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水塔上仰望天空,单绪用一如平常的笑容看着我。
我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随口说声:「是啊。」
「晶不吃午餐吗?」
「等一下吧,我现在没食欲……里绪先吃吧。」
「可以吗?那么里绪开动罗。」
我层眼角余光看里绪从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拿出饭团,打开包装吃了起来。今天的天气好得可怕,洒落身上的阳光灼热得仿佛是光学兵器。不过或许是因为水塔是屋顶卜最高的地方,吹过的风感觉很舒服。
总而言之,上午累积的疲劳已让我失去所有气力。
疲劳的原因是两名转学生——不,应该说是班上同学。
俊男美女的双胞胎实在少见,整个二年三班显得异常兴奋。每到下课时间,我隔壁的座位就会挤满人群,众人轮流用「你们从哪里来的?」、「住在什么地方?」、「兴趣是什么?」、「要不要一起去KTV办场欢迎会?」之类的问题展开一连串的询问。
一般而言,会聚集在转学生身边的都是同性学生。但是对方刚好是一男一女,那些其实想找男生说话的女生,还有其实想找女生说话的男生全部不客气地围上来,全班同学几乎每节下课都聚集在双胞胎身边,连坐在一旁的我都被这些同学不知哪里来的活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光是这样,还不至于让我这么累。
虽说人群就聚集在我的座位旁边,我只要不在座位上就轻松愉快了——事实上我在第二节的下课,立刻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行。
然而——
双胞胎中的妹妹津久见逆绘似乎把老师说的「城岛可要好好照顾他们」这句话当真,在全班同学的环伺之下左顾右盼之后说道:
「啊……城岛同学到哪里去了?」
正打算逃走的我立刻被叫回去。
不仅如此,全班男同学还对我投以有如刀一般锐利的视线。
于是从第二节下课开始,我就一直在男同学「你再一直黏在她身边,小心我杀了你」的杀气,还有女同学「这么可爱的转学生请你帮忙,要是敢不理她绝不放过你」的监视之下,如坐针毡地照顾两位贵客。
不只是下课时间,即使是上课时间情况依然紧张。他们之前待的学校,进度似乎比我们这里慢一点,每当上课途中遇到不懂的地方,她就会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要是我在上课时稍微没注意到她的视线,背后立刻会行人朝我丢橡皮擦。开什么玩笑,我在班上的成绩只是中等而已。
「那算是天生少根筋吗……?」
「恩?什么?晶怎么了?」
「没有……」
叫奏的男生还比较好一点,不过那是因为他的位子不在我旁边,只能透过逆绘请我帮忙的关系。最大的问题还是逆绘,她身后就有一名女同学,但是她不去和女生交朋友,反而一副什么事都非得拜托我不可的样子。
结果——午休时间一到,我立刻以有事要办为由,把照顾他们的责任丢给芹菜,自己拖着疲惫的身体逃出教室。老实说,今天早上根本没有空思考这两个人是不是无限回廊的手下。就算他们真的是敌人,在那样拥挤的人群里,不管敌我都很难出手。
「今天实在很累……班上新来了转学生。」
「喔。」
我的叹息没有让里绪产生特别的反应,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于无法辨识个体差异的里绪来说,无论是转学生还是俊男美女双胞胎,都是毫无意义的名词。对方若不是虚轴,在里绪眼中就和邮筒或是电线杆没有分别。
只是现在的我却因为里绪这份冷淡感到高兴。
「里绪,今天我会想办法带那两名转学生到里绪面前,可以帮我检查一下吗?」
「啊,原来是这样。恩,里绪完全没问题。」
「对方是双胞胎……也许只是因为这种组合太少见,我才觉得他们可疑吧。」 「双胞胎是指一起出生的人吗?」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恩,总觉得……一起出生是件可怕的事。双胞胎从生下来的瞬间就是两个人吧?这样不是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谁是谁吗?」
这的确很像重视自我唯一性胜过一切的里绪会说的话。
「可是性别不一样,应该不会分不清楚吧?而且就遗传基因的观点来看,他们和普通的兄妹没有两样。」
「外表也不像吗?」
「是啊。」
的确不太像。
应该说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不过既然是异卵双胞胎,这样或许也很正常。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容貌非常出众,看来他们的父母应该也是俊男美女。
「可是里绪还是不喜欢,虽说和里绪没关系就是了。」
「说得也是,如果那两个人只是普通人,的确和里绪一点关系都没有。」
休息一阵子之后,终于有点想吃饭了,于是起身拿起身旁的便当盒。
「要吃饭了吗?」
「是啊,已经好多了。」
正当我打开便当包巾,拿起筷子准备开动时——
「啊、蜜!」
里绪一脸开心地如此叫道。
「……干嘛?」
就在水塔下方——舞鹤蜜打开铁门来到屋顶。一听见里绪的声音,原本就堆满怒意的表情立刻变得更加不悦。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里绪。不要这么大声叫我的名字……怎么连城岛也在这里?真是糟透了。」
「……谁叫你要过来,你应该知道午休时间我们都在这里吧?」
「我当然知道,但是你们可以不要跟我说话。」
「咦——蜜说这种话,里绪会伤心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真是的……」
看见里绪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舞鹤只好乖乖闭嘴,但还是一脸不悦。
不过这家伙怎么会跑到屋顶来?
「……周围的人太烦了。」
也许是我的讶异不小心写在脸上,舞鹤不耐烦地举起自己的左手挥了一下,可以看到肘以下的部分反射异样光泽。
「原来如此。」
原因是舞鹤的义手。要说舞鹤自作自受也没错,因为她的手是她在两个月前的战斗中自己切断的。只是舞鹤的断臂看在同学眼中,似乎是一种障碍。
「那些家伙平常看部不看我一眼,现在只不过少了一只手,所有人立刻把我当成注目的对象。尤其在吃饭时,那些人的视线要说多奇怪就有多奇怪,害我根本吃不下去,也不知道那些家伙到底是看笑话还是可怜我。真是的……不管善意恶意都一样烦人。」
「所以说你每天都换不同的地方吃便当?」
「没错。」
舞鹤说得很不高兴。我说舞鹤,你干脆每天都来屋顶好了。每天为了找地方吃东西在校园里徘徊,老实说有点愚蠢。
……要是我这么说,一定又会惹来舞鹤一阵发飙,还是算了。
「也罢,不管善意恶意都是暂时的,大家很快就会对你失去兴趣了。」
但是我也是同时站在善意与恶意的角度挖苦她。 「什么啊,你这家伙的性格还真是扭曲到不行。」
看来我的挖苦没什么效果。舞鹤不再理会我们,迳自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
「喂,蜜也一起过来这里吃嘛。」
里绪满脸笑容从水塔上向舞鹤招手。
「开什么玩笑,谁要跟你们混在一起?而且那里也太窄了。」
「嫌太窄的话就坐在里绪怀里吧?啊、还是蜜要让里绪坐在怀里?」
「……你是没听到前半的话吗!?」
这两个人还是老样子。舞鹤的讽刺与挖苦对里绪根本毫无作用,其实在我们之中与舞鹤最要好的人,说不定就是里绪。
「蜜真是的,不可以用代名词称呼里绪。」
「是是是,我知道啦。」
「知道就好。蜜要怎么办?谁要坐在谁怀里?」
「好好听我说话!两边都不要!」
舞鹤面红耳赤地人喊,我不由得在心中苦笑。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你偶而也该学着用吵架以外的方法和别人沟通。」
「你这家伙不要趁乱说些没礼貌的话!」
我随口说声抱歉,继续吃我的午餐。舞鹤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忿忿不平地念念有词,然后吃起福利社卖的面包。
我原本还想问你今天怎么不是自己带便当,不过这种挖苦的话还是就此打住比较好——说这些话是殊子的工作。
屋顶上除了我们之外别无他人。要是在舒服的春天或秋天,偶而还会有人在午餐时间上来屋顶。但现在是秋老虎肆虐的九月,大家宁可待在有冷气的教室里。
「……这么说来,里绪不觉得热吗?」
我不禁如此问道。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里绪在学校都是一身长袖运动服的打扮。
「恩,不会。里绪一向不在意季节或温度的变化,毕竞锻链的方法不同。」
……里绪怎么看都不像经过锻链的样子,不过本人既然这么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过了十分钟之后,我终于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
转头一看,舞鹤早已吃完她的面包。不过她没有马上下楼,只是静静坐在原地眺望远处的风景,看来在午休结束之前都会待在这里。
正当我这么想时,她忽然喃喃说道:
「……真是悠闲。」
「你说什么?」
「唉呀,你听到了?」
舞鹤转头看我一眼,露出轻蔑的笑容:
「没什么,真要说是悠闲,其实我也差不多。而且你的敌人老是用那种你再怎么担心注意也防不胜防的方式进攻。」
「你想说什么?」
舞鹤起身盯向感到讶异的我说道: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要说你实在相当悠闲。」
「所以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你一点杀气都没有,城岛晶。」
杀气?这家伙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她的视线直直射向我:
「不信吗?如果是以前的你,我只要像刚刚那样随便说句讽刺的话,你马上就会对我发出杀气,就像——把我视为你的敌人一样。」
她所说的话也像是利剑一般将我贯穿。 悠闲。没有杀气。也就是说——
「你想说我太松懈吗?」
「才不是。」
舞鹤哑然失笑: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要说是不是太松懈,在我看来你的本质没有任何变化。如果敌人现在出现,你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用诡辩、欺瞒——伪善把对手无情地推入地狱深渊,事后还是会用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对你亲自推下深渊的人伸出援手。像你这种……恶劣到无可救药,但也因此难缠无比的性格……到目前为止没有消失也没有改变。」
「那么究竟是什么意思?」
「哼、你自己没发现吗?」
我怒目瞪视舞鹤,但她丝毫不在意地说道:
「那就让亲切的我告诉你吧,城岛。你……正在重画你的界线。」
「界线……?」
我还来不及问是什么意思,舞鹤便继续说下去:
「简单来说,你正在往我们这边靠拢。不仅是对里绪、殊子、佐伯,甚至原本应该跟你拚得你死我活的我都是。」
重画界线,往这边靠拢。
听到这里,我终于听出舞鹤想要表达的意思。
舞鹤蜜——虚轴「破碎万花筒」纵声大笑:
「你应该是在之前那件事,也就是在夺回硝子之后才变成这样的吧。我不知道当时的你心里出现什么变化,而且也跟我无关……但是城岛,对现在的你来说,身处非日常比待在日常里还要快乐吧?」
我顿时哑口无言。
舞鹤的指摘与殊子昨天跟我说的话颇有共通之处。
「……这样啊。」
在上次的事件里,我曾经一度失去硝子。
那件事——在我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对我造成根本上的改变。
结果就是舞鹤说的「往这边靠拢」,所谓「这边」指的是非日常的世界。
一直以来极力想要排除异物的我,却在不知不觉问与异物越走越近。
但我并不是跨越界线,而是重画界线,舞鹤的说法真是一针见血。比起与芹菜还有良司这些属于日常的人们待在一起,我下意识觉得跟殊子还有里绪这些属于非日常的异物在一起,更加轻松快乐。
「哼……原来是这样。」
看见我露出自嘲意味的笑容,舞鹤——彻底舍弃日常,将过文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隔绝在自己之外的「破碎万花筒」——像是把敌意当成果酱涂满我的全身,用睥睨的视线看过我的全身上下:
「你该不会误会了吧,城岛?」
她连笑容都是如此尖锐,因此话中没有一丝动摇。
「如果你想舍弃一切到我们这边,我也不会阻止你,不过那就证明你过去只是用半吊子的决心让自己停留在日常那一边。日常可不是你想象中那么轻松的东西。的确,日常不像我们这边得随时面对生命危险,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再失去什么东西,可是你不要搞错了……不管是日常还是非日常,都不是可以轻松度日的地方。不管是你死我活的非日常,还是安稳度日的日常,两边都是血肉横飞的战场。」
这是舞鹤从过去的人生领悟的结论吗?
还是说这是普遍存在于日常与非日常,纯粹又绝对的真实呢?
「想舍弃就尽管舍弃,想逃定就尽管逃走。可是……不管舍弃也好逃走也罢,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真正选择的是哪一边。」
我不知道,但是这些话已经足够让我体会到某些事。
我因为觉得照顾那两名转学生太累而逃到屋顶上。
也许我真的太过松懈。
就某种意义来说,跟虚轴拚个你死我活的非日常反而比较轻松。
没错——至少跟必须花心思应付转学生的日常相比是如此。
「你今天还真是意外亲切,舞鹤。」
「哼……随便你这个半吊子怎么说。不过现在跟以前不同,你跟君子之间不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装作与你毫无关系。事情就这么简单,我只是想叫你改掉那种半吊子的三心二意,免得妨碍我前进。」
舞鹤如此断言。
的确,这家伙跟我不同,她早已做好完全的觉悟。她清楚知道自己的界线在哪里,也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另一边的人。她的意志从未动摇,行动也不带任何迷惘。
从舞鹤的角度看来,我可能只是个摇摆不定的碍事家伙。
「姑且还是跟你说声谢谢,我会好好想一想。」
我从水塔上坐起,翻身跳到屋顶的水泥地上。 「里绪抱歉,我回教室去了。」
「恩。放学后见了,晶。」
一直在旁边听着我和舞鹤对话的里绪态度没有丝毫变化。就跟平常一样,里绪从不会花半点心思在自己没有兴趣的事情上。
我转身推开通往楼下的门。
「蜜,晶已经走了,要不要上来这里?」
「啥?我不是说过不要了吗?」
「这样啊,那里绪下去好了。」
背后传来里绪轻盈落地的脚步声。
「呃……下来就下来,不用靠我这么近吧!」
「哇啊!蜜的头发真柔顺,比殊子跟妮雅还要光滑。」
「哼、那还用说。我可是比那些生活不健康到了极点的家伙来得……不是!搞清楚现在可是夏天!?热死人啦,笨蛋快走开!」
「没关系,里绪一点也不热。」
「不是这个问题!」
我回头一瞥亲密——应该算亲密——抱在一起的两人,打开屋顶的铁门。
好啦,楼下又是另一个战场。
我回到教室,距离午休时间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才刚走进教室前门,立刻有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
聚集在我座位周围的大批人群首先映入眼帘,就连那些平常喜欢装酷,从不参与班上同学骚动的人,还有对学校生活缺乏兴趣的人都跑来共襄盛举,一起围在两名转学生身边。
在我踏进教室的那一刻,这些同学不知为何一齐把视线聚集到我身上。
「呃……」
我不禁后退一步:
「……现在是、怎样?」
一阵沉默之后。
「城岛。」大田敦挥手叫我过去。
「逆绘,城岛同学回来了。」
另一名女同学同时对津久见逆绘如此说道。才不过—个早上,班上同学对她说话的语气就变得如此亲密,俊男美女果然有好处。
「欢迎回来,城岛同学。事情办完了吗?」
津久见逆绘起身露出开心的表情对我微笑,冷漠的睑上绽放娇柔的笑容——这样的表现方式或许有些矛盾,但是我找不到其它方法形容她现在的表情。全班无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此时都以陶醉的眼神看向她,这种冷热并存的冲突感似乎为她带来独特的魅力。
「对不起,城岛同学。逆绘似乎跟你很合得来。」
接着轮到哥哥津久见奏开口。这个人的说话方式虽然有些做作,勉强还能算是平易近人。看来这个人不仅受女孩子欢迎,跟男同学也可以处得不错。
我不得已只好走进人群中……我的信念应该是在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平静度过校园生活才对……但自从硝子入学之后,平静的生活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呃、要说合得来……」
背后突然有人用膝盖撞我一下,但我不去思考这个人是在捉弄我还是怀恨在心。
人群随我的脚步让出一条路来,位处台风眼的津久见兄妹,还有原本坐在妹妹旁边的芹菜都起身面对我。
「啊、你回来了,城岛同学。」
不知为何,芹菜一看到我,立刻露出非常灿烂的笑容。
「啊、是啊……我回来了。」
糟糕。
情况不妙,非常、绝对、确实、彻头彻尾地不妙。
我对芹菜这个笑容印象深刻,小时候曾经看过好几次。
而在所有与这个笑容有关的记忆里,我毫无例外地部在嚎啕大哭……
为什么?因为小芹只有在打从心底不高兴时才会露出这种笑容。
「呃……森町?」
「津久见同学,我就交棒罗。」
「啊、森町同学……有什么事要去办吗?」
「咦?啊、没事没事,我还是会待在这里。」
「这样啊,那就好。」
叫了我一声之后,芹菜就转头与津久见逆绘说话。这时的她给人的感觉与平常完全一样,感觉不出丝毫怒气。
「城岛同学,坐吧?」
但就在芹菜面向我的同时,她的笑容明显变了一个样,不过现场大概只有我看得出来。
呃——这到底是……
我在半强迫的情况下坐在座位上,津久见逆绘在我眼前愉快笑道:
「我们刚刚在聊城岛同学的事。」
「……咦?」
津久见妹妹的笑容不带一丝恶意,但是「城岛同学的事」究竞是什么?
「呃、大家都是怎么说我的……」
我忍不住转头环视周围的同学,可是每个人都避开我的视线。
「我觉得城岛同学是个好人。」
津久见逆绘双眼凝视着我如此说道。真不知这个人是天生少根筋,还是真的这么觉得。
「啊、呃……我应该说谢谢吧?」
「没关系。我觉得城岛同学坐在旁边真是太好了。对不对,奏哥哥?」
「是啊。刚转学来总是很不安,还好有城岛同学。」
不、我应该没有对你们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吧……
我终于体会芹菜为什么会生气。不只如此,甚至开始害怕全班同学的视线。
觉得城岛很会照顾人,对我刮目相看的视线;觉得这家伙一看到漂亮转学生就拚命献殷勤的轻视视线;还有在说「你这家伙竟然那么快就抓住转学生芳心」的嫉妒视线。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我周围交织出一股浑沌。
「城岛,你可别因为津久见同学长得漂亮就搞外遇。」
大田竟然在此时开起无聊的玩笑,还从背后用力拍了我的肩膀。
「啊、是刚刚提到的可爱女朋友对不对?有机会真想见她一面。」
津久见妹妹还是老样子,完全无视周围的气氛。
「不、她不是我女朋友……」
「喔、是这样啊?太好了,逆绘,看来你还有机会。」
津久见哥哥竟然也在此时说出这种挑起周围紧张的话。
「真是的,奏哥哥不要开这种奇怪的玩笑。」
妹妹轻声告诫哥哥,但是这句话并不足以浇熄在我周围的怒火,四周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
「喂……怎么办?」
「……只能杀了他吧?」
「的确……可是……」
「有月光的夜里会有目击者,趁暗夜下手吧。」
「是啊,要下手就要挑新月……喂、冢原不要冲动!」
「吵死了!我忍不住啦!」
「要是被发现可是犯罪啊!」
……就算没被发现也一样是犯罪吧。
讨论的声音从少数几个人逐渐往外扩散:
「等等,我有个好办法!」
「什么?还不快说。」
「我们不一定要用物理手段,只要从社会上把他抹杀就好了……!」
「什么……!?」
「放心,世界上多得是人类从社会上被抹杀的例子。」
「这样啊……原来还有这一手!你真聪明!」
「好、那就赶紧来想办法……」
「我爸刚好在市公所工作,先从户籍下手如何!?」
「也可以弄些奇怪的相片散布全校。」
「有没有谁的电脑比较厉害?」
饶了我吧……我们班的男生不知为何就只有在这种时候特别团结。
楼下又是另一个战场——我开始怀念起几分钟前还有闲情逸致想到这句玩笑话的自己。
这哪里是战场,根本就是集中攻击。
我一直费尽心思让自己在日常中不至于引人瞩目,然而从今年起,我长年以来的努力似乎有毁于一旦的迹象。
「你怎么了,城岛同学?」
「咦?」
「城岛同学!逆绘正在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连女生也是敌人……
我只好回以暧昧的笑容,继续聊天。面对津久见妹妹平静的笑容,我不禁感到一筹莫展。
这一天的午休时间就在一团混乱之中过去。
+—+
第七堂课业结束,时间来到放学后。
今天同样是与平常毫无差别的一天。
像平常一样到校、像平常一样上上午的课、像平常一样在午休时间与人聊天,再像平常一样上下午的课。总而言之——一切都很完美。
正如主人经常说的话,没事就是好事。当然直到回家为上,校园生活都不算结束,现在放松心情还嫌太早,不过至少在学校遭到「无限回廊」袭击的机率随着时间经过不断减少。
我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放松身体。
「硝子,今天要直接回家吗——?」
小君小跑步来到我身边。虽说她的动作有点慢,但是已经整理好东西准备回家,看来我是太小看她了。
「不……从市立图书馆借来的书得在今天归还,我必须绕点路才能回去。小君怎么了?」
「恩,就是啊——我今天有点事,得要赶快回家——」
说虽如此,小君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赶时间的样子,该说这就是她的特色吧。
「今天阿姨会早点回来,我要先回去做饭——」
小君如今住在速见家,速见家的妈妈——也就是殊子的后母平常在印刷公司工作,回家时间很不固定。每当碰到速见妈妈可以提早回家的日子,小君总是特别用心准备晚餐,可以说是小君特有的体贴方式。
「八重有社团活动吧?」
「恩,跟平常一样。」
来向我们道别的八重点点头。
「姬呢?你应该没事吧?」
「呵呵呵……不瞒你说,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
小公主从八重背后现身,还此出无意义的V字手势。
「那就请姬陪硝子走一趟吧?」
「这个嘛,回去的路上要请我去快餐店。」 「哇——小公主真好打发——」
「那么从今天起,我们就叫小公主『廉价女』。」
「竟然对好心陪你回家的人说这种话……」
「饮料最多只能点中杯,大杯对小公主来说太豪华了。」
「竟然还追击!?」
小公主恨恨地瞪我一眼。
也罢,能够像这样开玩笑,正是我们四个关系良好的证明。
「硝子今天可要好好陪姬回家。」
「八重等一下,应该是反过来吧!?」
八重睑上浮现微笑,临走前仍不忘捉弄小公主。
「那就明天见了。」
「我也得赶快回家罗——」
就这样,今天将由我跟小公主结伴一起回家。
「没办法,等会儿就让硝子坐在我的脚踏车后面吧,我载你去图书馆。」
「小公主,两人共乘脚踏车违反道路交通法……不过我接受你的提案。」
「两人一起骑脚踏车,大概五分钟就到了吧?」
「是的,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那就拜托你了。」
「小事一桩……啊、硝子,这么说来。」
「怎么了吗?」
小公主突然把脸靠过来:
「……在那之后有发生什么事吗?」
她故意压低说话的音调,还不时注意四周有没有人经过。
只有知道我真正身分的小公主才会这么做,我们接下来谈论的话题将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对方的行动一向出人意表,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小公主最好也多加注意。」
「恩,我知道……不过他应该不至于又来利用我吧……」
「这点我不敢确定,那家伙也有可能看准我们这种想法重施放技。」
小公主曾有一段时间被无限回廊当成固定剂,当时的她曾经稍微窥见无限回廊的想法。在她所知的范围内,至少到上一次事件爆发为止,无限回廊还没有决定要挑选谁当下一个目标——但我们无法判断他是否已经改变想法。
「这样啊。也罢,反正我也不能怎么样。」
虽然小公主笑着如此说道,表情还是透露一丝恐惧。这也是理所当然,虽然知道虚轴的存在,现在的她只是个普通人。
「没问题的,万一有事也有殊子在。」
「恩,也对。」
「而且……六月那件事是因为我太过大意而引起。今后就算有人再把小公主当成目标,小公主也完全不必担心……当然小君还有八重也一样……我一定会保护大家。」
「……恩,一切都靠你罗。」
恐惧表情终于从小公主脸上消失:
「好吧,别谈这些沉重的话题,我们走吧。」
「的确,那就拜托你了。」
正如同小公主所说,把不安化成实际言语是无意义的行为。
我们双双从座位上起身,准备朝图书馆出发。
「啊、硝子——哈罗——」
同一时间——熟悉的声音从教室外面传进我耳里。
「唉呀……」
回头一看,全身运动服打扮的娇小身影正在向我招手。
「里绪怎么会来这里?」
这次是里绪第二次到这个教室,我走向窗边问道:
「找我有事吗?」
「恩,其实是晶有事要拜托。」
「学长吗?」
既然如此大可不必拜托里绪传话,直接发手机简讯给我就好了。正当我感到不明就里时,里绪把自己的手机递到我面前:
「看这个。」
「呃、好。」
我看向手机萤幕,画面显示一则主人传来的简讯。
『不好意思,放学后暂停监视行动去找硝子。我会在四点半左右设法经过一年九班前面,届时请帮忙检查同行者。』
「……简讯上面这么写,里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语毕的里绪也露出不解的表情。
「的确,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收到任何联络?」
简讯的内容也很不自然,尤其是「设法经过」还有「同行者」之类的地方。
这时里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晶提到过今天有转学生。」
「……咦?是这样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既然如此,主人应该是想请里绪确认转学生的身分。」
只是为何主人完全没有通知我一声?
「最合理的解释是没有时间通知。」
「很有可能,因为晶是在上课时间发简讯给里绪。」
「那个人现在坐在教室最前面,应该很难做这种事。」
「是因为下课忙到没时间传简讯吧?」
小公主从我背后探出头来如此说道。
「看来如此。但是既然可以发简讯给里绪,照理说也可以同时发给我……我判断真正的原因是他懒得一次通知两个人。」
就算是在桌子底下偷传简讯,凭主人的身手一次传两则也不是问题。
「那个人真是……」
「呵呵,硝子好像家庭主妇。」
「小公主在说什么?我并不是家庭主妇。就算主人哪天喝个烂醉半夜才回家,我也不会做好宵夜乖乖等他回来,只会把他反锁在门外。」
「……对不起,原来你是悍妇……」
「硝子,快要四点半罗。」
「啊、里绪抱歉。」
我竟然像平常一样聊超天来,完全忘记里绪就在身边。
「小公主有何打算?我得优先处理这什事才行。」
「可是图书馆借来的书不是今天到期吗?」
「事有轻重缓急,书明天再还也没关系。」
虽说借来的书拖欠不还有违社会规范,但遇上眼前的状况也是不得已的。晚一点我说不定还得和里绪还有殊子来一次紧急会议。
「没关系,我等你确认之后再走吧。反正如果真是那么回事,我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还是先认清状况比较好。」
「的确如此……真对不起,麻烦你这么多。」
「嘿,不要道歉。没关系,用不着为这种事说对不起。」
虽然一脸紧张,小公主还是对我投以微笑。
看见我们之间的互动,里绪有些讶异地问道:
「硝子,这个人该不会就是『小公主』吧?」
「啊,是的。」
「午安。呃……柿原学姊是吗?」
「嗯,里绪知道小公主,只是分辨不出长相。」
小公主已经不再是固定剂,在里绪眼中只是无法判别的「多数人」之一。
「对不起,因为里绪有缺陷,就算以前见过小公主,以后也没机会见面了。」
里绪的说法有些难懂,不过小公主似乎能够理解里绪话中的含意,点头的她满脸笑容对着里绪鞠躬说道:
「以后也许还有很多事需要柿原学姊帮忙,到时候请多多指数。」
「恩,不用客气。只要是硝子的拜托,就算分辨不出也没关系。」
两人相视而笑。话说回来……就像现在住进殊子家的小君一样,我完全料想不到小公主和里绪竟然会有一起说话的一天。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吧?」
我的身体时钟来到下午四点二十九分十六秒,教室里的时钟比这个时间快上十九秒。
「里绪得先躲起来才行。可以进教室吗?」
「啊、当然可以,请进。」
我带里绪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这里。」
「0K——谢谢硝子。」
为了搜寻主人的身影,我跟小公主来到窗边,靠在敞开的窗户观察走廊的动静。
目前没有人靠近——啊。
「喔,是那些人吧?」
小公主低声说道。
几名学生弯过远处走廊的转角,朝我们这边走来,其中也包含我最熟悉的身影。
「是……他们吧。」
三男一女,一共有四个人跟主人走在一起。
随着这群人逐渐靠近,他们的脸清楚映入我的眼中。我立刻将这几张脸与记忆中的所有脸孔对照,四人之中有两位男同学符合既有的资料,两位都是主人的同班同学。
其中一人是羽屋惠介,没有特别值得一提之处。
另一人是大田敦——他是八重的男朋友。
「行两个人不在资料库里。那名女生,还有她身旁的……那名男生。」
我回过头提醒里绪注意,里绪点头紧盯着窗外。
我开始观察逐渐朝我们这边靠近的集团里,我不认识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无论是男是女,容貌都非常姣好。
虽说我还没有办法精确掌握人类判断容貌美丑的标准,但从既有的资料可以得知两人的五官配置及身材都十分均衡。男生与主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主人这次输得非常彻底。
至于女生……
「……咦?」
一看见这位女同学,我不由得发出惊呼。
眼睛、鼻梁、嘴唇、下巴,还有这些身体组件的配置方式,所有数值部与资料库里某个特定人物的脸孔呈现高度同质性。
说得简单一点,她长得很像我认识的某个人。
年龄不一样,脸上表情也不一样。普通人类很难注意这件事,就算注意多半也只会当成是自己的错觉。
但是对我来说,看到这张脸会让我想起那个人——
五公尺,三公尺,两公尺。
「啊、城岛的女朋友在那里。」
主人的同班同学羽屋惠介注意到我,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
「咦,是哪一位?」
我不认识的男生如此问道。
「城岛,介绍一下吧。」
毫不懂得察言观色的羽屋惠介,用手肘顶了主人一下。
几乎在同一瞬间,主人扳起他的脸孔:
「我就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主人一边解释,一边以受不了的表情看着我。
……他的表情好像在说:「你应该躲起来吧!?」
「这的确是……计算错误……」
我轻声喃喃自语,回给主人一个眼色:
『我是不小心的,嘿嘿。』
不知道我的心声有没有传到主人心中?看来没有传达的可能性比较高……不过这种小事也没必要特别透过直接连结的功能告诉主人。
就在这些事在我脑中不停打转的同时,跟主人在一起的女生盯着我开口:
「那位就是城岛同学的女朋友吗?」
「啊、不,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的手指忍不住微微一震,她的声音听起来也跟那个人十分相似。
只是两人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同,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主人——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或许主人根本没有意识其中的相似之处,或许只因为我是机械,在资料比对的过程中偶然发现共通项目,才会因为这些多余的资料陷入混乱。
「这位是我堂妹,名字叫硝子。」
「请多指教。呃……」
「我是津久见奏,这位是我的妹妹逆绘。」
站在她身旁的男学生主动自我介绍:
「我们是转学生,城岛同学正在带领我们参观校园。」
「这样啊。」
所以主人是为了确认这两个人有没有问题,才叫里绪过来这里。
我转头瞄了一眼坐在我座位上的里绪,发现里绪正目不转睛看着他们,没有察觉我的视线。
「也请各位多多关照学长。」
哪里哪里——两位转学生连忙推辞,我们就这么客套了几句。
接着那位名叫逆绘的女生出声催促:
「我们一直站在这里会给城岛同学添麻烦的,还是走吧?」
与那个人拥有相似脸孔的她用资料库里没有的表情和声音说话,看在我的眼里非常矛盾。我的有机体大脑对这个现象产生不自然的感觉。资料库的搜寻功能正确无误……看来身为机械还是有缺点。如果我是普通人类,顶多只会觉得这个人似曾相似。
「那我们先走一步了。」
自称津久见奏的哥哥向我们挥手道别,我还有身旁的小公主都对他们点头致意,之后那群人便再次迈开脚步。
临走之前,主人转头看了里绪一眼。
不过逆绘随即拉住他的袖子,主人点点头,视线又回到前方。
短短一分钟的交谈到此结束。
「里绪,结果如何?」
当主人一行人消失在转角,我便面对里绪如此问道。
老实说我不认为这些转学生会如此刚好就是虚轴。就算无限回廊想要在学校动手,也不至于派遣这种特别容易受到怀疑的人过来。因此当看见里绪在我面前摇头,我当下便想跟小公主一起同家。
「……里绪?」
然而里绪默不作声地拿出手机。按下几个按钮:
「……喂?晶吗?」
里绪打电话给刚才离开的主人。
——咦?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要挑在这个时候打电话?
难道——
「硝子等一下,难道……」
小公主紧抓住我的手臂?我的心跳也在此时微微加速。
里绪在看我一眼之后面无表情说道:
「晶,看得很清楚。恩……有两个人。」
里绪稍微压低声音,但是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
当我好不容易走出校门,时间已经是傍晚七点。
现在的我不仅身体疲劳,心情也很沉重。在身旁没有别人的情况下,我很自然地皱起眉头。
『有两个人。』——
两个半小时的里绪透过电话对我说的这句话,直到现在还回荡在我耳中。
所谓两个人,照常理来推断应该是固定剂和虚轴,只是不知谁才是虚轴。
可是这并非太大的问题,问题是眼前的现实——津久见奏和逆绘两个人乃是属于非日常这一边的人。
两个半小时前——我接到里绪以最快速度打来的电话,当时的我只说声「知道了。」表面不动声色。因为我判断当场揭穿他们并不是好办法。
而且我很在意他们的态度。
倘若这对双胞胎是无限回廊派来的,他们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教室里的里绪。但这两个人不但看都没看里绪一眼,离开之后的态度也没有丝毫改变。虽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发现里绪之后故意保持平静,但是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被里绪看见代表什么意义。
照这样看来,就算他们真的是无限回廊的手下,我至少可以确定在那个当下他们不想与我正面冲突。
还有另一个算是过度乐观的可能性。
那就是他们只是毫无关系的其它虚轴,只是偶然来到这里。
若是如此,情况又截然不同,善加利用甚至可以让情况转变为对我们有利……但还是别期待这种可能性比较好。他们在转学第一天就积极与我接触,这一点实在非常可疑。
明天得找他们单独谈谈才行。只是就班上现况来看,要和他们单独见面可能得大费周章。
话说回来——今天实在是累到不行。
在那之后的两个半小时,闪为他们说想要参观社团活动,我只好带着他们到校内各个社团。
或许因为大田与他的跟班也和我们走在一起的缘故,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使用虚轴的能力做出任何事情。只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也代表我没办法主动对他们出手。
真不知道大田他们在场是好是坏。
无论如何,明天要做的事将远比今天更多。
「真是的……」
我——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抱怨,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
穿过大马路进入住宅区,路上行人明显变得稀疏。天色虽然还很亮,但是时间已经来到傍晚七点,我不禁有点后悔没有事先联络硝子。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脚踏车的声音。
声音在两秒之后经过我的身旁——最后在前方三公尺的地方停下来。
「啊……」
我在脚踏车经过身旁的瞬间,便已察觉对方的身分。
「唉呀,城岛同学,这么晚才回家。」
是芹菜。
……她骑在脚踏车上,转过头以凶狠的眼神瞪着我。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呜……」
怎么办?芹菜明显还在生气。
「那个、是转学生请我带他们参观社团。」
「我知道。我在操场上就看到你们卿卿我我的样子。」
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而且我们没有卿卿我我。
「你们没来我们社团,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们说对田径社没兴趣。」
「这样啊。没兴趣是吧,非常好。」
「呃……什么非常好……」
「还是说城岛同学您其实也对区区的田径社没兴趣吗?」
「这算哪门子的敬语……真是的。」
我走上前去,芹菜终于下了脚踏车,不过眼神还是一样凶狠。
老实说我真想请芹菜饶了我。她到底为什么会气成这样——其实我也猜到大半。
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是也摆出高姿态,那么芹菜绝对不会低头。从以前就是这样,每次我们吵架时,小芹从来没有主动道歉,尤其是在她生气的时候。
所以我先开口:
「……你有别的话要说吗?」
小芹是那种心里有话一定会说出口的人。所以她生气的原因有一大半是想要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或者是——
「没有……没什么好说的。」
或者是想说什么却没办法说出口。
「我说——」
我知道小芹为什么生气,但要她说出自己生气的理由,对她来说是强人所难。
在这种情况下,我更应该负起责任。
「我……我一直在思考小芹的事。虽然现在的我还无法回答,也还没得到答案,但是小芹一直在我心中占有很大的份量。」
我一边缓步前进一边如此说道,眼睛没有看向小芹。
然后是一阵沉默,时间差不多可以让人从一慢慢数到十。
不过我们前进的距离不到三公尺,小芹终于低声说道:
「小晶真狡猾。」
狡猾……说得也是,我说的话的确很狡猾,因为——
「小晶一开口就说这种话,这样我岂不定变成讨人厌的女人。」
「不是讨人厌的女人。由我来说或许有点奇怪……但是你这样很正常。」
「正常?这不算安慰的话吧?」
「其实我反而觉得安心。」
看见她有些泄气的模样,我说出更卑鄙的话。
「你之所以会生气,是因为你对我是认真的吧?」
话说到这里,我们又前进了两公尺。
感觉好像我们说得越多,目的地离我们就越遥不可及。
这种感觉多半就是现实。
小芹曾经否定过我,打从心底拒绝现在的——变成虚轴,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的我。虽然她本人早已不记得,但是这件事确实已经发生,毫无挽回余地,而且必定会再度重演。
老实说,我根本不该说这些安慰小芹的话。
让她对我抱持希望是最恶劣的行为。如果我真的是为小芹好,应该要趁这个机会拒绝她。我应该故意说些津久见同学好可爱之类的话,让小芹对我彻底死心。如此一来——我就可以不必重画自己的界线。
就像绝不在日常生活中与直川君子有所接触的舞鹞。
但是我做不到。我自己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忘不了殊子说的话。
她说我们不是逐渐在改变,而是逐渐步向终结。
硝子内心正在逐渐萌生情感,这绝对不是终结。
所以我、我也不能让自己就此结束,绝对不行——
「其实……」
小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我们不知何时停下脚步。
「其实我原本不会为那种事生气,我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该这样。」
「……原本不会?难道是因为我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惹得你生气吗?」
「小晶没发现吗?我也在想你大概没发现。」
我们的视线彼此交会。
「发现什么?」
「我觉得那两个人好像,所以才会忍耐不住。」
我无法理解小芹话中的含意。
两个人好像?
「呃……你是说津久见同学吗?」
「恩。」
「像谁……?」
小芹的回答是——
「像硝子。」
「……咦?」
我内心不禁一震。
津久见逆绘与硝子。
这两个人的外表怎么看都不像,至于性格——就某方面来看,这两个人确实都有点少根筋,或许因为如此才让芹菜有这种感觉。但是这两个人少根筋的方式又不一样,既然如此——
想到这里,我心中浮现一个可能性。
——虚轴。
假设普通人类与虚轴散发的气氛有所不同。
或许芹菜是在无意间感受到这种不同的气氛。
倘若真是这样,芹菜会觉得她们相像……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奇怪。
「小晶一直跟硝子在一起,所以没有发现。但是从我这个距离可以隐约看得出来,那个人跟硝子有点像。」
「我完全看不出来。而且就算她跟硝子很像……」
看见我因疑惑而皱起眉头,小芹用比刚才更加难过的表情说道:
「……小晶果然连这件事也没发现。」
我「咦?」了一声,想要反问小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却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说的话像是一把铁锤重重锤向我的心脏。
「硝子喜欢小晶。」
「你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而且你说的『喜欢』应该不是那种喜欢吧?」
「就是那种喜欢没错。」
小芹摇头说道:
「一看就知道了,硝子绝不只把小晶当成家人看待。」
我……这次真的哑口无言。
胡说。
那家伙可是机械,和刚萌生情感的小孩子没有两样。而且她一向只把我当成主人,她对我的情感不可能是爱情。
——真的是这样吗?
这道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只是因为你离她太近,所以才会看不清现实。
对自己视为主人崇敬的对象产生爱情,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虽然本体是机械,硝子的身体就跟一般人类少女没有两样,她的思考当然会受到身体影响。
所以——
「……不对。」
如此说道的我,像是要否定自己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非这么说不可。
「那……应该不是这样,不是的。」
她对我来说的确非常重要、独一无二、谁也无法取代,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
但是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自己不能肯定芹菜刚才说的话。
一旦肯定,我……我们就会像殊子说的那样——
「算了,反正今天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对,跟硝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全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更成熟一点才行。」
面对呆立原地的我,小芹勉强自己露出开朗的笑容。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先走一步了……对不起。」
小芹在停下动作的我身边跨上脚踏车,低下头如此说道。
「恩……」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回答她。
如今的我已经完全失去冷静。
「啊、对了对了。」
骑上脚踏车的小芹骑到距离我一公尺的地方便停下来,用有些难为情,却比刚才更开朗的声音,说出一句仿佛是捉弄我的话:
「其实她还像另外一个人。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这么在意她。」
「另外一个人?」
「就是小晶的妈妈。小晶从以前就有一点恋母情结吧?」
小芹只是在开玩笑吗?还是话中另有含意?
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勉强挤出笑容说声:「少胡说八道。」
「……小晶。」
小芹避开我的视线,望着前方说道:
「请你不要……和我有所隔阂。」
语气有点寂寞,有点悲伤,又像是自怨自艾。
在逐渐泛黄的天空下,脚踏车留下我一个人独自远去。
「隔阂啊……」
她可能是在无意识间产生这种感觉,但是她的感觉就某方面来说是符合现实的。
一脚踏进非日常的我,身处日常的小芹。
或许是因为我一直紧紧抓住过去不放。她才会觉得自己无法从妈妈等亲人身边把我抢走。
换做是以前,小芹一定会陪我一起回家。
我觉得距离好像比以前更远了。
「那么……明天的主要工作是观察对方动向吧?」
「恩,就是这样……老实说我完全猜不透他们的目的。」
时间过了一个小时。像是要把刚才的记忆从脑中赶走一般,我一回到家就用最快动作解决晚餐与洗澡,然后开始相硝子讨论津久见兄妹的事。
事实上我刚回到家时,还觉得自己可能暂时不敢直视硝子的脸——现在才发现自己切换心境的速度,快得连我都讨厌。
也许正如舞鹤所说,我只是让自己逃进非日常。我拚命阻止自己的想法,继续说下去:
「在你看来,那两个人怎么样?」
「这个嘛……」
硝子从沙发上坐起身子,伸手拿超桌上的茶杯:
「乍看之下与普通人毫无不同。」
「的确,如果达我们也看得出哪里不对劲,那么这些家伙真的很危险。」
「他们若是无限回廊的手下就算了……如果不是又该怎么办?」
「只要他们别站在那家伙那边就好,其余我一律不管。」
这是我的真心话。
话说到底,不管是里绪、殊子、舞鹤还是佐伯老师,现在都是与我并肩作战的同伴——她们其实只是我在寻找无限回廊的过程中偶然遇到的人,我自己从未刻意招集同伴。就这点来说,这两名转学生只要不妨碍我,我也不会多花心思在他们身上。
「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拥有何种力量,至少得找个机会见识一下。」
就算与无限回廊无关,如果他们的存在对我们有害,那也必须尽早处理。
「那两个人……应该是共生型吧?」
「这种想法很合理。」
我点头同意硝子的推论。
既然以兄妹的身分一起出现,这两个人不太可能是个别的寄生型。看来他们一个是虚轴,总一个则是固定剂。
「怎么了吗?」
硝子啜饮一口杯中的可可之后说道:
「没什么……只是若是这样,他们就跟我和主人一样。」
我无法从硝子的语气推断出她的想法,所以不禁问道:
「你想跟他们谈谈吗?」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语气显得有点含糊,或许硝子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
的确,目前我们生活周遭的共生型只有里绪。
但把里绪当成固定剂的虚轴是猫咪小町,我们无法与小町沟通。
殊子曾经对硝子说过一句话。
——硝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异物。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硝子才想与自己状况类似的津久见兄妹接触。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哪一个是虚轴,但是透过对话,硝子必定可以得到一些体会。
「我并非认为有必要与他们对话……只是有个疑问。」
硝子抬起睑,双眼直直望着我。
「疑问?」
「是的……那两个人为什么是双胞胎兄妹?」
「什么意思?」
「就像我跟主人名义上是堂兄妹,实际上却是机械跟主人的关系。」
「是啊,是这么说没错。」
「那两个人却对其它人自称是双胞胎兄妹。」
我再次重复同样的回答,同时察觉硝子想要表达的意思。
「立场不同……是吧?」
「是的。」
硝子点头认同我的说法:
「就我的判断,我们必须设法厘清他们为何要采取这种形式。当然就算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实际利益……那个……」
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人隐约看见她心中的迷惘。
我这才恍然大悟。
硝子正逐渐萌生情感,萌生的速度在两个月前姬岛姬的事件之后迅速加快。在那之后,她不论是说话方式还是表情都变得更像普通人。虽然硝子没有亲口告诉我,但是至少现在——她不必刻意制造笑容。虽然还是有些生硬,她已经可以自然地发笑。
「你想知道自己的定位吧?」
「定位、吗?」
「是啊,你一定是想知道自己跟其它人相比,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不,完全没有这种事。我就是我,没有理由去跟其它人相比。」
「没有理由也没关系。」
只是硝子还没有完全改掉喜欢用理由之类的说法,否定自己想法的习惯。
我不禁苦笑:
「还有什么『我就是我』,这种台词应该留到你长大成人,有自己的家庭之后再说。我跟你都还没完全确立自我的单一性吧。」
「那个、主人,你说长大成人是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你根本还是个小孩。」
对硝子来说,所谓的单一性就是硝子不再只把自己视为名为「全一」的机械,而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独立的人类。在建立单一性的过程中,人难免会想跟其它人互相比较。只要是人都会有这种情绪,每个人都是这样长大的。
所以硝子现在的样子让我觉得很欣慰。
「我不是小孩。」
不过我的心意似乎没有传到硝子心中,她噘起嘴巴瞪着我。真是的,被人说是小孩就生气,正是你还没长大的最好证据。
「知道了知道了。」
我胡乱挥几下手,同时安心下来,心中想起回家前芹菜对我说的话……看来一切果然只是她的误会。
这家伙终究还是个孩子,不可能对我抱持爱情。
「主人。」
我才刚这么想——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脱离小孩这个阶段?」
「啥?」
「主人说我还是小孩,至少要有根据才行。请把你的根据告诉我,究竟我该怎么做才能长大成人?」
硝子的眼神让我无法判断她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还是说主人终究喜欢那些照片里的波霸……」
说话的同时,硝子一脸认真地注视自己的胸部,然后把刚洗完澡的湿润双手,放在自己的双峰上。
「这样还不够吗?要怎么做才能变大?」
然后还用哀求的眼神抬头望着我——
「喂、等一下,你……」
我看得脸颊发烫,不由得手足无措。
只能说这家伙真是迟钝到不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与动作,会对血气方刚的男生造成多大效果。所以我才说你还是个孩子啊!
「不、不对,不是这样……啊、对了!」
要对她说明这些事对我来说实在太丢脸了,只好赶快岔开话题。
「根据……对了,类似布丁就是!」
「……什么?布丁?」
硝子露出疑惑的表情,双手依然摆在自己的胸部上。看来我会脱口说出「布丁」有一半是因为硝子让我在无意识之间产生奇怪的联想。糟糕,总觉得脸颊越来越热。
我有些自暴自弃地继续说道:
「大、大人不会像你那样拚命吃布丁……你要不要稍微控制一下你的布丁食量?」
「什么……」
我几乎是在乱掰,不过硝子却是一脸惊讶僵在原地,看来布丁的说法相当有效。
「主人……这……」
我不禁有些得意,忍不住越说越夸张:
「就是这样。看看你,每天都在说什么布丁布丁,这样就叫小孩子。大人才不会像你这样,而是更加成熟稳重……」
很好,就是这样——
「所以说……咦?硝子?」
硝子不理会我的话,从沙发起身消失在走廊上。
「呃……难道你生气了吗?」
这样好像也不错。如果硝子可以自然表现出愤怒的情绪,我应该高兴才对……但是现在似乎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往走廊看去,硝子似乎正在厨房的冰箱那里忙个不停。她到底在做什么……啊、回来了。
「…………啥?」
虽然回来了,但是硝子竟然用托盘捧着堆成金字塔的布丁山回来。
「等、等一下……你……」
「怎么了?」
硝子面无表情,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呃、什么怎么了,不是这样吧……」
硝子重新坐回沙发上,把布丁金字塔放在茶几上,然后默默地拿起最顶端的布丁,打开封膜插进汤匙。
我完全不懂硝子想做什么,而且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一件事:
「话说回来,我们家的冰箱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布丁!?」
「当然是买来的。」
「什么时候!?」
「今天。刚才趁主人还没回家的时候。」
「怎么可以瞒着我……啊、这不是重点。」
在我说话的同时,硝子已用汤匙挖起布丁送入口中。
「你不用这么生气吧……」
「呕映为呕恩易。」
她似乎是在说:「我并没有生气。」真想叫她吃东西时不要说话。
「怎么看都是在生气……」
硝子瞪了我一眼,瞬间解决第一个布丁。
「……你该不会打算把这些全部吃光吧……?」
那堆布丁看起来大概有十四个,拙掉刚才吃掉的,还有十三个。
「我原本打算分三天吃掉这些布丁。」
「那就这么办啊!」
硝子放下汤匙,低着头噘嘴说道:
「……主人要道歉吗?」
「咦?」
「如果主人道歉,我就分三天吃这些布丁,还可以特别分一个给主人。」
那么多布丁,竟然只分我一个。
「好啦,对不起。」
不过眼前还是乖乖道歉比较好。
「主人真是的……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硝子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把一个布丁递到我面前。
「……真不晓得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布丁。」
我一边接过布丁一边苦笑——总觉得硝子又会开始否定我说的话。
「我并不是喜欢布丁。」
看吧。
「呃、老实说我从以前就觉得……你这样怎么看都是喜欢吧?」
「我说过这并不是『喜欢气只是身体会定期对布丁产生需求。」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你的身体会定期产生需求,不就是因为『喜欢』吗?」
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硝子目不转晴地看着我的脸,同时喃喃说道:
「……这真的是『喜欢』吗?」
「啥?」
「我是说,如果我对布丁表现出执着的态度,这种情况就叫『喜欢』吗?」
「就是这样没错。」
听到我的随口回答,硝子一脸深思,用有些疑惑的语气说道:
「七月那件事发生时,上野同学也对我表现出执着的态度。」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硝子指的十野恭一掳走她那件事——对我来说是痛苦的回忆。
「如果对某件事物执着就叫『喜欢』,上野同学应该喜欢我吧。可是……我觉得那跟我对布丁的执着……不一样。」
硝子难得用这种缓慢又暧昧不清的方式说话:
「我已经学会很多东西:可以在没有明确理由的情况下说『不要』;对于符合自己期望的结果觉得『太好了』;跟朋友在一起时觉得『快乐』。这种感觉就好像过去无论怎么把数位资料细分也无法填补的微小缝隙,突然问全被填满一样。可是……」
硝子的双眼仿佛是在看着我,也像是在看某个遥远的地方:
「可是『喜欢』这个概念,还是存在太多无法分析的部分。」
说到这里,硝子终于闭上双唇。
关于「喜欢」这个词与情感的问题。
友情、亲情还有爱情,这些情感都可以用「喜欢」来表现。但是现在的硝子可能还无法明确掌握这些情感之问的差异。当然硝子绝对知道这些语词的定义,对于其它人表现的情感也可以做出客观区别。但是在思考自己的事时,未曾体验这些感情的硝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理解。
我试图开口,想要说些话开导她,但我也知道如果光用说的就可以让硝子释怀,她根本不会如此烦恼,更不会采取像刚才那样毫无防备的行动。
还有我虽然身为人类,但我不认为自己真的理解「喜欢」两字真正的意义。
硝子再次开口:
「当上野同学对我说『你愿意和我交往吗?』时,我突然想起主人的事。」
「……咦?」
我的心脏一瞬间停止跳动。
「男女一旦交往,彼此在某个程度上都会受到对方生理以及心理上的束缚。因此身为主人所有物的我,绝不应该与其它人交往。只是……」
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为何当时我的脑中会想起主人的事?」
也无法给她任何回答。
「这是否代表我……」
时钟的声音和硝子的声音彻底支配我。
「我喜……」
——硝子的声音倏然停止。
「……呃、啊……?」
硝子的嘴唇在动,但是她的喉咙、舌头没有任何动作。她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声音像是卡在喉咙一般,表情也有些扭曲。
「……喂、硝子!」
我越过茶几抓住硝子的肩膀。
「不要再说了!立刻停止说话。」
「啊,主、人……」
硝子以突然回过神来的模样抬头看向我,同时咽下一口口水。然后她以确认状况的动作连眨三次眼睛,总算缓缓呼出一口气:
「对不起……我的语言功能似乎出现一些障碍。」
「恩,我知道。不要太勉强,有很多东西你才刚学会。」
硝子低下视线点头答应,同时有些失望地垂下肩膀。
「去睡吧。明天还得早起,而且搞不好还有战斗的必要。」
「我知道了……主人。」
硝子依照我的吩咐从沙发上超身,打算把剩下的布丁拿回厨房。我对她说声我来就好,要她直接上二楼。看见硝子踏着有些不稳的脚步消失在楼梯尽头,我不禁用力叹了一口气。
我早该知道会这样,是我自己太不小心。
——硝子无法说出与情感有关的词句。
正确的说法是到不久前为止还说不出口。
「喜欢」、「讨厌」、「快乐」、「伤心」、「高兴」、「不要」——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如果只是在客观状况下,或是主体是他人时,硝子的确是可以正常发音;然而只要表现自己的情感或意志时,她的思考回路与人体之问就会产生冲突,最后导致系统错误。
这是因为她一直深信自己没有人类的情感、因为她强烈认为自己所有的行为与意志,都需要理由才能成立,同时也是因为她还未理解这些情感的本质——
她可以说出「主人很伤心」,却无法说出「我很伤心」。如果硬要说出口,就会出现像刚才那样的情形。记得硝子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不能说的词句」远比现在多上许多。
她之所以会用类似机械的奇妙说话方式,也是因为这个关系。由于所有表现自身情感的词句都无法发音,硝子如果想要流畅地与人交谈,就非得用那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说话不可。
但是最近的我几乎完全忘了这件事。
从今年春天开始,硝子在这方面受到的限制就大幅减少。
最初的改变是在什么时候?我记得是我询问硝子要不要消灭鸳野在亚体内属于姬岛姬的生命时,当时的她很明确地对我说出「不要」两个字。
之后历经与无限回廊的战斗,「全一」的运作变得比过去更顺畅。再加上成功救回姬岛姬的影响,大约从两个月前开始,硝子所受的制约几乎完全消失。
虽说长年以来的说话习惯一时之间无法改变,但是现在的硝子已经可以说出「我很快乐」或是「我觉得这样很好」之类的话。虽然说这些话时的语气还很僵硬,还是可以看出硝子正在努力让自己习惯这些言语。
只是硝子终究没有完全抛开限制,「喜欢」这两个字对她来说,依然是无法判断的暧昧词汇,无法用这个词表现自己的心情。
「真是的。」
我的心跳变得比刚才还要剧烈,我甚至有点讨厌自己。
一直把硝子当成小孩,结果自己却是这副德行。
开什么玩笑,这样根本没有资格嘲笑硝子——
但是我的心脏之所以跳动得如此激烈,原因并非全是对于自己的厌恶。
「真的……是那样吗?」
到头来,小芹说的话也许是对的。
刚才的硝子、无法说出「喜欢」两个字的硝子。
我不断思考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但是我得不到答案。
难以言喻的不安迅速填满我的胸口。
像是要逃离这股令人坐立难安的气氛,我拿起手机。
针对明天面对津久见兄妹的对策,我必须跟里绪还有殊子等人讨论一下才行。
+—+
虽然今天比平常晚回家,家中还是见不到爸妈的身影。大田敦一如平常吃完晚餐的便利商店便当,闲闲在家看电视打发时间。
换做是不久之前,他会到邻居——皆春八重的家里,亲手做两人份的晚餐一起分享,但是最近的他已经不再这么做。八重的父亲从暑假之前,因为了作关系得以早点回家,在那之前的他们都是少有机会与家人团聚的孩子。将近十年来他们几乎每天一起度过晚餐时间,如今这个习惯却因为如此简单的原因宣告终结。
大田觉得最近的八重与闩己疏远不少。
八重加入田径社,一天的作息跟没有参加社团的自己本来就有所不同。两人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最近却老是见不到面,光靠简讯和电话无法填补两人的距离。虽然见面频率降低是最近一个月的事,不过或许因为两人是青梅竹马,大田连这种短暂别离也觉得难以忍耐,甚至因此感到异常焦躁。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焦躁的感觉。
他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必须跟八重在一起;觉得自己必须无时无刻把八重放在心上:其至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离开八重身边。他因为自己无法做到这些事而生气,也因为周围的人不允许他这样做而生气。不仅如此——他甚至也气无法常常与自己见面,依然表现得若无其事的八重。
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容易焦躁?过去的自己从来不会去想这种事。
以前就算八重不在身边,他还可以找朋友玩乐,藉此排遣八重不在时的寂寞。但最近这种做法已经完全无法满足他。
「啐……」
大田越想越烦躁,就连电视上那些在综艺节目里卖力搞笑的艺人都令他生气。他关掉电视,将身体躺进沙发里,开始操作手机。之前传给八重的简讯还没有回复,不得已的大田只好打开手机网路连上社群。
这是今年六月一名跟班告诉他的网站。这个网站的地域性很强,登录会员尽限于挟间市内十几岁的年轻人,而且还得经由他人介绍才能登录会员。最奇怪的是这个网站规定会员必须使用本名登录,只是目前为止似乎没有人因此蒙受损失。而且在社群里还是允许使用昵称,所以大田还是在同学的邀请下登录成为会员。登录归登录,但是大田对社群提倡的「大家合力实现别人的愿望」、「说出自己的烦恼请大家帮忙」之类的宗旨一向嗤之以鼻,因此平常很少上线。
大田也跟八重提过这个社群,但是她对电脑一窍不通,对网路社群自然也没兴趣。加上社群的规定之一是除了邀请别人加入时不能对别人提起这个社群的事,使得大田对这个社群更是兴趣缺缺。而且如果随便在社群里吐露烦恼,万一被认识的人看到也很难堪。
大田一直是这么想,但是——
自己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与八重的关系,就算在社群里讨论这件事,认识的人也不会发现是自己。想到这里,大田突然觉得在这里发表一下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于是人田在讨论区发表一篇文章,用的名字是随便想出来的假名「山本」。
文章内容是「最近跟青梅竹马的女朋友老是见不到面,我该怎么办才好?」
大田不期待得到回答,只是想透过把烦恼化成文字抒解压力。如果有人写些话来安慰自己,看看排遗一下无聊也不错。
但是不过短短五分钟时间,简讯通知声响起,寄件人是社群。
大田惊讶地看向「您有一封新邮件」的讯息,以及随信附加的网址。
也未免太快了吧?大田心想竟然有人这么闲,顺手连上社群,同时打定主意不回信。
一看到讯息内容,大田的心脏猛然一震。
『你该不会是八重的男朋友吧?』
「喂喂喂……」
这是怎么同事?大田曾经听说这个社群的会员大多是挟间学圈的学生,但是他实在没想到竟然有人能从那段文字看出自己的身分。说是偶然也未免太过夸张,大田背上立刻感到一阵恶寒。
寄件人署名「E•I」,八重有哪个朋友的姓名缩写是这两个字吗?
另一则简讯又在大田摸不着头绪的同时传来:
『如果是我认错人,在这里跟你说声对不起。其实我有一个叫做八重的朋友,她不久前才在线下跟我提过一样的烦恼,所以我才对你特别好奇。』
线下指的是离线,也就是网路之外的现实世界。
大田还是决定不回信。
如果这个人所言属实,那就代表八重也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自己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就算对方在说谎,或者只是遇上同名同姓的人也没关系,这段讯息已足以让他抒发不少烦躁。
只要自己不回信,对方就不会继续介入这件事。大田苦笑一声,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正打算再次打开电视——第二次的简讯铃声传来。
『八重还说干脆分手比较好……』
原本转趋乐观的气氛瞬间冻结。
对方的朋友一定只是刚好跟八重同名,虽说八重这个名字现在已经很少见,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而且八重绝不可能会有这种想法,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对他们来说交往是天经地义的事,这种关系往后也一定会继续下去。大田相信八重的想法也和自己一样,所以这则讯息一定是搞错对象了——
第四次的讯息:
『八重还说和朋友一起玩,或是参加社团活动比较有趣。』
胡说八道!大田打算把手机的电源关掉。
就在他的手指按上电源按钮的瞬间,又来了一则简讯:
『她还说「阿敦最近变了」。』
这次——竟然还出现自己的名字。
「……不要太过分了。」
感到害怕的同时,心中同时涌起一股愤怒。
对方说不定只是在恶作剧,这也代表自己的个人资料可能已经外泄。
得立刻退出这个社群才行。回应这些讯息是很愚蠢的行为。而且如果这个人是大田的同学,贸然接触反而会带来反效果。
大田立刻连上社群,进入退会画面。手续非常简单,只要再一分钟就可以完成。接下来再把社群的网址列入拒绝往来名单,往后就可以与这个社群一刀两断。
『真的要退会吗?』大田在询问画面选择「是」,正准备按下按钮。
手机萤幕上方出现代表收到简讯的「E」字母。
够了……不要再烦我。
不要看!不要再跟这种无聊的家伙扯上关系。也罢,就当作是最后一次——种种念头在大田脑中打转。
等到他回过神来,简讯的内容已出现在自己眼前:
『以前的你应该更有霸气,是那种在团体中心领导大家的人,八重就是喜欢那样的你。可是现在的你变得完全不一样……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
大田觉得自己的头仿佛遭到重击,就连眼前的简讯文字都开始跳动。
以前的自己、那种在团体中心领导大家的人——
或许这家伙说得没错。
记忆中的自己一直是团体的领导者:总是随心所欲地操纵周遭的气氛,而他也以这样的自己为荣。
为了成为团体的中心,自己一向不择手段不是吗?
没错,换做是以前——他根本不惜陷害、利用别人也要确保自己的地位,让周围的视线全都众集在自己身上。
在八重看不到自己的地方,他总是这样做。
就像是要填补只看着自己的八重不在所带来的空白。
自己是何时开始变得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团体的中心人物。
他也不知道,但是自己不就是在不在乎这些事之后,开始无法忍受八重不在自己身边吗?
不只如此。
如果在八重眼中,大田是一个「很有领导能力,总是受到周遭注目的人」,如果她是因为大田这样的个性才喜欢上他——
大田的脑袋一阵空白,手指开始操作手机。
『你是谁?』传送。
对方很快有所回复:
『这么说来,你的班上有新来的转学生吧?我在一年级数室看到你带领转学生参观学校,当时的你看起来就像个小跟班。』
看见「小跟班」三个字,大田心中涌起难以遏止的愤怒。
大田不再压抑沸腾的情绪,只想赶快回信给这个家伙。
退出社群的想法,早巳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
晚上十一点二十八分。
挟问市北方一栋大厦里的二O一号。
津久见奏反坐在厨房兼餐厅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沉思某些事。微微低下视线的他还是同样俊美,偶而用手拨弄头发。
稍微抬起视线,看着坐在餐桌另一头的少女露出一抹浅笑:
「我们的身分暴露得比想象中快啊,逆绘。」
说话的对象——逆绘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把叉子刺进摆在桌上的肉类料理,另一手举起餐刀,切下一块肉送入口中。
她的动作非常优雅,眼前仿佛是贵族的晚餐时间。
「竟然在第一天就被发现。我原本还想……至少享受一个星期的校园生活……他的反应比想象中还要快。」
奏微笑注视正在太快朵颐的逆绘,同时把身旁的葡萄酒杯送往嘴边。啜饮一口红色的液体之后,奏忍不住轻声叹息:
「逆绘也想多跟他撒撒娇吧?」
「没有这个必要。」
默不作声的逆绘终于开口,手中的餐刀和叉子仍然继续动作:
「这些事与我毫无关系。他们所谓的『日常』实际上仍然处于深不见底的死水,因此我认为没有必要为自己度过的时间作出分隔。」
然后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奏:
「所以不想采取行动的人其实是奏哥哥。」
「我认输了。」
哥哥以夸张的动作耸肩说道:
「这就叫被反将一军吧。」
「这样的比喻并不适当。我并不是在与奏哥哥辩论,只是单纯指出事实……奏哥哥是否打算提议更改预定计画?若是如此我要否决你的提议。我判断没有其它方法比现在的计画更能确实达成我的目的。所以我们……」
「你放心,我没有这个意思。」
奏笑着打断逆绘的话:
「只是觉得有点遗憾,如此而已……而且……逆绘应该也知道吧?我完全不在乎自己。我想做什么、我的心情如何、我的一切在逆绘的意志之下,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所以逆绘完全不必在意我的想法。」
「我从来不曾在意。」
逆绘的回答冷淡至极。她不理会奏的视线,用叉子把肉送进嘴樫,然后咽下。这已经是最后一块,盘子上清洁溜溜。
「好吃吗?」
「我饿了。」
「……还没吃饱啊?」
「为了把自己固定在这个世界,我需要能量维持存在机率。现在能量正处于极度不足的状态,只能将食物热量转换成能量弥补不足,否则就无法维持存在。」
「这样啊。也对,午餐你也只吃了一点点。」
奏从椅子上起身说道:
「那我就再做一点。想吃什么?」
「我要吃肉。」
逆绘脸上不带任何情感,不过声音听起来清彻动人,感觉很可爱。
「逆绘真喜欢吃肉。」
「喜欢或讨厌之类的嗜好,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呵呵。」
听见逆绘的回答,奏端正的脸上露出些许恶作剧的表情:
「如果不是嗜好,而是爱情方面的喜欢或讨厌,是告就有所意义?举个例子来说,我爱逆绘,非常非常爱,对我来说这份感情优先于任何事物。所以我可以说这份感情就是我把逆绘摆在第一位的根据。你觉得……这样的感情是不是也跟嗜好一样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逆绘立刻回答:
「无论是爱情还是嗜好都一样,所谓喜欢或讨厌不过是个人用以决定优先顺序的要素,简单来说就是死水里的一个向量。这些微小的向量无论如何移动或变迁,说穿了都只是微观角度的问题。就像水滴无法改变大河的流向,从世界的规模来看,个人好恶只是随处可见的水波。微观的大理石纹路绝不可能让巨观的不规则形状产生任何变化。」
「……原来如此。」
「别谈这些,我饿了。奏哥哥,快给我肉。」
「是是是。」
奏脸上没有半点沮丧的表情,反而做作地拨弄头发,同时以模特儿走台步的姿势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里面的东西放在砧板上。
「那么请问您今天『想』吃点什么?煎煮炒炸悉听尊便,我必定全力达成您的愿望,我的贪吃公主。」
然而奏的这份爱情——
「没有必要。」
——遭到彻底忽视。
「烹饪调味带来的味觉变化对我同样毫无意义。我只是肚子饿,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这样啊……也对。」
逆绘的话让奏瞬间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但是他很快就像知道该怎么做,点头表示了解。
虽然眉头紧皱,仍然愉快地笑道:
「既然如此,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抓起砧板上的生肉来到餐桌前面,把未经调理的食物放在逆绘眼前的盘子上:
「请用。」
「我开动了。」
逆绘把餐刀相叉子丢在一旁,直接双手抓住眼前的肉块。
然后用狗一般的动作咬下一块肉。
鲜红的肉汁——应该说凝固的血液从她的嘴唇滴落在白色盘子上。
「好吃吗?」
「拗物拗师欧维呕一意。」
「……还是不要边吃东西边说话比较好……你是说『好不好吃都没有意义』吧?」
逆绘点点头,奏伸手以爱怜的动作轻抚她的头:
「你可要好好享用。这可是专门为逆绘准备的肉。」
然后——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也罢。」
奏低头注视逆绘人口咀吗的女人手臂,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能变成逆绘身上的血肉,妈妈也算是与有荣焉。」
他走向餐桌另一边,像刚才一样反坐在椅子上,拿起葡萄酒杯啜饮杯中的红色液体:
「原以为这样可以稍微体会逆绘的感觉……不过这东西果然很难喝。」
他把酒杯连同里面的浓稠腐血摔向地面:
「不够吃再说吧,逆绘。如果妈妈不够,还有爸爸可以吃。」
逆绘没有回答,只是专心把戴着戒指的无名指放进嘴里,一口咬断第二指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