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老了这么多岁啊……罗伦斯感叹地躺在马车货台上,望著天空。
「好了呗,大笨驴。汝要躺到什么时候?」
这时,一块毛皮带著这句话盖上他的脸。隔著气味有如吸饱阳光的乾麦秆,又像炖蜂蜜那么香甜的毛皮望著天,能看见经过仔细梳整的毛发闪闪发亮。
「你帮我驾一会儿车也无所谓吧,你不是在旁边看我拉缰绳好多年了吗?」
在毛皮底下的脸这么回答,结果被毛皮使坏地用力刷了几下。
「咱是约伊兹的贤狼赫萝。尊贵的狼才不会替马拉缰绳吶。」
罗伦斯拨开脸上的毛皮,见到少女抱著胸,不服气地低头看他。
她有著亚麻色的头发和泛红的琥珀色眼珠,以及与头发同色的三角大兽耳,跟一条在风衣下左摇右摆的毛茸茸尾巴。即使与她相识已有十多年,长相却与当年丝毫无异。
因为自称约伊兹贤狼的赫萝并不是人,而是寄宿于麦子中的精灵一类,是狼的化身。
「……那你等我一下。腰好痛……」
「唉……」
赫萝刻意重重叹息,松开手翻起行李。
「如果是雄性操劳的结果,那还有话讲。」
并唏嘘地侧眼往罗伦斯瞄。
「那座城镇的庆典都过了好几天了耶?结果汝才坐一天驾座腰就痛得不能动,实在是太丢人喽。」
最后她从布袋翻出的是一块大面包、奶油、乳酪和蜂蜜。
「喂喂喂,你这是想一次吃完吗……好痛,唔唔……」
那每一项都是他们住在斯威奈尔镇这几天,因帮助兑换商公会而得来的谢礼。前些日子,罗伦斯代表温泉乡纽希拉村来到斯威奈尔,协助他们举行镇上的大庆典。在这个称作亡灵祭的庆典,各公会代表要设法空手捕捉在镇中广场狂奔的猪和羊,并交给团队当场宰杀,相当豪迈。在狼所变成的赫萝帮助下,罗伦斯交出了非凡成绩单,但始终是战胜不了岁月的侵蚀。
庆典期间,肌肉和关节是一天比一天痛。以为终于能正常走动了之后启程回家,却落得这副德性。
「汝这大笨驴就乖乖歇著吧,咱自己要在这享受一会儿。」
说完,赫萝就准备享用她胸前大到要用两手捧著的大面包。不过没有撕成小片,而是直接抹上奶油。在温泉旅馆,为了顾及独生女缪里的教育以及客人的眼光,她的举止会再端庄一些,但这里是谁也不会看见的林边车道。
涂上一层厚厚奶油后,赫萝大口一张,咬了下去。
即使面包皮碎屑掉个不停也不捡,她吃得是尾巴猛摇,好不痛快。
「真是的……」
罗伦斯自知说再多也没用,只好放松力气望著天空发愣。
在赫萝咬下三口面包之际,她也撕了一块送到罗伦斯嘴边。只是那一块真的很小,罗伦斯只好告诉自己不是她吝啬,而是为了方便入口。
咸滋滋的奶油,加倍突显了小麦面包的甜味。
罗伦斯一面望著天空一面嚼,一口咽下去。天气晴朗,没什么风。
偶尔这样过其实也不坏。
「现在这样,会让人想起从前吶。」
几只小鸟从草原飞向森林。赫萝像是受到振翅声的牵引,抓著装葡萄酒的皮袋喃喃地说。
看来她那么说不是因为大白天就这么纵情地喝醉了的缘故。
「你还想旅行吗?」
从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是在四处驾车做生意的途中邂逅赫萝,并在为她寻找故乡的路上,遭遇了好几次令人头昏眼花的骚动。
虽觉得她和当时一点也没有变,不过现在从底下看起来,果然还是多少有点变化。
赫萝低下头苦笑。
「大笨驴,怎么会吶。」
她站起身,拨去满裙子的面包屑,伸个大懒腰。
眺望周围景色时,嘴角漾起满足的微笑。
「咱喜欢每天都有温泉泡的地方。那可是咱盖的旅馆吶。」
再次低头时,赫萝咧嘴笑出虎牙。
罗伦斯眯起眼,并不是因为阳光刺眼。
「有温泉能泡,腰痛也会好得很快吶。」
「就是啊。况且现在夜里还很冷,打野宿可不好受呢。」
出太阳的时间还算温暖,可是森林暗处仍有不少积雪,日落之后转眼就冷得吓人。若没有赫萝的尾巴,根本就不能睡。
「要是因此感冒可就得不偿失了。为了接夏天的客人,还有好多东西要准备,而且有新人要来了。得另外准备一个房间,工作怎么分配也要重新想过呢。还是早点回去早点处理来得好……呃,怎么啦?」
罗伦斯检查待办事项到一半,忽然发现赫萝在瞪他。
不像生气,而是冻伤的脚趾发痒却搔不到的脸。
「没什么。」
说著,头用力甩向另一边。
罗伦斯愣愣地盯了赫萝的侧脸一会儿,终于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而不禁苦笑。
「喂,你还不能接受啊?」
赫萝看也不看罗伦斯。
「汝在说什么东西?」
竟然还装傻。
「真是的……」
虽然无奈却无法忽视,是因为赫萝一半是开玩笑,但仍有一半是真心。待在斯威奈尔参加庆典这几天,他们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原以为他们要直接抢温泉乡纽希拉的生意,使得众人议论纷纷,结果他们的真面目居然是非人之人,而且既不是鸟也不是兔子或羊,偏偏是狼。
他们原本在南方以当佣兵维生,后来偶然得到一张许可证,想在那块土地打造一个温泉乡以安身立命。或许是预料中事吧,这张许可证引起了一些麻烦事,最后是由罗伦斯协助他们解决问题。
但就在以为事情圆满结束后,罗伦斯才想起自己为刻划这圆而割去的「角」。
他们之中的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住在那里。
所幸帮助他们的人开了间温泉旅馆,而过去支撑旅馆劳务的老实青年,和成天调皮捣蛋却还是会做点家事的独生女一起离家远游,正为人手不足所苦。只要雇用她,双方是皆大欢喜。
若要挑个问题,就是那个人的外表是个年轻女孩。而女孩是狼的化身,似乎也让赫萝有点不太高兴。
然而罗伦斯已经说好雇用这个女孩──瑟莉姆了,赫萝也不能随便赶人。不然她会无家可归,又被迫与她从南方迢迢而来的兄长几个分开。非人之人要独自住在陌生城市相当困难,赫萝对孤独又比他人敏感得多,以致于没有反对雇用瑟莉姆。现在这样,可能是狼的地盘意识在她理性底下偷偷作祟。
「我不会因为人家年轻就跟她怎么样啦。」
这种话罗伦斯说了好几次,可赫萝就是无法由衷接受。
「大笨驴,咱才不是担心那种事。」
赫萝说是这么说,但罗伦斯知道多少还是有那么点关系。这让他很想藉这个机会,阔论自己对赫萝的爱是多么坚贞不渝。话说回来,赫萝连掉在两座山谷外的手套都可以闻得出来,自然比谁都更清楚在这个屋檐下,没有任何事能瞒过她。
因此,那与道理无关,是情绪的问题。
这样的赫萝,让罗伦斯觉得可爱极了。
因为贤狼赫萝只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滑稽的样子。
「……汝在偷笑什么?」
被那双冷冰冰的眼一瞪,罗伦斯立即转头。
要是在这时节惹赫萝生气,就得在寒夜里一个人睡了。
「不管怎么说,等我们接瑟莉姆进来,忙碌的夏天就要到了,我才没时间乱来呢。」
「……」
赫萝嘟著嘴不说话。若是平时,罗伦斯已经搂住赫萝,说著:「好嘛好嘛~」哄她了,可是现在腰很痛,连那种事都做不到。为此唏嘘时,赫萝静不下似的抽动兽耳和尾巴,凝视远方。
「就说咱不是担心那种事了嘛。」
赫萝难得地含糊嘟哝后,抓起风衣兜帽重新盖好头。觉得奇怪时,远方依稀传来婴儿哭声似的声响。
这种路上哪来的婴儿?罗伦斯这个疑问,随即从后来的独特铃声获得解答。
赫萝不高兴,或许是因为老早就发现他们的存在也说不定。
那是和由狼化成的赫萝相排斥的行业。
牧羊人。
「大笨驴。」
赫萝留下不知对谁说的牢骚,用毛毯盖住头装睡去了。
喀啷喀啷。牧羊人系在手杖顶端的铃摇出略显沉钝的声响。他们就是以这样的杖为身分证,在城外养羊。
据说他们得日复一日地赶羊去其他地方,还得时时担心羊只逃跑、遭野狗袭击或被窃,晚上很难睡得安心,是一种非常辛苦的工作。再加上他们久久才会回一次城,总会被当成外地人。
更糟的是,由于一般人不容易认识他们工作的样子,很容易遭受误解。甚至有人以为他们懂得野兽的语言,能和它们沟通,且热衷于许多渎神的行为。从前旅途上,就有个牧羊人的女儿受过这类偏见。
他们可以依靠的伙伴,大多是一只牧羊犬。牧羊犬会协助集中羊群,不时和主人联手驱赶贼人,或打退觊觎羊的狼。对于狼的化身,特别爱吃羊肉的赫萝而言,没有比牧羊人更讨厌的了。
罗伦斯明白赫萝装睡,是要他自己去应付牧羊人的意思。于是他忍著腰痛坐起身来,并为眼前画面揉揉眼睛。
因为那实在很稀奇。
「感谢神的指引!旅人啊!」
牧羊人在一小段距离外停下来,大声吶喊。牧羊犬也跟著大吠一声,使羊群停止移动。数量很多,不是十几二十那么少,真的是大型羊群。不仅量大,这些下半身沾满泥巴的羊各个又圆又胖,看起来十分健康,表示牧羊人技术优秀。
头发斑白、蓄了山羊胡的友善牧羊人,就站在叫个没完的活泼羊群前。
但不知为何,他把牧羊犬扛在肩上。
「我是牧羊人,叫霍拉多!」
牧羊犬有著红褐色长毛,扛在肩上还以为是霍拉多的头发。
自称霍拉多的牧羊人脸上皱纹颇深,看来年纪不小,这样扛著狗感觉特别奇怪。
「我是旅……咳咳,我是克拉福‧罗伦斯,在纽希拉开温泉旅馆!有什么事吗!」
为了不让羊叫声盖过我的声音,我也扯开喉咙喊话,而霍拉多似乎得到答覆就已十分感激,深深颔首。
「能在这遇到罗伦斯先生您,实在是神的恩典啊!如果您愿意可怜我,可以请您送我到斯威奈尔一程吗!」
这么说完,霍拉多晃晃身子,调整肩上牧羊犬的位置。牧羊犬虽乖乖让他背著,眼睛却毫不松懈地盯著羊群。
「我们刚离开斯威奈尔,正要往北走呢!」
斯威奈尔离这有点距离,恐怕无法在日落前赶到。若不想在这季节野宿,就该继续北行,在路上找间旅舍过夜才妥当。
「噢……这样啊……」
大概是期盼能遇上顺路的人吧。
霍拉多显得很失望,肩上的牧羊犬差点滑下来。
「出了什么事吗!」
牧羊人不是不会和旅人交流。有些人相信牧羊人拥有类似魔法的力量,在路上遇到了会请他们祈祷。有的牧羊人也会主动询问能否提供帮助,以赚取外快。
不过霍拉多没那种感觉,罗伦斯也是第一次见到扛著牧羊犬走的牧羊人。
「我这伙伴不小心踩中尖石,受伤不能走了!」
罗伦斯这才注意到,霍拉多扛在肩上的牧羊犬右前脚裹著布。
「这……」
他过去也是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的旅行商人。要是在那种时候,堪称唯一聊天对象的拉车马受了伤,心里会作何感想呢。
罗伦斯心里一闷,视线垂落货台。
狼之化身正裹著毛毯闹别扭。
「赫萝……」
对话她应该全听见了,也能从罗伦斯的语气听出他的意思。
这时候雪还没融光,路上的雪融了又冻,弄得一片泥泞。在这状况下,赖以维生的牧羊犬又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弄伤了脚,走不动了。
怎能见死不救呢。
「可能要野宿喔……」
罗伦斯的手略带犹豫地抚上毛毯。没有凶猛的狼龇牙咧嘴地跳出来,只有将毛毯鼓得圆圆的毛茸茸尾巴摇动几下,并丢出一句话。
「要是冷了,汝会想法子替咱暖暖身子呗?」
赫萝的意思,是到时候她想喝从斯威奈尔采买的蒸馏酒。
「要是你醉倒了,我也会弄得你服服贴贴的。」
「哼。」
从音调听来,是成交了。
「霍拉多先生!」
霍拉多正在关切伙伴伤势,随这一唤抬起头来。
「我就送您一程吧!」
霍拉多立刻展露笑容。
「非常谢谢您!」
「那么,送到镇上就行了吧!」
窝在他脚边的赫萝还很刻意地按住耳朵,不过一部分是因为羊群叫得愈来愈吵吧。
「不了,我刚想到一件事。要是让您送我去镇上,我没有东西能报答您!」
不需要这么客气。才想这么说,霍拉多先开口了。
「所以,能请您帮我看一下羊吗!」
「看羊?」
罗伦斯不禁自呓似的反问。
难道他要在这段时间自己扛著伙伴跑到镇上吗?
「我想起有一个旧识住在那里!」
霍拉多这么说,遥指罗伦斯背后。
该不会这是圈套,已经有山贼绕到背后,准备夹击吧。这想法使罗伦斯背脊一凉,不过赫萝不会没察觉。家里最强的看门狼,正在毛毯下按著耳朵嘟嘴闹情绪。
「我认识烧炭场的炭工,这时候他应该在那里!我把伙伴交给他照顾就好了!所以想请您帮我看一下羊!」
无论牧羊人技术再怎么好,带这么大群的羊进森林肯定不会平安无事。不如就替它看个羊,这样或许还来得及在日落前赶到下一间旅舍。
「就这么办吧!」
霍拉多释然一笑,拨开羊群走近。
红褐色毛发的牧羊犬不安地回头望望羊群。
最后死心地转回来,看向罗伦斯。那是双有灵性的深褐色眼睛。
「愿神祝福罗伦斯先生。」
「别客气,我原本就打算在这待一会儿。」
「原来……」
霍拉多来到货台边,注意到赫萝后领会地点点头。
「远远看,还以为是个小伙计呢。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别误会,我是这几天参加斯威奈尔的亡灵祭,现在腰很痛想休息休息。」
霍拉多听得一愣,表情尴尬地张著嘴,不知该不该笑似的。
「对了,霍拉多先生。」
罗伦斯问:
「您不怕我带著羊群跑掉吗?」
霍拉多不改暧昧笑容,以偏蓝的眼注视罗伦斯。
感觉上,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辛苦,他都会用这样的表情目送夕阳。
「说也奇怪,我每天看著这些羊,倒也慢慢看出了一双能够识人的眼睛。」
罗伦斯耸肩点点头。
「而且路上这么泥泞,森林里又都是雪,就连那边的草原也还有一大片雪。至少在春天到了之前,我怎么样也不怕追不到您。」
一点也没错。
「那么,这些羊就暂时交给我吧。需要水吗?想喝葡萄酒也行。」
「谢了,我喝点水就好。」
罗伦斯从行李取出皮水壶,霍拉多跟著取得罗伦斯同意后,将伙伴放上货台,接过皮水壶喝了一些,并盛一些在手上给伙伴喝。牧羊犬摇尾喝水之余,不时查看毛毯底下赫萝的动静。
「那我这就走了。烧炭场没有多远,不带羊的话很快就能回来。」
说著,霍拉多又将伙伴扛上了肩。
「要是那位烧炭工不在或找不到人,我就当作是神的意旨,送你去斯威奈尔吧。」
霍拉多感动地注视罗伦斯,低头致谢。
接著毫不迟疑地拨开树丛进入森林。
「好啦。」
罗伦斯拿起倚在货台上的牧羊杖喃喃自语。
「虽然只是暂时,这么大群羊,我管得动吗……」
咩咩叫的羊群一见管束他们的霍拉多和其伙伴离开,立刻像铁箍松了的酒桶,开始分散。
罗伦斯想站起来,全身关节却痛得他哀声连连。
「唔唔……可恶,受不了。」
但他相信动起来以后就会多少好转些,抓住货台边缘要下车时,手杖却忽然被抢走了。转头一看,赫萝没好气地拿著手杖。
「汝还真是讨厌。」
「咦咦?」
「咱可不是吃饱睡睡饱吃的窝囊废。咱是汝的什么人呀?」
罗伦斯还记得,自己行商时期也被赫萝这么问过而说不出话来。
那是走路只看著脚边,真心希望神会保佑他捡到几个零钱的时期。他不敢相信眼前就是颗巨大的宝石,没胆伸手拿。
不过,现在就能大方说出口了。
「你是我最骄傲又可爱的太太呀。」
赫萝瞪大眼睛,耳朵和尾巴拍到能发出声音。
「大笨驴。」
「不然是什么吶。」
赫萝轻盈跳下货台。或许是因为身材瘦小,牧羊杖看起来特别大,别有一番趣味。
然而,原以为赫萝潇洒下车后就会开始领羊,结果她忽然掉头踩上车轮,上半身往货台伸。
「怎么啦,找什么?」
翻找行李的赫萝表情迫切地说:
「尾巴会沾到泥巴啦!尾巴的套子有带来吧!」
其实赫萝在这几年也变了不少呢。
可能是太宠她的缘故吧。罗伦斯没有说出口,只敢在心里想。
牧羊人常会被人讥为人与野兽生下的孩子。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绝大多数都在山野间过活,让居住于城镇的人感到神秘所致。
然而,只要见过一次牧羊人的技术,就能发现这糟糕的偏见其实是来自于某种惊叹。
因为他们只靠挥舞一枝手杖,就能任意操控羊群的动向。
「喂!就是汝!不要跑!」
喀啷喀啷。杖头响起粗暴的钟声。赫萝不太像是挥杖,比较像是抓著一条救命绳。一顾右边,左边就想走;往左边一瞪,右边就趁机开溜;两边一起骂,结果还有羊肆无忌惮地想从正面远走高飞。
赫萝东奔西跑忙得团团转,弄得整条小腿都是泥泞。
「这些……蠢羊……!」
最后还抓住眼前一头羊的脖子发脾气。被咬牙切齿的赫萝抓著,这头倒楣的羊求饶似的叫了一声。不过羊群实在很大,周围的羊一副事不关己地各走各的,就是不肯乖乖待著。
罗伦斯原以为赫萝是狼的化身,管羊是轻而易举,而她自己多半也是这么想吧。
但结果显而易见,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呼……呼……」
赫萝赶得气喘吁吁,甚至乾咳起来。沾满泥巴的风衣下襬底下,尾巴套胀得都要撑破了。尽管羊被赫萝一瞪就会乖乖听话,然而眼睛一离开就马上忘了。
既然人只有两只眼睛,实在无暇他顾。
「赫萝,你还好吗?」
罗伦斯看不过去而出声慰问,结果连他也被瞪了一眼。
若问她要不要帮忙,就得为伤害她自尊付出代价了吧。
「呜~~~为什么都不听话!」
赫萝气得手杖往地上一插,而羊群仍不停往四面八方流散。
咩~咩~叫声不绝于耳,似乎也加剧了她的烦躁,能明显看出她兜帽底下的耳朵高高竖起。
在深呼吸下身体彷佛胀大了一圈后,她说了一句非常恐怖的话。
「是不是想见识见识咱的厉害啊?」
她不会真的想现出真身吧?罗伦斯不禁一怔。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只是个十来岁的瘦弱少女,实际上却是比人高上数倍的巨狼。要是变成狼形对羊群发狠,别说羊群会吓得发抖了,搞不好会当场吓死。
在每座城镇都急需补充物资的这个时期,死了一头羊就是严重的亏损。「冷静点啊。」货台上的罗伦斯对赫萝的背影祈祷般的说。
「……唔……呜呜。」
这时,他发现赫萝的肩在颤动。
起先以为是吸鼻涕,但不太对劲。
正想喊她时,赫萝要甩开不快似的扬起手杖。
「不要动!」
三头结伴离群的羊立刻定在原地。
果然瞪著眼睛说话,它们就会听。在斯威奈尔的庆典上,罗伦斯也是靠赫萝的这种力量才夺下冠军。或许就是因为如此,赫萝现在才特别气恼。
而且,她的样子真的很不对劲。
这次明显地吸了鼻涕,用空著的手擦擦脸。
「赫萝?」
这一唤使她猛然一抖。
罗伦斯也同样吃惊,彷佛见到挨骂的孩子。
她该不会以为自己势在必得地抢走手杖却管不好羊就会挨骂吧?这反而让罗伦斯有点伤心。他可不认为自己心胸这么狭窄。
然而赫萝身体又缩得更小,两手都紧抓在手杖上。
不会吧?不会真的是那样吧?
罗伦斯自己都想哭了。但就在开口安慰她时──
「咱、咱才不是……白吃白喝的饭桶。」
那声音好细小,让罗伦斯希望是自己听错。
平时那威风凛凛,凡事从容不迫的赫萝,现在背影小得可怜。
「我又没那样想。你怎么──」
说到这里,罗伦斯终于想起一件事。
那是在斯威奈尔的一段对话。
他们曾和掌管斯威奈尔的米里,讨论能否雇用来自南方的狼族到纽希拉工作。同样也是非人之人的米里,见到赫萝对雇用瑟莉姆他们的态度消极时,说了一句揶揄的话。
──是因为有同族在,就不能放荡地白天喝酒睡大觉吗?
赫萝是个爱面子又固执的人,在独生女缪里或寇尔面前就会规规矩矩,摆出母亲及一家之主的样子。可是那层皮底下,却是比捣蛋鬼缪里更纤细,有点内向的少女容颜。
而且赫萝很容易往负面方向想。或许是独自活了一段让人想像就头晕的岁月,不得不凡事都靠自己决定所造成的弊病,有些部分先入为主的想法很重。虽然有时有助于快速解决问题,但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栽跟斗。
现在就是如此。
罗伦斯按著疼痛的腰,摇摇晃晃地站起,咬牙爬下货台。羊群仍不断咩咩叫,愈走愈散。
他放下羊群,从背后紧紧搂住也快散了的赫萝。
「不管瑟莉姆再怎么勤劳都无所谓,你爱在暖炉前喝多少酒就喝呀。」
可能是想做点榜样给新人看,但自己以往过得实在太悠哉,一想像自己工作的样子就失去自信了吧。
「你每天赖床,三不五时就到厨房找东西吃,有空就保养尾巴的毛,我却都没说过你的不是,就是因为知道你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好了呀。」
若将纽希拉的温泉旅馆视为一个族群,那么罗伦斯认为赫萝的地位在他之上,也明白她表面上什么也没做,实际上仍确实守护著这个族群。
只有赫萝管得动调皮捣蛋的缪里,老实的寇尔操劳过头时,只要赫萝板起脸叫他休息,他就会乖乖休息。找东西吃的时候,也会向全权管理厨房的汉娜转告罗伦斯交代的事。
当罗伦斯因旅馆经营不顺而显得沮丧不安时,她也会像填补危墙缝隙的小树枝,稳住罗伦斯的心。
这就是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运作方式。罗伦斯不会因为新人瑟莉姆的加入,就要赫萝劈柴烧火,给乳酪抹盐巴,那些事情交给其他人做就行了。家里只有赫萝能统率整个族群,只要她做好份内工作,罗伦斯不会有半句怨言。
若要挑个问题,就属赫萝自己不太喜欢站在顶点吧。
因为这个缘故,才会有现在这种事。
假如她喜欢居上位,那就不会因为瑟莉姆的加入而慌了手脚,也不会死脑筋地认为自己该怎么做才对了。而是会卷起袖子,等著调教这个小丫头。
「对不起喔,我都没注意到。」
罗伦斯也握起赫萝手中的牧羊杖,但没想到她仍有抵抗。
「呜……不、不能让羊决定谁来管它们。」
赫萝也真不是普通地固执,到现在还放狠话。
这比说「我没事」来得更让人安心多了。
「话是没错啦……可是羊群都四处散开了耶。」
羊开始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既然赫萝一个人忙不过来,多一个人帮忙总行了吧。罗伦斯心想。
「来,手杖给我。你有狼的威严,不需要这个吧。」
不过赫萝还是不放手。
「……那只狗都做得到……凭什么咱……」
接著如此低语。看来她是赌上了狼的自尊,不想输给狗。
「虽然说牧羊犬还是狗,但那就是专家的技术吧。」
那只红褐色的狗,即使被霍拉多扛在肩上也依然做好它的工作。不管怎么想,这当中一定有其秘诀。而赫萝也偶有似乎管住羊群的时候,或许真有些道理在。
「真的很不可思议呢,就连我在货台上看,想一只不漏地看住所有羊都没办法。可是那只牧羊犬如果脚没事,明明视线比羊低也能管住整群羊。」
既然狗的视线比羊群低,那么照道理来说,它看不见整个群体。
而它却依然能统管羊群,导向所需方向。听起来像魔法,但没有那种事。
所以是为什么呢?
罗伦斯歪头思索,忽然有个灵感。对了,既然是群体,那也是当然的吧。
「赫萝啊。」
赫萝随这一唤转头,脸像个刚呜咽过的少女,而她确实是刚呜咽过。罗伦斯用拇指腹替她擦擦眼角,说出他的想法。赫萝是有点怀疑,但也认为有一试的价值。
于是拿著手杖踩上车轮,站到货台边上。
且睥睨我行我素的羊群,用力挺胸大吸口气。
接著喊出一声:
「大笨羊!」
不用狼嚎,是怕霍拉多听见而急忙赶回来。
所有羊的反应都一样,听见狼的叱喝就全都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想尽快逃到安全的地方。可是大多不知该往哪去,只是互相推挤,咩咩叫个不停。
而它们的视线,全集中在群里的某个角落。
盯著某头羊,想配合它的步伐。
「找到了,就是汝!」
赫萝挥杖指向它。那头羊体型并没有特别大,外观十分普通,但一被指著就乞怜般咩咩叫,周围的羊也立刻紧张起来。
这头羊,就是这群体的首领。即使是乌合之众,也有明确的阶级关系存在。只要掐住首领的脖子,就能控制整个群体。
赫萝指著羊向右画弧,被狼盯住的羊也不得不从。羊群首领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动,其他羊立刻跟上,带动整群羊,让人看了好不痛快。
「呵。」
赫萝像是从地狱爬上天堂,在货台上得意微笑,满面春风。只要懂得窍门,赫萝不一会儿就上了手,甚至只用下巴就能指挥羊群在原地绕圈散步。
后来可能是怨气散尽了吧,赫萝终于跳下货台,这时光是瞄一瞄就足够操纵羊群了。
「咱偶尔也该换个角度想想吶。」
罗伦斯耸耸肩,赫萝自嘲意味浓厚地笑。
「盯著同一只羊太久,眼光变僵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完,赫萝往罗伦斯怀里钻。
「我以后只要看同一只狼就好,轻松多了。」
「敢看别的狼,看咱怎么教训汝。」
「那还用说吗。」
罗伦斯摸摸赫萝的头,感叹地吁一口气。
「可以放心雇用瑟莉姆了吧?」
赫萝抱著罗伦斯深深吸气,然后憋住。
「她跟你一定合得来啦。」
「大笨驴。」
吐出憋住的气之后,赫萝笑著说:
「咱又不是小孩子。」
就是说啊。罗伦斯耸耸肩,赫萝也笑呵呵地往他蹭脸。
羊群们嫌肉麻似的咩咩叫,慢慢地绕圈走。
尔后霍拉多顺利将伙伴寄放在烧炭场,领回了羊群。虽然罗伦斯腰还在痛,但时候不早,该出发了。
直到霍拉多和羊群全数离去,他坐上驾座,手握缰绳。
「来,回家吧。」
「嗯。」
身旁的赫萝以平时的调调回答。
她毫不在意自己一脚是泥,头轻轻倚上罗伦斯的肩,开心地摇尾巴。
这是发生在冬寒尽散之际的事。
能感到新的一季正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