至少有朋友会打电话给她。
硝子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和除了我以外的人有所交流,实在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所以我说了一句:「太好了。」
「什么事太好了?」
「随便都好。」
不过硝子无法理解这种微妙的感觉,所以我随口应付过去,继续看我的书。就在此时——
「主人。」
「……怎么了?」
「有件事跟刚才的电话不算完全没有关系……我可以说吗?」
我合上书,端正自己在沙发的坐姿。硝子坐在隔着茶几的沙发上,把手机塞进睡衣胸前的口袋里,一脸认真地说道:
「今天傍晚,我和舞鹤蜜有所交谈。我想报告谈话内容,以及她的提议。」
一个星期的开始,原本应该和往常一样。
但是硝子接下来的报告内容,却为日常划出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