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以我的运算能力,也很难找出确切原因。更正确的说法或许是把原因说出口,会让我遭遇生命危险。
外面正在下雨。这也是理所当然,现在正值六月的梅雨季节,潮湿的空气让现场气氛显得更加诡谲难测。
这里是学校的学生会办公室。
门外隐约传来午休时间的喧嚣,里面却寂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名少女瘫倒在眼前,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一向俐落有型的柔顺细发,此刻毫无生气地垂落桌面。
「那个……殊子?」
我尝试呼唤她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
「还活着吗……?」
坐在她对面的主人也开口试探,依然得不到反应。
我们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向在场的另一名女学生。
她正站在房间角落,低下头一言不发。
从这里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脸隐藏在静静垂落的漆黑长发之后。
所以我试着询问那名黑发少女:
「舞鹤……蜜……你……」
蜜没有回应。
没有人有动作。
不管是趴在桌上的殊子。
目瞪口呆的主人。
还是双手抱胸靠在墙边,低头不语的舞鹤蜜。
时间仿佛遭到冻结。
我开始从备份记忆里搜寻整件事情的源头。
这件惨剧究竟为何发生?
对了,那是两天前的事。
主人与我合力解决「敌人」无限回廊引发的第一起事件之后半个月。
我们暂时结束在非日常中的厮杀,回到日常生活后的六月三日——
那天是梅雨季节里难得的晴天。
我们来到挟间市的某间大众餐厅。时间正值中午,店内挤满用餐的人群,我们在店外等了十五分钟才有空位。
我们共有五人。
我和我的主人城岛晶。
主人的朋友兼同班同学柿原里绪。
我们的学姐,现在就读三年级的速见殊子。
还有我的同班同学舞鹤蜜。
以上所有人都是「虚轴」,是与普通人有些不同的存在。
半个月前发生的事件便是因「虚轴」而起——为了答谢当时对主人伸出援手的里绪、殊子,还有蜜,主人答应请她们三人吃饭。今天来到大众餐厅就是为了履行这个约定。
「……为什么我非来不可啊?」
大家才刚坐下,舞鹤蜜立刻以不悦的语气抱怨。
这的确很不自然。
虽说舞鹤蜜的确帮我们打倒一个敌人,但是她对我们的态度绝对不算友善。事实上我的主人一向把她当成危险分子,甚至是有朝一日必须除去的敌人。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
主人出言附和蜜的抱怨。
「唉呀,难得我们的意见相同。」
「我可不想和你意见相同……有意见就滚回去。」
「晶,不行哟。蜜出了这么多力,既然晶要请里绪和殊子吃饭,那么一定也要请蜜才行。」
柿原里绪一边摇晃短发一边制止主人,还像个撒娇的孩子一般噘起嘴唇:
「蜜也一样。要是蜜生气,里绪会觉得很伤心喔?」
「……哼,好啦。」
蜜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里绪一眼。
她一向不擅长应付里绪——应该说只要是里绪的坚持,她几乎都无法违抗……这也是她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要不是里绪吵着:「蜜一定要来才行。」她才不可能过来。
「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偶而。」
坐在我右边的殊子如此说道,不知为何还边说边摸我的头。
「烦死了……话说回来,怎么连你也在这里?」
蜜的眼睛瞪着殊子。
这两个人的关系是干姐妹——实际关系却比推理悬疑剧场里经常出现的妻子和情妇还要恶劣。虽说只是蜜单方面讨厌殊子。
「你和之前那件事根本没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啰。对不对啊,硝子?」
「是的,正确说法是跟事后处理有关。」
「那么为什么佐伯没来?那家伙不是帮城岛疗伤吗?」
「有找妮雅,可是妮雅说今天有事。」
里绪代替我回答。
挟问学园保健室老师佐伯妮雅——今天没有到场的另一个「虚轴」。她今天似乎因故缺席,理由是她正忙着从以前录下来的众多电影里,剪辑各种人发出临死惨叫的场景。真是令人无法理解的嗜好。
「怎么了?小蜜想要佐伯老师过来吗?」
「我没有这么说!」
殊子趁机开她玩笑,蜜立刻怒声反击。话说回来,殊子到底打算摸我的头到什么时候……她手掌摆的位置是不是比刚刚低了一点?
从头顶缓缓移动到脖子,不停蠢动的五指逐渐穿过领口,朝着我的胸前——
「STOP!」
就在此时,坐在我左边的主人侧眼瞪向殊子。
「唉呀,被发现啦?」
殊子一脸遗憾地把手从我的衣服里伸出来。看来似乎打算趁乱袭击我的胸部。
「硝子……你自己也该阻止她吧。」
「不……我是打算等到她摸到胸部,就要请求赔偿。」
「哇啊,硝子真是精明。」
看见殊子毫无悔意的模样,坐在对面的蜜不屑地哼了一声。
「怎么?小蜜在嫉妒吗?」
「谁会嫉妒啊!」
「是啊,殊子。现在是里绪坐在蜜旁边,里绪会跟蜜相亲相爱。」
「……谁要跟你相亲相爱啊!」
「咦——」
现在的气氛可以用和乐融融来形容吗?实在有点难以判断。
「好啦,总之大家点些喜欢吃的东西吧。」
「……这句话轮不到你说,殊子。」
殊子想要让对话就此告一段落,主人却是一脸不悦地出声反驳。这也是理所当然,今天出钱的人可是主人。
「请问各位决定要点什么了吗?」
就在我们忙着对话时,服务生来到我们桌边。是谁叫她过来的?
「嗯,决定好了。」
原来里绪已在不知何时摊开菜单,盯着上头的菜色。
「那么……」
就在服务生试图催促里绪的同时。
「那就……义式碳烤鸡排和风套餐,还有白酒蛤蜊义大利面,以及烤起司蛋糕。」
「喂……里绪?」
「另外还要搭配饮料吧……再来一份综合洋芋片和……」
里绪接二连三地点个不停,主人听了不由得脸色发青。
「嘿。」
看见这个情景,蜜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就连眼神也开始发光:
「那我要点培根奶油蛋面跟玛格丽特披萨,还有蛋糕组合跟蜂蜜派。」
「喂、舞鹤?!」
「怎么?你不是说要请客吗?是男人就不要那么多废话。」
「小蜜吃得完这么多吗?」
殊子以愉快的语气问道。我知道里绪是个食量与娇小身材不成比例的大胃王,却不知道蜜也是如此。
但是。
「怎么可能吃得完。」
「开什么玩笑!」
「反正每种东西我都只吃一口,之后我就不管了。啊、我还要法式布丁冰淇淋。」
「喂、硝子,你也来帮忙……!」
不知所措的主人露出仿佛看见船只经过的遇难者表情呼唤我的名字。
「是的,这是当然的,主人。」
这就叫心灵相通。不需要透过言语,我就知道主人的希望。
「服务生不好意思。」
我看向被我们的点餐攻势吓得愣在那里的服务生:
「我要三份法式布丁冰淇淋,两份布丁圣代,还要一份胡萝卜布丁。」
「硝子?!」
「主人不必担心。」
吃不完?真搞不懂蜜在说什么。
面对法式布丁冰淇淋却只吃一口,这种行为绝对不能允许。
「舞鹤蜜,我绝不能原谅你浪费布丁……更正,是浪费主人出钱买来的食物。我决定将你的行为视为对我的宣战,看来有必要由我来以身作则,亲自教导你食物的价值。」
「硝子?喂、快回来啊,硝子!」
「呃,那个……在用餐之后帮您送上吗……?」
「什么用餐之后?那就是正餐,店员小姐。」
「啥?」
我一边纠正服务生的错误说法,一边阖上菜单。
「那个……其他两位要点什么……」
「两杯咖啡。」
主人以间不容发的速度插嘴说道。
「主人,擅自帮殊子点餐似乎不太好。」
「殊子负责舞鹤吃不完的部分,可以吧?」
主人的语气包含不容反抗的气势,殊子也只能苦笑点头。
「可是……主人呢?主人应该还没吃午餐吧?不会饿吗?」
「你啊……担心的地方错了……」
「真遗憾啊,城岛晶。活该。」
舞鹤蜜露出嘲笑的表情。
主人不理会她的嘲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钱包,确认里面有多少钱。
「主人不必担心,我一直在注意点餐的金额是否超过主人钱包里的预算。到目前为止还在容许范围之内。」
凭我身为机械的运算能力,这种程度的计算只是小事一桩。
「………………这样啊。」
「我有帮上主人的忙吗?」
「是啊硝子你真是太优秀了谢谢……」
主人用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乎淡语气说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啊、服务生已经在确认我们点餐的内容,得好好确认有没有什么遗漏。
过了十几分钟。
一道又一道餐点送上来,几乎摆满整张桌子。我们开始享用丰盛的午餐。
里绪一下子就把面前的餐点吃得干干净净:舞鹤蜜依照她刚才的宣言,每种餐点都吃过一口之后就放下餐具说声:「多谢招待。」来嘲笑主人;殊子则是莫可奈何地帮蜜处理善后。至于主人——我没看到他在做什么。毕竟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享用送到我面前的布丁。
总而言之,虽然花费比起预料多出许多,但是这次的聚餐至此还算相当顺利。没有出现原先担心的紧张气氛,主人和我都乐观预测这次聚餐即将平安无事划上句点。
不过——至今回想起来。
讨厌殊子的蜜,还有最喜欢捉弄蜜的殊子。
当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
服务生收拾完杯盘狼藉的桌面,大家开始享用餐后的咖啡与红茶。
我们这群人当然不会有愉快的饭后闲聊时间。大家心中部有默契,当饮料喝完之时就是散会的时候。
「这么说来。」
然而殊子却在此时开口:
「晶的三餐都是硝子做的吗?」
若无其事地提出这个话题。
「是的。」
我点头回答。主人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跟三餐有关的家事基本上都是由我负责。
「是这样没错,怎么了吗?」
殊子用愉快又别具深意的语气问道:
「连便当也是吗?」
当这个人摆出这种态度,她的心里必定有某种企图。
「是的,便当也是。」
回答的同时,我瞄了主人一眼。他也用讶异的表情看向殊子。
「那么硝子做的菜应该很好吃啰。」
「好不好吃是主观的问题,我无法判断……」
「嘿。」
「喂、殊子……你在想什么?」
主人皱起眉头问道。
「就是啊。」
殊子眯起镜片后面的眼睛:
「我好像从来没吃过硝子亲手做的料理呢。」
「殊子……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做便当吗?」
「嗯?没想到硝子会这么想,难道硝子愿意帮我做爱妻便当喵——?」
殊子用轻薄的语气这么说,还露出含情脉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想都别想。」
主人立刻斩钉截铁加以拒绝。
「唉呀?晶同学啊,你这是独占欲吗?我最爱的硝子亲手做的料理,才不给别人吃——你想这么说吗?」
「……闭嘴。」
主人以打从心底感到不高兴的表情盯着殊子:
「硝子根本没有理由帮你做便当。」
「怎么会没有?」
面对主人的眼神,殊子反而是一脸胜券在握的笑容。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无框眼镜后面的那对眼睛瞬间好像在发光。
「晶之前欠我的人情可是还没有还清。」
「啥?你在说什么……」
主人不由得看了摆在桌子角落的帐单一眼,总额是9820元。
「难道你……」
主人似乎发现某件事,殊子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晶……你只请我喝了一杯咖啡。」
这个人竟然说出这种奇怪的道理。
与其说是奇怪的道理,根本到了诈欺的地步。连那些自称「我是消防局派来的。」上门推销灭火器的黑心推销员都没有这么恶劣。
「你……是说真的吗?!」
主人不由得当场愣住。
不过主人也很厉害,竟然能在殊子说出这种恶劣的诡辩之前察觉。
「这样我也太吃亏了吧?先前那件事的善后工作……呃,我记得是修改皆春八重和森町芹菜的记忆对吧?我帮了这么大的忙,只换到一杯咖啡好像不太合理吧?」
「我拒绝。」
「……为什么?」
「硝子亲手做的便当,怎么可以给你这种家伙吃。」
「唉呀……没想到晶说话这么直接,真是意外。」
殊子有点惊讶地睁大双眼。
的确——连我都料想不到主人会说出这句话。
呃、主人,你说得那么直接,我……
然而殊子很快重整攻势:
「听见晶这么说,我反而越来越想吃了。要是这么努力只能换来一杯咖啡,我以后可能再也提不起劲帮忙晶喵——」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没有这种意思。倒是硝子自己意下如何?毕竟做便当的人是你。」
殊子把矛头转向我,于是我也坐直身体:
「的确。如果只是帮殊子做便当,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是吗?那就……」
「但是……如果主人说不,我会服从他的决定。」
我是机械,服从主人是我的义务。
既然主人拒绝,我也斩钉截铁地拒绝殊子的要求。
「很遗憾,我的便当只有主人可以享用。就算是殊子的请求,我也不能做给你吃。」
「嘿,是这样啊。」
即使听见我如此宣言,殊子脸上还是挂着自信的笑容。难道她另有企图吗?
就在这时——
「……愚蠢。」
一直保持沉默的舞鹤蜜粗鲁地把红茶杯放回桌上,用不耐烦的表情开口:
「既然你们净说这些无聊的话,我还是先回去好了。待在这里一点意思也没有。」
「咦?蜜要回家了吗?里绪还想多跟蜜在一起。」
「少啰嗦,我肯过来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蜜看了满脸遗憾的里绪一眼,随即从座位上起身准备离开:
「你们尽管留在这里说那些蠢话吧,我可是很忙的。」
然而——
我绝对没有看错。
就在那一刹那,殊子的眼睛——
「啊、对了,小蜜。」
「……干嘛?」
就像追逐猎物的猛兽一般,发出兼具冷酷与执着的残酷光芒。
我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殊子……难道你……」
——那是速见殊子认真的眼神。
殊子接着以今天最灿烂的笑容说道:
「既然如此,就让小蜜帮我做便当好了。」
「…………………………啥?」
蜜的表情明显充满困惑。
殊子的眼神则是认真到不能再认真。
果然没错。
想吃我做的便当其实只是伏笔,她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最讨厌自己的干妹妹帮自己做便当。
「你有毛病啊?」
蜜脸上的困惑一闪即逝,很快就被轻蔑的神情取代。
「我为什么要做便当给你吃?你疯了吗?」
「不,我是认真的。」
但是殊子毫不退让。
主人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里绪就像平常一样微笑旁观事态发展。
「我想吃小蜜亲手做的便当。」
「……我一直觉得你的脑袋有问题,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开什么玩笑,要我亲手做菜给你吃?拿去喂虫还比较有意义。」
殊子还是一样满脸微笑,然而眼神与气势却是无比认真。
相较之下,蜜因为殊子的态度显得焦躁。
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
除了单纯的敌意之外,蜜从未表现——应该说表现不出其他情绪。
殊子完全知道如何应付她。
事情发展至此,蜜已经毫无胜算。
「疯子再见。继续听你说的废话只会让我头痛,拜托你从今以后不要再找我说话。」
蜜转身离开,不过殊子却在此时假装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样啊。既然小蜜没信心,那就没办法了……」
果不其然。
「……你说什么?」
这名行为单纯至极的黑发少女果然立刻上钩,停下走向店门口的脚步转过来,鲁莽的程度简直跟世界大战末期的德军没有两样。
「嗯。也对,硝子本来就比较擅长做菜。与每天做家事的硝子相比,小蜜会输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殊子特别强调「擅长」还有「输」这几个字。
「啥?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不会做菜吗……」
蜜果然中计了。
「因为我从来没看过小蜜做菜,更别说是吃小蜜做的菜了。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回避明知道一定会输的战斗,乃是人之常情。」
挑衅的方式十分老套。
同样的词句在古往今来的故事里不知出现过多少遍,现在早已没有人会因为这么明显的挑衅而上当。根本就是那种两个星期没喂的鲤鱼也懒得理会的拟饵。
「你这家伙……说什么鬼话!我会在做菜这种小事输给这个机器娃娃?!」
即便如此,蜜还是被殊子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的本能难道比不上鱼吗?我实在无法理解。
「喂、硝子。」
默默在旁边观看两人对话的主人小声呼叫我的名字。
我也默默对主人点头。
主人不希望事情变得更复杂,也不想任由殊子惹麻烦。只是就算此刻主人出面打圆场,结果也只会换来蜜的一句「跟你无关,给我闭嘴!」而已。
看来还是应该由身为半个当事人的我来收拾残局。
「殊子,请不要作无意义的煽动。舞鹤蜜也一样,你太冲动了。」
为了解决这场风波,我打断她们两个的对话。
「听我说好吗?请仔细思考。」
蜜实在太过意气用事,我得用道理说服她才行。
「说到做菜,只要依照市面食谱记载的份量和步骤来做,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到。比较这种人人都能轻易学会的技术,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话才说到这里。
「喂、硝子!」
主人不知为何脸色大变,急忙打断我的话。
「嗯?怎么了,主人?」
「你……」
「不用紧张,我只是说做菜这种事,连舞鹤蜜也做得到……」
「……是吗……这样啊。」
就在我说话的同时,蜜的表情变得有如地狱里的妖魔鬼怪,缓缓把视线移到我身上:
「就连你……也看不起我?」
「什么?」
「很好,要比就比,少在那里瞧不起人。」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蜜会突然用这种负伤野兽的眼神瞪着我?
「我做的菜会比机器娃娃东拼西凑做出来的机械料理差?!开什么玩笑!非常好,我接受你的挑战,等着被我杀个片甲不留吧!」
声音接近尖叫的宣战布告响遍整间餐厅。
店里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在我们身上——正确的说法是舞鹤蜜身上。
但是她一点都不在意。
「日期就订在后天,星期一!我会让你再也无法振作,给我走着瞧!」
蜜指着我恶狠狠地痛骂几句,转身推开吓得呆立在原地的服务生,气冲冲走出店外。
现场一片寂静。
过了良久,店里的人们才把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开,恢复原本的嘈杂。
「硝子,谢谢你的帮忙。」
殊子开心地拍拍我的肩膀,从座位上起身:
「那么我先回去了,期待你做的便当。里绪有什么打算?」
「啊、嗯,里绪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殊子,一起走吧?」
「这样啊。那就再见啰,晶、硝子。」
「明天……不过明天放假,那就后天见啰,晶。硝子再见。」
轮流与我们道别之后,殊子和里绪先后离开。
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那个……主人。」
我一边目送两人离开一边呼唤主人。
「干嘛?」
「我现在得与蜜一决胜负吗……」
「是啊。」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觉得原因有一半出在你身上。」
「难道我刚刚是在火上加油吗?」
「不,你根本就是往火里丢炸弹。」
「是……吗?」
「没错。」
「怎么办?」
「没办法。」
「请别这么说。」
「就算你这么说,没办法的事还是没办法。」
「……这样啊。」
「就是这样。」
「那个……我该怎么做才好?」
「这个嘛……事到如今,你可别输了。」
「这样……啊。」
「就是这样。」
「那么我要赢。」
「就这么办。」
我们并肩坐在六人份的座位,保持注视餐厅出口的姿势,不停交换没什么意义的对话。
一边回顾当时记忆,我同时思考事情演变成眼前这种状况的原因。
事实上——要找出一个人为这件事负责,就逻辑上来说非常困难。
要说责任,与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都必须负责。然而责任的大小只能用情感决定,身为机械的我自然无法置喙。
殊子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学生会室的桌上。虽说刚才殊子趴下时有传出眼镜破裂的声音,不过她似乎没有受伤的样子。
造成这桩惨剧的物理原因就摆在她的脑袋旁边。
那是一个看起来充满少女情怀,粉红色的椭圆形塑胶便当盒。
我再次把视线望向背靠墙壁的舞鹤蜜。
从这里看不见她低着头的表情。
仿佛是在配合失去意识的殊子,我甚至感觉不出她的呼吸。
※
舞鹤蜜双手抱胸,在寂静里陷入沉思。
就结果来看,自己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谁叫她先前捉弄自己,现在殊子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要是她就此长眠不醒,对蜜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虽说是出于意外,自己也许可以就此脱离这个讨厌女人的束缚。
回想起来,殊子总是令自己感到烦躁。
蜜是在一年半前,还是国中生时受到虚轴侵蚀,并且得到特殊能力。自从当时殊子以蜜的虚轴过于危险为由,封锁她的能力之后——不,应该说远从两年前两人相遇那一刻开始——蜜对她的愤恨从来没有停过。虽然没能置殊子于死地,但是能够对她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自己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然而。
事实却是——
蜜怎么样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眼前的惨状来自——
舞鹤蜜正在烦恼。
或许说是后悔比较贴切。
自己昨天在大众餐厅里受到殊子挑衅,最后夸下海口要用便当一决胜负。明天就是决胜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殊子那些话只是不入流的挑拨。蜜只能责怪自己莽撞,竟然像条饿疯的鱼似地轻易上钩。
自己这种性格还有昨天冲动的表现都让蜜愤恨不已,话虽如此,蜜也不想就此认输。既然要比,蜜决定堂堂正正迎战,并且取得最后的胜利。一定要让那个机器娃娃还有讨厌的殊子对自己俯首称臣。非赢不可——否则自己无法甘心。
此刻的蜜独自站在自家的厨房里,双手抱胸面对眼前的食材。马钤薯、胡萝卜、洋葱、芦笋、培根、绞肉。这些东西全部都是蜜在返家途中去超市买来的。
要做的菜色大致决定,蜜已在脑中构思料理的完成图。
蜜想做的东西来自国中时代某天的记忆——某个朋友便当里的菜色。
如今那个朋友早已与自己形同陌路,但是蜜从未忘记和她共度的每一天。
有件事令蜜特别印象深刻。
国中二年级的秋天,那名朋友在班级远足那天带来的便当。
她分了一些给蜜,那种美味让蜜直到今天依然难以忘怀。她还说那些菜都是她自己做的,更是让蜜打从心里感到佩服。
蜜相信只要是做那些菜,一定可以做出好吃的东西。
自己不可能会输。
不管是那个自大地表示谁都会做菜的机器娃娃——城岛硝子。
还是那个嘲笑自己连做菜都不会的干姐姐——速见殊子。
如今简直是胜券在握。
有完美的菜单,也有一切所需的食材。
加上厨房里各式各样的厨具。
接下来只要用这些东西,毫不犹豫地做出美味的料理就好。
「……很好。」
蜜咕哝一声,准备开始动手。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蜜觉得早起做便当太麻烦,决定在前一天晚上解决。
身上穿着围裙,手里拿着刚从厨房柜子里拿出的菜刀。
集中精神,忘掉一切不安。
「哼……这种小事。」
蜜不屑地说了一句,像是在激励自己。
握住菜刀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没问题。
「这种小事……跟肢解敌人没什么不同。」
蜜露出自嘲的笑容,双眼紧盯砧板上的洋葱,举起手中菜刀。
——以反握的方式抓住菜刀。
舞鹤蜜。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厨房做菜。
※
晚上十一点半。
舞鹤家的主妇,四十三岁的舞鹤智代刚从厕所走出来,便听见楼下传来奇怪的声音。她来到楼下,探头看往点亮灯光的厨房。
一名少女的背影映入眼帘。
令人印象深刻的黑发,加上从背后也能清楚感受的尖锐气氛。厨房里的人是自己的女儿蜜。
虽说是女儿,其实智代只是蜜的后母,蜜是丈夫的女儿。智代在两年前再婚之后,蜜和她才有了母女关系。
她们的关系绝对称不上融洽。
蜜一向对智代还有她的亲生父亲采取反抗态度;智代也不知如何跟她相处,所以与她没有太多交流。不过撇开这些事不谈……当智代目击到女儿站在厨房里的背影,还有她此刻的行为时,原本半梦半醒的脑袋像是触电一般猛然清醒过来。
首先是女儿手边的砧板。
大量棕色碎片散落在砧板上,从碎片大小很难分辨这些东西到底是要切丁还是切块,而且几乎没有任何两块碎片的大小一致。
智代正在怀疑那些碎片的真面目时,一股独特的刺激气味飘进她的鼻子。
是洋葱的味道。
为什么切碎的洋葱会是棕色?洋葱应该是一种白中带绿,半透明的蔬菜才对。
智代很快就发现原因。
——这些洋葱没有剥皮!
蜜没有发现傻傻站在身后的智代,开始进行下一步动作。
这回的对象是马钤薯。
蜜把大小参差不齐的洋葱碎片随意拨到一旁,然后反手握住菜刀,刀尖朝下对准马钤薯,看起来仿佛是要刺杀马钤薯。事实上蜜眼前的马铃薯没有削皮也没有切去发芽部分,甚至连清洗都没有,表皮还残留一层泥土。只是现在的问题不是这种小事。
蜜缓缓举起菜刀,粗鲁地朝马钤薯刺下,然后拔起菜刀再刺,一次又一次不停反覆,智代仿佛可以听见「去死去死去死……」的咒骂声。过了不久,可怜的马钤薯便被刺得千疮百孔。
「啊……」
就在此时,蜜发出一声轻呼,同时停下手中动作。智代以为蜜发现自己,连忙缩回探视厨房状况的头,躲在蜜看不到的地方。
她猜错了。
「哼……这样拿比较好切。」
蜜终于把原本反握的菜刀改为一般的握法。
这种对普通人来说根本不必尝试的一小步,对蜜来说可能是一大步。
「这种工具真是难用。」
蜜念了一声,同时一刀把马钤薯切成两半。智代心想:是你使用的方法有问题。话说回来,为何蜜先前切洋葱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智代的脑中浮现种种疑问,蜜的行动没有因此停止。
她点燃瓦斯炉,把平底锅放到火上,然后将刚刚制造的马钤薯和洋葱碎片一股脑地丢进锅中。锅子既没预热也没放油,因此也没有发出炒菜的声音。
难道——蜜正在做菜吗?
不,不可能。智代立刻否定这个想法,蜜的行为绝对不是做菜。
因为她看起来完全没有放调味料的打算。
「……接下来。」
蜜这次拿起芦笋和培根。
智代脑袋浮现培根芦笋卷这道菜。这也是理所当然,看见芦笋和培根摆在一起,一百个人里至少有九十九个会想到培根芦笋卷。然而眼前的女孩似乎是唯一的例外。
如果是联想到培根芦笋卷这道菜的人,第一步应该是把芦笋削皮水煮才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把生芦笋丢在一旁。至于培根应该是用煎的,而不是丢进滚水里。
没有一个步骤正确,智代完全搞不懂自己的女儿在做什么。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蜜用筷子从锅中夹起看不出有没有煮熟的培根,对着培根洒下某种白色粉末。
那是什么?是盐巴吗?原来蜜真的在做菜。
然而仔细一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小苏打……?!
小苏打,又名碳酸氢钠。虽然就化学上的意义来看,小苏打跟主要成分是氯化钠的食盐颇为接近,但是一般人顶多是把小苏打拿来去除浮渣或是当成发粉,绝不会把它洒在培根上。因为这样会有苦味。
也许蜜是把白色的小苏打跟盐巴搞混了。但是蜜随后却对芦笋洒起胡椒盐,真是莫名其妙。
最后蜜用洒上小苏打的水煮培根卷起涂满胡椒盐的生芦笋,用牙签插起来之后再用菜刀切段。不知为何只有最后这些步骤比较正常。
蜜一个人喃喃自语:
「……颜色真难看。」
那当然。当然听不见智代心中批评的蜜在橱柜里翻找什么,从柜子里拿出各种调味料之后,蜜开始下一个步骤——智代见状不由得有点头昏。
醋、酱油、番茄酱、辣酱油、砂糖、盐,还有香草精。
蜜把这些调味料全部倒进钵里,用筷子搅拌。各种调味料很快混合出一种混浊的颜色,令人不敢想像这团混合物究竟会是什么味道。但是蜜似乎完全没有查觉自己的错误。
神秘酱料调制完成,蜜立即把它涂在培根芦笋卷——不对,是涂在小苏打水煮培根卷胡椒盐生芦笋上。
……而且是用洗碗用的海绵。
照这样看来,蜜似乎真的是在做菜。
智代忍不住想要出声呼唤厨房里的那道背影。
其实蜜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在智代来到这个家之前,家中三餐都是由父亲打点,家事也几乎是父亲代劳。这样的她如果突然想做菜,而且事前没有请教任何人——会出现眼前这种惨状或许还算正常。听说世界上还有人会用加了洗碗精的水洗米。
智代想走进厨房对蜜开口:我教你做菜吧?
但是。
——还是不对!
另一个惊人的景象映入智代眼中——蜜用汤匙挖起绞肉,然后丢进滚水里。
连基本的搅拌也没有。
就算蜜真的在做菜,大概也没有人看得出她想做什么。
智代用混乱的脑袋开始思考:这也许是黑魔法之类的东西。
她曾经在电影里看过。魔女会把各种怪东西丢进锅里煮,制作奇妙的药品。
一定是这样。蜜八成是被这类剧情影响,才会在这个时间进行奇怪的仪式。厨房里越来越浓的诡异气味就是最好的证据——!
现实世界里当然不可能有魔法,不过女孩子之间时常会流行一些小秘方之类的东西。眼前的景象一定也是一种秘方,只是手法比较激烈。一定是这样没错,不然要如何解释现在发生的事?!
蜜以认真的表情看向在沸水里不停翻滚的绞肉,双手举起装满胡椒盐的瓶子,转过瓶口开始挥洒。
洒,洒,洒,洒,洒——
「啊。」
瓶盖「噗通!」一声掉落,大量胡椒盐随着重力掉进锅里。可是蜜毫无反应的模样,仿佛她的目的本来就是把整瓶胡椒盐倒进锅中。
蜜默默把手中空瓶放到砧板上,口中念念有词:
「算了,没差。」
没差吗?
果然没错,这绝对是一种秘方。
如此确信的智代缩起双手压抑身体的颤抖,同时缓缓转身。不能再看下去,再看下去自己可能也会受到某种诅咒。智代并不迷信,但是此刻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蜜的目的是什么?是帮自己招来恋爱运吗?智代不知道,不过她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偷看。蜜要是知道自己在看,一定会很生气。
智代强迫自己做出可以接受的结论。
想到这里,智代反而觉得有些开心。过去从来没想过蜜会是那种相信秘方的女孩。
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管自己再怎么认真和她说话,她总是摆出爱理不理的态度。智代一直烦恼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够与她融洽相处。
为了这件事,智代不知已经跟自己十八年前生下的亲生女儿殊子诉过几次苦。
再怎么烦恼都找不到答案,对智代来说,蜜简直是另一种生物。
但是看到蜜认真实行秘方的样子,智代觉得蜜与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孩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就在今晚,智代相信自己与蜜之间的距离稍微拉近一点。
实际上别说拉近距离,这根本是场天大的误会。但若不这么想,智代恐怕会吓得精神错乱。
总之舞鹤智代选择走上楼梯,再次回到自己的寝室。听见楼下继续传来的轻微声音,她默默在心中为女儿加油。
※
时间已经来到隔天,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
椭圆形的塑胶容器里装满看似食物的东西,厨房里的蜜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呼。」
虽说是自己国中时代的便当盒,份量应该还算充足。敢说不够的人就宰了他。
总共有三道菜。
炒青菜。
培根芦笋卷。
汉堡排。
炒青菜看起来有些奇怪,不过以前那名女孩说过这种东西谁做起来都一样,所以不必担心;培根芦笋卷是很单纯的料理,应该也没问题,反正不管由谁来做味道都差不多。最令蜜感到不安的是汉堡排——虽然做起来比想像中来得简单,但是煮好的绞肉怎么看也不像自己熟悉的汉堡排。蜜原本感到很失望,只是很快就想到解决方法。方法很简单,只要淋上大量的伍斯特酱就好了。如此一来绞肉的颜色和味道立刻变得与平常吃的汉堡排一模一样。蜜相信这就是正确的做法,反正汉堡排这种东西,吃起来原本就只有伍斯特酱跟肉的味道。
至于便当里的白饭则是家中电子锅里的剩饭。虽说重新煮一锅可能比较好,但是这样太过引人注目,蜜不想让爸爸和干妈发现自己的行动,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话虽如此,真正的原因是因为蜜从没煮过饭,甚至连电子锅怎么用都不懂。
无论如何,看见亲手做的便当,蜜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虽然形状是有点奇怪,与记忆中那个便当多少有些不同,不过至少看得出是正常的食物。
等着瞧吧。
只要按照食谱来做,不管是谁都做得到。那个机器娃娃的自吹自擂并没有错,不过那终究只是机械的想法,跟人类的想法相比有根本上的错误。
那名女孩曾经说过。
只要有创意、肯下工夫,料理就会变得更美味。
这些都得依靠人类的主观判断,机械绝对无法模仿。
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头一次下厨做菜就能做出如此像样的便当。
不必担心,自己一定会赢。
蜜盖上便当,用布把便当包起来。为了不让爸妈看见这个便当,蜜决定把它带回房间。
蜜接着迅速把用过的厨具洗干净,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用餐巾纸把自己刚刚弄脏的厨房擦拭干净,不留下一点证据。
虽然一不小心把胡椒盐用光,但是这种小事很容易蒙混过去,况且父母根本不会因为这种事找蜜说话。
蜜内心浮现一股满足感,伸个懒腰,把便当拿在手中。仔细想想,自己或许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费心费力,但是蜜决定不再多想,越想只会让自己越烦躁。
赶紧上床睡觉吧——蜜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便当随手丢在桌上便躺在床上。
值得附带一提的是——
再强调一次,蜜过去没有任何下厨做菜的经验。虽然学校的家政课有料理实习,但那毕竟是分组活动。对于在班上没有任何朋友,甚至不愿意与人来往的蜜来说,她在料理实习课能够分到的工作顶多只有帮忙打蛋,或是打开烤箱设定温度之类的小事。事实上蜜对下厨做菜这种行为根本毫无兴趣,再加上她几乎不看电视,常识在她身上也行不通。
所以她不知道,或许该说根本没有那种概念。
试吃——的概念。
更糟糕的是现在正值六月。
食物在梅雨季节特别容易腐败。
尤其是胡乱调理的食物更是如此。
之后会发生那样的悲剧,也是必然的结果。
「……阿嬷?!」
突如其来的叫声在学生会室里回荡,让我的视线从低头不语的舞鹤蜜身上移开。
「啊……殊子。」
原本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的殊子终于醒来。
她以茫然的表情抬起头,眼神蒙胧地四处张望。
「殊子?你看到极乐世界了吗……?」
「阿嬷,我的仙贝……」
「不,我不是在问殊子回忆中的味道。」
「啊?咦?仙贝……不是说要做仙贝给我吃吗……阿嬷……」
「呃、殊子,你还没恢复吗?」
「啊……这里是……」
我试着确认殊子的精神状况,她用有点迷茫的眼神看向我的脸:
「呃……我怎么了?」
对于总是保持轻浮的态度,从局外人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的殊子来说,现在的态度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看来她真的受到很大的冲击。
「请你振作一点,这里是现实世界。殊子是在吃下那个便当的瞬间失去意识,你明白现在的状况吗?」
所以我对她说明。
「……还活着啊。」
主人以受不了的模样对着殊子开口,表情像是在说你这家伙就这么死了说不定还比较好。
然而殊子却还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视线显得游移不定。
「呃……啊。」
注意到长桌上吃到一半的便当,还有掉在一旁的筷子,这才恍然大悟地点头:
「……原来是这样。」
「殊子,你的眼镜掉了,还有脸颊留有筷子的痕迹。」
「啊、嗯……是喔。」
只是她似乎尚未完全从冲击之中恢复,连句话都说不好。
「你还好吧?神经传导活动正常吗?看得见这是几根手指吗?」
我竖起手指在殊子眼前摇晃。
「啊——两根?」
「正确答案。」
看来殊子平安无事——然而我从没想过舞鹤蜜的便当竟然有如此惊人的破坏力。
就连身为机械的我也没有料到。
先出手的人是蜜。当她一脸不高兴地拿出充满少女情怀的碎花图案便当时,殊子立刻开心地收下,一边一如往常说些「好高兴啊。」、「小蜜果然做得到,而且还不是冷冻食品。」、「小蜜一定是为了最爱的我,特别早起做这个便当对吧?」之类的轻薄话,一边打开便当盖。蜜似乎受不了殊子的态度,说声「闭嘴。」之后便跑到墙边发呆。殊子先是盯着蜜的便当,然后说声「我开动了。」拿起筷子夹起培根芦笋卷,默默放进口中咀嚼吞下——
接着她就倒下了。
老实说,我甚至怀疑这个便当有毒。
蜜讨厌殊子是众所皆知的事实,而且只要看过推理悬疑剧场的人都知道,当有人突然倒下时,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毒杀。
若不是菜里掺有某种剧毒,人不可能会突然倒下。
不过殊子已经醒来,失去意识的时间不到一分钟。如果那个便当真的有毒,我实在无法判断蜜下毒的目的。
「这么说来……殊子的身体有什么异常吗?是否有记忆混乱或头痛之类的症状?」
「嗯,这个嘛……」
殊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虽说已经醒来,看来还是应该带她去给佐伯老师看一下。
「舞鹤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是恶作剧也未免太过火。你为什么……」
我转头打算好好询问身后的人。
「……要做到这种……咦?」
然而——
「……唉呀?」
视线所即范围没有半个人影。
蜜原本站的地方不知何时变得空无一人。
环顾整间学生会室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那个,主人?」
「怎么了?」
「舞鹤蜜……在哪里?」
听见我的问题,主人苦笑回答:
「刚才走了。」
「走了?」
「是啊,她应该很难为情吧?一张脸红得不能再红。」
难为情?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而且主人根本不该任由她离开。
「主人,既然你看到了,为什么不阻止她?她可是殊子中毒事件的重要证人,甚至应该说根本就是犯人。」
「啥?中毒?你在说什么?」
「我才该问主人在说什么,刚刚殊子不就在我们面前昏倒……」
「呃、硝子,等一下。」
殊子打断我的话,以听见什么有趣的事一般挥手说道:
「说那是毒对蜜太失礼啰。」
「呃……什么意思?」
「算了,硝子不懂也很正常。毕竟你之前说过只要按照食谱,谁都可以做出一样的东西……对吧,晶?」
「嗯……是啊。」
无视无法理解现况的我,殊子和主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我完全不懂他们话中的含意。
「所以说……便当里没有毒吗?」
「没有没有。呃……不过这个便当的确有让人昏倒的威力。」
事情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
没有毒。也就是说殊子根本没有理由失去意识。
「算是我自作自受,太容易得意忘形了。」
「是啊……不过我也吓了一跳,今天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昏倒。」
「要吃吃看吗?」
「你在说什么?事情是你惹出来的,当然要由你自己收拾。」
从两人的对话来看,殊子昏倒的原因果然出自舞鹤蜜所做的便当。但是既然里面没有毒,那么这个便当到底有什么蹊跷?
我不再理会闲聊的主人和殊子,视线集中在蜜亲手做的便当上。
形状参差不齐的炒青菜。
颜色怪异的培根芦笋卷。
还有沾满伍斯特酱的汉堡排。
过了数秒钟,我做出判断——自己亲身体验,是找出真相最简单而确实的方法。
目标是让殊子一吃就失去意识的菜色,我把手伸向培根芦笋卷。
开始试吃。
「啊!喂、等等硝子!」
主人此时才注意到我拿起一块培根芦笋卷,不知为何连忙站起来阻止我。
「咦?」
就连殊子也回过头来,和主人一起出声制止:
「啊、不要……」
已经来不及了。
「啥?」
我把手中的物体放进口中,开始咀嚼。
在口腔里扩散的气味,还有舌头的触感。
味道在我口中不停扩散。
然后。
「呜……咕!」
我。
我的身体——在有生以来首次体验的冲击下变得全身僵硬。
「喂、你还好吧?!」
「硝子!」
两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扭曲了。
我的身体有如触电般动弹不得,只有嘴巴依然反射性地持续咀嚼,即将把那个外表看似培根芦笋卷的物体吞进胃里。
那到底是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
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这个东西……非常危险。
紧急状况紧急状况,情势非常危急。深藏在有机体内部空间的机械本体开始发出警报。
然而我的身体终究与一般人没有两样,反映机械下达命令所需的时间长得足以致命。紧急废弃功能没有发挥作用,因为从这个算不上是食物的东西里检查不出任何有毒物质。
但是。
骗人,绝对不可能。
明明没有毒,然而这种冲击——!
接着。
咕噜一声。
那个东西终于滑进我的喉咙。
「喂、振作一点,硝子!」
主人的声音传人耳中。
「主、人……」
「硝、子?」
「我、不行、了。」
我用不灵光的舌头发出最后的声音。
「喂、你还好……」
「……………………噗咻。」
意识中断的同时,失去支撑的身体缓缓倒向地面。
※
同一时间。
舞鹤蜜拼命压低红得发烫的脸,快步回到教室。
现在是午休时间,在周围吵闹的同学没有特别在意自己,所以也没人跑来追究蜜满脸通红的原因,这让蜜感到非常庆幸。
只是……
没想到殊子那家伙竟然会昏倒。
当然蜜不觉得自己做菜的技术有多好,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个便当看起来还不坏。
——不过殊子昏倒也是事实。
在殊子倒下的瞬间,蜜还以为她是故意嘲弄自己,心想干脆杀了她让她长眠不起。但在知道殊子是真的昏倒之后,蜜反而为她担心。之后一看见殊子醒来,蜜便赶紧逃出学生会办公室。
真不知道下次要怎么面对她。虽说蜜从来不想与她见面,还是不由得这么想。
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
「啊……」
然后发现一件事。
也许自己应该事前尝一下味道的。
现在才察觉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当然于事无补。蜜心想要是自己在事前先试吃,今天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状况。
一定是这样没错,下次得记得才行。
如此反省的蜜转念一想。
不对,自己根本没有必要下厨做菜,所以也不会有下次。
蜜在心中暗骂自己愚蠢。
话说回来——
经过这件事,蜜再次确认自己不适合做这种事。
那是当然,因为自己是早已舍弃日常的一切,踏入非日常世界的「虚轴」。
像这种试图融入日常的行为,只能够用「闹剧」两个字来形容。
「……哼。」
蜜一个人哑然失笑。
自己只适合以血洗血的厮杀,背离日常的「虚轴」只有投身于赌上自身的斗争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意义。像那种闹剧——光是牵扯其中就是一种错误。
蜜用充满敌意的视线环顾整间教室。
午休时间刚开始,同学正在呼朋引伴一起用餐。有人吃母亲做的便当,有人吃合作社买来的面包。虽然菜色人人不同,但是每个人都有共进午餐的对象。如此平凡的日常风景,蜜绝不可能融入其中。
——无聊。
蜜在心中咒骂一声,打算把视线移开这个与自己无关的景象。
就在此时,一名少女的身影出现在蜜的视线里。
拥有一头微卷及肩短发的娇小少女,正以乖巧的天真笑容与朋友共享午餐时光。
「咦——硝子去哪里了——?」
她对着一起吃饭的朋友问道。
「嗯?好像有什么要事吧。」
坐在她对面,那名把头发绑成两束的少女吞下嘴里的面包之后如此回答。
「咦?难道是去找男朋友吗——?」
朋友的回答让她突然兴奋起来,另一位朋友于是说道:
「不是吧?」
「可是硝子一直没回来——」
「她有说过午休结束才会回来。」
「喔,那么果然是去找男朋友——」
说起话来有些缓慢,语气中还带有与年龄不合的稚气。
手边便当减少的速度比其他人慢上许多。蜜很清楚原因:因为她不但吃得慢,而且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会忘记其他事。
蜜不由得看向少女手边便当里的菜色。
培根芦笋卷。
炒青菜。
还有迷你汉堡排。
这些菜不是出自母亲之手,而是她自己做的。
每一样都是她的拿手菜。
蜜很清楚。
因为在一年半前,在蜜尚未踏入非日常的世界之时,陪伴那名女孩最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蜜自己。
转念一想。
没能做出好吃的菜说不定是件好事。
那些菜色是属于那名女孩。
培根芦笋卷,炒青菜,汉堡排。
蜜记忆中的味道就是她亲手调配的味道。
凭藉自己当然不可能重现。
也不应该试图重现。
因为那是属于那名女孩的东西。
不属于自己,只属于那名女孩。
蜜露出一抹微笑,同时低下视线。
对于与她一刀两断的蜜来说,现在的笑容跟自嘲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蜜还是继续微笑。
自从与虚轴同化之后,一直存在自己内心的那股莫名敌意——如今似乎变淡了一些。
※
「……嗯。」
伴随身体上下晃动的感觉,我的意识逐渐恢复。
睁开双眼只见学校的走廊。
我感到身体正在上下摇晃,同时又不断往前移动。
有点硬的头发碰到我的脸颊,有两只手托住我的大腿,身体靠在某个人的背上——原来我正被人背着走。
「醒来了?」
耳边传来说话声。
「咦……主、人?」
「别叫我『主人』。我们已经离开学生会办公室。」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现况。
吃下舞鹤蜜做的菜,因为那股强烈冲击昏倒之后——主人背着我离开学生会办公室。
「真是的……还好学生会办公室在第二教育大楼。」
周围看不见其他人影。的确,现在正值午休时间,一般教室所在的第一教育大楼到处都是人,一名男学生要是背着女学生走过那里,铁定会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
「我睡了多久?」
「顶多两分钟吧?」
「……我们要去哪里?」
「总之先去保健室。」
「这样……啊。」
话说回来,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人,我还是无法理解。」
就连确定没有毒这件事,都是一种危险。
说到下厨做菜这种事,只要依照食谱的指示,照理来说任何人都能做出能吃的食物,然而蜜所做的便当却彻底打破这个常识。
「唉呀,技术不好的人做的菜不就是那样吗?」
「……那也应该有个限度。」
我无法认同主人满不在乎的回答。
「那种甜味与辣味同时存在,以及肉的油脂与青菜的土味混合起来在口中扩散的感觉,实在太过异常。」
「你自己刚做菜时也是一样。」
「主人在胡说什么。」
绝对没有这种事。
我第一次下厨做菜已经是将近四年前的事。
我在六年前从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其他世界过来。
由于在这个世界的存在还不稳定,当时的我无法像现在这样,自由操纵三次元活动体的这副身体。那样的状态持续将近两年才好转。一直到了四年前,我为了练习手指的动作,开始尝试下厨做菜。
「当时的我的确曾经算错盐和砂糖的数量,也曾经在切菜时切到自己的手指……但是我从来没有做出让主人——更正,是让学长吃到昏倒的东西。」
「是吗?可是老实说,当时你做的东西实在有够难吃。」
「我不记得了,对我不利的资讯已从记忆体里删除。」
嘴巴虽然这么说,其实我记得很清楚。
主人只是哈哈笑了几声,没有反驳我。
不过当时的我每天努力磨练自己的做菜技术,为的就是让主人说出「好吃」两个字。
虽然机械部分能够记录食谱,分析主人的味觉喜好修正调味料的用量,进而设计出在数值上完美无瑕的菜色,但是我的身体总是无法确实完成机械部分的指令,甚至一再失败。
「主人……更正,学长。」
「……反正附近也没人,叫主人也没关系。怎么了?」
「主人还记得我第一次做出让你说『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吗?」
「忘了……是什么?」
「忘记就算了。」
「到底是什么?」
人类的记忆远比机械暧昧,虽然主人的记忆力已经比一般人优秀许多——但是终究免不了忘记某些事。
我当然记得很清楚。
在无法随心所欲运用菜刀,连挥动平底锅也办不到的情况下,为了达成让主人说出「好吃」两个字的目标,我经历不断追寻与研究之后完成的餐点。
那是很简单的东西。
一种任何人都能轻松做出来的甜点。
先把蛋打散,与牛奶和砂糖混合,再加入少许香草精。
然后将砂糖用水溶解,用小火煮成焦糖。
将前述材料倒进模子里,放进烤箱用280度烤20分钟。
最后只要等待冷却之后,从模子里取出。
如此便能完成这种口感香甜滑顺,形状上窄下宽的圆柱形甜点——
虽然既单纯又幼稚。
不过那是我用尽当时学到的技术制作出来的成品。
然后。
当主人吃下那道甜点,他第一次对我做的食物说出「好吃」的评语。
我们一起吃完那道甜点,主人还把因为过度疲劳而走不动的我背回床上。
与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
名为美味的感觉。
这种感觉来自人的主观与情感,然而我是没有情感的机械,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认定的「美味」就是主人认同的「美味」,也就是那道甜点——
「主人。」
「怎么了?」
「请走慢一点。」
「你不舒服吗?」
「一点也不会,但……还是请你走慢一点。」
「什么意思啊。」
主人一边发出苦笑,一边放慢脚下的速度。
在缓慢的上下晃动里,我思考舞鹤蜜的便当。
那些东西的确算不上是料理。
但是。
培根芦笋卷、炒青菜,还有汉堡排。
我不知道她以什么基准选择这几道菜,或许——
「我决定不追究舞鹤的过失。」
「……这样啊,你真宽容大量。」
那几道菜对她来说或许具有某种意义。
倘若真是如此,那些东西对蜜来说便是不折不扣的料理,是属于她的便当。
就像我那天做的布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