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对立的城镇 下 第九幕

罗伦斯把伊弗托付的信件交给跑腿男子后,就一直在酒吧里等待。基曼这次回覆的速度特别地慢。

酒吧里的商人越来越少,店内也不再显得那么生气勃勃。

留在酒吧的,大多是一些罗伦斯每次来这里都会看见的商人。他们似乎也身负著传递情报的任务。罗伦斯有好几次不小心与他们视线交会,然后彼此尴尬地别开视线。

此时接近黄昏,根据喝得满脸通红、就快醉倒的商人们之对话,会议结论似乎差不多定了局,今天的交涉内容也已经谈完了。

北凯尔贝决定放弃夺回一角鲸,南凯尔贝则是决定把相当于一角鲸利益的金额分配给北凯尔贝,南、北双方似乎打算以这般最无趣的结论达成协议。

如果南凯尔贝用了不可胜数的大笔资金收买北凯尔贝的渔夫,让一角鲸一直握在南凯尔贝手上,北凯尔贝除了以这样的结论妥协之外,确实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北凯尔贝想要夺回一角鲸,就必须诉诸武力,或是买回一角鲸,但这两者都需要相当高额的资金。

而且,万一凯尔贝进入战争状态,别说做生意赚钱了,到时候只会让那些在凯尔贝之外的城镇开业的居民获利,凯尔贝的居民却不会有半个人拿到好处。就算不选择战争,而选择购买一角鲸,想必北凯尔贝也不知道去哪里生出那么多资金。

面对因为不合理的理由而引发的战争,北凯尔贝却只能够赤手空拳对抗,这不免让人同情。

然而,不合理的事情就像路边的小石子一样俯拾皆是。

就算被小石子绊倒,也不会有人伸手搀扶。

「久等了。」

就在罗伦斯的身体快被弥漫酒吧的酒味和烤肉焦味渗透时,跑腿男子总算带来了回覆。

虽然罗伦斯没有偷看伊弗写了什么样的回覆内容,还是看得出来这次的内容颇为重要。

因为这次收到的回覆信件封上了红色蜡封。

「这是今天最后一次任务。不过,请一定要带回对方的回覆。」

虽然男子乍看像是个胆小的矮个子跑腿,但他怀里或许暗藏涂了毒的利刃也说不定。

罗伦斯当然知道男子所说的「一定」,不单只是用来强调说话语气而已。

信件之所以封上了蜡封,想必是为了不想让伊弗起疑。

也就是说,信件里写了基曼等人的结论。

「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

手下只是手下,没必要思考事情。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跑腿男子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直到罗伦斯步出酒吧,男子都还一直注视著罗伦斯。

或许是会议即将结束,所以男子的工作也告了一个段落吧。

罗伦斯来到人潮依旧拥挤的街上后,抬头仰望乌云密布、只有一角清澈的天空,在心中暗暗嘀咕:

「还是说他是在怀疑我?」

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

「明日清晨运出一角鲸,假装进行正式程序。接著在船上连同载了一角鲸的船只,一起交换土地所有权转让书。交换后,看你要滚到哪里去都行。鲁德.基曼。」

罗伦斯心想最后那句话应该是在开玩笑。伊弗读完信件内容后,毫不犹豫地把信纸递给罗伦斯看。

罗伦斯看了后,发现信上确实写著伊弗所说的内容,也有基曼的签名。

如果伊弗拿著这封信前往洋行,基曼就会顿时失去立足之地。

基曼会交给罗伦斯这封信,就表示基曼信得过伊弗。

罗伦斯不知道有什么根据让基曼如此有自信。

基曼当然不可能无条件相信伊弗。他会这么有自信,一定是因为就算这封信公诸于世,他也已经做好了防范。

「真是单纯又幼稚的交货方式。你觉得怎样?」

「如果发现有危险,只要翻了整艘船就能模糊事情焦点,所以也不算是个太烂的方法才对。」

罗伦斯的感想与赫萝告诉过他的方法如出一辙。伊弗听了挑起一边眉毛,看似开心地嘀咕了句:「原来如此。」

「所以,针对这封信,我只要这么回覆就好了吗?」

伊弗一边说话,一边像在排遣无聊似的在羊皮纸上写字。

那羊皮纸经过仔细的去毛处理,表面磨得相当平整,实在不是能够让一介商人抱著消遣之心下笔的高级品。这种羊皮纸应该是给一脸肃穆的修道士,在庄严的石造修道院里,抄录记载了神明睿智的书籍。而伊弗用著不输给修道士的工整字迹,写下了内容骇人的文章。

「了解。那么,为了交货,敝方船上会有我伊弗.波伦。至于贵方船上会有传说中的神兽,以及……」

伊弗看向了罗伦斯。

「克拉福.罗伦斯。」

虽然罗伦斯没有回答,但伊弗看起来也不怎么在乎。

伊弗在信末流利地签了名后,随随便便地把羊皮纸丢向正在搅拌蜡的老人。

只要将羊皮纸封上红色蜡封,再用马毛绑起来,回函就大功告成了。

接下来,罗伦斯肯定会搭上交货船。

「我没有答覆你耶。」

或许是工作已经告了一个段落,房门外隐约传来两名把风男子的笑声。

听说两名男子当初被判了死刑,但伊弗救了他们。

伊弗让人钦佩的地方是,她为了取得两名男子的信赖,把自己的计画都告诉了他们,并且得到了他们的协助。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罗伦斯能够带著现在的表情站在这里。

粗汉们并不似外表那般愚蠢。

「答覆?你有时候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话耶。像我们这种爱说谎的商人,出口的话语能有多少价值呢?」

听到伊弗以乐不可支的语调这么说,罗伦斯实在难掩苦笑。

当然了,对商人来说,表情这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

罗伦斯保持著苦笑,脸上表情动也不动。

「做生意就是一种危险的行为。只有神明能够识破对方在想什么,但神明什么都不要;会进行交易的,都是充满欲望的人类。而相信充满欲望的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事了。我写了信要回覆基曼,而你负责送信。不管是要祈祷,还是威胁,都只能等待才可能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已经用尽了所有手段。所以,我只能把这封信交给你。」

伊弗从老人手中收下信件后,毫不犹豫地递向罗伦斯。

说这封信将决定伊弗的命运,一点也不夸张,伊弗却如此乾脆地准备把这封信交给他人。

与其说伊弗这样很有勇气,不如说她不执著于自己的性命。

──如果事情没有顺利成功,就表示自己的人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只有这点价值的人生,根本没必要存在。

这是一个以不怕死闻名的英雄说过的话。罗伦斯一边想起这段话,一边收下伊弗的信件。

「基曼肯定会照这封信的内容去做才对。万一他否定我的要求,打算让你跟你以外的人上船,我这边为了自保,也必须让其他人上船。只要有一方怀疑起另一方,战斗准备的连锁效应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所以……」

伊弗说到一半停顿下来,只把递信给罗伦斯的那只手放在书桌上,然后她闭起眼睛,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当然也会紧张。

伊弗的举动就像是在这么说。

「所以,我们下次见面会是在四下无人、朝雾弥漫的河川上。」

大家都说伊弗是罗姆河之狼,现在的她看起来,确实与赫萝有相似之处。

伊弗放在书桌上的手,映入罗伦斯的眼帘。

她像是希望人家握住她的手,却又将这股想法藏于内心深处,就像她很想相信对方,却无法相信的感觉。

「方便提一件事情吗?」

听到罗伦斯开口说话,伊弗的手抽动了一下。

「什么?」

「我还有伙伴耶。」

在河川上交货之际,如果罗伦斯背叛了公会,他与伊弗可以连同一角鲸一起转乘在某处接驳的船只,然后就这样出远洋。

这时如果还想迎接留在陆地上的赫萝与寇尔,可是难如登天。

基曼会选择如此单纯的计画,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把赫萝与寇尔当成人质。

伊弗的表情没变,她静静抽回书桌上的手。

「我也有阿洛德。」

伊弗的这句话贯穿了罗伦斯的心脏。

「好了,我已经把信交给你了。快去吧。」

伊弗露出嫌麻烦的表情说完,便挥了挥手要罗伦斯离开。

此时要是忤逆她,或许伊弗就会大发雷霆吧。

──我也有阿洛德。

伊弗的这句话隐藏著重大的决心。

如果伊弗所言不虚,那么阿洛德对伊弗而言,想必是个非常重要、用金钱都难以交换的重要存在。

罗伦斯因为知道赫萝的真实模样以及真实力量,所以不觉得害怕。别说是保护自家人的性命安全,赫萝甚至有办法救出阿洛德。

然而,伊弗在罗伦斯面前表现出了愿意承受这般危险的决心。

她根本不知道赫萝的力量。

伊弗与阿洛德一起从雷诺斯带著皮草来到凯尔贝,还愿意帮阿洛德负担盘缠。对于自己如此信赖的阿洛德,伊弗甚至做好了舍弃他的心理准备。

罗伦斯不禁觉得伊弗对他的信赖更甚阿洛德。

不过,事实当然没有这么愚蠢。

想必伊弗真的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舍弃一切,并且有著「只要是碰触得到的东西,全部要换成金钱」的坚定决心。这样的解释会比罗伦斯方才的想法贴近事实许多。

但古老神话里,就有一个渴望能点石成金的愚蠢神明,结果却因为没有食物吃,落得饿死的下场。

伊弗的话语之所以会让罗伦斯感到冲击,只有一个原因。

她打算走的,是一条无可救赎之路。罗伦斯看了她的模样,不禁自问:我有办法舍弃这样的她吗?

伊弗都愿意舍弃阿洛德了,她一定会在船上杀了罗伦斯,或是找机会再次背叛罗伦斯。

如果伊弗这么做后会露出笑容,那也就算了。

重点是罗伦斯想像不出来。

他实在不认为伊弗会展露笑脸。

是因为同情伊弗吗?

罗伦斯如此自问,但找不到答案。

是自己想太多吗?

这个可能性很大。

可是,世上几乎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想太多所造成的。

世上有太多人甚至怀疑神明的存在。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才能够一手抓住自己的利益,同时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抓住伊弗的手?

罗伦斯激动地自问,并在酒吧里信件交给跑腿男子。

「你的任务结束了。任务很辛苦吧,辛苦你了。老大说等回到旅馆后,会说明接下来的事情。」

跑腿男子说完,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便离开了。

罗伦斯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跑腿男子会错了什么意。

会议似乎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便结束了。当罗伦斯步伐蹒跚地走过黄金之泉时,发现已经有奚奚落落的人们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谈天。黄金之泉旁已准备好了晚间使用的篝火,想要让自己显得更有威严,而高高挺起胸膛的士兵们,一副像在守护神圣王座似的模样,站在供会议使用的桌子前方。

如果把这场会议形容成一场围绕著金钱、权威以及名誉的宴会,听起来或许威风,如果当成故事来描述,也有足够的丰富内容。

然而,实际在这里参加会议的人们却是多么地悲惨且卑贱。

原来神明不赞赏商人,真的确有其因。

天空开始染上暗红色,远方可见不知是乌鸦,还是海鸟的影子。

罗伦斯一直以为做生意赚钱,会是更优雅且高贵的行为。

他一边眺望一盏一盏点亮的灯光,一边在从三角洲南下南凯尔贝的河川上,随著渡船晃动。

伊弗绝对不可能回头,而基曼也不可能拟出不够周密的计画。

基曼最害怕遇到的状况,是拿到假的土地所有权转让书,而且一角鲸被带走。这样的结果会比计画败露更加悲惨。

到时候的状况就不是自己抢先他人一步,事态就会好转那么简单。

整个计画就像揉了再揉、完全膨胀起来的酵母面包一样,现在已经放进了窑里,就等著烘烤完成了。

这么一来,罗伦斯不是选择向神明祈祷,就只能选择逃跑。

既然事到如今不可能说服伊弗和基曼,他就只能努力思考这个计画的陷阱,到底会巧妙地设在何处。

渡船抵达了栈桥,罗伦斯随著四周人群移动,踏上陆地。

四周多是前去三角洲参观会议的商人们,他们随意畅谈,还开心地笑个不停。

罗伦斯不禁觉得这些商人们很吵,但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于他们。

即便如此,彷佛抓住绝不可能抓得到的云朵似的虚幻感觉,还是让罗伦斯吐气时涌上一股想要大叫的冲动。

一个脚步摇摇晃晃的商人撞上了罗伦斯。

就在罗伦斯忍不住握住拳头,准备打下去的瞬间,他的目光被吸往某处。

「喂……干嘛撞人啊……」

罗伦斯根本没有把眼神迷茫、不讲道理的醉汉看在眼中。

他的目光集中在醉汉后方。

渡船一艘接著一艘抵达栈桥,在接二连三地慢慢走下船的人群之中,罗伦斯看见站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面向罗伦斯,缠绕在其脸上的头巾底下,投来罗伦斯从不曾看过的眼神。

「喂!你到底听到没──」

「抱歉。」

罗伦斯的视线直直盯著那位下船者,他随手将一枚略为泛黑的银币塞给醉汉,便迈步走去。

罗伦斯不明白,这名人物为什么在会议结束的这个时间会来到南凯尔贝。

而且,光是看见那人站在前方的身影,就能够感觉到她已被逼得走投无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罗伦斯要出声说话时──

「大事不妙。」

头巾底下传来比平常更加沙哑的声音。

「我已经……不行了……可是,至少要让你……」

「唔!」

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话后,伊弗的膝盖就快瘫软下来。

罗伦斯慌张地抱住伊弗后,立刻又忍不住缩回了手,但罗伦斯这不是在开她玩笑。

而是因为伊弗的身躯轻得教人害怕,而且身体发烫。

伊弗在头巾底下反覆著短促的微弱呼吸,额头上浮现大颗的汗珠。

只有右手还牢牢握住一张羊皮纸。

「发生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

几乎整个人靠在罗伦斯身上的伊弗一边咬住下嘴唇,一边拚命用眼神想要传达什么。

罗伦斯心想一定发生了很重大的事情。

他把视线移向伊弗的右手。

看著伊弗握在手上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一定写了让伊弗受到如此打击的重要事项。

「这边太醒目了。我们先找个小巷子──」

罗伦斯说著扶起伊弗,开始迈出步伐。

这时,教会的钟塔响起了高亢的钟声。往来港口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一齐朝向教会钟塔望去,跟著交握双手各自做起祈祷。

在钟声「叮──咚──」的响声之下,罗伦斯搀扶著伊弗穿过人群走去。

希望这至少会是神明的旨意。

罗伦斯抱著这般心情拨开人群,眼看著就要钻进小巷子。

就在钟声带著嘹亮余韵停下的瞬间,罗伦斯突然停下了脚步。

彷佛神明的庇佑在这瞬间消失了一样。

「您要去哪里呢?」

罗伦斯也不是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可能性。

毕竟这里是人潮聚集的港口。

此刻正好是会议刚结束的时间,不断有人从三角洲回到这里。

然而,这应该不完全是偶然。因为跑腿男子就站在基曼身边。

跑腿男子那「不论在多么拥挤的人潮之中,也能够把信件确实送到主人手中」的犀利目光,想必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伊弗的身影。

罗伦斯在动脑思考之前,先转动视线环视四周。

现在要带著伊弗逃跑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朋友身体不适,所以我想带她回旅馆。」

「原来如此。」

基曼露出可掬的笑容,一副真的就打算这么结束闲聊的模样。

然而,他身旁的跑腿男子,以及看似手下的另一名男子却静静地踏出步伐。

「能够在这里遇到你,看来我真的很幸运。」

罗伦斯一摆出保护伊弗的姿势,两名男子就变换了身体重心。

对罗伦斯而言,遭到盗贼袭击并不稀奇。

两名男子彷佛随时都会扑上来,他们的姿势就像猛兽一样。

怎么处理好呢?

罗伦斯如此自问。

不管怎样,被基曼认为自己与伊弗搭上线都不是上策。而且在这个时间点,基曼应该还无法确信罗伦斯已经打算与伊弗合作。

这么一来,罗伦斯就可以赌上这个可能性,选择乖乖交出伊弗。

这当然是一种选择,只是罗伦斯真的做得到吗?

尽管脸上猛冒汗,已经筋疲力尽的伊弗还是在罗伦斯身下,努力地想要传达些什么。

而且,面对听到基曼的话语而缩起身子的伊弗,罗伦斯真的有办法舍弃她吗?

「不是的,我是……」

「……你手上拿的果然是信件啊。寄件人是泰德.雷诺兹没错吧?」

伊弗虚弱地摇了摇头。

基曼的用字遣词从商人的层级转变为贵族阶级,就和他过去几次开玩笑时一模一样。

即便如此,罗伦斯的脑子却塞满了其他思绪。

雷诺兹寄来的信?

「等会儿就好好听你说明吧。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就是了。」

基曼一边说道,一边轻轻挥了挥手。两名男子随即很轻易地从罗伦斯怀里拉走伊弗。

什么也没想的罗伦斯下意识地伸出手,但立刻停止了动作。因为紧贴在罗伦斯身旁的跑腿男子,正用小刀抵著他的侧腰。

「这只狼打算陷害我们,而且陷阱挖得相当深。」

笑脸时而会是用来表现愤怒的表情。

基曼是从事远距离贸易的商人。当他的脸上浮现这种表情时,被带下去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基曼一边目送伊弗,一边以有些像是在赞赏劲敌的语调说:

「我当然有想过事情可能会演变成这样,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

「不是的……我根本没打算把一角鲸卖给雷诺兹──」

据说绑匪懂得好几种不可思议的抱人方法。

明明看得出伊弗很想从绑匪怀里逃脱,但从旁看去,却像绑匪在照顾喝得烂醉的人一样。

被摀住嘴巴的伊弗剧烈地转动著视线。

「罗伦斯先生……」

就在伊弗被男子们带走、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之中时,基曼看向罗伦斯说:

「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您一定会后悔喔。」

这想必是基曼一流的玩笑话。

但他接下来的话语却冷漠得令人害怕。

「因为我也非常地拚命。」

然后,基曼像是追著逐渐被人群吞没的伊弗而去似的,消失在杂沓人群之中。

当罗伦斯察觉时,拿小刀抵著他的跑腿男子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他一人在原地。

即便如此,为了把最后目睹的光景深深烙印在心中,罗伦斯还是有好一会儿没有移动身子。

在一片有如异形生物般不断蠕动的人海里,有一只抱著赌上最后一丝希望的手伸了出来。

罗伦斯没能够握住那只手。

即使在仅由百枚金币形成的大海中游泳,也会在一瞬之间溺毙。

如果是在由一角鲸──由这项超乎想像的高价商品所形成的漩涡之中行走,想必连圣职者也会铁青著脸,不敢说出他们一旦失足,将会掉进什么样的地方。

伊弗最后还是没有踩稳脚步。

她走过一条又一条的钢索,但最后还是失了足。

基曼的话语在罗伦斯耳里不停回荡。

──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您一定会后悔喔。因为我也非常地拚命。

基曼会说出这种话,就表示计画在某处出了关键性的破绽。

罗伦斯思索著泰德.雷诺兹的名字、伊弗表示不打算把一角鲸卖给雷诺兹的话语。

还有,被留在原地的自己。

罗伦斯不知道基曼是认为自己没有得到什么重要情报,还是认为自己只是被伊弗操纵的人偶。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对基曼等人而言,罗伦斯似乎真的只是个情报传达员。

罗伦斯叹了口气,跟著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他急忙冲进原本打算与伊弗一起逃进去的小巷子,用力吐出了胃里的一切。

罗伦斯并非感到无力。

而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强烈自我厌恶感,让他无法忍受。

罗伦斯内心其实松了一大口气。

对于自己没有被基曼带走的事实,他不禁松了口气。

他在赫萝面前说了大话,自以为能够压倒基曼,接著经历与伊弗的互动。尽管经过这一连串的过程,罗伦斯还是认为,在这次骚动的最后,还是能够靠著自己的力量改变局势。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现在会是这副德性。

如果只是遭到无力感攻击,还有办法重新站起来。

因为商人永远都会为了追求自己没握在手中的东西,而勇往直前。

尽管已经吐到没有东西可吐,罗伦斯还是吐了好几次,最后吐了口口水。

罗伦斯曾经救过赫萝,也度过了好几次难关。

倘若这只是让罗伦斯得到毫无根据的自信,状况或许没有那么糟。但现在的状况是,只要掀开罗伦斯那张一层薄弱的自信,就会发现内部比以前更加腐败。

罗伦斯感觉到视线变得模糊,但原因绝不止于呕吐的感觉太痛苦。

伊弗的行动不一致。

其计画因为雷诺兹寄来的信件而露出破绽时,为了至少能够让罗伦斯逃过一劫,伊弗不顾危险地来到南凯尔贝通知罗伦斯。

这么一来,就表示伊弗没有只把罗伦斯当成一颗普通的棋子看。

伊弗会邀罗伦斯一起背叛,也可能不是为了得到一角鲸,而是为了其他什么事情。

明明是这样,看见只有伊弗被带走,罗伦斯却不禁松了口气。

这件事情比任何事情都能够让罗伦斯深刻感受到──

──我不是勇气十足的主角。

「可恶!」

罗伦斯边骂边打了石墙一拳。

如果是亏钱或是赚钱,只要自己愿意接受或放弃,就能够解决事情。

然而,如果这样的事情还牵扯上别人,就没那么好解决了。罗伦斯承认以旅行商人为业,独自坐在马车上的一人之旅确实很孤独。但是,他也理解旅行商人只需要担心自己的好处。

照理说,只要有意愿,旅行商人也能在经过的城镇里组织家庭。罗伦斯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或是说没能够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胆小的烂好人。

所谓行商,是指相遇与别离的永无止尽之旅。

如果会期待在下一个城镇能够看到更好的商品,怎么可能只满足于眼前的商品呢?

罗伦斯心中一直抱著这种想法,而他也终于碰上了名为赫萝的珍贵商品,还为她砸下了大笔金钱。

只是,就算这样,罗伦斯还是没办法把「只要赫萝平安无事,一切都好」这话说出口。

如果说旅行商人受了诅咒,其实是一种藉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能用金钱划清界线。如果罗伦斯能够用金钱衡量一切,被夹在伊弗与基曼之间时,内心就不会那么地动摇不安。

因为在整个一角鲸掀起的骚动之中,罗伦斯一生能够赚到的钱,根本就如尘埃般没有什么价值可言。

正因为如此,罗伦斯才会告诉自己:比金钱更重要的人际关系,是比金钱更难以得到的高贵之物。而他也以此为理由,试图远离人际关系。

罗伦斯的马车货台上总是载著一定的货物量,他的内心也一样。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肚量有多深。

罗伦斯用拳头顶著石墙挺起身子,仰望染上一片紫色的天空,擦去眼泪。

只要能够当个笨蛋,抱著「只要有赫萝在,什么都不怕」的想法,无论遇到再难的问题,永远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永远会有其他想法闯进罗伦斯内心,甚至会把他认为很重要的想法给挤出去。

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商人来说,或许很正常,而对于没有修道士那种钢铁般意志的凡人来说,或许也是无力改变的事情。

为了不让内心的想法过多而满出来,也为了不让重要想法被挤出来,这趟旅行一路走得慌张失措。即便如此,这趟旅行还是比无风无浪的一人行商之旅有趣太多。

没错,一路上很有趣,真的很有趣。

那不是只能一边望著马儿的屁股,一边不停绕著固定行商路线走的旅行。

罗伦斯再次吐出残留在嘴里的苦酸味,然后粗鲁地擦拭嘴角。

尽管必须啜饮泥泞、在地上四处爬行,还是会把装载货物全部运送到下一个城镇,这才是所谓的旅行商人。

旅行商人绝对不能把货物拋下。

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能这么做。

「既然这样……」

罗伦斯喃喃说道,硬是转动起停止思考的脑袋。

对于亲眼看见伊弗被抓走的事实,应该要感到幸运。基曼会采取如此鲁莽的手段,就表示事态相当地紧迫。这么一来,基曼就无法建起太过复杂的结构。

以长远的观点与多数人进行事前交涉;采取所有可能的方法,回避可能发生的危险以拟定策略;罗伦斯并不熟悉这样的战斗方法,但如果是换成买卖眼前的商品,就会是他的擅长领域了。

罗伦斯也有赢得胜利的机会。

一定有。

罗伦斯在心中嘀咕说:「而且……」

只有外来之客才能够冷静地旁观,眺望著城里进行的商品交易。他抓住了这样的心态,暗自呢喃: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罗伦斯没打算询问旅伴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因为罗伦斯知道旅伴不可能一直乖乖待在旅馆,而且在事态不明的状况下,在有人潮聚集的地方竖耳倾听是最正常的对策,港口正是这么做的最佳场所。

而且,两名旅伴的目光之犀利,可说是无人能出其右。

其中一名旅伴,有著就是世界尽头掉了一根针,也听得见的狼耳朵。她就靠在不远处的石墙上,看似不悦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她一定目睹了一切。

就算没有目睹,想必也能轻而易举地洞悉一切。

罗伦斯露出苦笑,然后耸了耸肩。

彷佛只要藉由这样的举动,就能够让他恢复得跟平常一样似的。

「咱只能提供智慧。」

赫萝用兜帽藏著脸,只稍微露出下巴说道。

「这样就足够了。」

「为了救其他雌性,汝到底想要借咱的智慧几次啊?」

赫萝之所以丢出如此直接的话语,是因为现在的状况已经紧急到不能拐弯抹角地说话了吗?

还是赫萝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呢?

罗伦斯笑了出来。

他很自然地笑著回答说:

「不过,我只会跟你一起旅行。」

虽然赫萝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从墙上弹起身子,然后扭动脖子发出喀喀声响。

赫萝一副像是听到难为情的话语而难以忍受的样子,但如果罗伦斯把她的心事说出口,肯定会被她一口吃进肚子里。

「咱让寇尔小鬼跟踪那些家伙去了。」

「你在港口竖耳倾听的结果怎样?」

「不知道。不过,在汝上陆之前,有一些家伙开始动摇了起来。因为咱就待在那家面包店三楼观察状况,所以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这么一来,就表示现在感到不安的,不是只有基曼或伊弗等极少部分的人。

因为发生了什么更巨大的变化,所以基曼等人的偷渡船也受到了影响。

伊弗被带走之际,说过她根本没有要把一角鲸卖给雷诺兹的打算。

这么一来,就表示伊弗握在手上的,是雷诺兹写来试探意向的信件。如果不把这个事实局限于与基曼与伊弗的密约衔接上,而是以更宽广的视野来看,会是什么状况呢?

雷诺兹理应站在北凯尔贝地主们的阵营,在这之下会发生什么巨大变化,其可能性相当有限。

难道是雷诺兹打算从表里两方的手中同时购买一角鲸?

「我想那应该是因为北凯尔贝的人正准备买下一角鲸的缘故。」

「嗯……」

「可是,光是这样并不足以让基曼变得慌张,也没办法解释伊弗为何冒险来见我。应该是发生了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事态才会变成如此。」

赫萝拉起罗伦斯的手走了出去,然后开口说:

「毕竟北边是个贫困的城镇吶,所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北边会有钱。」

「没错。而且,这次行动的中心人物还是那个雷诺兹。」

雷诺兹藉由装了铜币的箱子数量掩人耳目来赚取小钱,像他这样的人物不可能筹到那么大笔资金。

「自己没有的东西,总必须向人家借。」

「一点也没错。如果雷诺兹真的打算买下一角鲸,就表示他向某处调度了资金回来。啊,对啊。所以基曼和伊弗才会那样阵脚大乱。」

这时赫萝总算愿意从兜帽底下露出眼睛。

赫萝的眉间还留著一道浅浅的皱纹。

如果赫萝真的目睹了罗伦斯从在南凯尔贝上岸、与伊弗见面,以及面对基曼的始末,那她肯定一直皱著眉头。

罗伦斯告诉自己在一切事情都解决后,也要像赫萝帮寇尔放松脸部肌肉那样,帮赫萝抚平眉间的皱纹。

「金钱和权力是最要好的朋友。这次的一角鲸交易如果扯进了某处的权贵,整件事情会瞬间变得很复杂。你懂吗?」

这是古今中外不变的道理。

赫萝一脸想说「不准试探咱」的模样嘟起嘴巴,然后回答说:

「……毕竟汝等人类在饭馆点了饭菜,却等不到饭菜送来时,只会要求退钱而已吶。」

不愧是赫萝,脑筋转得相当快。

罗伦斯回想起伊弗被强行带走的场面。

正因为事态演变成无法只靠帐簿上的数字来计算损益,所以伊弗才会被强行带走。

「点了餐点却没有送来时,那些家伙的作法是会要店家用金钱和鲜血来赔偿。这么一来……如果这样的假设是正确的,基曼只可能把伊弗带去一个地方。」

面对权力,就要以权力来对抗。

雷诺兹之所以会向伊弗表示要买一角鲸,想必是因为他推算出基曼与伊弗暗地里搭上了线。

如果真是如此,台面上的力量何时会对基曼等人展开攻击,谁也不知道。

这种时候如果只雇用一、两个流氓待在身边,只会带来反效果。

这回换成罗伦斯拉起赫萝的手,往反方向跑了起来。

赫萝想必与寇尔约了在某处会合,但如果罗伦斯的推测没错,就只会有一个目的地。

罗伦斯拨开杂沓人群往前进,没多久后便抵达了目的地。

比起昨天前来时,这里的卫兵变得更多了。

就彷佛为了发生不测时而做准备似的。

「教会?」

赫萝才这么嘀咕完,目光立即被吸引到某处。赫萝的视线前方,站著一脸惊讶的寇尔。

「请、请问,您们怎么会来这里?」

把破外套盖在头上,扮著乞丐的寇尔开口问道。

罗伦斯确信了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

「基曼他们在里面吧?无论如何,为了救出伊弗,总得跟她见一次面,了解状况才行。你觉得要怎么进攻比较好?」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赫萝露出尖牙,满脸欢欣地笑了笑。

「有什么事?」

罗伦斯爬上教会的石阶,来到入口处时,两名士兵交叉起长枪挡住去路。

他带著与赫萝换了衣服的寇尔,展露笑脸说:

「我有事情想找罗恩商业公会的鲁德.基曼先生。」

虽然这是一句神明赐与的魔法话语,但同一张王座上,不见得永远坐著同一位神明。

两名士兵的反应与昨天不一样。其中一名士兵一脸严肃地打开大门走了进去,而留在原地的士兵则是毫不客气地朝著罗伦斯伸出长枪。

赫萝的提案极其单纯。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罗伦斯身旁只见寇尔,却不见赫萝的身影。

「……进去吧。」

没多久走进教会的士兵走了出来,对罗伦斯简洁地说道。

罗伦斯对著暂时收起长枪的士兵露出笑脸打招呼,从士兵打开的一小道门缝滑进了教会里。

等到寇尔也走进教会后,士兵立刻关上大门,并再次伸出长枪。

「……」

士兵应该是要两人前进的意思。

罗伦斯迈开脚步,在后方的长枪催促下,走在围绕著圣堂的回廊上。

教会里安静得教人害怕,彷佛连烛火晃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在教会挑高的天花板、墙壁和柱子顶端的所有雕刻,都是极其费工的完美作品。

然而,这些雕刻全是在告诉世人世间有多么可怕的异界妖魔,这或许是一种预兆也说不定。

来到回廊上的其中一间房间前面时,士兵发出指示说:「停下。」

这间房间或许平常是仓库,士兵敲了敲朴素简陋的木门后,木门静静地打了开来。

先前遇到的跑腿男子从门后探出头来。

他认出罗伦斯后,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我有事情想跟基曼先生说。」

罗伦斯刻意露出最完美的笑容说道。

因为罗伦斯知道,对方觉得他不过是一介旅行商人,所以他故意这么刺激对方。

赫萝提出的单纯提案就是要这么做,才会有效果。

「你不知道我们是特地饶了你一命吗?」

威胁一个人的时候,要像蛇突然从草丛之中窜出来袭击般出奇不意,才能够发挥威胁的真正效果。

如果看得出对方准备威胁自己,罗伦斯当然有办法应付。

「因为做生意就是要去捡火中的栗子啊。」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的瞬间,男子脸色大变,迅速抓向罗伦斯的胸口。

如果知道对方会伸出手,当然就不会感到惊讶。

罗伦斯在男子抓住他胸口的同时,往后缩起身子,利用这股力道反抓男子的胸口,把男子拉出了房间。

「您不知道我是特地前来交涉的吗?」

罗伦斯依然挂著笑脸说道。原本看呆了的士兵,在急忙准备拉开罗伦斯与男子时,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请问有何贵事?」

听到声音后,罗伦斯松开了男子的胸口,对方也几乎在同时做出同样动作。

那显得沉稳的声音、有气质的用字遣词,非常适合教会的庄严气氛,也不禁让人觉得实在有些讽刺。

尽管风度依旧翩翩,发型却显得有些凌乱的基曼,就站在房门口。

「我想跟朋友说说话。」

「您说话真是开门见山。您认为我会允许吗?」

跑腿男子迅速地站在主人身边,目光阴沉地瞪著罗伦斯。

虽然罗伦斯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打斗的准备,但看见身旁的寇尔不服输地挺起胸膛,自己也从中得到了勇气。

「我知道不可能轻易跟朋友说到话。」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我现在没有时间与您闲话家常。幸好这所教会有好几间房间……」

说著,基曼投来冷漠的视线。

寡难敌众。

然而,基曼会威胁得如此直接,证明了其情况相当紧迫。

「那当然了。只是,没想到您会以为我没做任何准备就前来。」

「嗯?」

「不对,应该这么说吧。我还以为抓了我会很麻烦,所以基曼先生才会放过我一马。」

基曼端正的五官堆起了皱纹。

罗伦斯继续追击道:

「毕竟伊弗小姐为了拉拢我,给了我很多方便。她也提供了协助,让我能够保住自身性命。好比说……」

罗伦斯刻意咳了一声,才继续说:

「好比说,把您签了名的羊皮纸卖给我之类的。」

虽然跑腿男子打算采取行动,但基曼用手势制止了他。

基曼只扬起右嘴角,露出只有半张脸在笑的诡异笑脸。

「我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您的同伴不是那位女性啊。」

「因为她的动作最敏捷。而且,如果只是在怀里放几张羊皮纸,就是少女也搬得动。」

「……」

与伊弗勾结的事要是被公诸于世,基曼会很难堪。

就算基曼事先采取了什么防范措施,一旦事态变得混乱,也无法确定那些措施是否能够正常运作。

基曼应该不愿意让自己承受更多的风险。

而且,就算让罗伦斯与伊弗见面,也没什么大不了。基曼应该会如此判断才对。

「我知道了。」

听到基曼的话语,跑腿男子看向主人。

「带两位去吧。」

听到主人这么说,尽管咬著嘴唇,跑腿男子还是点了点头。他的忠诚心确实值得敬佩。虽然跑腿男子同时朝向罗伦斯投来充满怨恨的一瞥,但走在街上时,真正让人害怕的是无主的野狗,而不是受过训练的凶猛看门狗。

「如果您掌握到能够为我带来利益的情报,我愿意出个合理的价格。」

基曼毕竟也是个商人。

罗伦斯转过头看著基曼,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这边。」

跑腿男子带领罗伦斯两人,来到位于回廊上、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地下室可能是藏宝库,也可能是站在最前线与异教徒战斗时留下的遗迹。

慢慢走下黑暗又潮湿的阶梯后,一行人遇上了一扇铁门。

男子用了奇怪的方式敲门后,房内传来开锁的声音。

跑腿男子没有伸手开门,便转过身子对著罗伦斯说:

「你别以为自己逃得掉。」

「我知道。」

听到罗伦斯油嘴滑舌地答道,男子咬紧牙根发出「嘎吱」一声。

罗伦斯自己打开房门,走进屋内。

当寇尔跟著走进来并缓缓关上房门时,似乎也掌握了屋内有哪些人,以及现在是什么状况。

在晃动的烛光照明下,伊弗就像个被绑架的公主一样,坐在地下室的麦杆上,一副彷佛在说「你这玩笑开得太妙了」的模样皱著脸,并露齿而笑。

在隔了一小段时间后,伊弗似乎镇静了许多。

伊弗脸上的别扭笑容,或许是她掩饰难为情时特有的表情。

「我来向你打听事情。」

「你……想听什么样的玩笑?」

罗伦斯把短剑递给负责监视的男子后,男子便开始检查罗伦斯与寇尔身上有没有武器。

在这之间,罗伦斯毫不客气地环视房内一圈后,发现这里以前果然是地下仓库。

现在仓库内的物品稍微做过整理,空出来的位置铺了麦杆,也放了棉被,还准备了水和食物,而且伊弗的双手也没有被绑在身后。

因为原以为会看到惨不忍睹的景象,所以眼前的光景让罗伦斯直率地松了口气。

伊弗依旧美丽。

想要逼人招供,并非只能够使用像鞭子或棍棒这类的道具。

「旅行商人到了新的城镇,一定会先收集情报。」

「原来如此。真是难得,那男人竟然会放你们穿过城门……啊,你旁边是小鬼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关于用人的智慧,想必伊弗是一路亲身学习过来。

她似乎一下子就理解了罗伦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来到这间地下室。

「等你要去接独自等你回去的那个女孩时,如果只带著花束,恐怕会不够喔。」

「……上次我就被她打了脸颊。」

「哈哈……她看起确实很强悍的样子。」

如果是在阳光洒落的屋檐下这样闲话家常,肯定会是相当美好的假日。

然而,很遗憾地,罗伦斯身边有个男子一直盯著他看,腰上还挂著出鞘的长剑。

跑腿男子想必在门外监视,而基曼说不定也在偷听。

「不过,看到你目前还不用一小口一小口吃面包,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哼,基曼没那个胆量敢伤害我。雷诺兹他一贫如洗,所以一定是哪个有钱人愿意支援北凯尔贝。如果说到这一带的有钱人,大概只有就那几个人吧。这么一来,基曼就掌握不到这个援助者跟我会有什么关系。所以,他顶多只敢骂我几句而已。」

伊弗带刺的话语,肯定是说给腰上挂著长剑的男子听。

不过,以伊弗的个性来说,如果当真认为对方是个不足挂齿的对手,想必连这种话都懒得说吧。就这点看来,水和食物或许是身旁这名男子的体贴表现也说不定。

「不过,我也跟基曼说了很多遍,雷诺兹会寄信给我,真的让我有种从高处摔下、被同伴孤立的感觉。雷诺兹或许是想拿勾结基曼这点来利用我吧……毕竟我有太多地方可以利用了。」

伊弗明明没有改变语调,却散发出完全不同的气氛。

罗伦斯彷佛可以听见寇尔屏息的声音。

「雷诺兹背后果真有富裕的强豪在支持吗?」

「这也是基曼在怀疑的事情吧。毕竟雷诺兹虽然在北凯尔贝做著最有赚头的买卖,但也还是那个样子,所以不太可能有认识的北凯尔贝人持有资金。当然了,如果雷诺兹是靠著某人的智慧,明明没有钱,却下单购买,那就有可能了。」

「他的目的呢?」

伊弗露出了整排的牙齿,笑著说:

「为了从暗中参与一角鲸交易的家伙,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手中卷走金钱啊。」

罗伦斯脸上之所以浮现笑容,是因为深刻体会到,世上真的有人会去思考各式各样的点子。

「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不想让拚命筹画的孤注一掷遭到破坏,就乖乖付钱。」

「反正北凯尔贝一定是非输不可了。所以,就算有人提议说要捞一些利益,也算是无可厚非吧。一定也有一些家伙使出虽是胡作非为,但能够让周遭的人不得不接受的妙计才对。大家一定会惊慌不已地乖乖付钱吧。不过,会想出擅自卖掉一角鲸这种大胆计画的,应该只有我们吧。」

从基曼能够立刻借到教会这间地下室,并且把伊弗软禁在这里的行动,就能明白这大胆过了头的计画,究竟安排得有多细腻。

他一定也花费了相当多的金钱。

与其让这一切的努力付诸流水,不如捧著钱,要求雷诺兹打消购买念头还好一些。

「不过,基曼会把我关在这里,就表示雷诺兹明明没有钱,却说要订购一角鲸的可能性很低。基曼最害怕的,就是我被北凯尔贝的权力者拉拢。他一定是认为雷诺兹背后有掌权者在撑腰的可能性极高,才会把我关起来。我……我会特地跑来见你,也是因为关于这个幕后主使者,我想到的可能人选实在太多了。」

从凯尔贝搭船,必须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抵达海峡另一端的温菲尔王国,而伊弗是来自这个王国的前贵族。

如果要在羊皮纸上一一列出过去与伊弗有过关联的权力者,肯定会画出一张让纸面变得全黑的关系图。

如果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权力者总是不肯采取行动,但一旦有了理由,他们什么都会做。像是一角鲸交易的秘密约定,正是他们的最佳目标。

而且,如果藉由把伊弗一人塑造成坏人的手段,就能让自己更加胡作非为、有利可图,当然会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方法。只是在骚动结束后,别说是能不能够活命,伊弗恐怕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伊弗会想带著一角鲸逃到南方,想必是她深切的愿望。

「没想到却是做了这么蠢的事情。」

伊弗一脸受不了地说道,把手肘倚在卷成一团的棉被上,让身体靠了上去。

「你现在了解这么多状况,再来只要观察城镇的动静几天,就会了解事件的全貌吧。不过,不管雷诺兹有钱没钱,或是向谁调度资金,这都会是我跟你最后一次见面吧。」

伊弗之所以变得异常多话,一定是原本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的缘故。

可能是说一堆话之后感到满足,也可能是累了,伊弗闭上眼睛,缓缓打了呵欠。

她的模样,甚至散发著对任何事情都不为所动的王者风范。

不过,那模样绝不显得神圣。因为伊弗缓缓开口简短地说:

「我是很习惯待在这种地方的老手。只要能够不受苦地死去,那就好了。」

听到寇尔轻轻发出声音,伊弗一边抬高视线,一边朝向寇尔露出微笑。

「是为了湮灭证据吗?」

「谁叫我有嘴巴呢。」

世上有多少人能够耸著肩说出这样的话语呢?

罗伦斯打算说些什么时,伊弗露出像个小女孩的笑容说:

「最后有你愿意陪像小孩子一样任性的我,我真的很开心。」

伊弗别过脸看向远方,那侧脸真是美极了。

「无论再差劲的晚餐会,只要最后一道料理好吃,就值得高兴。」

罗伦斯不禁感到胸口一阵痛,但不是因为觉得拥有这般想法的伊弗可怜。

而是因为他自己正是为了这样的结果,而选择继续与赫萝旅行。

只要能够与赫萝两人笑得开心,那就好了。

不过,要是能够为此拋下一切,罗伦斯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要怎么做,才把你从这里救出去呢?」

听到罗伦斯这么询问,在他身旁负责监视的男子吃了一惊,伊弗本身更是吓了一跳。

「他是认真的吗?」

伊弗一边说道,一边移动视线,但不是看向罗伦斯,而是看向监视男子。

「……当然是认真的。因为很不巧地,我不是商人。」

如果没处理好,伊弗与监视男子可能是一个被砍、一个砍人的关系,但两人却像旧识般交谈了起来。

「不过,有件事情……」

「别说了。他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男子朝向罗伦斯开口说话时,伊弗这么制止了男子说话。

男子看著伊弗沉思了一会儿后,顺从地闭上了嘴巴。

罗伦斯也明白两人想说什么。

彻底的绝望能够带来某种平稳的感觉。

然而,若是在这股平稳之中掺进少许希望,就会带来超乎想像的痛苦。

「我能够获救的可能性嘛,只有一个。」

尽管说出这样的话语,伊弗的表情仍然很镇静,但这并不代表她有著一颗铁打的心。

「那就是雷诺兹是自己准备资金的时候。」

说著,伊弗闭上了眼睛。

「我懒得说话了。这两天我都没睡。」

虽然俗话说只要躺著睡觉,就能够等到好消息,但是当伊弗从沉睡中醒来时,恐怕已是即将步入长眠的时候。

即便如此,伊弗还是一副真的打算睡觉的样子躺了下来。

想必伊弗是不想再说话的意思,而罗伦斯也已经得到足够的情报了。

监视男子不知道是基曼花钱请来的,还是原本就是基曼的手下,罗伦斯对著这名十分专业的男子轻轻以眼神致谢后,转过身子。

可能是无法接受这场互动,也可能是不想去理解,当罗伦斯忙著收回寄放的短剑时,寇尔还一直拚命以眼神向罗伦斯示意。

然而,罗伦斯只是把手放在寇尔的头上,就让寇尔静下来了。

不过,在离开房间之际,寇尔转过了身子,向伊弗简短地说:

「晚安。」

伊弗轻轻举高手回应寇尔的模样,让罗伦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罗伦斯与寇尔走出地下室后,跑腿男子瞥了两人一眼,而两人就这么爬上一楼。

跑腿男子想必全都听见了,也可能会向基曼报告其中几件事情。

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不认为基曼能够得到什么有益的情报。

伊弗与基曼都是商人,而商人比任何人都不相信从口而出的话语。

因为商人真正的对话总是不存在于话语之中。

「有聊到有意思的话题吗?」

回到基曼所在的房间后,脸颊沾著墨水、埋首于羊皮纸的基曼头也没抬地问道。

「是啊。因为伊弗小姐是个能言善道的人。」

基曼振笔疾书在纸张最末端签上名字后,把纸张塞给紧跟在旁的手下,立刻著手进行下一封信件。

基曼或许是忙著在收集情报以及做事前交涉,其中也可能包含了恐吓和恳求。

一个庞大体制拥有难以估计的力量。

然而,庞大的体制一旦想改变方向,就会碰上出乎意料的困难。

「我负责仲介的交易取消了吗?」

基曼似乎是用尽全力在读信,并写下回覆。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他突然停下动作。

看得出来罗伦斯提出的问题,至少是个会让基曼动脑思考的问题。

「把面包店老板关在自己的店里,然后去那家面包店买东西;您不觉得这真的是一个非常神学性的问题吗?」

「就算没有人,只要有钱和商品,也能够交易。」

「您说得确实没错。可是,现在必须确认面包店里是不是真的摆著面包。的确,如果想要面包,只要把面包店老板放回面包店就好,但是谁知道面包店老板会不会对我们怀恨在心。当初我们就是因为听到那家面包店老板跟其他店家买了毒,才会急忙把面包店老板押回来……」

「想要知道面包店老板买毒是为了杀老鼠,还是想在面包里下毒,只有在自己亲口咬下面包的时候,才会知道答案。」

随著「唰」的一声,基曼完成了手边的签名,这时他总算看向罗伦斯说:

「或者是,发现老鼠死掉的时候。」

在看清事态之前,先把可能让局势加速恶化的危险人物关起来。这种点子或许只有习惯掌控多数人的基曼才想得出来。

基曼之所以没有为了确认事情真伪而拷问伊弗,想必是因为如果伤害了伊弗,将来可能会勒住自己的脖子。

不过,在面临复杂的事态时,想得出只要断绝问题根源就好的点子,可说是连赫萝都可能采用的万能仙丹。

「总之,那只狼似乎很喜欢您的样子,所以还是请您多加注意自身安全。当然了,我想您一定做了一定程度的自卫。」

基曼是在挖苦罗伦斯为了见伊弗一面,放话威胁过他这件事。

不过,如果现在告诉基曼,其实赫萝根本没带著对基曼不利的文件,不知道基曼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么一想后,罗伦斯脸上也就能够很自然地浮现笑容说:「谢谢您的关心。」

「那么,送客吧。」

基曼一副彷佛在说「交谈到此结束」似的对著跑腿男子说道,然后重新提起笔写信。

男子恭敬地点头后,带著罗伦斯两人走到正面出入口。

客人前来拜访后,一定要让他们离开。

如果前来时的人数与离开时不符,就表示该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件。

「你最好给我记住!」

彷佛被巨大门缝吐了出来似的走出外头之前,跑腿男子如此骂道。

罗伦斯还来不及回答,大门已经发出「叩」的一声关上了。

两名士兵以斜眼偷看著罗伦斯。

罗伦斯刻意一边重新竖起衣领,一边说:「守卫工作辛苦了。」

罗伦斯两人离开教会后,没有前往旅馆,而是来到专门制造小刀或马具的工匠街,并转入了某个小巷子。依工房规模不同,有的工房一星期会锻造出多达四十或五十支的小刀,就算到了距离这个城镇很远的地方,也可能看见刻上该工房名称的小刀。

罗伦斯与寇尔沉默地走在工房林立的小路上。

罗伦斯在思考事情,而寇尔好像也不想说话的样子。

如果过著穷困的旅行生活,就算不愿意,也会碰上有人死去的时候。

有的人可能会生病、饥饿、衰老,或是受伤、遇到意外。

不管怎样,这些人因此踏上死亡之旅的状况并不稀奇。

即便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寇尔到现在还是一直板著脸。想必是因为伊弗即将踏上这条路的事实太过异常,让寇尔觉得难以接受。

「你在生气啊?」

听到罗伦斯这么问道,寇尔犹豫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但最后终于一副放弃隐瞒的模样点了点头。

「我们之所以会参与这件事情,其实只是因为我和赫萝的任性。所以就算退出,也不会有人责怪我们。」

罗伦斯也向寇尔说明了会伴随危险的可能性。

然而,寇尔这回立刻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说:

「如果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不会发生不合理的事情,那我愿意这么做。」

这是与罗伦斯和赫萝不同的第三种见解。

罗伦斯点点头看向前方后,寇尔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即便如此,寇尔似乎还是难以正视现实。

「伊弗小姐……应该会……获救吧?」

就算商人很喜欢打如意算盘,还是有很多事情无法轻易给予承诺。

对于寇尔的询问,罗伦斯给了这样的答案:

「至少我是打算这么做。」

这种回答也可以说是在逃避追问,而事实上,罗伦斯也真的有那么一点想要逃避的意思。

伊弗说过自己能够获救的唯一可能性。

那就是雷诺兹用自己准备的资金,并且为了自己或北凯尔贝利益而打算购买一角鲸的时候。

唯独在这个时候,整件事才能够以一场单纯的商品买卖收场。

在那之后,想必基曼等人会像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绷紧全身神经屏息聆听的小偷般慢慢重新展开行动,一件一件地进行事后处理。

然而,通往唯一可能性的路上没有半盏明灯,眼前更是一片黑暗。

只要往雷诺兹的屋檐下一看,就算不是居住在凯尔贝的居民,也能够明显看出他荷包乾瘪成什么模样。

这个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或是万分之一。

「光是铜币箱子事件……果然还是不够吗?」

铜币箱子事件是指寇尔所发现的那件事。亦即利用南下罗姆河的铜币箱子数量不同,藉此赚钱的秘密手段。

雷诺兹参与了铜币的进出口交易,并且针对相同数量的铜币,在南下河川时把箱子数量减少,等到要出口到海洋另一端时,再增加箱子数量。这已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就算采取这种手段,也只能让雷诺兹利用『照箱子数量徵收关税』的规则逃税而已。不可能让雷诺兹存到足以买下一角鲸的金额。」

「……」

寇尔微微低著头,像是在闹别扭似地慢慢陷入沉思之中。

思考一件事情时,就会看不见其他事情;罗伦斯知道这是自己的坏习惯,但看见眼前有个更明显的例子后,就会变得难以犯下这样的错误。

罗伦斯轻轻顶了一下寇尔的头,然后轻声说:

「嗯,运用智慧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

「咦?」

「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保护自己。因为我们一脚踏进的洞穴,就是这么危险的地方。」

罗伦斯推了推寇尔的背,并加紧脚步,寇尔在理解罗伦斯的意思后,随即迈步跑了出去。

寇尔的个性太直率了。如果事先说明了一切,在来到这里之前,寇尔肯定会掩饰不了自己的紧张。

以工匠居住的地区来说,锻造工匠们设置工房的地区的道路算是相当宽敞。这是为了搬运工匠锻造时所用的沉重材料,而路面也铺盖得十分坚固。如果要在蜿蜒曲折、路面到处放了东西的小巷子奔跑,一定是当地居民比较熟悉巷弄的构造。

但如果是路面平整、容易奔跑的道路,就会是以旅行度日的人跑得比较快。

寇尔捞起长袍下襬,勇敢地跑著。

「别跑!你们给我站住!」

在街上经常会看见商人追赶小偷的光景,但是大白天在街上看见商人被暴徒追赶的光景,就很稀奇了。

原本全神贯注地在敲打或研磨小刀、长剑、剉刀、钉子、汤匙或锅子等物的工匠们,一脸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

绑匪要是被人看见面貌,那就没戏唱了。

罗伦斯与寇尔拖长著白色气息,不停穿越著工匠街,而追兵的踪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不过,这不代表两人甩开了追兵。

追兵们肯定是想要利用地利之便,绕到罗伦斯两人前方。

寇尔像只忠诚的牧羊犬,以眼神向罗伦斯请求指示,而罗伦斯当然已经做好了安排。

「差不多快出现了吧。」

罗伦斯这么说的同时,一名矮小纤瘦的乞丐从前方的小巷里走了过来。

「啊!」

寇尔话音未毕,罗伦斯等人已经冲进了小巷子里。

乞丐一言不发地朝向小巷子深处跑去。

小巷子不同于方才一路跑来的道路,如果不是熟悉路况的人,根本无法在如此复杂的小巷子里奔跑。

罗伦斯不知道自己在复杂的小巷子里奔跑了多久。

就在额头开始浮出汗珠时,乞丐总算停下脚步望向罗伦斯。

「哎,来到这里应该没问题了呗。」

赫萝头上盖著向寇尔借来的破烂外套,虽然连她也变得喘吁吁的,但外套底下露出了脸颊泛红、看似开心的表情。

或许追人与被追的互动,能够激起赫萝的狼性也说不定。

「看样子,汝等应该见到了母狐狸呗。」

「她比想像中还要有精神。」

「那真是恭喜啊。不过……」

赫萝说著探出头,看向平常自己用来遮脸的长袍底下,确认寇尔的表情。

「看这表情,应该猜得出汝说的有精神是哪种有精神,对呗?」

纠缠在一起的线团解不开就算了,如果还不知道与什么相连的话,就是放著不去动它,也会觉得碍事,而且只会带来危险。

到了最后关头,理所当然会丢弃这样的线团。

赫萝捏著寇尔的右脸颊莞尔一笑,并且把自己的脸颊扬得比寇尔还要高。

「虽然很执著,却又很乾脆啊。」

「……你其实没有嘴巴说的那么讨厌伊弗吧。」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赫萝别有含意地回以轻轻一笑,跟著用下巴指向北边说:

「港口那边一片混乱,就宛如烟火四起的战争一样。」

「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仍然被捏著脸颊的寇尔这么发问。

虽然觉得对不起寇尔,但光是看见自己身边有个慌张不已的人,就能让罗伦斯冷静下来。

当事态不断演变时,就算再怎么焦急难耐、就算再怎么如坐针毡,也只能耐心等待,否则就会错过最佳机会。

不过,一旦发现了最佳机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必须牢牢抓住。

罗伦斯点点头催促赫萝继续说下去。

「昨晚驼背驼得那么厉害的那个……叫什么雷诺兹的家伙,真是个了不起的演员。那家伙抬头挺胸,好不威风地来到了这边。一路遭受虐待过来的人很强悍,因为他们只要把自己受过的遭遇施加于对方就好。」

「他来交涉啊?还来到南凯尔贝?」

「那家伙吵著说既然自己是客人,就应该让客人看商品。虽然咱对这边的家伙没什么恨意,但看见那些家伙慌张失措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罗伦斯忍不住与寇尔对看一眼。

既然雷诺兹吵著要看商品,当然猜得出来他们接下来会前往何处。

「凭汝等的耳力,果然听不到啊。那些人的所在地,就在从这里算起,隔了三条街的地方。」

「这表示雷诺兹真的带了钱来吗?」

赫萝微微倾著头,寇尔则是不管赫萝怎么对待他,都是看著远方在深思。

寇尔的表情变得扭曲,几乎在这同时,罗伦斯脑中也闪过一个念头。

「雷诺兹先生有钱吗?」

寇尔抢先一步开口问道。赫萝在昏暗小巷子里一边四处转动耳朵,一边回答说:

「刚才那些家伙还互相大声吆喝。一方吵著要看商品,另一方则是吵著要看钱,在那边吵来吵去的。这边的家伙们之所以会真的采取行动,是因为那个叫什么雷诺兹的家伙答应要让他们看钱。」

「罗伦斯先生……」

「喔,可是……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赫萝发出咯咯笑声,肩膀还不停地晃动著。

这表示赫萝放弃了思考。

那模样彷佛在强调「永远都是男人必须去解救被抓走的女人」似的。

「雷诺兹怎么可能有钱。就算他以再快的速度取得协助,也需要花费时间搬运现金。雷诺兹果然一直藏著钱吗?」

倘若如此,就没办法明白雷诺兹为何会一直忍到这场骚动发生,才打算把钱掏出来。

那些以基曼等人为首、独断专行的人们,可能会使得事态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且,在追查狼骨传言的过程中,罗伦斯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大量现金就像一个拥有庞大身躯的巨人。

如果巨人移动了,不可能没有人发现。

要怎么做才能不被任何人发现,偷偷地存到足以买下一角鲸的现金呢?

城镇商人有多么阴险,罗伦斯早已有了切身体验。

他们监视港口的状况,对于什么人每天交易多少种、多少数量的商品,几乎都瞭若指掌。商品是拥有实体的东西,而拥有实体的东西一定会被人看见。

基曼等人会判断雷诺兹没有钱,就表示事实肯定是如此。

「咱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想要掌握到事实很简单。」

赫萝轻轻伸展身子后,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一副怀念过去似的模样,眯起眼睛看向不知何方,而她视线的尽头肯定发现了雷诺兹等人的身影。

「有新动静。那些家伙应该是打算前往教会。」

「为什么?他为什么有钱?到底是谁的钱?」

基曼和伊弗都在教会里。

当提著钱箱的雷诺兹等人大举闯进教会时,究竟会上演一出什么样的喜剧呢?

不管是什么钱,钱就是钱;这句话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状况都适用。

这些钱是什么钱?从什么地方来?属于什么人?属于什么性质?这些都非常重要。

基曼等人肯定也陷入了恐慌。

那些准备湮灭证据的属下们,此刻肯定就像准备从即将沉船的船上逃跑的老鼠一样,抱著重要信件从后门逃跑出去。

如果伊弗被关在地下室的事实被发现,谁会最感到困扰呢?

不用说也知道是基曼,以及他的上司迪达行长。

雷诺兹不可能没发现伊弗与基曼的密约。

而且,雷诺兹也是提供北凯尔贝地主们建言的中心人物,所以肯定也掌握到了伊弗忽然消失的情报。

有了这么多情报后,只要稍微动脑思考一下,就能够立刻猜出伊弗在哪里。

接下来,雷诺兹只要选择要让对方掉进什么样的陷阱就好了。

被逼得只能防守的基曼等人当然只能选择逃跑。

伊弗现在肯定也被拉出地下室,被迫在小巷子里奔跑吧。

然而,除了己方之外,一定也有人会派出密探,也会四处派人监视。会有几个家伙像瞎了眼一样,没发现如基曼和伊弗这般重要的人物呢?

如果逃跑时被发现,就更难找藉口了。

所谓四面楚歌,就是指这样的状况。

「罗伦斯先生,这样下去伊弗小姐会有危险!」

寇尔抓住罗伦斯的肩膀,大声哀叫著。

基曼等人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们已经没办法确认雷诺兹带来的钱是谁的钱。

这么一来,基曼为了保住自身性命,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答案非常简单。

基曼只要与口径依旧一致的人们团结起来就好。

这时候伊弗可能也在其中吗?这样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有三条路可走。」

小得如豆子般的火把火焰闪过小巷子前方。忌讳被尊称为神明、寄宿在麦子之中的狼之化身眯起眼睛,她看向火把的火焰说道:

「一条路是放弃。一条路是求助于咱。另一条路是……」

「抱著碰运气的想法去教会看看。」

赫萝的表情化为不带笑意的笑脸。

「去了之后……您打算怎么做呢?」

「有些事情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情况危急的时候,诡辩是最有用的东西。既然没办法证明是不是事实,现场能提出最让人无法反驳的意见的人,就是赢家。」

「只要说服得了叫什么基曼的人,或许能够救母狐狸一命。」

寇尔的眼睛眨也不眨,来回看著赫萝与罗伦斯,想必是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他根本不想看的戏码。

「真的有这个可能性吗?」

罗伦斯不敢直视寇尔的眼睛。

随著年龄增长,别说是学会敷衍他人,就连敷衍自己也会。

「就算没有,也要设法让它有。」

「那是不可能的!」

「并非所有难题,都找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听到赫萝这么一句话,寇尔的眼睛像融化了似的涌出泪水。

「那么、那么,只要赫萝小姐──」

「在聚集了那么多人的情况下跳进去,能保证每个人都平安无事吗?」

罗伦斯尽量以压抑的语调对著赫萝说道。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赫萝轻轻搔了搔脸颊,然后歪著头说:

「如果撞破那片彩色玻璃,那栋建筑物也不会崩塌的话。或者是……」

罗伦斯想起朝向天际高高耸立的钟塔。

东西堆得越高,就越容易失去稳定性,就像堆积木或叠砖块一样。

万一建筑物崩塌了,就算赫萝再怎么厉害,也无法保证一定能够平安无事。更重要的是,到时候会有很多人被压在瓦砾堆底下。

话虽这么说,如果从正门入口处跳进去,又必须面对成排的无数长枪。

赫萝并非神明。

她做不出只有神明才做得到的事。

「如果趁现在,咱们几个想要逃跑,应该还不成问题呗。汝的族群里面也会有好家伙跟坏家伙,并非所有人都是敌人呗?」

赌上这样的可能性当然也是一种选择。

基曼的企图一旦曝了光,大家怎么看也会认为基曼是主犯。

罗伦斯只是无法违背基曼,被迫听命的可怜旅行商人。

到时候应该会有同伴这么袒护罗伦斯才对。

「……」

寇尔一副垂头丧气的失望模样,连眼泪也没擦地垂著头。

为了解救村落,寇尔只身踏上前往南方的旅途。

除了个性必须坚强,还得拥有更多的体贴,才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决心。

伊弗之所以会以感到刺眼似的模样凝视寇尔,还温柔地待他,一定是寇尔的光芒温暖了她。

「就算选择再多,结果也永远只会有一个。」

「既然如此,就只能挑选结果,而不是挑选选项,是呗?」

旅途中一定会遇到很多像是必须舍弃行李、舍弃赚钱机会,或是必须拋弃同伴或恰巧路过的受伤者等状况。

有时候会遭人从后方拉扯头发,有时候则会遭人拉住衣角不放。

就这点来说,伊弗会是哪种反应呢?

罗伦斯想起伊弗说自己困了,然后很乾脆地躺下来睡觉的身影。

伊弗应该早就隐约预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无论任何时候,选择总是无限的。

然而,结果大多只会有一个。

逆转剧本来就不是那么经常上演的戏码。

正因为合乎道理的结果难以颠覆,所以逆转剧才会那么罕见。

「要是雷诺兹有进出口金币,状况就不一样了。」

「嗯?」

「如果用了寇尔发现的方法,或许能够累积到相当多的资产。」

在风雪满天的山中遇到狼群袭击时,罗伦斯曾经丢下扭伤脚的同伴,冲进樵夫的小屋里。

那天晚上大家都无法保持沉默,尽管没有酒可喝,还是红著脸颊不停说话。

「关税顶多只有该商品价格的两成到三成金额。话虽如此,如果是一箱金币的两成,金额还是很吓人。不过,如果是金币,一定会比铜币更严格控管才对。所以不管怎样,都不可能使用寇尔发现的方法。」

罗伦斯抱著寇尔的肩膀,并以眼神催促赫萝后,走了出去。

如果想要逃跑,就必须趁一片混乱的这个时候。

「嗯。要是寇尔小鬼发现的手段是反过来的,那就好了吶。」

「反过来?」

听到罗伦斯问道,赫萝一边跨过靠在墙壁上的木棒,一边应了一声。

「收到六十箱,然后送出五十八箱。要是得到两箱装满整只箱子的铜币,就赚大钱了呗?」

「嗯,是这样没错……或者是说,收到六十箱,然后送出六十箱。」

「这样哪有差别?」

「是吗?南下河川时在箱子里塞很多铜币,但送出去时就少装一些铜币,然后利用这样的方法把差额收进自己的荷包里。这么一来,每次就能够得到比两箱数量再多出一些的利益。不过,这样的交易是建立在河川上游的德堡商行不得不亏损的前提下就是了。」

从事这种交易有什么好处?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的瞬间──

「咦?」

寇尔惊呼一声,抬起了头。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因为寇尔突然的举动而感到吃惊,是因为他的思绪也掉进了奇怪的地方。

「我刚刚好像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喔?」

只有赫萝一脸愕然,来回看著眼前的两个男人。

罗伦斯回想著自己的发言。

他拚命地回想。

对雷诺兹而言,进出口铜币的策略应该只能够带来少许利益才对。

只有在德堡商行或温菲尔王国的客户严重亏损的时候,雷诺兹才可能得到庞大的利益。

「铜币这个商品的绝对数量是不会改变的。会变的只有装铜币的箱子数量、关税,还有……还有?」

罗伦斯说不出卡在喉咙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自己却不知道的这种感觉,让罗伦斯感到不耐烦。

寇尔一副像有鱼骨头卡在喉咙似的模样,不停发出乾呕声。

当罗伦斯察觉到寇尔是因为太慌张而说不出话来时,解答也如闪电般在脑中爆发。

「是货款!既然商品铜币不能反过来,只要把货款反过来就可以了!这样德堡商行并不会有所困扰。因为──」

「只要所有计算在最后是一致的,就不会有问题。对啊,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想想雷诺兹从罗姆河上游接到了什么命令,一切就真相大白了!这么一来就能够解释雷诺兹为什么拥有巨额资金,也找得到他迟迟不用这笔资金的理由。理由是存在的!」

罗伦斯三人在凯尔贝看到、听到的所有事情,全串联成了一条线索。

这条线索不但能够说明雷诺兹为何能够在短期间内,筹到足以买下一角鲸的资金,还能够说明之前质疑的所有问题点。

资金确实是雷诺兹的。

就算雷诺兹背后有金主,那也是身在远处、根本料也料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人们。

这些人会在所有事情都落幕后,才获知消息,也正因为如此,雷诺兹才会朝向教会进军。

只要找到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大多值得原谅。

而且,如果能藉此大捞一笔,那更是大功一件。

明明不觉得有趣,罗伦斯的嘴角却无法克制地往上扬起。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著雷诺兹把利益带走!

一切都来到双手触碰得到的范围了。

伸手的机会只有这个瞬间!

「走了!」

说著,罗伦斯跑了出去。这时──

「喂,你在做什么──」

在罗伦斯回过头大声吆喝的同时──

「咱不去。」

赫萝伫在原地,脸上挂著笑容说道。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没问题的,这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而是确实合乎道理的想法!」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赫萝摇了摇头说:「咱不是这个意思。」

「那……」

罗伦斯没有继续说出「是什么意思」。

「咱不想看见汝在其他雌性面前表现的样子。」

赫萝一边像个少女一样难为情地笑著说道,一边吐出舌头。

真不知道赫萝在哪里学会这样的举动。

罗伦斯只能笑出来。

他不但只能笑,也知道赫萝是刻意要逗他笑。

「真是被你打败了,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嗯。这样汝就可以丢下咱跑去了呗?」

罗伦斯闭上眼睛,然后用力吸了口气。

伊弗说过的话意义深重。

回来接赫萝时,只带著花束是不够的。

「寇尔。」

「是,请放心交给我。」

寇尔还挂著泪痕的脸上露出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笑脸。

看见寇尔用力握住赫萝的手,罗伦斯没有忌妒,反而感到安心。除了寇尔之外,没有人能够让罗伦斯有这般感受了。

「呵。换成这样也不错吶。」

赫萝笑著说道,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喏,快去呗。虽然那些家伙像参加祭典的游行一样走得慢吞吞的,但也快到了呗。」

听出赫萝话中的意思后,罗伦斯转身跑了出去。

罗伦斯当然知道在黑暗小巷子里回头,是多么危险的行为。

然而,他还是回过了头。

罗伦斯看见赫萝与寇尔一起挥著手。

只要能够看到这一瞬间的景象,就足够了。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跑了起来。

他毫不停歇地朝著教会跑去。

从小巷子冲出教会前方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异样的热闹光景。

夜幕垂下后,只要是规规矩矩的镇民,都会在家中享受晚餐。

只有商人们知道教会接下来即将上演什么好戏。而这些商人们尽管个个受到好奇心煽动,但为了避免事后惹上麻烦,还是围在远处观察事态演变。

这时,教会前方的人墙围成扇形,他们清出大片的空间,等待著雷诺兹一行人的到来。

用暴风雨前的宁静来形容这片光景,真是再恰当也不过了。

在这股宁静之中,罗伦斯越过宽敞的走道,准备直接冲进教会里。

「……」

一时之间,不论是士兵们还是身为观众的商人们,似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或许以为罗伦斯是雷诺兹派来的正式使者。

所有人只是把视线投向奔跑中的罗伦斯,没有人采取行动,直到罗伦斯冲进教会后,后方总算传来一名士兵怒骂的声音。

罗伦斯当然不可能停下脚步。

在为了迎接雷诺兹等人而大门敞开的教会里,罗伦斯毫不犹豫地向右转后,朝向回廊最深处奔去。

挂在墙上的烛光照明下,可看见回廊深处有零零散散的掉落物,那些想必是搬运途中掉落的信纸。

看见基曼所在的房间房门半开,罗伦斯毫不犹豫地打开房门后,发现房内不见任何人。

罗伦斯这时之所以有种脚步没踩稳般的感觉,是因为眼前的光景告诉他事态进展得太快了。

──一定要赶上!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吶喊,并再次跑了出去,跟著来到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前方。

地下室里流泻出灯光。

虽然这代表著地下室里有人,但安静得令人害怕。

罗伦斯抱著祈祷之心走下阶梯。

然后,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名男子从下方走了上来。

看见那名男子的衣服沾著血迹,罗伦斯感觉到颈部的寒毛竖起。

「你、你这小子──」

对方的身材矮小、阶梯陡斜,加上罗伦斯的位置在上方,这一切都发挥了作用。

罗伦斯的指尖陷入了男子的脸,男子头部撞上墙壁发出闷响后,就这么沿著墙壁滑落,最后坐倒在地。

不知不觉中,罗伦斯手中已经握著银制小刀。

罗伦斯继续奔跑,跟著用力撞开铁门,冲进地下室。

地下室里的光景呈现在罗伦斯眼前。

罗伦斯使出全身力量大喊:

「请等一下!」

现场除了一人之外,所有人都惊讶地缩起身子。

基曼先回过头后,负责监视的男子接著看了过来。

男子粗壮的手臂里,露出伊弗空洞的表情。

或许是为了防止伊弗挣扎,男子将伊弗的双手反绑在后方,也绑住了双脚。

男子之所以没有选择以砍头的方式杀害伊弗,想必是担心事后的血迹处理。

「请等一下!没有必要这么做!」

罗伦斯发现男子的视线移向基曼,并开始放松手臂力量。

伊弗还没死。

罗伦斯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

脸上失去表情的基曼甩动一头乱发,扑向罗伦斯。

「是谁给的点子?是跟谁拿的钱?快说啊!旅行商人!」

身上找不到一丝冷静的基曼揪住了罗伦斯的胸口,罗伦斯望向他伸出的手,看见基曼的大拇指指甲变得破裂不堪。

这样的基曼已不是罗伦斯的对手。

罗伦斯压低上半身,在全力奔来的基曼扑上来的瞬间,用两手抱住基曼的腰部,然后用力扭转基曼的身躯。

一时之间基曼肯定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咕!」

发出如青蛙被辗碎时的叫声后,基曼在罗伦斯身下无力地挣扎。

「请放开伊弗小姐!马上!」

罗伦斯骑在基曼身上,用小刀顶著基曼的喉咙说道。

男子对伊弗并非心怀恨意,也不是不习惯处理这类事情的人。

接下来就要看男子如何斟酌自身的损益了。看见罗伦斯的视线片刻不离地停留在基曼身上,男子似乎认定大势已去。

罗伦斯在视线角落看见男子松开手臂,并轻轻举高双手。

「还有呼吸吗?」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男子给了「她只是刚刚晕过去而已」的回答。

一个熟悉如何勒人脖子的人,知道在让对方失去意识后,就能轻易地勒死对方。至于被勒住脖子的人能够撑多久,就必须看个人的体力了。

「区区……一个旅行商人……」

可能是意识跟上了现实的脚步,也可能是在背部受到强烈撞击后,暂时无法呼吸的症状总算消除,基曼看似痛苦地说道,然后只张开一只眼睛瞪向罗伦斯。

「只要伊弗小姐还活著,我就跟您分享一个好消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拍了拍伊弗的脸颊后,随即传来短短一声呻吟。

伊弗没有死。得知曾经试图杀害自己的人还活著,能够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的事实,让罗伦斯感到不可思议极了。

想必是听见了远方传来大群人走进教会的声音,基曼依旧是一脸痛苦。这里会不会被人发现,伊弗会不会被拉到雷诺兹面前,已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钱是雷诺兹先生自己准备的。」

「那怎么可能!」

尽管喉咙被人用小刀顶住,基曼还是险些挺起身子。

可见罗伦斯说出的事实有多么让人难以置信。

不过,雷诺兹确实是自己准备了资金。

这是唯一的可能。

「我是个旅行商人,光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就够我忙的了。因为我与雷诺兹先生的利害关系对立,所以不能让他带走利益。」

基曼露出讶异的神情。

罗伦斯能够明白基曼无法理解的原因。

这时罗伦斯第一次从基曼身上挪开视线,转而看向伊弗。

「……你……发现了什么……」

沙哑的声音传来,声音的主人是在男子搀扶下挺起身子的伊弗。

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刚开口竟然就是这么一句话。

「当初我是为了追查狼骨传言,才来到这个城镇。」

罗伦斯将察觉到的事情全盘托出。

凭基曼和伊弗的才能,一定能比罗伦斯更加确信整件事情的真伪。

这时──

「罗伦斯先生,请您让开。」

基曼看著天花板,静静地说道。

伊弗脸上也浮现淡淡笑容。

罗伦斯之所以乖乖照办,当然是因为基曼与伊弗是才能远高于他的商人。

「能成功吗?」

罗伦斯收起小刀问道,基曼一边站起身子,一边咳嗽,然后抚顺头发,并重新竖起衣领。

「当然一定要成功。」

说著,基曼把视线移向方才打算夺走对方性命的对象,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不过,前提是她必须不背叛我们就是了。」

「怎么会呢!毕竟好像又有赚钱的机会嘛。」

伊弗一边反覆做出张开又握住拳头的动作,一边刻意地摸著自己的脖子。

「虽然我好像觉得神明的脸跟爷爷有点像,但还是下次再确认好了。」

「也要先赚到去天国的旅费嘛。」

一旦采取行动,基曼他们的效率可是高得惊人。

罗伦斯之所以觉得他们可靠,是因为体验过他们的力量箭头朝向自己时的恐惧。

伊弗就像个在教会复活的人一样,用虔敬的语调开口说道:

「啊~商人真是一群脑袋有问题、罪孽深重的人。」

奇妙的一群人走进了教会。

在雷诺兹的带头下,恭恭敬敬地抱著像是钱箱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排队涌入。

虽然这简直像新娘子带了嫁妆前来,但雷诺兹带进神圣教会里的不是嫁妆,而是金光闪闪、彷佛想与神之威光对抗似的金币。

以箱子的大小来看,每只箱子大概装了一百枚金币。

目测计算后,共有十五只箱子。

祭坛前方摆放著一角鲸,而这些箱子就怕别人没看见似的,被堆放在一角鲸的正前方。雷诺兹则趾高气昂地站在箱子前方。

既然雷诺兹站上了只有主教或祭司能够站立的位置上,就表示坐在一般信徒座位四周的,是南凯尔贝的有力者们。

以进行交易来说,凭这些大商人的能耐,从事金额达千枚金币的交易并不稀奇。

然而,如果是现金交易,状况就不同了。

商人们会以口头约定或在羊皮纸上进行交易,是因为现金是如宝石般珍贵且稀少的存在。

因此,企图囤积大量现金时,肯定会有人察觉;而如果是收集金币,兑换商们的帐簿上不可能没有留下记录。说不定当中还会有人在朦胧烛光的照射下,坐在椅子上向神明祈祷。

雷诺兹的奇袭可说相当完美。

「好了,我已经配合您们的要求带来了金币!这里是神明所在的神圣之地!一定要遵守约定才行!」

凸起的腹部、松弛的脸颊。

坐在散发出荒郊气氛的商行时,这两样象徵让雷诺兹显得穷酸,没想到换了场地和立场后,却反而让他散发出如此巨大的威严。

雷诺兹彷佛在表演毕生大戏似的嘹亮声音,此时也显得气势十足。

「我以珍商行第二代主人的身分,在此宣布进行将在商行历史留下记录的交易!」

可能是被雷诺兹的声音吓到,也可能是受到紧张气氛的影响,一角鲸在棺木里动了一下身子,水花溅起的声音随之响起。

圣堂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罗伦斯从设在回廊上的门缝挪开视线,回到流泻出烛光的房间。

雷诺兹率领的一行人抵达教会后,一名自称是迪达行长属下的男子立刻前来寻找基曼等人,但基曼毫不畏怯地赶走了男子。

如果接下来的计画失败,基曼不管怎样都必须负起责任,而成功的话,迪达行长也只能保持沉默。

不过,罗伦斯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基曼与伊弗两人正一起在制作用来攻击雷诺兹的武器。

一个商人一旦与这两人为敌,还有可能平安无事吗?

想到在祭坛前方意气风发的雷诺兹,罗伦斯还是不禁有些为他感到心痛。

「我能想得到的,大概就是这些了吧。」

「就算加上关税、运费,再加上遮口费,也差不多是这个金额吧。我曾经看过德堡商行的店面,以这般规模的金额来说,德堡商行应该藏得住吧。」

基曼精通于羊皮纸上变动的文字和数字,伊弗则是掌握了所有的管道,只要经过这两人的分析,一家商行做了哪些交易根本无所遁形。

对于用马车载著货物进行买卖的旅行商人来说,这样的光景实在是太恐怖了。

「罗伦斯先生,圣堂那边的状况如何?」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虽然雷诺兹先生摆出咄咄逼人的态度,一再地催促对方,但南凯尔贝当然不可能立刻给予答覆。应该会拖上一阵子时间吧。」

罗伦斯没有参加两人的作战会议,而是当个负责报告的手下。

虽然如此,罗伦斯却没有因此感到不开心,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不思议。

「那么,就趁这个机会行动吧。」

基曼这么做出决定后,伊弗点了点头,而罗伦斯当然也点了点头。

伊弗与基曼想要独占一角鲸的计画,恐怕已经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即便如此,还是有办法从中获益。

简单来说,就是让伊弗与基曼原本打算互分利益的一角鲸交易,加入雷诺兹这个第三者。

至于雷诺兹的参与是任意,还是强制,不用说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喏!这是你最后一件任务。」

由于等不及墨水变乾,羊皮纸上洒了沙子。伊弗卷起羊皮纸后,递给罗伦斯说道。

听到伊弗轻浮的语调,基曼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笑了笑。

伊弗脸上没有浮现笑容,而罗伦斯觉得自己能够明白她没笑的原因。

只是,罗伦斯没想到从伊弗手中收下羊皮纸时,伊弗会亲口说出原因:

「其实我是想在河上跟你见面的。」

「……我比较喜欢在阳光底下送你出发。毕竟你是在交易上打败了我的劲敌啊。」

伊弗眯起了眼睛,没有再多说什么。

至于一旁的基曼,似乎明白如果继续进行原本的一角鲸交易,会招致什么样的结果。

他一边露出苦笑,一边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歪著头。

「那么,请稍候一下。」

罗伦斯留下这么一句话走出去后,看见跑腿男子站在基曼等人聚集、设在回廊上的房门口。跑腿男子依旧用带有恨意的目光瞪了罗伦斯一眼。

罗伦斯事后听说了跑腿男子衣服上的血迹,是在捆绑伊弗时被踢了鼻子而留下的血迹。

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忍不住露出做生意用的笑脸回应男子。罗伦斯告诉自己一定是与男子天生个性不和,随即便沿著回廊走去。

回廊上的各处烛光底下,都有几个人聚在一起低声谈论著各种事情。

这些人不知道是临到此时还有什么企图,还是纯粹互相在协议今后该如何安排。

不管这些人的目的为何,在教会庄严圣堂里进行的仪式化行为,都将因为罗伦斯手上拿的羊皮纸而完全颠覆。这样的事实让罗伦斯很自然地高高挺起了胸膛。

此刻的主角是罗伦斯。

罗伦斯向站在最接近祭坛的房门前守卫的士兵说明事由,然后走进圣堂。正因为自觉是主角,他这时才会很自然地弓起背部,露出奇特的表情。

圣堂里被莫名的喧闹声笼罩著,全场只有雷诺兹一人露出无畏的笑容,斜眼看著这般光景。

「雷诺兹先生。」

罗伦斯钻过人墙来到祭坛前方后,出声呼喊著雷诺兹。

雷诺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与罗伦斯的关系。

即便如此,回头看向罗伦斯的雷诺兹,还是装出一副遇到老朋友的开心模样,露出夸张的笑容说:

「这真是太教人惊讶了!您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雷诺兹的表演水准也是一流的。

他确实不是用普通方法就能够应付的商人。

「喔,是这样子的,有位小姐托我带信给您。」

雷诺兹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明白了是伊弗写的信。

「这样啊……」

接著,雷诺兹脸上迅速化为与烛光相衬、欲望薰心的丑陋表情。或许雷诺兹是觉得自己这下子能够省下麻烦。因为他应该会需要与伊弗合作,才能方便运用其资金。

「听说是交易的提议。」

罗伦斯递出怀里的羊皮纸后,雷诺兹展露灿烂不已的笑容。

很明显地,在现在这样的状况下,雷诺兹能够随意利用伊弗。

雷诺兹像个准备拆开情书的少年一样,迫不及待地拆开羊皮纸。

然后,罗伦斯看见了雷诺兹看了羊皮纸内容的表情,并且为自己没有暗自窃笑而感到骄傲。

「听说雷诺兹先生您好像从事很多商品的买卖,所以她非常希望能够有机会为您整理帐簿。届时我所隶属的公会也会为您安排查帐专家。」

「……啊……啊……」

「我知道您有买卖铜币,也掌握到了证据。您向德堡商行采购五十八箱的铜币,然后送六十箱到温菲尔王国。刚开始我还以为您是为了逃避关税呢。」

罗伦斯每在雷诺兹耳边低语一句,雷诺兹脸上的汗珠就随之一滴滴滑落。

那模样就像因为罗伦斯的气息太热,而快要溶化的蜡像。

「您并不是利用逃避关税的方式来赚小钱,而是与德堡商行合作,把大量资金移动到河川下游来。」

依铜币的放置方式不同,装进箱子里的铜币数量就会有所变化。

雷诺兹采用的秘密资金移动法就是利用了这种小伎俩。

「您向温菲尔王国收取六十箱的货款后,再支付五十八箱的货款给德堡商行。如果只针对各别的交易来看,这些交易在帐簿上确实完全成立。不过,箱子里装的铜币数量与支付金额是否吻合,若是光看帐簿,是无法得知的。」

脸色变得如白纸般苍白的雷诺兹,只转动瞪大的眼睛看向罗伦斯。

「不过,把进出口拿来比较看看后,就会发现每次的两箱差额都留在珍商行,没错吧?然后,这样的方法也能够应用在其他很多交易上。」

这是寇尔告诉罗伦斯这个谜底时,罗伦斯说过的话。

因为这个方法能够用在太多商品上,所以人们才会怀疑他人是否使用了这样的方法。

就像世上有太多蠢蠢欲动的人,所以人们不会觉得只有自己是主角一样。

「好比说铜块、铅块、锡块、黄铜或是这些材料的加工品,只要是规格相同的圆形物,都能够应用。听说乐耶夫地区是资源丰富的矿山,一定采得到各式各样的矿物吧。」

「不……不是啊。」

「您是想说如果只是暗地里移动资金,就不会有问题吗?不,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吧?还是需要请我们商行的人去一趟德堡商行呢?当我发现您在进行不法交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怀疑您在逃避关税。因为税金这东西真的太重要了。那么,如果德堡商行不想缴税的话,您说会发生什么事呢?」

雷诺兹的脸像小孩子起痉挛似的发起抖来。

一石二鸟。

想出这个点子的人肯定曾经这么说过。

「德堡商行也可以利用与您的交易来逃税。与珍商行每进行一次铜币交易,德堡商行的帐簿上就会丧失两箱铜币的利益。如果没有获利,当然不会被课税。那么──」

就在罗伦斯停顿下来,用力咳了一声的瞬间──

「你想怎样?你要多少钱?说说看啊,你的目的是什么?」

尽管失去了冷静,雷诺兹似乎还懂得不能大声说话的分寸。

为了让雷诺兹恢复冷静,罗伦斯把手搭在他肩上,露出可掬的笑容说:

「我只是个手下而已。这方面的交涉……」

然后,罗伦斯稍微回过头,他一边看向人墙后方的回廊出入口,一边说:

「请与那边的人讨论。」

「……」

雷诺兹之所以没有当场瘫软下来,或许是凭著他仅存的一点点虚荣心。

如果对方是能够怀柔或收买的对象,那事情还好办。

然而,在通往回廊的出入口等待著雷诺兹的,是甚至有办法以笑脸杀死人的守财奴。

「那么,我先告辞了。因为我只是一个来收集狼骨情报的旅行商人而已。」

罗伦斯留下这句话后,转过身子走了出去。

穿过基曼与伊弗之间时,罗伦斯与两人轻轻握了手。

凭这两人的能耐,肯定能好好修理雷诺兹一顿。

他走在微暗的回廊上,穿过露出奇妙表情聊著天的商人们。

罗伦斯不是英雄。

也不是伟大的商人。

他没办法站上舞台正面,也没有能够随意操控的人脉。

走出教会正门口来到外面后,罗伦斯发现天色已全黑,身后的火把照出了长长的影子。

他回头一看,看见教会这栋威风凛凛的建筑物在底下的光线烘托下,居然显得有些恐怖。

罗伦斯走下石阶,混进前来观看教会骚动的人墙之中后,继续往前走去。

他不确定自己要寻找的人是否就在那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要去。

那是一栋外观一点也不特别的建筑物。

罗伦斯穿过敞开的大门走进建筑物后,爬上有些嘎吱作响的阶梯来到三楼。

虽然眼睛还没适应黑暗,所以走廊显得有些昏暗,但还是勉强看得见房门的位置。

罗伦斯站到房门前,缓缓敲了两次门。

门后传来动静后,房门立刻打了开来。

烛光和食物的香味随之流泻出来。

这是独自到处行商旅行时从未有的经验。

这几天的日子真是忙得团团转。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面带笑容地这么说:

「我回来了!」

赫萝与寇尔则是这么回答:

「欢迎回来!」

然后,房门慢慢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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