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这到底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是不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唯一确定的只有做梦的时间一定是周一晚上到周二早上,还有每个星期做的梦从开始到结束的内容完全相同,而且是个在梦中能够清楚知道这是梦的梦。
据说如果一直做这种梦,习惯之后还可以控制内容,但是我到现在都不曾成功。不过每七天就作一次相同内容的梦,原本就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所以无法控制大概也算正常。
梦中的我只有十二岁,重复的内容就是十二岁那一天的光景。
年纪跟我差不多,面无表情的少女站在我身旁。
当时的她还不会说话。要是说的精确一点,她懂得人话,嘴巴和舌头也能发出声音,可是就是无法言语——因为她的脑袋思考和身体动作的连结还不顺畅。让她写字可以下笔数千言,但是她的存在还没安定到足以说话。
「啊——啊。」
当时的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过现在的我知道了。
——她要我使用她。
梦中的我才十二岁,还没办法完全理解她是什么……不,这只是藉口。我已经理解她是什么,也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当时的我没有能够冷静分析的胆识,也没有付诸行动的冷酷。
所以愚蠢的我制止她。
「硝子退下,危险!」
硝子是她的名字,也是我妈妈帮她取的专有名词。
「妈妈!」
十二岁的我放声大叫。明知自己是在做梦,身体却不受控制,嘴巴擅自发出呐喊。感觉就像灵魂出窍——十六岁的我在梦里总是这么想。
梦中的地点是我家客厅,登场人物有四个——我、身旁的少女、眼前的妈妈,还有……
「要我还给你吗?」
我的爸爸露出居心不良的笑容,对着我如此说道。
「爸爸,住手!快醒醒!」
正在做梦的另一个我一面大叫,一面冷静思考。
——这样下去不行。
每个星期固定作一次相同的梦,这个梦对我来说就像连续剧的重播,不论剧情再怎么震撼,我都已经了若指掌。我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发展,而且无论这个梦再怎么进行,也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根本无法改变。
尽管如此,心中的恨意还是越来越强烈。
妈妈对着我伸出手。我十二岁的时候,妈妈才三十三岁,就算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偏头看着我——
冒充爸爸的家伙挡在妈妈身前。
「城岛晶,要我还给你吗?想要你妈妈,还有……你爸爸吗?」
他笑了。他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嘲笑我。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那个家伙的名字。
那个家伙附在爸爸身上,爸爸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当时的我不知道那个家伙的名字。
十六岁的我、正在做梦的我知道。
自从那天之后,我调查各种资讯,理解各种事情,体会各种经验,现在的我知道了。
「妈妈!」
我伸手打算推开爸爸,某种看不见的冲击力道毫不留情击中我的腹部,把我打飞到墙边。
「啊、啊!」
依旧面无表情的硝子来到我身边。屈身跪倒在地的我因为刚才的冲击,忍不住开始呕吐。还没消化的食物弄脏绿色的地毯,口中充满苦涩的味道——就连味觉都是这么清晰。然而这只是一种再发现象、只是梦境而已,并非实际的感觉,依然让人很不舒服。
妈妈的模糊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到底是因为我在呻吟,还是当时妈妈的存在已经变得相当稀薄,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只记得朦胧的视线看见妈妈的手搭在爸爸肩上,一直想要走过来——但是她的身影突然混进几丝杂讯。
「妈妈!」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喊出来,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总之就在我抬头的刹那,妈妈的身影就像电视机的雪花画面,化为一阵沙尘——仿佛就是立体的扭曲杂讯……
「没事的……」
「噗!」一声消失了。
冒用爸爸形体、控制爸爸身心、那个不是爸爸的家伙放声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太有趣了!你真是有趣!你妈妈也很有趣,你旁边的家伙也很有趣!最有趣的就是这个身体……我们的生父、我们的元凶、我们的存在意义、我们的因果关系!太有趣了,有趣到了可怕的地步!这个世界……啊、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这么有趣,这么美好!」
我做了什么?在每个星期不断重复的光景之中,只有我当时所采取的行动每次都很模糊。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我的情绪早已被愤怒、悲伤、憎恨,以及其他萌生杀意的情感占据。
开始作这个梦已经四年,差不多要进入第五个年头了,只有这些情绪未曾衰退。
那个家伙继续发出嘲笑。
「把这个身体也送过去好了,因为丈夫不在总是会寂寞的!虽然不知道会到哪个虚轴,也不见得会到同一个虚轴……不过弑亲原本就是身为人子的夙愿吧?所以我必须去做、必须去试。要试试看弑亲之后,我们还会不会存在。要试试看双亲不在之后,我们还会不会诞生。如果答案是肯定,那么我们诞生到这个世界就是有意义的事,对吧?之后我们的弟弟妹妹也会来到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一定也是这样吧?种子已经撒下,如果能够证明没有父母也会发芽,那就表示我们都受到世界的祝福!」
那个家伙摆出演讲一样的夸张动作用力大喊:
「所以城岛晶,我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我。我们还会再会、还会再见、还会重逢!你会追着我,我也会在远方守着你!来找我吧、来追我吧、来抓我吧!只要你准备好,我就会现身。你的准备……没错,当你能够顺利控制身边的女孩,那个最凶恶的祸害、最下流的罪恶、最可怕的灾难,我马上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爸爸的身影也混进杂讯。他和妈妈一样,存在变得越来越稀薄。
「别忘了,城岛晶。」
在爸爸消失的同时,有个像是影子的黑色薄雾,从他身上离开。
那个家伙用爸爸的声音,以可恨的语调呼喊我的名字。
分不出来自爸爸口中,还是发自黑影的可憎声音用力说道:
「我的名字是——」
**
为了把那个家伙的名字赶出脑海,我从床上跳起来。
没有流汗,只是心脏跳得很快,几乎就要撼动全身。
我站起来拉开窗帘,窗外下着久违的雨。
阴沉的早晨,尤其是在星期一听到那种事,更让人感觉郁闷。
学校里疑似有不明的「虚轴」——昨晚硝子的一番话让我稍微受到惊吓,也让我开始焦躁。
她说的「疑似」是舞鹤蜜的看法。她和我们的关系,在一年前发展到了几乎就要互相残杀的地步,因此她说的话很有可能是她设下的陷阱。不过她的遣词用字很暧昧,说什么「可能在学校里面」、「正要出现」之类的话,所以也有可能只是误会。可是目前无法断定真相为何,而且就算舞鹤说的是事实——那个「虚轴」对我们有害的可能性也很小。
但要是舞鹤蜜所言属实……
万一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和那个家伙有所关连……
刚才梦中的画面让我冒出如此联想。
光是想到那个家伙,我心中的冷静就会轻易消失。是受到刚才梦境的影响?还是因为等待那个令人憎恨的家伙等到不耐烦?或是因为我爸爸——城岛树让那个家伙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拖累自己的妻儿,连自己都被抛到别的世界,让我感觉自己有必要收拾残局?每个星期都会梦到的「那个时候」为我带来的后遗症就是——我的日常出现缺陷,而且不曾淡化半分。
那个家伙,那个破坏我的日常的家伙。
自从那天起,我一直活在名为非日常的丧失之中。
自从那天起,我一直等待那个家伙,一直寻找那个家伙。
为了找回我的日常,也为了守护我在周遭构筑的日常。
那个家伙说过:「当你能够顺利控制身边的女孩,我马上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身边的女孩就是硝子。她是虚轴,我的虚轴。
讽刺的是,就如同那个家伙所说,我在那之后学会了顺利控制硝子的方法。
所以他也差不多该来了,不可能不来。
过了四年,已经是第五年。那是一段短暂的追寻,漫长的等待。
柿原里绪、舞鹤蜜、速见殊子、佐伯妮雅——每当我遇见虚轴,就会怀疑那个家伙是否介入,但是每每落空。我胡乱寻找,却连个脚印也没看过。
下次是否还会继续落空,或是可以掌握什么?
总之先要确定是不是真有虚轴,还有这个虚轴和那个家伙有没有关系,否则我的情绪无法平息。我在硝子叫我之前起床,叫醒还在睡的她,比平常早三十分钟离开家门。我知道着急没有办法改变什么,也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恶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应该用不着焦虑。但是我就是无法舍弃「这次一定要找到他」的想法。
虚轴,是这个世界「实轴」的分支,是一个虚构的世界。
产生虚轴的主要原因是人类的意识。当存在于实轴的意识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抱持期待或失望——也就是说,在人们对于「某个别的地方」进行猜测观望,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虚轴。
「如果那件事这样发展就好了。」
「如果没发生那种事情就好了。」
「如果可以这样子的话就好了。」
当意识抱持的期待、后悔、希望与绝望产生强烈的作用,就会像树枝的分歧一般,产生另外一个世界。虽然同样名为世界,可是大小形式都有所不同,从极为狭小脆弱的世界,到仿造整个原本世界的类型都有。
例如「教室里有人打破花瓶」。
那么只要打破的人和看到花瓶破掉的人,一群人用力想着「如果花瓶没破掉就好了」——就会产生另一个「花瓶没有破掉」的世界,在有别于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空间展开。
当然,因为这种无聊原因诞生的世界极为狭小、脆弱,而且不稳定。整个世界大概只有一个教室的大小,只要里面的人打算「离开」,这个世界可能就会立刻崩解、消灭。不过反过来说,只要观望那个世界的力量越强——也就是产生世界、维持世界的意念越强,虚轴就会越广阔、越强韧、越稳定。
照理来说,虚轴不和实轴重叠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实轴和虚轴是平行世界,存在的次元和时间轴各不相同。不过到了最后——从实轴分歧出来的虚轴终究会被实轴吸收、承受。
这就是那个世界的末日。
虚轴是透过猜测观望建立的不定量子世界。在那个世界的末日到来,也就是虚轴崩毁的时候,虚轴的最后一个意识就会回到实轴。存在于不同次元、不同时间轴的虚轴将跨过次元,穿越时间回到真正的世界。
就像断裂的树枝会在树干留下折痕。
世界上最后一个生存者,将会成为唯一能够观测那个世界的存在。而世界必须有人「看着」——也就是有「观望者」才能成立。透过观望才算成立的世界,在观望者只有唯一一个时,观望者就会与世界合而为一,成为相等的关系,回到原本的起源——实轴。
但是透过猜测观望产生的不定量子世界,不应该存在于真实的世界。树干的折痕会自然愈合,实轴也会排除虚轴。当虚轴返回实轴之时,多半都会因为力量不及实轴排除它们的力量,而在来到实轴的瞬间消失殆尽。以刚才举的例子来说——因为打破花瓶所产生的「花瓶没被打破的世界」,灭亡之后会回到我们的世界。尽管如此,顶多只能稍微影响某个人的精神状况,让他作个「花瓶没有打破的梦」,然后就消失殆尽。这是一种到处都看得到的平凡现象。
然而,也有虚轴不会就此消失。
意念的强弱会影响虚轴产生时的强度,消灭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也会受到最后一个观望者意念的影响。之后的虚轴会与真实世界的某个人——也就是其他的意识共存,或是寄生在受到影响的对象身上,将自己的存在固定于实轴。
目前在我身边的,就是这种「虚轴」。
我,城岛晶对于城岛硝子来说——就是让「虚轴」城岛硝子在实轴上之存在机率无限接近1的固定剂。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已经灭亡的虚构世界最后一个观望者,以及观测者用来固定自己的存在,属于真实世界的人类。
我们是所谓的「共生型」,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各自拥有自我意识,这是因为硝子具备三次元实体的意识。如果意识没有实体,虚轴为了固定自己的存在,就会寄生在人类或动物身上,并且与之同化。如此一来两者的自我会融合为一,人格也会有很大的改变。从这方面来看,或许来得比共生型恶劣。像舞鹤蜜的脑中就固定着一个来自虚轴的意识,所以是寄生型。
当然,类似这样对实轴造成物理影响的大型虚轴并不常见。不过虚轴的出现和入侵毫无规律,无法计算也无法控制。
虚轴会回到从实轴分歧的时间点,越大的虚轴对实轴的影响也越大。还有虚轴回到实轴的地点,一定是我们居住的挟间市,也就是在六年前产生虚轴的因果之地——目前能够确定的事就是这些,只有这些。
除此之外,包括虚轴、实轴在内的所有世界,设计图都存放在一个名叫「世界系」的资讯体里。如果虚轴能够完全稳定自己在实轴里的存在,似乎就能得到「世界系」的存取权限——但就连有此权限的虚轴,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虚轴来到这个世界。可能是因为因果关系不够明确,也有可能是因为即使看见虚轴的未来,也无法确定实轴的命运。如此一来虽然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总而言之,虚轴在历经自己所在的世界末日之后来到实轴,求生意志——或者说是本能——有时会对实轴带来威胁。就算没有威胁,成为虚轴固定剂的人,也会得到偏离实轴世界法则的某种能力。这些能力多半都会伤及他人,或是有破坏世界之虞。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查个清楚。
我在班上没有半个人的时间进到教室,先让硝子回一年九班的教室,自己跑去找里绪。
柿原里绪,我在三年前找到的王牌。
因为里绪的性质,让她成为最适合用来寻找虚轴的人。
无法辨识他人,或许应该说是无法辨识人类个别差异。
但是反过来说,这表示她能够辨识人类和非人类之间的差异。
察觉缺陷——这是里绪的说法。她说受到虚轴侵袭的人,心中必定会有某些部分有所缺陷,她只是察觉缺陷,藉此辨识他们。我虽然不接受这种说法,但是不管怎么说,里绪能够辨识外在差异的,真的只有虚轴与固定剂。要是学校里有虚轴,想找到它的最快方法,就是请里绪帮忙。
今天下雨,没有办法上楼顶,所以她应该在保健室。
越过走廊潮湿的空气,我从教学大楼走向办公大楼。下了楼往里面走去,走向受伤和生病的学生、想跷课的学生、完全无法融入班上的学生前往的地方,那个在窗上贴着拒绝性病、烟害防治海报的房间。拉门旁边挂着一个印着几个字的小牌子,上面写着「防灾负责人佐伯妮雅」。
保健室的灯亮着,表示里面有人。
「报告。」
我打声招呼,拉开拉门——右边是白色布帘,左边是药品柜,正前方有一组空荡荡的桌椅。
「佐伯老师在吗?」
「不在。」
布帘后面的病床传来回答:
「妮雅去开教务会议,有事请在桌上的笔记本登记姓名。要是生病或是受伤,就自己到床上躺好,妮雅大概十五分钟以后就会回来……咦?是晶啊?早安。」
一脸错愕的里绪趴在床上,拉开褪色的乳白色布帘看向门口。
「里绪,早啊。」
我举起一只手打声招呼。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皱着眉头。」
里绪维持拉开布帘的姿势偏着头,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担心。
「有事找妮雅?还是找里绪?」
「目前没有事要找佐伯老师,我要找的人是里绪。」
听了我的答案,里绪轻轻「喔!」了一声,以伏地挺身的动作挺起身体,接着顺势弯脚在床上一蹬,平举双手以体操选手的姿势落地。
「喔、要找里绪啊?那么是跟『虚轴』有关的事罗?」
「答对了。」
「喔——」她边说边把手放在背后,从布帘后面钻出来。今天还是跟平常一样穿着体育服,不过浏海夹着上面有樱花装饰的发夹。
里绪注意到我的视线,轻轻甩了一下头,像是在期待什么似地指着发夹:
「这是妮雅送的。怎么样?可爱吗?」
「不要问我。」
「妮雅说很可爱,晶不赞美一下吗?」
「我才不要。」
我不禁面露苦笑。佐伯妮雅称赞里绪也就算了,我没有理由特地对她说什么好话。里绪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于是笑着说道:
「哼、晶真坏。算了。对了……晶是想拜托里绪判别虚轴吧?」
她带着笑容切入正题,所以我也恢复正经的表情点头说道:
「是啊。你愿意帮我吗?」
「好啊。因为虚轴的事情不解决,晶就会一直皱着眉头。刚刚里绪开晶的玩笑,可是晶的眼神没有笑意。每次只要跟虚轴扯上关系就会这样,晶知道吗?」
开朗的声音似乎有助于让我放松。
但是我的表情大概没有什么改变——这让我觉得对里绪有点不好意思。
「总之就拜托里绪了。这件事是舞鹤说的,所以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只要一天不确定虚轴是否存在,就像里绪说的一样,我的神经好像就会一直保持紧绷。」
我们约在午休时间开始寻找。今天先以硝子和舞鹤蜜的一年九班为中心,在一楼找过一遍。
既然说出「感觉不对劲」的人是蜜,那么从她的身边开始找起也是理所当然。原本想在上课时间过去,但是就算一年级的学弟妹不认识里绪,所有的老师可是都认识她。要是他们看见里绪在上课时间还在走廊徘徊,绝对会出声叫住她。另外,里绪有没有办法分辨即将产生的状态——也就是「正要成为虚轴固定剂的存在」也是问题,不过她表示这要实际看了才会知道。
我也考虑过是否要告知学校里的其他虚轴,后来觉得这样太草率,所以决定等到确认无误之后再说,反正人数也不多。
保健老师,佐伯妮雅。
三年一班,速见殊子。
一年九班,舞鹤蜜,还有城岛硝子。
二年三班,柿原里绪,还有我。
「虚轴」和「固定剂」加起来一共六个,我所知的虚轴只有这些。
我顺着原路回到教室,虽然时间还早,但是已经有一半的同学到校了,于是我先去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其中也包括芹菜。
「喔、今天很早嘛,怎么了?」
「因为睡不好,所以就早点上学……森町也很早啊。」
「还好啦——」
芹菜轻轻挥手:
「对了,明天要不要过来?我妈可是很期待喔。」
「好啊。」
我想起昨天回家的路上约好要去森町家吃饭的事,不禁在心中苦笑。这个约定真不是时候。
我走到座位把书包放好。大田敦那群人还是和昨天一样,在我的位子附近聊天,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咧嘴一笑。我觉得不太舒服,于是抢先开口:
「今天大家怎么这么早到,发生了什么事?」
正要开口的大田听到我的问题,眼神有点游移——果然不出我所料,看来他又想拿硝子的事损我——然后反问我:
「你在说什么?」
「什么?」
听到我装傻的回答,大田夸张地说:
「喂喂,你不也是因为这样才早到吗?」
「今天公布学力测验结果的日子。」
旁边的跟班一边露出做作的笑容,一边这么说道。我则是装出一副现在才发现的样子:
「啊……对了,我都忘了。」
班上之所以有一半的人这么早来学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看你这么轻松,考得很好喔?」
「哎呀,反正就跟平常一样马马虎虎。这么说来大田考得怎样?」
「嗯……这次应该考得不错。」
其实他的成绩一直都很不错,无论想要谦虚或自吹自擂都可以。
「搞不好可以追上直川同学。」
大田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向背后。
直川浩辅就坐在那里,和昨天一样一声不响看着考古题。我在心里皱起眉头,大田嘴巴虽然是在称赞他,言下之意却是讽刺。很明显的是对昨天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才会这么说。
至于直川听到大田的话,也只是瞥了他一眼:
「不要跟我说话好吗?反正你们只要聊那些没水准的话题就够了吧?」
就跟我担心的一样,直川脱口而出的话比对方还要讽刺。我不禁看了一下大田的跟班,心想不要再因此发生争执就好了。不过……
「哇啊、大田,他生气了。」
「哈哈,真是没办法。」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事情就这么算了。
反倒是教室的角落传出交头接耳的声音,像是在替他们出头。
「哇啊、真过分……竟然说人家没水准。他昨天好像也是这么说吧?虽然对全校第二名的人来说,大部分的人大概都没什么水准就是了。」
「不过他也只拿过第二名吧?从入学到现在,从来没看过直川考第一名。」
「对啊。」
由于直川完全不理会这些声音,只顾着埋首动笔写笔记,所以骚动没有扩大。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不对劲的不是直川,也不是看不惯直川的同班同学,而是大田那群人的反应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这是为什么?
在我还没想通之前,时间已经来到七点三十五分。
依照惯例,导师在这个时候拿着卷起来的纸张进入教室。
**
直川浩辅一直在等待学力测验结果贴上教室后面布告栏的一刻。
名单上面是全年级的第一名到第一百五十名,也就是公布排名前半的学生所属班级和姓名。当今社会越来越重视学生的隐私,现在还采取这种做法算是满稀奇的,不过也因为这里是私立升学高中才能这么做。同学马上聚集于布告栏前,浩辅还是坐在自己位子上。和平常一样,距离满分只差十二分,没有必要特地去看。更何况跟那些人挤在一起看布告栏,感觉好像和他们一样没水准,还不如坐在这里偷听那群愚蠢的家伙对自己有多佩服,心情还会好一点。
浩辅原本很喜欢公布成绩这种做法。在公布成绩的这一刻,可以让愚蠢的同学见识到自己的实力,听见他们赞叹自己,藉此得到优越感。虽然确信自己的人生正确无误,但是化为单纯的数字呈现在大家眼前的现实,让他感到十分满足。
但是——
之所以会说「原本」很喜欢,是因为这个学年出现了他不喜欢的部分。
入学以来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名的人,今年和自己同班。对浩辅来说,跟那个人同班是很严重的打击。
柿原里绪——从来不穿制服的怪人、拒绝到班上上课、认知障碍、被周围的人视为禁忌。对浩辅而言,她是名符其实的眼中钉。
去年的他觉得没关系,反正只是别班的身心障碍者,同班同学不会特别在意她。但是到了现在这个班上,一切变得完全不一样。
「柿原真是厉害,这次只扣了两分。」
围在布告栏前面的同学发出佩服的赞叹。
「去年的期末考还是满分呢!这次大概是数学被扣分吧?可恶的户次,只要计算过程不合他的意,就会随便乱扣分。对不对啊,城岛同学?」
「这个嘛,我没有仔细看过里绪的考卷。」
「就是因为这样,你的成绩才会一直在中间啦……就算榜上有名也是从后面数过来比较快,你不觉得很惨吗?」
「名字不在上面的人没有资格说我。」
教室里响起一阵愉快的笑声,城岛晶代替柿原里绪成为话题的中心。对所有科目只有平均分数的人来说,这样应该很值得高兴吧?明明不是自己的能力还这么得意,看来白痴就是得用白痴的方式维持尊严——浩辅一面倾听背后的对话,一面在心里可怜他。对话虽然只有十五秒,其实晶应付起来还是觉得很麻烦,但是浩辅没有发现。他只是想着「你就风光个十五秒吧」,然后等待自己的名字出现。
「不过这次真的很夸张,前三名都在我们班喔?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五个人在前二十名。这下子可以拉高全班成绩,真是赚到了。」
时候到了,浩辅忍不住绷紧全身。
「是啊,一个月前看到这些同班同学就吓了一跳,没想到真的这么厉害……不过真的是赚到了,只要平均分数够高,老师也不会太罗嗦。」
「姑且不论原本的一、二名,有他们在拉高平均分数也不奇怪……这次最厉害的是大田同学吧?你是怎么办到的?」
「没有啦,只是碰巧而已。大概是这次的春假作业,我难得都有好好写的关系。」
所以第三名——是那个家伙?
浩辅对「大田」这个名字感到不太愉快。成绩还可以,运动神经也不错,长相也颇受女生欢迎——在距离开学没多久的五月就已经成为班上的风云人物,那个讨人厌的大田敦。
今天早上用一副自以为是的态度对自己说话,虽然是在下面,不过一想到那种人的名字居然跟自己并列,还是很不高兴。咬着嘴唇的浩辅一边在心里自言自语「那个家伙只不过是帮自己炒热气氛」一边等待听到自己的名字。桌子底下的手握紧拳头,等了两秒。
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但是对浩辅来说,现实并非如他所愿。
「第一名柿原、第二名大田、第三名直川。前三名都在我们班上……」
——顺序不对。
浩辅不禁站了起来。因为力道过猛还撞倒椅子发出巨大声响,但是他根本充耳不闻。不过围在布告栏前的同学听见了——浩辅看不到他们转头看着自己,只是直接朝教室后面走去,拨开人群接近布告栏上面的那张纸。
在说不出话来的众人环视之下,他扶正眼镜直视前方——
「不……可能……」
「大田敦」三个字出现在自己的名字直川浩辅上面,就像是在践踏自己。
「喂喂,直川怎么啦?对考试结果这么好奇?」
大田带着嘲讽意味的玩笑话,惹得全班哈哈大笑。
「……真是难看。」
「他会听见啦。可是真的满痛快的。」
「就是啊,一直把大田当白痴,结果竟然输给人家。」
耳朵听得到笑声,还有比笑声更大的说话声——都是侮蔑自己的话语。
「哎呀,你是和平常一样用功没错,但是这次大田比你努力多了。」
大田的跟班,一个浩辅记不得名字的同学一句话,成了事件的导火线。
努力?那种垃圾怎么可能光靠努力赢过我——!
浩辅没有思考的余力,完全不顾后果,只凭着一时冲动的情绪大吼大叫。
「不、不、不可能!」过度焦躁的情绪让他开始结巴。这是他小时候的毛病,这个毛病让他感到自卑,驱使他拼命训练自己,在小学中年级时好不容易加以克服。当时的经验让浩辅相信自己的能力,认为自己只要肯做就办得到。如今耳朵听见的窃笑,让他觉得自己的口吃再次被人取笑,对自我能力的信心也产生怀疑。
考试成绩的排名。
看在旁人眼里只不过是枝微末节、没什么价值的事,却让浩辅的情绪为之沸腾。
「我、我、我怎么可能,只、只、只有第、第三名!」
不知道是想抹去心中的怀疑,还是想要弥补什么,内心混乱的浩辅朝着大田冲过去,双手揪住他的胸口大叫:
「大、大、大田!你、你,干了什么好事!我、我怎么可能输、输……输给你!你、你一定是用了什么卑、卑鄙的手段,一定是作弊,或是偷了考卷……!」
「呀!」不知道是谁的尖叫,让紧张的气氛瞬间蔓延。
浩辅没有发现自己的行为只会让自己受的伤加重……
「你……你、你一定是、用了、不、不正当的手段!」
「放手。」
「……咦?」
周围的喧嚣因为大田冷静的态度和强而有力的一句话,瞬间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冷酷,仿佛能够削肤刺骨的沉默——
浩辅眼中只看见自己和大田四周的同学倒退几步,围成一圈。
亢奋只是一瞬间的事,冷却也是。
大田再度以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
「放手,直川。」
浩辅的手指松开,看起来似乎濒临崩溃。大田随手整理皱掉的制服领口,手肘撞到他的肩膀,无力支撑身体的腿瘫软弯曲,倒在油羶地板上。
「大家也该回座位了,老师要来了。」
大田的话不知道是不屑一顾,还是可怜坐在地上的浩辅。寂静无声的群众就像机器人一样乖乖听从他的命令,教室里充斥椅子和地板摩擦的刺耳声响,对浩辅造成致命的打击。
动弹不得。他就这样坐在地上,一步也动不了。
没人帮他。没有人对无法动弹的浩辅伸出援手。
教室的气氛变得有如金属一般冷漠坚硬,从各个角落传出耳语——怀疑别人偷考卷会不会太过分、真亏大田忍得住,要是我早就揍他了、吓了我一跳、就算再怎么聪明,这种人还是烂透了、那怎么能叫聪明,真的聪明就不会做出那种蠢事——
「啊……」
众人冷嘲热讽的话语,还有瞧不起人的态度令浩辅为之愕然。他发现那种说法和心态,和自己面对同班同学的感觉一样。
他们瞧不起我。
我瞧不起的那些人,居然反过来瞧不起我——?
浩辅的心中不断涌出愤怒和矛盾,但却无法反驳。他把身体缩成一团坐在原地。
直到三分钟之后进入教室的导师叫他回座位,浩辅才有办法行动。在他缓缓起身的时候,下雨的潮湿空气就像沉重的黏液缠绕在他身上。
**
雨一直下到中午还是不见停歇,气象预报说会下到半夜。作了那个梦、虚轴的事、潮湿的空气——最糟的是班上剑拔弩张的氛围,已经到了无法视而不见的地步。对我这种期待安稳日子的人来说,这些因素都会让我觉得不舒服。
同学看向直川浩辅的视线依然那么冰冷。
关于这件事,我也有我的想法。
不过这也算是日常生活的范畴——我如此告诉自己,然后走出教室。
我边走边想,现在最要紧的是眼前的问题。
先到保健室接里绪,然后往一年九班的教室走去。毕竟是在午休时间前往不同年级,所以知道里绪是谁的人并不多。虽然二年级的体育服出现在只有一年级新生的地方有点醒目,但也还在可以容许的范围之内,没有什么大不了。
「对了,晶,大概要花多久的时间?」
我一边暗自观察周遭的每个人,一边对着身边发问的里绪老实回答:
「这个嘛……不算假日大概要一个星期左右。」
要让里绪看遍全校师生,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再说舞鹤说的话也不怎么可靠。所以我的想法是先巡视一年级数室,二、三年级的教室也比照办理,然后在同样的时段前往办公室和学生餐厅晃一圈。如此一来应该就能做出某种程度的判断。即使是舞鹤说谎,或是她设下的陷阱,我也有自信能够应付。
应该担心的是如果舞鹤所言属实,而且要寻找的虚轴跟那个家伙有关,知道我的存在并且刻意躲着我的话,情况就会比较麻烦。所以我把重点放在这个部分,预计用一个星期的时间作出判断。花三天的时间巡视学校,剩下四天看对方怎么出招,大概要从第四天开始才需要严阵以待。不过尽管如此,也不能因为是第一天就有所松懈。
总之先完成今天的计划。一年级共有十个班,我特别把重点放在硝子所在的九班。
虽然是没有效率的笨方法,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就抱歉了。毕竟情报来源是舞鹤蜜。」
「唔——因为蜜很可怕嘛。」
这个方法实在太过缓慢,我不禁感到有点焦急,但是里绪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可是蜜和『破碎万花筒』都是诚实的好孩子喔。虽然有点可怕,但是不会说谎,或许应该说『无法说谎』比较正确吧?」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蜜的世界……吸收原本的蜜,在蜜体内的『破碎万花筒』虽然可以用陷阱害人,但是没有办法说谎。就算说谎,只要追问下去,蜜也会自己承认说谎,特别是『话语』更是如此。」
「是吗?这和虚轴的起源有关系吗?」
「咦?晶不知道蜜的……起源?」
起源的意思是指虚轴在转移到实轴之前,是「基于何种物理法则所成立的世界」。
「不知道,至少没听说过。速见殊子没告诉我,里绪也没跟我说过。」
「是喔……既然殊子没说,大概就表示不想告诉晶……应该是因为晶想要排除蜜,所以里绪也不会告诉晶。这样可以吗?」
「好吧。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
里绪和任何虚轴都不是敌对关系。她的人很好,没有任何敌意,只要对方不攻击,她也不会主动出手。更何况她的能力之强是其他虚轴无法比拟的。里绪无法分辨虚轴以外的人,因此更加珍惜为数不多的朋友,所以我尽量不问她关于舞鹤蜜的事。我实在不太想从里绪身上逼问情报。
「总之蜜不会说谎。这一点晶可以相信吧?」
「好吧,虽然我不相信蜜,但是我相信里绪。里绪不会对我说谎吧?」
「嗯……呵呵,虽然事实如此,可是能听到晶亲口说出相信里绪,还是觉得很高兴。」
既然里绪这么说,那么舞鹤蜜感到不对劲就是确有其事。我稍微更正一下自己的认知——把「舞鹤设下的陷阱」这个可能性稍微调低。
我一面思考,一面看着擦身而过的学生,同时也从走廊的窗户看向教室。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尽量记住已经确认过的长相。
「因为里绪和晶一年级的时候是二班,所以没来过这一旁。」
一面四处确认,一面来到走廊的尽头。接下来只剩下一年十班,还有隔壁的一年九班。既然是硝子和舞鹤蜜的班级附近,找到虚轴的可能性自然也比较高。
「是啊。里绪,这附近要多注意一点。」
「OK。」
我们稍微加快速度,穿过拥挤的走廊。
**
「而且女主角真的很厉害——那可是电锯二刀流喔?岂不是很怪吗?」
「那么做很危险。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我觉得问题不是会不会受伤……」
主人和里绪应该差不多要来到这间教室,但是因此暂时停止日常作息也显得太不自然,所以我今天依然过着一如往常的午休时间。
吃完午餐之后,午休时间的教室里充斥着喧嚣。我和平常一样,和同样的成员一起闲聊。小君、小公主还有我——小公主是姬岛姬的绰号,她姓姬岛,名字是姬。小君说她的侧脸看起来总是一脸疲倦。然后加上八重总共四个人,这就是我所属的团体。对了,八重今天因病缺席,她的身体状况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太好,因此我也预测她会缺席。我打算晚上再打通电话给她。
「然后呢?除了这本书之外,你昨天还看了什么?」
「还有——《献给虚无的供物》。」
「这本书和我重复,我看了三遍。」
「君子……看书多少选择一下好吗?硝子也不要被她带坏了!」
今天闲聊的内容,是小君拼命介绍她最近看过的书。
她的说明有许多遗漏及模糊之处,不过根据八重与小公主的说法,这才是有趣的地方。我没有办法理解「有趣」的概念,不过还是可以露出笑容。而且在聊书的时候,小君的表情与神色就会变得很好,所以根据我的判断,我也应该露出笑容。
「只要再看完《脑髓地狱》,日本推理三大奇书我就全部看完了——!」
「所以君子已经看过《黑死馆杀人事件》罗……」
「这个顺序不太寻常。根据统计,以知名度和取得难易度来说,第一本看《脑髓地狱》,接着看《献给虚无的供物》,最后再看《黑死馆杀人事件》的比例最高。不过在看《脑髓地狱》时就没办法继续看下去的人也不少。」
「我说硝子,现在不是在讲这件事。我要说的是你们能不能看点比较像是高中女生看的书……唉,如果是漫画我就跟得上话题……」
「可是小公主喜欢的漫画都是BL.……」
「啊——啊——啊——啊——啊——啊——收讯不好听不见——!」
「话说回来,普通的高中女生应该不会知道日本推理三大奇书。」
「对啊对啊,就是说嘛,小公主——你很奇怪喔——」
「你们没资格说这种话……对了对了,我要问八重的事!硝子,你昨天不是有和八重通过电话吗?八重还好吧?我们今天去探望她好了。」
「想换个话题吗,小公主?转个话题加以逃避是个好方法,但是这个话题我们早上才聊过,你这样转得有点硬。」
「……你也太冷静了……」
「不过担心八重这点和我重复。因为她说只是有点发烧,大概明天就会来上学了。还有,去探病反而会麻烦八重招呼我们,根据我的判断,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是啊——八重就是闷着什么都不说,才会变成这样啦——」
对话没有任何窒碍。入学至今一个月,关于与人沟通的部分,我好像做得还不错。目前应该可以给自己一个及格的分数。
「喔?」
对话突然停下来。小君与小公主看向教室外面的走廊,表情像是两只看见食物的小鸟。
「君子,就是他吗?」
「嗯,小公主,就是他。」
好奇她们在看什么,所以我也准备转头过去——
「嘿嘿嘿嘿嘿硝子——」
「呵呵呵呵呵硝子——」
两个人转头看着我,好像食物跑到我的脸上。
「是?」
「是什么是啊!你们真是要好,连午休时间都来找你。」
「就是说啊——你可以事先跟我们说一声啊——」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才看到主人和里绪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因为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两个人显得有些不自在。里绪长得很漂亮,的确十分引人注意,可是外貌平凡的主人大可放心,没有什么人在看你。
「喔——我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观察。虽然普通了点,不过长得还算不错。」
远远看着主人的小公主做出如此评论。高兴吧,主人,我朋友的品味好像很奇怪。
「这是入学以来第五十八次订正。他是我的堂哥,不是男朋友。」
「你有在算!?」
「可是旁边那个人是谁?很可爱耶——」
「是萝莉美少女喔。君子,你完全输给人家了。」
「人家又不是萝莉……」
「可是为什么会两个人一起来……难道是……劈腿?」
「什么?要谈判吗!?是来谈判的吗——!?」
两人话中需要订正的地方实在太多,所以我决定略过。
「可是等一下,怎么样都是硝子比较好吧!?不但长得漂亮、娇小玲珑,而且又天生少根筋!啊啊、真是完美到让人生气!」
「小公主,你的话越来越怪……可是这也要看男生的喜好吧——?」
「不、班上九成的男生都对硝子有兴趣喔?就是知道她有男朋友才没有靠过来……不然你看,班上男生看向他的眼神都有点怪!」
奇怪的骚动在班上扩散。
「……你们两个,再闹下去我就要惩罚你们。」
不能无视这种行为的我,试着威胁她们。
「可是你看,硝子也是萝莉美少女!身高不高、手脚纤细、娇小可爱!哪个男人会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女孩被人追走!」
竟然不理我。小公主甚至抓起我的手摸来摸去——我可是警告过了喔?
「隔衣拆胸罩倒数计时开始。就算是冬季制服的厚度,也抵挡不了我的完美技巧。你就代替我承受周遭的视线。」
我把手放在小公主的背上,她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这……等等、不准性骚扰!」
主人果然发现我的身影,还对我使眼色,可是为了不让人说我们心有灵犀,所以我决定加以忽略。而且我根本没有心,真是白费功夫。
「你的男朋友好像在叫你喔——?」
可是小君却在这个时候多嘴。没办法,根据我的判断,继续忽略会显得不自然,更何况主人来到这里的理由极为严肃,我应该快点过去找他。
「我先过去一下。」
于是我的手离开小公主的背,站了起来。
「好、快去快去。加油!逼不得已就用眼泪攻势!」
「奋战到底——不要让给人家罗——」
她们的误会似乎已经突破大气层,快要脱离重力的束缚了,不过我还是在众人的视线之下,走到主人和里绪身边。
为了隔绝想从窗户偷看的视线,我们走到距离教室有段距离的地方。我笑着跟里绪打招呼:
「午安,里绪。最近好吗?」
「嗯、很好。硝子呢?还不错吧?」
「没问题。学长,一楼已经检查完了吗?检查完了只要用简讯跟我联络就可以了……」
主人听到我的话,不禁露出苦涩的表情。
「嗯,一下子就结束了。因为只是让里绪到处看看……不过,今天是出局了。」
「出局?」
「所有人都一样。」
嘟着嘴的里绪帮主人模糊的话语作了补充说明。
「至少这里没有虚轴。」
「是吗……」
「硝子,你们班上今天有两个人缺席吧?加上现在不在教室里的,一共有几个人?」
我从记录当中找出刚才的记忆,汇入脑中。
不在教室里的人有五个——男生两个,女生三个。
「共有七个。其中包括舞鹤蜜,她现在不在教室里。」
「是吗?我还有点事想找她问个清楚……那就是还有六个人。那么明天午休过来,现在不在的六个人……还有班导和副班导在的机率有多少?」
「缺席的人应该都在。但是午休不在教室的学生里,有两个人的机率很低,因为他们会去找国中同学用餐。」
主人听完我说的话,思考了0.1秒之后作出决定。
「那等放学再来吧……列出名单、拟定有效率的计划等细节部分都交给你,可以吧?」
「知道了。」
我点头同意,然而思考回路却因为主人的逻辑矛盾产生疑问,因此对着主人问道:
「不过为什么要以我的班级为优先?虽然舞鹤蜜所谓的『直觉』如果当真,那么虚轴,或是即将固定的虚轴在她附近的可能性的确很高,进行彻底调查也没有矛盾……但是必须检查的对象遍及整个学校,先去巡视二楼和三楼应该比较有效率。」
不知为何,主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将视线转向里绪——她笑得很开心。
「里绪没关系,要花几天都无所谓。」
看到她自然的笑容,我不禁暗地心想,自己还要多少时间才能做出这种表情,并且开始进行毫无根据的计算。也因为这样,我错失追问主人的机会。
话题就在这个时候改变——
「不好意思。虽然会给里绪添麻烦,还是拜托了。」
「没关系,这可是晶的拜托。晶难得会拜托里绪,里绪很高兴。晶每次都找殊子帮忙……」
一提到殊子这个名字,主人就皱起眉头——主人很不擅长应付她。
「我也是不得已才会拜托她,饶了我吧。」
「可是学长也只能拜托她了吧?」
速见殊子。她的品味有点独特,「对于可爱的东西毫无招架之力」。而她所谓『可爱的东西』,不知为何也包括我——
「我不在乎她每次要求的『亲一下』。」
主人板着脸低声说道:
「不要再说了。」
「要里绪亲也没关系喔?殊子的脸颊很软,里绪很喜欢。」
「里绪不要再讲了,那个女人根本就是谁都好……」
里绪也位于殊子好球带的外角偏低。殊子帮忙主人时所要求的谢礼「硝子亲我一下」,大部分都是由里绪代劳,我到现在还是无法判断应不应该为此道谢。
「算了,反正到时候再说。」
主人赶紧变换话题。逃避问题是主人的坏习惯,不过这种时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之……可以的话我想在明、后两天确认清楚,还有想找舞鹤问个清楚……可以帮我跟她说一声,叫她放学之后留下来吗?」
「我会转告她,但是我不觉得她会听话。」
「这才是问题所在……」
无论如何,今天的调查工作已经结束。主人将视线转向走廊,暗示里绪该走了。
「待会儿再传简讯给我。」
「我知道了,学长。」
我点头答应,两人转身准备离开——可是才走了两步,主人便停下脚步回头。
「……对了,硝子。」
「今天不在教室的人当中,有几个是你的朋友?」
主人不经意地观察我的表情。
这个时候我才理解,方才主人的逻辑矛盾出在哪里。
主人之所以优先仔细调查一年九班,乃是出自于对我的担心。
他担心受到虚轴波及的人是我朋友,我会感到「难过」。
我不会觉得高兴,因为我没有这些感情。
可是至少主人很重视我,甚至到了会担心的程度。
于是我切换思考模式。
「没关系的,『主人』。」
我说出不允许在学校里说的话,脸上露出笑容。
「不需要担心。里面有三个人和我处于友好关系……不过就算其中有人是虚轴,我也会尽全力回应你的决定。」
他的担心是出自于我为他所有的逻辑归结,同时也是证明我对他还有用处的证据。
「我是你的所有物。如果你下令要杀,无论对象是哪个世界的什么人——是的,就算是我自己,我也做好将对象破坏到体无完肤的准备。」
因此他的担心是无谓的。
「所以请给我命令。到了那个时候,请给我一个没有踌躇、宽恕、犹豫,不掺杂任何怜悯、同情、惋惜,只有冷酷、聪明、纯粹的命令。」
这是身为所有物的夙愿,回应他的心意,就是我最优先的义务。
「我将毕恭毕敬屈膝领命,有如机械面无表情,尽我所能服从命令。」
正因为如此,我露出只为了主人准备的完美笑容。
「……我懂了。」
点头的主人虽然面无表情,可是其中却蕴藏坚决的意志。
——对于这种时候的主人,我的想法和小公主所说的一样。
**
当天晚上。
身在自己房间里的直川浩辅蹲在床上,用力握紧床单。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那个垃圾、那群垃圾,竟敢对我、对我……!」
他把自己的声音尽量压到最小,其实他恨不得放声大吼,但是屋龄十年、三房两厅的公寓墙壁很薄,发出大一点的声音就会传到隔壁房间,更何况傍晚被人揍了一顿,肚子痛得要命,就算想吼也吼不出来。
那是今天放学之后的事。
忍耐一整天有如尖针射来的视线,一直告诉自己理会这些人只是浪费时间,让自己专心上课,好不容易撑到放学。浩辅一下课就离开教室,快步走向鞋柜,没想到大田敦的跟班已经在那里等他。
「喔、直川,可以耽误你一下吗?」
语气虽然很有礼貌,眼睛却露出讨厌的睥睨眼光,一点也不像私立升学高中学生该有的眼神。在升上二年级的同时,这个不记得名字的家伙就认为大田是班上最有力的人,于是成为他的跟班。看来他大概是在下课之前就在鞋柜等待了。
「干、干嘛……」
不习惯这种场面的浩辅害怕了。国中就读升学导向的私立学校,浩辅很不擅长与人争吵。可是话说回来,这所学校里面有这种人还比较奇怪。
「好啦好啦。」
对方露出讨厌的开朗笑容,伸手抓住浩辅的手。
「有点事情,一下子就好。」
「找、找我有事……」
「跟我来就对了。」
无论是声音、态度,还有手上的力量,都由不得浩辅逃避。
绝对称不上粗鲁,从外貌看起来也是个非常普通的人。如果要说粗鲁,那个听说有在练柔道的敷户良司还比较像不良少年。
浩辅马上就会知道外貌与内在不一定相同,平时能够应付日常生活的人,才是最难对付的。
他被带到通往楼顶阶梯的最后一个转角,来这里的路上还特地绕路走到第二教学大楼三楼的三年级数室,避免认识的人看见。
最后到了浩辅不曾来过,有三个人正在等他的地方。
「嘿、直川,不用这么急着回去吧?」
「……为什么?」
其中也包括大田敦。
「什么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一旁的跟班一起发生「呵呵呵……」的笑声。
「这里很方便喔。平常午休还会有人过来,不过放学之后就没人了。尤其今天又下雨,就连那个脑残也不会在雨天上来。」
浩辅的背脊不禁为之僵硬。平常在教室里和大家说说笑笑,颇受同学景仰的「大田敦」,和现在眼前这个人有决定性的不同。
「好啦……」大田露出平常在教室里不曾看过的下流笑容,朝浩辅走近一步。浩辅忍不住想要逃跑,可是双脚吓得不听使唤。而且在不知不觉之间,他的双手被两个跟班抓住,凭浩辅微弱的力气根本无计可施。
「我是记不太清楚,直川同学早上说了什么来着?」
「啊、没有……」
「你说我什么?」
就在浩辅支支吾吾的时候,大田握紧拳头,朝浩辅的肚子挥去。
「……唔!」
浩辅的呼吸瞬间停止,痛楚蔓延全身,双脚忍不住颤抖,脑袋一片空白。
「啊?你说我偷考卷?作弊?」
大田的眼神中满是蔑意,只是浩辅看不见。
「咿!」
刚才被打的地方又挨了一拳,低下头、呼吸困难的浩辅不由自主地抖动身体。
大田仿佛是在对即将被杀的猪发泄压力,「嘻嘻!」笑了两声。
「你说的话真是有趣,真的很有趣。我这个品行端正、受到班上同学信赖的人,你竟然说我作弊、偷考卷,靠着卑鄙下流的手段考到全校第二名?你说的没错。直川,你还挺聪明的。」
听到这番话,浩辅的脑袋真的一片空白。
呼吸一点一点恢复过来,挨揍的力道让他用力咳嗽,用手护住的肚子因为痛楚而发烫,脸上满是眼泪和口水,即使如此浩辅还是抬起头——不由自主抬起头。
「你说……什么……」
「我说我偷了考卷啊?不过正确说法不是偷,而是人家给我的。还有我没有作弊喔?作弊的效率这么差,我才不干。」
浩辅不禁心想他是怎么办到的。大田仿佛看穿他的思绪,继续说下去:
「方法可多了,不过你这么认真,大概想不到吧。就是英文老师竹田,被我调教的可听话了。去年她刚毕业什么都不懂,所以我就和她商量聊天,然后趁着气氛上了她。之后她就好像爱上我了,说什么会给我特别待遇。真是白痴,哪有这种老师的,哈哈哈。」
大田不顾听得目瞪口呆的浩辅,自顾自地说得兴高采烈。
「可是到她印考卷给你,不也花了半年的时间?」
「半年算快了,不过还是很费工夫。看她那个样子也知道没交过几个男人,而且又是个乖乖脾……不过最后还是靠着眼泪攻势,我哭着对她说,无论如何都要考出好成绩,不然就没指望考上想念的学校,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然后她就连其他科目的考卷一起拿给我。要是被学校发现一定会被开除,恋爱真的会使人盲目啊。可是我真搞不懂那些老师,怎么会对梦想之类的空话那么没辄呢?真想告诉他们,既然那么喜欢做梦就去睡觉啊。」
卑劣却又有所顾虑的窃笑,在楼梯的转角回响。
「就是这样,今后你是不可能考赢我了。虽然没办法拿到答案,但是只要有考卷就够了……毕竟我的成绩原本就满优秀的。」
浩辅的眼前忽然染成一片红。
这个家伙以为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用这种没有意义的举动就算是比我厉害吗?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绝对没有,不可能有任何意义。
「我要揭穿你……」脱口而出的话语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自愤怒。
「我绝对、绝对要揭穿你!竟然要那种手段,没有人会放过你的!这已经不是校规还是什么的问题了……我要把你,还有竹田老师一起赶出这个学校……!」
可是浩辅的愤怒被更强大的威吓压制。
大田的一只手抓住浩辅的领口,压迫他的喉咙。
「所以啦……为了避免你揭穿我,接下来要采取一点行动。你要大声求救也可以喔?反正楼下有我的人在把风,有人来的话我马上就知道了……喂!」
大田的跟班在浩辅耳边应了一声,然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儿,那个人拿出某样东西交给大田。
那是一台数位相机。
「基本上,我是讨厌暴力的。」
大田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同时也很残忍。
「所以我是用这种手段来封口。暴力在最后关头根本没用,而且就封口的方式来说是下下策。比起暴力,还是这样比较有效……好了,拜托你们啦。」
大田对跟班使个眼色,浩辅耳边响起「哈哈哈!」的笑声,同时还有四只手朝着他的制服领口和皮带伸去。
浩辅已经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会被拍下什么照片。
抵抗也没有用。大田的跟班三两下就捣住他的嘴,同时勒紧他的颈动脉,让他陷入昏迷。
浩辅在床上想起这段回忆,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那群人嘲笑浩辅的话还留在他的耳边。在抵抗的过程中,他的肚子挨了好几拳,双手也被紧紧压住,别开的脸硬是被转向镜头,炽烈的闪光灯至今仍然烙印在他的眼中。网路是很方便,不过最近的印表机也很不错——一想起他们一边露出讽刺的笑容一边说出来的话,浩辅就感到怒火中烧。
每一种折磨,都是难以抹灭的绝望。
然而最让浩辅感到烦躁的并非只有绝望。
不是大田笑着说「要潜进学校网站张贴照片,还是贴在学校所有的布告栏好呢?」的笑脸。
也不是自己在听到大田说「接下来要拍影片,得想办法让你那没看头的东西振作起来」那句难以想像的下流话语时,哭着磕头道歉、拼命求饶的自己。
最令他感到烦躁的,是在这一幕里现身的——那个人。
「这是在干嘛?」
顶楼的门突然打开,传出惊讶的尖锐声音,让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哎呀呀。看起来好像是不堪入目的景象……可是里绪不小心看到了。」
穿着体育服的人伸手拨弄湿透的头发,以一副完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俏丽的短发乱七八糟缠在一起,姣好的面容微微偏向一边。
柿原里绪——
拒绝上课,成绩依然是全校第一的天才。因为认知障碍而无法分辨他人长相的身心障碍者。就算到了学校也绝对不穿制服,一整天几乎都待在楼顶的怪人。
心不在焉的柿原像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对着浩辅开口:
「总之先穿件衣服吧。里绪看了会不好意思。」
「柿原……你别多管闲事。」
大田的神色看得出来相当紧张,声音也有些僵硬。柿原里绪有认知障碍,根本认不出浩辅和大田,不过大田似乎没有察觉这件事。
「里绪不是『你』,里绪就是里绪,不要使用代名词。」
「哈!那就表示会当作没看见罗?」
「不是,里绪不是说当作没看见,而是不想让心情变糟。如果要在这里继续,里绪就会出手阻止了。可是到别的地方去的话里绪就不会阻止,只要从里绪眼前消失,里绪就不会干涉,也跟里绪毫无关系。」
浩辅的眼前一片黑暗,大田笑着说道:
「果然够古怪……说的也是,柿原根本不记得我们的长相。就是说嘛,无论我们在哪里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是几年几班的谁啊。」
大田这才发现可以安心,忍不住耸了耸肩。浩辅虽想大声说出大田和自己的所属班别,但是从柿原刚才的发言来看,大概不会有任何效果。浩辅咬着嘴唇心想:这下子无计可施了。
「对啊,所以跟里绪没关系。」
听里绪这么一说,大田似乎也恢复从容的态度,于是压低声音笑着威胁她:
「可是柿原,我们不可能到别的地方,所以你还是快闪吧。」
大田的话才刚说完,就发生超乎他们预料之外的事。
「里绪说过不要用代名词称呼里绪,里绪可是说了三次。」
柿原突然变得脸无表情,声音也不同于原本的童音,变得相当僵硬。
「说了三次还听不懂吗?里绪无法忍受人家用代名词称呼。用代名词称呼里绪,里绪的存在会变得不安定。里绪就是里绪,是无可取代的唯一,不是这个世界的大多数。变成大多数的话,个体就会消失……虽然不求理解,可是里绪刚才说过不要用代名词吧?」
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是个感觉起来毫无道理的疯狂逻辑……
「……『小町』。」
就在柿原皱起眉头的瞬间。
「……呜、啊!」
某种白色的生物掠过大田的脸上,等到大田用双手护住脸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浩辅隐约看见大田左边的眼睑到脸颊之间,有两道像是爪痕的伤口。在他的手掌贴上脸颊时,手掌下方和指缝之间已经开始流出红色液体。
「你干了什么好事!」
两个跟班同时说出一样的台词,发出有如事先设计的完美合声。
正当他们准备扑向里绪的同时,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还有两次,不要使用代名词。」
「呜!」、「呀啊!」就像刚才一样。
同时出现的两道白影攻击两人,从眼睛到脸颊的爪痕制止他们的行为。浩辅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只知道他们三人都陷入混乱。
浑身湿淋淋的柿原一面俯视他们搓揉出渗入眼中的鲜血,一面自顾自地说道:
「没办法,里绪就到别的地方好了……心情真糟,难得有雨天的天空可以看……不知道妮雅还在不在。」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宣告自己不会加以干涉。
于是她转身走下阶梯,对于一丝不挂坐在地上发呆的浩辅不屑一顾——
的确因为这件事,大田等人对浩辅的恶劣行为也就此结束,光从形式上来看,的确可以说是柿原救了他,然而浩辅并不这么想。大田等人拍了浩辅的裸照是不可抹灭的事实,更何况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受点小伤就能抵消。从结果来看——柿原里绪根本什么都没做,而且大田等人未来还是会以卑鄙的手段欺负浩辅。真的无计可施,真的陷入绝望。
不过还是柿原里绪当时的眼神,最令浩辅难以释怀。
她的眼神比大田把自己当成垃圾的眼神更过分——
柿原里绪的眼神,比大田的眼神更没道理。
不只是毫无兴趣、毫不关心,更像是把人当成路边的石头,似乎完全不把他看在眼里。两人的视线没有对上,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意识他的存在。
「竟敢对我……竟敢这样对我……!」
柿原里绪竟然不把自己、不把一直威胁着她全校第一名地位的全校第二名。直川浩辅当成一个人看待,在她眼中甚至连个东西都不是。对于那个自己最介意、一直当成绊脚石的人来说,自己居然完全不构成影响。
他被迫认清这个事实。
这对浩辅来说,是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他一直在心中模糊描绘自己的未来——周围的人都对自己感到畏惧、崇拜、羡慕——在这样的愿景当中,根本不可能有人对自己视而不见。比起受到大田敦威胁的自己,因为柿原里绪而产生裂痕的理想,对于浩辅来说是个更大的打击。因为现实还有办法挽回,但是理想中的未来受到污蔑却无法改变。他无法容许,也不能认同。
冷静思考就会发现柿原里绪患有无法辨认他人的疾病,所以没有把浩辅当作独立个体看待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浩辅根本没想到这点。
自己的未来被玷污了,而且凶手还轻松超越自己拼命建构的价值。浩辅用以构筑未来的价值,对她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对她来说,自己比垃圾还不如吧?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混帐……!」
浩辅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把难以报复在大田身上的愤慨,全部转嫁到还有希望报复的里绪身上。他只是在昏暗的房间里,回想里绪当时的眼神,让心中的焦躁、憎恨与愤怒越演越烈。里绪在浩辅理想的未来世界里造成裂痕,所以这些负面情绪才会全数指向里绪。
「……你这个垃圾!又干了什么好事!?」
「……呀啊!」
薄薄的墙壁另一头,传来妈妈不甚清晰的怒骂,以及丢东西的声音和少女的尖叫。
还是老样子。妹妹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无聊的纰漏,惹得妈妈生气。
「为什么你不管做什么都是这么笨手笨脚!」
接着是打人的声音,和不停说着对不起,拼命道歉的哭声。平常的他根本不会当成一回事,只是爸爸从昨天就住在工厂没回来,没有人会劝架。因此不用想也知道,这阵无聊至极,垃圾殴打垃圾的声音会比平常拖得更久。
这也让浩辅怒火中烧。
「烦不烦啊!这样我怎么专心!」
所有的声音瞬间停止,过个几分钟妈妈就会进来了。跟平常一样说道:「浩辅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妨碍你念书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惹人生气。
为什么我会碰上这种事。为什么像我这么优秀、前景看好、未来光明的人——
于是他心想,好久没揍妹妹了,干脆到客厅帮妈妈打她好了。
而且他也付诸行动,但是心里还是不舒坦。
**
「还会痛吗?」
「不会……已经不会了。」
回家一照镜子,只看见眼皮与脸颊之间有两道像是猫抓出来的伤口。虽然流了不少血,但是伤口不深,现在也几乎不痛了。因为压着绷带的纤细手指触感很舒服,大田敦就这么闭着眼睛,任由她摆布。
「这样就好了。」
随着一句冷静的话,手指离开他的脸。真是可惜——大田一边这么想,一边睁开眼睛。
「阿敦真是不小心。」
帮大田处理伤口的少女边说边露出微笑,他也只能苦笑以对。
「没办法。我看到一只可爱的小猫,就把它抱起来,谁知道它会突然抓人。」
在宽广的客厅里面,和大田一起坐在沙发上的人,是小他一岁,住在隔壁的青梅竹马。她过来大田家吃晚餐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在清洗伤口,接下来就变成现在这样。
两人的父母都是工作到很晚才会回家,所以他们从以前就像这样跑到对方的家里。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大田原本想在她过来之前包扎伤口,不过这个计划是以失败告终。
「那么我也该去准备晚餐了。」
「嗯。拜托你了。」
少女以冷淡的语气开口,并且站了起来,整齐的短发随之飘动。大田用一只眼睛看着她,心里想着这个纱布真是碍事。
「啊。」就在少女站起来的时候,脚下突然一软瘫坐在地,大田连忙从她的身后扶住双肩。身材高挑的她,站起来几乎和大田差不多高。但是大田在闻到掠过鼻尖的发丝香味之前,就先从扶着肩膀的手中感觉到高得吓人的体温。
「喂、你该不会是……」
「啊……」
也不管少女正在发呆,大田的手就拨开她的浏海,贴上她的额头。
「还在发烧呢。」
「啊……嗯……」
少女看着大田,脸颊逐渐泛红——现在不是注意这些的时候。
为什么没有在她帮忙包扎伤口的时候发现呢?大田因为自己的粗心感到懊恼。
「今天没去上学?」
「嗯……」
「笨蛋!怎么不早说!」
大田硬是让她坐回沙发上,接着跑到墙边的橱柜,在药箱里乱找一阵之后一把抓起感冒药,回到沙发旁边。
「我去倒水,等我一下。」
「阿敦,等等。」
「听话,你坐着……」
「我已经吃过药了。」
平淡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
「咦……是吗?」
少女的声音原本就没什么起伏,所以常有人误会她很冷淡或是话中带刺,不过她的个性一向都是这样。只是从刚才的声音里,大田可以听出她硬是打起精神,想装出没事的样子。
「真的吗?」
「真的,过来之前吃过了。而且今天没去上学,睡了一整天,现在已经好多了。」
好吧——大田一边说一边转身:
「不过你还是坐在这里,晚餐就交给我。不过你只能吃粥……吃得下吗?」
「吃不太下。不过,如果是阿敦煮给我吃……我就吃。」
大田把药放在桌上,走向兼作餐厅的厨房。她喜欢的粥是腌梅子粥。
「阿敦,记得穿上围裙。」
「不用穿什么围裙啦,只是煮个粥而已。」
「可是……」
「我没关系,只要吃个泡面就好了……偶尔吃一次没什么关系。平常有你帮我煮晚餐,所以都吃得很好。」
大田察觉她的心里还是有点犹豫,举起一只手制止她。
如果不这么做,她又会开始逞强。要逼她坐下来休息才行。
大田打开电子锅盛了半碗饭,然后在锅子里装水。以熟练的手法点着瓦斯炉之后,打开冰箱拿出腌梅子。
他一边煮粥,一边回想今天的事。
现在手上有可以威胁直川的东西,也让他有了精神上的恐惧,未来已经不可能反抗我们——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毕业之后依然有利可图。当然要是害他自杀就什么都没了,必须得让他要死不活留着一条命。
虽然没想到会被柿原里绪发现,但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他盯着锅子,暗地里笑了。
不过直川那张脸实在是太经典了。平常一副自以为是菁英份子,瞧不起别人的样子,到头来还不是哭得一塌糊涂,对着留有脏脚印的地板磕头,嘴里说着拜托你们放过我,拼命求饶。光是想起那副德行就让人笑个不停。
笼络班上同学的计划也很顺利,分班至今一个月,自己已经几乎是班上的中心,不用多久就可以回到和一年级时相同的状态。成绩优秀、运动万能,而且外表也不差,待人处事更是没话说——大家会聚集在这种人身边也是理所当然,成为这种人正是自己的期望。
简单来说,大田就是喜欢出风头。利用年轻女老师偷考卷,也只是想考出好成绩,藉以吸引大家注意。他很明白自己想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知道自己的表现欲望比别人强烈。
「……会煮吗?」
「嗯,就快好了。」
背后传来青梅竹马的声音,于是他也回头笑着回答。
她不知道大田做了什么,不知道他威胁同学,不知道他跟老师的关系,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大田的表现欲望也不知道。
说得明白一点,从两人相遇的小学时代开始,他就多少会利用不正当的手段,提升自己的地位。但是大田不曾让她看见过那样的自己,也不想让她看见。
因为大田觉得不应该让她知道,而且他也没有笨到会露出马脚。
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大田才会忘记自己的欲望。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打从心底觉得只要身边有她就够了。反过来说,只要在没有她的地方,为了弥补她不在的空缺,大田就会费尽一切努力提升自己的地位。
他不经意地想到,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因为有她,为了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自己才会变成这样吗?
还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所以自己才会想要变得更了不起——
大田把煮好的粥盛进大碗里,和汤匙一起放在托盘上面,拿着托盘小心翼翼朝坐在沙发上的她走去,然后把托盘放在桌上。
她正在看着电视画面发呆,而且还在微微颤抖。电视播放地方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正在报导隔壁市镇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
她专心听着主播说话,表情带着一点忧虑,这让大田有点看不下去,于是默默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她身边的人总是觉得她的个性坚强,其实她比谁都容易受到惊吓、都要温柔——大田比任何人都了解。
「煮好罗。」
所以他的声音要尽可能装得开朗。
她的眼睛移开没有画面的电视,用平常那种常让人以为她在生气的坚决眼神,来回看着粥和大田——然后慢慢调整姿势,在沙发上坐起来。
她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能够察觉她心思的人,世上应该只有自己吧。
「我喂你吃吧。」
少女虽然答应,但是声音和表情没有显得特别高兴。
「还很烫,吹凉了再吃。」
「伯父伯母什么时候回来?」
「很晚。」少女一面吹气一面发问,大田回以温柔的微笑。
「所以你就在我家过夜吧。我会陪你直到你睡着为止。」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这样的回答并非拒绝,这也只有大田才知道。
「啊、可是我朋友会打电话给我,得先回去一趟才行……搞不好她已经打来了。」
「你没带手机过来?这可不行。赶快把粥吃完,今天就早点睡。」
「她那么温柔,一定会担心我。虽然不常笑,其实只是不擅表达。她八成是那群朋友里面……最担心我的人。」
「跟你真像。」
「一点也不像。我没有她这么温柔。」
「不,像极了。不过还是不行。」
大田一边笑着说道,一边把她轻轻按回去。
「就是因为担心,所以你更要快点好起来,明天让她看到你健康的样子才对,不是吗?」
「……没错。就这么做。」
「还有不可以泡澡。」
「那等一下你要帮我擦身体。」
「我知道。」
「不可以乱来喔。」
「我才不会,笨蛋。」
大田缓缓将自己的额头,贴在这个用冷淡态度撒娇的少女——皆春八重的头上。
**
听到第二通电话的铃声响了二十声,我才切断电话。
「八重没接。」
没有人在听我说话。说完才发现声音大到在客厅里回响,而且思考也因为无意义的行动产生些许混乱。
我的朋友皆春八重,今天没来上学。我担心她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可能性绝对不是零,但是这个可能性没有什么根据,而且不管结论如何,只要到了明天就知道——然而我却将认识才一个月的友人列入优先顺位,让我觉得自己可能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太一样。我的第一优先顺位当然是主人,而且第一与第二之间的差距比天地的距离还要大。
主人正在洗澡,有事预定等他出来之后再商量。
总之目前联络不上八重。从可能性来说,最有可能的是她发烧睡着了。要是不停打电话过去把她吵醒,那就是损人不利己的行为。于是我决定用简讯代替电话,按起手机的按钮。
电视里的新闻节目,正在报导隔壁市镇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我记得主人担心这是虚轴下的手。原本这是毫无根据的看法——如今舞鹤蜜提出虚轴这件事,所以有必要考虑这种可能性。
「……电话讲完了?」
简讯还没发完,主人就已经洗好澡来到客厅。他一手拿着毛巾擦干头发,一手拿着装有柳橙汁的杯子。
「没有我的份吗,学长?」
「你要我说几次,回家就不要叫我学长……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标准答案。没有我的份吗,主人?」
「想喝就说嘛。」
主人将柳橙汁递到我眼前,一转身又回到厨房里。等一下帮他洗杯子好了。
「真是够了。」
口中念念有词的主人回来了,杯子里面装的是牛奶。
「不喝柳橙汁吗?」
「突然想喝别的。」
他以有点不高兴的声音说完,接着坐在沙发上。
我不喝牛奶。问题出在这个身体的好恶,只要打算喝牛奶,身体就会不由自主作呕。这和机械的思考无关,是有机生物特有的弱点。
主人当然知道这件事,究竟他是故意的,还是我想太多了?
闲聊结束。既然主人回来了,就要暂时停止无谓的思考。
我针对白天的结果开口:
「主人,有关傍晚传给你的简讯……」
「喔。」
主人喝了一口牛奶,点头说道:
「照你的提议去做就行了,发生异常状况再临机应变。舞鹤的状况如何?」
「不知道,从中午之后……应该说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机会与她对话。根据观察的结果,我判断她的态度和昨天相比,并没有明显的变化。我认为还是有说谎的可能性。」
「应该不会吧?里绪说过舞鹤在这个时候不会说谎。」
「……和我比较起来,你选择相信里绪吗?」
我露出最近才学会的「坏心笑容」。
「我不是那个意思,干嘛眯起眼睛盯着我……」
他显得有点狼狈。我应该可以给自己打个及格分数。
「总之……舞鹤原本就是根据直觉来判断吧?所以可能不是说谎,而是搞错了也说不定。而且我们就是为了判断真假才采取行动,舞鹤是不是在说谎本来就没有关系。」
「是,这我知道喔?」
「你……」
主人叹了一口气之后喃喃自语:「这种个性到底像谁。」
「当然是你。不过这个问题和这次的事件没有关系。」
「这是问题吗!?」
「是的,而且还是大问题。请你考虑怎么负责,看是要认养我,还是跟我结婚。」
「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多余的知识?」
「主要是从周二的推理悬疑剧场。」
主人的肩膀顿时失去力气,他慢慢喝着牛奶,试着让自己镇定。
「总之……我们不知道舞鹤蜜的目的,目前来说放着她不管也不成问题……不过假如她的所言属实,学校里面的确有虚轴,主人打算怎么办?」
「力量大到有所危害就加以排除,否则就不管它。」
「明智的抉择。随便刺激虚轴只会增加危险。」
听到我的话,主人也慢慢站起来。大概是没必要拟出太完整的对策,必须维持某种程度临机应变的空间——毕竟现况并不明朗。
「你要去哪里?」
「再喝一杯牛奶。」
那么我也来喝柳橙汁吧。
我目送主人走进厨房,双手拿起表面结露的杯子喝了一口。
是甜的,味觉感度良好。
现在是晚上八时,这个时间思考明天的事还太早,但我试着像人类一样,思考如果明天顺利完成寻找虚轴的行动,就能度过一个悠闲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