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凯尔贝的人似乎包下了整间旅馆,尽管一楼不见半个客人,旅馆老板却没有露出困扰的神情。说不定在今天,三角洲上所有的旅馆和酒吧都像这家旅馆一样。
罗伦斯递出单面有削痕、由很久以前灭亡的王族所发行的铜币后,老板随即把空啤酒杯放在柜台上,指了指旅馆楼梯说:
「请用,谢谢。」
老板是要罗伦斯拿著啤酒杯上楼吧。
罗伦斯照著指示上了楼梯,看见两名商人模样的男子在二楼走廊底端聊著天。
罗伦斯险些看走了眼,但幸好「看了一眼就不会忘记对方面孔」的旅行商人特技帮了他。
其中一名商人虽然贴了假胡须,还在衣服里塞了棉花之类的东西改变身材,但他无疑是那名帮伊弗把风的男子。
罗伦斯再次看向男子,这时男子也投来锐利的目光。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但随即毫不畏惧地走向男子。
「生意好吗?」
这时另一名陌生男子向他搭话。陌生男子似乎是在问暗号,所以罗伦斯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啤酒杯倒过来,然后回答:「生意差到连买酒的钱都没有。」
对方咧嘴一笑,指向其身旁的房门。
男子粗壮的手指指甲全翘了起来,证明他每天只需做生意,不需干粗活。
罗伦斯一边在脸上堆起笑容,一边敲门。当房内传出回应时,他便慢慢走了进去。
一走进房间,罗伦斯随即被呛人的墨水味道吓了一跳。而且,还有一股臭味混在墨水味里,微微刺激著罗伦斯的鼻子,让他不禁皱起眉头。
一名看似沉默寡言的老人,在房间的角落烧著盖印用的蜡,而臭味就是来自烧蜡的味道。
「你知道你来到这个房间,让我有多失望吗?」
运动过度和用脑过度都会让人疲累,但两种疲累的感觉不一样。
由于阅读过量所造成的疲累,这时的伊弗脸上挂著一种特别的表情。她轻轻地笑了笑,在堆满信件和文件的书桌上用手托著腮。
「打扰你睡午觉了吗?」
「是啊。你看我四周堆满了这么多梦话。」
罗伦斯站在房间门口,他的脚边也散落了一地信件纸张。
罗伦斯只是轻轻瞥了脚边一眼,便看见两封带著恐吓意味的信件、三封举发北凯尔贝的某人勾结南凯尔贝的某人且真假难辩的信件、三封邀伊弗合作的信件,以及一封询问伊弗要不要一起逃亡到遥远国度的信件。
罗伦斯捡起最后一封文情并茂的信件,送到了伊弗面前。
「我以前曾经为了越过这附近的海峡,和一群巡礼者搭同一艘船。结果我运气有够差的,居然碰上海盗打劫。」
罗伦斯才在想伊弗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便看见她用手指捏起那封信,然后俐落地摺起信来。
「那群害怕丢了性命的巡礼者,起先拚命地向神明祈祷,但后来看见好几名船员被杀死,发现大势已去的时候,你知道那些家伙开始做什么吗?」
「不知道耶。」
伊弗听了罗伦斯的回答,便一脸愉快地继续说:
「最后他们开始向海盗们摇尾乞怜。看到他们那个样子,我真的觉得人类是非常神奇而坚强的生物。」
有位诗人说过「亡命关头是最好的迷药」。
「那时候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伊弗把摺好的信纸轻轻丢进暖炉。
「那时候我为了确保自己的赎金,忙著翻找那些家伙的行李。」
伊弗没有扬起乾燥的嘴唇,只有眼角浮现笑意。
罗伦斯耸了耸肩,从怀里取出羊皮纸说:
「他们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没什么好看的。」
听到伊弗的回答,原本缓缓搅拌著蜡的老人瞥了罗伦斯一眼。
伊弗朝向老人稍微动了一下手指后,老人便再次让视线落在溶化的蜡上。
老人是个聋子。
或者对方故意要让罗伦斯以为老人是聋子,好让罗伦斯安心地滔滔不绝。
「我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你到底会不会站在我这边?」
「正确来说,应该是我最后会不会听你的话吧?」
伊弗还是只有眼角浮现笑意,嘴角并没有上扬。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手伸出。
收下罗伦斯的羊皮纸后,伊弗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很乾脆地拆开信件。
「哼……跟我猜的一模一样,反而让人觉得不舒服。这简直就像是你把密会的内容全盘托出一样。」
「你别开玩笑了。」
听罗伦斯露出商谈用的笑脸殷勤地回答,伊弗马上一脸无聊地把羊皮纸搁在桌上。
「那男的坐上桌了啊……」
她喃喃说著,闭上了眼睛。
照这样子看来,伊弗至少会比其他信件花更长一点的时间,审视罗伦斯送来的羊皮纸。
「你觉得怎样?」
伊弗闭著眼睛问道。
罗伦斯心想:现在就开始谈判还太早了。
「只要伊弗小姐愿意爽快地接受,我就能够顺利地完成任务。」
「拿一角鲸从地主家族手中换走土地所有权转让书。然后我跟北凯尔贝的背叛者互分一角鲸的利益,你们那边则是互分多于周遭人们的利益。」
「这可说是万事圆满。」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用力地叹了口气,开始揉起眼头。
「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别人心里想什么,真的很烦啊。」
当交易进行得如此顺利时,想必只有过去从未遭到背叛的家伙,才会完全信任对方。
明明自己也会欺骗别人,到底要握有什么根据,才能让人大声说出「我的交易绝对不会出问题」呢?
「你知道基曼跟谁有关联吗?」
伊弗的语气不像在考验罗伦斯,纯粹是在发问。
「不知道。」
「背地里运出一角鲸的手段有可能成功吗?」
「听说可以用威胁或贿赂的方式买通卫兵。」
「不过,让没有实权的儿子签写土地所有权的转让书,我不确定会不会有实质效力。关于这点,基曼有什么打算?」
「基曼的意见是,第三代当家已经向邻近的领主打过招呼,算是成人,而且城镇的裁判权牵扯到城镇的议会、教会以及周边领主。只要拥有能够主张自己权利的凭证,总会有办法解决。」
「原来如此。所以,你相信基曼说的话?」
伊弗露出的表情,就像贵族怜悯无知民众时的表情一样。只是她从较矮的位置俯瞰罗伦斯。
那口吻听起来,像是确信基曼设下了陷阱等著她上当一样。
「虽然我不相信他的话,但我决定遵从他的指示。」
伊弗从罗伦斯身上挪开视线。
「你的答案非常标准,但无法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伊弗不打算接受基曼的提议吗?
虽然罗伦斯不是打从心底相信基曼的话,但他觉得对伊弗来说,这个提议并不坏。
「对你来说,这应该是最佳的选择,不是吗?」
罗伦斯试著反过来询问伊弗。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背叛所有人,然后自己独占利益。」
「这──」
罗伦斯急忙闭上嘴巴,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
伊弗一脸开心地笑著。
她的意思应该是要罗伦斯把话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如果伊弗向基曼提出这个提议,基曼一定会立即爽快地答应。
基曼一定会欣喜若狂。
为什么伊弗要顽固地怀疑基曼呢?
就算其中有什么原因,也太奇怪了。
如果伊弗无法打从心底相信这个提议,只要拒绝不就好了?
还是就如伊弗所说,她只要没看利益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就不会开心?
为什么伊弗要做出如此孩子气、不听道理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呢?
「小孩子?没错,就是像小孩子一样。」
伊弗笑笑后,轻轻做了一次深呼吸。
当她吐气时,意外吹动了许多桌上的物品。
「被暖炉的火烧伤过的小婴儿,就算看见暖炉里没有火,也会害怕,不是吗?」
「……如果是这样,那商人除了躲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发抖之外,什么事都做不了。」
尽管被骗、被烧伤,还是会想要朝利益伸出手,这才是所谓的商人。
而且,伊弗不正是这种商人的化身吗?
在凯尔贝这个贸易枢纽,在攸关此地支配权的骚动之中,伊弗能够站在核心位置,不正是最佳的佐证吗?
罗伦斯带著半是惊讶、半是忿怒的心情逼近伊弗,却对上了伊弗迷蒙的视线。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商人啊。」
「呃!」
听到伊弗懦弱的声音,罗伦斯倒抽一口气,缩起了身子。
对于罗伦斯这样的反应,伊弗只瞥了一眼,就一股脑地趴在桌上。
纸张随之大大地飞起。
似乎是个聋子的老人慌张地站起身子,伊弗趴著看向老人,对他微微一笑。
「靠这种薄薄纸张的往来,还有从嘴巴出来、没有形式的话语,就会有多到甚至能够买下人命的金币掉进荷包里。你不觉得这样很蠢吗?」
伊弗拿起一张纸张,又扔下。
然后,她缓缓把视线移向罗伦斯说:
「你曾经被打从心底相信的对象背叛过吗?即便如此,你还能够相信别人吗?我能够相信的对象,就只有会背叛别人的自己。」
动物的尖牙是为了攻击敌人的武器,同时也是保护自己的盾牌。
既然这样,伊弗会拚命地磨牙,就表示她有必要保护自己。
「你在与我性命相搏时,不是问过我吗?你问我在赚钱的尽头,看见了什么?我不是回答你了吗?我说因为有所期待……」
伊弗缓缓闭上眼睛,再以同样的速度张开眼睛。
「我期待有一天可以得到满足,然后抵达没有不安和痛苦的世界。」
感到害怕的罗伦斯,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为了前往没有不安和痛苦的世界,所以反覆地背叛他人;看见这样的伊弗,罗伦斯觉得彷佛看见了人类罪恶的根源。
罗伦斯不觉得伊弗是在演戏。
也不觉得是陷阱。
伊弗缓缓挺起身子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她若无其事地说:
「好啊,我就接受基曼的提案。你帮我把这句话……」
伊弗停顿了一秒钟后,露出了狡猾如蛇的笑容说:
「传给他吧。」
伊弗无疑是个天才。
这样教人究竟要如何相信她的话语?
该怎么向基曼报告才好呢?
伊弗的幻术虚虚实实,让罗伦斯感到一阵恶心,他咽下这股不适,缓缓挺起背脊。
既然伊弗要求帮她传话,罗伦斯当然只能这么回答:
「……我明白了。」
罗伦斯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过身子。
有那么一瞬间,罗伦斯眼中的伊弗就像有好几根触角,时而会吞下船只,让人们身陷恶梦之中的海上红恶魔一样。
伊弗肯定真的不相信任何人。
就算伊弗会背叛所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走,也不足为奇。
然而,如果不在关键时刻相信某人,让交易成立,就得不到利益。
伊弗最后究竟打算相信谁呢?
当这场交易结束时,又会是谁被骗呢?
罗伦斯伸手准备开门。
伊弗的话语紧跟著丢来:
「欸,要不要跟我合作啊?」
伊弗面无表情地凝视著罗伦斯。
她像是在骗人,也像是在说真心话。
「你是说,就当作被骗,先跟你合作看看再说?」
「是啊,没错。」
「可是,我不想让自己觉得上了当。」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伊弗笑著说:「说得也是。」
不过,对于伊弗接著说出的话语,罗伦斯没有回答。
「欸,你有同伴等著你回去,不是吗?但我却──」
罗伦斯没有回答。
他知道要是回答了,就会被她逮住。
世上确实存在以歌声蛊惑人类的人鱼。
罗伦斯快步走出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
一路上,罗伦斯觉得伊弗的视线好似一直钉在他的背上。
罗伦斯必须透过第三人与基曼联络。
他被指定前往与黄金之泉隔了两条马路、摊贩杂乱排列的小巷子。俗话说,要藏木头,就藏在森林里。
不过,除了纯粹因为难以直接与基曼见面,所以必须透过第三人以信件取得联络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原因。
基曼严格命令罗伦斯,他只要传达伊弗要说的话就好。这想必是为了防止罗伦斯被伊弗的话术蒙骗,而擅自加上一些奇怪的情报呈报给基曼。
罗伦斯觉得基曼这样的措施很正确,同时也能藉此帮上自己。
罗伦斯根本无法正确地表达刚才的互动。
他不知道哪些部分是真实,哪些部分是谎言。
罗伦斯感觉自己就快无法相信别人了。
「老大说他了解了。」
一名看起来非常适合当跑腿、身材矮小的驼背男子从罗伦斯手中接过传言,并带来了基曼的回覆。
「我该怎么做呢?」
「会议再一下子就会进入休息时间。老大应该会在那之后给指示。」
「我明白了。」
「那么,请在约好的地方等待回覆。」
男子似乎还得前往其他地方接收情报,他话一说完,便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虽然这样的行事风格非常谨慎,但能够带来多大功效就不得而知了。
虽说三角洲是商人汇集之地,就算有陌生人在街上乱晃也不会太显眼,但那也是指正常时的情况。
此时此刻,不论是游手好闲地在街上游走的商人,或是看似在等人、站在摊贩屋檐下张望著街上状况的商人,都显得再可疑不过了。
这就是所谓的「疑神疑鬼」吧。
这时赫萝如果在身边,或许能够感到安心,但若是习惯了这样的状况,万一以后赫萝不在了,那就太可怕了。罗伦斯露出苦笑,朝著被指定接收回覆的酒吧走去。
「客倌!没椅子可以坐了,可以吗?」
三角洲上的酒吧本来就没有几间,现在几乎所有酒吧都被人包下来,再加上今天的人潮又特别多──
所以罗伦斯还没进酒吧,就已经听到店家这么招呼了。
当然了,罗伦斯在走进酒吧前,早就看见酒吧里挤满了客人。既然生意好成这样,店家为了不让酒桶见底,一定会在酒桶里掺水,所以罗伦斯点了比较烈的葡萄酒。
虽然罗伦斯只能站在酒吧角落、倚著墙壁喝酒,但这样反而比较容易将店内状况尽收眼底。就算没有参加会议,想要知道会议上发生什么事情并不难,而且这次的会议本来就不重要。
从接过葡萄酒,到喝了三口浓度恰好的葡萄酒这段时间,罗伦斯就几乎完全掌握住会议的概况了。
北凯尔贝谴责南凯尔贝的商行押住他们的渔船,而南凯尔贝的商行则反驳,是渔船上的渔夫们自愿这么做。
双方的议论就像两条平行线,根本没有交集。
据在酒吧里高声谈论八卦的商人们所言,到了晚上北凯尔贝应该会让步,放弃要回一角鲸,但相对地会要求南凯尔贝把与一角鲸价值同等的销售利益分给他们。
罗伦斯也赞成这样的提案。
倘若南凯尔贝的长老们想要打垮北凯尔贝,只要把一角鲸卖给某个领主,藉以取得取得武力与权威,再威胁北凯尔贝的地主们就好。南凯尔贝的长老们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希望事情能和平地解决。只要还能继续握住北凯尔贝的缰绳,南凯尔贝很愿意分一些甜头给对方,而北凯尔贝肯定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北凯尔贝之所以会抵抗,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权威,以及单纯为了交涉扩建三角洲时的利益。
而且,想必连这件事情也不会在会议上决定,而是在台面下谈判后决定。
不过,这场交涉应该会在与罗伦斯无关的地方进行。可笑的是掌握到交涉内容的,居然就是这场闹剧的主角们。
伊弗与基曼,这两个人在凯尔贝拥有惊人的力量。而罗伦斯因为处在这两人中间,居然有股这里就是一角鲸一连串骚动的中心位置,而自己也位于核心的错觉。事实上就连伊弗与基曼,也不过都是条支流罢了。
想到自己在这条支流担任情报仲介,罗伦斯除了苦笑别无他法。对上伊弗,罗伦斯从一开始就一直处于被玩弄的一方。
就是借助了酒精,让心情平静下来的现在,罗伦斯也无法冷静地回想与伊弗最后的互动。
他越来越明白,与商品和货款有关的各种交涉,是多么单纯的胜负行为。
如果每天都在这种圈子里打滚,就会生出像伊弗那样可怕的怪物来。
因为居住的世界差异太大,罗伦斯对伊弗的那股不甘心和崇拜,似乎也越来越没有真实感。
幸好赫萝不在身边──想到这里,罗伦斯果然还是只能苦笑。
「老板──」
就在罗伦斯一边沉思,一边喝酒时,有人向他搭了话。
如果记不得曾经听过一次的声音和看过一次的面孔,就不够格当个旅行商人。
不过,就算没有这般本领,基曼跑腿的长相还是让人印象深刻。
「您来得真快。」
「是啊,这是当然的。因为老大总是得决断如流。」
跑腿男子皱著布满皱纹的脸,一副感到骄傲的模样笑了笑。
在双手可及的范围内,随著情报收集越多,准确度就越高的消息是最重要的。
旅行商人就是负责处理这类消息。而基曼所负责处理的,是船只必须花上好几个月才能够抵达的异地商品。当鞭长莫及时,就算收集到了情报,也无法保证这些情报一定正确,而且有时甚至得不到半点情报。这时若要必须针对那些价值连城的商品买卖做出判断,自然需要相当强的决断力。
在做出判断后,还得具备足够的胆量,在商品实际送达之前都必须沉住气。
或许就是拥有这样的决断力及胆量,基曼才能够想出以一角鲸交换土地权状,让城镇势力彻底逆转的宏伟计画,并且还能大胆地执行。
也难怪跑腿男子会露出引以为傲的笑容。
「请转交这个。」
男子话还没说完,纸片已滑入罗伦斯空著的手里。
那感觉就像罗伦斯手上本来就拿著纸片似的。
就连收到纸片的本人都这么觉得了,就是在旁边看,也得聚精会神,才能发现男子塞了纸张给罗伦斯。
「……我确实收到了。」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跑腿男子点了一次头后,与出现时一样迅速地离去。
罗伦斯收到的信件甚至没有封死。
不知道基曼是相信他不会偷看信件,还是觉得被偷看也无所谓。
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没有偷看信件。
如果看了信件,就会被情报抓住,伊弗也就会用这点笼络罗伦斯。就算是锐利的猫爪,也勾不住表面光滑的圆石。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不需要做出判断,如果不需要做出判断,就不会被人利用。
在对方的情报量远多于自己的现状下,罗伦斯确实该以这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他告诉自己必须沉住气,在事态发展来到自己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前,绝对不能露出内心的想法。
提醒自己要表现得自然,本来就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即便如此,商人还是得不分好坏一概容纳,分毫不差地操控自己的喜怒哀乐。
罗伦斯这么告诉自己。就像小时候一边告诉自己世上根本没有恶魔,一边在深夜的森林里小便的时候一样。
罗伦斯依循原路把信件送到伊弗手边,收下回覆。伊弗这次没有答腔,只是投来惹人怜悯的眼神。
既然罗伦斯都能装得十分自然,伊弗当然也做得到,所以罗伦斯看不出伊弗的表情到底是真是假。
不过,伊弗的浏海贴在额头上,脸上也浮现了几条细小皱纹,看起来确实是一副很疲惫的模样,而散落在书桌上的信件数量似乎也增加了。
离开伊弗的房间时,伊弗独自坐在书桌前重新处理无数文件的身影,一直在罗伦斯脑海挥之不去。
罗伦斯有赫萝在等他。
这不仅单纯代表赫萝是支撑他的力量,更代表这个计画万一得重头来过时,赫萝是能让一切回到白纸状态的王牌。
然而,伊弗没有同伴,她必须独自一人面对这场战斗。伊弗确实身处危险之中,万一被人发现她与基曼接触,北凯尔贝的地主们不知会怎么报复伊弗。想到这里,尽管事不关己,罗伦斯的心情还是黯然了下来。
虽然罗伦斯强烈警惕著自己,但就快要心软了。
「怎么了?」
从跑腿男子手中收下基曼的回覆时,连跑腿男子都忍不住这么问他。
「没事。」
罗伦斯摇摇头回答,而跑腿男子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罗伦斯拨开人群前往伊弗所在的途中,发现自己的步伐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变成了小跑步。
他发现自己心急了起来。
罗伦斯明明只是收送纸张,而且也没有人期待他做出收送之外的事情。尽管这么告诉自己,罗伦斯还是忍不住越来越紧张。
罗伦斯告诉自己不能找藉口。
因为他在运送的东西,是能够轻易左右人命及命运的物品。
「请在这边稍等一下。」
就在第四次送信的时候。
罗伦斯送来信件时,先前只负责确认暗号的把风男子,从罗伦斯手中收下信件,却没让罗伦斯进入房间。
就算是再严厉的拷问,如果以同样的间隔给予相同的刑求,痛苦也会逐渐减轻。但是,这突然的变化让罗伦斯变得更加紧张。
把风男子当然不可能向罗伦斯说明。在把信件拿给房间里的伊弗后,男子就一直静静待著。
两名把风男子没有交谈,眼神也没有交会过。
只有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屋外传来的城镇喧哗声,反而突显了现场的沉默。
罗伦斯发现伊弗回覆的速度逐渐变慢,或许信件内容终于开始接近核心了。
伊弗一定是再三思考后才下笔。
在没有答案可以参考,甚至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的情况下,想要解决攸关自身命运的难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罗伦斯想起自己在昏暗的森林里遭到山贼袭击,遇上双岔路时的那段际遇。
其中有一条路是通往山的深处,最后会碰上死路。当时罗伦斯没有选择的时间,也没有能够寻求建议的对象,前进是他唯一的选择。
伊弗一定觉得自己手上的笔像铅块一样沉重。
然后,罗伦斯看见房门总算打开,看似聋子的老人拿著信件走出房间。
老人认出罗伦斯后,缓缓递出信件。
罗伦斯收下信件,发现信件有些皱巴巴的,还附著了一些汗水。
从中不难看出伊弗的痛苦。
罗伦斯把这封信件交给跑腿男子,然后收下基曼的回覆时──
「老大很著急。」
跑腿男子这么说。
「他说河水的流速变快了,我们也要配合流速划船才行。」
基曼手上的任务,当然不只有与伊弗的交易而已。
他与其他几十名商人们密谋,在名为计画的巨大河流之中,顺著河流掌舵前进。
做生意的基本原则,就是情报传递得越快越好。
事已至此,但罗伦斯收到的信件还是没有上封,或许基曼连等待蜡凝固的时间都嫌浪费。
罗伦斯点点头,随即跑向伊弗所在之处。
然而,这次果然又是把风男子把信件送进房间,罗伦斯无法见到伊弗的身影。
在这样的状况下,就是想要催促伊弗,也催促不了。
不,就算催促了,也不见得能够早一步得到回覆。
伊弗不是笨蛋,她一定已经察觉到整个局势的变化,也明白若没跟上事态发展,就是有再好的策略,也会对自己不利。
而且,既然事态变化快得连基曼都感到著急,送到伊弗手边的其他信件量一定也会随之增加才对。
虽说这个策略有可能扭转一切,但以伊弗的立场重要性来说,她不可能一直拘泥于这个策略。应该说,她必须把秘密交易巧妙地藏在一般交易之中。
伊弗应该也相当拚命才对。
罗伦斯故作平静地在走廊等待的期间,一直反覆如此告诉自己。
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愿意花上两、三天一直等待天平达到平衡。
然而,有时候也会因为一直等待,而错过胜利的机会。
从总算走出房间的老人手中收下信件后,罗伦斯也没好好答谢,便离开了旅馆。
罗伦斯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站在哪一边。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急著奔跑是为了让基曼顺利进行计画,还是想要替伊弗多争取一些思考时间,或者只是因为自己受到了这般气氛的感染。
跑腿男子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额头上的汗珠也变得明显。
在等待跑腿男子带来回覆的短暂时间,罗伦斯也从路上的商人和酒吧里的商人口中,得知会议有了动静。
会议似乎比想像中更快做出结论。
万一做出了结论,基曼企划的这出逆转剧就会化为泡影。
未来很难再遇到比这次更好的机会。
在跑腿男子近乎威吓的提醒下,罗伦斯催促了把风的男子好几次。
即便如此,伊弗回覆的速度还是越来越慢,罗伦斯隐约看见的字迹也越来越潦草。
在这场让胃部慢慢地越绞越紧的互动之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去了几趟伊弗所在的旅馆、收送了多少次信件。
在某次罗伦斯准备递出信件的瞬间,突然感觉到不对劲,于是停下了手。
「?」
把风的男子一脸讶异地凝视罗伦斯。
罗伦斯像弹起身子似的用力抬头。他望著男子,急忙陪上笑脸。
他感到心脏越跳越快。
──不会吧?
某个想法在罗伦斯的脑海不停翻腾。
把风的男子接过信件后,拿著信件走向伊弗的房间。
「……不会吧?」
罗伦斯像是把这句话吞进喉咙深处似的,压低音量说道。
为什么伊弗会答覆得这么慢呢?
基曼不仅要参加会议,想必还要处理比伊弗更多的事情,这样的他都能够立刻做出决断、立刻给予答覆。
基曼与伊弗的差异不能用「个性不同」来解释。
伊弗是个为了成就事情,会毫不犹豫地掏出利刃的商人。
她不是那种拖拖拉拉,会优柔寡断地抱头苦恼的人。
或许,伊弗比基曼更加忙碌?想到这里,罗伦斯觉得不太对劲。
罗伦斯走进伊弗的房间时,看见房间里散落著大量的信件。
随著拜访伊弗的次数增加,信件数量也越来越多,光是要看完那些信件,就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然而,罗伦斯疏忽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而且是一件非常根本的事情。
罗伦斯来这里送信送了好几次,而最近几次都等上了很长一段时间。
罗伦斯在等待的时候有看到吗?
看到其他人把其他信件送来这个房间了吗?
这次罗伦斯也是等了一会儿,才总算盼到回函。
罗伦斯的心境有如雨过天晴,他总算能够用平静的目光打量四周。老人打开房门的瞬间,罗伦斯隐约看见好几封信件散在房间里面。
不过,只要照常理来思考就好。
看完信件,有必要随地乱丢吗?
她应该是有什么目的,才会刻意这么做吧?
罗伦斯把伊弗的信件收进怀里,快步离开旅馆。
从前提来看,这场交易本来就有许多费解之处。
最令人难以理解的,就是伊弗像任性的小孩子一样。她说如果不能独占利益,就不愿配合。
即便如此,与伊弗交谈的内容以及交谈时的气氛,还是让罗伦斯接受了伊弗的任性。
伊弗原本不是个商人,也不是在觉悟到理所当然会遭人背叛之下,才跳进商人世界,不难想像她是尝尽了辛酸,才爬上了今日的地位。
这么一来,若是为了追寻没有痛苦的世界,而让伊弗选择走上不断背叛他人的恶魔之道,并不足为奇。
然而,这样的事实只能说是不足为奇,不能说是必然。因为自己很痛苦,所以才选择走上伤害他人之路,这样的说法不过是一种藉口。
如果说,这一切全都是伊弗的自导自演呢?
罗伦斯动脑思考后,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消退。
有些生意必须花时间等待才会有利可图,但有些生意必须迅速采取行动,才会有利可图。
这次的这笔交易应该归类于后者。
如果会议做出了结论,就无法采取一举逆转的策略。
如果伊弗不是为了自身利益,而是为了某人的利益而行动,就能明白出她在交易进行之中,为何会回覆得拖拖拉拉。
伊弗是为了争取时间。
或许能力上会有所差别,但无论在哪一个城镇,都会有像基曼那样的家伙。这些人总是虎视眈眈,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想要赢过周遭的人。
而走过漫长岁月、狡猾至极的长老们看到这些小伙子,岂有不会想起自己的年轻岁月之理。
伊弗会不会受托阻止基曼等人的为所欲为?
如果长老们没有阻止基曼等人,这场骚动将可能演变成世代间的斗争;所以长老们利用伊弗巧妙地让矛头转向。他们什么也不做,打算以拖到时间结束的方式,解决这场世代之间的斗争。
只要这么推测,就能够解释一切。
散落一地、显得不自然的大量信件。
而且,明明有那么多信件,却没看过其他人送来信件一次。
还有,伊弗应该是个不畏惧任何难题的高明商人。
罗伦斯把信件交给跑腿男子。
他抓住急著把信件送到主人手中的男子肩膀,开口说道:
「请传话给基曼先生。」
跑腿男子皱起了眉头。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不在意地接续说:
「狼可能是圈套。」
只要这么一句话,凭基曼的智慧,一定能够立刻理解。
以最坏的状况来说,迪达行长甚至可能打算设下陷阱,趁机除掉基曼这个眼中钉,好让他失去地位。毕竟基曼就是生活在舍弃罗伦斯这颗棋子也不会受到良心谴责的世界,而在这世界站在顶端的人们,就是企图以合法的方式,让优秀又碍眼的属下失去地位,也不足为奇。
况且,如果真的发展到这一步,首当其冲的被害者就是罗伦斯。届时不管有没有借助于赫萝的力量,罗伦斯都将失去生存之处。
然而,跑腿男子听到罗伦斯拚了命的说明后,只是露出为难的表情,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想必跑腿男子除了信件之外,不被允许接受罗伦斯的任何情报,而这是为了避免罗伦斯擅自做出判断而引来危险。
即便如此,现在的事态还是要分秒必争。
万一伊弗打算陷害己方,那应该早点退出比较好,只要还站在陷阱外面,都还来得及回头。等到陷阱关了起来,就后悔莫及了。
罗伦斯在酒吧焦急地等著回覆。
由于基曼的回覆总是比伊弗快上许多,这还是罗伦斯第一次觉得这段等待的时光如此漫长。
事实上他也明白,这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当跑腿男子终于出现时,罗伦斯不禁有股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心急地等待跑腿男子给答覆。
但跑腿男子跟先前一样,只带来了信件。
「他说什么?」
罗伦斯忍不住这么询问,但跑腿男子却摇头说道:
「请传送这封信。」
「什么?」
罗伦斯听了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才找到话接下去。
「您没有告诉他吗?」
罗伦斯抓住男子两边肩膀问道,但男子却别开视线,闭上了嘴巴。
男子根本没有告诉基曼。
罗伦斯还来不及生气,一阵焦急感先涌上了心头。
「我说的话不是没凭没据。我当然明白您受过严厉的告诫,但是,除非是万能之神,否则根本没有人能正确地描绘出没去过的城镇模样。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现在还来得及。请赶快告诉──」
「够了!」
外表看起来很适合当跑腿的男子,以低沉稳重的声音闷吼。
罗伦斯会忍不住从男子的两边肩膀松开手,是因为男子的声音根本不像个一路规规矩矩走来的正常人。
「区区一个旅行商人少自以为是了。老大他什么都知道。」
男子说出每个单字,发音都带著鲜血泥泞的味道。
像基曼那样的人物会收买有流氓背景的人,并不足为奇。
「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要照老大的吩咐去做就好。」
这就是旅行商人从未经验过的忠诚心。
因为这愚蠢的忠诚心,不知道有多少骑士或佣兵白白丢掉了性命。
商人理应是少数能够以理性回避这种问题的人种。
罗伦斯没有退缩,他再度开口反驳:
「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有些事情如果不在现场,是没办法知道的。属下的职务就是应该修正上司的错误,不是吗?」
男子听了皱起眉头,低下了头。
这名想必对基曼宣誓效忠的男子,如果知道自己的忠诚心反而勒住了主人的脖子,一定会很懊恼。
罗伦斯现在只能够想办法说服男子,他也相信说服得了男子。
罗伦斯还想趁势追击,男子却抬起头发出「呸」的一声说:
「你别忘了,旅行商人。我们不过是手下。手下只有手脚没有头脑,所以不需要思考事情。你懂了吧……!」
男子压低声音的粗鲁语气,带著在暗处恐吓他人者特有的魄力和阴沉感。
然而,罗伦斯并非是因为那股魄力才倒抽了口气。
他感到害怕的是男子所说的话语本身。
「懂了的话,就请送信。我是从老大那里接到了命令。还有,你应该也一样才对。」
男子说罢,拍了拍发愣的罗伦斯肩膀后,脸上像是写著「真是浪费时间」般跑了出去。
没有人对罗伦斯与男子的短暂互动感兴趣,事实上这场互动也确实只是小事一桩。
罗伦斯是基曼的手下。
既然事实如此,就不需要动脑思考。
罗伦斯早就知道这样的道理,也明白在良机到来前,自己必须忍耐。
只是,对一路独力行商至今,并为此感到自负的罗伦斯来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实。
虽然罗伦斯理解自己是个渺小的存在,但不认为自己只是一个齿轮。
就算渺小,罗伦斯也是一个拥有自我名字、能够自我思考,还可以自己行动的商人。
当他知道自己被否定的程度比想像中更深时,随即有一股强烈的痛楚直上心头。
罗伦斯深刻体会到自己在复杂的构造中,只是一个小零件。
这股冲击像是头部被人揍了一拳。
这令罗伦斯内心深处的怒火熊熊燃起,一股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随之涌上。然而──
就在这个瞬间,罗伦斯忽然理解了。
他明白了伊弗为什么反覆做出孩子气的任性行为,在面对如此重大的事态时,还说出什么一定要独得最大利益之类的话语。
伊弗不是为了争取时间,也不是有什么企图。
罗伦斯打从心底如此确信。
如果这是伊弗设下的陷阱,他也只能够举高双手投降。
罗伦斯的依据不是理性,而是感性。
不知为何,这次罗伦斯来到伊弗的房门时,他顺利地进了房间,也看到了伊弗本人。
人心无法用肉眼确认。
不过,既然能从行动推敲出对方脑里描绘著什么样的画面,那从表情也看得出来。
伊弗在桌上用手托著腮。她脸上绽放的天真笑容,甚至散发出一股爽朗的气息。
「你的表情很不错嘛。」
住在罗姆河流域的狼不会用笑脸来表达笑意。
罗伦斯一边从怀里拿出信件,一边说:
「你真的打算独占一角鲸的利益啊?」
伊弗收起脸上的笑容,眼角微微弯曲。
那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皱眉头。
不过,对于嘲笑一切的狼来说,那是最适合她的笑脸。
住处被人用钱买走,还不断遭到命运捉弄;尽管在这样的状况下,仍然为了在充满盐酸和硫黄的海洋里游泳,而利用了各种力量;但每利用他人一次,自己就被利用得更多。想必这就是伊弗的际遇。
人们之所以会试图理解伊弗,是因为她是波伦家的当家,还是因为她是个美女呢?
不管是前者或后者,可以肯定的是,几乎没有人会亲切地呼喊她的名字。
伊弗之所以不使用本名──芙洛儿.波伦,说不定就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既然周遭的人一开始就把伊弗当成工具看待,她当然会做一张专用的假面具来保护自己。
罗伦斯的推论或许有些感伤过头,但与事实应该相差不远。
伊弗读过从罗伦斯手中收下的信件后,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她轻笑说:
「你还真不适合当个商人。」
「或许你也不适合当只狼。」
省略了话语与前提的互动,或许就像是神明与圣职者的对话吧。
伊弗把视线移向暖炉后,眯起眼睛开口说:
「我自认以利用他人的方式一路活到现在,但这种逃避现实的生活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说罢,伊弗指了指自己的左边嘴角。她那动作之所以有些像在开玩笑,或许是因为如果不当成玩笑话来说,就会说不出口。
「这场骚动发生之后,他们就立刻没收了我几乎砸下所有财产买下的皮草。我一答应接受这个危险的委托,他们就把和我一起离开雷诺斯的阿洛德抓走了。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已经无力再当只高傲的狼了。」
北凯尔贝很明显地在交涉上陷入苦战。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们,会以更严厉的手段逼迫立场更薄弱的人们,要这些可怜人想办法解决问题。
罗伦斯在心中喃喃说:「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那些人或许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利用伊弗至今。
不过,那些人这次打错了算盘。他们没有算到伊弗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我的名字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很方便的工具。只有我爷爷和少数几个怪人会好好叫我的名字。其中还活著的,只剩下阿洛德而已。」
罗伦斯根本想像不出成为他人的手下或工具,只靠著利用价值受到他人评价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人类虽然看似复杂,其实意外地单纯。
只要对方留下几处痕迹,就算这个人走过的人生令人难以想像,也能够知道这个人最后爬上了哪一座山丘。
罗伦斯缓缓开口说:
「原来你很希望别人好好地叫你的名字啊。」
而且是在四周被敌人包围、孤立且得不到支援的山丘上……
「听到人家把话说得这么白,果然还是会觉得难为情。没有啊,你别生气啦。其实我真的很高兴。我们都曾经拿柴刀和小刀互砍过,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客气了吧。我一直以为要骗你上钩,再好好利用你不是件什么难事。毕竟你是个烂好人嘛。可是……」
虽然伊弗滔滔不绝说出的话语中,有好几个地方让人非常在意。对商人而言,嘴巴除了用来赚钱之外,还要避免祸从口出。
伊弗会这么随随便便地丢出让人在意的话语,就表示她不是以商人的身分在说话。
「可是,我不忍心一直把你蒙在鼓里。当然了,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无所谓……」
罗伦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因为不管怎么回答,都可能伤害伊弗。
「这次啊,会是我最后一次处理事情,我决定要离开这个腐败到极点的地区。所以,既然是最后一次,当然要……你知道的。」
伊弗露出杀伤力十足的笑容。
虽然罗伦斯觉得那笑脸美极了,但必须把这样的想法永远深藏心底。
「既然是最后一次,当然要让他们好好叫出你的名字,是吗?」
伊弗缓缓扬起两边嘴角。
那模样就像没有脸颊的狼一样。
在咧嘴露出狼牙后,伊弗有些悲壮地笑著说:
「没错。我要在最佳时机,用最棒的手段背叛他们,让那些家伙叫出我的名字。」
此时的伊弗就像个准备赴死的骑士。罗伦斯只能抱著为她送行的心情,继续把话说下去:
「就算他们怀著憎恨,怒吼著伊弗.波伦也一样。」
「完全正确。」
在这瞬间,伊弗恢复了罗伦斯熟悉的表情。
「那么,我想询问叫了我名字的旅行商人──克拉福.罗伦斯一个问题。」
国王只会在王宫里与少数人交谈,并且只靠著这群少数人的决定,做出左右国家的决策。国王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这群人是神明选出来的人选。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们也同样是人,而国王只信得过与自己亲近的人。
伊弗第一次遇见寇尔时,曾对寇尔说过「人缘好或许算是一种天命」。
她的那句话,一定就是这个意思──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背叛他们?」
伊弗左边嘴角有著瘀伤,看似疼痛的脸上,浮现了十分适合用狼来形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