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样,晶。明天学校见。』
留言的声音结束。
所以我将手机稍微从耳朵旁边移开。
明知对方已经不存在任何地方,还是趁机说声:
「非常谢谢你……殊子学姊。」
得不到回答——
我在一切结束之后才发现这段留言。
那是昨天深夜打来的电话。我已经睡了。
在漫长的来电铃声结束转接语音信箱之后,她虽然对着空气,却能预测我会以什么节奏对她的留言做出反应。那个留书确实很有她的风格。
然而无论我如何回应,她都已经听不到了。
我心想:为什么会这样?
无论如何后悔都不够。
无论祈愿有多么强烈都无法实现。
感觉最不可能死的人,竟然就这样第一个死了。我不懂这代表什么意思。
「主人……」
我坐在沙发上。仍然穿着制服的硝子从背后呼唤我,语气显得有些犹豫。
「也让我……听听看好吗?」
「好。」我将手机递给硝子,回话的低沉声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接过电话的手不住颤抖,眼睛又红又肿。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想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话。心中只有自我厌恶、愤怒、以及其他莫名的情感不断翻腾,光是压抑自己、让自己不要吼叫出声就已经用尽全力。
硝子按下重听,将手机贴到耳边,又哭了起来。
我不敢看她流泪的模样,别过头去思考。
那个家伙不知道会不会后侮?
因为原本说好要用在小芹身上的力量,最后给了舞鹤,无法完成对我的承诺。以及没有达成我交给她的责任。
不知道她逝去时是否不带任何悔恨。
——逝。去。
那个家伙去了哪里?到哪里去了?
就算有死后的世界,那个家伙、那个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家伙——
是否能够到达那里?
如果我死了,是否能够到达那里?还能再见到那个家伙吗?
还是即使用尽任何方法,也见不到她了?
「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大概是听完了,硝子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即使是我,也无法止住她的泪水。
只有一个人办得到。就是她。
「……硝子。」
我低着头说道:
「我们来研拟今后的对策……我要设法和小芹以及良司接触,最好是在今天晚上。」
没错。我们必须继续走下去。
无论多么伤心,无论多么后悔,还是得继续走下去。
否则——会让他们抢先下手。会来不及。
「到底……在说、什么?」
硝子抬头看着我,一边哽咽一边开口:
「到底在说什么?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主人、难道主人!」
「罗嗦!」我不禁怒吼。
这是我第一次将激动的情绪发泄在硝子身上。
但是我忍不住,就是忍不住这么做。
「你……你打算在这里停下脚步吗?」
「主、人……?」
「你也知道吧!那个家伙是因我而死,是因为我的过失而死。是受我连累而死,是我因为自己的私事连累她而死!所以……所以我们已经不能回头!已经不许回头了!因为……要是回头一切就会白费?就会毫无意义?我……我不要。我不想让那个家伙死得这么无谓。如果我是这种、这种为了这点程度的小事就停下脚步的笨蛋,那么她为我而死又算什么!」
没错。
我之前说过好几次。
说过要利用她。
说过要尽情使唤她,最后毁灭她。
这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我要一直这么说?
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在发生这种不幸时背负一切吗?
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无法逃避、无法辩解吗?
「所以……我要继续前进。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今天晚上我就要把小芹带回来,并且以此为出发点……开始向爸爸和妈妈展开反击。
我要一直战斗,战斗下去,用我这双手弑亲,因而不断犯下对朋友见死不救之罪也无所谓!
我们的名字是什么,硝子?……是『全一』(all in one)!没错,是世界终焉(curtain fall)!有如世界末日的黑暗地狱,是我们安稳生活的基石!」
有一半是在说给自己听。是在斥责我自己。
「所以……所以我要命令!命令你!
站起来,然后走下去!向前走!
然后……用我们的未来,以及世界的幸福……抬头挺胸面对那个家伙!」
「……是的。」
我在怒吼之后用力喘气,硝子在我眼前站了起来:
「是的……主人。」
即使还在流泪。声音也在抖动。
然而她还是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今天晚上是关键。」
她毅然决然地看着我,哭泣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再哭下去,也只会惹她生气。」
所以——我也笑了。
「准备好了吗,硝子?」
「尚未就绪,主人……不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走。」
听见她的回应,我重重点头。
压抑自己的悲伤,握着硝子的手。
朝玄关踏出一步。
++
她一路上都搞不清楚自己走在哪里,回过神来已经在前往远见家的路上。
太阳早已下山,时间是晚上九点。
战斗结束、离开学校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连家也没回。
开殷虚界涡的后果,让她的身体极度疲倦。
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只有眼睛格外有神。不知道是自己会先昏过去,还是天会先亮。虽然她不知道,但是也觉得无所谓。
来到远见家面前,她恍恍惚惚地思考。
——我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家伙已经不在这里了。
应该有那个家伙的家庭,少了那个家伙依然存在。
难道她想看到那种景象吗?没有这回事。那么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她不得不看。
尽管她的脑袋一片混乱,无法整理出一个结论,还是强烈地如此心想。
事情会变成这样,全部都是她的责任。
所以她必须背负一切。她决定要这么做。那么就必须去做。
她来到门前。
准备按门钤。她的手正在发抖。她斥责自己。再两公分就能按到,距离却是那么遥远。
这时传来「喀嚓!」开锁的声音。
「咦……」她心中一惊,手缩了回来。
门打开了。
「咦?蜜……」她的妈妈前来开门。
难得她在这个时间已经回家。尽管如此,妈妈还是询问蜜:
「怎么了吗?」
「……有点事情……」
说出这句话都费了她好大一番工夫。
「进来吧。」妈妈一如往常地板着脸,请蜜进去。
她走进玄关。没有那个家伙的鞋子。光是这样就让她呼吸困难。
脱掉鞋子,走进家中。
「你有什么事……咦?等等,蜜?」
她丢下一脸讶异的妈妈,直接穿过走廊走上楼梯。
妈妈没有跟来。
二楼是一间又一间家庭成员的寝室。右侧从里面算过来第二间。
她站在门前,屏住呼吸,扭动门把——打开门。
一开灯,她看见房间里面的生活痕迹。
书架整理得很整齐,次序井然。有很多法国文学书。
看见雨果、鲍里斯,维昂等人的作品,让她想到:对了,她喜欢这种没有条理的东西。
书桌上有几本教科书,以及笔记型电脑,还有漫画。
墙上挂着穿衣镜,底下放着一叠时尚杂志。
打开衣橱发现便服不多,还挂着几套制服。
以一个十八岁女生的房间来说东西不多。不过,她早就知道那个家伙没有什么欲望,也知道
她从以前就得到太多物质,因此感觉腻了。
床铺相当凌乱,没有折好的睡衣丢在床上。
彷佛可以听见:反正回来还要穿,随便了。
仔细一想,这是她第一次进入那个家伙的房间。那个家伙说过好几次「来玩嘛」之类的话,只是都不正经。而她每次的回答都是「不要闹了」。
她渐渐感受到,那个家伙曾经在这里生活。
因此她的心情突然变得一团糟。
有种冲动想把这个房间弄乱。想破坏房间里的一切,将那个家伙活在这里面的痕迹全部摧毁,然后嘲笑她活该。如果办得到该有多好。她的心情会有多么舒坦,会有多么畅快。
就在她想着自己办不到的事时。
「哎呀?……舞鹤同学?」一个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
回头看见穿着睡衣的君子一脸讶异地看着她:
「真是稀客——……呃、你还没回家吗——?」
见蜜穿着制服,君子似乎吓了一跳。
「……是啊。」她好不容易才能回话。
「可是你在这里做什么——?找东西吗?这里应该是置物间……」
原来变成这样了。
遭到世界的修正力抹杀的人会从其他人的记忆当中消失。遗物、房间,包括生活过的痕迹,明明就在原处,人们却看不见,摸不着,记忆也会遭到窜改将其合理化。就连户籍也是。文件上明明存在,但是不会有人发现。
「呐——」君子。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被她吞了回去。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家?」
「咦?」君子歪着脑袋感到不解。
「舞鹤同学不知道吗?这家人是我的亲戚——我是被收养的——」
——这样啊。
那表示那个家伙的所作所为没有自费。
再怎么说,那个家伙在这个世界也动了很多手脚。比如说封锁某些人的记忆、窜改硝子的户籍、让自己家收养君子。
这些都没有被抹灭。或许光是这样就够了。
「可是,真奇怪——」
君子丝毫不知道她的心情,在房间里东张西望。简直就像是第一次进来。事实上,这的确是她第一次进来。至少在她的记忆里。
「我本来以为这里是置物间——……感觉好像有人住过这里。」
好像有人,住过这里。
——听到她这么一说。
「是……啊……」
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是有人住过。」声音当中带着哽咽。
她没有流泪。想哭也哭不出来。
平常大概会涌现愤怒或是敌意,如今却连这些也感觉不到。
只有她的嘴擅自开口:
「有人住过……是我的,姊姊。」
「是……吗?」
我不知道——君子喃喃自语。
「她已经不在了。所以这里是空房间。」
「你的姊姊,怎么了……?」
「不可以跟妈妈说。」
蜜转头盯着君子:
「她不太想回忆那件事……为了她好,还是不要问她。」
就算君子问了,妈妈大概也只会愣住吧。不过她还是这么说。
「嗯……我知道了。」
君子的表情相当平静。所以应该没问题。
因为这个女孩很机灵,很聪明。
「舞鹤同学。」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然而君子没打算出去,蜜的声音因此有点尖锐。
但是君子的下一句话,却让她严肃的表情变得僵硬。
「舞鹤同学……你很喜欢那个姊姊吧?」
感到惊讶的她,嘴唇忍不住发抖: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因为,舞鹤同学的表情……很温柔。」
「你说……温柔?」
——我?
「嗯。」
君子微笑点头:
「所以,我才觉得你们的感情应该很好。」
「……哼。」终于。
蜜看着地上,不由得笑了。
「感情……差得很。」
她环视整个房间一圈,然后说了一句:
「我们总是在吵架。我好几次认真想要杀了她。也曾经扭打在一起。不管那个家伙说什么都可以惹我生气。是个让我打从心底不爽的家伙。」
她说得十分流畅,就和平常一样。
君子没有回应。
什么话也没说。
就这么默默地看着蜜。
彷佛是在守候着蜜,只是看着她。
蜜终于忍耐不住。
「……可是。」
笑着开口:
「我喜欢她。我很喜欢她……姊姊。」
「这样啊。」
君子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点头。
「……呐。」
「什么事,舞鹤同学?」
「我今天可以住在这里吗?」
「应该可以吧——要不要跟阿姨说一声?」
「可以拜托你吗?」
「嗯……你要睡这里吗?」
「不要。我睡客厅就好。」
「是吗——?我知道了——」
君子转身通知蜜的妈妈。
——要跟小君好好相处喔。
她想起那个家伙的最后一句话。
「君子。」
自从一年半前分开之后,蜜第一次在君子面前呼叫她的名字。
「怎么了?」
君子听到她的声音,停下脚步回头。
「就算之后也好,可不可以听我……说一下我姊姊?」
语毕。
君子开心地笑了:
「好啊,小蜜。」
小蜜。
那个家伙总是这么叫她。
君子该不会还记得吧?
难道是君子和那个家伙一起生活的记忆,留下残存的片段?
不知道。她不知道——
这一定是个小小的奇迹。
该从何说起呢?
两个人一边走下楼梯,蜜一边思考。就从名字开始好了。
++
同一时间。
「他们逃走了呢。」
看着空荡荡的公寓,城岛镜站在玄关前耸肩说道:
「监禁了他们这么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会去找那个家伙吗?」
无限回廊语带自嘲地回答。大概会去吧。既然敷户良司认为他们很危险,对他而言,可靠的对象也只剩下「全一」(all in one)。
「不用那么烦恼,晶。也怪我们的威胁太过火了点。」
镜安慰眼前的儿子。
实际上敷户良司与森町芹菜,对他们来说也不是有用的棋子。至少她的丈夫——树不这么认为。不过对她儿子来说,或许是有点可惜。
「对吧,树?」
镜对站在身后的丈夫笑了。
她的笑容是经过计算的伪装,但是这个不同,是专为城岛树展露,别人看不到的笑容。
「嗯,是啊。」树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兴趣。
不过镜发现了。
他的表情,和真正没兴趣时不同。
「怎么了吗?」
「思……只是觉得森町芹菜不在我们手边有点可惜。不过也没关系。抢回来就好了。」
「哼哼……你会说这种话真令我感到意外,树。」
「怎么可以直呼爸爸的名字呢,晶?」
镜一面劝告无限回廊——他们的晶,一面也认同他的意见,同时进行运算。
所以她再次问道:
「为什么你会觉得可惜呢,主人?」
这次是以机械的身分,询问自己的固定剂。
她的丈夫回答:
「我在几天前刚发现。」
「……发现,什么?」
「修正力即将崩溃。」
「修正力……你是指这个世界的?」
树肯定晶的疑问:
「是啊。大概是反覆修正太多次,或者是身为实轴的镜还不完整。我不太明白就是了……但修正力确实变弱了。而这种现象的根源之一,就是森町芹菜。大概是因为她也是深受修正力影响的人之一吧?」
树总是只点出事实,这样的回答出自他的口中实在过于含糊。
恐怕是因为他也不太清楚吧?
「那么身为根源的森町芹菜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修正力会无法发挥作用吧?我遗无法断定。不过问题不在她身上。修正力的崩溃本身才是问题。必须阻止崩溃,否则镜无法完整。」
将世界维持「原貌」的力量——修正力。
修正力崩溃,会造成虚轴干涉实轴的力量增强。
虚构世界的存在机率会增加,消失之后仍然留下影响。如此一来对于实轴来说,等于是伤口没有愈合,还在持续出血。换句话说,也是可以致死的病症。
身为世界本身,对镜来说这也不是毫无关系的事。
若是不治好就会成为致命伤。
「那么该怎么做呢,主人?」
「杀掉森町芹菜。」树如此断言。
「也就是要……切除病灶罗?」
「大概是吧?我不太懂得譬喻,不是很清楚。」
听到镜那么说,树叼起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皱起眉头。
他用指尖拿下那根烟,随手折弯扔掉,然后拿出第二根烟,把玩了半天还是没点着。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
「不只是她。还有一个修正力的漏洞必须处理。」
镜在记忆领域里强调这句话,加以反刍。
——还有一个病灶。
「哼哼哼……那是指什么?是谁啊,树?」
晶显得兴致勃勃。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这或许可以对那个似是而非的晶——硝子的固定剂直接造成伤害。对他而言,没有比这个更令人高兴的事。
「嗯。」
树点头想了一下,难得说出这么多话:
「那边也一样。应该说现在是那边的问题比较大。大概已经快要崩溃了。我想修正力对于那边的影响应该超越森町芹菜。那边可能已经出现某些症状……例如对于修正力抹消的对象仍然留下记忆之类的。那边也必须杀掉才行。而且要比森町芹菜更加优先。」
「不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些,树。」
晶激动的声音在夜晚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响亮。
「那是谁?是我招惹过的对象吗?」
于是。
树平淡地对镜他们说出那个名字——
「嗯。是直川君子。」
「这样啊……哼哼……这样啊。」晶笑得很开心。
身为机械,镜开始计算起必须消灭的对象增加造成的风险与麻烦。
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叼着没点着的烟仰望天空。
镜开始思考。
她的力量还要五天才会恢复。不巧的是那天是星期六。那么——
「一个星期后。在下个星期的星期一动手吧?」
好啊。树回答。
真令人期待。晶一边回答,肩膀一边抖动。
镜从记忆领域里找出那些迟早得吸收的世界,以及必须杀害的两名少女。
——我们走吧。
他和她们的终结之始。镜他们的起始之终。
世界正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