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是下雪了,但纽希拉的夏季再怎么短,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睁开眼睛,罗伦斯逐渐清晰的视野见到赫萝正在梳尾巴。
「梳尾巴的声音啊……」
要是下了雪,旅馆的工作转眼又要加重了。罗伦斯松了口气,放松微抬的脖子。
季节刚进入初秋,夏季的泉疗客才走完。这时候多得是时间为冬季作准备,还可以睡个回笼觉,非常宝贵。
「梳掉的毛要记得丢喔……」
罗伦斯将被子拉上肩,翻身背对赫萝。
就在他任凭急涌的睡意淹没,要消除累积一年的疲劳时──
「喏,汝啊。」
一团轻盈的皮草掉在脸上。当然,那不是御寒用的兔毛。
感觉无疑是上等毛皮,却与鹿毛和兔毛等专食草树嫩芽的野兽不一样,不过没有狐狸那么粗,也没有熊毛那么硬。
那是柔韧滑顺,有如原上清风的狼毛。
然而平时再怎么夸、再怎么疼爱,现在也只会妨碍人睡觉而已。
「唔……做什么啦……」
罗伦斯略为冷淡地拨开狼毛,结果接下来是一只手拍在他脸颊上。
「今天不是要去捡栗子吗?」
「中午再去就好啦……」
拨开尾巴就算了,拨手会惹赫萝生气。这点罗伦斯早已学乖。
所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起贴在脸上的手,指头穿过指缝扣住,最后轻吻一下……在这之前却输给睡魔,开始打鼾。
独留床边的赫萝叹口气,甩甩尾巴。
「大笨驴。」
然后也钻进被窝里,抓住罗伦斯的背。
季节刚进入初秋。
这是个全村静谧,弥漫慵懒气氛的早晨。
罗伦斯对掌厨的汉娜,和来到旅馆不足一年却从杂务到记帐一手包办的瑟莉姆交待一些事情后就离开旅馆。回笼觉睡过头,都快中午了。纽希拉的白天特别短,一转眼就要天黑。
将装满午餐要吃的面包和烤腌肉的袋子提上肩后,罗伦斯再背上用来装树果、蕈菇的折袋,以及路上饮水和葡萄酒的皮袋,活像个徒步的旅行商人。
而快步走在前头的赫萝则是一身轻盈,忙著用细枝逗蜻蜓。
「这样会不会不太公平啊?」
罗伦斯边调整行囊位置边这么说,而赫萝一脸茫然地转过头来。
「什么不公平?」
她装傻的样子实在太过纯真,让罗伦斯只能叹息回答:「没什么。」
赫萝纤细的肢体彷佛长了翅膀,在森林里走得轻快无比。她外表虽是十几岁的少女,实际上却是宿于麦中,已经活了好几百年的狼之化身,当然擅长走山路。
她还有狼耳和狼尾巴,小小的身体蕴藏巨狼的力量。不时停下来嗅一嗅,不需回头往罗伦斯看一眼,就拿手上细枝敲敲树根,指指方向,把他当仆从般使唤。
而每当罗伦斯往她所指的方向找,大多会找到肥美的蕈菇。有一次是野鼠的巢,看到一家子担心地抬头望。罗伦斯便留下一片蕈菇,替赫萝的恶作剧道歉。
「你心情还真好。」
罗伦斯打开背上袋子,边摘蕈菇边笑著这么说。
旅馆有外人,得用三角巾和缠腰布遮掩狼耳狼尾,备受压迫。现在她可能是重获自由,感觉很畅快吧。夏天客人很多,得分配给赫萝的工作也跟著增多。今年还在工作当中发现从前逃离战乱,最后亡于这片土地的旅人遗体,引起一点小风波。看来在当时喧嚣已不复见的现在,她已能打从心底享受这秋高气爽的晴天了。
说起畅快,罗伦斯也不遑多让。
往年,他们身边还有个独生女缪里。天真烂漫的她有如太阳的化身,进了森林就如小狼似的横冲直撞,跌跌跑跑,最后哈哈大笑。想吃毒菇比胆量的事,还不只一次两次。
今年不必为缪里暴冲穷紧张,甚至可以一边看松鼠在树枝上啃树果,一边悠哉漫步。
不过,罗伦斯其实非常喜欢那种令人伤脑筋的吵闹气氛。
他的独生女缪里追著当哥哥倾慕的寇尔下山旅行已经半年有余。罗伦斯猜想,自己担心他们或许不只是因为天下父母心,也是想重温那消失的喧嚣吧。
这么说来,赫萝在罗伦斯忧心忡忡地再三反覆阅读缪里寄来的信时总会笑他傻,也是有她的道理。
因为走在前头的她表现得这么开朗,八成是想替罗伦斯填补这段缺失。
「……喔不,我太瞧得起自己了。」
前头,赫萝和一只似乎离巢没多久的年轻狐狸模拟猎蛇的动作。引以为傲的尾巴沾上许多落叶,她也乐得咯咯笑。
「嘿咻。」
这或许就是她厉害之处吧,大至纽希拉八方山岭,小到野鼠巢穴位置,赫萝是无所不知。在她的带领下,边玩边走也能不知不觉地装满一整袋。照这样看来,说不定到了栗子林都没力气捡了。
于是罗伦斯趁早喊休息,而赫萝像个林中妖精,指向森林深处。
那里有处因老树倒下而形成的广场,太阳照得进来。倒木旁开了一朵花茎细长的浅红色美丽小花,罗伦斯坐在上头解下行囊,里头满满都是蕈菇,多到可以摆摊了。
「来,喝点水。」
当他坐在倒木上准备午餐时,原本跑得不见踪影的赫萝拿著皮袋回到他面前。
看来是找个池塘打新鲜泉水来了。
「啊,谢谢。再等一下,午餐马上就好。」
「嗯,肉要多一点喔。」
语气中甚至没有一点戏谑。赫萝站在罗伦斯身边,舒爽地眯起眼,望著随风摇曳的树林这么说。
罗伦斯莞尔一笑,开玩笑似的在面包里塞了快满出来的肉,交给赫萝。
赫萝惊讶得瞪圆了眼,然后笑呵呵地收下。
秋天的森林是最丰富的粮仓,但说不定比积满深雪的冬天还要危险。毕竟人类爱吃的东西,对其他动物而言也是美食。
在赫萝孩子似的捡了成堆栗子,根本背不回去而开始挑拣未遭虫吻的部分时,事情发生了。
啪叽。小枝折断声使罗伦斯回头一看,见到正后方有头远高于他的大熊。要是它一掌打下来,当场就会没命。罗伦斯停下手,盯著它乌溜溜的眼睛看。不久,赫萝回来了,她摇著尾巴说:
「有事吗?」
身为人类的罗伦斯不懂林兽的想法,但狼的化身赫萝就懂了,而罗伦斯懂她的想法。所以只要看赫萝的表情,就能大致看出对方的来意。
从赫萝平静的笑容看来,那多半是个规矩的熊。
「想吃栗子吗?这堆被虫啃了,随便汝吃。爱拿多少回去都可以。」
熊短短叹息似的「吼呼」一声,鼻子钻进罗伦斯他们挑出来的有虫栗子堆,大口啃了起来。
赫萝打趣地看著熊吃栗子,而熊忽然想起些什么般抬起头,而赫萝马上把皮袋送进它嘴里帮它灌水。
「今年的蜂蜜怎么样?足够过冬吗?」
酷爱甜食的赫萝,要向森林的居民询问蜜蜂动向。爱吃蜂蜜的熊似乎不太想告诉她,显得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以「看在赫萝面子上」的表情呼呼鸣鼻。
「嗯……明年春天白鸟峰那边应该很有看头喔。」
赫萝对山林知之甚详,附近猎人或樵夫皆难以望其项背。利用她丰富的知识采集食物,当然是事半功倍,但美中不足就是采集、捕捉和加工处理全都会丢给罗伦斯。尤其是摘蜂巢,更是令人敬谢不敏。
于是罗伦斯对熊使眼色,要它少说一点蜂巢的地点。
随后,熊凑到赫萝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让她耳朵竖了起来。
「什么!有满满的越橘?」
她看来是得到了小道消息。罗伦斯抬头,见到天色已经转黄。
「汝啊!摘越橘啦!」
赫萝表情急切地拉扯罗伦斯的袖子,但他挑栗子的手没有停下。
「天就快黑了。我们有栗子也有蕈菇,下次再摘吧。」
「大笨驴!动作不快点就要被吃光啦!」
大熊在赫萝面前乖得像孩子一样,但赫萝听到食物却反而会变成孩子。
「才等一天,没那么快吃完吧。除非有好几只贪嘴的狼。」
若是往年提到这种话题,他两条袖子都会被扯。
贤狼在右,独生女缪里在左。
「那就明天摘!绝不能爽约啊!」
真是的。罗伦斯叹著气点头答应。这种时候,也不能说「这么想吃不会自己去摘」这种话,因为赫萝就是想要一起去。
况且,罗伦斯也晓得自己喜欢看她这样耍任性,只好乖乖认赔。
「说到这个越橘嘛,用砂糖腌一点寄去给缪里好了。」
罗伦斯的呢喃,使赫萝的耳朵抽动几下。
「那丫头想吃东西会跟寇尔小鬼讨,不需要那么宠她。」
赫萝在缪里面前还颇有母亲的架式。可是一扯到食物,两人抢得就像年纪相近的姊妹一样。
提到缪里的名字,让罗伦斯有点后悔,但不是因为被赫萝打回票。
嘴巴一开,堆在心里的话也泄了出来。
「他们最近都没寄信来……不晓得好不好。」
「人家不是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吗?」
「或许是这样没错啦……」
胸怀大志的寇尔,与将他当哥哥一样倾慕的缪里,似乎在旅行途中所到之处都是风波不断。
虽觉得他们一定能化险为夷,但担忧的火苗就是熄不了。
缪里总归是罗伦斯的宝贝独生女,即使是忠厚老实的寇尔陪著她,他们仍是孤男寡女。就在各种不好的想像一个个冒出来时,脑袋被拍了一下。
转头一看,赫萝正白眼看他。
「受不了,汝还是老样子。」
尽管明知赫萝说得没错,罗伦斯还是懊恼不已。见状,赫萝无奈地摸摸熊的脖子说:
「真是的,雄性都这么傻吗?」
看来这头熊是母的。旅馆也是一晃眼就变成三女一男,让人有点放不开。罗伦斯拋开虫啃过的栗子,拍拍手站起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
听他这么说,赫萝拍拍熊的头,准备启程。与来时不同,她主动背上了几个袋子。袋子在瘦小的她肩上看起来很重,但她没有变回狼形的意思。
脚步摇晃的她,紧紧握著罗伦斯的手。
不管她怎么耍任性,这样就足以获得罗伦斯的原谅。
「话说,今儿个晚餐吃什么呀?」
罗伦斯无奈苦笑,一面和赫萝聊美食经,一面顺森林步道回村。
此刻是最美妙的季节中,最美妙的时光。
罗伦斯享受著与赫萝闲话家常,但忽然发现赫萝表情一沉。
距离旅馆只剩下一小段路。
「怎么了?」
「唔……」
赫萝凝视著路的另一头,旅馆的方向。
鼻子嗅得窣窣有声,耳朵神经质地碎动。
「旅馆怎么了吗?」
最糟就属火灾,不过这样赫萝早就变狼冲过去了。也不太可能是有人闯空门,被人撞见而打了起来。毕竟看家的汉娜跟瑟莉姆都不是人类,即使盗贼集团闯进来也应该能赶出去。
这么说来……
「该不会是缪里回来了吧?」
罗伦斯说得脚都要飘起来,让赫萝的视线回到他身上,苦笑道:
「大笨驴。不过,虽不中亦不远矣。」
赫萝无视于摸不著头脑的罗伦斯,调整皮袋位置,有点不太高兴地说:
「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有好多种野兽的味道。」
会是巡回旅行的驯兽师来投宿吗?
如此猜想的罗伦斯回到旅馆时,见到一组全是生面孔,近十人的旅客。这样在淡季出现,又没有事先预约的团体客十分少见。不久,他在旅客当中发现表情为难的瑟莉姆。
这是因为──
「咦……全都是?」
这离峰时段来的客人,竟然全都是非人之人。
这群人总共是由马、绵羊、山羊、牛、兔、鸟、鹿组成。其中有两个是外表略比赫萝和瑟莉姆年长的少女,而这些女性在旅途上当然都是作修女的打扮。
他们各自自我介绍后,纷纷恭敬地问候赫萝和瑟莉姆,也和罗伦斯寒暄不少。
从他们衷心喜悦的表情,能明显看出并不害怕赫萝和瑟莉姆这两头狼。最后向罗伦斯问好的高大鹿先生,更是用他两只大手抓住罗伦斯双肩说:
「我一直都好想来这温泉旅馆看看啊!见识这个为我们这样的人而建的旅馆是怎么样!」
罗伦斯眼神为之游移,赫萝也愣了一下。只是当著鹿先生的面,也只能深表同意似的陪笑。
「哎呀,能来到这里真是一偿宿愿啊。这里每一个人听到我的邀约,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只是我们都不习惯长途跋涉,实在吃了不少苦头。哎,没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
最后还来一个热情的拥抱。
罗伦斯一下「是喔」一下「辛苦了」地含糊应声,在心中重复鹿先生的话。
为我们这样的人而建的旅馆?
「承蒙各位这么看得起小店,我也是荣幸之至……各位是从哪里听说小店的呢?」
这么问,是因为他们都不曾来过,而这里虽不是只接有人介绍的客人,但新客几乎都是旧客介绍来的。
回答的是一个矮矮胖胖,说不定是酒馆老板的山羊先生。
「也不是从哪听说,贵店的名号在我们所住的南方本来就很响亮。是这么说的,遥远的北方有个可以避开一切纷争的温泉乡,还有间连我们也能够不必忌讳人类耳目的温泉旅馆,其名为──」
『狼与辛香料亭!』
其余的所有人像是约好了似的齐声高呼。
八成是在漫长旅途中,一有机会就围著火堆聊旅馆的事。
罗伦斯十分能体会他们那当下的兴奋,心里满是喜悦。
正因如此,也感到歉疚。
「原来如此……哎呀,实在感谢各位不辞千里而来。」
罗伦斯拿出前任商人、现任旅馆老板的风度,暂且包容所有疑问,展现最灿烂的笑容欢迎他们。并吩咐瑟莉姆为他们接风洗尘,安排房间。
最后望著难得的稀客陆续进入旅馆房内,搔了搔头。
赫萝也在他身旁无奈耸肩。
「谣言总是传得特别快呢。」
「而且传著传著都会走样。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罗伦斯唏嘘地说。
可能是两人在旅途上认识的人,和非人之人的朋友聊了很多旅馆的事。听过的人,也因为稀奇而告诉更多的人。一般客人的仆从之中,偶尔也会有非人之人。这些若无其事地服侍主人,以人类方式生活的人,大多会利用其化身为野兽的能力,在人世中立足。不过融入人类社会似乎仍是件困难的事,所以他们大多会将赫萝的存在视为希望与幸运的实例。
不难想像他们聊起这间旅馆时会如何地夸大。
然而说成非人之人可以自由游憩的旅馆,也未免太过火了。
「现在这时候没其他旅客时还好啦……」
「要是冬天来就头痛了。」
非得在狭小的温泉旅馆里避人耳目的屈就感,是赫萝不满的泉源之一。
「就算可能会害他们失望,我们还是老实说出旅馆的实际状况,再尽可能款待他们吧。」
毕竟他们都是怀著那么大的期待来到这里。然而听了罗伦斯的想法,身旁赫萝表情却仍不明朗。
「怕生的毛病又犯啦?」
「大笨驴。」罗伦斯的调侃使赫萝耳朵尾巴一膨,往他的脚跺下去。
然后毫不害臊地抓在罗伦斯身上说:
「……这关系到咱的颜面。」
赫萝突来的一抱让罗伦斯错愕地回抱,不禁苦笑。
的确,狼是森林霸主,在那群草食动物的化身面前像个小狗一样对人撒娇肯定很丢脸。
虽然也能把那种事当作虚荣一笑置之,但永远的少女可是有很多原则的。
「那我来对你撒娇怎么样?这样就能保住面子了吧?」
罗伦斯的话让赫萝的耳朵竖了起来。
有点脱线的贤狼差点就中了罗伦斯的陷阱,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闪避。
「大笨驴。这样说不就像咱平常都在跟汝撒娇一样。」
不是这样吗?这种话说出来会被咬。
罗伦斯放松肩膀笑了笑,牵起赫萝的手轻轻一吻。
「承蒙贤狼大人抬爱,小人不胜感激。」
「嗯。」
臣子之礼逗得赫萝狼心大悦,不久两人一起苦笑,回去准备款待客人。
纽希拉这个词,在南方似乎已经是传说中的地名。
生于村庄或城镇的人,大半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当地。就连跨足四海的水手,正常也只是从这片海岸到下片海岸,对该国整体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如此而言,要到距离一个月路程的远方深山温泉乡,没人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著回来,的确是堪称世界的尽头。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当消息传到离峰时段旅客所居住的土地时,肯定是经过重重加油添醋,与事实差了十万八千里。
「两位在教会都市留宾海根留下的故事,也让我们羊的化身与有荣焉。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与传说中的黄金羊联手,彻底颠覆了那个混帐教会的黄金独占贸易呢。」
羊先生这么说。
「我也听说过两位在雷诺斯的精彩表现,感觉痛快极了。两位见义勇为,花大钱买下毛皮,硬是改变了皮草的交易方式,真了不起。」
这是鹿先生说的。罗伦斯几个所围坐的暖炉前铺的就是鹿皮,让人坐立不安。
「不过不过,最早的故事才是最打动我们的心。就是忘恩负义的帕斯罗村要反咬赫萝,最后罗伦斯先生用真爱击败了他们的故事!听说您还花了几万银币雇佣兵?」
「不是那样。罗伦斯先生是用全部财产向坏商人买回赫萝小姐寄宿的麦秆堆──」
「怪了,我听说的是──」
可以猜得到他们误会的原本都是些什么故事。
罗伦斯只是苦笑没说话,而最在意的还是赫萝。
偷偷一瞄,发现正在喝葡萄酒的她用「咱不会这样就生气」的眼神看过来。
「罗伦斯先生,实情究竟是怎么样?」
或许是酒意和漫长旅程总算结束的亢奋,客人们一个个逼上来,吓得罗伦斯有点惊慌失措。一旁,赫萝则是被女性们夹在中间。
「您和罗伦斯先生的情史非常有名喔?」
「据说最后是尾巴色泽迷倒了他,这是真的吗?」
光是想像赫萝会怎么回答就够可怕的疑问,一一传入罗伦斯耳里。
动眼一看,赫萝只是贼贼地往这里瞄。
「罗伦斯先生!今天可要陪我们聊到天亮喔!」
客人们围绕没有肉的蕈菇锅,啤酒杯一碰再碰。
罗伦斯小心地叙述他与赫萝的旅行,以免破坏他们的憧憬。那都是些老掉牙的大冒险,如今已不太重提。
同时,从他们口中听说途经城镇的最新版本也是一种乐趣。
其中最惊人的是,他们不知从哪听说了艾莉莎的事,甚至去过她磨面粉所居住的小村庄。艾莉莎的父亲收藏中有关于古代故事的书,也足以构成他们造访的理由吧。
这么想时,有人递东西给罗伦斯。
那是这群面相和善的人之中,唯一有副精悍脸孔的马先生。
「罗伦斯先生,这是我受托的东西。」
递出的是一封信。
「这是?」
「艾莉莎小姐给您的信。」
「艾莉莎小姐?」
「我怕喝多了误事,所以先交给您。」
马先生虽是开玩笑,不过还真的有人已经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瑟莉姆也裹上了毛毯。罗伦斯道声谢,收下书信。
艾莉莎是个老实的女孩,当时拚命守护父亲所留下的教会。在罗伦斯无法为增进与赫萝的关系而踏出最后一步时,曾痛斥既然爱她为何不肯伸手争取,是个大恩人。突来的稀客应该让她吓了一跳吧,但她还是规矩地写了封信托他们送。知道她没变,实在教人开心。
「谢谢你。」
「不客气。我本来就是做这种工作的人,手上留著信,没办法安心喝酒。」
马先生眯眼而笑。应该是马的化身脚程快,所以选择这项工作吧。信差是比商人更重视信用的工作,长相精悍的马先生在个性上也一定很合适。
罗伦斯看著艾莉莎的信,不禁自问是否能请他送信给寇尔和缪里。
最近信来得少,不太清楚他们正在哪里做什么,送信又需要烦劳很多人,相当犹豫。若是这位马先生,可能会爽快且诚实地将信交到他们手上。
然而,提出这种要求不晓得又会被赫萝念些什么。
就算不会,这场旧事重提的宴会本身,在赫萝看来肯定是不怎么好受。赫萝曾经觉得,自己希望罗伦斯别再作旅行商人,找个地方安定下来,等于是亲手扼杀了他的梦想。
再加上清闲的时段受到打扰,还是少拨乱赫萝的心池比较好。
这么想之后,罗伦斯将艾莉莎的信与想请对方送信的念头收进怀里。
「艾莉莎小姐的信,我确实收到了。」
罗伦斯的话使马先生面露微笑,众人拍手,又互相碰杯。
热闹的筵席,就这么持续到深夜。
「唔……」
强烈的乾渴使罗伦斯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卧室。眼前暖炉里只有一块大柴薪,冒著旺盛的火舌。肩上倒是多了条毯子。他站起身来,感到浑身关节都在痛。
从大厅已经收拾乾净看来,罗伦斯察觉似乎只有自己睡到现在。
「啊,早安。」
正巧来到大厅的瑟莉姆手上拿著扫帚,早已开始工作。
罗伦斯难为情地搔搔头,瑟莉姆体恤地苦笑。
「大家都在浴池那里。」
「那赫萝呢?」
既然她是单独回房,今早一定没好脸色。
而且身上这件毯子还没有赫萝的毛,表示她没像平常那样钻进来一起睡。
同时,罗伦斯注意到毯子底下有张纸条。拾起一看,上头是熟悉的笨拙字迹,写的是「那封信好像很重要嘛?」这是在质问他怎么抱著外头女人的信睡觉吧。
她不会忘记艾莉莎的气味,应该是开玩笑,但罗伦斯还略微惶恐地往瑟莉姆看。
「赫萝小姐她也一起到浴池去了。呃……还抱了很多酒过去……」
进货的事都是瑟莉姆负责。
会这样说话,恐怕是牛饮到她会在帐簿前抱头苦恼的程度吧。
「唔唔……我知道了,谢谢。」
「哪里。」
瑟莉姆从罗伦斯手中接过毛毯,边摺边问:
「要喝水吗?」
罗伦斯摇摇手回答:
「不用了,我先去洗个脸。」
瑟莉姆一早就代替不胜酒力醉倒的傻老板工作,不能再烦劳她。她则恭敬地敬礼,继续打扫大厅。
罗伦斯敲敲仍有点痛的头,走向厨房,汉娜正在里头勤快地做菜。穿过厨房来到后院,打井水洗脸。
稍远处的浴池,传来愉快的谈笑,让人有点犹豫该不该到浴池露面。
一来被他们灌酒就没法工作,二来可能会坏了赫萝的兴致,不会有好下场。
擦乾脸,罗伦斯回旅馆里打杂时,在走廊上遇到个人。正确来说并不是人,是昨天替艾莉莎送信来的马先生。
在暖炉火光下,男性大多更添沧桑,女性则倍感娇艳。虽然常有人被太阳一照就露出教人失望的原形,但马先生的精悍在阳光下反而显得受过琢磨。
不,这种想法是因为他胡须剃乾净,且衣装笔挺的缘故。
「您早啊,罗伦斯先生。」
比起泉疗客,更像是城堡里的侍者。
也向他问早后,罗伦斯对他的衣著感到好奇,问:
「您平时都是穿这套服装吗?」
「不,我正要去工作。」
罗伦斯听了很惊讶,而马先生过意不去地说:
「所以,有件事想请教您。」
「我?请说。」
「对,我想麻烦您告诉我这间旅馆在哪里。」
马先生从怀中取出的信封上,还有一段以封蜡固定的布巾。据说这是贵族间的文化,对象是重要人物时就会这么做,而罗伦斯是第一次见。
布巾上,写了纽希拉某温泉旅馆的名字。
「……我知道你为何穿得这么正式了,那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忍不住问了以后,罗伦斯才想起会泄漏贵族信函内容的人根本干不了信差,抱歉地苦笑。马先生微笑著摇摇头说:
「不要紧,无关政治。其实托我送信的贵族,还要我沿路散布信中内容呢。」
「咦?」
散布信的内容?
罗伦斯不明就里地注视马先生的脸,而他静静闭上双眼,像个在街头宣达领主政令的传令官地说:
「各位乡亲父老请留步,在下奉罗珊王国萨巴布领领主之命,沿路传颂这位海上勇者的故事。」
马先生表情严肃,态度恭敬地双手捧信,背杆挺得比他衣服上的折线还要直。
「这位勇者乘上神赐予我国的船勇闯七海,奉神之使命捍卫海上无数船只,举手投足无不充满勇气!」
听到这里,罗伦斯想起信要送到的旅馆有过什么事,也明白了这是什么信。
那里的老板有个儿子受到来留宿的领主介绍而下山闯荡。这村子对年轻人来说太狭小,外面的世界则为他广开冒险与出世之路。
然而今天来的是这封信,送信的是有如精悍二字最佳形象的信差。
若是功成名就,他亲自来报喜就行了。
罗伦斯默默注视马先生。
「他英勇奋战,最后蒙主宠召。我们罗珊王国,有义务赞扬他的光荣事迹!」
后来,马先生也在那间旅馆的老板面前说了同样的话。
这消息应该是青天霹雳,不过送儿子出门时,他就有过一定的心理准备了吧。
老板没多久就抬起低垂的脑袋,拿出老板的风度犒赏传达要事的使者。
离开村子的年轻人,似乎是在沿海国家领了官职,成为见习海上骑士而上了船。一般除非是高等家臣过世,领主不会写亲笔信送回其故乡,可见他战功相当彪炳。
「另外,根据船员的规矩,令公子在船上的报酬必须交给您。」
马先生从怀中取出装满银币的袋子交给老板,老板再度道谢,邀他进屋里坐。罗伦斯再留下去也没用,便对马先生默默行礼,转身离去。
今天纽希拉也是静悄悄地,晴空万里。
他在旅途中,也经常目睹不幸的发生,甚至有许多次他人乞求援助,却不得不见死不救的状况。他还以为自己早就学会了以冰冷面孔拒绝他人。
可是,秋风仍吹得他直打哆嗦。
不愿失去的事物,增加太多了。
见到传达讣闻的马先生,让他再度感受到这点。
罗伦斯就此快步返回旅馆。
绷著一张脸,可不能执掌会涌出幸福与欢笑的旅馆。
拍拍双颊打起精神走进旅馆后,眼前的景象让罗伦斯看傻了眼。
因为赫萝头上盖著湿毛巾,满脸通红地躺在大厅地板上。
「罗伦斯先生。」
说话的是兔先生。他外表有点喜感,若在城镇里见到了,或许会觉得他是一边玩沙包,一边向小孩兜售甜面包的人吧。
或许也因为如此,他替咿唔的赫萝用毛巾搧风的模样,简直像节庆时的喜剧一景。
「怎、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在浴池里和赫萝小姐拚酒,结果……」
结果喝得太多,被烫熟了。
替客人助兴固然是件重要工作,但醉倒可就得不偿失了。
「喂,赫萝。」
看来赫萝还有意识,一听到罗伦斯叫唤就微微张开眼睛。在旅途中、开了旅馆以来,她已经这样烂醉过好多次。
「……水……」
看著那眼泛银光,小声呻吟的模样,让罗伦斯不禁叹息。
「我来处理就好。」
即使这么说,兔先生也认为自己让赫萝喝过头有部分责任,显得很过意不去,最后还是道个歉离开大厅。
罗伦斯再叹一口气,跪在赫萝身边拿起水壶。
完全空了。
「你到底喝了多少?」
赫萝张口想说话,结果打了个大酒嗝。
「乖乖躺好,我去打水。」
就在起身时,赫萝说话了。
「……咱……赢喽……」
罗伦斯错愕一愣,最后失笑。
「招待客人的人,怎么能赢呢。」
「……大笨驴。」
话刚说完,她又打了个大嗝。
罗伦斯唏嘘地拿著水壶往厨房走。看赫萝那样子,今天的工作又要全落在瑟莉姆身上了。
昨天采的蕈菇,需要晒乾或盐腌等处理,栗子也要在长虫之前煮起来,泡进蜂蜜或晒乾磨粉。想著想著,进了厨房后才发现里面有群人卷起了袖子忙进忙出。
「喔,罗伦斯先生?」
「你们这是……?」
「啊,要水是吧。」
其中一人没听见他的疑问,一把接下水壶。
「哎呀,赫萝小姐真能喝,连我们之中号称千杯不醉的也一下子就输了,现在倒在房间里呢。」
那人就这么哇哈哈地笑著往后院的井口走了。
罗伦斯愣在原处,不知道该怎么对厨房里备菜的人们开口。有的人在洗蕈菇,有的在磨岩盐,有的仔细剥下栗子皮,有的满身大汗地搅拌煮著蜂蜜的锅。
这当中,汉娜威风八面地到处下令。
「汉娜小姐,这是怎么了?」
汉娜耸耸她宽厚的肩,回答罗伦斯:
「他们说这是给灌醉赫萝小姐赔罪。」
罗伦斯听得嘴都歪了,摆出一副苦瓜脸,忙活的人却是抬起头,开心地笑了。
「因为赫萝小姐赢了嘛。」
「这是约好的事。」
「哎呀,她酒量真是太厉害了。」
这些赞美应该都是真心话,不过事实明显是赫萝拿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当赌注,和他们拚酒。这样就有藉口白天喝酒,一举两得。
足见她自称贤狼的狡诈之处。
「罗伦斯先生,久等了。」
接下水壶道过谢,罗伦斯补一声:「意思一下就好了。」就离开厨房。
拿著透来冰凉水温的铁水壶,罗伦斯在走廊寻思。最后忽然想到些什么,没回大厅而直上二楼,见到两个少女勤奋地扫著地。
「哎呀,罗伦斯先生,您好。」
感觉上,她们都是举止优雅的人,只是在旅途上作修女打扮。外表比赫萝年长,又没有瑟莉姆那么拘谨,像是城镇庆典中会举蜡烛吸引年轻人注意的女性。
记得昨天的酒席上曾提到她们是姊妹。
「……两位该不会也和赫萝赌了吧?」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愉快地微笑。
「我们本来就是不找点事来忙就浑身不对劲的人啦。」
她们虽穿著长袍,却卷高了袖子,下襬粗鲁地拉起,绑在膝盖高度。这般随性的感觉很健康,同时露出的腿又细又长,显得青春洋溢,让罗伦斯看的小鹿乱撞。
幸好赫萝在楼下睡觉。
片刻,两位少女扫完灰尘,满意地望著走廊说:
「听说还需要扫烟囱的烟灰,还有暖炉里的柴灰。」
「银器需不需要擦?我很喜欢磨亮东西喔。」
「我们一路上都闲到发慌。哎,终于能扫个痛快了。」
这开朗的两人和赫萝跟缪里都不同,似乎是真心喜欢工作。
而且她们不仅将走廊擦得亮晶晶,也知道要开点窗换气。动作如此迅速确实,似乎很惯于打扫大房子。喜欢擦银器,让罗伦斯想起她们是鸟的化身而感到理解。森林里的鸟巢每个都是体面又漂亮,镇上有人珠宝失窃,也会先从附近树上找起。
可是让客人打杂感觉还是怪怪的。想到应该做这工作的人喝得酩酊大醉,又更过意不去了。
不过既然她们觉得与其闲著不如工作,随她们高兴或许才是正确选择。毕竟旺季过去,村里一个乐师、舞娘或杂耍员都没有,没得消遣。
罗伦斯苦思一会儿,最后这么问:
「……这样真的好吗?」
两名少女对看一眼,相当雀跃地回答:「那当然。」
扣除和赫萝拚酒而醉倒在客房里的两人,旅馆一次得到八个勤劳的帮手,变成一场意外的大扫除。
原本是罗伦斯该做的粗活全由他们分担,瑟莉姆需要做的事情少到能经常看到她无所适从地到处晃。最后她发现记帐只有她能做,便回到帐台核对收支帐目了。
罗伦斯在客厅坐在赫萝身边,一面看著这些人一面拨火。赫萝的醉意似乎退了不少,表情不再痛苦,发出舒爽的鼻息。当著众人的面睡成这样,也不用谈什么颜面不颜面了。
替她拉起因翻身从肩上滑落的毛毯,拨开黏在脸颊上的发丝,狼耳痒痒地抽动几下,她又继续打鼾。
虽然她有机会喝酒绝不放过,同时推卸麻烦工作的歪脑筋也教人不敢领教,这样睡著以后倒还挺可爱的。
客人们在闲暇时大批来到,原以为要一路忙到冬天去呢。说实在的,这是得感谢赫萝的歪脑筋。
因为他们努力工作,自己也会有更多时间和赫萝相处。
罗伦斯对赫萝傻呼呼的睡脸微微笑,视线转向暖炉。早上下的一整根木桩依然是慢慢地烧著,有种会永远烧下去的感觉。
这里是纽希拉,由泉烟与乐器旋律所守护的宝地。几百年来不曾受大乱波及,为人们提供温泉与欢笑。有人称这里为梦幻之地,也有许多人为实现这称号而努力。
不过,在这里也不可能摆脱所有现实。
罗伦斯叹息,是因为明知如此,双眼却为泉烟所蒙蔽。噩耗总是说来就来,会有个服装笔挺,长相严肃的使者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开启信封,朗读讣闻。除了聆听以外,能做的顶多只有摀起耳朵吧。想到这里,罗伦斯往睡得正甜的赫萝看。
赫萝害怕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东西。
寒风会从泉烟另一头突然吹来,而且专挑穿厚衣御寒的习惯早已淡去的时候。
罗伦斯默默注视自己的手,忽而想起艾莉莎写的那封信。
他抽出在怀里放到现在的信,开封来看。
劈头就是拘谨的问候文,让她那张有双美丽的蜂蜜色眼睛,却总是心事重重的脸孔立刻浮现眼前。然后是平淡的近况报告,说她生了第三胎。
最后是期待下次再会。
短短的一行话,肩负了这封信大半的意义。
可能是因为训起话来滔滔不绝的艾莉莎,平时不太会说话的缘故吧。
期待下次再会。
在寒风吹枯每棵树之前。
「唔~~……」
赫萝的呻吟让罗伦斯回过神来。
翻身时脸撞上罗伦斯的脚,因而清醒。
「怎么,是汝啊……」
「以为是一大块烤肉吗?」
罗伦斯苦笑著以指背抚过赫萝的脸颊,尾巴在毛毯底下晃了两下。
原以为赫萝抬头要爬起来,结果她直接靠到罗伦斯脚上,蠕动著调整舒服的姿势,看来是一丁点起来工作的念头也没有。
虽然最后旅馆的事务进展是比赫萝动手快了好几倍,不过那单纯是她歪脑筋的结果。这么放纵赫萝实在不太好。
罗伦斯叹一口气,手往赫萝背上伸,要叫她起来时──
「信上写什么呀?」
手停下来,是因为赫萝的声音比想像中清醒得多。那是没有一丝醉意,贤狼赫萝的声音。
只是她的态度并不像是因对方是女性。再说,赫萝也很清楚艾莉莎是个多么循规蹈矩的人。
罗伦斯放松要推赫萝的手,放在肩上。
「前面是敲也敲不破的死板问候。」
一口气后。
「最后说期待下次再会。」
以前他过的是总会这样挥手告别,不再见面也是理所当然的行商生活。
总是放心不下缪里的原因,或许就出在这里。
「想去找她吗?」
赫萝的头枕在罗伦斯脚上,看不见表情。
但不知怎地,罗伦斯觉得她已经睁眼,正盯著地板看。
无论她为何这么问,答案都只有一个。
「我怎么可能去啊。」
无论想不想,事实上就是去不得。
即使旅馆有瑟莉姆帮忙,客人多时也不晓得是否忙得过来。况且接下来,还会有客人从瑟莉姆的哥哥所开的巡礼旅舍来到纽希拉,光处理眼前杂事就快要没时间了。这样的生活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后时光飞逝,一转眼就来到不敢妄想离开这片土地的年纪。某天某个人,或是其中一个客人敲响旅馆的门,说道:
我这有封给罗伦斯先生的信……
这就是人的一生。世界是那么地宽广,路却很窄。
能够照料的只有双手可及的范围,而那样或许就已经够奢侈了。
罗伦斯摸摸赫萝的肩,而赫萝深吸口气,吐了出来。
「汝老是在担心缪里,也想见见她呗?」
抚肩的手停了下来。
「咱也听说马来这里做什么了,不难想像爱操心的汝会顶著什么脸回来。」
容易把未来想得太黑暗的人不晓得是谁喔。罗伦斯虽想这么说,不过赫萝的耳朵含著笑意似的抽动,表示是她是故意那么说的。
可是,罗伦斯无法因此就重拾笑颜。
因为他还不知道赫萝为什么要那么说。
「……有时候,想疗伤得先把脓水清乾净。你是这样才故意用力挤我的伤口吗?」
「大笨驴。」
赫萝翻过身来。
泛红的琥珀色眼眸,温柔得令人胆怯。
「咱啊……」
说到一半,赫萝的眼从罗伦斯身上移开。
接著突然嗤嗤笑起来,大病初愈般费劲地撑起身体,倚上失措的罗伦斯。
「喂喂喂,你这是──」
赫萝的态度不是怒也不是哭,更不是无奈,使罗伦斯倍感疑惑,半蹲著抱住赫萝。
也许是酒与温泉让她流了不少汗,比平时更浓的香气搔弄鼻腔。
赫萝头埋在罗伦斯胸口,要把自己气味擦在罗伦斯身上般转了两次脸。
「缪里走了以后,汝好像太宠咱了。」
「这……」
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但若承认了,赫萝的指甲说不定也会刺进背里。
完全驯化的罗伦斯不知怎么回答,而赫萝似乎连他这个反应一起笑。
「呵呵。咱挑上汝,还真是有眼光。」
「……是啊,我也觉得你买到好东西了。有点自卖自夸就是了。」
罗伦斯的话让赫萝晃了晃耳朵尾巴。
发痒似的笑了一会儿后,赫萝态度一改,离开罗伦斯。
并轻声说道:
「这样不公平,咱也要给汝报恩才行。」
赫萝看著罗伦斯依然迷糊的脸,露出一个大微笑。
那是尖牙醒目,爱恶作剧又有点诈,心底却比谁都更像个专情少女,罗伦斯最爱的赫萝的笑脸。
「汝啊,去旅行呗。」
从那张嘴蹦出来的话,让罗伦斯诧异得不得了。
「……咦?你在说什么啊……」
「跟汝听见的一样。我们已经在这待了十年,在人世里算长的了,偶尔到外地走走也不错。再说,汝那颗傻脑袋只知道担心缪里,让汝先安点心对以后也好。」
「呃……」
赫萝已经看惯那张说不出话支支吾吾的脸,耸耸肩说:
「汝想说旅馆怎么办呗?」
那当然啊!但罗伦斯只有动嘴巴,出不了声。
赫萝应该也了解经营与维持旅馆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而且比罗伦斯更明白那有多重要才对。
是有些旅馆老板步入晚年后就收起店铺,展开巡礼之旅。
可是现在这么做,未免也太早。
赫萝经常脱口说出一些极端的想法,而这次真的有点过头,会是醉言醉语吗?当罗伦斯终于皱起眉头,赫萝看穿他想法般竖起食指说:
「汝还是一样有眼无珠。」
「才没有。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你想乱来的时候,我都看得很清楚。」
「哎哟?」罗伦斯回嘴让赫萝挺起胸膛。
而罗伦斯更加把劲地继续说:
「旅馆怎么办,收起来吗?少了我们,旅馆根本开不起来。要是重新开张,远方的客人不会那么快就来,至少要等上一年。这段时间我们要吃什么,货源也要重新找耶?拜托你也多──」
「拜托汝也多对自己有点自信嘛。」
罗伦斯闭起嘴,是因为赫萝的笑容就是那么深。
「汝把这旅馆弄得这么有声有色,客人各个都很高兴。尽管寇尔小鬼和缪里不在了,客人的评价还是没变。这里啊,已经建立起够大的口碑了。」
赫萝愉快又骄傲的笑容,让罗伦斯说不出话。
爱使坏又个性别扭的她很少夸人。
更别提对象是罗伦斯了。
「休息个一、两年,客人不仅不会生气,还会为咱们回来时能尽快开张出钱出力吶。」
有这么好的事吗……如此质疑的罗伦斯回想客人的模样。
绝不轻易做出乐观预测,是旅行商人的习惯。
可是赫萝的意思是客人就是那么喜欢这间旅馆,怀疑她的话,就等于怀疑她的自负。而客人实际上也很喜欢这里。
按道理来说,是可以理解赫萝的想法,但现实的问题使他难以赞同赫萝如此夸张的言论。
「就、就算这样……难道我们要把旅馆交给醉客来营运吗?要是没了我,瑟莉姆光是记帐就忙不过来了,汉娜也离不开厨房,不管怎么想都开不下去啊。」
理想乡纽希拉,其实是用一身泥泞的努力撑起来的。难道是太宠她,让她连这都忘了吗。罗伦斯质疑地往赫萝看,结果被她瞪了回来。
「大笨驴。所以咱不就挺身而出,示范一次给汝看了吗?」
「咦?」
赫萝看著错愕的罗伦斯,露出平时那张受不了的脸。
「汝一定是以为咱是想偷懒,才拿工作跟他们赌呗?」
她说的是白天的事吧。喝赢了他们,就要帮她工作。
「不、不是──」
吗?最后一个字,罗伦斯再大胆也说不出口。接著他察觉赫萝的想法,不禁叫出声来。
「难道你……!」
赫萝贼贼一笑,完全是贤狼的脸。
「即使咱在这呼呼大睡,汝爱怜地摸著咱的傻脸,旅馆的工作不是也做得比平时还好吗?」
那么老板夫妇出门旅游也一样。
罗伦斯也才刚目睹过他们的能力。
赫萝唏嘘地对哑口无言的罗伦斯叹气。
「咱的确是买到了好东西,可是汝也要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呗?」
她又贴了过来,但态度不太一样,像准备缠绕猎物的蛇。
这阵子,罗伦斯经常需要照顾赫萝。
不过赫萝毕竟是赫萝。
「咱们是不能离开太久没错,但半年左右,他们也愿意吧。报酬就是淡季的自由时间。」
他们认为这里是心目中最理想的旅馆,不辞千里而来。
不相信这份热情,要怎么为这旅馆的魅力自豪呢。
「你喔……」
「嗯嗯?」
赫萝环抱罗伦斯,很故意地摇尾巴撒娇。
罗伦斯低头看著赫萝,除了笑还是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不愧是寄宿在麦子里的狼之化身。」
「喔?」
赫萝带著「咱就听听汝怎么解释」的挑衅笑容看过来。
「你细心保养了这么久,不结个大穗出来怎么行呢?」
赫萝睁大眼,嘴向横咧到底,露出尖牙。
「大笨驴。」
这三个字,罗伦斯已听过无数次。
他也觉得自己实在鲁钝。
因为都相处了那么久,还无法完全摸透赫萝的妙处。
「所以真的要去旅行吗?」
对于这个问题,赫萝是这么回答的。
「嗯,咱也好想看看孙子的长相吶。」
「唔、啥!」
看著张大了嘴的罗伦斯,赫萝贼贼地笑起来。
这家伙老是这样……在心中发牢骚的罗伦斯表情愈苦,赫萝的尾巴摇得愈开心。
「咱可是贤狼赫萝,汝就只有被咱玩弄的份。」
说是这么说,不过赫萝的脸还是埋在罗伦斯胸口。
喔不,就是这样才糟糕吧。罗伦斯这么想著,抱住赫萝细瘦的身体。
因为被这样的狼黏上,就再也离不开了。
「真是的,愈想愈可怕。」
罗伦斯认命地如此呢喃时,暖炉中的薪柴劈啪爆开。
这是发生于秋季的故事。
一段最美妙的季节中,最美妙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