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与偶然相遇的旅人们热络地聊起来,有些话题可谓百试不爽。
临近的治安状况,货币价格,哪座市镇有何种美味食物,之类。
其中又有一个话题,是常年旅行的人们最为热衷的。
——哪个季节最适合旅行?
「咱既不喜欢热的时候,也不喜欢冷的时候。」
「那么,春天和秋天呢?」
「春天倒是不坏,只可惜得忙里忙外的。还要因为冬天的积雪弄得一身泥。」
她一边说,一边梳膝盖上的毛皮。这个娇小的少女坐在马车驾台上,用兜帽把头遮得严严实实。一身朴素装扮,唯一像是饰品的仅有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可再仔细看,她无论衣袖还是裹腰布上居然连一处绽线都没有。
穿着一身朴素却做工极其精致的服装,兜帽下还能看到美丽的亚麻色长发。从这些来判断,她不是旅途中的修道女,就是前往某处遥远领地相亲的良家女孩。人们或许会这么想。
然而这位少女既不是修道女,也不是贵族女孩,她甚至连人都不是。
少女名叫赫萝,是曾统治过一片名叫约伊兹的土地,又在遥远南国被人们称作丰收之神,寄宿在麦粒中的巨狼所化成的另一个身姿。手头的毛皮也不单单为盖膝防寒之用,实则是她腰后生出的尾巴。
「要出门旅行去,最好就是现在这样的秋天。哪怕风已经冷了,太阳出来还是感觉暖融融的,夜里又可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的酒。何况,冬天马上要到的那种,又有些寂寞,又感觉安静放松的气氛,最适合咱这样智慧的贤狼。对呗?」
赫萝坐在马车驾台上梳着尾巴饶舌地说道。她似乎很愉快,就连尾巴的毛好像也因此比平时蓬松了一些。
坐在赫萝身边的,是曾经的旅行商人罗伦斯。多年前他偶然与赫萝邂逅,两人经历了种种冒险后终于结合,如今在温泉乡纽希拉经营旅馆「狼与香辛料」已经过了十多个年头。
「确实,最和你皮毛颜色相配的,就是秋天的森林了。」
赫萝极其看重自己的尾巴。变成狼时,皮毛被罗伦斯夸奖两句也会让她开心起来。
「只是,你喜欢秋天,还是因为秋天的食物最好吃吧?」
罗伦斯之所以会苦笑,是因为她勤快地梳理毛皮的同时,嘴上还大口大口地吃着炒栗子。
「吃好东西时的高兴,可是啥都比不过的。」
赫萝带着满面的喜色咬一口栗子,继续梳理尾巴上的毛,丝毫不理会罗伦斯的玩笑话。
哎呀哎呀。罗伦斯轻轻哼了一声,重新握好了马车缰绳。
「不过,这一回也不是要一个钱掰两半花的行商路了。路上遇到美味的食物就好好吃,好好享受吧。」
赫萝睁圆了她如同幼狼般的大眼睛,开心地望着罗伦斯笑了起来。
时隔了十多年,罗伦斯和赫萝再一次坐在马车上,为了某些事而离开村子踏上了旅途。
定居纽希拉之前,罗伦斯很难想像这种一直留在一个村子中的生活。毕竟旅行商人注定要奔波于广大的地域间,而立刻就想要踏上另一段旅程的冲动……罗伦斯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
可是,温泉旅店的经营繁忙充实,比他想象得更有乐趣。再加上女儿的出生,或许应该说他连想念旅途生活的乡愁都无暇顾及。十多年时间就这样在转瞬间过去了。
因此,这一回的提议者也并非罗伦斯。到纽希拉村外边去,稍稍来一次旅行吧。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赫萝。
话虽如此,赫萝大抵是个不爱出门的人。只要能一整天无所事事,在酒和温泉中放松,她就什么不满也不会有。以这样的性格提议要旅行,自然是有理由的。
「好啦……咱们首先该上哪去。说起来,他们两个现在会在什么地方……。最近的那封信,是从温菲尔王国南边的镇子里寄来的吧?」
罗伦斯双腿上摊开的地图之上还有一封信。里边有两个人的署名,一个是罗伦斯与赫萝的女儿缪莉。她今年大约十二三岁,已经到了寻常家庭中谈婚论嫁也不稀奇的年龄。
另一个署名,从字面就可以看出写字人的一板一眼。那是立志成为圣职者而踏上旅途的青年柯尔。
罗伦斯在与赫萝经历行商旅途时就已经和他结识,此后他又一直为旅店帮工,乃至在缪莉出生后,承担了照顾她的大部分工作。
在旅店里,缪莉总是黏着柯尔,把他叫做」哥哥」。
即便没有血脉相连,却仍旧是美好的兄妹之情。
直到去年冬天,罗伦斯才知道自己是惟一一个天真地抱有如此想法的人。当时柯尔为追寻自己的圣职者之梦离开了村子,缪莉随后追着他偷跑出去。
对罗伦斯而言,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但他的妻子,缪莉的母亲赫萝却似乎是早已知道了一切。
既然是赫萝送走了缪莉,罗伦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而且,女儿总有一天是要嫁出去的。
如果是嫁给柯尔,自己就得把这当成是一件好事。
罗伦斯虽然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可心中却总也无法安定。
「早春的时候,那两个小鬼还从海上寄来过信,那地方兴许比纽希拉还要冷呐。」
不知是否是觉察了罗伦斯的心中想法,赫萝一边专心地梳理尾巴的毛,一边回想道。
「噢。那是我都没去过的北方群岛。之后他们又南下到温菲尔王国,过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现在应该是到了王国南部……寄信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信上虽然没写,但他们该不会是过得很不容易……」
罗伦斯很清楚旅途有多危险,多残酷。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句话他没办法轻轻松松说出口来。
路上有盗贼,城镇里有成群结队的地痞流氓。即便能免受他们的侵扰,还有病痛和伤疾威胁着旅人。若是时运不佳,旅路上因为雨雪而滞留,甚至还可能在饥寒中送了性命。
一想到可爱的独生女儿,罗伦斯做父亲的心就好像要撕裂开来似的。然而赫萝却满不在乎地对他说。
「汝这是什么话。他们肯定过得比信上写得还要高兴呗。」
罗伦斯瞧了瞧赫萝,她好像已经打理完了尾巴,正剥开栗子壳,然后把里面的果实一下子放入口中。
「因为寄来的信上,总是能闻到种愉快的味道。」
「……愉快……唔,是、是啊。旅行的确是愉快。也有时候会被美味的食物,或者绝妙的景色吸引住心思。」
赫萝侧眼看着罗伦斯自说自话的模样。
「汝要真是那么相信,咱就啥也不说了。」
「……」
罗伦斯望着赫萝,神情活像一条遭人戏弄的狗。
赫萝却似乎并不觉得这是揶揄,她反而为罗伦斯的想不开露出了一副无奈神情。
事实上,这一点罗伦斯其实也心知肚明。
从女儿诞生时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总有一天,自己的掌上明珠一定会去往他人身边。
「……只要他们能幸福……当然,那样,也好……」
这句话像是他从自己的嗓子里榨出来的一样。罗伦斯说完,赫萝忍着笑向他依偎过来。
「真没想到,汝这头大笨驴还要在这种笨事上钻牛角尖呐。」
引以为豪的尾巴,一左一右地摇摆着。
「只有咱一定会留在汝身边。无论发生何事。」
她露出温柔笑容,凝望着罗伦斯的双眼。
往常的赫萝,早上不是睡懒觉就是要喝酒,平日里总是不愿意工作,不愿意放开毛毯。假若从客人口中听到了什么远方的有名料理,还会对罗伦斯撒娇纠缠说自己也想去吃。
因此,罗伦斯总是容易忘记,赫萝其实是高龄数百岁的贤狼。
而赫萝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支持着罗伦斯,就像孕育出麦穗的大地一样。
这趟旅途也是同样,是她为罗伦斯考虑,才主动提出的。
离开村子去见一次缪莉和柯尔。为了让日日夜夜挂念缪莉的罗伦斯安心,或者说,为了让他接受现实。
赫萝的体贴让罗伦斯感受到了言语无法表达的喜悦。甚至比去见缪莉这件事本身更让他开心。
只要有赫萝陪在身边,就再别无所求了。
曾经的罗伦斯,正是因为从心底里相信这个,才以凡人之身牵起了贤狼的手。
自然而然地,望着赫萝带着笑意的真挚目光,罗伦斯露出了微笑。
「嗯,说得对。因为有你在啊。」
他说完,赫萝便笑了起来。活过漫长岁月的,贤狼豁达的笑容。
罗伦斯轻轻搂住赫萝的肩膀,将她拥到自己身边。手臂中一用力,赫萝的尾巴便开心地摇摆起来。
哪怕只为能增加和赫萝这样两人共度的时光,踏上此次旅途也是值得的。
「然后,汝哟。」
「嗯?
赫萝在罗伦斯怀中动了动,抬头望着他说。
「咱呀,觉得首先应该到斯威奈尔去。」
「斯威奈尔?」
那是距离纽希拉最近的大城镇。
「唔嗯。到了那里去,就会有已经长了一夏天的羊和猪,而且还有鸡,对呗?那个傻乎乎的米立凯大概也在。每次去那家伙的地方都有甜点心吃,咱觉得很好。」
米立凯是与赫萝同样度过了悠长时间的野兽之化身,也是代表整个斯威奈尔的人。
他与赫萝看似脾气不和,实际却好像出乎意料地处得来。
从前罗伦斯夫妇访问米立凯时,他拿出了紫色的糖腌花瓣作为招待。
「……要到斯威奈尔去,可就离出海的地方越来越远了。」
罗伦斯低头看着地图答道。不意间感到了刺在脸上的视线。
「咱们又不是在赶啥十万火急的事情。」
「这个嘛,话是这么说没错……」
说完,罗伦斯朝着兴高采烈的赫萝冷冷瞟了一眼。
「你这个大笨驴,装出那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莫非就是为了让我绕道去斯威……」
「唔、啥——」
狼耳朵一下子直立起来。赫萝睁大眼睛,说出不话了。
「咱……咱可是心想着汝,才……」
赫萝的耳朵垂了下来,肩膀垂了下来,尾巴垂了下来,全身都在表达着她受到的打击。
平日里便相当娇小的身体此刻露出这副模样,实在是惹人怜悯。然而罗伦斯终究是陪伴赫萝度过了十多年。
「蜜渍桃子。」
「!」
再一次地,狼耳朵不受她本人控制,一下子直立起来。
罗伦斯又瞟了一眼赫萝。这回,赫萝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直接同他对视起来。
「汝对咱的心意就只有这点程度呗!?」
尽管罗伦斯毫不怀疑赫萝对自己的关心,然而小算盘就是小算盘。
「咱们可是才刚刚上路而已。一开始就这么铺张,以后可坚持不下去。」
「大笨驴! 再说,汝不是还有卖掉后边这堆东西的差事呗? 人多的地方才好销呀!」
赫萝所说的东西,是堆在马车后的大量麻袋。麻袋里装着纽希拉温泉中采得的硫磺粉。这是其他旅店主人得知罗伦斯夫妇要出门远行时,拜托他们代为贩卖的。
罗伦斯虽然已经在村里开店超过了十年时间,却因为资历最浅的缘故,总是直不起腰杆来。
前辈们提出了要求,他说不得半个「不」字。
这些硫磺需要他们一路走一路卖,然而其数量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处理完的。
「纽希拉的旅店要进货都得依靠斯威奈尔。从温泉里采来的硫磺早就到处都是了,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人买啊。」
「唔、咕……」
「咱们还是一路朝西走,沿着河往下,到一个叫阿提夫的港镇去,这个季节里在港口起货的鱼正是丰富的时候,油脂也多,非常好吃。」
「鱼才填不饱咱的肚子……呜呜……咱想吃填着馅的烤鸡……烤全猪……牛肩肉……」
赫萝发出干哑的呻吟,如同那些吃不饱肚子的女佣工一样。
不对,恐怕她正是因为吃完了甜栗子,才想要接着吃咸口的肉吧。
「你嘴上那么说,可我都能想象到你在阿提夫,吃完了一盘鱼还想要下一盘的模样了。」
在深山中的纽希拉,除过河里捞上来的之外,餐桌上其他的鱼全都是盐腌的。鲱鱼占了多半,偶尔还有鳕鱼或者鲽鱼,但这些东西大抵不会让人想要天天都吃。
不过,只能在沿海城镇吃到的鲜鱼可不同,无论是煮是烤都很美味。
「而且,那样的贸易要冲,新鲜的葡萄酒应该也是有的。」
赫萝的耳朵抖了两下。
「没准还能有葡萄干,甚至运气好了就是鲜葡萄。」
葡萄只能生长在比较温暖的地区,鲜果是不可能在这一带见到的。
赫萝把头拧向另一边,好像根本不打算听罗伦斯的说辞,可她的喉咙却咽下了一口唾沫。
「你打算怎么办?」
赫萝噤着口,没有回答罗伦斯的问题。
只有马蹄的得得声,还有马车摇晃的声音响起。
几只小鸟唱着歌儿,飞过这条森林中开辟出的道路。
真是个好季节。罗伦斯眯起眼来抬头望着天空,紧接着肩膀吃了一记头槌。
「……大笨驴。」
赫萝嘟着嘴,简短地说出这三个字。她似乎终于放弃了。
一把年纪了还是这副模样,罗伦斯禁不住苦笑起来。只是,他同时也在笑他自己。
这种围绕赫萝食欲的攻防战,在旅店里自不必提有多常见。只不过那往往是由掌管后厨的汉娜负责,罗伦斯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正面与赫萝斗智的经历了。感到怀念的同时,他又觉得很开心。
从前的行商之旅中,两人间总是这样的。
他忽然觉得刚才的一言一谈都十分可爱,嘴角不由得露出微笑。
「我现在开始觉得,咱们真的踏上旅途了。」
这句话的语气与刚才截然不同。立刻,赫萝不仅是耳朵,就连尾巴也跟着直立起来。
接着她又露出一副不情不愿似的模样,抬头望向罗伦斯。
「那就——」
「不过,装钱的口袋可是一松开就收不住了啊。」
他刚说完,赫萝便以一副怃然的神情回嘴。
「哼。一开始就把汝榨干的话,汝也太可怜了呐。」
「亏你能这么说。」
「汝是啥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马车慢悠悠地,载着拌嘴的两人在路上前进。
最后他们望着彼此的脸,一同大笑起来。
一条河流经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积雪深厚的季节里,或是时间紧迫时,人们往往会乘船沿着河往返。
只是,假若想把马车和马整个载上去,就得租赁相当大小的船只,人员也不能只有船夫一个。
对预算之类考虑一番过后,罗伦斯和赫萝坐着马车踏上了旅途。然而天色开始泛茜时,两人一马却还在路上。搭在林间空地的帐篷下,赫萝面对着石块垒起的小小炉灶,抱起膝盖露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来。
「……一开始就要露宿野外呗……」
罗伦斯本以为加一把劲,就能趁着天亮赶到沿河关卡前的旅舍。谁知因为久久未曾驾车走过山路,他没能如料想地那般快。
「软软的床……厚厚的毯子……暖暖地泡个澡……还有好多好多的肉和葡萄酒……」
赫萝一副虔诚的模样嘟囔着,似乎是相信只要闭起眼睛祈祷,这些东西就一定会膨地出现在面前似的。罗伦斯无视这些,把一块黑乎乎的,掺了一半裸麦一半小麦的面包递给了她。
「给,这是我特地请人混了裸麦烤的。想起以前了吧?」
从前的行商旅途中,洁白的小麦面包是他们鲜少能吃到的食物。大多数时候两人都是把硬梆梆,黑乎乎的裸麦面包在没了气的麦酒里泡涨,然后以此果腹。
赫萝早已习惯了温泉旅店中怠惰的生活。看着兴致勃勃的罗伦斯,她露出了一副不敢相信似的表情来。
「普普通通的小麦面包不好呗……?」
「全用小麦做的话,很快就要放坏了。冬天里尚且另当别论,以后天气还有暖和的时候,下山之后就更不用提了。」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在炉子上架好小铁锅,薄薄切下些许咸肉放在上面。
看到肉之后,赫萝才终于唉声叹气地啃起了面包。
「汝把肉切得再厚点呀。」
「节约,节约。」
他飞快地把咸肉块收起来,结果被赫萝用快哭出来似的表情瞪了一眼。
「路费要是有剩,回来的路上咱们就奢侈一下吧。」
罗伦斯摆出一副商人的笑容,高龄数百岁的自称贤狼这才像是幼小的女孩子一样,噘着嘴,拉下眉毛说道。
「大笨驴……还是赶快烤肉呗。这么黑的面包。,又苦又酸的,没了肉咱怎么也吃不下。」
「噢,你再稍等一下就……哟、嗯……嗯嗯?」
罗伦斯蹲在地上敲击打火石,然而植物穗子做成的火绒却始终不为所动。
「我应该都晒得干透了啊……哟……哈……!」
叩,叩,罗伦斯数次用火镰擦过石块,却根本连火花都看不到。似乎是因为自己在温泉旅店里从没做过点火的工作,手上的感觉已经完全生疏了。
奋斗了一阵子,躬起来的脊背还有手都开始发酸。他呻吟着舒展身体,才看到赫萝从正从一旁投来冰冷的视线。
「……就、就差一点了。」
「但愿如此。」
在赫萝的叹息声中,罗伦斯振作精神,再一次叩响了打火石。
之后他又三度听到赫萝露骨的哈欠,然而火星依旧没有出现。
「……早知道应该在出发前好好练习一下的……」
「咱开始担心后面该怎么办了呐。」
气愤地瞥了赫萝一眼,她居然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唔唔……」
蹲下伸来敲了两下打火石,身体的各处立马开始感到酸痛。罗伦斯发现比起往昔,自己的关节明显变得僵硬了。
这就是岁月带来的影响吗……他感到一阵愕然,直到赫萝再次叹气道「真是的」,才回过了神来。
「要是发出的脾气能点着火,咱是不是该捉弄一下汝?」
她的口吻甚至连责备都不是了。罗伦斯带着沮丧回敬道。
「不,那还不如我找一个路过的牧羊姑娘请她吃饭,这样还比较快些。」
「呵,汝这是啥意思呀?」
「贤狼大人不是一下子就该明白的吗?」
他和赫萝互相瞪着彼此,最后又同时发出长叹。
「幸亏还不是冬天……可是拿这又黑又硬的面包,生的咸腌肉当晚餐,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来。要不然,今天咱就往店里跑一趟,去把火种带来呗?」
赫萝的真身是一头令人不得不仰望的巨狼,哪怕一晚上翻越三座山岭对她也不是难事。
「不……那个还是当做最后的手段吧……你的心意我先领了。」
「嗯? 算啦,那也好。汝大概也有些男孩子的好胜心呐。」
赫萝又一次拿自己开涮。但罗伦斯的确未曾料到,自己竟变得连火都生不好了。
「照这样来看,也许缪莉在村子外面反而比我要能干得多啊……」
罗伦斯真的因羞愧而陷入了挫败感中,赫萝这时流露出了她的温柔本性,无奈似地笑着说道。
「毕竟那丫头能以人的模样轻轻松松踏进深山里打猎,这是咱都做不到的。」
身处人的形态之时,赫萝虽能在种种关键时刻发挥狼的能力,根本上仍如外表一般是娇小的少女。
而缪莉的体格同赫萝相差无几,游荡在山中时却像野兽般机敏。她的技能与知识则更加惊人。不仅能设下陷阱捕捉猎物,还能将剥下的皮鞣好,再把肉风干,凭借两条纤细的胳膊发挥惊人的力量,不知疲倦地钻木取火,再趁着等肉烤熟的时间,用猎物的跟腱做出一张弓来。
哪怕把缪莉一个人丢进山里,想必她也能游刃有余地生活好一段时间。
「唔,对了。说起来,那傻丫头以前不是试过呗?」
「嗯?」
赫萝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站起身,钻出帐篷向马车走去。
罗伦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看到她从堆在车后的麻袋中拽出了一个来。
「叫什么来着,这黄粉。她听说这东西能用来点火,想都没想就在暖炉里试了一次,结果弄得一团糟,汝还记得呗?」
「噢噢」
罗伦斯立刻回想起来,同时露出苦笑。
回忆当时的情景,他觉得仿佛真有一股苦水涌进了口中似的。
「那好像还是缪莉从鲁瓦德先生那里听来的,据说是战场上快速生火的办法。」
「现在来试试怎么样呗?在这地方就算飘起点味道来也……算了,咱还是离远点。」
说完,赫萝把袋子放在了罗伦斯面前。袋子里满满地装着纽希拉温泉提炼出的硫磺粉。
「据说要点火,还是纯硫磺的块比较合适……算了,先试试看吧。」
生不了火的实际原因还是在于自己不会用打火石。罗伦斯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也不愿意露宿野外一晚,却连火都烤不上。下定了作种种尝试的决心之后,他将硫磺粉涂在火绒的穗子上,又在收集来当柴火的枯草枯枝上也涂了一些。
接着再次蹲下身来叩响打火石……棉絮般的火绒尖上,终于冒出了赤色的火光。
「喔!」
以前明明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现在罗伦斯却不由得发出喜悦的声音。大概这跟硫磺其实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因为休息令他恢复了体力而已。
无论如何,这枚小小的火种绝不能浪费。他用手拢着,朝火绒上吹气,等烟冒出来之后再把火移到枯草上。火苗很快就变大了。
什么嘛,果然还是很简单。
罗伦斯带着舒畅的表情支起身体,想对赫萝说出这句话来,却发现她已经没了身影。往周边打量一番,才发现赫萝正躲在相当远处的树干后,只露出一张脸来盯着自己。
「也不至于这么大张旗……」
他刚笑到一半。
噗呲噗呲,好像什么东西烧焦似的声音传来,回头一看,篝火中正冒出一股带色的浓烟。
随后扑来的臭气让罗伦斯不得不将脸捂住。
硫磺的味道,还有焚烧铁板似的金属臭味。这种刺激不仅折磨鼻腔,含入嘴里还会泛苦,扑进眼睛立刻就能让泪水流下来。
「……!」
记忆中的硫磺烟已经十分难闻了,实际直面后才发现,它比记忆中还要糟糕得多。
缪莉鲁莽地把这种粉末放进暖炉之后,有一周时间连罗伦斯都能闻到房间中飘散的焦臭味。赫萝更是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抽搭着鼻子。
滚滚不断的烟雾逼得罗伦斯也忍受不住,他逃往了赫萝的方向。
「大笨驴! 汝别过来!」
就像那些两人互诉爱意,发誓偕老终生的日子从未存在过一样,赫萝表现出了发自内心的拒绝。罗伦斯感到有些受伤,但还是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赫萝手中的面包。
谁都不想在那地狱的火焰旁吃饭,这点罗伦斯也不例外。
他屏住呼吸回到篝火旁边,拿起面包和装麦酒的小桶,然后再朝赫萝身边跑去。
尽管皱着鼻子表现出一副彻底的嫌恶模样,但当罗伦斯递出了装麦酒的小桶,赫萝总算是勉强允许了他待在自己身边。
只是,随即她又嫌弃地闻了闻罗伦斯身上的味道,然后绷起脸来。
「今晚,汝一个人睡吧。」
是谁提议说要用那硫磺粉的——罗伦斯朝赫萝瞪了一眼,她却抱住自己的宝贝尾巴,像是要保护它不受污染一样。这条松蓬蓬的尾巴被她用蔷薇精油悉心打理,赫萝恐怕绝不会允许尾巴沾染上一丝讨厌的气味。
虽说真正的冬天还在后面,然而山中的夜晚依旧渗着寒意。少了赫萝暖融融的大尾巴,还有她像孩子般稍高的体温,情况可是会大不相同。
话虽如此,一味强求又可能真的会惹她生气。
罗伦斯发出一声叹息,再望望依旧浓烟滚滚的篝火,又是第二声叹息。
旅途开始的第一天就是如此境遇,他也开始担心起接下来的事情了。
翌日,罗伦斯在一个喷嚏中睁开眼睛,发现赫萝已经醒来,并坐在了马车驾台上。
她正专心地写着什么东西,大概是昨晚因为没法靠近篝火而耽搁下的日记。
想到那里究竟会被写上多少对自己的抱怨、坏话和不满,罗伦斯感到有点畏惧。
不知是昨夜入睡的时候硫磺粉已经烧完了,或者单单是自己的鼻子习惯了那种味道,罗伦斯觉得烟味不再那么逼人,于是睡在了篝火旁边。眼下,埋在白灰中的木炭仍旧烧得通红。
「味道消了吗?」
他问道,结果赫萝夸张地叹出一口气来。天气并不是很冷,但空气却是湿润的。白气从口里呼出,然后映着阳光在空中飘舞消散。
「勉勉强强呐。真是的。把那东西当驱狼的药拿去卖,咱觉得肯定很有效果。」
「……我会考虑一下的。」
赫萝大概是半开玩笑地说了这样一句。罗伦斯却表现出相当认真的反应,让她不由得大跌眼镜。
「不管怎么说,先吃早饭吧……。昨晚都没能吃上热的东西。」
「汝难道没吃那锅里的肉?」
罗伦斯一边朝灰烬中添加新的柴火,一边耸了耸肩。
「我就算说那味道沾得没有想象得那么厉害,你也不会相信吧。」
赫萝呻吟了一番,然后从马车上跳下来。
「车上的硫磺倒还好,不过咱还是想拜托汝快点把那个处理掉。」
昨晚,赫萝是在马车上,躺在硫磺袋子间睡完一觉的。
「以前旅行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车上不管载了什么都要生气。不管是鱼,还是金属之类的。」
篝火的火苗渐渐旺盛,罗伦斯架好铁锅,先放进咸肉,再打入从纽希拉带来的鸡蛋。鸡蛋只要不碎就能保存相当的时间,又有多种吃法,所以很是方便。人们在运送小麦之类的面粉时,经常把它埋进袋子里。当然,这次罗伦斯也在硫磺粉中放了鸡蛋。只要不被硫磺裹太久,那股味道应该不至于渗进蛋壳里。
「汝要是运些好吃的东西,咱根本就不会生气。比如干果子呀,糖腌果子之类的。」
赫萝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一副出神的陶醉模样。
「大笨驴。甜的东西可得花不少钱。」
罗伦斯学着赫萝的口气骂了她一句,然后在面包上撕出一条缝,用木铲舀起烧到正好的鸡蛋和咸肉,再和奶酪一并夹到面包里。
「给。」
「唔。」
本以为赫萝接过面包后立刻就会咬一大口,没想到她却只是拿起面包盯着看。
「怎么了?」
「唔嗯。」
赫萝仍旧是那副低头盯着面包的姿势,只把视线转向罗伦斯。
「咱昨天都没吃上肉,咱觉得少了的份得补上才行。」
不愧是赫萝。一大早就展现出了对食物的惊人执着。但罗伦斯在心中提防起来,不敢再娇惯她。
「不行。赶路就得有赶路的计划。不遵守计划之后有什么苦果子等着,以前行商的时候你也记着吧?」
赫萝平时看似任性,却懂得分寸,知道究竟何时该放弃并且做出让步。平日里罗伦斯之所以都由着她的性子来,也是因为赫萝能一下看穿他的心思,找到他心软的时候。
因此,当罗伦斯毅然决然地表示拒绝,赫萝虽然露出一副不服的表情,最终还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汝呀,从以前就是这么死脑筋。」
「这叫慎重。」
赫萝瞄了罗伦斯一眼,然后耸耸肩。
想想以前的事情,汝还真好意思这么说——她大概是这个意思。从前与赫萝旅行时,罗伦斯曾好几次禁不住想在她面前摆阔,或是一看到眼前的利益就忘记了脚下的危险。
更何况偏偏就在昨晚,他还为小小篝火而折腾了一番。现在自然谈不上有什么说服力。
「……昨天那是时隔了多年的旅行首日。以后就会顺利了。」
罗伦斯像是找借口般,不由得这样说道。
是啦是啦。嘴角还沾着蛋黄的赫萝抖抖耳朵,当作是对他的回答。
之后,两人抵达了沿河的关卡。河上的几处征税所中,这里的规模可以位列前茅。从南方内陆延伸来的道路也在此终止,让此地呈现出相当的繁荣。
内陆地区往这里运来谷物、金属制品和家畜的肉制品,河流的上游向这里运来皮草和木材,下游区域则向这里输送海鱼,以及自远方国度进口来的商品。
罗伦斯本打算在关卡前的旅舍内休息一晚,但到达时还是上午,于是他们吃过东西,稍事休息之后又出发了。
临走前他与旅舍主人聊起自己要沿河而下前往海边,旅舍主人便推荐他乘船。
真是位热心的旅舍主人,但沿河的旅舍有不少都会在往来河上的船只中参一份股,船夫运送了客人,旅舍也能得到一部分钱。
不熟悉旅行生活的修道士也许立刻就会上钩,但罗伦斯可是前旅行商人。
估算一番损益后,他还是决定走陆路。
讨厌露宿的赫萝虽然很想乘船,然而罗伦斯告诉她船费要从伙食费里扣除,她只好不情愿地接受了罗伦斯的安排。
离开纽希拉后的第四天。
「……然后呢? 现在是啥情况呗?」
赫萝弯着腰坐在马车驾台上,两手支着下巴。
罗伦斯则一手捏着地图,眼睛四处打量,脸上一副为难的表情。
「……迷路了。」
这几个字就像是对自己的死刑宣判一样,是罗伦斯从嗓子中榨出来的。说完,他战战兢兢地朝赫萝脸上瞄了一眼。
身旁的赫萝没有露出温柔笑容,也没有生气。
「咱就猜到大概会是这样。」
「人家劝咱们乘船,原来真是出于好心的啊……」
罗伦斯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本以为只要顺着沿河的路就能一直走到海边,却没想到到途中遇到严重的山崩,地图上的路被阻断了。
于是他又走上一条似乎是当地人开辟出的新路,然而那条路又与樵夫和猎人走的小道相交错,终于让罗伦斯不知何时迷失了方向。
那路的路面被踩得十分坚实,马车走上去顺畅且不受阻碍,路旁还有烧炭小屋,因此罗伦斯完全把它错当成了商业路线。毕竟新开辟的路上总不会出现有使用痕迹的烧炭小屋,他如此心想道。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马车早已横穿过地图上完全不存在的悬崖,越过山顶,迷失在森林的深处了。
「这一带已经出了咱的地盘。所幸,倒是应该不会撞上啥麻烦事。」
赫萝抬起头望向天空,又吸了吸鼻子。
说是天空,此处的植被和纽希拉完全不同,各处都生长着极其高大的树木,天空已经被它们的树冠给遮去了大半。
很少有光能透到地面上,因此四周并没有多少灌木,如此一来马车行进的道路更加通畅了。
森林郁郁苍苍,视野却一直能延伸到深处,罗伦斯有时会感到可疑的视线,继而脊背一凉。
大概只是狐狸或鹿,何况有森林中的万王之王赫萝在身边,他几乎没什么好怕的。
即便如此,罗伦斯仍是人类。对森林中的深渊,他有种本能的恐惧。
「看样子,这里原本就是片人类少有踏足的土地呐。这条路,与其说是路,其实还是下大雨时水流过去,整齐地冲出来的。落叶这么多,看上去就不好分辨了。」
对了。这种迷惑人的陷阱在山里也有。
所幸马车上堆着大量味道刺鼻的硫磺袋,赫萝又有狼的鼻子。
只是掉头返回,应该不成问题。
「……掉头回去吧。到这么深的森林里,连用太阳辨别方向也不行了。」
罗伦斯拉起缰绳,准备让马车调转方向时才猛地发现。
赫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开始为自己的愚蠢感到难为情,于是开口说。
「你要冲我发脾气也可以啦。」
那样反而还能让自己更轻松些。
而赫萝则愣了一下,然后望向他。
「唔……发脾气?」
等罗伦斯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似地缩起脖子,赫萝才往四周打量一番,哼着鼻子说道。
「豪言壮语地说把一切都交给自己来做,汝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呗?」
没有恶意也不带刺的口吻反而更让人受伤。更何况罗伦斯找不到能当借口的理由,他连生气的权利都没有了。
「何况,到这里来也不坏。」
「……?」
赫萝的口吻如同下雨的森林般安稳。
「这是片好森林。」
自己明明因为吝啬一点点船费而落得迷路窘境,赫萝却只是淡淡微笑了一下。
这远比被她痛骂一顿更让罗伦斯感到毛骨悚然,他觉得自己的胸口突然开始躁动,或许是因为,感觉赫萝好像就要在这片森林中消失了一样。
罗伦斯慌忙摇头,重新四下环望森林。
「好……吗? 我看着只是片普通的森林啊……」
因为缺乏灌木和草丛,他甚至觉得这里作为森林的价值并不高。树叶织成了一片如此严密的天花板,连风都钻不透,恐怕蘑菇也采不到多少。唯一具有价值的参天巨树被伐倒之后,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片荒地。
「在汝眼里或许是那样……不过咱说的是香味。」
赫萝闭住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气。罗伦斯也学着她用鼻子呼吸,而后闻到了腐殖土的香味。的确使人感到舒爽,但这股味道也是寻常的。
「或许人类的鼻子的确是闻不出来呗。那股蜜的味道。整片森林,都有股甜的香味。恐怕……那些大树里面满是蜜。」
「可我怎么没看到这里有什么花……你是说树液吗? 要是能采来树液,也能赚到一笔小钱的。」
树液可以混在骨胶里,堵住漏进房间的风,还能给蒸馏酒增添香味,有不少用途。
但赫萝听到罗伦斯这一番商人的感想后,只是露出苦笑来。
「汝就会想着这些。」
「这可是很重要的,谁让咱们家有个贪吃鬼。」
「更何况,老爷还是个路痴呐。」
现在的情况下,罗伦斯不可能说得过赫萝。
他放弃了反击的打算,老老实实地驾车继续前行。
「指路得拜托你了。或者,你能找到一条不用回头,直接通向海边的路吗?」
赫萝仍旧恋恋不舍地盯着森林深处,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叹气说。
「咱要是变回狼,找出方向来自然不是啥难事。可要是带着辆马车,哪怕是知道该朝哪儿去,也没办法直着往前走呐。还是暂时回到人开出的路上要快得多。」
森林中有悬崖也有沼泽。纵然有赫萝在身边却仍然迷了路,是因为林中的道路并非笔直。就在罗伦斯要再次为自己的愚蠢向赫萝道歉的时候。
「唔?」
赫萝伸直脊背,朝另一个方向望去。
「怎么了?」
她的耳朵左右动了动。这双耳朵极其灵敏,甚至能听见跳蚤的咳嗽声。
不论谁如何压低脚步接近,赫萝都应该能立刻发现。
「怎么了? 是熊,或者野狗? 还是说……山贼吗?」
罗伦斯立刻跳上马车驾台,抽出了收在坐垫下的短剑。
出门旅行,难免要遇到动刀枪的时候。
罗伦斯摆好架势准备迎接来者,却听到赫萝开口说。
「是蜜蜂。这时节里真是稀奇。」
「蜜蜂?」
不久之后,他自己也听到了微微的振翅声。
罗伦斯东张西望想找到声音的来源,却突然被赫萝抓住了手腕。
她在指甲上使了很大劲,掐得人生疼。
「喂、为!? 很疼的,你干什——」
罗伦斯的声音到这里就断绝了。因为他看到赫萝瞪圆了眼睛,尾巴和耳朵上的毛仿佛鬃刷一样,纷纷倒立起来。
「呜、啊、呜……」
赫萝从喉咙中发出不成声音的呻吟,似乎是以为有一大群蜜蜂要飞过来。然而从树荫背后飘出来的,仅仅是一只极其平常的蜜蜂而已。
她的模样似乎有点奇怪。这个想法从罗伦斯脑海中冒出,赫萝便发出了尖叫。
「呀啊——!」
罗伦斯从未听到赫萝发出过这样的悲鸣,他连愣神的机会都没有,就感觉到赫萝将脸埋入了自己胸前。她的动作仿佛逃入巢穴的野兔般迅速,耳朵伏倒着,尾巴则像面对电闪雷鸣般变得膨大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困惑中,罗伦斯看到那只蜜蜂慢悠悠地飞近。
它的模样看上去并非狂怒,反倒更像困惑——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人类来?
可随着振翅声接近,赫萝的颤抖也越来越强烈。她有这么怕蜜蜂吗,罗伦斯开始感到在意了。赫萝很喜欢蜂蜜,油炒的蜂蛹也被她评价为「像是百合根一样松松脆脆,非常好吃。」还是说,这是一只特别的蜜蜂?的确,这只蜜蜂看起来有些奇妙。黑黄相间的条纹和寻常蜜蜂相同,却不知为何在肚子上还吊着一根白线似的东西。
罗伦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蜜蜂,看它从自己的头上摇摇晃晃地飞过去。
怀中的赫萝战战发抖,仿佛被呼啸而来的巨龙吓呆的松鼠一样。
直到蜜蜂慢悠悠地飞过自己眼前,罗伦斯才明白过来。
「啊,这家伙不就是,」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轻轻松松就抓到了蜜蜂。
准确地说,是抓住了蜜蜂肚子下垂着的那段白线。
飞来横祸让蜜蜂开始挣扎,罗伦斯则迅速从腰间抽出手帕来,将蜜蜂包住。
手帕中传来了怒气冲冲的嗡嗡声,他回过神来,又看到赫萝正青着脸瞧着自己。
「汝、汝在做啥呀?」
恐怕就算钱包里的钱在大街上撒了一地,赫萝也未必会露出这副表情来。她瞄了一眼罗伦斯手中捏成布袋状的手帕,就如同看到了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东西似的,而后又立刻低下头去。
「快扔掉!」
罗伦斯耸耸肩,回答道。
「你才是到底怎么了。这只是只蜜蜂啊。」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就抖了一下。
赫萝身上有方方面面如同少女一样,但罗伦斯不记得她柔弱到会害怕一只蜜蜂。
「还是说,这蜜蜂难道也是你们的同类,那样的吗?」
活过数百年时间,能解人语的森林之精灵。
倘若如此,自己的行为就太抱歉了,不过赫萝摇了摇头,将脸在罗伦斯胸前贴得更紧。尾巴依旧颤栗着。
罗伦斯带着一脸疑惑,看着手帕中不断扇动翅膀表达愤怒的蜜蜂。
「咱、咱就是、害怕……」
「嗯?」
「无论怎么着,就是,接受不了……」
赫萝用软弱的,含泪的声音开了口。
「那、那不是、被虫子吃的虫子……呗? 咱害怕,不管怎么样,就是害怕……」
「啊,——啊。」
这句话终于让罗伦斯明白过来。
人总有长短之处。勇猛的士兵可能会害怕打雷,慈爱万物的虔诚修道士,也可能唯独不敢看蜘蛛一眼。罗伦斯没听说过赫萝害怕蜜蜂一类的昆虫。然而,她也会有生理上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时候。例如,被寄生虫入侵的虫子。走在山间的时候,人偶尔会目击到这种令人恐怖的虫子,它们的模样怎么看都只能被称作是世间最阴暗的一部分。
「嗯……但是,这个啊,」
罗伦斯刚一将手帕凑近,赫萝就猛地闪身,几乎要从马车驾台上跌落。
「咿!」
「喂、你这样很危险的。」
「不、不要! 别拿近!」
她这一副拼命模样让罗伦斯觉得有些可爱。而后,罗伦斯继续开口说道。
「吊在蜜蜂下面的不是寄生虫。只是一根线而已。」
咱怎么可能被汝骗了。赫萝把脸往侧边一拧,似乎是在这样表示。
然而,等罗伦斯带着苦笑叹出一口气,她终于稍稍抬起了头。
「是、是真的、呗?」
看着仿佛幼子般的赫萝,罗伦斯觉得自己内心中的一个全新角落突然为之一动。他这样回答道。
「嗯。是真的。」
这句话里有没有掺假,赫萝的耳朵应该可以分辨得来。但罗伦斯能明白她为何仍抱着怀疑。
「可、可是……为啥,是在这样的,森林里……」
「你是说,为什么森林里有一只带着线的蜜蜂对不对。毕竟熊又不太可能会用缠线棒。」
罗伦斯能猜到一个答案。
「这里,是人不太常踏足的森林,你是这么说的吧。」
「……? 唔、嗯。」
赫萝抬起头来应了一声,然而一听到手帕中蜜蜂的振翅声,她的身体就又颤了一下。
「大概,是有人为了偷蜂蜜,留下了这个。」
「……」
赫萝睁大眼睛看了看罗伦斯,然后又看了看手帕。
「是、是个记号?」
不愧是贤狼。
「可是,咱怎么在纽希拉没见过这样的……」
「因为纽希拉全是高山深谷啊。人终究是追不上蜜蜂的。而在这样一片视野良好的森林里,只要给蜜蜂绑上一条线做记号,就能一直追着它到巢里去。只不过……这么一片人迹罕至的森林里,恐怕来的是不想被人看见的偷猎者吧。毕竟普通的森林里,从蜜蜂的巢里采了蜜,是要给贵族们交钱的。」
「唔、唔……也、也就是说。」
赫萝瞄着罗伦斯的表情。
「这里……有蜂巢呗?」
「虽然在这个季节里,就不知道蜂巢里是不是满满地全是蜜了。」
采蜂蜜的时节是春天到初夏。
不过,被蜂蜜灌满的蜂巢,就是在隆冬中也值得一试。
赫萝揉了揉带泪的眼睛,又吸了吸鼻涕。
「蜂巢……」
「打起精神来了?」
罗伦斯捉弄地说了她一句,赫萝随即撅起嘴瞪过来。
「要追一下试试看吗?」
赫萝有三角形的硕大兽耳和毛茸茸的尾巴。在她面前投出一个塞了羊毛之类的皮球,想必她也难耐立刻就直追出去的冲动。
尽管把赫萝当狗看待一定会惹她生气,可眼下她的尾巴已经开始激动地左右摇摆了。
「可是,蜜蜂的地盘很大,时间……来得及呗?」
往日里总是无比任性的赫萝,实际却有这样一副本性。真心想要的东西出现在面前时,反而会让她踌躇。面对罗伦斯时也是如此——比如她曾说过的,要在爱到不可自拔之前结束旅行。
而罗伦斯却是商人。面对想要的东西,会在贪欲的驱动下伸出手去。
他最想要的,就是赫萝的笑容。
「旅行的醍醐味,就是不按计划来的那些事啊。」
停了一下,罗伦斯才说道。
「比如为生个火费心劳神,或者从头到脚地迷一次路之类。」
赫萝缩着脖子,笑了起来。
罗伦斯则用小丑一样的动作,用手指背为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而且,旅行还能让人看到旅伴不为人所知的一面。」
罗伦斯以为自己了解了赫萝的一切,甚至她尾巴上每一根毛的朝向,却没想到她害怕寄生虫到了会哭的程度。
赫萝意识到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了罗伦斯,她抬起眼来忿忿地盯着他。
「……大笨驴」
自己对赫萝的爱还能再轻轻松松持续上百年。罗伦斯产生了如此的确信。
「那,咱们要去追那只蜜蜂了。马车放在这里没事吧?」
「这地方没有人类常来。没有蟊贼来盗走车上的东西。至于位置……咱顺着气味应该能找得回来。」
「噢,你说硫磺啊。要不然我背上一袋,撒在路上好了。」
「嗯,汝这主意……还不错嘛。噗噗。」
赫萝不禁笑了起来,罗伦斯看了看她,她笑得更开心了。
「童话故事里也有呗。走在森林中的小童,为了不迷路,把面包撕碎撒在地上……」*
[*注:指格林童话故事《糖果屋》,又称《汉赛尔与格莱特》。]
「确实有这么一个故事,不过说起来,你自己不也像是童话故事一样吗?」
赫萝眨了眨眼睛,再次笑了起来。
罗伦斯把手帕交给赫萝,自己则开始张罗用来捅蜂窝的工具。他拿来一个空麻袋,一个用来搭帐篷、衡量沼泽深度、或是驱赶野狗时用的木棒,然后是点火用的木柴,打火石,足够遮住头部与身体的粗布。
最后,还有当作路标用的硫磺粉。
「好了,走吧。」
赫萝用力点了点头,打开了手帕。
出乎意料的是,蜜蜂并没有狂怒地飞来蛰人,而是疑惑地摇摇晃晃绕了几圈,然后便朝着森林深处飞去了。
它的速度并不快,然而双眼只盯着那条丝线,罗伦斯的脚底下好几次险些都要摔倒。
赫萝的体力虽如外表般像个少女,走在山路上的灵巧程度却能窥见狼的影子。她时常回头看着罗伦斯,一边倒退着向后走,一边向他笑着说。
「喂、喂、加一把劲追上咱呀。」
然后又转身向前,以轻快的步子朝前走去。
软绵绵的大尾巴在罗伦斯的视线中左右摇摆,他从中途开始,便只盯着这条尾巴当路标了。
踩过落叶,跨过巨树的根,拼尽全力追赶赫萝的轻盈脚步。
有时赫萝回过头,嘴角边浮现出又像开心,又像是高兴,还像是戏弄人似的微笑。
在旅店里罗伦斯就因为体力衰减而时常被她揶揄,此时他不服输地想要争回一口气,然而赫萝笑的似乎正是他的这副模样。
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后,不知是不是蜜蜂停了下来,罗伦斯总算得以追上停住脚步的赫萝。
「呼、哈……这下子,我都不知道究竟是在追蜜蜂,还是在追你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提起衣领来扇凉。森林中的空气流动并不频繁,一动起来,人就会感到闷热难耐。
「汝不是一直都那么迷恋咱的尾巴呗? 这回觉得开心了?」
赫萝的嘴里没有吐出半句慰劳,可让罗伦斯不由自主想要追上去的,正是她脸上这副促狭的微笑。
「开心了。」
罗伦斯装作一副嫌弃模样答道。赫萝果然露出一副憋笑的模样。紧接着,她又一下子抬起头来。
「要继续追了。」
「是是~」
蜜蜂越过树木,继续摇摇晃晃地朝前飞去。罗伦斯一路追的同时,也不忘撒下硫磺粉。
马车究竟在哪个方向,他已经完全无法凭自己的感觉分辨了。这里是远离人烟的荒野,如果被赫萝抛下,自己一定会变成落叶间的枯骨。可转念一想,离开了赫萝自己终究又怎能活得下去呢。罗伦斯不禁独自露出苦笑。
「汝哟。」
赫萝突然停下脚步叫了他一声,让他吓了一大跳。
「唔、汝怎么啦?」
罗伦斯只好装作眼里进了汗水,才搪塞过了赫萝的疑惑眼神。
「没什么……你那边呢?」
「唔。蜂巢已经近了。咱听到很响的嗡嗡声。是个大家伙。」
赫萝露齿一笑的模样有千娇百媚,让罗伦斯几乎不敢相信她刚还在自己怀里发抖哭泣过。
温泉旅店里平淡的,日日如一的生活的确很棒。
可是,旅行则总是惊奇不断,能揭示出旅行者不为人知的侧面来。
与情感丰富的赫萝同行,乐趣则更胜一筹。
「所以,现在汝说怎么办呗?」
她表情一转,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问道。
当然这副表情并不如看上去那么严肃认真,罗伦斯是明白的。
「要说怎么办,最简单的也就是你变成狼去采了啊。那么厚的皮毛,被蜜蜂蛰多少下也不成问题。」
不过自己可一点不打算那样上前去。他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赫萝。赫萝便露出一副媚人的笑,那种知道用自己的漂亮脸蛋当做武器的少女,所特有的笑容。
「汝呀,不是不喜欢依赖咱的力量呗?」
「……」
话是没错。可此事毕竟更有关脸面,在树林里捅蜂窝实在是……他想这么说,却发现说也不会有用。
毕竟旅行的第一天中,他不但害得两人被迫露宿野外,自己还连火都生不起来,而今又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迷了路。
不在这里挽回的话,天知道赫萝以后要以此要挟,提出什么任性要求来。
「毕竟,为公主而奔赴死地,就是骑士的任务啊。」
罗伦斯放下背上的行李,蹲下身来开始准备。赫萝一面咯咯地笑他「真是个靠不住的骑士」,一面却又从背后伸出手来,环抱住他的脖子。
只要她能高兴,那就比什么都值得。
罗伦斯把布在脸上、脖子上、手腕和脚腕上缠好,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然后开始点火。
这一次,他立刻就成功点着了。
「汝要用烟熏走蜜蜂呀。」
接着他又在木棒前端用树枝挽成鸟巢的形状,刨开脚下的落叶,把比较潮湿的叶子与火种一同放进去。
白烟立刻飘了起来。
「只不过,这种程度充其量只能起心理安慰的作用了。」
「是呗?」
「烧到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才会有效果……不过,反正蜂巢下面也全是落叶……你怎么了?」
罗伦斯说明的时候,赫萝反而朝另一个方向望去。莫非她是因为自己的丈夫即将被蜜蜂蛰刺,感到于心不忍?紧接着,罗伦斯又看到赫萝伸出手去。
「要不,试试用那个呗?」
赫萝正指着某个东西——只要将一小撮投入火中,就能显现出地狱来的恶魔之粉。
「不,那个也……」
罗伦斯在犹豫中,心里也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试试看吧。要说起来,纽希拉村里倒是真看不到什么虫子的。」
村里弥漫着硫磺的味道,也有许多立着的朽木。罗伦斯觉得有关地狱的传说故事里,往往会出现燃烧的硫磺,这的确有几分道理。
「还有,」
「嗯?」
看到赫萝愣住,他得意地开口说道。
「如果这一次能试成功,那也能给这东西找到一条新的销路,你说呢?」
赫萝先前曾说这些硫磺粉用来驱狼一定很有效,听到罗伦斯的主意,她装作一副嫌弃模样笑了起来。
「汝呀,就是掉到教会说的那个地狱里去,恐怕也能挣来一大笔钱呐。」
这是对商人最高的赞美。
单说结果。罗伦斯采到了蜂巢。硕大的巢中,恐怕盛着相当分量的蜂蜜。
至于代价,则是每当他咳嗽,就会觉得肺里有什么苦物堵着,以及脸上三处、脖子上两处,手脚各约莫五处上下的挂彩。然后还有他自己也能闻得到的,从身体上不断飘散的硫磺焦味。
那么,报酬呢?
正是如文字形容一般,两眼闪闪发光的,赫萝的笑容。
「唔——! 真甜!」
这处蜂巢很大,用烟熏过一遍也未必能杀净里面的蜜蜂。必须要暂时装进袋子以待后续处理,可赫萝还是以「尝尝味道」为由捏开了蜂巢的一部分,将勺子伸了进去。
勺子舀起了满满的蜜糖,随时都像是要滴下来。蜂蜜的颜色比寻常看到的更浓厚,甚至像是糖人糖画一样。
也难怪赫萝会开心地摇着尾巴将勺子送入口中,随即就发出欢喜的声音来。
「让我也舔一口啊。」
罗伦斯刚说完,驾台上的赫萝就露出了看到催债人上门似的表情。
但似乎是考虑到了罗伦斯挺身为自己采来蜂蜜的辛苦,赫萝最终还是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勺子伸了出去。
罗伦斯苦笑着,用小指稍稍刮起一点尝了尝。正如外表一样,是浓郁的甜味。
而且能尝到的不只是甜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芬芳,好像朽木一样,代表着森林深处的气味。这种香气让蜂蜜的口感更有了深度。
「这东西可真厉害,是什么酿出来的蜜啊?」
「汝也看见了呗。」
赫萝一边说,一边恋恋不舍地舔着勺中的蜂蜜。
「这片森林里的,那些大树。也就是说,是树蜜。」
「树蜜……树液吗。嗯……」
说起来,在追蜜蜂的时候,罗伦斯也曾几次看到它停在树上。
原来蜜蜂不止会从花朵中采蜜,这一点罗伦斯也是第一次发现。
「不知道那些偷猎者,是不是懂得这里蜂蜜的秘密。」
——那些最初给蜜蜂身上绑上丝线的人。
「谁知道呢。蜜蜂飞的距离一直那么远,也许这只是在远处山里迷了路,被人逮住的。」
毕竟,给蜜蜂绑上丝线的人最终却没有找到蜂巢,事情很可能真如赫萝所说的那样。
「总之,咱们真算是捡了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罗伦斯一边收拾捅蜂窝时用过的工具,一边望着车上的大麻袋说道。
「我一开始都不敢想接下来会怎么样。」
自己因愚笨犯下的种种错误,如此一来怎么也该算是清算完毕了。
赫萝还在贪心地舔着勺子,注意到罗伦斯的视线,她才哼了一声。
「汝是想拿甜的东西来讨咱欢心,是这打算呗?」
虽然那双略带赤红的琥珀色双眼一直盯着自己,罗伦斯仍旧不在意地登上马车,坐在了赫萝身旁。结果她故意捏住鼻子,朝旁边挪了挪。
「当然了呀。毕竟把这个拿到城里去,肯定能摇出满满一桶蜂蜜来。」
「喔喔喔喔」
看到赫萝满眼闪闪发亮的期待光彩,罗伦斯连苦笑都没办法了。
他拿好缰绳,催马儿前行。
「真是那句话说的,祸之与福,何异纠墨啊。」
过去曾有伟人说,幸运和不幸就像绳子般相互纠缠在一起,一个很快会牵连出另一个。的确是如此。*
[*注:原文为『禍福は糾える縄の如し』,出自《汉书·贾谊传》,原文为『夫禍之與福,何異糾纆』,而中国人常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见于他的《鵩鸟赋》。]
「咱觉得,要是能握着只用福气编出的缰绳就好了。」
赫萝说了一句扫兴的话,但罗伦斯回答说。
「吃完甜的东西,人就总想再吃点咸的对不对? 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能确实像汝说的这样呗。」
说完,赫萝轻轻把手放在罗伦斯握着缰绳的手上,身体依偎着他。
「之所以会迷路,还不是因为哪个抠门鬼心疼那点坐船的钱。所以咱觉得到了下个镇子,咱应该能好好儿地吃一回甜的东西。」
「啊? 不,那可是——」
「可是什么?」
赫萝笑眯眯地望着罗伦斯,让他说不出话来。
直到她歪歪脑袋,罗伦斯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卖蜂蜜的钱。能花的仅限这么多了啊。」
说完他瞄了一眼,看到赫萝露出满足的笑容。
「噗噗。这次旅行真开心,是呗?」
她紧紧搂住了罗伦斯的胳膊。
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不说罗伦斯身上的味道如何如何,贤狼的心机可见一斑。
不过,即便如此,赫萝看似故意的举动中,也有并非故意的成分。
爱妻的笑容是真是假,这罗伦斯还是能分出来的。
「嗯。是啊,是很开心。」
他开口答道。
「毕竟是和你在一起啊。当然是很开心。」
赫萝睁大了眼睛,耳朵和尾巴抖个不停。
在这远离人里的深深森林中。
如果飘来一阵甜甜的香味,那一定是因为车上的蜂巢。罗伦斯在心里这样说起了借口。
(《狼与秋色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