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时候,距离夏季避暑客来到还有段时间,与年中最喧嚣狂乱的冬季也十分遥远。村中屋舍为下个季节所作的修缮与改建都告一段落,每间温泉旅馆都是静悄悄地。
我所服务的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也不例外。今天没有客人,老板罗伦斯又出门参加村民会议,老板娘赫萝也难得跟去了。大概因为那是以会议为名义的酒席,今年春天状况也不错,有很多好菜能吃的缘故吧。掌管厨房的女子──汉娜也上山采鲜菇野菜去了,家里空无一人。待晨间工作结束后,直到中午我都无事可干。
平常这时候,我是应该捧起神学书研读神的教诲。不过今天特别闲,又有一大池温泉晾在那里,我便在享用汉娜留下的午餐前放松一会儿。泡在无人的池子里,在蓝天下喘一口气。这样的时光是那么地闲适、清静。
一旁摆著我最近开始喝的蜂蜜甜酒。和著罪恶感啜饮一口,仰头见到一整片优美的蓝天。
感觉上,我此生已经别无所求。过这样的生活,能比翻阅神学书更快找到神所说的幸福。
「啊……」
真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永远持续。
就在我将勤劳与勤勉等自律摆到一边,任怠惰的情绪接管身体时──
大~哥~哥~!
依稀听见这样的声音。
我一时还以为自己睁著眼睛作了梦,结果那声音又清晰传来。
「大哥哥~!」
看来是去河边玩的缪里回来了。她是「狼与辛香料亭」老板夫妇的独生女,总是叫我大哥哥,和我亲得很。年方十二、三,差不多可以嫁人了。一这么想,感觉就难免有点失落。
不过最近,我对这件事开始有「相反」的忧虑。
「我在温泉这边!」
这么喊之后,啪哒啪哒的脚步声随即接近,缪里跑进浴场里来。
「找到了!大哥哥~!」
缪里的脸一见到我就亮了起来。
她的长相简直和母亲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眼睛颜色也一样,可是笑法却完全不同。赫萝的笑柔得像是用蜂蜜慢熬出来,缪里则有如盛夏艳阳。
闪耀著炫目光芒,但有时热得让人受不了。
「大哥哥!来来来!你看这个!很厉害吧!」
缪里摇著抱在怀里的篮子小跑步过来。衣服湿成这样,多半是在河边玩得太疯,掉进河里不少次。
这家伙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好动,身上大伤小伤不断,无邪的笑容充满让人看了也会发笑的魅力,经常让人感到她年轻与天真烂漫的潜能。
但是,曾几何时。
我开始有点害怕她的笑容。
「缪里,不要跑这么快──」
「会滑倒」才刚要说出口。
急著跑过来的缪里硬是想在浴池边停住,结果滑了一大跤。
「咦?」
然后跟著怀里的篮子一头栽进池里。
「……」
水花迎头浇来,淋得我浏海挂起水帘。另一头,缪里正在水里吐著泡泡。一般而言,十二、三岁少女的理想形象几乎都是埋头学习缝纫或烹饪技术,笑时不会露出牙齿,还会腼腆地稍歪著头,然而缪里却和这每一项都构不著边。
一旦我始终当亲妹妹一样照顾的缪里嫁了出去,这里一定会冷清很多,可是我最近反而在担心到底会不会有人愿意娶她。我叹口气,要把迟迟不出来的缪里拉起来时,发现一件事。
有东西在温泉里扭来扭去。
「噗哇!」
缪里总算从温泉探出头来。
「缪里,你到底在──」
「大哥哥!不要发呆啦!」
缪里看也没看我,盯著水里不知预备做些什么。
然后她慢慢把头和手伸进水里,这次很快就起来了。
「不要动……给我乖一点!」
大叫的缪里手中,有条粗大的八目鳗不停扭动。
「啊、啊,要跑掉了、要跑掉……呀啊啊!」
八目鳗溜出了缪里的手,缪里跟著用怪姿势追过去,翻身摔回池里。
看来池里乱窜的东西都是缪里从河里抓回来的战利品,稍远处还有鳟鱼受不了水温般频频跳出水面。
面对著温泉里啪刷啪刷的人鱼大战,我深深吸气,慢慢吐出。
「缪里!」
平静闲适的时光一转眼就结束了。
听我这么说,在木炭炽红的地炉边插鱼串的人嗤嗤笑起来。她拥有亚麻色的头发和红眼睛,长相和缪里一个样。身高也相近,怎么看都只有十四岁左右。若保持沉默,任谁都会觉得那是个柔弱少女,然而她的笑法却有种莫名的魄力。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可怕的人生经验自然让人肃然起敬吧。
缪里的母亲赫萝不是人类。炉火照亮的墙上,映著具有三角大耳和尾巴的影子。她是人称贤狼赫萝,从前受人奉为神祇,寄宿麦中数百年之久的狼之化身。
「很不好笑好不好,幸亏现在没人来作泉疗。」
「怕什么。温泉里有鱼的话,找下酒菜不就省事多了吗?」
赫萝笑呵呵地这么说。
缪里洒进温泉里的鱼,在温泉里还能活的都已经抓出来放进装水的酒桶里,其他的都被烫死了。由于丢了可惜,分送给邻居也不错,便将几只处理过后拿去熏成鱼乾,剩下的则盐烤来吃。
不拿来炖鱼汤,是因为再煮下去有点过意不去。
「那么,那头小笨驴现在上哪去啦?」
对鱼洒完盐之后,赫萝舔著沾在指尖上的盐这么问。
「罗伦斯先生骂了她一顿,叫她去劈柴了。」
一听,赫萝的视线从烤得滋滋作响,令人垂涎的鱼身上扬起。
「嗯?」
头上的三角大耳朵跟著抽动几下。即使赫萝已有数百年岁,现在又是温泉旅馆的老板娘,但说句僭越的话,她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实在很可爱。我小时候,就抓过她尾巴好几次。
「怎么了吗?」
「嗯,好像没什么声音。」
没客人的旅馆一片寂静,彷佛能听见老鼠打呵欠。
听力真的和野兽一样好的赫萝都这么说了,自然表示这样的寂静不太对劲。
「罗伦斯先生应该会看著她啊……」
「我们家那个没用的喝了不少酒才回来,搞不好睡著了呗。」
其实赫萝自己也喝了不少。
「我去看一看。」
才刚站起,赫萝就叫住了我。
「嗯。啊,汝顺便去厨房给葡萄乾泡水。」
「葡萄乾?」
转过头,见到赫萝眼睛闪闪发亮,尾巴也摇来摇去。
「好像是某个去过南方的人带回来的,也分了咱们一点。直接吃就很香甜了,不过听说用足以盖过葡萄乾的水泡上一晚,再拿那些水和面,能烤出很香很甜的面包喔。」
说到食物,赫萝比缪里更像小孩。
但是,葡萄乾面包听起来的确很好吃。
「寇尔小鬼,汝也喜欢吃甜的呗?泡水之前,汝就拿一、两颗来吃吧。咱准了汝。」
被她用我和他们夫妻刚认识时的小名一叫,感觉怪难为情的。
不过我虽然长大了,却喜欢甜滋滋的蜂蜜酒胜过苦涩啤酒,被当成小孩也是没办法的事。
「谢谢,我这就去。」
「麻烦啦。」
赫萝简短应一声,将注意力转回烤鱼上。我莞尔一笑,往旅馆后头走。
阴暗的走廊也是同样地静,没有半点声音。若有人劈柴,应该会有叩、叩的声响。薪柴就堆在厨房边,所以我先去厨房办事。
然而我找不到赫萝所说的葡萄乾。说不定罗伦斯会拿葡萄乾为饵,让缪里乖乖劈柴。这么想的我来到堆柴处看看情况。星月照耀的空地上,老板罗伦斯倚著堆积如山的原木睡著了。
「……罗伦斯先生。」
我无奈的呢喃,而他跟著「嗯咕」一声,随即继续发出轻细的鼻息。虽然他的外表和我们初识时一样年轻,却时常自嘲酒力一年比一年差,看来并没有夸张。
此外,到处都没有缪里的影子。罗伦斯身上的毛毯应该是缪里盖的吧。当然,那是女儿对父亲的贴心之举……就好了,不过她丢下劈柴工作偷溜,那多半是怕罗伦斯会发脾气才盖的。
或许是父亲的悲哀吧,他不曾严厉责骂女儿缪里。
「到底跑哪里去啦。」
赫萝和罗伦斯是在晚餐前回来,知道发生什么事之后直接罚她劈柴,现在应该很饿了。缪里不只继承了赫萝的长相和红眼睛,连对食物的执著也不遑多让,很难想像她不吃饭就跑去睡觉。
这么想时,罗伦斯的鼻息另一头传来啪刷啪刷的溅水声。
「在温泉那边啊?」
从堆柴处稍微走一段,就能来到通往温泉浴场的铺石联络通道。
走过通道就是宽敞的露天浴场了,但是进门之前,已经能见到缪里留下的痕迹。
「……这个乱脱衣服的坏习惯到底要讲多少次才会改呀……」
我叹著气发牢骚,收拾她脱了一地的衣服,并仔细摺好,最后用腰带捆成一束。这时,浴场屏风后传来缪里的声音。
「来来来,加油~」
她不知在做什么,似乎玩得很开心。该不会是有其他温泉旅馆的孩子来玩吧?虽然每个都是出了名的顽皮,不过缪里却是其中的佼佼者,自然就成了老大。
都这么晚了,还能玩什么?我绕过屏风查看,结果愣在当场。
惊人的画面还让我把刚整理好的衣服都弄掉了。
「啊哈哈哈!嗯?」
光溜溜的缪里发现了我的存在。
星月的交辉强过烛火,清楚照出浴场中发生的事。缪里摇晃著那头承自父亲,宛如掺了银粉的灰发,以及同样颜色的毛茸茸尾巴,大剌剌地站在围绕浴池边缘的石头上,而且一丝不挂。
一个大闺女没有半点羞耻心,在这种时候暂且不管。继承赫萝之血而来的兽耳和尾巴不像平时那样藏起来,全都露在外面,也还能忍受。
她抓在右手的麻袋,和左手掌中应该是刚从那里头取出来的葡萄乾,也能装作没看见。
真正的问题在于缪里所看的方向。
位在浴池中央的小中岛上,有两头熊在对峙。
「缪里……这、这是怎样……?」
「啊哈哈!大哥哥,你来得正好!」
缪里一旋身就踏著轻快的小步伐跑来,毫不害臊地直往我怀里扑。
尽管她细瘦纤弱,身高不只矮我一个头,但拥有受顽皮增幅的年轻活力。
好不容易挡下她之后,她在我训话之前抬头说:
「大哥哥大哥哥!你看那边,那边!」
缪里满面笑容地用抓麻袋的手指向中岛。
「这、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对了,你那不是人家送给赫萝小姐他们的葡萄乾吗?」
她表情尴尬地看看自己的手,随即又笑著说:
「嘿嘿嘿,大哥哥要吃吗?」
「缪里!」
被我一骂,缪里闭著眼睛缩起脖子,垂下耳朵。
可是手还是不放开葡萄乾。即使我伸手拿,也被她轻巧闪开。
「讨厌啦,大哥哥。不要那么大声。」
她还反过来抱怨我,让我头都痛了,不晓得该从哪骂起才好。但无论如何,当下最该处理的是在中岛互瞪的两头熊。
「言归正传,那是怎样?」
纽希拉是位处深山的村落,在村中也能遭遇各式各样的动物。远离村中心,几乎建在森林中的温泉旅馆,甚至等同是住在野生动物的地盘里。其中最让人害怕的,就是狼和熊了。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普通旅馆里,肯定整座村子都要闹翻了天。
「那个?那个啊,是因为它们想吃这个葡萄乾,所以我叫它们比赛,赢的才能吃。」
「……比赛?」
「嗯。不可以咬也不可以抓,因为受伤很危险嘛。先掉下水里的就算输。」
狼的化身赫萝,以及继承她血统的缪里似乎能与森林中的野兽对话,就像童话一样,而缪里则是为这童话注满了堪称残酷的天真。
「问、问题是,如果那两头熊打起来……」
那座中岛是应罗伦斯强烈要求而建,好让乐师能够优雅地在池中央演奏。当初我也帮忙搬运那些石头,不折不扣是汗水与辛劳的结晶。然而那当然只考虑到负载人的重量,在两头熊互瞪著转来转去,寻找对方破绽时,边缘部分已经开始崩塌了。要是真的打起来,结果显而易见。
不过,我不认为熊会听我的制止。
该向赫萝求救吗?
这么想时,光溜溜的缪里高高举起左手拎著的葡萄乾。
「汝等想吃吗~想吃就先证明自己比较强!」
并且模仿母亲语气似的这么说。
随后,两头熊似乎在食欲之外也赌上了自尊,恨不得张口就咬般龇牙咧嘴。
拜托,别闹了。
还来不及说话,缪里再度开口:
「预备……开始!」
吼喔喔喔!两头熊发出地鸣般的嚎叫扑成一团,巨大的蛮力使池水阵阵激荡,中岛也害怕自己会垮掉似的震颤起来。
其中噗通、噗通的声响,是石头崩落掉进水中造成的。
无能为力的我,只能呆望著两头熊以后脚站立,互相推挤的模样。不觉之间,缪里已站到我身边。
「大哥哥,我问你喔。」
不知何时,我开始有点害怕她称我「大哥哥」。
在星光与月光的照耀下,赤身裸体,有如银饰冰雕的缪里带著可爱笑容抬头看来。
「你觉得哪边会赢?」
她的天真真是深不可测。
没多久,中岛一角整个崩塌,两头熊都摔进了池里。
我一早就忙著放乾池水,重组熊压坏的中岛,我们仔细观察形状,小心翼翼地堆叠重如幼犬大小的石头。这样的粗活实在累人,我一下就做得腰酸背痛,上臂鼓胀。所幸这座中岛比想像中坚固得多,避过了全毁的命运。现在想想,赫萝也不时变成巨狼的模样,倚在这中岛上睡觉呢。放乾水以后,还一并发现了几只缪里昨天没逮著,已经成了尸体的鱼,可以顺便清理一番。
若不这样想,眉头就会不听话地皱起来,做得唉声叹气。
「抱歉啊,寇尔……又连累你了。」
青著脸搬石头的罗伦斯似乎看出了我的苦闷,有气无力地说。
大概是宿醉了吧,不过他责任感很强,无法坐视女儿闯下的祸不管,才会勉强自己来重建中岛。
「缪里她应该没有恶意……就只是不知轻重……」
「不、不会啦。」
我又堆上一块石头,无力地笑。
「呃……其实还是有一点。」
不一会儿,我开始觉得这些叩一声堆叠的沉重石头都是心里的烦忧。
「话说这丫头不来帮忙是跑去哪里啦?」
天亮后,罗伦斯见到池里的惨况,难得卯起来训了缪里一顿,但结果全成了狼耳东风吧。凶手缪里也根本不在这里。
不过就算缪里在,那细瘦的手臂搬起石头恐怕是相当吃力,说不定还会帮倒忙。然而我认为诚意很重要,就算不能帮忙,也应该坐在一边好好反省。
「如果她能乖一点,像她那么可爱的女孩可是世间少见喔……」
罗伦斯一本正经地说出傻父母才会说的话,但我也觉得缪里乖起来应该会很可爱。她爱笑又开朗,全身充满活力,贪玩却又善解人意。虽然整天都在捣蛋,但没有恶意。
也不需要像她母亲赫萝那么老成,只要稍微安分一点就好了。我这么想著捡拾散落池底的石头时,远处传来赫萝的叫声。
「汝啊。」
声音并不大,却顺风而来般听得很清楚。或许是因为赫萝呼唤罗伦斯的「汝啊」有种独特的温柔吧。
我抬起头,见到赫萝难得穿上围裙,站在通往旅馆的通道上,手掌到手肘变得一片白。看来她正在做葡萄乾面包。
「帮咱看一下炉火,咱不知道火力要怎样才对。」
「喔……咦,汉娜小姐还没回来吗?」
「可能因为天气好吧。让她偶尔伸展一下翅膀也不错。」
汉娜和赫萝一样不是人类,好像是鸟的化身。平常是在厨房比谁都更勤快的能干女性,不过也会有这种时候。
「废话少说,快来看火。」
「好,呃……」
罗伦斯往我看来。
「请慢走。」
我笑著这么说,并不是因为罗伦斯和赫萝是我的雇主,而是光看这对村里第一的神仙眷侣对话就让人觉得幸福。
「抱歉,我马上回来。」
「寇尔小鬼,这也有汝的份,敬请期待呗?」
赫萝说完就转身进屋,罗伦斯跟了上去。
顺著瞄过去,看见赫萝慢慢伸头过去,结果被罗伦斯搔了搔鼻尖。
没有客人而露在外头的尾巴正摇来摇去。
看著他们两人的互动,堆石头的辛劳就减缓了很多。
在我重新振作,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堆石头时,忽然有股寒气窜过背脊。
又或许,那是种预感。
「大~哥~哥~!」
能用笑容排除万难的缪里只是这么喊,我就开始胃痛了。如果是在夏天抑或是特别忙的冬天,缪里也会忙到没时间恶作剧,可是最近清闲得很,总会有一个倒楣鬼要吸收她的能量。
我再堆一块石头上去,叹著气转身,结果腰部冷不防捱了一撞。
「唔?」
「大哥哥!」
胸部跟著用力撞上石堆,而缪里只是笑呵呵地拉我的手。
「大哥哥大哥哥,听我说听我说喔!」
「……」
我咳嗽著往缪里看,只见她脸颊抹上泥痕,头顶还沾了蜘蛛网,裸露的上臂像是被虻群螫过,到处是虫咬的痕迹。
还来不及问她上哪去做了什么,乐得像看到球丢出去的缪里因为太兴奋,使得平时藏起的兽耳尾巴都弹了出来,唏哩哗啦地说:
「就是啊!我在森林里找到很厉害的东西喔!大哥哥一定会吓一跳!所以呀,那个,我们马上去森林把大哥哥──」
当她说到这里。
我发现我的忍耐和浴池一样,也有极限。
「呃……大、大哥……哥?」
看来就连顽皮的缪里也察觉我表情不对,她的耳朵变得瘫软,尾巴也无力下垂。罗伦斯舍不得认真骂可爱的女儿,但我就不同了。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当她是亲妹妹一样呵护,有时候不骂不行。
「缪里。」
一听我叫她名字,她就怕得缩起身子。
可是她仍是不懂我在气什么的脸,继续怯怯地说:
「那……那个啊,大哥哥,等一下……跟我去森林,好不好?」
这种时候还想著玩,我都有点佩服起她了。真是太过分了。
我静静地看著她,说道: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缪里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而是聪明伶俐的少女,明白我冷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她有如胸口被诅咒石弓射穿般僵住,茫然看著我。
「我现在有工作要做。」
她当我像亲哥哥一样喜爱,我自然是很高兴,但不能永远当她是小孩。
既然我也当自己是她哥哥,就有必要指责她的不是。
「我还要搬石头,你让开。」
我更加无情地这么说,蹲下搬石头。那都是缪里要熊上中岛比赛而弄垮的石堆碎片。就算缪里不帮忙搬,只要知道自己昨晚有错而乖乖待在一旁,我还能原谅她。
可是,缪里捱了罗伦斯的骂之后,一大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从她弄得一身脏看来,是跑进森林玩了一上午吧。
她母亲赫萝有时虽然也很贪玩,但年岁并未虚长,自知分寸。现在需要有人教教这头活泼过头的年轻银狼一点规矩。
「……」
「……」
我不和缪里说话,缪里也动弹不得似的站在原地看我干活。她很习惯被人大呼小叫,有时有人骂她反而高兴,但是不喜欢被人冷落。平常,就算只是随便应个声,也会让她很不高兴。
当然,只要缪里认错,表示一点反省的态度,事情就解决了。说实话,我也不是生气,而是有点难过。别人在为她犯的错受罪,她却事不关己地大肆玩乐。我不希望缪里是这么不懂事的女孩。
每当我叩一声堆起一块石头,缪里的身子就缩得更小一点。即使不看她,我也知道缪里就快掉眼泪了。
她手在身前又握又放,站著不动。缪里捱罗伦斯骂时也会有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过那是装出来的。现在这样,离演戏远得很。
叩。我堆起一块特别大的石头,叹著气说:
「如果你不想帮忙,就回房间去。」
然后好好反省。
缪里身体绷得她下垂耳尖的毛都在颤抖。不久,她点了头。或许只是在泪崩之际强行忍住,身体稍微蜷曲也不一定。
无论如何,缪里失了魂般垂著头,一步、两步地后退。
中途一度停下,或许是期待我说些话安慰她吧。我继续堆自己的石头,缪里才死了心似的转过身去慢慢走远。
我爬出放乾水的浴池,往走向旅馆的缪里背影望去,见到她的手不时往脸上抹。那模样虽让我心痛,但我想那是她成长的必经之路。
到了午饭时间,问她反省过了没,她又会恢复平时那个活泼的缪里。
所以我继续堆石头,直到太阳爬到正上方,作业才终于告一段落。再来就是请来村里的堆石专家,请他在石缝间打几片楔木,将它稳稳固定住即可。石头也和经验或者人际关系一样,不是堆起来就行。
我喘一口气,舒展舒展腰部与手臂的筋骨。喉咙好乾,肚子也饿了。
赫萝的葡萄乾面包应该烤好了,配点蜂蜜酒来吃是再好不过。从爱喝酒的赫萝见到这甜上加甜的组合,或许会摆出一张不敢恭维的脸。
这时,我想到旅馆里不一定还有蜂蜜酒。其原料蜂蜜本身就是极佳的调味料,也可用来防腐,并不便宜。再加上蜂蜜酒对一般酒饕而言实在太甜,在村里制作的优先度较低。
蜜蜂要在这新绿时节才开始产蜜,若没有事先保留,恐怕就没得喝了。我边想边走时,赫萝正好走出旅馆。
「怎么,肚子的虫很准时吗?」
可能是来叫我吃午餐。
「我是看太阳的位置啦。」
我指指天,赫萝孩子似的跟著向上望,随后拉回来点点头。
「寇尔小鬼从以前就很爱讲道理吶。」
「不要再叫我小鬼了啦。」
我苦笑著这么说,赫萝晃一晃她那条比缪里粗上一圈的尾巴。
「汝等这些人,不管几岁都还是跟小鬼没两样。」
被活了数百年的贤狼赫萝这么说,我也无法反驳。
「再说,既然汝认为自己不是小鬼了,又怎么会吵架吶?」
淘气的赫萝总爱出谜语让人想,不过话里有个词令人不解。
「吵架?」
听我反问,赫萝不太高兴地抱胸说道:
「汝弄哭了咱可爱的女儿,要不是咱当汝是自己的儿子,嘴巴早就咬在汝头上了。」
虽然长相和眼睛颜色都一样,被赫萝和缪里瞪的感觉截然不同。
她出来不是叫我吃午餐,而是要问这件事吧。
「呃,那是因为──」
我想说我让缪里哭并不是无缘无故,但赫萝却无奈一笑,戏谑地伸出食指点在我胸口上。
「咱都知道。熊照缪里说的话做,结果弄坏了中岛;汝等忙著重建,结果她自己却往山上跑。连敦厚公正的汝也会发脾气,也是情有可原呗。」
既然她都知道,为何仍用替缪里说话的语气呢?
在这温泉旅馆中,赫萝是对缪里管教最严格、最不留情面的人。唯有赫萝的要求,缪里一句也不敢违背。问题就是,权威这么高的赫萝很少教训她。虽然狼或许就是那样教孩子,不过有时不得不替她著急。
因此,赫萝一反前态替她说话,让我一时摸不著头脑。
「嗯……好呗,既然汝还不懂,就表示『小鬼』二字暂时是摘不掉喽。」
就像黏在小鸡屁股底下的蛋壳一样。
贤狼温柔地眯起眼微笑说:
「缪里这孩子是很顽皮没错,但不是个傻子。」
「这……我懂。」
「而且,她可是非常喜欢汝喔。」
赫萝揶揄我似的嘻嘻笑起来,不过我倒是没怀疑过她对我的亲昵感情。
「我也是啊。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她能乖巧一点,有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嗯~」
然而赫萝随即露出听不下去的脸,收回抵在我胸口的食指再加点力顶一下。
「咱们家的雄性老是乱想些不必要的东西,看不清问题在哪里。」
接著不给我时间想那是什么意思,转身就往旅馆走。
「赫、赫萝小姐!」
「缪里哭得喉咙都哑了,现在应该是哭累了,在睡觉呗。在汝等和好之前,都不准吃葡萄乾面包。」
赫萝这么说完就进旅馆里了。
留下我一个愣在原地。
和好?
我和缪里又没吵架,也没什么和好不和好的。我对缪里做的事,是为了让她知道对错,并不是欺负她。
原本如此肯定的我,在赫萝用那种态度这么说之后,愈来愈没有自信了。
若真要教导缪里,郑重说清楚她哪里做错了应该比较有用吧,而且实在没必要用最伤害缪里的方式对待她。
那么,我为什么会那么做呢?
慢慢拨开记忆的蒙尘后,见到的是底下纯粹的感情。
我是希望缪里向我道歉。是非并不在我的考量之中,也不是要她再也不捣蛋,就只是要她向我道歉而已。
这么说来,其实我对缪里跑去森林玩得再怎么疯也不怎么在乎。毕竟她手臂那么细,根本就无法帮忙堆石头。在旁边摆著一张苦瓜脸枯坐著,我看了也难受。
况且我自己也希望缪里能永保欢笑。
「……啊,我懂了……」
想起当时的情绪,我不敢置信地扶起额头。
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受她尊重,生她的闷气而已。
因此,我才会做出刻意伤害缪里的举动。
十分珍惜缪里的我,平时就经常为她心痛了,结果她还那样对我?如此私人至极的气恼,没有半分神所教诲的义理存在。
现在想想,那的确是吵架的表现。
不过缪里一句道歉也没有还玩了一上午也是事实,事情也完全是缪里惹的祸,两边似乎不太对等。赫萝这么替缪里说话,感觉实在很怪。而且还两边都惩罚,在我们和好前不准吃葡萄乾面包。难道说,她是想藉这机会表现自己身为「大人」的器量呢?那么赫萝应该是真心把我和缪里,甚至罗伦斯都当小孩子看吧。
我站在联络通道正中央歪头思索。
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究竟漏了什么呢……这么想时,旅馆正门传来脚步声。这时期不会有客人,多半是村民吧。
可是这位访客没有敲旅馆的门,从脚步声能听出他毫不犹豫地改变方向,朝这里前进。最后,一张熟悉的脸熟门熟路地穿过遮挡用的木墙缝隙。
「哇!」
入侵者错愕地大叫,大概是以为不会有人吧。
「午安呀,卡姆。」
他是附近温泉旅馆的小孩,和缪里同年,常玩在一块儿。
应该是来找缪里玩的吧,但他装备相当多。肩上扛了根长棍,用绳子束起像是大麻袋的东西,斜背在肩上。最奇怪的是他揽在腹侧,仍满是叶子的针叶树枝。
这身装备到底是要玩什么,看不出来。
「啊,是寇尔哥啊,午安。缪里她在吗?我在家里等她,可是一直等不到。」
「缪里啊?呃……」
我总不能说她被我弄哭,现在哭累了在睡觉,一时语塞。
不过「在家等」三个字引起我的注意。
「缪里约好要去你家玩吗?」
「对呀,我们要去森林比较深的地方。爸……老爸也要一起去,所以我先帮他做完事,结果一直等到刚刚都没看到人。」
改口说老爸,可以感觉到这年纪孩子的好强,令人莞尔。但内容有点蹊跷。卡姆的父亲也要同行?
以玩游戏来说也太劳师动众了。这时,我想起缪里来浴场时说的话。
就是啊!我在森林里找到很厉害的东西喔!大哥哥一定会吓一跳!
这样厉害的东西,需要带村里的大人来处理。这么说来,我只能想到正式的打猎,问题是那与卡尔的装备不符。
接著,我想起缪里下一句话。
所以呀,那个,我们马上去森林把大哥哥──
缪里究竟想去森林做什么?
「总之,既然是缪里发现的,能请你告诉她就算她不来,我们也会留她的份吗?要是被其他人发现说不定会先被拿走,要赶快去才行。」
卡姆重新背好滑掉的麻袋并这么说。
「我也找了一阵子,但还是比不过大人。不过缪里敢去大人不敢去的地方,所以找到一个超大的喔!」
听卡姆说得这么开心,使我想起缪里兴冲冲地跑来找我的模样,也就是那副狼狈样。
「那个,缪里到底在山里找到什么啊?」
胸中的郁闷,是近似懊悔的情绪。
因为这问题的对象应该是缪里,而不是卡姆。
「奇怪,她没告诉你呀?」
卡姆愣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说:
「就是一个巨无霸的蜂巢呀。她说想用来做蜂蜜酒,所以请我爸帮忙。」
卡姆的父亲赛勒斯是村中数一数二的酿酒专家。说到这蜂蜜酒──
到了这个年纪,缪里也对大人做的事深感兴趣,有机会就想喝点酒。不过,她这次的目的完全没有值得质疑的地方。
缪里她确实反省过了。她知道自己犯了错,可是无法帮我们堆石头,光道歉又觉得不够。所以竭尽所能想出自己能做的事,并付诸实行。
尤其她知道我最近特别爱喝蜂蜜酒。
为何我当时不先听缪里说完呢。要是听了,我一定会为她的心意感到十分窝心。
也难怪赫萝会生气。
如果我再多信赖缪里一点,就不会有这种误会了。
「卡姆。」
「什么事?」
我对那男孩说:
「我可以代她去吗?」
卡姆愣了一下,接著老成地耸耸肩说:
「会被叮得满头包喔?」
正合我意。
若不会痛,惩罚就没有效果了。
要摘蜂巢,得用布裹住头和脸,以及所有会露出皮肤的地方。然后燃烧刚折下的针叶树枝,以其浓烟驱赶发狂的蜂群,再拿长棍打下蜂巢,用麻布接起来封口并立刻开溜。
说起来是非常简单。
不过到了傍晚才终于回「狼与辛香料亭」时,出来接我的赫萝错愕得不禁后退。
「……汝的男子气概强多喽?」
虽然笑得很僵,却有著夸人有所成长的眼神。
「缪里呢?」
「在房间。那个傻丫头还在哭哭啼啼的吶,应该是真的很伤心呗?」
而她的话尽管拐了个弯,但仍毫不客气地指责我的不是。
「不过,看来汝已经有所行动了。」
赫萝退向一旁,让我进汤屋里。我不禁猜想,罗伦斯和赫萝之间或许也经常上演这种场面。
「啊,有件事我想请您帮个忙。」
「嗯?什么事?」
「要请您试试味道。」
对「试试味道」很老实的赫萝耳朵高高竖起,看向我手上抱的酒桶并笑开了嘴。
「小事一桩。」
到厨房做好各种准备之后,我就往缪里的寝室去了。
敲敲门,没人应声。
可能是睡著了,但我怕她还在哭,耳朵战战兢兢地贴上门板。
还满静的。
我再敲一次门并做个深呼吸,动手开门。
「缪里?」
稍微开出一条缝之后,我再喊她一声。说不定会有枕头或脸盆飞过来,或是被她臭骂一顿,留点时间比较好。
不过我没感受到任何拒绝的意思,于是将门敞开,见到缪里从头到脚包在被子里,在床上缩成一大团。
「……」
缩成这样应该是完全不想见我的意思,但感觉实在有点滑稽。
既然她不知如何面对我,踏不出和好的第一步,我这个作哥哥的就该主动靠近她吧。
「缪里。」
我再次喊她名字,被团扭了一下。
「够了吧,不要再这样了。」
我请求似的这么说,圆圆被团的角落跟著开了一条缝。
「……明明就是大哥哥在生气。」
虽然是不平的语气,但声音虚弱得稍微戳一下就会粉碎。
「我已经不气了。」
我从书桌拉椅子到床边坐下。
「可以出来让我看一下吗?」
「……」
只能看见她紧抓被子的手。
小小的,柔弱的手。
「……大…哥哥。」
熟悉的称呼钻出被缝。
「什么事?」
「……对不…起。」
尽管已经听习惯了,但仍有种第一次听见的感觉。
「可、可是,那个,我,就是……」
「缪里。」
一听我叫名字,急著想说话,声音却抖得似乎又要掉泪的缪里寄居蟹似的缩回被团里头。
我无力地轻叹一声,说:
「赫萝小姐说你都哭哑了,看来是真的呢。」
「……」
缪里嗓音枯乾,像是哭伤了喉咙,我光是听就难受得想咳嗽。可能是不断地哭,哭到水分都没了还继续哭才会这样。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缪里虽是摔下陡坡而弄得一身血也笑得出来的女孩,不过她小小胸口底下的心,是十分地柔软。
「我拿药来了,对喉咙痛很有效。」
「……」
缪里稍微扭动,从壳底下露一点脸。
「赫萝小姐试过味道了,保证不苦。」
我拿起手上小木碗里的汤匙,再拌一拌后舀起一匙。
「嗯,好吃。」
我自己也试试味道,果然好吃。
应该没吃午餐的缪里,立刻被这几句话吸引。
「不要吗?」
被我这么一问,她再迟疑片刻后慢慢从被团底下探出头来。
「……要。」
模样有如大病初愈,头发平常不会弄得这么乱,脸也哭肿了。
眼睛周围更是又红又肿,但没有生气,像死人一样。
想到我就是始作俑者,心里就好痛,不过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将汤匙拿到缪里面前,哭累的她也毫不踌躇地张开嘴,含了进去。
紧接著,弯折的兽耳直挺挺地弹了起来。
「这、这不是……!」
缪里先是一惊,然后才发现我是什么德性。
「啊,大、大哥哥,你的脸……」
「没想到摘蜂巢原来这么可怕。」
不管包得再密,蜜蜂还是找得到缝钻进来螫人。
弄得我脸上到处是肿包,恐怕有一阵子是很难洗脸了。
「对了,药好吃吗?那是在蜂蜜里加点姜汁和葡萄酒拌成的,听说宫廷歌伶感冒喉咙痛也会这样吃。」
缪里在我的脸和手上的碗之间看来看去,终于破涕为笑。
「好吃。」
「那就好。」
「我还要。」
看来缪里已经恢复正常,但我当然不会训她。
就只是再捞一匙,往她的嘴送,她也乐得尾巴摇来摇去。
「啊,可是吃太多的话你的就……」
「你放心,我们从蜂巢里刮出来的蜜多得吓死人。而且这碗蜂蜜里掺了葡萄酒,放久了可能整个变成酒,早点吃完吧。」
「……我想等变成酒以后再吃。」
「不可以。」
缪里呕气地嘟起嘴。已经完全是平时的她了。
不过,当她缩回鼓得很故意的脸颊而笑的那一刻,似乎又快要流泪,害我紧张了一下。
事实上,缪里也笑著擦了擦眼角。
「大哥哥笨笨。」
意思我就不深究了。
「真的很对不起。」
缪里听了满意地微微笑,张嘴讨更多蜂蜜。这时,她露出注意到异状的表情。
「怎么了?」
就在我这么问时,缪里毫无前兆地向前探身,在我脸颊亲了一下。
还发出象徵性的「啾」一声,刻意慢慢地后退。
见我傻在当场,她歪起头对我微笑。她当然知道我遵从神的教诲,立过禁欲之誓,没事就会逗我寻开心。
「缪里,你是觉得自己很欠骂吗?」
「我不是闹你,是听说把蜂毒吸出来会比较快好啦。这是治疗。」
说一句顶一句。
而且她本来就是个超级捣蛋鬼。
「对了,手上的我自己是吸得掉,可是……」
缪里的手指慢条斯理地钩上领口,用力把脖子往我凑。
「这里也被叮了。」
她又白又细的脖子上的确有个螫痕。问题是她领口拉到很危险的位置,大展玉颈的模样非常煽情,比蜂毒更毒。动作能这么像样,应该是来旅馆表演的乐师或舞娘想逗她玩而教她的吧。
不过缪里毕竟是缪里,超龄狐媚只持续了那么一瞬间,马上就玩得不亦乐乎般大摇尾巴,更往前凑。
只要知道她还是平常的她,就容易冷静对付了。我从胸前取出装在贝壳里的软膏,往兴奋地闭眼等待的缪里脖子轻轻一抹。
「这是赛勒斯先生分我的药,听说很有效喔。」
我故意对缪里做出大大的笑容,缪里没趣地嘴抿成一线,吊起眉毛。
「讨厌啦,大哥哥什么都不懂。」
「我怎么不懂,你的恶作剧才逃不过我的法眼呢。」
「噗~!」
缪里嚷嚷一声,对著我大张嘴巴。
「蜂蜜!」
虽然把嘴巴深处也露出来实在很难看,不过那倒是很适合缪里。而且,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再舀一匙蜂蜜往缪里嘴里送,她跟著要敲出声音似的用力闭上嘴。这时我发现,那张嘴让我想到的,一定是自己迟早会被她往头上咬一口的预感。
「还要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慌不忙地问。
至少美食当前的时候,缪里是乐得没时间咬我。
「要!」
这是发生在缪里笑声响亮,新绿时节傍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