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下 第十六章 『善意的条件』

第十六章『善意的条件』

我在歌唱

若能唱出美妙歌声

就能够传达意思吗

布莲西儿在屋顶降落,手上拿着三角帽和扫把朝校舍里头走去。她使用贤石解开屋顶的门锁,脚步仓促地走向三楼的美术教室。布莲西儿发出响亮的脚步声,与黑猫一起奔下阶梯。

她打开美术教室的门锁进到里面,教室内与离开时同样是一片阴暗。

墙上的挂钟指在凌晨两点钟的位置。

拉上窗帘的窗户旁,工作台上有一只纸箱。

纸箱摆放的位置与离开时一样,完全没有被动边的迹象。

这个事实让布莲西儿不禁安心地叹了口气。

她把三角帽和扫把搁在附近的桌上,探头看向纸箱。

小鸟仍然在纸箱里。

然而,它没有在中央的位置睡觉。小鸟的头部靠在饲料盘的边缘,娇小的身躯趴倒着。

小鸟一动也不动。

布莲西儿膝盖瘫软,坐倒在地板上。

布莲西儿忽然察觉到自己跌坐在地上。

怎么会瘫坐在地上呢?她不知道原因。

还没解开「为什么」的疑问,冰冷的感觉就先袭上她的屁股和大腿。那是木头地板的温度。

她再次思考:「我怎么会瘫坐在地上呢?」的下一刻──

「布莲西儿!」

熟悉的黑猫声音传入耳中,她的肩膀不禁颤抖了一下。

清醒过来的她掌握了状况,接着身体重新感受到力量。背部、肩膀、腰部、腿部,当所有部位都恢复力量后,意识也跟着恢复。

「我该怎么做?」这么想着的布莲西儿仿佛被弹开似地起身。

然后看向眼前,黑猫就坐在眼前的纸箱里。

「你在做──」

布莲西儿没说完句子最后的「什么」两字,因为黑猫抬头看向她的眼神打断了她。那是显得急切的眼神。

「布莲西儿。」

布莲西儿想阻止黑猫继续说话,但猫先开了口:

「──还活着。」

「咦?」

随着疑问,她视野里景象突然变得歪斜。她用呼吸抑止这变化,开口询问:

「它怎么样?」

「好像是饲料卡在喉咙里。它肚子应该也饿了──拿小镊子来。」

布莲西儿听了,开始寻找小镊子。或许是因为慌张,她花了几秒钟才记起自己把小镊子放在纸箱旁边的事实。她拿起小镊子往前方一看,发现黑猫用前脚轻轻压住小鸟的身体。

「它一定是没办法吞下去」

布莲西儿用小镊子夹住卡在小鸟喉咙里的玉米碎片。她试着拉出玉米碎片,但因为力道太轻,两次都失败了。她担心拉扯得太用力,会伤乃小鸟的喉咙。

接着布莲西儿用小镊子的前端沾了一下盘子里的水,然后缓缓夹住饲料一拉,便顺利取出饲料。她仔细一看,发现取出的玉米碎片比傍晚喂食的碎片更小。

黑猫夹杂着叹息声说:

「我想,它应该是还不习惯从盘子咬起饲料。如果不是从上面直接把饲料送进嘴巴里,饲料就会卡在喉咙──你看,它还在呼吸。不过,它真的很虚弱就是了。你要怎么做?」

被询问的布莲西儿思索着。

她思索着应该怎么做。她依着浮现在脑海里的顺序,说出她觉得是正确的动作。

「找块布轻轻包住它,先让它的身体暖和,然后再喂它──」

「它怎么可能有办法吃东西。」

被黑猫这么一说,布莲西儿不禁感到苦恼。黑猫说得没错,但是究竟该为小鸟做什么呢?

布莲西儿不懂该怎么做。

「再这样下去」

不行的。于是布莲西儿定下决心,抱起纸箱说:

「我们去向懂得怎么做的人求救。」

「有可以求救的对象吗?你不是连在宿舍里,都几乎独来独往的吗?就算是社团活动,在春假期间你也是一直像现在这样一个人」

「可是,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办法啊。」

「既然这样,那个,你得先换衣服吧。」

听到黑猫这么说,布莲西儿看了自己一眼,才发现自己仍是一身魔女的黑装束。

「要是遭人怀疑,我们就完了。」

然而布莲西儿反驳了一句:「可是」然后咬紧牙根。

尽管咬紧的牙齿嘎吱作响,但布莲西儿还是点头说:

「毕竟我们是1st-G的人对吧。」

布莲西儿奔向置物柜并打开它。虽然「镇魂之曲刃」发出微弱光芒迎接她,但她并没说任何话。布莲西儿捡起掉落在「镇魂之曲刃」下方的制服,披在工作台上。

她一边脱去黑衣,一边心想要迅速脱去衣服时,完全合身的衣服真是不方便。

布莲西儿花了十五秒钟脱下黑装束。她一边伸手拿取制服的衬衫,一边掀开窗帘。窗外可见的校舍和女子宿舍都不见灯光。

不是没有人,就是所有人都睡着了。「有没有人可以救它?」她边想边望着眼前的黑暗,不禁感到膝盖一阵瘫软。她把头转向侧边仰望着上方,抓住衬衫的手不停在颤抖。

耳中传来的,只有沉默。

布莲西儿一边咬住衣袖穿上衬衫,一边以崩溃的语调说:

「怎么办」

佐山为了在深夜进入衣笠书库,穿过了二年级一般校舍内的入口。

他刚从校外正门前的便利商店买了东西回来。提在手上的塑胶袋里装了胶带、两瓶保特瓶装的果汁,还有一些饭团之类的简便食物。

现在,新庄切正在房间内整理行李。佐山趁着房间地板暂时无法使用的时候,带着貘一起去买宵夜;但回到学校时,他发现衣笠书库亮着灯光。

「刚才和新庄来的时候,明明是关着的?」

该不会是1st-G的人来了吧?

佐山确认手表的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一分。夜晚的气氛,让走在黑暗的中央大厅里的佐山保持警戒。

坐在佐山肩上的貘环视左右,它的举动应该是在监视的意思吧。佐山看见这个小同伴的可靠表现,脸上不禁浮现笑容。忽然间,佐山感受到身体的紧张感,以及左拳伤口传来的疼痛幻觉。

于是,他以客观的角度审视自己,脸上的笑容随之化为苦笑。

「深夜在学校里,一边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走着,一边提防敌人来袭啊。」

我这样子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佐山不禁觉得世界对自己而言,似乎变得动荡不安。

而现在,他正被迫决定是否要参与造成世界动荡不安的主因──全龙交涉。

佐山用背部贴着墙壁,心想:「该怎么办才好?」只要在眼前的转角向左弯,就是衣笠书库前方的走廊。

只要前往衣笠书库,就能够知道那里为何还点着灯。佐山点了点头后,看向前方。

前方是一片黑暗。

看着眼前漆黑的空白,佐山的脑海里忽然浮现昨天的战斗。

佐山记起在森林里,急促的呼吸声、人狼,以及人狼与他们决斗前的表情。

「」

当时的他选择打倒敌人,而他背后的新庄并没有这么选择。

然而,看了人狼的表情后,佐山不禁怀疑起是否真有必要打倒人狼。

今天的情形也一样。佐山自己选择了战斗,而新庄选择了救人。

然而,那些骑士们真的有必要被打倒吗?

佐山无言以对。他想着新庄,然后稍微垂下眼,想着自己。

我是错的。

为什么我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如果能够做出像新庄同学那样的选择,我就能够拥有自信了。

对佐山而言,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所以,他必须思考。

「要怎么做,我才能够以自己的选择为傲?」

佐山的祖父并没有教他这件事。

不仅是为了参与全龙交涉,更为了让自己能够认真起来,做到这点是必要的。

佐山吸了口气,睁开原先低垂的眼皮,接着立刻采取了行动。

他蹑足跳进衣笠书库前方的走廊,并确认眼前的状况。书库的大门敞开,看得到里面的模样。书库里光线明亮,看似无人。

「────」

佐山进到书库里。他边用手关上背后的大门,边压低身子。为了避免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发出声响,所以他抓住比手提部位更低的位置,压住袋里的东西。

佐山看向前方。结果,他发现齐格菲坐在门旁的柜台处。

高大的老人在睡觉。老人保持没有坐满椅子的姿势,双手交叉在腹部,安静地休息着。

佐山仔细一看,发现柜台上放着跟他带来的塑胶袋一样的袋子,还有吃完的便当空盒。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佐山站起身,叹了口气。放在一旁的小型圆火炉发出红红的火焰。佐山一边感受着这股温暖,一边挥动手臂放松紧绷的神经。

佐山肩上的貘也做了一次伸展动作,让他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这家伙也紧张起来了啊。」

接着摸了摸貘的头嘀咕:「我们很合得来喔。」

下一秒钟,眼前的景象突然在佐山的视野里滑落。

佐山看见一个阴暗的空间。

这里并非衣笠书库,而是一间五公尺见方的木造房间,中央有张桌子。

房间里布满微弱的朱红色光线。光线映照下的天花板很高,看得见屋顶的斜面。墙壁并未连接到天花板,照屋梁的排列来看,可猜测屋内共有六间房,而这儿似乎是最大的一间。

接着,佐山看向自己。

又只有视觉而已啊。

这是貘让佐山看见的过去,佐山从未来过这里。

佐山正猜想这不知道是谁的过去时,发现桌子对面有两个人影。一个是年轻女子,另一个是在桌旁的椅子上睡觉的男子背影。

女子正在为男子重新披好他身上的毛毯。拥有一头柔软红色长发的女子脸型细长,身上穿着淡绿色的贯头衣,再搭配上衬衫和披肩。

把视线移向女子的佐山,觉得她的穿着像是中世纪的打扮,从女子的举手投足间并无多少戒心,还有以脚尖着地走路这几点,佐山猜测着女子的身份,忽然间露出了笑容。因为他在女子的衬衫袖子上发现如污垢般的痕迹。

原来是颜料啊。

佐山在意识里点点头,然后往前走去。他走向桌子的对面,移动到看得见那两人的位置。

在桌子另一头的墙壁上镶着一座壁炉,仔细一看才发现里头没有柴,也没有点火。

那是什么?

暖炉里挂着一块石板。

这块表面有轻微裂痕、大小约三十公分见方的青色石板上刻了一个字,那是佐山不曾看过的异国文字。然而,佐山能够凭感觉知道雕刻在石板上的文字意思。

火。

石板周围发出淡淡的失红色光芒与热度,甚至看得见高热造成的空气晃动现象。

接着,佐山领悟到一个事实──这里是1st-G。

佐山看向在暖炉前方的两人,方才的女子现在正在调整睡着的男子身上的毛毯下摆。从佐山的位置,看得见椅子上的男子正面。

睡在椅子上的是一名青年。宽大的肩膀上面有一张鼻梁直挺的脸孔,顶着一头金色短发的青年闭着眼睛在睡觉。对他那裹着黑色长衣的高大身躯来说,椅子的空间显得有些狭窄。

佐山认得这名青年。这时,正在调整毛毯下摆的女子说出青年的名字:

「齐格菲」

背对着佐山的女子忽然歪头,然后出人意料地把手伸进垂在椅子底下的毛毯里。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

隔了一会儿后,女子才从毛毯覆盖着的椅子底下,缓缓地、缓缓地把手移到椅子旁边。从她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打算把椅子底下的东西挪开并取出来。

东西被拿出来了,那是一个用树枝组成的鸟笼。笼中有一只右边翅膀缠着绷带的蓝色小鸟。

女子叹了口气。她抱着鸟笼站起身,转向佐山的方向。

佐山看见女子微微皱起眉头,垂着眼帘。她夹杂着叹息声说:

「一定是拗不过奈茵的哀求,连鸟笼都准备好了」

传进佐山耳中的语言,与白天他听到骑士们说的语言相同。佐山听见的不是语言,而是语言的意思。

这时笼里的小鸟抬高了头。小鸟站在横木上仰望女子,跟着张开没有缠上绷带的左边翅膀。小鸟的翅膀从中央一分为二,它一边展示翅膀给女子看,一边以高亢的声音发出短短的鸣叫。

听到鸟鸣,女子慌张地看向背后的齐格菲。

齐格菲虽然没有醒来,但是他的脸稍微转向侧边,皱着眉头。

女子急忙把鸟笼放在暖炉上。她不理会歪着头看她的小鸟,拿起放在附近、编织到一半的褐色毛线衣盖在鸟笼上。

女子先看看正在睡觉的齐格菲,再听听鸟鸣后,轻声对着鸟笼说话。佐山感觉到女子说出你是「安静」或是「快睡觉」之类的话,不禁会心一笑。

或许是女子的心意传达给了小鸟,它叫了一会儿后,便安静了下来。

女子吸了口气,然后抱着鸟笼说:

「看来只好养小鸟了」

「应该是吧。」

有声音轻轻响起。

佐山与女子一同看向暖炉旁边,一位老人从通往走廊的门框下探出脸来。

老人身穿近黑色的绿色衣服。虽然老人的身形矮小削瘦、头上无毛,脸上也爬满了皱纹,但眼睛炯炯有神。

他走进房间站到暖炉前面,把两只手放在后腰处说:

「古特伦殿下他是其他G来的士兵,请你不要太掉以轻心。」

「可是,雷金老师,他拯救了我们的城镇。而且」

说着──古特伦指向未编织完成的毛线衣盖住的鸟笼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齐格菲明明是为了毁灭这个世界而来,他却阻止了父王命令您制造的机龙的失控,还治疗受伤不能飞的小鸟。」

「奈茵呢?」

「在睡觉吧。用完晚餐后,奈茵就一直听着他弹奏乐器。」

古特伦看向走廊的方向,佐山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佐山什么也没看见,而被称作雷金的老人也追随着古特伦的视线说:

「那个六列键盘已经很久没有弹奏过了他弹了什么歌曲?」

「是我不曾听过的歌曲。不过,他说是以前在故乡学来的歌曲。」

「其他G也有像我们一样的文化啊。」

「是啊。」古特伦点点头,并看向齐格菲,然后轻声说:

「虽然我们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弹奏音乐,不过那是因为我们忘记这件事了。因为打从父王决意增强这个G的防卫后,大家就一直很忙碌生产机龙,然后抽出概念制造概念核,就为了让这个1st-G进入封闭的防卫状态」

「嗯,公主觉得他怎么样?你不认为他会拯救城镇、解救小鸟,都是为了讨好我们吗?好心肠的公主啊。」

「没什么讨好不讨好的。这里是个狭窄的世界,凭他的力量,不用讨好我们也能够毁灭世界,不是吗?可是,他没有这么做,现在反而想学习我们的语言呢。」

「他好像说过他是从语言体系,还有单字、文字类型都和我们很相似的国家来的吧。」

「是啊。还有,他今天也一边弹奏那个键盘,一边告诉我们那首歌的歌词含意。」

在佐山眼前,看着齐格菲的古特伦眯起眼睛。

「那是一首圣歌,并不是像怀疑他的人说的那种恶魔之歌。」

「这是在讽刺我吗?」

「不是。没什么怀疑不怀疑的,雷金老师一直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不是吗?」

说着,古特伦摸了摸雷金光秃秃的头。

雷金用双手制止古特伦摸他的头,古特伦一副感到伤脑筋的模样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说:

「男人都很讨厌被摸头啊。」

「你也摸了他的头吗?」

「是啊,那时候我正在教他语言,就在他听懂意思的时候可是,他就是觉得讨厌。我每次摸奈茵的头,奈茵都会很开心的」

古特伦「哦」地叹了口气。不过,她立刻收回表情,再次看向齐格菲。

「不过,他的G里的居民是不是都跟他一样呢?原本打算与对方战斗,却变成拯救对方」

「反过来说,就算他原本打算拯救对方,也有可能变成与对方战斗,你知道吗?」

「应该是吧可是,我觉得那里应该存有可能性才对。或许这样很不可靠、很危险,但是如果那里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即使是原本打算毁灭的对象,也有可能反过来拯救不是吗?」

「可能是公主在很好的环境下长大,所以总会把事情往好的一面想」

「可是这不一定吧?像他这样的人,也能够使用您制作的圣剑格拉姆,不是吗?持有意志的圣剑不会选择单纯的人当自己的主人吧?」

这时,古特伦双眼弯成弓形,眼神与佐山相交。

佐山在下一刻明白了状况。古特伦是朝着佐山背后,也就是这间房间的角落说话。

他回过头,看见房间角落里有一个矮小身影,站在暖炉光芒没照到的黑暗中。

那是名矮小纤瘦的少女。她站在佐山背后,扎着辫子的灰色头发下方有一对紫色眼珠。少女仰头看着古特伦,她的手正打算伸向暖炉上的鸟笼。

佐山后方传来古特伦带着笑意的声音:

「你一直躲在旁边啊?放心,我不会把小鸟带走了这么晚了,你还躲着看守小鸟,如果你真的觉得小鸟那么重要,就别离开小鸟,带到自己房间去吧。」

听到古特伦的话,少女脸上浮现了笑容。古特伦不带任何嘲讽意味地叹了口气说:

「你要感谢他,知道吗?奈茵。」

这是少女的名字。

在听到少女名字的同时,佐山也仿佛从梦中醒来般,从过去醒了过来。

从过去醒来后,佐山发现自己同样身在衣笠书库。

不过有一点不同,齐格菲已经醒来,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貘让你看见了过去吗?」

「你知道啊?」

「我们以前也用了一样的方法。只需要短短几秒钟,就可以看到很多过去吧。」

听到齐格菲这么说,佐山看了时钟一眼,他发现时刻是凌晨两点三分。佐山看见的过去确实如齐格菲所说,只经过短暂的时间。

这时,齐格菲从摆设在柜台底下的小型冰箱里取出即溶咖啡的瓶子,而杯子也是从柜台底下取出的纸杯。

看着齐格菲伸手拿取木炭火炉上的水壶,佐山说:

「我还以为德国人都对咖啡很挑剔。」

「挑剔的部分可分为质与量。在以书本为主的地方,我没有不识分趣到想要追求咖啡品质。」

接着,齐格菲说了句:「正好。」他指向柜台,佐山看见上面放了几本精装书和文件。

「那是我整理准备室的时候发现的,你看最上面的东西。」

佐山一边闻着扑鼻而来的咖啡香,一边带着疑问走向柜台。

他在柜台上放下便利商店的袋子一看,堆高的文件和书本上面摆着一张照片。

那是以木框框起的大张黑色照片。照片老旧且沾有污垢,角落处甚至看得到因为膨胀而产生的皱褶。尤其是照片的左半部可能是曝光过度,像是蒙上一层雾似地模糊不清。

「照片已经褪色,几乎都看不清楚。」

「听说上一任持有者发现照片时,就是这个样子了。」

「为时已晚啊。这是──以山为背景的纪念照片吗?」

照片上的地点是某处的山上。背景是在脚下铺开的森林、草原以及天空。

没有模糊掉的拍摄物有十人左右。其中有人是像军服的装扮,有人穿着作务衣(注:日本修行僧侣劳动时所穿的衣服),也有人穿着登山服,服装可说参杂不齐。当中也有看似女性的身影。

齐格菲一边把给佐山的纸杯放在柜台上,一边说:

「那是护国课时代的照片──拍完照片,大家一起谈论谁的表情最像罪犯后,就因为这里实在太单调,所以我们把照片挂在这儿。但是,没想到它还在。」

「结果是谁最像罪犯?」

「在全龙交涉的前提下,这个情报禁止公开。」

佐山暗想:「没打算告诉我啊。」然后用鼻子叹了口气接受事实。

然而,佐山的左胸突然噗通跳了一下。他用右手按住左胸,思索着原因。

佐山一下子就知道原因了。因为说到护国课的纪念照片,就应该有──

「我祖父是哪一个?」

「在我旁边,看不见吗?」

佐山找寻着方才在过去看见的齐格菲身影,但很遗憾地,照片的中央位置附近沾上了污垢,所以看不清楚。当佐山接受这个事实后,左胸的压迫感有如浪潮退去般消失了。

佐山叹了口气。

然后,他的视线忽然停在某处。因为他在过去的阴影里,看见眼熟的服装。

在最后一排的中间位置,有个背对镜头的身影。那仰望天空的背影和身上的服装,正是佐山在梦里看见的巴别塔发现者──是缺了一只手的老人身影。

齐格菲随着佐山的视线说:

「那是天恭(Tenkyo)老师他是这所学校的创办人,听说在日俄战争里失去了一只手。」

「仔细想了想,天恭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疯狂的感觉。」

「虽然有人说他的名字应该念做『Amayoshi』或『Amayasu』,但实际上我没听过他本人说过这样的名字。与他亲近一点的人,都是称呼他天恭。」

「恭敬上天啊。」

「听说这个名字太夸大,让他觉得难为情。因此,大家甚至猜测『衣笠』这个姓或许是假名。如果要我选择字眼来形容他──我会说他是个怪人。」

「选得好。」

佐山伸手拿起柜台上的纸杯。

他喝了一口,感觉到咖啡理所当然会有的苦涩。佐山边品味着这份苦涩边看向照片,并听着齐格菲说话。

「总之,他是个很爱捉弄人的人,大家确实多多少少都有过受害经验。」

「你用这么认真的表情做说明,说服力十足。」

佐山「嗯」地点点头,并把照片往柜台上一放,便在书库里走动。他的目的地是放有衣笠著作的书架。到目的地的距离非常近,佐山一下子就来到书架前。他早上看见的书本是在由下数来第三排的位置。

佐山试着翻开第一本书,也就是调查北欧传说的书本后,发现书本内容是采用横书方式、左边装订的设计。

「该不会──」

佐山把书本摊开放在附近的桌上。因为他现在无法使用左手所以才会发现,采用横书方式的这本书──

「很适合用右手翻书」

「很任性的一个人吧?他还到处宣传自己出身于世家。不过,后来大家都知道那是骗人的。」

「原来这所学校的创办人是这么不正经的大人。」

「总之,他是个爱吹牛、生性阔达的人。在我们创设护国课,随后发现概念战争之前,他就已经着手研究世界各地的神话了──他早就知道各G在战争,而一直等待我们察觉到这件事。」

齐格菲继续说:

「他是这所学校的创办人,也是民俗和神话学的权威,这间图书馆也是他设计的。在护国课时代,只要一有资料要查,他就会把自己关在这里面。虽然我听说他是因为发现巴别塔,所以才会为神话学倾倒不已,但是他在出云公司时,技术方面也是非常地强。初期的概念兵器就是他建构而成的。」

佐山看了看书架上不同排的书本后,发现衣笠还有神话的相关著作以及工学方面的著作。

另外,在神话方面,除了世界十大神话之外,也有多数关于圣经的神话。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算是因为概念战争而产生的了。」

「那个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

佐山点点头回应。他先放回书本,然后朝着柜台走去。

齐格菲单手拿着原本放在柜台上的照片说:

「护国课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变成UCAT。在那之前,都是以这些成员为主。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觉得很是大家最专心一意的时期。」

「战后会变成UCAT的原因是」

「嗯,UCAT原本是在美国和欧洲的组织。他们是在德国战败时发现我们,因为我寄送的资料被他们查到。在那之后,日本惨败给美国。」

「德国是『战败』,而日本却是『惨败』啊。」

「德国当时只是首都被占领了而已,并没有屈服于敌人。」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是个保守派。」

齐格菲先回了句:「没什么好在意的。」然后把照片递给来到柜台的佐山说:

「反正,在那之后,美国和英国潜入日本,发现了我们。因为各国在战争中都有受到来路不明的怪物攻击,所以为了对付这些家伙而设立了UCAT。不过,护国课的调查结果和技术都超越了他们。」

「我想也是吧,透过神州世界对应的地脉活络化,应该能让日本比其他国家更有机会接触到概念战争才对。」

「没错。他们当时还处于调查研究的阶段,而我们已经进入备战的阶段。不过,为了顾全美国的面子,所以护国课变成日本UCAT,采取了提供美国协助的立场。可是,在当地终究是由当地的人员负责行动,而且战胜国派来的多半是一些多出来的成员。虽然发生了很多冲突──但最后还是消灭了各个G。」

齐格菲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钟,忽然把杯子放在柜台上。

随着硬物碰撞的声音响起,杯子立在柜台上。在这时,齐格菲已经移动了身子。

「?」

佐山以视线追着齐格菲大步伐的移动。

身形高大的老人只走了五步,便从柜台移动到大门的位置。

佐山还来不及询问「怎么了?」齐格菲已经伸手握住门把,把大门往侧边推。

这时,佐山似乎听到有声音传来。

他不知道那是齐格菲的呢喃,还是他在书库里看见过去时的余音。不过,那声音道出了一个名字,一个留在佐山记忆里的名字。

「──奈茵。」

随着小小声音响起,大门滑向旁边,门后的冰冷走廊出现在眼前。

布莲西儿站在衣笠书库前面,脚上的室内鞋沾着外头的泥土。

无论是支撑她身体的腿部、还是她的肩膀,都不停地微微颤抖。

小鸟横躺在她怀抱着的纸箱里,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布莲西儿张开嘴巴试图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她以嘴唇的动作说出自己该说的台词。

拜托你。

她非得说出这句话不可。

餐厅前、女子宿舍前、教职员大楼前,这些地方她都去过了。但是,她找不到能够开口的人,所以这里是她唯一的选择,只剩下衣笠书库而已。当布莲西儿明白这个事实时,她早已加快了脚步。但是──

「」

布莲西儿的双脚依然在颤抖,她的眉梢下垂,低头看着下方。她有种仿佛胃里塞满了重物似的感觉。

「怎么」

布莲西儿以颤抖的声音嘀咕着。

「怎么又是他呢?」

然而,她落下的视线前方有一只小鸟。

小鸟微弱地呼吸着。看着小鸟的身躯微微地上下起伏,布莲西儿定下了决心。她没有止住身体的颤抖,便朝向大门踏近一步。

布莲西儿的脚步非常轻盈。

然而,她得到的回应却是猛烈强大的声响。

眼前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

眼前的东西移开后,出现了光芒。

在光芒中央,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齐格菲索恩伯克,就是这个身影的名字。

他的蓝色眼珠直直注视着布莲西儿,表情不带一丝凶气。

下巴蓄着胡须的他用着让布莲西儿感到怀念的声音,开口询问:

「怎么了吗?」

然后,他呼唤了她的名字:

「布莲西儿希尔特同学。」

齐格菲唤了布莲西儿现在的名字。布莲西儿仿佛听见暗号似的,视野里的景象随之歪斜。

「啊」

布莲西儿不禁发出叹息,最后化为轻声咳嗽。她打算说出准备好的台词。

拜托你,请你救救这只小鸟。

布莲西儿非得说出这句话不可。为了把想法传达给对方知道,她必须以坚定的态度和语调说出这句话,而且不能让对方猜出她的真实身分。

布莲西儿准备说出来,她自认做好准备了。

「」

没有动作的嘴唇不停颤抖,叹息声从嘴里滑出,布莲西儿急忙吸了口气。

随着肩膀的颤抖和急促的呼吸声,布莲西儿发觉有东西顺着脸颊浮滑落,那是比她的体温更高热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布莲西儿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说出的台词。她看向前方,歪斜的视野里看见的身影果然也是歪斜的。对着模糊不清的身影,布莲西儿说话了。

拜托你。

「救救」

布莲西儿说话时吸入的空气卡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这时,布莲西儿感觉到有东西穿过她的脚下。那是黑猫的触感。她往下一看,视野里的歪斜景象也随之从脸颊滑落。布莲西儿变得清楚一些的视觉所看见的是,黑猫用颈部在她小腿上磨蹭的景象。接着,声音从上方传了下来:

「我知道了我来救它。」

布莲西儿抬起头。随着抬头的动作,她的眼睛有东西大量滑落,眼中的景象也变清楚了。

布莲西儿仰望着齐格菲,齐格菲也看着布莲西儿。他的方形脸上没有笑容、没有怒气,也没有悲伤,只是直视着布莲西儿的眼睛。

布莲西儿用仍显得颤抖的声音询问:

「──可以吗?」

「你的确跟我起过好几次冲突。」

齐格菲点头说道,跟着往门旁移开一步,用手势催促布莲西儿进来,一边继续说:

「不过,你现在承认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来向我求救。而且,你为了自己以外的存在,想好了台词准备打开这扇门。」

齐格菲吸了口气,继续说:

「──这是很有勇气的行为,我没理由拒绝这意志。而且,你也没理由哭泣。因为我会救这只小鸟,而这只小鸟会感谢你做出正确的判断进来吧,少女,这就是你做的判断。」

佐山从确定得彻夜照顾小鸟的图书室回到了宿舍。

他帮忙装满水壶里的水,并从校舍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三罐玉米浓汤后,才离开图书室。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佐山一边这么想,一边往宿舍二楼走去。一走出二楼的走廊,就发现房前的行李已经清空。

「喔?」

并发现房间里的灯关着。

他穿过房门,心想:「新庄先睡了啊。」

在月光照射下,房间泛着蓝白色的光,里头已经收拾干净。不过,还留下几件行李堆在地上。

「只剩下放在共用设备上的行李啊。」

与佐山共用的收纳区──床铺旁的架子和墙边的置物柜,都没有被动边的迹象。这些家具前面都堆有未开封的行李,等待被放进架上和柜子里。

佐山心想:「应该早点回来的。」然后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搁在自己的书桌上。

他发现书桌上留有一张活页纸条,中央写着:

「我困了,先睡。对不起喔。」

佐山读完纸条后,看向双层床的下铺,便发现新庄在床垫上的阴影。

这就是有室友的感觉啊。

佐山「嗯」地一声点点头,把纸条放回书桌上。这时,貘忽然从佐山肩上跳到他的书桌上,并在书桌上奔跑,跟着跳向新庄的书桌。

那里放着新庄带来的文具。

有红色的布制笔盒、活页纸、活页夹,还有一台笔记型电脑。活页纸有两种,一种是有划线的活页纸,另一种是像稿纸的活页纸。

貘坐在活页夹上,突然睡起觉来。

这东西对新庄来说很重要吗?

貘既没有做出回应,也没有回头。它的身体已经缩成一团陷入睡梦中。

佐山轻笑。

他把视线移向前方,看见自己的书桌上放着从一年级就开始使用的文具。

佐山把手伸向书桌角落,那里有个相框。

他用缠着绷带的左手拿起木制小相框,在月光下照着。

照片里的背景是宽敞的体育馆。体育馆有明亮的灯光,照着设置在下方的白色颁奖台。

白色的颁奖台为三段构造,第一名和第三名的位置站着身穿空手道服的少年。

而佐山并不在照片里。

佐山沉默地把照片放回原位,左拳头上的伤口在月光下泛起白光。

「」

这时忽然传来了声响,是衣服摩擦的声音。

佐山吃惊地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造成声音的原因是,睡在双层床下铺的新庄翻了身。

新庄让松绑的头发散开在床垫上睡着,呈「く」字型弯曲的身体盖着薄棉被,身上穿着白色衬衫。

他身上的棉被掀开一角,露出脚掌和白皙的大腿。

「嗯」

新庄轻轻发出呻吟声,表情稍微有了变化。

「呼。」

他稍微调整了睡姿,显得无力的动作让呈「く」字型的身体变得更弯曲了。

身上的棉被随之移动,从衬衫下摆可窥见包住臀部的白色内裤。由新庄前后相叠的大腿顺着身体线条往上看,能看见修长且自然的曲线。

佐山看着被白色内裤包住的臀部,歪着头说:

「真的不是运吗?」

佐山托着腮,陷入了思考。他心想:「如果现在脱掉眼前的内裤,不就知道答案了吗?」

佐山再次陷入思考。

他思考完状况的突发性、之后的发展以及事后处理等等后,对自己的方针下了这样的结论:

「只要好好解释,他会明白的。」

佐山把结论说出口,然后用力点点头,这句话让他觉得非常具有说服力。

佐山心中的疑虑已经消失,开始实行计划。他爬上床铺,处于上方覆住新庄的姿势。

接着,他伸手准备准备触摸呈现浑圆臀型的布料。

在下一秒钟,新庄嘴里发出了声音。他以崩溃的颤抖语调说:

「对不起。」

佐山抬起头看向新庄的脸。

新庄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起。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在诉说着什么。

「我每次都做错」

新庄有些乱了节奏的呼吸把话吸了回去。虽然他没有再多说话,但表情依然不变。

佐山想起新庄说的话,摇了摇头。

他发现经过这几天的事后,自己竟然会对于他人的梦话,有想擅自解读的念头。

我是这么靠不住、暧昧不清的人吗?

佐山望着新庄的脸。然而,他却是像在对自己说话似的这么说:

「没这种事绝对没有。」

在说话的同时,佐山用停在半空中的手抓住棉被,为新庄重新盖好。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新庄的背。像在哄小孩子睡觉似地缓缓拍着。

「嗯」

新庄的呼吸慢慢恢复了正常。然而,他皱眉的表情却没有完全消失。

佐山领悟到现在的他只能做到这里而已。

他像是要让自己接受似地点点头,跟着从床上站起身看向窗外,白色的月亮高挂在天上。看着月亮发出让人感到冰冷的白光,佐山开口:

「虽然这样不像我的作风,但也只有现在能这么做吧。因为在不久的将来我得选择一直遭人怨恨直到自身毁灭,或是放弃一切。」

佐山把左手伸向月亮,疼痛感从缠着绷带的左手臂经过肩膀,传到头部来。

然而,佐山却张开伤口未愈的左拳头,一把抓住眼前的月亮。

话语随着叹息流出:

「以恶徒自居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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