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吹着微微的冷风。
离开温泉乡纽希拉之后约莫过了两周。睽违了十年之久,罗伦斯再次踏上旅途。尽管最初诸事不顺,现在他似乎终于又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漫长的山路也终于结束,现在他正在空无一物而又占据全部视野的平原道路上,充分体会着赶路的无聊。
「呼啊~~……啊」
不过,这声毫不遮掩的哈欠并非来自于他。而是属于身后马车货台的毯子上,慵懒地躺在那里,从一早便开始优雅地享受阳光的,他的妻子赫萝。
「汝哟,还没……唔呼啊~~……到城里呗……?」
风中已经带上了秋日的寒意,然而平原地带的日光却依旧属于夏天。
在充足的日光下晒出一身薄汗时,凉风抚过脸颊时带来的舒适感,简直是无与伦比。
赫萝在纽希拉便是寻着空隙就要睡懒觉,这时更不会放过享受的机会。
今天她的模样尤其不成体统,居然像驯熟的狗儿一样,在毛毯上打起滚来。
原因就在于被她抱在怀中的木桶。
数日前,两人偶然进入一片森林,并在那里采到一个蜂巢。从蜂巢里摇出蜂蜜,再加入葡萄酒,然后装进木桶放在毯子下盖上几天,就成了简易的自制蜂蜜酒。
今天赫萝一早就睁开了眼睛,兴冲冲急匆匆地打开了木桶栓。然后喝酒喝到微醺,迷迷糊糊地睡下。醒来后又继续重复,一直到了现在。
大概,再没有哪种享受比这更奢侈了吧。
「就快到了。等走上大路之后大概会经常遇到别的人,你可要小心点啊。」
「大笨驴……咱才不会那么……傻……」
话音消失在呢喃中。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赫萝仰面朝天,半张着嘴躺下睡着了。
若是沉默下来,赫萝的模样就好像年纪十四五岁的少女,即便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很可爱。阳光照在她亚麻色的长发上,发出闪闪的光辉,微风有时会撩起她额前柔软的发丝,甚至有一种诗的美感。
然而,如果真是仅仅如此,那她大可不不必在意别人的视线。人们都会认为这不过是个淘气的女孩,在尽情享受旅途乐趣而已。
问题在于,赫萝不巧并不是少女。
在太阳下熠熠生辉,随着微风轻摇的,并不只有美丽的亚麻色头发,还有她头顶一对三角形的野兽耳朵,以及从腰际伸出的,质地顺滑的尾巴。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真身巨大得需要让人仰望,充满威严,活过了上百年光阴的狼之化身。
至少……她是如此自称的。
「真是的……」
望着赫萝那副毫无防备的睡相,罗伦斯叹着气,可半边脸却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表情来。
赫萝自称贤狼,并且确实有过人的智慧和见识,但这副傻乎乎的模样才最让他难以招架。
「真头疼啊。」
这句带着苦笑的自言自语,未必就是在说赫萝的。
罗伦斯耸耸肩,从身旁的麻袋里取出一块肉干叼在嘴里,然后又注意到袋子下压着的一叠纸。纸上的文字写得密密麻麻,那是此时正在后面熟睡的赫萝勤快记下的笔记。上面记载着她每一日的经历。
赫萝的生命会一直继续直到永恒,因此无论罗伦斯如何努力,他最终都会把挚爱的妻子独自留在这世界上。为了让她在那时不至于寂寞,罗伦斯提议让赫萝把两人的回忆都记下来,多到读完最后,就会忘记开头为止。
自那以来,赫萝一直热心地做着这件事,当然这是罗伦斯也为之高兴的,但还是有个问题。
赫萝似乎很喜欢写作这件事,有时还会把自己的空想也记下来取乐。这种兴趣,简直就如同修道院里生活的,爱做梦的贵族少女一样。如此一来,笔记用具很快就消耗光了。
不久之前,她终于用完了最后一点墨水和纸,所幸偶然遇到的一位相识的领主又给了他们一些。但今后自己还要被她缠着买多少,罗伦斯心里完全没底。
为了赫萝,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可另一方面,罗伦斯的本性终究是商人。看到一大沓白纸,他总是会不自觉地考虑起它们换算成银币的价值。
不过,赫萝日日笔耕不辍的理由,罗伦斯也能理解。记忆是种缥缈无定的东西,譬如刚才那一刻午睡的舒适感,无论在纸上如何穷尽话语来记录,也难以完整地保留下来。
既然如此,罗伦斯希望她至少还能自由自在地收集这些记忆的碎片。
毕竟赫萝终究会被一个人留在时光的洪流里。
想到这,他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还有别的方法就好了。」
不管是从留下更多记忆的角度,还是从减少金钱花费的角度。
平坦的道路彼端,有一块路标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视野中。
这块路标指示出交叉的两条道路,也意味着他们离目的地已经近了。
赫萝的耳朵和尾巴若是给别人看到,立马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现在也该叫醒睡美人公主了。罗伦斯朝载货台回头。
「喂,赫——」
「到城里了呗!?」
结果赫萝一下子精神百倍地跳起来,惊得他身体朝后一仰,马儿被缰绳猛拽了一下,发出不满的嘶鸣。
但赫萝却对此毫不在意,她将罩袍的风帽盖在头上,灵巧地从后边钻到了马车驾台上。
「咱好久没来过这么大的地方了。可得把美味的东西吃个够才行!」
明明数日前,他们还坐在领主宅邸的长桌前,吃过满满一桌山珍,甚至就在刚刚,赫萝仍抱着才酿好的蜂蜜酒不停口……但这些话不管说多少都不会有用。
何况,看到赫萝一脸期待的表情,罗伦斯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他叹着气露出苦笑,在马车驾台上重新坐好,手握住了缰绳。
尽管自己不能左右无情的时光洪流,但至少能为挚爱的人把控好这驾马车。他心想。
马车自从离开纽希拉后,便一路向西沿河而下。
这次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阿提夫的港镇,那是附近几个教省的中心,也是大主教的驻地,在周围地区称得上是最大的港口。
城市的历史相当悠久,在与异教徒的战争中它曾是前线的基地,而后则担当大门的角色,阻止从遥远北方群岛而来的海盗们侵入内陆。
当时的遗迹一直保留到了今天。一条河穿过阿提夫城的正中,河流两岸筑有高耸的尖塔。两座塔的中间悬挂着巨大的锁链。据说情况危急时,居民们就会把铁链挡在河上,让海盗船不得进入上游。
通过城墙处的检查站时,罗伦斯作了以上一番说明,但赫萝只是含混地答应,眼神早就被小摊上的食物夺去了。
「要是把那锁链系在脖子上,不知道她会不会变得稍微愿意听我说话。」
赫萝的真身是和尖塔一样,巨大到需要让人仰望的狼,所以也许那样的铁链对她来说正合适。罗伦斯一边心想着这些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随即被赫萝踩了一脚。唯独在这种方面,她的耳朵从不会懈怠。
「对了,这座城里有啥吃的比较有名?」
「真是的……」
罗伦斯一边揉脚,一边回答。
「我说过了啊,就是鱼。这里新鲜的鱼要多少有多少。尤其是现在天气开始变冷,鱼也都有了脂肪,很好吃。盐烤,油炸,用锅来炖,选哪一种都不会错。」
「鱼啊?」
赫萝一幅不服气的模样,似乎是觉得狼和鱼不怎么搭调。
「等你实际见到再嫌弃也不迟。啊,对了。说起来这座城里好像还有种关于鲱鱼的交易,很有意思。要一起去看看吗?」
「不去。盐腌鲱鱼这东西,咱再也不想看第二眼了。」
深山地方若是没有河鱼,端上餐桌的毫无疑问就是盐巴腌过的鲱鱼。因为这种鱼数量极多,以至于人们说,把剑戳进海里都能刺起整整一串来,所以无论在多么遥远的山区,都可以用低廉的价格买到。
鲱鱼从根本上支撑着世人的生活,是一种重要的海产,可是也正因如此,每个人都吃厌了它。
「别那么说。鲱鱼要是不用盐腌,改换其他做法,味道其实还是可以的。」
「……汝就是打算这样哄咱,用便宜鱼把咱的肚子给塞饱呗?」
赫萝的眼神里充满不信任。
每次一说到吃,她就会变得相当贪婪。罗伦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好耸了耸肩。
话虽如此,鲱鱼的价格确实比任何肉都更便宜。
咳哼。罗伦斯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比如,准备一大锅热油。」
「嗯……唔?」
「最初只需要弱火,把鱼剔掉内脏,连头放进去。让它在锅里嘶嘶地炸。」
汝在说啥呀? 赫萝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但罗伦斯没有理会,仍继续说道。
「等估计鱼熟了,再给锅底下加柴,把油烧得更热,鱼在锅里的声音也变成滋啦滋啦的。」
赫萝咽了口口水,她已经完全被罗伦斯的叙述吸引了。
「然后,等鱼在锅里被炸得又干又焦,就连骨头都可以吃。这时候再把鱼从油里捞出来,表面还会噼噼啪啪地爆开,再撒上一大把岩盐……」
罗伦斯用手做出撒盐的动作,赫萝就像是盯着食物的猫儿一样,视线紧追着他的手不放。
「接着,从头上咬一大口。」
啪沙。赫萝的罩袍衣角猛地一动,她的尾巴几乎要弹出来了。
「嘴唇上是香甜的油,还有岩盐的咸味,再灌下一口冰凉的麦酒,那种享受的感……疼,好疼!」
「汝哟,咱们,现在就去吧。就是鲱鱼对呗?现在正到了好吃的时候,对呗!?」
哪怕隔着一层衣服,罗伦斯的胳膊还是被赫萝掐得生疼,让他费了好一番尽才把她剥开。
用便宜鲱鱼满足赫萝的计划实施得似乎很成功,或者说,成功得过头了。
「在那之前咱们要先到德堡商会去,确认目的地,预约要坐的船。现在正到了换季的时候,船舱里肯定会被货物和商人挤得满满当当。不够麻利的话,可能就得一直等到冬天去。」
与从前的旅行商人时代不同,现在罗伦斯夫妇有了一个最终要回去的地方。纽希拉的温泉旅店如今是交给别人代管,所以他们不能一路磨磨蹭蹭,把旅途拖得更长。
因此,罗伦斯说那番话时绝非存心作弄赫萝,可他还是说到一半就闭住了嘴。
赫萝正咬着下嘴唇,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先到商会那边去。你用这个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说完,他把手指伸进钱包里,犹豫了几刻才捏出一枚质量并不怎么好的银币。两人刚刚认识的时候,罗伦斯曾把一枚崔尼银币——那是一种接近纯银的货币——交给她,结果赫萝用那枚银币买了整整一车苹果。
节约这个词,在美味的食物面前似乎无比脆弱。
不过,赫萝带着欣喜的眼神接过那枚银币,立刻对罗伦斯露出了满面的笑容。哪怕知道这笑容正是赫萝的武器,罗伦斯还是被这一击征服了。
至少还要挽回一点面子,他只好这么说。
「这里面可还包括我的那份啊。」
「大笨驴,咱知道的。」
不过说出这句话时,赫萝的视线已经转向了小摊,尾巴起劲地摇个不停,隔着裙子都能看得清楚。而那裙子是专为藏住她的尾巴,才有意做得更厚实的。
「真是的……」
就在罗伦斯打算拉住赫萝,趁她还没冲向猎物之前,先交待清楚会和地点时。
「嗯?」
赫萝突然不再舔舌头,转而伸长了脖子。
「怎么了?」
「唔……」
大耳朵在兜帽下局促地动了动,赫萝没有转头,只用手拽了一下罗伦斯的袖子。
「汝哟,看后边。就在路的对面。」
赫萝是狼的化身,狼正是森林之王。无论是怎样的嘈杂干扰,哪怕被炸鱼迷得神魂颠倒,她也不会放松警惕。
「……要有麻烦了吗?」
马车上载着货物,路上则一片混杂。
若是被扒手或拦路强盗盯上,纵然不会失去全部财产,也难以全身而退。
带着女伴,尤其容易成为贼人的目标。
「他们手上倒是没有武器……仔细一看,和咱们家温泉里常来的那些人是一类呐。」
「圣职者? 啊,你,该不会——」
这一句话,引得赫萝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咱可能真的喝太多蜂蜜酒了……」
赫萝是狼的化身,是生着兽耳和尾巴的非人存在。教会将赫萝和她的同类叫做被恶魔附身者。人世间不允许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一早便酒不离手,再加上时隔多年再次踏上旅途的喜悦,也许赫萝真的松懈了,在哪里被人看到了耳朵和尾巴。
她咬着拇指的指甲,握紧罗伦斯交给的那枚银币,然后说。
「没办法。那些人的目标大概是咱,所以只能逃了。汝先去安排船,按照原来说的南下。只要咱变成狼沿着海岸跑,总能在哪个镇子上再找着汝的。」
「是这样没错……」
「那就,拜托汝了。」
赫萝之所以被称作贤狼,是因为她总能在危机关头作出正确的选择。不知有多少个难关,罗伦斯都是仰赖她的机敏才得以成功渡过。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犹豫。因为哪怕心里明白赫萝的判断完全正确,罗伦斯仍旧为分离而感到寂寞。
当然这些想法要是说出口,只会引得赫萝无奈而已,而且他也知道分别后的重逢还另有一番滋味。
「那枚银币,你可别全喝了酒啊。」
「大笨驴。」
赫萝笑了笑,便从马车上跳下来。这个时候,前一刻还在道路对面密谈的几人已经拨开人群,开始朝这边走来。其中有穿着僧袍的,也有衣着光鲜的商人,甚至还有人一副修道士的模样。
罗伦斯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他原本是在旅途中偶然同赫萝相识的。哪怕空口无凭也要演得像模像样,这正是考验旅行商人看家本领的时刻。
更何况以往的经历中,罗伦斯也和当权者打过不少交道。要是情况有变,这也是一条求助的途径。所以并不怎么需要担心。
心想着这些,目送赫萝离开,他的耳中却传来一个和场景极不协调的词。
「请留步! 您莫非,就是缪莉小姐吗!」
「啊?」
不只是罗伦斯,就连即将混入人群的赫萝也像是吃了一惊,不禁停住了脚步。
因为,那个名字的主人,正是他们的独生女儿。
「汝,汝啊?」
在困惑中,赫萝把目光转向罗伦斯,希望得到他的判断。
罗伦斯先对她伸出手掌示意,然后又望向那群走来的人。
他们拨开人群后,面对行人们的怒喝露出一了副畏缩模样。这副神态若要说是演技,也太过于精湛了。总之,这群人看起来并无歹念。
至少,不像是在发起冲锋,预备把异教的神祗屠杀殆尽。
「也许应该听听他们说的。」
罗伦斯叹着气,又继续道。
「毕竟,咱们也需要打听一下那鬼丫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毕竟那孩子继承的可是赫萝的血脉……这一点,罗伦斯始终没有忘记过。
跑向罗伦斯的圣职者们,刚一看到赫萝的正面,似乎就立刻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头、头发的颜色……?」
赫萝的发色是与秋日森林非常相称的亚麻色,但缪莉的发色则明显地跟随了罗伦斯,是漂亮的银色。不可能会让人看错。
「嗯? 几位是有啥事儿呀?」
因为暂时还无法把握情况,两人决定先不表露自己和缪莉的关系。
赫萝装出一副糊涂的模样询问道。对方随即慌忙站直身体说。
「真、真是失礼了。那个,请问您,可否就是……圣女缪莉……?」
这些人仿佛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问题上。于是赫萝露出笑容歪起脑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清楚。
来者在失望中垂下肩膀,然而仍旧直直地盯着赫萝的面孔,似乎还不愿意放弃。
「啊呀,真的是太像了……」
「的确,的确如此。」
「那,您可否是圣女缪莉的姊妹?」
赫萝又慢慢地摇了摇头,缪莉是自己的女儿,并不是妹妹。
但罗伦斯发现,她的尾巴正因为这句话开心地左摇右摆。
赫萝的年龄已有数百岁,化作人形则全无年龄增长的痕迹。尽管如此,被别人当成和女儿同样年纪似乎还是让她非常开心。无论渡过了几百年光阴,少女依旧是少女。
「真难相信,世间还能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长得如此相像……」
他们愈加惊讶地发出感叹,此时罗伦斯插话问道。
「那位圣女缪莉,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罗伦斯夫妇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寻访他们的独生女儿缪莉。
先前在旅店中长年工作的青年柯尔,在信仰心的驱使下踏上了旅路,当时缪莉也硬是随他一同离开了纽希拉。
两人在旅行中似乎还引发了好几次事件,在世间波及甚广。这一阵子更是连书信都不再寄回家里。赫萝和身边人总说不需要担心他们,但罗伦斯始终日日夜夜牵挂着两人,总也放心不下,因此才决定出门和他们相见,确认两人平安无事。
「圣女缪莉吗?唔……抱歉,两位是最近才来到本地的?」
「是的。我们平日在深山村落中经营一家寒舍,为旅人提供休憩之所……。已经很久没有来到过城里了。」
这不是谎言,何况从罗伦斯夫妇的衣着上也能看得出来。因为在深山中生活已久的缘故,无论是赫萝还是罗伦斯身上都穿着好几层衣服,和周围人相比确实有些突兀。
「原来如此。难怪您不知道啊。」
咳哼。身穿僧袍的人干咳了一声。
「眼下,世间正处在渴求信仰之正义的滚滚巨浪中,这您可否知晓?」
「啊……嗯,大略听说过一些……」
归根溯源,这原本是一个叫做温菲尔王国的国家,和教会的首脑——教皇之间的争端。
长年以来教会一直以讨伐异教徒为名征收税金,然而与异教徒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数年,税收却仍在继续。
这难道不奇怪吗?——以温菲尔国王的质疑为契机,民众对教会积累过剩财富,在贪欲中沉溺堕落的不满猛地迎来了爆发。
改革之火在各处燃起,让圣职者们应对无暇。
甚至就连纽希拉也因为客人中有不少是地位崇高的圣职者,由此受到了一点波及。
「这座城市的教会也是一样,以前曾迷失了信仰之路的前进方向。在那个时刻,为我等指示出崭新前路的,正是人们称作黎明之枢机主教的柯尔先生,以及支持协助他的圣女缪莉。」
圣女缪莉。
罗伦斯不由得同赫萝对视一眼。
两人所熟知的缪莉,可是会半裸着身体在山野中游荡,空着手面不改色地抓来蛇或者青蛙,把它们绑在一起丢进池子,然后钓起一条大鲶鱼来的淘气鬼。
恐怕,和圣女这个形容实在相去甚远。
「而且,据说柯尔先生和圣女缪莉最初就是在这座城里,得到了神授予的恩宠。一切的起点,都是在这座城市。」
壮年的修道士露出了骄傲的微笑。
罗伦斯回想起来,柯尔和缪莉寄来的信中的确记述过相关的经历。
「只是,据说现在黎明之枢机主教阁下已经与圣女缪莉往南方去了。所以,我们希望能尽可能把有关那场奇迹的记忆留在这座城里。」
留下记忆。赫萝对这个说法稍稍有了一点反应。记录人间大事,书写年代记的工作,原本也的确是由他们这些圣职者来承担的。
「就在这时说,我们听到消息说一位同圣女缪莉一模一样的女性进了城,这才慌忙赶来,心想或许这是神的旨意……」
「呃……这样啊……」
圣职者们不理会面面相觑的罗伦斯夫妇,其中一人对身旁穿着华服的商人示意,那位商人便举起一直小心抱在怀里的方形版状物,揭开了蒙在上面的帆布。
「我等教会所订购的货品终于在今日到达,又恰逢您这样一位女性来到城中,这一定是神的安排。」
罗伦斯和赫萝都惊呆了。
「如何。只要有了这个,无论是谁,都能一眼了解这座城中曾降临过的奇迹!」
那是一幅画。
背景是阴沉的天空和岩石裸露的山峰,因此整体都是灰暗的色调。
但是,画面深处又有一道曙光从云层中露出,一位青年伸出手,旁边则是虔诚的少女倚靠着他静静祈祷,天使手持喇叭环绕着两人……构图很寻常,然而画中的人物却毫无疑问,正是柯尔和缪莉。
「请问您感受如何?我们正计划着,是否应该再以此图为蓝本,在一切开始的地方,阿提夫大圣堂的天花板上画一副更大的装饰画。」
这幅画的品质使人眼前一亮,而比起观感,罗伦斯更在意的是其价值。
绘画用具的价格极其高昂,甚至无异于将宝石碾碎来使用。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摇头,圣职者们却似乎把这当做罗伦斯受到了某种感召,随即纷纷露出自豪的表情。
「大约在十天后,我们将在教会向人民展示这幅画,举行祈祷。请两位也务必来参加。如此一来,一定能使灵魂得到巨大的满足,也能为旅途增添祝福。」
在这诚恳的笑容面前,罗伦斯很难表示拒绝。
他无可奈何,只得木讷地大略表示同意。僧侣们随即欢喜地与两人一一握手,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罗伦斯一个人在原地,心中依旧无法释然。猛然间,他注意到赫萝正露出一副极认真的表情。
赫萝是曾被称作约依兹贤狼的森林之精灵,是旧时代的幸存者。也许她无法容许继承了自己血统的女儿被人类的教会画成图画,装饰在墙上这件事。
「汝哟。」
她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说。
「赫萝,你听我说」
这也是人世间的潮流趋势所致,就把它当做碰巧长相相近的某人被画成了画——他正要开口劝慰,却被赫萝打断了。
「汝哟,就是那个。」
「啊?」
「汝哟,咱也,咱也想要那个!」
赫萝盯着僧侣们离去的方向,手拉住罗伦斯的胳膊。
裙子下,帽子下,身为狼的部分表现出猛烈的激动。
她随即又转头看着罗伦斯,用那双闪闪发亮的红眼睛,这样说道。
「也把咱画成那样的画呗!」
贤狼赫萝不会增长年龄,永远保持着少女的外貌。她不会随凡人一同在时光流转中老去,因此终有一天必定会变成孤身一人。罗伦斯没有永恒的生命,他的话语,他的仪态,与他共同经历的回忆,这一切赫萝都只能借助文字来保留。
然而文字又会遗落太多东西,无论记录得多么细致,终究同现实无法媲美,甚至无法让一个从未见过苹果的人想象出苹果的模样与滋味。
但是,假若借助绘画呢?
「汝哟,咱……」
赫萝望着罗伦斯,满眼含着期待,咬紧了嘴唇。
纵然已经不再年轻,但这幅模样依旧让罗伦斯心动不已。只可惜他太过了解世间,没办法轻易就答出一句「嗯,好吧」来。
在思考更琐碎的问题之前,他首先作为曾经的旅行商人回答道。
「不行,别任性。」
「啥!」
赫萝几乎气得要咬他,但唯有这个回答是斩钉截铁的。
「你……知道一幅画能值多少钱吗?」
那是贵族的商品,正因如此,那名商人才身着华美的服装,露出雍容华贵的气度。
它绝不是一介温泉旅店的店主能拥有的财产。
「呜呜,可是,那么地……」
赫萝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望着僧侣们离去的方向。越过密集的建筑物,能看到后方阿提夫大圣堂的钟楼。
这群来自教会的人,大约是凭着教会的财力订购了那副画。画作的品质十分卓越,宛如把实景原封不动地放进了画布中一样。无论赫萝如何勤奋地用羽毛笔书写,都无法匹敌那幅画面带来的效果,绘画所具有的威力,就是如此巨大。
所以,贵族才会订制属于自己的肖像,教会里才会有描绘圣典内容的画作。
「不行,不行的。只有这个绝对不行。」
「……」
赫萝的视线仍在教会与罗伦斯之间往复了几次,而后失望地垂下了肩膀。尽管时常用花招骗罗伦斯松开钱包口,赫萝却并非对钱包里的情况毫不在意,一无所知,因此不会真的提出过分要求。她大概已经从罗伦斯的态度中意识到了绘画的实际价格。
最终,兜帽和裙子下的耳朵与尾巴也一齐萎靡下来。
恐怕只是单单见到一幅画。赫萝还不会萌生出如此强烈的愿望。因为她在从前的旅行中也曾数次见到过绘画作品,却从未缠罗伦斯买过。
然而这幅画中的人物却不常见——与自己容貌相同的女儿,还有自己看着长大的柯尔。目睹此景,她难免也要把自己代入其中去。
「喂,别那么垂头丧气了。」
罗伦斯把手放在赫萝肩上,却没得到赫萝的反应。
他叹了口气,从钱包中摸出另一枚银币,塞在赫萝的手里。
「有这些钱,也够买几大张羊皮纸,然后把城里美味的东西,宴会的模样都记下来了吧?」
以往到了这个时候,赫萝都会露出欣喜表情来,然而现在那张脸上的表情依旧黯淡。
话虽如此,银币倒是已经被那只小手紧紧攥住。似乎赫萝也没有想象得那般沮丧消沉。
罗伦斯稍稍考虑了一下,又说。
「或者,还有另一条路。你也可以把这银币当做买画具的钱攒起来,而不是现在就乱花掉。碰巧以前旅行的时候认识一个绘画商,他应该有渠道。」
「……汝是说那头猪啊?」
「攸葛先生*是羊才对。」
[*注:哈夫那·攸葛。登场于本篇第12卷。凯尔贝的攸葛商会的主人,经营以绘画为主的美术品。中年男性,体型如猪一样肥胖。在黄金羊哈斯金斯的介绍下与罗伦斯夫妇认识,此后为罗伦斯夫妇提供了北方地区的地图。真身是与哈斯金斯几乎同样高龄的羊。]
如今罗伦斯的收入比从前要丰厚得多,因此讨赫萝开心时,打开钱包也能拿出相当的金额。如果不把这些钱乱花掉,而是储蓄起来,一定能积少成多变成一笔财富。
尽管哭哭啼啼,赫萝终究是贤狼赫萝。耷拉的狼耳之下,她大概也在认真思考这种可能性。
这样说来,她一直与之作战的,其实是自己心中的欲望。
「……那、那还是,交给汝来……保管吧。」
说着,赫萝递出了手中的银币。
不过,让罗伦斯惊讶的不是她的手在颤抖。
而是明明与炸鲱鱼、冰麦酒告别是如此地艰难,赫萝还是选择了节约。
那个,赫萝!居然会!
罗伦斯一面为赫萝的精神而折服,一面却还是没有忘记以商人的头脑来冷静判断。
「这样好了,今天暂且只存一枚怎么样?」
他拿起赫萝手中的两枚银币,又把其中一枚还给她。
「千里之行成于跬步。每天坚持才是最重要的。」
炸鲱鱼和冰麦酒又回来了,赫萝瞪大了眼睛望着罗伦斯。
然后,她用两手紧紧把银币按在胸前,仿佛再也不愿把它交出去一样。
罗伦斯不由得被这幅模样引得发笑,结果被赫萝瞪了一眼
「咱才不想被汝笑!汝这个人还不是光想着一攫千金,好几次落得苦果子吃!」
「……这一点,我已经在反省了。」
「哼!」
赫萝把脸猛地转向一边,侧颜看起来却并没有那么不悦。通向绘画的道路已经打开,又能吃到美味的东西。禁欲是什么都不会带来的,赫萝以前确实这么说过。
因为,为了得到什么,就必须放弃另一些什么——这种道理实际上错误的。
(译:「想要得到某些东西,同时就必须要放弃另一些别的东西」——《放学后的异世界咖啡馆 3》)
「那,你快去买东西吧。我到德堡商会去确定船的安排。咱们就在德堡商会汇合,怎么样? 你跟人问一下路,就应该知道怎么去了。」
「咱可是贤狼赫萝,不是什么小孩子。」
「是是,你说得对——」
罗伦斯说完,又加上了一句。
「既然不是小孩子,那就要记得把我那份鲱鱼也买回来。」
赫萝立马用嫌弃的眼神斜瞥了罗伦斯一眼,回嘴说。
「那一份可得另算在汝头上。」
「……本来不都是我的钱……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看到赫萝露出犬齿发出低吼,罗伦斯立刻让步了。
「麦酒一定要冰的,记好了啊。」
「咱记得! 汝这个大笨驴!」
丢下这句话后,赫萝就离开马车,消失在人群中了。
「真是的,这还怎么对得起贤狼的名头嘛。」
赫萝很有城府和心机,但有时又比缪莉更像小孩子。
「不过,大概就因为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腻。」
他自嘲地挠了挠头,又嘟囔道。
「但是,要说绘画……」
之所以在赫萝几乎要哭出来的关头依旧拒绝她,并不是出于吝啬。而是因为绘画的价值确实高昂得令人瞠目。无论在脑海中的账簿上如何规划,这样一笔费用都很难挤出来。且不说请一位画工的开销,首先调配画具就要产生不菲的花费。
因此,那些圣职者们说自己订购了一幅画时,罗伦斯就在想。他们也许的确是出于信仰,才希望把画作装饰在教堂里,但拥有如此庞大,以至于能轻易购买一副画作的财富,却想不到用这笔钱来做其他事情,或许说明他们尽管口头上说着改革和信仰之正义,实则却仍未拜托特权阶级的习气。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再批判那群僧侣们不通世俗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眼下该考虑的,是怎样筹集资金。
「没有的东西,那就只能想办法搞到手才行啊。」
最好还要能以足够简单了当的方式,就得到相当规模的一笔钱。
虽然冷淡无情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赫萝,但罗伦斯还有身为商人的自负。
这座城市里有一种交易形态,他从很久之前就颇感兴趣。
罗伦斯调转马车,慢慢地驶向德堡商会。
德堡商会是势力遍及大陆北部的大商会。它在各地都建立了支部,这其中也包括阿提夫城里豪华气派的商馆。
十多年前,罗伦斯曾在一场卷入此商会的骚动中出过一点力*,自此之后便长期和商会保持着亲近的关系。另外柯尔和缪莉的来信中也提到他们在阿提夫受到了德堡商会照顾,因此罗伦斯还要前往答谢一番。
[*注:德堡商会登场于本篇第15,16卷太阳之金币篇。故事中该商会曾意图制造流通于整个北部地区的货币,后却因分歧而产生内乱。罗伦斯夫妇在关键时刻帮助商会高层夺回了主导权,使太阳金币得以发行。]
商馆的负责人自然殷勤地欢迎了他,但模样却让罗伦斯觉得有些夸张。或者甚至可以说,那僵硬的笑容背后蕴藏着某种恐惧。尤其是当罗伦斯提到柯尔和缪莉的名字之后。
两人的信中记述虽然也有起有落,但总体只说了旅途如何如何顺利。或许,信的背后还有某些是他们没有写到的……尽管这么想,但看到商会负责人对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紧盯不放,时刻表现出最高级敬意的模样,要逼问他总让罗伦斯感到过意不去。
因此,罗伦斯只向他大略确认了一下,而后又向他请求,希望能留宿在商馆中等待船只出航。
转瞬之间他就被请到了这间商馆豪华程度首屈一指的房间中,罗伦斯放下行李,对商馆负责人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回答,将他带到了港镇阿提夫中最繁忙的港口里,人气最旺盛的地方。
港口区域有种种店铺、商会以及匠人的工坊鳞次栉比。其中的一角,是一栋挂着鲱鱼形状铁板招牌的建筑物。乍看去仿佛是专卖鱼料理的酒馆,但实际并不是那样。
推开门的瞬间,罗伦斯就感受到铺面的声音和热浪。
「喂喂!快看快看!贾博恩商会赌了一大把!」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还有没有人要赌的啊?」
「怎么回事,贾博恩商会是不是抓到了什么内幕消息?」
「不不不,现在连收获祭都没到,怎么可能有人知道来年春天大海是个什么样子。更何况是南海那群鬼都捉摸不透的鱼了!」
「刚从北海带来的快报消息! 有没有人要啊!有没有人要啊!」
这股逼人的热意大概来自房间中拥挤人群的兴奋,他们拿在手中的烈酒,以及堆满盘子的炸鱼。不知为何,天花板上还吊着一条熏干的鲱鱼,更让室内的空气变得浓厚。
这幅场面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赌徒的聚会,然而在场的人们却都衣着富丽。
除却一点——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像教会的绘画商那般优雅,反而各个显得利欲熏心,好像只要有空,就会把手头的每块银币都削掉一圈似的。
「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
罗伦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人朝他搭话。那人两只耳朵上都夹着羽毛笔,手捧一本厚厚的账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某种速记符号。
「要是把这里错当成酒馆,那还是快点回去吧。」
聚集在港口的人大多性格粗野,口吻也不怎么友善。
罗伦斯有些畏缩,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我经由德堡商会通融,得到了贵所的参加权。」
「唔?」
男子一把夺过罗伦斯拿出的羊皮纸卷,大略看了一通,又粗暴地塞还给他。然后那张泛着油光和酒红的络腮胡面孔上浮现出吓人的笑容。
「好!今天开始你也是我们这条船上的人了!不过,等着你的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这可谁也保证不了!」
他大笑着,在罗伦斯肩上狠狠拍了两下,然后拿起夹在耳朵上的羽毛笔。
「不过你来得可真是够巧!今年的交易才刚开始几天,风向如何还看不出来。这可是最有意思的时候! 来,你要押哪边?价格表就在哪儿!」
墙上有一张巨大的公告牌,一直从地板到房顶。上面是无情的数字,以及颇有几分可爱感觉的鱼儿图案。学徒们围着公告牌和一旁的梯子,忙碌地更新着牌子上的价码。这是市场竞价的一种形态,罗伦斯也曾见过几次。
不过,哪怕是曾作为旅行商人周游世界,自认为已经见识过大凡货物的罗伦斯,对这个交易所的商品也仅有耳闻而已。
「来啊来啊!快点来买!到了春天,是哭是笑都凭大海母亲来决定!」
煽动性的声音让现场空气愈发狂热。
罗伦斯造访的这栋建筑物,不是鲱鱼的交易所,而是鲱鱼卵的交易所。
鲱鱼很容易捕捞,而且捕捞量非常高。否则的话,便不可能在最偏僻的山区中依旧保持低廉的价格。
所以人人都必定曾吃过鲱鱼。然而,鲱鱼身上的某个部位却极少被人品尝。
那就是鲱鱼卵。
「去年是无渔,前年是丰渔,大前年也是丰渔,再往前是持续了五年的大丰渔。照这么走,今年最差也得是丰渔,搞不好甚至还能遇上史无前例的大丰渔呢。」
「傻瓜,捞出多少鲱鱼又能怎么样。最后看的是鲱鱼肚子里塞着多少卵。今年鲱鱼这么肥,个头很大。我觉得等冬天肯定都能怀上一大把鱼卵,涨得都要破开!」
「喂喂,你们两个是刚开始做买卖的新手啊?有人卖,还有人买,这才能做得成生意。光讲鲱鱼怎么怎么样,没有买家的话谁知道能卖多少钱。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沙丁鱼。」
「听你这口气,你手头已经有南方的消息了吧?」
「嘿嘿嘿,这怎么能说呢。」
「该死,这家伙肯定知道些什么!」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每一张桌子上。人们谈论的都是有关鲱鱼,南方地区的信息,尤其是夏天的天气,还有「沙丁鱼」的产量。
鲱鱼卵不是用来给人吃的,而是作为捕捞沙丁鱼的饵料。后者的产量起伏比前者更为显著,因此用作撒饵的鲱鱼卵的价值也会大幅波动,导致价格或狂涨或暴跌。
商人就像猫一样,最容易被这类行情差异极大的商品吸引兴趣,继而一拥而上。
「啊~,我要是鱼的话,就能游到南边去,直接问海里的沙丁鱼今年情况怎么样了!」
有个商人大叫道,随后激起了一片笑声。
这些商人们从各处不远万里赶来阿提夫聚集一堂,都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参加这场赌博——赌来年春天收获的鲱鱼卵将会价值几何。他们之中不乏富裕的豪商,随手就能掷下价值极其高昂,足以让罗伦斯一阵眩晕的筹码,
单论价格变动巨大,小麦等也是同样,然而小麦同时又是生活必需品,每个市镇都禁止对其投机。一旦操作不慎,被认定为企图哄抬市价,甚至还可能被送上断头台。
但是吃鲱鱼卵的并不是人,而是沙丁鱼。无论如何囤积居奇,沙丁鱼都不会发怒。
此外这种活动并不是靠骰子和纸牌进行的赌博,就连教会也无从置喙。
商人们说,这简直是世上少有的,神专门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交易。
因此,阿提夫城吸引了众多商人。有人还认为,这座城市之所以能有远超于周围其他港口城市的发展,归根结蒂正是由于鲱鱼卵的交易。富裕的商人们集中在一处,财富就会从他们手中流向街道,有了金钱,城中一切交易就会更加发展,招来更多的人。
罗伦斯来到这处气氛近似于祭典前夕的交易所,一半是为了参观,另一半则也是为了赌博。
「那么,我也要买入。金额寒酸,让您见笑了。」
「嘿嘿,什么话。那些卢米奥尼金币堆满桌子的家伙,当初也是从一枚银币开始的。还有人曾经输得连屁股上的毛都被拔光,像是要解恨一样给人家做工,从鲱鱼肚子里取卵,靠着攒下的本钱又回到了这里。愿神眷顾你!」
男子带着愉悦的表情从罗伦斯手中接过银币,在账簿上写下了数字。
「不过,你真的要买入啊?」
这句话是在他写下买入信息之后才说出的。
「听说今年南海那边接连是晴天,晴天多了,下一季的沙丁鱼往往就捞得少了。」
他这样煽动罗伦斯的不安,有可能是为了骗罗伦斯取消订单,好赚取手续费,也可能是为了收集更多信息。
无论如何,罗伦斯已经积累了足够经验,并不会上当。
「这是神指示给我的。」
男子咧了一下嘴。
「行啦。要下订单什么时候来都行。最后一个交易日就是春天的感谢祭。说是那么说,不过也没几个人会把单子留到那个时候去。」
据罗伦斯在德堡商会打听到的消息,这里的大多数商人其实都跟鲱鱼卵本身没有多少关系,他们赌的只是差价,大多数人都会在中途转手。等到这场盛大赌博的最终日,实际从事鱼卵加工、运输,将之销售给产地渔民和商会的商人们才会前来,按照南方的订单进行购买。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交易。因为这处交易所的存在,捕捞鲱鱼的渔夫们可以用还未捞到手的鱼来换得报酬。于是,即便之后南方传来沙丁鱼收获不佳的消息,当做鱼饵的鲱鱼卵价格暴跌,已经拿到酬金的渔夫们依旧不会受影响。相对地,鲱鱼卵价格上涨的时候也没有后悔药能吃,不过大多数渔民还是愿意选择安定。
商人们的思维和渔民正好相反。在鱼卵实际需求量揭晓的时刻到来之前,嗜好豪赌的他们选择把鱼卵的价格交给命运来决定。
「新上船的同伴啊,也祝你好运。」
男子说完,在罗伦斯肩上拍了拍,便应着其他商人的呼声快步走开了。
这期间,公告牌上的价格一刻不停地变化着。哪怕此时鲱鱼的腹中还没有鱼卵,哪怕吃鱼卵的沙丁鱼群此时还不存在。这里已经开始交易起了空想中的鲱鱼卵。
这就是商人们不可思议的世界。在纽希拉深山中作为温泉旅店的店主,罗伦斯忘掉的那个世界。
他将房间里的空气满满吸入胸中,情不自禁地露出愉快的微笑。
话虽如此,罗伦斯来这里并非为了追寻往日回忆,也不是要享受挥金如土的快感,有勇无谋地乱赌一气。他有着十足的胜算。
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会接待大批从南方来的客人。纵然是在北国的偏远深山中,旅店主人们却不见得就对南方滨海一无所知。夏季河流上游的降雨量关系着沙丁鱼捕捞的结果好坏,罗伦斯也从客人口中听说过这一点。
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重靠山。罗伦斯每日敬拜,称赞其尾巴,以酒和美味食物供奉的不是别人,正是司掌小麦丰收与否,乃至曾一度被人当做神明的赫萝。他曾趁赫萝午睡打盹的时候,请教过沙丁鱼和雨的关系。
据赫萝说,下雨会让山地土壤的养分溶入水中,育肥河里的鱼儿。这一点在河流的终点——大海里依然成立。所以略过几番曲折,河流上游的降雨可以直接看做海鱼丰收的标志。
罗伦斯又听说,这年夏天河上游下饱了雨,小麦收成受到影响后价格上扬,导致其他食品也纷纷涨价。这样一来,沙丁鱼捕捞季开始后的鱼价也不会例外,捕捞所需的鱼饵自然要卖得更贵。
把这些信息综合起来,胜利似乎唾手可得。
何况这种投机与寻常的赌博不同。哪怕预料完全落空,至少最后还能得到鲱鱼卵,而不至于像从前的兵器交易那样带来超过承受能力的损失*。只要鲱鱼卵还能卖出价钱,投入的资金就不至于全部都亏掉。
[*注:相关情节见第2卷。罗伦斯曾购买大量兵器,却在留宾海根遭遇价格暴跌,后被迫与牧羊少女诺儿菈向城中走私黄金。]
简直是完美的计划。
「看来我还能继续当商人嘛。而且这样还能给那家伙赚来买画的钱,真是一石二鸟。」
一番自我陶醉后,罗伦斯慎重地决定了赌注。他没有像曾经那样押上全部财产,而是谨慎地只掏出了几枚崔尼银币。
在这场赌博中赚到之后,继续去旅途的下一站寻找机会,反复积累,或许就真能攒足订一幅小画像的钱。
赫萝一定会很开心吧。
「不过,就算是为了那家伙。这件事还是得瞒好才行,否则谁知道又要怎么被她数落。」
赫萝看上去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内里却很实际。
走出交易所,罗伦斯首先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酒和炸鱼的气味不可能瞒得过她,如此必定要引起她怀疑。
他在烤羊肉的小摊前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熏了一番,然后又为赫萝买了一串烤大蒜和一份杂煮鱼,这才返回了德堡商会。
罗伦斯夫妇留宿德堡商会的第一晚,招待宴会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但未来十多日里船上都没有空位,既然着急没有作用,还不如趁此机会休整身体,缓解连日露宿野外产生的疲劳。
翌日,罗伦斯像往常一样随着日出醒了过来,但他当然没有就此起床,而是继续睡起了回笼觉。如此舒适,也难怪赫萝每天起床都磨蹭一番了。心想着这些,他再次放纵身体沉入梦乡,等太阳高高升起后才睁开眼睛。
再不起床就麻烦了——想到这里,罗伦斯仍如往常一样寻找起毯子中的那块皮毛。昨天赫萝借用商馆的浴室把身体仔仔细细洗了一番,现在她的尾巴一定比平时还要蓬松柔软。
赫萝的体温比常人稍高一些,怠惰的回笼觉里,把她连人带尾巴抱住实在是再棒不过了……然而等手在毛毯里徒劳地摸索了一阵,罗伦斯才终于清醒过来。
「……赫萝?」
赫萝不在这里。尽管平时只要放着不管,她一定还会继续赖在床上不起来。罗伦斯又看了看放在床边的椅子。靠背上面搭着自己的外套,却不见了赫萝的。
昨晚她喝了不少酒,罗伦斯本以为赫萝肯定会一直睡到中午。但她现在去哪儿了呢。
「……应该会很快回来吧……」
他嘟囔着,打了个哈欠。既然赫萝不在,自己就是醒来也没什么事可做。罗伦斯又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闭起了眼睛。
可是一旦意识到赫萝不在,毛毯里好像就突然变得冰凉,房间也猛地安静了下来。到最后罗伦斯甚至打了个喷嚏,于是,他像闹别扭似地蜷缩起身子。
这样,简直就好像自己寂寞得一个人连觉也睡不着似的。
有些不甘心。罗伦斯决心要再睡个回笼觉,然而就算紧紧闭住眼睛,还是没有睡意涌来。耳边一片寂静,令人心情难安。
「……」
还是别逞强了,去找她吧。
想到这里,他打算从床上爬起来。也正巧在这个时候,房间的门打开了。
「啥呀,汝怎么还在睡。」
罗伦斯刚好对着房门,他和赫萝视线撞在一起,然后听到赫萝这样说。
在纽希拉,只有当温泉旅店的淡季到来,罗伦斯才会偶尔睡一次懒觉。往常他总会负责把赖床的赫萝叫醒,两人先前露宿野外时,也是他在赫萝还熟睡的时候先醒来,忙着生火,准备早饭。
没想到此时赫萝竟然还能这么对自己说,再加上一个人被留在床上的缘故,罗伦斯有些不开心,不过赫萝却显得毫不在意。她伸手拿起放在窗边的木樽,把昨晚剩下的葡萄酒倒进杯中,然后一口气喝干,打了个嗝。
大早上,赫萝居然这么精神。罗伦斯还在惊讶中,又看她用衣袖抹了抹嘴,然后猛地回过头来说。
「汝啊,别睡了,快点和咱出门去做准备呀!」
他缩在毛毯里,讶异地皱起眉头。
「出门去……? 去哪儿?」
「肯定是城里,那还用说! 汝瞧,咱都把合适的地方打听好了。」
这时,罗伦斯才注意到赫萝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
「汝昨晚不是也赞成的呗?」
「昨晚……? 我怎么……?」
罗伦斯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试图用昏沉的头脑回想。
昨晚享受完鱼料理之后,他把赫萝刚洗完的尾巴放在腿上,两人一同喝了还没完全酿成的蜂蜜酒。和露宿野外的时候不同,这时就是直接躺倒睡着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在如此的轻松心情下,酒越喝越停不下来,最后连蜂蜜酒都不够尽兴,索性拔开了烧酒的桶栓。
再往后,罗伦斯就不记得了。
还好没有宿醉,不过赫萝抱着双臂站在床前,俯视自己的那种眼神,完全就像是在责备喝酒喝到起不来床的丈夫一样。
罗伦斯缩了缩脖子,赫萝叹了口气,把外套从椅子背上扯下,丢给他。
他摸索着,想把盖在脸上的外套拿下来,又听赫萝这样说道。
「等到船上有空位,还得一阵子是呗?」
「嗯? 啊,因为现在积的货太多了……。这个季节里人们都在忙着互换南方的冬小麦和北方的毛皮。呃……所以呢?你要是想在城里逛,我觉得有一天时间应该就足够,要是说墨水和纸,我已经拜托德堡商会去安排了……」
说到这里,罗伦斯才想起赫萝手中的那张纸。自甘堕落的赫萝居然也会早起,似乎是去收集什么信息了。
自己的这位旅伴有时确实会做出某些天马行空的事情。罗伦斯咽下哈欠,抬头望着赫萝的脸。
「所以,要去做什么?」
赫萝哼了一声,把手中的纸按在罗伦斯脸上。
「咱要可要豁出来,大干一场来挣钱了!」
好像昨晚的醉意还没有在她的脑袋里消散啊。罗伦斯心想道。
来到阿提夫热闹的街道上,罗伦斯打了个大哈欠,赫萝则专心地盯着手中的纸。那张纸上写满了她歪歪扭扭的字迹,大体上都是城镇中招工的种类。
赫萝虽然是自尊心极高的狼,但论及勤勉却不禁令人怀疑——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旅途中,她竟然对城镇的各类去处和食物丝毫不感兴趣,反而表示要努力工作,实在是奇怪。
罗伦斯向她询问原因,果然是因为昨天的那件事。
「咱昨天像个小孩子一样缠着汝买画,真的是难为汝了。更何况,汝的钱包说到底还是用来让咱买酒买吃的呀。」
「你能意识到这条真理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不过要是能早个十几年,在行商的那个时候就领悟到,我会更开心的。」
「大笨驴。然后,咱也去打听了一下画的价钱,确实嘛……咱能理解汝为啥那么坚决了。」
赫萝果然机敏又精明,她对市价行情的把握恐怕比那些城镇女孩还要清楚得多。
「如果是炭棒在布上画出来的那种,忍几天黑面包就水的生活,其实倒也不是买不起。」
「……」
罗伦斯被瞪了一眼。
「缪莉那傻丫头都被画得那么气派,凭啥咱就非得被炭棒涂成一副黑脸不可?」
高龄数百岁的贤狼大人。
但是,罗伦斯知道赫萝的另一面。
在那巨大的狼獠牙之下隐藏的真身,其实比缪莉更像是少女。
「说的也是。论可爱你一点都不输给缪莉,但要说谁有气势,肯定还是你更适合被画成画的吧。」
罗伦斯如此回答,全然不提孩子气、幼稚等等字眼。但赫萝的耳朵能分清人言真伪,而这句话并非是在说谎,所以她依旧很满足。
「汝也终于懂起门道来了嘛。」
「不敢当,不敢当」
罗伦斯故意造作地回答道。赫萝终于忍不住,被他逗得大笑,而后罗伦斯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后,你到底打算怎么赚钱啊?不过这座城这么繁华,要找个临时的差事也确实不难……你画的这些记号是什么?」
「唔。这些是可能和咱相称的工作。」
和贤狼赫萝相称的工作。
罗伦斯在心中回味着这句话,从赫萝手上接过那张笔记来看。结果却只能发出有些干涩的笑声,与赫萝一脸的春风得意恰成对比。
「面包店」
「面包店里招揽顾客的,酒馆里招揽顾客的,卖灌肠的小摊……全都跟食物有关啊。」
「汝也觉得很好呗?」
是何种意义上的好,罗伦斯决定不去细问。
大概,是她以为做这些工作就能顺带偷吃了。
即便心有所想,但他依旧答道。
「要是你说去自己去招揽顾客,店主一定会很开心地雇下你吧。」
「可不是。」
赫萝能言会道,又有迷人的笑容,假若带上三角头巾,系着围裙站在店前,顷刻间就能吸引来一条长队。
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罗伦斯知道另一件赫萝所不知道的事,或者回想过去的旅途,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她忘记了的事。
但就算说出来,赫萝大约也不会承认。
世上有很多事,不去体验一番是不会有真实感受的。
「那,你就好好加油吧。」
说完,他把纸还给了赫萝。
「喝得起不来床的懒汉丈夫,可要在房间里悠哉一阵子啦。」
而她则露出了豪快的笑容。
赫萝很快就在面包店得到了一份揽客的工作。这个时节不但旅人往来频繁,船只也接连不断入港。客人们早就吃厌了耐长期保存的面饼,他们纷纷涌向面包店,只为买一份刚出炉热腾腾的面包。店主连客套话也不对赫萝多说两句,就请她立刻到店里来。
罗伦斯看着赫萝踌躇满志地系好了围裙,冲她挥了挥手,然后离开了面包店。
他在港口四处游览,考察汇聚在阿提夫的各种商品价格质量如何,又前往平时有业务往来的供货商,对他们致以问候。接着拜访了几家在阿提夫经营小麦粉等的商会。先前自己曾在购买小麦时尝到过惨痛教训*,而就算没有教训,或许还能在这里遇到更便宜的商家。毕竟小麦的产地也有价格波动。
[*注:参见《狼与白色的猎犬》]
热闹繁荣的城市和商店,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激动。
温泉旅店的经营绝不算无聊,可是,面对品类数目惊人的商品,思索如何将它们购入,转运,在何处才能卖得高价,这又有另一番乐趣。
罗伦斯在小摊旁站着解决了午饭,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刚刚成为旅行商人的时代,饶有兴致地参观着阿提夫的买买卖卖。他也顺带去鲱鱼卵的交易所转了一圈,看着上涨的鱼卵价格,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等到教会的钟声鸣响,罗伦斯才猛地回过神来。这钟声是一日结束的标志,也宣告着除一小部分店铺以外,大部分的商店的打烊时刻。赫萝的工作应该结束了。
想到赫萝大概要对他兴奋地讲起一天工作中发生的事情,罗伦斯买了一点据说是新酿好的苹果酒,然后返回了德堡商会。商会的侍女告诉他,赫萝已经回来了。
罗伦斯打开房门,首先苦笑起来。
「真是辛苦你了。」
赫萝脱掉了厚厚的外套,把它扔在一旁,只穿着很薄的轻装,伏倒在床上。
她一动不动,引以为豪的尾巴也毛发凌乱。
房间里充满了刚烤好面包的气息,恐怕源头就是赫萝。
现在要是抱住她,一定能闻到一股非常好闻的味道。
「晚饭你打算怎么办啊?」
罗伦斯问了一句,但赫萝一动不动,不过似乎不是睡着了,于是他把装苹果酒的小桶放在了桌上,结果发现桌上已经有了一个小袋。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是几个面包——大概是店主送的。每个面包都像是很美味,但没有一个像是被赫萝动过。而贪吃的赫萝,大约是不会如贤内助一样,专门把这些面包留到心爱的丈夫回来才一起享用。
「我猜那种『好闻的味道』,你也只有一开始才闻得到吧?」
反正既然要做工,还不如被美味的食物和香喷喷的味道包围着……赫萝大约是这样考虑的,可惜万事都会过犹不及。
「汝……是早就知道呗……?」
床上传来了干哑的声音,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喉咙痛。
「可是就算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难道会相信吗。」
「……」
凌乱的尾巴刚抬起来,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以前,咱们曾经去建水车的工地卖过肉和面包。那个时候你也只是最开始才有力气偷吃商品,你都忘了吗?」
「~~……」
赫萝把脸埋进枕头里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把光着的脚一下子伸过来。大概是在示意罗伦斯「别说了,快给咱揉揉」。
「赚钱有多不容易,现在你明白了吧。」
结果罗伦斯刚坐在床边,就被赫萝踢了一下。床边的洗面盆里有温水,旁边还放着一条手巾,于是罗伦斯把手巾浸湿,再拧干,然后给赫萝擦起脚来。她的脚小小的,线条很漂亮。
恐怕是殷勤的侍女本来准备了热水,但筋疲力尽的赫萝已经顾不得这些,连外套都草草从身上扯掉,然后就此倒在了床上。
「不过,这些正好能成为你那些笔记的好素材,是不是?」
罗伦斯开玩笑地说,结果被赫萝用还没擦的左脚蹬了一下。
「明天你还打算去吗?」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感觉到赫萝的右脚在自己手中痉挛了一下。
再往赫萝的头那边看看,她抬起了脸,满脸苦涩地说。
「……做了一天工就逃掉,有愧贤狼之名……」
临时提供给旅人的工作,往往都是以一日或半日为单位的,对方大概不会介意,但在意面子的赫萝可未必。
「那,明天你忙完之后,跟他们说有又别的店要你就行了。」
赫萝伏着视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悠悠地支起身体,抓住了罗伦斯。
「你这样我就擦不了脚了。」
左脚还没擦完,但赫萝就像幼子一样,紧紧抱着他一动也不动。
明明一副独自也能在人世间飘飘然活下去的样子,才在面包店做工一天,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不过,想到这副柔弱模样赫萝只会在自己面前表露,他又觉得很开心。
「先好好睡一觉吧。听说这个时节港口里整夜都点着灯,要逛街,吃完了饭也不迟。」
他摸了摸赫萝的头,三角形的大耳朵随即抖动,带起了一团面粉的尘埃,就像蝴蝶的鳞粉一样。由此可见面包店的工作有多辛苦。
「那,我也要找商馆的负责人说一下我自己的工——?」
罗伦斯想站起来,却突然被拉倒在床上。赫萝依旧紧紧扒着他的胸口,连头都不愿意抬。她一定是在面包店把整整一年份的待客笑容都用光了。
赫萝是怕生的性格,她正在补充某些接待客人时耗尽了的东西。
罗伦斯尽管觉得无奈,却也露出温柔的微笑搂住了她。那条大尾巴则啪,啪地拍着床。
被别人所需要,正是商人的喜悦。
不久之后,他就听到赫萝发出了安睡的声音。
赫萝为面子在面包店做了三天工,最后换来了崔尼银币一枚——未满,但也相当于半枚左右的工资。更幸运的是,店主付给她的全是零钱。从行情来看,这样的报酬算是相当丰厚,所以要不是因为她工作勤奋,就是面包店确实赚到了相当的利润。
相对地,赫萝『豁出来大干一场』消耗掉的部分,就要由罗伦斯来补足了。
早上起来要为她梳头,更衣,把面包撕碎喂进她的嘴里,她心情不好时则要安慰,夸赞尾巴。罗伦斯都有点想讨要自己的工钱了,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日子也并不坏。
这样,在面包店的打工结束,又过了两天自甘堕落的生活后,赫萝终于恢复了元气。
「真是的,咱真是遭罪了!」
两人在留宿的房间里吃午饭时,她一边咬碎灌肠,一边说。
这种口吻简直就像是罗伦斯强迫她去工作一样,只是倘若那么说出口,免不得又要被唠叨一番,所以罗伦斯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但是,还连一枚闪亮亮的银币都赚不来,这得到啥时候去呐……」
「慢慢来就好了,工作的机会还多得是。」
赫萝在城里打听了一番后,把得到的工作机会都记在了一张纸上。其中,有一些面向暂时停留在此等待船只或马车的旅行者,也有某些是急需人手的。
在港口装卸货物等的差事自不必提,除此之外还有驱赶船上运来的猪群或羊群,扫除船只,修补船帆等等,颇具港口城市的特色。
再往下,是一长串饮食店的招工信息,要是能读会写的话,好像还可以去公证人公会之类的地方工作。
「咱再也不要去卖吃的了。」
说完,赫萝在灌肠上加了一大勺芥子,然后一口咬下去。
紧接着她就被辣得猛一缩脖子,尾巴上的毛也纷纷倒立起来。
「既然这样,那就要考虑脑力劳动,或者是体力劳动了。」
「唔~……还有没有别的呀。轻松又简单的工作。要是有份品酒的差事就再好不过了。」
明明才刚在面包店里尝过了苦头,赫萝却还不放弃和吃有关的欲望。
「假如哪里招人用鼻子把两种小麦粉区分出来,你倒是能以一当百。」
以前在温泉旅店里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多亏了赫萝和缪莉的狼鼻子,他们发现了小麦粉里被混进了别的东西。
「大笨驴。要是干一天那种活儿,往后十天咱啥都闻不到了。」
如此一来更好,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对廉价食物挑三拣四了……罗伦斯一边在心里悄悄说,一边浏览赫萝抄下来的工作信息。
「这是什么?」
「唔?」
旅行商人要走过形形色色的土地,还要在这些地方临机应变才能做成买卖。所以罗伦斯自负自己对世上的知识有相当的了解,但终究还有些东西,是他所不知道的。
「搅拌女工?」
「啊,咱都忘了还有这个。」
赫萝刚咬了一大口加了胡桃的面包,正拍着手上的面包屑。
「商馆里有个小姑娘,一天到晚都在缝东西,咱是从她那儿听来的。说是港口能做这样的工作。」
「说是搅拌女工,搅拌什么?」
「最多的,咱听说是麦子。唔,和咱挺配的嘛。」
搅拌麦子。就算这么说,罗伦斯也完全理解不来。
「是给面包师帮忙之类的吗?」
赫萝灌下一口葡萄酒,满足地叹着气说。
「咱不是都说了吗,那种那种活咱再也不想干了。这个搅拌女工,搅的是磨粉之前的麦子。汝做小麦生意的时候,光是把小麦粉放到马车上吹风,肯定不会知道。」
她擦了擦嘴,意气风发地拿起自己的外套,又把罗伦斯的衣服扔给他。
「小麦一遇到湿气,立刻就不行了,汝懂呗?在村里的时候也是一样,要是有条件,粮仓里一天要翻动两次,给它换一遍气才行。尤其是已经带上湿气的麦粒,还要翻到外边去晾干。」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以前我只顾着看麦子质量好坏,确实还没想过它是怎么保持品质的。」
「哼。」
不知道为什么,赫萝抱起手臂,露出了一副责备似的眼神。
「汝这个人呀,干什么都是这个模样。」
赫萝身后,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正故意一左一右地摇摆着。睡觉的时候,总是这条尾巴给罗伦斯带来温暖。
「……我对你的尾巴上供了多少东西,你平时有没有记在你的笔记上啊?」
更何况是尾巴的主人。昨天,前天自己是如何尽心尽力伺候她的,赫萝难道忘了吗?
「大笨驴,那怎么算够。」
在如此回答面前,罗伦斯只能叹着气耸了耸肩膀。
「总之。侍弄麦子咱可是行家。而且好像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村里,这都是女人干的工作。」
「所以才叫搅拌女工对吗?」
工作有职责领域的不同,哪怕是自认为了若指掌的城市中,也有许许多多的地方是身为男性的罗伦斯无法发现的。
「咱听说她们干活儿的时候还要唱歌。好像还挺好玩的。」
在温泉旅馆时,虽然不经常和客人们一同玩乐,但赫萝偶尔也会唱着歌跳起舞来。
把手插进盛满麦粒的大袋子里,愉快地哼着歌——罗伦斯在脑海里想象赫萝那副模样,似乎也很可爱。
「你可别松懈了,尾巴也跟着摇起来啊。」
「咱才不是狗!」
虽然被赫萝瞪了一眼,两人依旧手牵着手,朝着港口走去。
在港口问过路后,两人来到了仓库区域,据说招工的地点就在这里。在装卸工和商人们之间,罗伦斯的确看到了不少女性的身影。当然,之前造访港口时他也看到了这些女性,不过那时却未曾留意过她们的职业。
似乎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搅拌女工们即便在隆冬时也穿着短袖的服装。看到仓库区域的女性几乎个个是短袖,罗伦斯不禁为自己的愚钝感到羞愧。
「噢,小姑娘,你也要来做工吗?」
根据打听到的消息,总管搅拌女工们的,就是仓库附近公证所里这位握着羽毛笔的矮小老人。
他乍看下像是个好好爷爷,但皮肤被晒得黝黑,还分布着无数割伤的痕迹,手指关节则异常地粗大。恐怕这位老人年轻时也是港口的搬运工,曾运送过不计其数的货物。
「这个季节,人有多少都不够用啊。顺带问一句,小姑娘,你对麦子懂多少?」
「只要是没烧熟的麦粒,咱让它发芽,它就得马上发芽。」
对寄宿在麦粒中的丰收之神赫萝来说,做到这个并不是不可能,但老人当然只把她的话当作了玩笑。
「真了不起。那你就快点去开工吧。啊,衣服袖子要挽起来。这样就算是这个差事的制服了。你要是被那些不正经的挑夫给缠上,其他穿短袖的姑娘们应该都会来帮忙的。」
「唔。」
罗伦斯看着赫萝兴冲冲地挽起袖子,忽然又感受到了老人的视线。
「然后,丈夫这边是要来当挑货工?看你能读会写的,还是说,打算选动笔墨的活儿?不管哪边都有一堆差事等着人来接……」
话题突然转向了自己,罗伦斯有点不知所措。
「不,我是……」
罗伦斯自己也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要找一个地方来卖掉那些在纽希拉包揽下来的硫磺粉,还得想办法解决村里小额货币短缺的问题。
「唔? 失礼了,两位不是夫妇吗?」
「啊,不,」
罗伦斯刚要回答,却被赫萝插了话。
「这大笨驴呀,光让咱一个人工作,自己却在房子里喝酒。」
「喂——」
罗伦斯那时是在给诸商会写信,绝不是悠闲放松。可是他在工作时也的确喝了两口蜂蜜酒,要是坚持反驳,接下来就会有麻烦了。
「喔呵呵,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也不是说你就不该跟这种男人,但是这样子可是要受累的。」
「唔。咱已经体会到骨子里了。」
缺了牙的老人和赫萝一同大笑,罗伦斯则只有叹气的份。
「不过,搅拌女工们大抵也都是这个样。看来,现在再说也不顶用啦。」
「没办法。越麻烦的男人,咱才越觉得有趣。」
老人惊讶地笑了笑,接着又开始招呼排在后面的下一个姑娘。
「那,咱这个贤内助可就要去赚钱喽。」
「是啦是啦,一路走好。」
罗伦斯无奈地叹着气回答,又引得赫萝露出一脸愉快的微笑。
搅拌女工这件差事,似乎很符合赫萝的个性。来自各个产地的船只将麦子运到港口来,单是这副景象就已经十分有趣,更不消说做起活儿的时候还能听到许多故事。当晚赫萝高兴极了,毛茸茸的尾巴沾满了麦子壳,直到坠入梦乡的前一刻,她还在开心地记着日记,对罗伦斯讲工作的经历。
到了第二天夜里,一起工作的女工也出现在了赫萝的话题中。据赫萝说,其中居然还有一人是在纽希拉演艺的旅行舞娘,两人见面时彼此都吓了一跳。这个时节,纽希拉还没有多少来客,那位舞娘因此便在这里赚起了外快。
当然,搅拌女工中最多的还是当地的女性。其中大部分都是贫苦人家或寡妇。理所当然地,仅仅搅拌麦粒的工作,报酬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男人们不做这份工的原因,似乎就是要给没有其他谋生手段的女性留出一个工作,使她们不至于沦落。
话虽如此,那位负责接待的老人所说的话也在赫萝口中得到了印证。许多人正是一路沦落,最终才变成了搅拌女工。据赫萝说,她们往往都是喜欢上了一个不正经的男人,继而在酒和赌博中被榨干了一切。
简直就像是咱跟汝似的。赫萝一边说,一边装出哭的模样,尾巴却开心地摇个不停。像这样坏心眼地对罗伦斯撒娇,正是最让她感到开心的。
罗伦斯连续三天,都目送赫萝精神抖擞地前往港口去工作。
此刻,他自己站在鲱鱼卵的交易所前,心想赫萝的玩笑似乎也不全算毫无根据。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说要关掉这个交易所!」
此起彼伏的怒喝声几乎都让建筑发起了抖。屋里也不见了酒和食物,标明鲱鱼卵价格的告示板一动不动地立着。
原本此时罗伦斯还应该坐在房间里给其他有生意往来的商会写信,他之所以会赶到这里,是因为德堡商会的人带来的一条消息。
——鲱鱼卵的交易所里,出了某些麻烦。
匆忙赶来之后,等待他的则是交易所将要被取缔的消息,以及商人们的怒喝吵嚷。
「占卜是神禁止的行为。而赌博之事正是占卜,不容任何人为其辩解。」
此刻他们正站在房间中央,在这充斥着金钱与欲望的交易所里显得突兀至极。
一群身穿着僧袍的圣职者。
「这里进行的是鲱鱼卵的交易,不是赌博!」
有人喊道。尽管被众多商人的愤怒视线团团包围——不,或许正因如此,五名圣职者没有流出半点惧色,凛然地说。
「此言谬矣。这里交易的鲱鱼卵,此刻还不在这世上。如此行为难道不是在占卜未来凶吉吗?」
这番道理说得滴水不漏。说话的青年,则仿佛脸上就刻着认真二字一般。
他穿着主教的服装,这种和其年龄有些不相称的崇高地位,代表他要么有卓绝的才干,要么就是教会为了应对改革潮流,开始选择让年轻人去抛头露面。
几名壮年的圣职者站在他左右,像是为他援护一样。
「再者,据我听说,诸位当中应该没有一位是实际从事鲱鱼交易的吧?」
罗伦斯能察觉到,不少商人似乎都懊悔地咽回了将要出口的话。
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没有见过鲱鱼卵。他们对这个交易的兴趣并非来自货物本身,而是因为这种交易的行情起伏巨大,极其适合投机。只因为这个理由,他们才不远千里聚集到了此处。
这些商人的头脑中,一定也隐隐约约觉得此种交易并不正常。假若如此,他们也应该明白在旁人眼里,自己的行为该有多么奇异。
「但是,这制度是自古已有的,是北海群岛渔民的生活支柱!」
又有一名商人发挥急智如此喊道,并立刻激起周围的应和声。
「而且对我们商人来说,买卖还不存在的商品也不奇怪!小麦,葡萄,水果,这些东西哪个不是先交钱再出货的!说我们没摸过鲱鱼卵,那你们又怎么解释矿山上的事情!付钱买下一片矿区的商人,又有哪个扛着镐头下过矿井!为什么只有我们这被算作是赌博!」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尽管被怒不可遏的商人们团团包围,但圣职者们脸上的表情始终未见改变。他们的神情愈发显得坚定,甚至大有一种殉道者的感觉。
「这是公正与否的问题。」
青年的声音很平静,却包含着一种莫名的压力,迫使商人们噤住了口。
这副模样,仿佛像是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里,曾无数次同神学家们辩论的柯尔那样。
「诸位之中,有人已经在这交易所中积累了巨万之财。然而捕鱼,加工,搬运的劳工里,却从未有人能不流一滴汗水就获得如此财富。那么,发生在这房间里的事情,难道不是只能以扭曲来形容吗?」
许多商人都瞪圆了眼睛,人人恐怕都心生冲动想要怒骂这名圣职者,可他们最终却只能红着脸,眉角青筋暴起,嘴却紧紧闭住。
因为他们的理性也明白。
鲱鱼卵的交易,本质不过是倚仗资本的赌博而已。
就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另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
「但是,这对城市有好处啊。」
是一位蓄着胡子,身材细长,白发与黑发交杂的商人。
他的衣着不算朴素也谈不上华贵,但镇定的态度中却隐含着威严。
「正因为有了鲱鱼卵的交易,许多商人才会来到这里,滞留在城市中,留下自己的财富。而且,正因为这里有鲱鱼卵的交易,北方的渔民们才会优先把鲱鱼卖到这里。如果鲱鱼卵的交易所转移到了其他市镇,与鲱鱼相关的诸多产业想必也会一并随之迁徙。更何况阿提夫这座城市归根溯源,据说就是发足于鲱鱼卵的交易集会中。这是支撑着这座城市的传统啊。」
正是如此!有人喊道。很快赞同声就从一个变成了多个,继而又是沸腾的掌声。
纵然这群人是为了纠正不当行为而来,可他们所属的阿提夫教会也是依靠城镇居民的捐献才能维护房舍,购买用品,雇佣人手。更何况无论在哪个城市,教会都公然或秘密地涉足了商业行为。按理来说,圣职者不可能会干出打压城镇活力的事情来。毕竟教会正是凭着周密的运营,才在这世上建立了众多据点,远胜于任何一个大商会。
无论是方才那位镇定自若的商人,还是为他帮腔的其他商人,都抱着这样的观点。如此想来,这群圣职者或许只是借着信仰的大道理当幌子,实则盘算着要对这个交易所征收税款之类。
罗伦斯听着其他商人们的窃窃私语,心中也觉得的确如此。
毕竟他还是个旅行商人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这群僧侣的商业头脑。
这次的事件恐怕也会如此收场吧。他心想道。可紧接着却听到了一句全然出乎预料的话。
「我等圣堂参事会,为顺应神意,决议关闭此交易所,以免本城沦为罪恶巢穴。」
一片寂静。继而又是一片怒号。
「我等断定,此处所行之事皆为赌博占卜,是为高利贷,渎神之罪也。」
商人们全都张大了嘴。
怎么可能,这群僧人是认真的?他们是真打算杀掉下金蛋的鸡,还把尸骨彻底从城里丢出去不成?那个满手沾着欲望和贪婪的教会,究竟是什么打算?
所有人都在迷茫和困惑中说不出话来。先前的那位商人又张开了口,可就连他的声音似乎也被惊愕动摇了。
「如果要,关闭这个鲱鱼卵交易所,城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会反对才是。有多少财富和工作机会要因此消失,您真的明白吗?」
那个面孔认真到令人生畏的青年圣职者,朗声回答道。
「城镇中的居民,大半都与诸位不同,不会面无表情地将金币和银币投入赌博中。他们都是诚实工作,用额头上的汗水挣得铜币的人。是他们可敬的劳动支撑着这座城市。而在城镇中的大多数居民看来,诸位则是奸商。」
对方似乎是认真的。商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一点。
面对一语不发的商人们,青年圣职者继续说道。
「更何况,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正确的信仰更重要呢?」
居然会在这种被欲望堆砌出的地方面对如此一番说教。
商人们难掩脸上的嫌恶表情。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反驳圣职者们。
毕竟他们是商人,是对潮流和局势最为敏感的人。
「曾经,这座城市也忘记了神的教导。但我们现在找回了正确的信仰,悔改了。即便是诸君也是一样,神会宽恕这些罪恶的。」
教会和信仰的改革,正是现在最大的潮流。
城镇居民们也赞同这场改革。因此,宴会结束了。
只是就算这里遭到取缔,鲱鱼卵终究还是要有一个交易的场所。转移和搬迁再如何困难,也不能让交易永久停止。
看到商人们已经迅速切换了头脑,开始考虑下一步计划,青年主教接着说道。
「因此,我等圣堂参事会将依据神的教诲,将这罪恶巢穴中的肮脏赌资全额没收。」
「什么!」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有不少甚至还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无论僧侣们说了什么,无论这个鲱鱼卵交易所将会怎样,在利益的天平衡量之下,商人们都选择了默默接受。然而,唯有一刻例外。
属于自己的金币和银币,将被别人强行夺走的时候。
只有这一点他们绝不容许,也绝不让步。
更何况,不少商人们在赌局中投入巨大,他们交给命运女神的筹码,比生命更重。
危险的空气溢满了整个房间。
「但是,神时常原谅着我们。倘若诸君在教会悔改,随着罪恶得到赦免,我们也将奉还重返清洁的金币。」
先宣告严惩,再颁布赦免,这是教会的常用手段。索要高额代价后再露出些许温情,借此施恩余人的手段,他们已经使用了很久。说是要返还没收的资金,但祈祷费之类肯定是少不了的。不过即便如此,这也断然要比失去全部资金要好得多了。
罗伦斯几乎听到了商人们在头脑中打算盘的声音。
「诸位的不当所得,在城镇居民的眼中是忤逆神意的,当着信仰笃厚之人的白眼,诸位还打算继续在城里经商吗?」
教会大约是从城镇居民们的口中听到了如此评价,继而决定利用这一良机。
如此一来,既可以惩戒商人们,又能对人民显示自身作用。
看来,胜负似乎已经确定了。
「……返还资金是什么时候?」
有人问道。
青年圣职者露出仿佛朝礼拜时一样的亲切笑容。
他果然有点像柯尔。
「后天。在这座城里我们要举行礼拜,纪念为世界重新点燃信仰之火的黎明之枢机主教阁下,以及支持他的圣女缪莉,并庆祝他们的画像抵达本城。返还资金就在那时。」
有一部分商人因此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罗伦斯则属于面色依旧沉重的那一部分。
而他非常明白周围人的表情为何同自己一样。
「只要在教会坦白罪恶,诚心祈祷,诸位的经商也一定能得到神的加护。」
青年主教露出慈爱的微笑,其口吻简直就像是真心祈愿商人们的灵魂得到救赎,而非出自嫌恶或嘲讽一样。
但罗伦斯想象过那样的情景后,却止不住地流下了冷汗——并非是因为他信仰着某种崇拜蟾蜍的异端宗教。只要能拿回资本,他也并不介意在教会里低头认罪。毕竟身为前旅行商人,无论是神还是什么,一切都能成为他利用的对象。
问题在于,事情发生在这座城市里。这座城市里有太多他的熟人。
面色依旧凝重的那些人,大半应该都是本地的商人。想到自己陷于窘境的模样要公开在所有生意伙伴的面前,没有人能因此感到开心。
最要命的是,赫萝受邀参加了那幅画的发布仪式。一想到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忏悔,只为挽回交易——而且还是瞒着赫萝的交易——所产生的损失,一阵眩晕立刻袭来。自己究竟会被她如何取笑,如何奚落,罗伦斯不敢想象。
更何况,充当闹剧背景的画像上画着的,还是缪莉和柯尔!一个是自己的女儿,另一个则和自己的儿子一样!
那名主教后来说了些什么,罗伦斯都没有听进耳朵里。他只记得自己颤颤巍巍,一步三摇地离开了交易所。
必须要想个办法才行,尽管脑袋里有这样的念头,可答案却几乎是已经尘埃落定了。罗伦斯的赌注虽然不到影响家计的程度,但赫萝这些天来一直在辛勤工作,她要花费十几日才能赚来的金钱,自己绝不能为了面子就白白丢掉。
更何况,就算决心要放弃赌注,不去露面忏悔,罗伦斯也不觉得自己能瞒过赫萝。因为赫萝的直觉,偏偏就对这类事情异常地敏感。
那么,与其等着被揪出来,还不如自己首先坦白比较划算。
也只能这么想了。
可是……罗伦斯像呻吟一样地自言自语道。
鲱鱼卵的交易和掷骰子赌博不同,受到的损失终究是有限的。本来要是运气好就能赚到一大笔钱,运气坏,也只会产生一点损失而已。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这简直就像是遭到了神的诅咒一般,然而直到这一刻,罗伦斯才想起来。经商就是和这样的事件如影随形的。
他呆站在港口,仰天长叹。
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喝酒喝到忘我才好。
这天赫萝回来时,依旧带着满头发和满尾巴的麦子壳。罗伦斯一面听她兴奋地讲述一天的经历,一面帮她清洁尾巴。
赫萝哼着新学会的劳动号子,看起来很高兴。她没有从自己的笨拙动作中察觉出什么异常吗?不,不可能的。赫萝早就发现了,只是表面上仍如同往常一样举止,没有明说出来而已。
罗伦斯终于耐受不住沉重的心理压力,在赫萝吩咐「给咱揉揉肩膀」的时候,盯着她的脊背坦白了。
不过,这次和以往的情况不同。赌资几乎可以全额收回,也不会对以后的经商产生什么严重影响。充其量,只会在今后进货时被人开几句玩笑罢了。
更何况,这次是为了赫萝才去赌的。
无需罗伦斯详细说明,赫萝很快就理解了情况。
所以她没有吊起眉角,也没有露出尖牙,甚至连一句「大笨驴」都没骂。
只是盘腿坐在床上,静静地盯着跪地反省的罗伦斯。
罗伦斯耷拉着脑袋。
完全就像是被主人训斥的狗一样。
「真是的……咱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训缪莉一样。」
等到赫萝叹着气说出这句话,罗伦斯才终于敢抬起视线来。
「咱一直是怎么说的?那个傻丫头,就跟汝一模一样。」
酷爱恶作剧的缪莉究竟像谁,罗伦斯和赫萝争论过许多次。这一回他再次认识到是自己错了。
「太丢人了。」
赫萝用一只眼瞟了罗伦斯一下,然后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接着,她跳下床,站在罗伦斯面前说。
「汝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就跟笨狗似的。到处闻闻,觉得哪儿有香味,心想着『就是它!』,一点儿都顾不上别的了。」
罗伦斯无言以对,把脸转到了另一边。
结果赫萝又把脸靠近过来,他无处可逃,只好直面赫萝的视线。
真是双漂亮的眼睛。被那双红眼睛盯着,他逃避现实似地心想道。
这副模样,可绝对不能被自己的女儿缪莉给看到。
赫萝挺直身子,挠了挠头发。但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不是针对罗伦斯,倒更像是自嘲。
「真是的,咱呀,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笨男人。」
赫萝歪着脑袋,最后再一次夸张地长叹道。
罗伦斯又一次耷拉下脑袋,而后听到赫萝说了声「不过」。
「就是笨狗,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啊?」
他抬起头,看到赫萝朝自己伸出手来。
站直了。她大概是这个意思。
罗伦斯握住她的手,疑惑不解地站起身来。
「跟咱一起工作的那群小姑娘们,都发愁说自己的工作可能要丢了。」
「一起工作?」
赫萝的耳朵不高兴地抖了抖。
「就是别的搅拌女工呀。」
「啊……呃,然后呢?」
这和鲱鱼卵的交易所有什么关系?
赫萝双手抱在胸前,以一副认真的表情说。
「在那儿工作的人,有咱和旅行舞娘一样的,偶尔路经城里的人,但大部分还是本地的穷苦姑娘。大家都是勤劳肯干的好人。」
「嗯,啊……」
赫萝平时很少夸人。这让罗伦斯有些惊讶。
「而且……谁知道怎么回事,喜欢上的男人也都是一个类型。」
说这句话时,赫萝嫌恶地移开了视线。
罗伦斯忽然想起来,公证处的老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不少女性,就是被不正经的男人迷住,最后才沦落得变成了搅拌女工。
「总之,咱不能放着她们不管。咱还正想找你说你那摊子事呢。」
「……你是说……那个鲱鱼卵的交易所?」
「唔。那些小姑娘有不少工作都是从那儿来的。要是那地方没了,她们就会有麻烦。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她们都炸开锅了。」
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罗伦斯露出这样的眼神,赫萝又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挠了挠耳朵根。
「归根结底,这些事还不是柯尔小鬼跟缪莉那傻丫头惹出来的余波?要是其他人真的因为这个丢了工作,咱就没资格再自称贤狼了。」
柯尔为了纠正世间错误的信仰展开了旅行,缪莉也跟着他离开了村子,在教会的那幅画里,就完全像是柯尔的忠实助手一样。但以缪莉的性格,她当然不可能乖乖身处这样一个角色。恐怕那一连串骚动中,有不少责任都该归到她的头上。
那么,作为父母,应该尽可能地弥补孩子造成的坏影响。
一板一眼的赫萝就是这样想的。
「但是,咱对人的社会不怎么了解。这方面是汝的专长。」
尽管毫不留情地批评了罗伦斯的愚蠢,但在最关键的部分,赫萝依旧信任着罗伦斯。这让罗伦斯心中重燃了希望。不仅是为此开心,也因为他似乎抓到了一个挽回污名的机会。
「可不可以详细地跟我讲一下?」
赫萝随后告诉他的,是一个平时难以被人注意到,只属于底层劳动者的世界。
恐怕那个交易所里的所有人,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和搅拌女工们有什么干系。毫无疑问,教会的僧侣们也是同样。他们终归是特权阶级,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自己脚下的那群人。
「怎么样,汝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虽然只一起工作过很短的时间,但赫萝已经与其他女工同甘共苦,为她们的困境而忧心。望着赫萝的愁容,罗伦斯也感到心中难过。
他把双手放在赫萝娇小的肩膀上。
尽管如今作为旅店主人,在旅行中洋相百出,但罗伦斯从前可是与贤狼为伴的,赫赫有名的旅行商人,所以——
「我能。」
赫萝的表情立刻有了光彩。从前,在无人记得的麦田中默默回忆故乡时,赫萝的眼神总是灰暗的。
就是因为想要这双美丽的红眼睛焕发光芒,罗伦斯才选择握住赫萝的手,同她开始了冒险。
回想着十多年前,自己还年轻时的场景,罗伦斯对赫萝说。
「我是商人。受到了损失,就一定要弥补回来。」
这次踏入的不着边际的赌局也不例外。
赫萝看着罗伦斯摩拳擦掌的模样,微笑着对他说。
「汝可是把咱给迷住了的男人。摔倒了要是不捞回点什么,咱可不喜欢。」
正是如此。
而且,根据赫萝的叙述,情况是有可能出现转机的。
「所以汝呀。」
「嗯。」
罗伦斯接着她的话说道。
「在缪莉的画像前忏悔,这样的傻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发生。」
赫萝噗哧地笑出了声,随即又吊起一边眉角,拍打着罗伦斯的脊背。
首先需要做好事前准备的,正是鲱鱼卵交易所方面。
罗伦斯希望让教会撤回本次的决定,但或许其他大多数商人并不愿意因此与教会发生争执。只要能拿回赌资那就万事大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种想法是很合理的。
更何况,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以商人为对手交涉过了。在这样的莫名紧张中,罗伦斯来到了交易所。
「这个交易所的负责人?」
偌大的交易所里,此时只剩下了几个商人,与先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恰成对比。当初为罗伦斯在账簿上做记录的商人也在其中。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应对此次教会的暴行。」
他听完罗伦斯的叙述后,瞪圆了眼睛,嘿嘿一笑。
「想不到还能遇见个有骨气的人,其他家伙可早都缩起脖子,溜得不见影了……既然你这么说,去找他当出头人吧。我们这里不是公会之类的地方,没有固定的人来掌管……不过他说出口的事情,大多数人都会听的。」
这个男人所说的「出头人」,是当初冷静面对圣职者们的那个半老商人。
「他本来是鲁维克同盟的高级干部,现在虽然隐退了,当初可是率领着好几艘远洋贸易船,人称『总督』呢。」
鲁维克同盟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商会,旗下有数十个贸易都市加盟。
这里居然有如此叱咤风云的人物?罗伦斯心想道。但是,那位商人如今却一个人坐在桌边,闷闷不乐地小口喝着酒,如同被没收了玩具之后,闹起别扭的孩童一般。
这副神态让罗伦斯心中涌起一股亲近感。
他一定是个天生的商人。就算隐退了,却依旧难舍经商交易的诱惑。
「失礼了,可否打扰一二。」
罗伦斯走近桌子问道。半老商人随即静静地将目光转向他。
「你说,你有办法解决眼下的问题?」
看来他已经把刚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没有摆出大人物的架子,先对罗伦斯的身份盘问一番。
只要能有帮助,无论是什么人都可以。对方这种纯粹的商人式回答让罗伦斯很开心。
「要说赠礼的话,我们已经试过了。」
贿赂。身为大商会的干部,他大概首先就会选择这个方案。
「但是,现在正是教会的改革浪潮中,对方根本不屑一顾。那个青年,似乎是有心要当个黎明的大主教。」
嗜财如命的教会因为闪闪发光的金币吃了多少苦头,谁也不知道。可一旦金钱这种媚药失去了效果,诸多不便就会涌现出来。
「提议说改为向他们纳税也不行。那些人好像是铁了心,要单纯把这件事当作信仰问题了结掉。非要毁了这么好的游乐场才罢休。」
总督长叹一口气,动了动脖子。他的脖颈随即发出咔吱的响声。
「看来也只能按对方说的,低头认错,然后拿着钱到别的地方去了。」
「但是,一度示弱,下次再发生什么事件,大概会愈发处于劣势吧。逃到别处去,恐怕还要落下什么口实。」
教会的势力在每个市镇中都必定存在。何况无论是人与人,还是组织与组织,一此认输,就不得不次次服输。正因如此,人们才会把第一次交涉看得极其重要。
「这种时候能派得上用场的常规手段我都用过了。你还有什么别的主意吗?」
淡蓝色的眼睛盯着罗伦斯问道。
罗伦斯则直视着那股视线,回答说。
「当然。毕竟,教会的那些人,归根到底也是住在上层世界的。」
「嗯?」
「我们还有可以联手起来的盟友。」
既然这位商人被人称作总督,那么从他所身居的高位出发,更是会有视野难及的领域。
罗伦斯对他说明了一番自己同赫萝想出的方法,半老商人的表情愈发明朗,最后更是用力一拍额头说。
「正所谓灯下黑! 我做了四十年贸易,也管理过码头的挑夫,但是,真没想到……商会仓库和船舱之间,原来还有这样的夹缝!」
比他身份更低的罗伦斯,原先也不知道港口里还有那样一份微薄渺小的工作。
毕竟罗伦斯从前过着毫无异性缘的生活,他当然不会了解这个专属于女人的领域。
「我计划拉拢搅拌女工们,然后再同教会交涉,提出其他几项提案,并自认为胜算在握。在场的诸位赞同吗?」
站在罗伦斯的立场上,只要能拿回赌资,交易所无论存续与否都没有关系,然而要帮助那群与赫萝一起工作的搅拌女工,就必须要维持这个交易所才行。
「等等。我试着粗略算了一下……唔,这比向教会纳税还便宜啊。不用对那群人低声下气,这一点尤其好。这样就不是请求对方宽宏大量,而是堂堂正正的交易了。只要有交易就有利益分配,有利益分配,就能找到双方都满意的点。其他啰嗦的家伙就由我来负责让他们闭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游乐场被人毁掉!」
总督站起身,像海上男儿一样潇洒地对罗伦斯伸出手。
「我到死都不会停止赚钱,你也和我一样吗?」
罗伦斯握住他的手,回答说。
「内人总是说教我,要我适可而止。」
总督如同海贼般狡黠地一笑,然后又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但是,还得再加一把劲才行。无论用什么借口,这里看着都不像是祈祷的地方啊。」
也许是因为每日都要吞吐莫大的赌注,这种异样的兴奋感让交易所里充斥着各种奇怪滑稽的装饰。
例如天花板上悬吊着的干鲱鱼,墙上被渔网缠裹着的教会纹章,还有钉着的各式守护圣人像——从水手的守护圣人到产妇的守护圣人,遍及了常人所知的每一种类。
再对面的墙上则是一副黑白画,画着怀卵的巨大鲱鱼,与同样巨大的鳕鱼相互顶撞的模样。四周看似是水花飞散,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是银币,而非水花。这个场所,如果用委婉的方式来形容,就像是某个部落祈求战胜的祭祀场一样。
然而,罗伦斯在环视四周后,开口提议。
归根结底,是为了这个交易所。
「或许是有必要对装饰修改一番啊,例如……」
商人就算跌倒,也不会白白爬起来。
他与总督就细节详细筹划了一番之后,召集了蠢蠢欲动的商人们。
罗伦斯此后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港口仓库,同搅拌女工们商议。当然,她们以不输给男性挑夫的劲头对这个计划表示了赞成。
不过,盲目行动仍是有危险的。罗伦斯还准备了另一个策略。
为此,他需要赫萝的协助,以及在温泉旅馆经营起来的渠道。
翌日,商人们排成一列,鱼贯走向教会。
其他城镇居民正在圣堂前,热火朝天地为次日的特别礼拜做准备。
「主教阁下在吗?」
排在商人们前列的,是他们中最有威严的那位总督。
他用蛋白抹了胡须和头发,身上的华丽服装也重新浆过,棱角利得似乎能划破人的皮肤。穿上这样的盛装,就是直接走进宫廷里也不会有异样感。
再加上他本身的仪态举止。
被总督叫到的工匠吃了一惊,险些丢掉手中抱着的圣堂大门的镀金装饰。他也许把总督错认成了贵族,只答了一句「在里面」,随即慌慌张张地脱帽行礼致意。
当这名工匠注意到后面排成长队的商人,他愈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圣堂中也搭满了脚手架,各处都是施工的匠人们。商人的长队没有停住脚步,径直走向连接大厅的走廊。
位高权重的圣职者们此刻正在这高耸的拱顶走廊下,踩在道路正中的红绒毯上,讨论着该在何处悬挂那副画像。
「哦,诸位是……」
首先回头的,正是那个被揶揄为「黎明之大主教」的青年主教。
他扫视商人们之后,目光立刻变得冷峻。
「先前的那件事已经决定了。此外,除神的恩赐之外,我等也无需其余——」
青年主教大概以为商人们又要提出贿赂,就在他要开始长篇大论时,总督伸手制止了他。
「不,我们是受到主教阁下的信仰之感召,决心遵从圣典,改过自新,顺应神意。」
「……所以?」
咳哼。青年主教咳了一声。
「神教导人们分享。因此我们决定,在那交易所中,无偿地为涉及鲱鱼交易的贫苦之人提供饭食。」
青年主教挑起眉毛,对身旁的高龄僧人们使了个眼色。
「这的确是一番善心,但……」
「是的。当然,我们当然不会厚颜无耻地仅凭此就请求您保留下交易所。我们遵从主教阁下,以及圣堂参事会神圣的裁决。」
但是商人们鱼贯走进圣堂,绝不会不抱着任何目的才是。
圣职者们交头接耳了一番,最后由青年主教代表他们开了口。
「那么,诸位究竟有何所求?」
「我们前来这里,是为了指引迷途的羔羊们。」
「唔?」
「我们想和主教阁下与诸位圣职者诉说的,是这些女子们的事情。」
商人们分站到两列,走廊中出现了一条空道,一直延伸到入口处。
在满脸惊讶的主教等人视线前方。
正是那群穿着短袖,胳膊上还沾着麦壳的搅拌女工们。
「顺带一提,主教阁下可知道,圣饼的原料——那远地而来的小麦是经由何种途径来到这城镇中,被送入面包炉的?」
「呃……小麦?」
锦衣玉食,知书达理的青年主教当然和日晒与汗水无缘,手指如少女般细嫩的其他圣职者们也纷纷面露困惑神色。他们自幼便学习教会法学,几乎与外部的世界无缘。
「小麦要用镰刀收割,被装进袋子,运在马车上、船上,经过千里迢迢才能到达这里。但在这一连的工程之间,还有更不起眼的存在。就是这群女子。装进袋子,堆积在仓库中的麦子,倘若没有她们每日早晚勤快地搅动,立刻就会生出霉来,让疾病藏入我们餐桌上的面包中。」
总督的话告一段落,搅拌女工们优雅地行了一礼。她们穿在身上的破旧衣装与行礼时一板一眼的动作颇有种反差感。
接着,总督迈出一步,在主教面前双膝跪地。
这种动作就好像告白信仰的贵族般,让场面变得好似一场祭祀典礼。
「我等的确是欲望深重的商人。我们不否认这一点。然而,这些女子则不同。她们在不起眼的角落中,支撑着城中居民每日的生活。神的光辉理应照耀在她们身上。」
「唔……嗯……嗯?」
青年主教带着疑惑的神色点头,将目光转向女工们。
她们一齐低头握住了胸前的教徽。动作看起来非常虔诚,实在是很能引起人的隐恻之心。
「但、但是,这又是为何? 我已经明白了这群女子的工作,可她们与诸位是何关系? 诸位所交易的是……是鲱鱼的卵吧? 但她们翻搅的不是麦粒吗?」
曾身为豪商的总督,眼中光芒一闪。
「小麦是季节性的商品,因此有交易旺季和闲季。您知道她们将冬小麦出手之后,又是靠搅动什么维生的吗?」
「啊? 呃、啊……」
总督开口说。
「是鲱鱼的卵。」
这就是赫萝从她的伙伴们口中打听出,并请求罗伦斯协助的事情。鲱鱼卵的交易所中有两类商人,一类商人把鲱鱼当作买定离手的赌注,除过他们,还有另一类商人会一直关注着赌局,直到最终尘埃落定的一刻。正是因为有了实际交易鲱鱼卵的后者,渔夫们才愿意把鲱鱼带到这座城镇里。而就像是小麦一样,鲱鱼卵也不能一直被放在木桶里。
许多商人都不知道这一环,更遑论大概从未吃过鲱鱼卵的圣职者。所以他们才会轻易说出要彻底关闭那个交易所。
「鲱鱼卵的交易有两种。这是因为,作为交易对象的鲱鱼卵也有两种。」
「呵、噢?」
「首先是干燥的鲱鱼卵。晒干鲱鱼卵需要时间,正因为有女工们每日勤劳搅动照料,它才不至于腐败。」
「唔……」
「其次是盐渍的。鲱鱼卵本来是用作鱼饵,在南海招徕沙丁鱼群。比起干鱼卵,盐腌渍过的更有效果,在交易所中也更能卖得高价,但也更需要管理的人工。请您试想那盛装盐水的大桶。这群柔弱的女子们要拿着远大于自己胳膊的桨,一日中反复多次搅动桶里的鱼卵。喔喔,就像主教阁下的慈悲一样。她们正是如此辛勤,日日努力,才让沙丁鱼出现在了这座城镇,乃至整个南方百姓们贫寒的餐桌上。」
面对总督的雄辩,青年主教完全没有插话的机会。
罗伦斯这时按照事先的安排,用手势悄悄示意众人。
一位搅拌女工看到他的信号后,原地跪下说。
「老爷若是可怜咱们,还请您帮帮咱们,让这城里今后还有鲱鱼运来……」
充满感情的祈求之后,其他女工们也一同跪在地上唱和。
求老爷对咱们发一发慈悲……。
面对这群无辜的女工,原本打着清贫与公平的旗号将矛头对准交易所的圣职者们纷纷哑口无言。若是取缔交易所,涉及鲱鱼的大量交易就会从城里流失。这等同于是一并剥夺了她们赖以为生的途径。
但是,执着的青年主教似乎仍想强调「恶劣的性质不会改变」,罗伦斯这时悄声对他说。
「主教阁下。湖水之所以能清澈,是因为其底部有足够的深度能包容污泥,眼下也正是如此啊。」
「什么——」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总督也在另一旁悄声开口。
「我愿向您发誓,我们要在那交易所里,为贫苦之人……比如像这些女工们一样每日靠短工为生者提供食物,还要把那里装潢一新,使之成为令人铭记信仰的场所。当然了。」
总督挺起胸接着说道。
「是主教阁下的当头棒喝让我们认清了信仰。我们还要在交易所里纪念主教阁下的司牧功劳,子子孙孙代代相传。」
成堆的金币带不进天国之门,但德行却另当别论。既然对方不愿接受金币作为贿赂,或许就要用另一种更有效的媚药才行。这就是罗伦斯考虑出的计策。
但主教紧紧闭住口,表情僵硬。似乎是认为这之中有什么不合道理,是商人们正在用三寸之舌蒙骗他。
总督此时从衣襟处掏出一张纸拿给主教看,他要用这张纸来完成说服的最后一步。
「顺带一提,我们希望能把交易所改建成这个模样。站在这里的人物就是主教阁下了。」
主教睁大眼睛,不由地向后回头看了看。
他的视线前方是一群工人,用绳子从天花板上垂降下来,正要把一副画像摆在圣堂里。
总督掏出的纸张是一幅画的底稿。
一副典型的宗教画,就如马上要在圣堂里揭幕的那幅缪莉和柯尔的画像一样。
画面以堆积成山的鲱鱼为背景,商人和搅拌女工们虔诚地跪在地上祈祷。把他们和她们引入天国之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青年主教。
总督说这个青年主教「有心要当个黎明大主教」,的确不错。
从柯尔幼年时便开始照顾他的罗伦斯很能理解这一点。
这个青年,明显是在模仿柯尔。
「您意下如何呢,主教阁下。」
青年主教猛地回过神来。
「唔、啊……呃……」
年轻的主教已经恍恍惚惚,他转向年长的圣职者们,想要参考他们的判断,然而他们也在其他商人的言辞下表现出动摇的模样。在游说圣职者这方面,没有人比嗜财如命的商人们更擅长了。
「主教阁下。」
青年主教的视线在总督、罗伦斯和搅拌女工之间游移不定。
终于,他苦涩地闭上眼睛。
「……我明、明白了……我撤回决定。让交易所,继续存在下去吧……」
搅拌女工们立刻站起身来,带着无人能及的喜悦发出欢呼。
主教依旧在困惑之中,但承诺已经说出口,现在不能再反悔了。
而且,他的视线很明显正钉在总督手中的那张画像底稿上。
「此、此外……」
「是。」
尽管忌惮总督的和善笑容,主教还是小声问道。
「我真的,会出现在画像上吗?」
人活着,是很难做到无欲无求的。
正因为如此,罗伦斯等商人才会出现在世界上。
「这是当然的了。」
总督说完,开始把话题引向绘画的希捷。这副模样看起来简直如同缠上了田鼠的毒蛇一样,但罗伦斯决定当作没注意到。
事情似乎就这样告一段落了。罗伦斯安心地长叹出一口气,朝拱顶走廊的入口处走去。
不论是年长还是年少,搅拌女工们正站在那里手拉着手,沉浸在喜悦中。
那个舞娘发现罗伦斯后,以极尽优雅,令人着迷的舞步晃到他面前将他紧紧抱住,就像两人还身处刚才的戏剧中一样。
「啊啊,我们的救主老爷!」
罗伦斯被认识的舞娘抱着,只得露出苦笑。
当然,这位舞娘在纽希拉工作过,自然知道狼与香辛料的事情。
她很快放开罗伦斯,把他还给真正的主人。
「怎么,看汝的表情,好像还挺开心的嘛。」
赫萝正对着罗伦斯,照例说出这番台词来。
周围充满了搅拌女工们的欢笑声。
「因为我的赌本回来了啊,当然会挺开心的。」
罗伦斯说完,赫萝便提起裙摆,在他的脚上踩了一回。
这是十字路口的戏摊上经常能看到的一幕,性格软弱的丈夫和强势妻子之间的故事。
罗伦斯苦笑着对捧腹的女工们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赫萝和舞娘走到拱廊旁的侧廊。
「不过,真是多亏了你。不愧是能写出戏剧台本来的一流手腕啊。」
尽管刚才还完美地融入那群搅拌女工,在其中显得毫不起眼,此刻舞娘身上的粗布服装却怎么看都像是戏服一样。一流的舞娘同时也是戏剧舞台上的好手。只有这样,才能在竞争激烈的纽希拉吸引到贵客。
「您过奖了。在纽希拉的时候,我们已经像这样给脑袋顽固的大人物们演了很多次。不管是台词还是动作,我都算是轻车熟路了。」
舞娘露出与赫萝不同,更富有诱惑色彩的笑容。
总督的台词、商人们的行动、搅拌女工们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在圣堂中行礼的动作要领,全都是出自这位舞娘的一手指导。
就像小麦从田间到餐桌上需要借助许多人的手,这一次的逆转剧目,同样借助了许多双手的力量。
「不过,您确实会把那位大胡子的商人老爷介绍给我的吧?他看起来真的很有钱呢。」
「嗯,这是当然。」
舞娘也明确地开出了自己所要的报酬。这才是一次合格的商人交易。
「等到冬天开演之前,我一定要请他帮我买一件貂皮衣了。」
这时候,她的面孔则俨然是一副猎人的模样。
罗伦斯尴尬地笑了笑,忽然发现赫萝在拽自己的衣袖。
「汝哟。」
因为从事搅拌女工的工作,赫萝头上戴着头巾,袖子挽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在各种商店里做活的城镇女孩般。罗伦斯觉得这副打扮颇为新鲜,他有点看入迷了。
「咱饿了。」
舞娘当然早就觉察到了气氛,她微笑一下,便又回到拱廊中,加入到了搅拌女工的行列里。
罗伦斯只好轻轻叹一口气,牵着赫萝的手,离开了仍在忙碌准备明日祭典的大圣堂。
「哎呀哎呀,这下子,多少也算是给缪莉跟柯尔小鬼擦干净了屁股呐。」
演累了清贫又虔诚的搅拌女工,赫萝一边伸着酸痛的肩膀,一边开口说。
「我也终于没把那笔赌本打了水漂,这样就算是事情告一段落了。」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眯起眼来感受临近中午时城里快活的气氛。
「汝还是老样子……咱是想这样说,不过这一回,还是多亏了汝的这脾气。」
「也算是吧。」
罗伦斯笑了。
然后一阵奇妙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罗伦斯很明白,赫萝的样子从刚才开始就有点异常。通常总是大不咧咧的赫萝,在某些微妙处却会相当婉转。
不过这就是她的可爱之处。罗伦斯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到。
「那,咱们要不要去哪里喝两杯再回去休息?」
他故意如此提议,等着看赫萝忽地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点头。
罗伦斯盯着赫萝看,嘴角终于禁不住上翘起来。结果赫萝立刻吊起眉角。
「汝这个人,怎么心眼这样坏!」
「哈哈,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他笑起来,结果被赫萝在肩膀上拍了好几下。
然后,赫萝才紧紧攥住他的手腕,问道。
「所以呗? 到底是有啥瞒着咱?」
要是再吊她的胃口,赫萝可能就真的要生气了。
罗伦斯决定老老实实地坦白。
「他们说,交易所里的那幅画,要拿你的样子来当参考。」
赫萝睁大眼睛,耳朵几乎都把头巾顶了起来。
「按他们的话说,多亏了我在关键时刻提议说要让交易所改头换面,这是要好好地褒奖一下我的才气。」
既然没办法用自己的钱来订购肖像画,那么用别人的钱就可以了。
那个交易所里尽是挥金如土的豪商,罗伦斯的财产在他们面前简直如同九牛一毛。
「顺带一提,他们还说要把我画成带着商人们祈祷的人。」
赫萝愣了一下,差点踏空脚下的石阶。
罗伦斯慌忙扶住她,然后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抱着她说。
「据说画在石灰墙上能保存好几百年。今后,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你到这座城里来,就可以和我——」
罗伦斯咽下了后面的话。
当赫萝会一个人来阿提夫看这幅画时,他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这些事情没有必要说出口。
他改口道。
「所以啊,你要是还有什么要求,最好趁现在快给人家提出来。」
「……呜……唔?」
不知是为两人的模样能永远留在画中而感到欣喜,还是因为想到与罗伦斯的别离而感到哀愁,赫萝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罗伦斯于是又笑着对她说。
「比如说,比缪莉的画像看起来胸部要更大,之类的?」
前一刻还是一副出神表情的赫萝,此刻就像是小丑般瞬时变了表情,揪住了罗伦斯的胡子。
「这个大笨驴!」
在人来人往的教会门前,赫萝毫不顾虑地发出怒喝。四周的视线立刻聚集过来。但这之中也有搅拌女工打扮的女子们,以及穿着俗气的男性商人们,所以并不算是多么稀奇。人们很快明白这只是普通的情侣吵架,又回到了自己的事务之中。
等到众人的视线消失,罗伦斯才把视线转回闹起别扭的赫萝。
「顺带一提,我打算请他们把我画得年轻一点儿。」
他抚着刚刚被赫萝揪起来的胡须,这样说道。
赫萝一副无奈的表情歪起眉毛,好像要开口骂罗伦斯傻,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疲累地叹了口气,拉住罗伦斯的手。
「汝呀,大概到死了都是这幅德行。」
这是不是在夸奖自己,有点微妙。罗伦斯只好回答说。
「你来对我说这话吗?」
「哼。咱就是那长河里流了很久的圆石头,已经再没有什么可改进的地方了。」
「话是这么说,你还是每次都因为执着在吃这件事上,结果光是遭苦头。」
「啥? 汝这个三番五次去赌博冒险,还瞒着咱的人,才没资格对咱这么说。」
「结果不是万事大吉吗,这有什么错啊?」
「大笨驴。那都是多亏了咱去做搅拌女工的活。汝呀,要是没了咱陪着——」
赫萝继续组织语言的瞬间,罗伦斯忽然弯腰,把她像公主一样地横抱起来。
「对啦。要是没有你,我现在早就变成了野地里的白骨,何况我也再不愿意一个人坐在车上赶路了。」
赫萝睁大眼睛凝视着罗伦斯。
然后,表情慢慢地变得柔和。
「大笨驴。」
正巧是在教会门前。
她搂住罗伦斯的脖颈时,钟楼上正巧传来宣告正午时分的钟声,宛如是在祝福这两人——。
「唔,到中午啦。午饭咱想吃肉。」
赫萝立马变回了往常的赫萝。
「……我青涩的新婚老婆去哪儿了啊?」
赫萝耸耸肩,只表示让罗伦斯快些把她放开来。
一时兴起猛地把赫萝像公主般抱起来,现在却遭到了她的冷淡对待,罗伦斯尽管很受打击,也只好乖乖照做。
然后,赫萝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对罗伦斯露出牙齿笑起来说。
「倘若能像婚礼的宴会那样热闹,对咱来说倒是正合心意呗?」
想想当初同赫萝的结婚典礼之后计算开支的回忆,噩梦又在罗伦斯心中复苏。
自己到底是人,而赫萝到底是狼,罗伦斯心想。
哪一方是支配者,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最多两枚银币啊。」
他刚说完,赫萝立刻摇身一变,像街上的轻佻女孩一样搂了过来。
「别那么小气。汝下的赌注不是赢了不少呗? 再说起来之前,汝是因为啥跟咱提起了沙丁鱼的事情来着?」
贤狼赫萝在这样的时候最有智慧。
「……三枚。」
「五枚。」
她甚至连协商的步骤都略去了。
不管怎么说,赫萝的尾巴正开心地摇来摇去。
罗伦斯抬头看看太阳,然后盛大地叹气说道。
「好吧,就五枚。」
「唔嗯!」
赫萝立刻精神百倍地挺直腰杆回答道。
「这才是咱最喜欢的汝呀。」
她在罗伦斯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个吻价值五枚银币。
代价高昂啊。罗伦斯只得在心中苦笑。
「我也要喝酒的啊,我说的是算上我的份一共五枚银币。」
「啥? 汝自己掏钱买酒喝去。」
「你啊……」
两人拌着嘴走向人潮中。无论在人潮中多么拥挤,无论嘴上如何剑拔弩张,他们的手始终紧紧相牵。
久违的旅路这才刚刚开始。
在日日晴朗,风中虽然带上了寒意,四处却依旧留有夏日感觉的港镇里,发生过了这样的故事。
(《狼与旅行之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