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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linpop
录入:会灰的鸟弹
若能化作飞鸟凌空俯瞰,想必是有如一团团长在金棕地毯中的蕈丛──兴于内陆交易的萨罗尼亚,就是这样的城镇。
从前,一个流浪教士来到当初邻近农村只用来贸易产品的空地上筑起礼拜堂,在这个周围缺少教堂的地区吸引了不少人流,商人也闻风而至,兴市、设栈、铺路,发展成城镇。
如今萨罗尼亚已成为每年有两次大市集闻名的大城,今年的秋季大市集也是热闹滚滚。
不过这金玉其外的大市集其实藏了个严重问题而摇摇欲坠,甚至有人因此遭受牢狱之灾。
而这个人人喊苦的问题,却被一名路过的旅人两三下解决了。那几如魔法的俐落手法,甚至足以在城史中记上一笔。
一对不寻常的旅人夫妻,来到了人心惶惶的萨罗尼亚──那段记录是这样起头的。
丈夫自称过去只是个小小的旅行商人,在来到萨罗尼亚之前曾解开魔山之谜,还说服德堡商行开了高价买下。而这位高明的前旅行商人甚至一枚铜币也没花,就解决了萨罗尼亚全城积累已久的恶债问题。
不过这位慧眼独具的稀世英雄,似乎在年轻妻子面前也抬不起头,在萨罗尼亚不时有人见到他被妻子拉著走的样子。
不用几天,说不定那些经商秘诀都是来自妻子的流言就传开了。兴许是因为妻子外貌年轻却气度不凡所致。
她是一个有著亚麻色头发、琥珀色眼睛,言语措辞颇有古风,深沉却又惹人怜爱的少女。
且喝起酒来十分豪爽,胆敢挑战她的大男人无不败于石榴裙下,也难怪她能将那位前旅行商人管得服服贴贴了。
这两人在早秋时节来到萨罗尼亚,漂亮地解决了问题之后,便恩恩爱爱地在城里享受起他们的旅程。愿主保佑──
赫萝读完萨罗尼亚最新一笔大事记的草稿,得意得鼻孔都涨大了。
同样在一旁追著字句跑的罗伦斯只能哭笑不得地说:
「怎么我的篇幅还比你少啊?」
「咱可是贤狼赫萝耶。写这个的人很懂嘛。」
赫萝虽有年轻少女的外表,实际上却是头上有对三角形大兽耳,腰间长了条毛茸茸尾巴,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
从前她受人奉为神祇,的确不是罗伦斯这区区一个温泉旅馆老板可以抗衡,但得意的她怎么看都是一个少女。
赫萝近来热衷于将日常琐事写成日记,而自己的记录和别人的记录似乎是差得远了。
「不知道能不能也画成画喔?」
大概是港都阿蒂夫的壁画那件事,让她食髓知味了。
「人家再怎么画都画不出你的美啦。」
赫萝听了乐了一下,紧接著发现罗伦斯在打马虎眼而噘起小嘴。
两人谁也不说话地对视片刻,最后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们把草稿还回去,顺便吃顿饭吧。」
「嗯,偶尔吃点鱼也不错。」
赫萝是在阿蒂夫爱上了鲜鱼的滋味。
罗伦斯想掂掂钱包的重量,却发现赫萝手伸了过来。
抓住那只手,赫萝跟著发自内心地笑。
见到这笑容,罗伦斯只有认输的份。
真的跟大事记写的一样呢。罗伦斯心中暗笑,一起离开旅舍房间。
罗伦斯和赫萝前往教堂归还草稿时,正好午间礼拜刚结束。人们涌出大门,几个商人认出罗伦斯而脱帽致意。成为知名人物的感觉让罗伦斯颇难为情,身旁的赫萝倒是挺高了胸膛。
她很想说「汝这大笨驴还不是沾咱的光」吧。
「哎呀,罗伦斯先生。」
「午安啊,艾莉莎。」
一进教堂,两人就遇上盘发的女祭司,她怀里圣经很重的样子。
那是罗伦斯刚邂逅赫萝不久,替她寻乡的途中认识的老友。
关系密切到与赫萝结婚时也请了她来见证,加上她直言不讳的个性,成了接在赫萝之后第二个让罗伦斯抬不起头的女人。
「我是来还大事记草稿的。真的是愈看愈害羞。」
「你这是当之无愧,我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呢。」
不花一枚铜币就解决了整座城的债权问题,听起来的确很像魔法,但只要将死结一个个解开,就能发现其实没有神奇到哪去。
罗伦斯交出手中那叠大事记草稿,艾莉莎像是其中仍有所奥秘般小心接下。
「相比之下,之后你帮他们处理那些事还比较辛苦吧?」
成功化解债务问题后,罗伦斯当然会猜想其他部分是不是也适用同样手法。不过「债」是个比较负面的字眼,这又得解开人与人之间的连锁,便以萨罗尼亚教堂为号召来处理。这时候能依靠的,就是计算与文书能力都强,同时又够虔诚的艾莉莎了。
「认真起来三天就结束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蜂蜜金的炯炯眼眸不像是在逞强。
罗伦斯低头表示敬佩时,艾莉莎接著说:
「对了对了,今天早上有辆货马车送来一个有趣的东西,我打算交给你们。」
在后面打呵欠的赫萝被这话勾起兴趣,可是艾莉莎拿出的却是跟那本厚重圣经抱在一起的小簿子。
「这是黎明枢机的俗文圣经译本抄本,我觉得他翻得真的很好。」
就只有「黎明枢机」几个字的口吻特别戏谑。
以有趣形容与圣经相关的簿子,并不是因为她是为信仰献上一切的圣职人员。
这个黎明枢机,其实是民间给罗伦斯熟知的青年寇尔封的称号,如今已是无人不晓。
艾莉莎曾在寇尔小时候带过他一段时间,从餐桌礼仪开始无所不教,也是他人生导师之一。现在见到寇尔这么出名,心中除了感慨之外,想必也觉得有点好笑吧。
对罗伦斯来说,得知从前在旅途上收留的少年如今成了个大人物,骄傲当中也有点男性地位被比下去的感觉。
五味杂陈地接下簿子后,赫萝从旁探头过来,大声吸吸鼻子说:
「怎么,不是那家伙寄来的啊?」
「是啊。我也跟出入这座城的商人打听过他们的消息……可是得到的答案都不一样。有人说是在某某城见过他们,有人说他们在某地方和缺德教堂抗战,甚至说他们在圣人山上进行信仰答辩什么的,简直像大家爱怎么掰就怎么掰的传说人物那样。太出名真是有好有坏。」
青年寇尔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和信仰,毅然告别了温泉乡纽希拉。
一转眼,他已经投身于一场激起社会动荡的大冒险之中。而罗伦斯亟欲知道他的下落,不是担心其安危,而是出于另一个非常强烈的动机。
「所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再说现在既然有这种东西,就表示他又在躲在房间里啃洋葱赶瞌睡虫呗。」
赫萝拿走簿子挥了挥地说:
「是不是能看见那头在他旁边喊无聊的大笨驴啦?」
赫萝的贼笑让罗伦斯噘起了嘴。
见到他这模样,艾莉莎也轻笑著说:
「现在人家都叫她圣女缪里喔。说她总是面带笑容,和太阳一样散播慈悲呢。」
罗伦斯闻言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会挂念他们的行踪,不仅是因为他把寇尔当亲生儿子看待,最大的原因在于和他一起下山游历的独生女缪里。
(插图009)
尽管他们中途不时会捎信回来,但间隔愈来愈长,最近更是直接断了音讯,让人担忧他们是不是出事了。而这个担忧,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怕他们在旅途中遭遇危难。
另一方面是怕他们没有血缘的兄妹关系出现巨大转变。
「这头大笨驴到现在还不死心。」
「虽然我们家三个都是男孩子,如果他们说要跟太太搬到遥远的城镇去,我还是多少会有点不舍吧。」
「没什么好不舍的呗。这样汝等出外旅行就多了照应,还能请他们送点当地好吃的东西过来呀。」
「这样说来好像也不错。」
拘谨朴实的艾莉莎,与粗枝大叶的老狼赫萝看法大多对立,但在这类话题上倒是很聊得来。
「汝啊,好了呗,快给咱清醒一点。咱可是身负重责大任,要给收市庆典作准备吶。」
赫萝拿簿子拍拍罗伦斯的背。
「准备?……你只是想去喝酒吧。」
「大笨驴。这城里没人比咱更能喝,所以庆典上要送给大家喝的酒,就非得让咱来选不可了。」
这的确是庆典的准备工作之一,总是劝人节制的艾莉莎在这时节也不会多费唇舌。
「听说他们每年都会为了选哪家酒窖吵个没完,今年让赫萝小姐来挑,是能省下不少时间没错啦。」
「听到了呗。」
赫萝骄傲地高抬下巴,罗伦斯只能和艾莉莎一起叹气。
「那不是平常那些葡萄酒,都是麦子酿的蒸馏酒,小心别喝多喽。」
「大笨驴,咱哪有喝多的时候?」
对于敢在教堂大剌剌说这种话的赫萝,罗伦斯和艾莉莎的唠叨怎么起得了作用呢。
「要拿什么下酒好吶?烟大到会咳嗽的熏肉很不错……可是蜂蜜甜点这类也让人放不下啊。」
赫萝显得很兴奋,从衣服底下安分不了的尾巴就看得出来。
「汝啊,走了。」
「好好好。艾莉莎小姐,我们告辞了。」
「晚点见。」
看著罗伦斯被牵手拉走,艾莉莎脸上泛起不敢恭维却又有些羡慕的苦笑。
一段时间后。
罗伦斯背著笑呵呵地醉倒的赫萝回到旅舍。
萨罗尼亚在春秋两季各开一次大市集,对商人的吸引力是无远弗届。
尤其秋季大市集闭幕时还会举办大庆典,感谢丰收与祈求明年风调雨顺,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商机。
罗伦斯曾为旅行商人,当然参加过许多地方的庆典。然而当时他满脑子都只是想趁热闹抬高价格多削一笔,没有什么玩到。那是一段总是看著脚边,盘算著尽可能多走一步,比其他商人早点赶到下个城镇的生活。
如此匆忙的步调,是在有赫萝作伴以后才缓下来。
从这时起,他才渐渐开始欣赏过去从未注意过的景色,开始品味过去忽略的氛围。
庆典的准备工作也是其一。牵起赫萝的手,让他明白人们真正期待的原来是庆典这一部分。
「这里有好多种小麦,真是个好地方喔。」
在宿醉总算退去的傍晚,没学乖的赫萝坐在旅舍门口的露天桌位拿著酒杯这么说。
不过那是低酒精的水果酒,她又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啜饮,还是有在反省的样子。
「城里的人大概是无债一身轻,我东西卖得顺利极了。」
「喔?就是货马车上那堆臭东西吗。」
都成了这座城的大英雄,岂有不好好利用这名声的道理,罗伦斯一口气就把出门之际从纽希拉带来的一整车硫磺粉卖了一半。听说有人想趁著庆典的欢乐气氛挖洞灌热水泡临时温泉,相信还能再多卖几成。
「实在是没话说吶。」
赫萝说完闭上眼睛,让傍晚微凉的风拨弄她的浏海,很舒服的样子。
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小段时间,在庆典将近的日子,城镇入夜也静不下来。祈祷在白天睡了个饱的赫萝不要又喝多时,旅舍老板拿了点食物和热汤过来。
「嗯,昨天喝得有点多,现在吃这个正合适啊。」
这么说之后,赫萝享受地喝起鲜菇蔬菜汤。
「话说回来,咱还是有一个遗憾。」
「嗯?」
赫萝放下汤碗,摇啊摇地抓起烤沙丁鱼从头咬一口。
「如果不是鲱鱼就好喽。这座城看起来应该有很多好吃的河鱼才对呀。」
鲱鱼是多到人们戏称拿剑往海里一刺就刺出好几条的东西,无论如何内陆的地方,餐桌上都少不了它。而且价格低廉,很容易一吃就是一整个冬天,就算不像赫萝对吃那么讲究也会看了就皱眉。
河鱼就不同了。河面黑压压一整片都是鱼的事绝对不会发生,且产地大多远离多得是盐能防腐的海边,难以广泛流通。当地的鲜鱼,几乎只有在当地才吃得到。
「我是有去旁边那条河看过啦,感觉不像鱼很多的样子。而且人家不是常说无论离海多远,月亮和鲱鱼都会跟著你吗。不过这是沙丁鱼就是了。」
罗伦斯也咬一口沙丁鱼,酥香的苦味在嘴里散开。
想著再多烤一下会更好吃时,赫萝耸耸肩说:
「汝啊,从我们房间窗户远远看过去,不是隐约有座山吗?」
「嗯?对啊。」
爱上那苦味的罗伦斯想抓第三条,却被赫萝打了手。
「听说咱们穿过的那座山头的另一个方向,有一口特别的池子吶。」
「特别?」
罗伦斯随口应声,朝老板晃晃装沙丁鱼的盘子。
「那里的鳟鱼都是极品,可是今年店里一条都没有。」
「是喔。」
鳟鱼用树叶包起来,堆上鲜菇跟满满的奶油去烤也不错。罗伦斯毕竟是个旅馆老板,不禁想起了菜单。
「人家说那里的鳟鱼都是精心培育出来的,可是今年闹了鱼的传染病。」
「河鱼的鱼塭啊。那跟在水里放鱼笼不一样,很困难的。在纽希拉也不时会有人想试试看的样子,可是都不太顺利。」
「所以才都是鲱鱼或沙丁鱼啊?」
即使抱怨,赫萝依然大口啃著拦住罗伦斯所留下的沙丁鱼。
说起配啤酒,当然是肥美的鳟鱼比较合适。
而且罗伦斯同样是作买卖的人,可以感同身受。
「那一定是配合庆典在养的吧。太可怜了。」
既然是山上的鱼塭,肯定是当地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遇上传染病这种事,业主短时间内自然是不敢再放新鱼苗,困境势必会持续恶化。
这么想时,赫萝的视线忽然被某物拉走似的聚焦于一点。罗伦斯跟著望去,发现艾莉莎在对他们轻轻挥手。
「有事吗?」
赫萝语气带刺,是因为艾莉莎来到宴席上,八成都会说点不中听的话。
替庆典选好酒以后醉到不省人事的事,相信她已有耳闻。
「身为神的忠仆,我是有责任劝你节制没错。」
艾莉莎语带无奈地看向罗伦斯。
「不过我要找的是罗伦斯先生,有事情想请他帮忙。」
「找我?」
旅舍老板正好送来加点的烤鱼。赫萝一手抓鱼,一手抓住罗伦斯的后颈。
「这是咱的东西,想使唤他可得拿点东西来换。」
如同大事记上写的那样,罗伦斯无意辩解。肩膀缩得整个人细细一条,活像等著被一头咬掉的沙丁鱼。
「这件事,对你也有好处。」
「嗯?」
「想吃肥美的鳟鱼吗?」
好个说鱼鱼到。
罗伦斯和赫萝对看一眼,听艾莉莎说明缘由。
赫萝从旅舍窗口见到的山,是拉登主教区的土地。
那里没有他们和艾莉莎解决魔山之谜的瓦兰主教区那么大,只容得下一个小村。而这个拉登主教区里的深山小村,做的就是相当稀有的河鱼养殖业。萨罗尼亚城附近的河里只有鲤鱼这些土味重的鱼,而他们养出来的鳟鱼却又肥又大,人人赞不绝口,自然是供不应求。遗憾的是几年前,那里的鱼染上了怪病。今年特别严重,整池覆灭。目前除了耐心等待池水全部换新外别无他法,想在萨罗尼亚的餐桌上重新见到鳟鱼,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听到这里,罗伦斯也猜到下一句八成会是「能否借助你的智慧帮他们脱困」。
可是要找能够替代鱼塭这个命根子的第二出路是件难上加难的事,若能轻易办到,他早就是大商行的老板了。不过艾莉莎在前往教堂的途中所说的话,与罗伦斯的猜测其实似是而非。
「要我想借钱的方法?」
他们是一群失去主要产业的愁苦村民,借贷是个合理的选项。
「是要我去跟哪个商行说情吗?这恐怕不容易……」
借贷会使双方结下一段长期关系,让一个凑巧路过的旅人作仲介并不合适。况且萨罗尼亚直至前几天,都还困在被欠债连环层层套牢而无法动弹的窘境里。
才刚帮人解除债务问题,现在却要帮人立债吗。这时艾莉莎摇摇头说:
「不是这样的。他们说商行已经拒绝借钱,现在只能向教会求救了。」
「……」
一时答不出话,是因为艾莉莎说了件怪事。
虽然她接下的真的就是如字面所示的临时职务,但祭司总归是祭司。而且她也在解除萨罗尼亚的债务困境担任了要角,说起话来应该是有配得上祭司头衔的分量。
对困苦之人伸出援手乃是神之所望,只要艾莉莎愿意,要说服教会借钱应该不是难事才对。
「难道是要我调查他们有没有能力还钱吗?」
艾莉莎的背脊总是又直又挺,盘实的头发在历经整日劳动之后也不会散乱。
这样的一个人,突然略显驼背地说:
「不,这点也没有问题。鱼塭出状况是几年前就有的事,幸亏他们都很勤奋,现在靠猎鹿和制作皮绳等买卖,把生活给稳住了。萨罗尼亚是贸易要冲,束袋的皮绳再多也不够用,好像其实不需要借钱。也就是说……」
艾莉莎往罗伦斯看。
总是刚强的她,竟是一脸的为难。
「我是想请你们『替教会找一个借钱给他们的方法』。」
艾莉莎忐忑的表情,像极了拚命地想用异国语言沟通的少女。
事实上,她也真的不晓得对方是否理解她所说的话。
「呃,我是说想请你们──」
「不,我有听清楚。你放心。」
听他这么说,还想解释的艾莉莎便乖乖阖上了嘴。
然而句子是听懂了,意思却难以理解。
「那个村子的人不是要钱吗?」
沉默之中,赫萝说话了。
「汝等教会也想借钱给他们呗?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
赫萝表情略显烦躁,是因为知道这理所当然的事并不理所当然,也就是事情不单纯。
艾莉莎在心中推敲用词似的手按胸口,深呼吸几次后说道:
「我个人对村人想借钱的理由深感同情,认为教会有需要借他们这笔钱。可是──」
转向罗伦斯时,表情是十二分地过意不去。
「可是教会并不鼓励借贷行为,而且现在社会上还卷起了一股匡正教会恶习的风潮。」
艾莉莎脸上的歉意,是来自她没有指责罗伦斯他们的意思。
赫萝露骨地别开了脸,是因为寇尔和缪里摇撼了教会,在世界各地都掀起了漫天尘埃。
即使清理积弊已久的教会是一件义举,但世上有太多只讲漂亮话所无法解决的事。教会歌颂清贫,自己却收受大笔捐款而油水横流的矛盾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因此这阵子教会在金钱话题上动辄得咎,看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事也会惹来质疑的眼光。
而这样的社会风气,与寇尔和缪里的存在实在脱不了关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既然那是正当行为,借了也不会怎样吧?只要利息合理,就没有违反教规的问题了不是吗?」
可恶的是高利贷,圣经也教导人们即使是借住一宿也应当报恩。神学家也曾对此表示,借钱回礼是神也允许的事才对。
「就只是默许而已。这里的主教很担心要是出了差错,这件事会成为众矢之的。」
倒也不是无法理解。
「而且那个村子的状况并不紧急,借钱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怀疑。」
「就当是这样而不敢借好了,那想借又是为了什么?汝刚不是说养鱼的那些人并不愁没钱吗?」
艾莉莎看了一眼出声质疑的赫萝。
然后视线转回前方,因为教堂已经到了。
「不妨就用你们旁观者清的耳朵来自己判断吧。」
会是因为村民的请愿,说得像唱戏一样动听吗。
况且,艾莉莎和赫萝认识很久了,知道她的真面目。
「想借用咱的狼耳,要拿冰冰凉凉的啤酒来换喔。」
赫萝的耳朵能分辨谎言。
艾莉莎叹著气垂下双肩,向教堂走去。
抵达萨罗尼亚教堂时天色已泛紫,城中各处点起篝火。教堂也作完晚礼拜,原以为早就打烊了,结果门扉大大敞开,几名妇人聚在里头。
「啊,他们来了!」
一名颇有福态的妇人注意到罗伦斯几个来到,伸手指著他们大叫,教堂里的人立刻蜂拥而出。样子粗手粗脚,不像是城里人。
罗伦斯看得是一头雾水,赫萝也不解地往艾莉莎看。
艾莉莎清咳一声,大声说道:
「我把解救萨罗尼亚困境的大商人带来了!把路让出来!」
「喔喔,大商人!」
「就是您啊!」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众人见到圣人降临般围上来,挤到艾莉莎要动手拨开人群才能前进。
罗伦斯想起当年在市场要动粗才争得到货的时光而乐在其中,对这种事特别敏感的赫萝则是一阵错愕,有点害怕的样子。
于是罗伦斯搂著赫萝的肩膀,跟在艾莉莎背后进教堂。
门后,祭坛所在的中殿里有群男人各以各的样地坐在礼拜用的长椅上。「各以各的样」不是比喻,有人在算麦子,有人在磨大砍刀,有人打赤膊修整衣物,连山羊都进来了。
「拜托!不是说过不准带山羊进来吗!快绑到后面去!」
被艾莉莎一骂,一个山羊脸的男子连忙将三头山羊牵出去。
艾莉莎叹气时,主教从通往里头房间的走廊探出头来招招手。
「艾莉莎小姐,这边。」
罗伦斯他们和艾莉莎随之走去,聚在教堂前和中殿的人们也陆续跟上。
来到某个厅室的门前后,艾莉莎转身说:
「其他人请在这里稍候。」
强硬的语气使人们像鸭群一样停下,连声埋怨的样子也像极了鸭子。机灵的主教也在这时开门让罗伦斯几个进去,艾莉莎把人推出去以后关上门。
人的热气总算隔绝,得以喘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赫萝作了恶梦似的在罗伦斯怀里这么说之后,坐在厅里长桌边的人站了起来。
「我们村里的人给各位添麻烦了。」
那是个貌似十分正经的矮小白须老人。从那句话,能听出他或许是村长之类。
「村长您别担心,他们都很规矩的。」
不愧是在因贸易而繁荣的城镇作主教,他面不改色地这么说。
「感谢主教这样包容我们村的人。原本是不想带这么多人来的……」
「请别在意。在这里,我们把神的羔羊都当作自己的家人看待。」
说漂亮话是主教的工作,实际打扫教堂的可是艾莉莎。她像是想起进了中殿的山羊,一脸强忍头痛的表情。
「对了,这两位是……?」
「啊,这两位就是向您提过的拯救了萨罗尼亚的商人。」
突然成为话题主角的罗伦斯赶紧摆出商业笑容。
「喔喔,就是他。幸会幸会。」
老人恭敬地鞠躬,作自我介绍。
「我叫苏尔特,是拉登主教区一个小村的村长。」
「我是克拉福•罗伦斯,这位是内人赫萝。」
听他这么说,苏尔特他乡遇故知般脸上满是安慰。
「罗伦斯先生,您的机智实在教人佩服。能得到如此人物的帮助,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才好。太谢谢各位了。」
罗伦斯不晓得他听说的版本加油添醋了多少,只能暧昧地陪笑。
「那么,贵村需要怎样的帮助呢?」
名叫苏尔特的村长一如罗伦斯所预料,是以养殖鳟鱼闻名的村庄之长。
先前艾莉莎说教堂这边也想借钱给他们,但目前碍于世情,不方便说借就借。所以想借助商人的智慧,找个能光明正大借出这笔钱的方法。他们几乎整村的人都来了,一定是有相对的缘由。
罗伦斯一开始以为他们是鱼塭覆灭,日子过不下去才需要借钱,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中殿那些男子虽然蓬头垢面,跟城里摊贩买的小吃和手上工具的品质却都还不错。
生活不至于困顿的村民想借钱做什么,教会又为何这么想帮这个忙呢。
苏尔特在罗伦斯的注视下端正姿势,如此说道:
「我们借这笔钱,是为了让拉登大人成为主教。」
罗伦斯脑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是「买圣职」这个字眼,这时主教插话了。
「村长,这样说有点语病。」
然后他转向罗伦斯,露出商人的笑容。
「总之,各位先坐下来说吧。拉登主教区的事情有点复杂。」
主教的话听起来颇为可疑,使罗伦斯不禁往艾莉莎看,用视线问她拿钱让人领高位圣禄,不就是教会饱受社会抨击的恶习之一吗?艾莉莎为人朴实严谨,刚正不阿,堪称圣职人员之典范,应该不会纵容这种事才对。
罗伦斯这样想并不是出于洁癖,而是不想傻傻地误上贼船。
而艾莉莎面对罗伦斯的眼光,竟以格外坚定的视线注视回去。
「听了以后你就明白了。」
看来这件事并没有抵触艾莉莎的道德观。
一脸怀疑的赫萝也熟知她的为人,意外地眨眨眼睛。
「……那好吧。」
罗伦斯点头说道:
「就麻烦您说明了。」
罗伦斯和赫萝就此在自称村长的苏尔特对面坐下。
「我们村庄所在的拉登主教区,完全只是这地区的俗称而已。」
苏尔特开头便这么说。
「拉登大人把山里那块贫瘠的狭小土地开辟成适合人居的地方,亲身实践了神之教诲,非常伟大。他时时刻刻引导著我们,就像我们全村的父亲一样。因为有这样的事迹,人家才把那里称作拉登主教区。」
有一大把胡须的酒馆老板经常被人称为某某阁下,也是出于相同道理吧。罗伦斯旅行了那么多年,倒也不是没听说过有那种俗称的土地。
「拉登大人有领正式的圣禄吗?」
主教回答了这个问题:
「根据萨罗尼亚留存的纪录──」
他清清喉咙,以一句奇怪的话提词。
「拉登大人大约是在四十前之前,在这地方已经不在了的教堂行代理职务,现在的土地是当时的贵族捐赠的。因此,并不是有领圣禄的圣职人员。」
「已经不在了的教堂」这拐了弯的用词让罗伦斯差点笑出来,幸好及时忍住。说穿了,拉登这号人物当初很有可能谎称自己是教会人员才能获得捐地。
「但是,拉登大人的作为拯救了很多人。」
主教回答罗伦斯心中所想似的说:
「说到四十年前,就连这萨罗尼亚都还是抗战异教徒的前线。大事记也有记载,说当时情况非常混乱,然后拉登大人出现,在住不了人的山上挖池养鱼,收容因战火流离失所的人。甚至有纪录表示当时河里堆满尸体无法捕鱼,人们都是靠拉登主教区的鱼撑过来的。」
「原来如此。」
难怪艾莉莎会愿意帮这个忙。
这时,苏尔特憋不住了似的插嘴说:
「我们家就是就是被战火烧没的。当时我只是才刚结婚的小伙子,就这样带著老婆和还在喝奶的孩子,抱著最后希望去找传说中的拉登主教区。烧焦的衣袖都还在冒烟的我们,拖著疲惫不堪的身体赶到村口时,拉登大人立刻丢下正在编的网跑来迎接我们,那个情景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他是神派来人间的天使啊。」
苏尔特紧抓胸前的教会徽记祷告似的说。
见到这神情,罗伦斯缓缓吸气,咽了下去。那么多村人来到教堂,是因为他们都有类似的遭遇,最后被拉登所救吧。藉此也能看出拉登做了那么多善事却从来不是个正式的圣职人员,让村民们非常难以忍受。他们是急著想见到拉登获得应有的认可,在村子里坐不住才一路跟来萨罗尼亚的。
不过申请圣禄总是与贿赂挂勾,想让他成为主教,他们想不到用借钱疏通以外的方法。
罗伦斯窥视主教想确认自己的想法,而对方有所领略地点点头。
「就算能行,主教职位的授与令,也将是由听闻过拉登大人之虔诚的教廷直接颁布。所以这笔钱并不是用在罗伦斯先生所担心的……贿赂上面。」
往艾莉莎一看,她默默点头,指了指表示祭司的圣带。艾莉莎是个早已结婚生子的女性,却仍获得了祭司职位。教会被改革之风吹得团团转而急需人手,便对艾莉莎这样的能人打开了机会之门。
会看上拉登,也是想藉由提拔出名虔诚的人物来拉拢人心吧。
这么说来,有件事就让人不解了。
「那么这笔钱究竟要用在哪里?」
闻问,苏尔特重叹一声。
「拉登大人想成为主教,就必须亲自到教廷所在的南方国家走一趟,说是至少要花上一年的时间。」
罗伦斯一时以为是需要路费等盘缠,但那种钱在城里募捐就应该凑得到了。
「拉登大人听说了这件事就拒绝了,说他不能离开村子那么久。在鱼塭能重新开张之前,他不能丢下村子不管。」
想必是个满怀责任感的人物。
但赞叹的罗伦斯止住差点点下去的头,问道:
「那个……之前不是说村里不只是靠养鱼过活,还会猎鹿制作加工产品吗?」
就算不养鱼,日子也过得下去不是吗。
苏尔特眼神悲哀地看著罗伦斯说:
「你说得没错。我们一直在接受拉登大人的恩惠,想尽可能减少他的负担,于是从鱼塭出现病兆之前就在努力寻找能代替养鱼的生财之道。结果大概是上天保佑吧,山后瓦兰主教区的林子长回来,让很多鹿出现在我们村子附近。现在可以用鹿肉和制作皮草、皮绳赚钱,日子过得很不错。」
瓦兰主教区从前因为挖矿而将整座山砍秃了。
但是在松鼠化身谭雅努力不懈的造林之下,山头又恢复了绿意。
连接了一片片土地的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听说如此土地互相润泽的事,高兴得不得了,提醒自己一定要告诉谭雅。
「所以我们觉得,这件事简直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这样拉登大人能暂时放下村里工作休息一阵子,他的虔诚信仰又能获得世间认可,成为主教,便用尽全力劝拉登大人接受。不过大概是我们太没出息,大人说鱼塭的事稳下来之前他不能离开村子,坚定拒绝了。」
「所以是需要重建鱼塭的资金。」
苏尔特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
「我们想要的,是足够让拉登大人放心离开的钱。」
「……」
他们是认为鱼塭事业不太可能卷土重来了吧。罗伦斯也觉得养殖这种行业很容易因为传染病而转眼化为乌有,最好不要过度依赖。
然而,他已经深刻认同他们的动机了。不用看赫萝的脸,也能明白他们是打从心底只为拉登著想。
以及艾莉莎和萨罗尼亚教堂为何愿意、希望帮这个忙。
另一方面,不晓得该用什么名义借钱仍是事实。
原本这种事跟城里商行开口就行了,可是现在提要让拉登成为真正的主教这种事,无论哪家商行都会却步。
现在这个人们对教会相关事务愈盯愈紧的时势是最大原因。
再来这牵涉到一笔将左右一个村庄全年经营状况的金额,这就够吓人的了。
借钱给有权势的人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没人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倒债。这种状况在教会人士身上特别显著,一句「不是说好是捐献吗?」就完蛋了。
这使得他们只能找教堂借钱,而借了钱之后村中主干即成主教的事若留下记录,很容易被人怀疑是用来贿赂的黑钱。
外表看起来完全是有罪的样。
「怎么样啊,罗伦斯先生。我们萨罗尼亚教堂是很想助拉登主教区的各位一臂之力。」
主教对罗伦斯这么说。
「我询问这位艾莉莎祭司能否请她借助您的力量之后,她也表示其中若无不当,就一定能得到您的帮助呢。」
而艾莉莎也认为并无不当,只是有点问题。的确是这样没错。
「不当……关于这点,总之就是不留下村子与教堂直接借钱的记录就好了吧?」
「对。好像在盘算什么坏事一样……」
「别这么说。胡子头发这种东西,不能因为它自己会长就不去修整嘛?帐簿也是一样。」
艾莉莎露出不知该不该笑的困惑表情,主教则是笑得很大方。
「那么,罗伦斯先生……」
「好的。虽然我不是一定想得出办法,但我一定竭尽所知去想。感觉上,可以用汇票的方式处理。」
「喔喔!」
主教喜出望外,苏尔特也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那个,我只是帮忙而已,还没有想到完善的方法。」
见他们高兴成这样,罗伦斯连忙强调。
不能假造金流,又不能让村子与教堂连上线。
商人遇上这种状况是有几种应付方法,但这次需要多下点工夫。
「是,我当然明白。不过您漂亮解决了城里的债务问题,这次相信您也一定会马到成功。」
主教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让罗伦斯笑得像抽搐一样。
「我得赶快告诉村人这个好消息。他们都等不下去了吧。」
苏尔特说完就绕过桌子,双手紧握罗伦斯的手,也对一旁赫萝鞠一个躬。不过那模样却使罗伦斯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工作接是接了,但似乎遗漏了些什么。
他不是担心如何借钱这种技术性问题,而是更根本的……
罗伦斯怎么想也想不通,闷著头注视苏尔特离开房间。
就在对方手扶上门板的那一刻──
「嗯?」
赫萝出了声,接著门后突然喧闹起来。
苏尔特也疑惑地对门贴近耳朵,往罗伦斯他们看。
而他心里似乎已经有数。
「我们村的人不知道在吵什么,我马上要他们安静──」
就在这一刻。
「请留步!」
「等一下啊!」
有人这样呼喊。
「等等啊,拉登大人!」
几乎在罗伦斯瞪大眼睛的同时,门打开了。
「拉登大人?」
头一个叫出来的是苏尔特,剎那间罗伦斯也发觉自己究竟漏了什么。现在,他对拉登主教区村庄的成立经过、现状、苏尔特等人的动机以及他们对拉登的心意,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但是,他们没提过一件事。
那就是拉登本人的意愿。
「苏尔特!你竟敢把我丢在村子里!」
声音宏亮得像头熊,可见不是个终日思辩祷告,过著隐士生活的老人。虽然穿的是修士的服装,光秃秃脑袋上的皱纹深得像凿出来的,体格又高大,活像个巨树精。从他手上唯有长年日夜干粗活才会有的厚茧,能看出他工作态度是多么坚忍不拔。
与其说拉登是个虔诚的圣职人员,更像是个重情重义的工匠。
而这位拉登正以一副想骂人又欲哭无泪的复杂表情,试图甩开急著拉人的村民。
「拉登大人,您怎么来了……」
苏尔特回话后,一名少年从死命挣扎的拉登身旁探出头来。
「爷爷你还问,你们想瞒著拉登大人自己谈那件事对不对。」
「波姆!人是你带来的吗!」
「突然叫我跟拉登大人去采野菇,害我愈想愈奇怪,我们就骑爷爷的马赶过来了。」
什么都问了,就是忘了问拉登本人对借钱让他能够放心离村的事怎么想。
而答案十分明显。
「苏尔特,村长是你没错,但我也不是什么命令都听的!」
「拉、拉登大人!我怎么敢命令您呢!我们是为您著想才──」
「够了,苏尔特你少耍嘴皮子,跟我回村子去!还有鱼要顾呢!」
「拉登大人您听我说!我们是为了您和村子著想才来的啊!」
村人们拚命想拦住拉登,可是他腰一扭手一抬就把一个壮汉像小猫一样拎起来甩,看得苏尔特都快哭出来了。
而且那个背叛他们,将拉登带来的小男孩波姆还在帮他的忙。
能说善道的主教在这种时候却变得结结巴巴,突来的乱象逗得赫萝哈哈大笑。
就在罗伦斯暗叹「什么跟什么啊」时──
「都给我停下来!」
有人拍桌子了。
抓住众人视线后,艾莉莎两眉倒竖地骂:
「教会是神的居所!无论如何都不许这样大吵大闹!」
魄力强到只凭声音就撼动浏海,说不定平常就是把三个男孩和丈夫整捆一起骂的悍妈。
不仅是拉登和苏尔特,波姆当然也瞪大了眼,其他村民也都一样。
「不知道神随时都在看著你们吗!丢不丢脸啊!」
那怒骂像条鞭子一样扫过去,男人们都缩起了脖子。
在鸦雀无声的厅室里,只有赫萝嗤嗤窃笑。
罗伦斯叹口气说:
「苏尔特先生,先带主教和其他村人到其他房间吧。」
苏尔特有话想说,却被两手叉腰的艾莉莎瞪得像个小男孩般吞了回去。
「拉登大人……还有这位波姆小兄弟,两位请跟我留下。」
(插图010)
拉登年纪大到足够当波姆的祖父,两人却是能互相对看的忘年之交。
「好了,赶快动起来!」
艾莉莎一声令下,人们如羊群般陆续动身。
苏尔特放心不下地回望拉登,而拉登虽有注意到,却没有多看他一眼。
艾莉莎以喉咙吼得很痛为由拿了瓶酒来,为每人斟上。
拉登将他巨大的身躯塞进小小的椅子里,盯著酒不说话。
「我名叫克拉福•罗伦斯。」
罗伦斯先自报姓名。
拉登果然是个讲规矩的人,跟著抬起头──
「……拉登。」
短短说了两个字。
「这名字挺少见的,请问是家名还是……?」
「拉登大人就是拉登大人啦。」
插嘴的是小男孩波姆。
「我叫波姆,苏尔特是我爷爷。」
赫萝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不怕生的波姆,看他问怎么他没酒而被艾莉莎骂,笑得很开心。
「那么,罗伦斯先生你是爷爷那边的吗?」
波姆直截了当地问。
尽管是爷孙关系,他做的仍是违背村长意思的事。
「我现在还没有站在谁那边。」
「你不是跟教会勾结,要照爷爷的话去做吗?」
「他们请我帮忙,所以原本是那样。可是现在事情比较复杂,需要听听你们的说法,我才会请苏尔特先生他们退避一下。」
波姆盯著罗伦斯看了一会儿后「哼」一声别开眼睛。
「村长是要跟教堂借钱吗?」
拉登终于开口,罗伦斯点头回答:
「看来不是全村一致通过呢。」
「……」
拉登又沉默不语,换波姆代言。
「除了拉登大人和我们这样站在他那边以外的人都赞成。」
大概能了解村里状况了。
「爷爷说他要去城里卖东西,却弄得好像要把我跟拉登大人赶去山上一样,感觉很不对劲,结果回到村子以后就听说大人几乎都到城里去了。」
「所以骑马赶过来?」
「对呀,拉登大人一个人不能骑马。」
波姆手执缰绳,后头载著拉登的画面怪到很滑稽。
「借钱的事,希望你能当作没发生过。」
拉登如是说。
「我们村从没借过一毛钱,以后也不需要。」
「可是苏尔特先生说,您很忧心村子的营运状况,所以想借一笔钱化解这个疑虑。」
「……」
拉登没回答。
「您的疑虑,是来自养鱼不顺吗?」
拉登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盯著酒杯。
「我觉得养鱼会出问题,其实都是鞣皮造成的啦。」
波姆不掩怒色地插嘴。
「不要再去弄那些鹿皮就行啦。这样我们就能重放鱼苗,让村子回到以前那样。」
鞣皮的确是会造成污水。罗伦斯往赫萝瞥一眼,看她是否赞成到村子调查鞣皮是不是鱼生病的原因。
不过拉登先看向波姆说:
「应该跟鞣皮无关。村长他们把水分得很清楚。」
「可是──」
拉登只凭视线就让还想反驳的波姆闭上嘴。
「我是有疑虑没错。」
拉登接著转向罗伦斯。
「猎鹿……对,很不稳。我想让村子回去养鱼。」
这木讷的说话方式,宛如森林的树精。不过真正的林中仙子就在他身边,兜帽下的耳朵似乎稍微动了一下。
「而且,主教这种称呼不适合我。」
「怎么会呢。」
说话的是艾莉莎。
「就我听说的那些事,这世上多到泛滥的圣职人员几乎都没有您称职呢。」
艾莉莎黑即是黑,白即是白的说话方式有种特殊的气魄。
拉登似乎有话想说,但支吾地作罢了。
艾莉莎对这样的反应显得有些难耐,继续说道:
「我经常受人请托,到各地教堂去整理帐簿。无论哪一所教堂,主教的经历都写得辉煌显赫,但他们绝大多数连经文都念不出来,钱怎么用也全是瞎掰。我一直很希望能有个真正恪守教律的人成为主教,一扫那些人造成的歪风。」
这话使拉登苦笑著闭眼说:
「听得出来你对神是非常地忠贞。能得到你这样的赞美,可以证明我没有走错方向,不枉此生了。」
他虽有一副靠蛮力排除万难的外表,遣词用字却像是个纯正的圣职人员。
「我是认真的。」
拉登听得睁圆了眼,讨救兵似的往波姆看。
「看来大家都太抬举我了。」
「拉登大人……」
波姆埋怨的口气使拉登叹了口气。
「你叫罗伦斯是吧,我叫拉登,就只是拉登。我在小时候就拋弃了家乡,差不多就是波姆那么大,算一算已经有四十年了。知道我本名的人,恐怕都不在世上了吧。」
长年在外干粗活,会造成独特的皮肤,就像是藉汗水、尘埃与太阳鞣出的特制皮雕。拉登的秃头与双手即是来自于此,而他正注视著这样的手说:
「我的故乡是拉德里的一个小破村。拉德里你应该听说过吧?」
拉登所说的国名使罗伦斯不禁倒抽一口气。
「我知道……您竟然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啊?」
身旁的赫萝歪起头往上瞧来。
「那个……对了,我以前不是提过会吃冰配蜂蜜跟柠檬的贵族吗?那就是拉德里,一个四季都和夏天一样炎热的沙漠国家。」
「哈哈,汝的确说过这个梦幻的点心。」
想从萨罗尼亚前往拉德里,非得到西方海岸搭船不可。
若走陆路只需要花费一半的时程,但中途有严峻高山阻隔,强行翻越恐怕会丢掉小命。
而无论海陆都起码得花上三个月,耗上半年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大陆南端,遇上溶化了宝石般色调温暖的大海以后,还要搭船渡过几个小岛才能踏上对岸的土地。
拉德里就是那么地遥远,罗伦斯也只听过名字而已。
「拉德里……所以才叫拉登吗。」
相信在这一带,不管找再久都找不到来自拉德里的人。他不期望任何人能否分辨他的本名,于是以故乡的国名为名。
同样漂泊过的罗伦斯,多少能体会那样的心境。
「我出生的村子穷到吹口气就会倒,而且暖海里都是鲨鱼,想捕鱼也捕不到多少。那个村子……这里是怎么说的,主要是靠打捞海里的宝物过活的。这种东西是少之又少,一年能否收获一次都很难说,简直跟海盗一样。」
来自大海的宝物,最知名的就属被暴风雨打上岸的琥珀了。若拉登当初真的成了海盗,如今八成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团头子。
「后来连续三年都没收获,村子就灭了。我从此独走天涯,想看看大海另一边长什么样就装成桨手混上商船。捞宝让我练出一双粗壮的手臂,很受人器重。」
桨手是甚至会当作刑罚的重劳动,拉登的体魄想必就是那时练成的。
「后来我船一艘换一艘,周围不知不觉变成一片天寒地冻。当时教会和北方的异教徒战况激烈,每艘船都会有几个满腔雄心壮志的圣职人员,我就是在那时候接触神的教诲的。」
「您也是在那时来到这里的吗?」
「嗯?对,没错。我跟著一个……或许能称为师父的人前往战地,可是以前这一带死伤惨重,我没法再前进了,也没法拋下从我们想去的那边逃过来的人。」
拉登是因为村子没了才离开故乡的人,难怪无法弃之不顾。
「师父离开之际,将现在这个村子的土地权状留给了我。他是个讲起道来连小鸟都会听得入迷的人,才能给得那么轻松吧。」
知道拉登不是靠手段取得土地,让人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决定要死在那里,为失去故乡的人建立一个新故乡。我发誓要为它奉献一切,挖开布满落叶的水洼,造了蓄水池。」
「为什么是挖池子吶?」
赫萝像是憋不住了,开口问道。
不过罗伦斯也很好奇他为何会决然选择养殖鳟鱼。
这问题使拉登有些腼腆地说:
「那是来自我最先记住的圣经故事。神将一个饼和一条鱼分给饥饿的民众,一个人将饼掰成两半,一半分给邻人;另一个人将鱼切成两半,也分给邻人。最后那一饼一鱼就这样填饱了上千个饥民的肚子。」
饼与鱼原是「邻人爱」的借代表现,拉登却将它付诸实行。
「从战火幸存的人一个又一个流落到那块土地,听说消息的人也来了。照顾鱼和扩大鱼塭这种事,女人和小孩都能做。最后大伙团结一心地奋斗,养出了每年都要满出来的渔获。我小时候,作梦都不敢梦到那么多。」
「我们的鳟鱼是极品喔!罗伦斯先生,你们有吃过吗?」
对于波姆这问题,罗伦斯只得摇头。
「我们是今年年初才到这里,听说吃不到以后难过死了。」
「啊……」
拉登对十分遗憾的波姆微微笑,继续说:
「后来经过了很多事,转眼就是四十个年头。当年真的是火烧屁股的苏尔特怀里的婴儿都已经长大生子,现在还长得这么大了。」
在拉登的注视下,波姆难为情得噘起嘴唇。
「我只是遵循神的教诲过活,没有成为主教的意思。我会继续守护那个村子,死在那个村子里。可以的话──」
拉登仰望天国般望向天花板。
「我希望能葬在鱼塭边,让那里长出一棵大树,吃得圆滚滚的鳟鱼都聚集在树荫底下,直到永远。」
垂下视线的拉登淡淡地说:
「我只想要那么多。」
拉登老当益壮的声音,反而使迟暮之人的悲凉更显浓厚。
一旁赫萝也垂著头,紧握摆在腿上的手。看似洒脱的她,有著一颗对这类话题比谁都脆弱的软心肠。
「那么,假如村人真的借来了一笔成天玩耍也饿不死的钱呢?」
拉登对玩笑口吻的罗伦斯乏力地笑了笑。
「我一样不会到教廷去,我没必要离开那座村子。」
赫萝兜帽下的耳朵似乎又动了。是被拉登绞尽全力也只有一点点的愿望打动了吧。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回答:
「我明白了。」
拉登注视罗伦斯片刻,默默低下了头。
拉登主教区的人们没想过如何过夜就杀来萨罗尼亚,主教便让他们在教堂借宿一晚。若那真是神之慈悲的体现就好了,但八成是主教本来就是不拘小节的人,随口就答应了。个性认真又负责善后的艾莉莎可就闷了。
「事情好像变得不太对劲了……」
送罗伦斯他们离开时说的话,令人心生疑虑。
「不会啦,总比事情进行到一半才出问题好多了。」
顽固的拉登,与太过崇敬拉登而操之过急的苏尔特与村民。
这不是能讲道理的事,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罗伦斯只希望结局没伤到任何人,几年后大家还能拿出来笑一笑。
「明天我再来看状况。」
「麻烦二位了。我会盯好主教,不让他拿酒出来。」
主教不是个坏人,但从他之前在债务问题上想用收押商人来解决,看得出他思虑并不深远。
「那么,请好好休息。」
「晚安了。」
艾莉莎语气略显疲惫,稍驼著背返回教堂。
待余韵散尽,罗伦斯往身旁的赫萝看。
「现在回旅舍,你也不会这么早睡吧?」
昨完赫萝为了挑庆典用的蒸馏酒,试喝到醉成一滩泥。
上午当然爬不起来,到了中午都还在呻吟,日影歪斜才总算恢复神智,晚餐只吃了几条沙丁鱼和一点汤。而现在城里即将收市又在准备庆典,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期。
现在街上又比白天更来得喧噪,到处都是笑闹的酒客。
「嗯嗯,咱想吃肥滋滋的肉。」
「好好好。」
罗伦斯谨从上意,走进附近的酒馆。
看著赫萝大啖羊肋排的罗伦斯,小啜一口啤酒。
在农产品齐聚一堂的秋季大市集上,不只城里的酒庄会展售自己酿的啤酒,还会有外地酿酒师带自己的酿造锅和密传工法来到这里大展身手。罗伦斯现在喝的酒,据说就是用果树木片烟熏过的大麦制成的,有种淡淡的果香,非常顺口。
要是不盯著点,赫萝恐怕会一次喝掉一整桶。
「你觉得我应该帮哪边?」
「嗯?」
赫萝用啤酒洗去满口羊脂,用堆起白色小胡子的脸看过来。
「只论道理的话,我应该像商人那样只看天平往哪边倒啦。」
苏尔特和拉登这件事,似乎无法用道理摆平。
「还是我根本不该插手?」
外地人自以为是地乱搞,反而容易使事情恶化。
之前的债务问题,只是凑巧适合让外地人处理而已。
不过他们之间问题明确到甚至能抓在手里,而且不像是能够自力解决的事。
「汝是为什么想帮他们吶?」
赫萝对匆忙送餐的酒馆女侍摇了摇她舔乾净的羊骨。
「因为我觉得怪可惜的。」
「可惜什么?」
赫萝把配料里的炒豆啃得嘎吱作响,表情很意外。
「就像看到一个商人来卖顶级羊肉,可是他不懂行情,也不知道他的羊肉比别人好,想便宜卖给什么都大锅炖的小摊贩一样。」
「笨死啦!好羊肉就要配上好香草,像面包那样慢慢烤出来呀!炖是用来煮碎肉的!」
「你看,懂的都会想说句话吧?」
赫萝听了点点头。
「那就是这种情况?」
「就是啊。虽然土地来源可疑,拉登仍将它开垦成一个名声响亮的村庄。没有圣职人员身分的他被人尊称为主教,后来有一天,教廷竟然有意要提拔他作真正的主教了。这教我是要怎么拒绝呢?」
主教可是个高得不得了的职位。原本是要先修习所谓博雅教育的学业,然后修习高阶教会法并服侍教会,从助祭开始一步步踏上晋升的台阶才到得了的地位。
而且这光凭虔诚还不可能达成,必须滴水不漏地到处疏通,还要给各级上司丰厚的谢礼,不然一关都过不去。
面对这个可以省去一切麻烦的机会,拉登却断然拒绝,任谁都会大叹可惜吧。
「说不定他是根本没兴趣。寇尔小鬼也很爱圣经,但他也不是想当教会大人物的人呗?」
「我觉得那已经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了。当上主教以后,那个村子就会成为真正的主教区。愈是为村子著想的人,就愈明白那实际上有多大利益才对……」
「嗯……」
不知赫萝是不懂罗伦斯的话,还是窥见了厨房里正从烤炉拿出大块羊肉,反应很淡。
「这里的主教也说过了,拉登主教区用的是代理已经不存在的教堂而得来的权状。要是有哪个贵族后代主张自己才是土地的主人,声称他们诈欺,我就没辙了。」
「这……有道理,的确有可能。」
「如果是有正牌主教的主教区,遇上这种危急时刻,教会都会出手相救。除非贵族这边够坚决,不然是拿不回土地的。和周边地主起争执的时候也都是这样。」
当罗伦斯说到这里,用蝴蝶结将红发束起来的活泼女侍碰一声送上现烤的羊肉。
赫萝顺道请她续酒,拿刀子在肉上划出一条线。
「这边是咱的。」
当场实地展示争夺领土是多么困难。
「而且假如未来村子经济出问题,萨罗尼亚教堂也比较容易出手。同样都是教会组织的一员,不问理由就送钱过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咱也懂。还在跟汝到处旅行的时候,光是吃汝付钱买的东西都会不好意思。当了太太之后,才终于没有那么客气。」
「……」
罗伦斯用抽搐的乾笑回应,赫萝则以可爱到可恶的笑脸回敬。然后开开心心地切肉,大口啃咬。
「总之,拉登成为主教以后会得到很多那方面的好处。就算他未来有个万一,也不用那么担心村子会过不下去。」
赫萝嘎吱嘎吱嚼著软骨,油也不擦地问:
「应该也有坏处呗?」
不愧是贤狼。
「有啊。纳入教会组织,教会以后就会另外派人来继承拉登的位子。」
「嗯,有惹来麻烦精的疑虑吶。」
「拉登会不会就是在担心这个呢。」
那是他一手拉拔起来的村子,让外人跑进来摆出一副以首领自居的嘴脸,感觉一定很呕。
罗伦斯这么想著,将赫萝切的较小的肉切得更小送进嘴里。油脂丰富的羊肉是愈嚼愈香。
「话说,你在听拉登解释的时候有注意到些什么吧?」
听他这么问,蜷著身子啃带骨肉的赫萝保持那姿势抬眼看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是说猎鹿不稳定,想让村子回去养鱼吗?」
「那是骗人的?」
赫萝耸起瘦小的肩,转动手上光溜溜的骨枝看了看,往残存的一小块筋咬下去。
「照汝等那样说来,鹿是猎得很顺利的样子。那头大笨驴是不喜欢猎鹿呗。」
听她的语气,彷佛是想保持距离。给人并没有特别想掩饰,但不愿触及核心的感觉。
思考为什么时,拉登的话浮现脑海。
「拉登在山上挖鱼池,会不会不是因为能赚钱,而是纪念消失了的故乡呢?」
他说他是受到最先记住的圣经章节感召,然而这样就挖鱼池似乎不太自然。
赫萝没有立刻回话,咔咔咔地啃了几下骨头才叹道:
「咱不懂人心。」
赫萝说得像放弃了思考,但罗伦斯能够体谅她的心情。
她从前是和同伴居住在名叫约伊兹的土地,某天心血来潮就离开故乡,以为很快就会回来结果到处流浪,在因缘际会之下成了小村帕斯罗掌管麦作丰收的神。然后老实的赫萝只因为遵守与某个村人的承诺,任劳任怨地守了几百年。最后时光荏苒,赫萝甚至忘了回家的路,过去的伙伴也在时间的洪流中消失了,再也没有狼会回应她的长嚎。
现在,有个人在曾有此经历的赫萝面前想重建消失的故乡。
从前挖个洞埋起来,当作眼不见为净的问题就冒出来了。
不过罗伦斯虽能体谅赫萝想保持距离的心情,有个问题他依然无法理解。
「可是这跟他当不当主教没有关系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伦斯捧著啤酒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老实说,拉登拒绝主教一职是件非常不合理的事,但似乎也用不著责怪为此奔走的苏尔特在教堂大吵大闹。
拉登拒绝成为主教,会有更深的理由吗。
想著想著,罗伦斯发现赫萝在肉的另一边一脸没趣地看著他。
「嗯?怎、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他先是以为脸沾上东西而摸了摸,又以为赫萝将自己爱吃的肥肉切给他而往羊肉看。
这反应让赫萝不禁叹息。
然后以犹豫了很久的样子开口说:
「汝啊,咱觉得──」
赫萝正想说下去,却被一道大声吆喝给打断了。
「喔喔,这不是罗伦斯先生吗!」
错愕一看,原来是秃头大白须,顶著一团大肥肚,简直是画中人物的老商人劳德。他是萨罗尼亚的债务风波当中,头一个对罗伦斯几个亮出汇票的商行老板。
从那件事起,他已经完全把罗伦斯当商界英雄来崇拜。
「尊夫人今晚也美到不行啊。」
赫萝平时是一夸就乐的人,但她现在是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只是暧昧地笑了笑。
「我听说喽,一大堆拉登主教区的人杀到教堂里来,然后你被找过去。是要谈能不能让拉登大人真正成为主教的事吧?」
苏尔特已经找商行借过钱,事情早就满城皆知了吧。
「是啊,他们说城里的商行不肯借……所以就来找我了。」
罗伦斯语带调侃,是因为劳德正是商行这边的人。听他话中有话,劳德拿著装满的啤酒杯耸耸肩。
「如果只是要捐点钱还无所谓……可是那金额不小,最近局势又那样。然后你也知道,就算拉登大人真的能当上主教好了,他的下一任才是问题,不是没有倒债的可能。」
罗伦斯也考虑过这点,无论哪个商人都听说过一、两件这类真实案例。
「但是我们私底下也说,那里真的成了主教区的话也是有好处。罗伦斯先生,你看起来是什么感觉?」
「事情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劳德喝口酒,同情地笑道:
「毕竟拉登大人自己没什么意愿嘛。」
原来他连这也知道了。
「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劳德润了润喝得发红的眼睛,回答:
「嗯……这件事我也想不透。说道理的话,能一口气升上主教,就像村姑突然被王子看上一样。虽然一定有很多苦要吃,但既然人家都把王子妃的位子摆出来了,当然是先坐上去再说嘛?」
罗伦斯不禁发笑,这的确是个合适的比喻。
「总之,如果他答应了,势必得离开村子一阵子。鱼塭出状况应该还是占了一部分原因。村长他们都忙著猎鹿跟加工,要让鱼塭复活就只能靠自己了吧。」
问苏尔特是否想借钱重振鱼塭时,他答得很含糊。
想必是认为现在猎鹿生意做得正好,回头对困难重重的养殖业投注资金和劳力并不妥当。
「而且那个池子,不是拉登大人为了故乡的理想大海而造的吗?」
「果然真的有这层原因吗?」
这原本只是罗伦斯自己的推测,听劳德这么说立刻引起他的兴趣。
「那当然啊。原本就有池子就算了,他是特地挖洞弄出来的,是不是很感人啊。村长他们又何必管好不好赚,帮他完成心愿不就得了。」
劳德说得很不满的样子,但下一句「那里的鳟鱼特别肥美啊」似乎才是真心话。
然而就算挖池和养鱼真的是为了重现理想的故乡,罗伦斯依然觉得有哪里兜不拢。
「他的梦想已经成真过一次了吧?」
「嗯嗯?」
劳德反问。
「萨罗尼亚的大事记上也写到,那里的鱼曾经多到满池都是,解救了萨罗尼亚的饥饿百姓之类的。」
「对喔对喔,那是我脸上还挂著鼻涕的年代。还记得,当时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鳟鱼呢。」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拉登依然执著呢。
「我顺便问一下,村长他们没打算乾脆把池子填起来吧?」
离家时担心自己的私房钱,是在外工作的男性共通的烦恼。
听见这猜想,劳德大笑起来。
「哈、哈、哈!哪会有那么蠢的事!要是拉登大人自己不养鱼,池水直接就用来鞣皮了。我看村长他们还会把拉登大人挖出的池子当作二度拯救了村子的奇迹之泉,真的当神一样拜呢!」
这样说倒也没错。即使不再是拉登理想中的故乡大海,池子仍能为村人所利用。
不过就是离村一年,办理成为主教的手续罢了。而且听劳德的口气,村人不太可能趁拉登不在偷偷将那里改成鞣皮场。
如此一来,成为主教以后再回来重振鱼塭也犹未不可。
这时劳德的脸忽然凑近苦思的罗伦斯,吐著满口酒臭贼兮兮地说:
「其实我们都在猜,拉登大人说不定就快完成他第二个梦想了。」
「咦?」
「你看嘛,拉登大人的故乡不是会去采海底的宝石吗?」
「是有这件事……咦?呃,不会吧!」
在山上挖一口采得到宝石的池子未免太异想天开。这么想时,劳德笑得肩膀乱颤说:
「哈、哈、哈!只是酒醉的玩笑啦!但如果不是这样,不就说不通了吗?」
「哎呀,这件事真的就是这么让人想不透。」
「呵呵呵。他们已经找过很多城里的商人谈这件事了,最后每一个都有相同的疑问。不过这次他们找上了你,大家都在猜说不定会有解喔。」
原来是这样。罗伦斯表示理解。
「你们有在赌我会不会成功吧?」
这场对话就是为了搜集情报,好在赌局中占上风。
劳德俏皮地眨眨一只眼睛。
「话说回来,这宝石会是什么?很不巧,我实在想不到。」
「嗯?」
「比如北方的海岸,暴风雨过后有机会捡到琥珀嘛。难道是……珍珠吗?」
琥珀大的难寻,小的倒是肯定找得到。珍珠虽然稀少,但毕竟是扇贝的副产物,三年采不到而倒村实在不太合理。捞不到扇贝就算了,感觉不像是那样。
「不是琥珀也不是珍珠,叫什么来著……这一带鲜少听说,它叫……」
劳德一拍秃头,睁大眼说:
「对对对,珊瑚啦!」
「珊瑚?」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专卖精致首饰的旅行商人带了个要卖给贵族的东西过来。红得很漂亮,像宝石一样。当时为了镶在银饰里而磨成了球形,不过听说原本像是长在海里的树那样。」
长在海里的树。罗伦斯对此也略有耳闻。
尽管心中没有具体形象,但世界如此之大,海底真有宝石树也不足为奇。
「听说那长在很深的海里,根本不能潜下去采。所以要用教会徽记那种形状的铁棒串起来做钩子,绑上绳子丢到海里去捞,没钩到就再丢。纯粹碰运气,想到就累人啊。而且那个树干还要粗到可以磨成珠子,更是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
罗伦斯不禁赞叹世上仍有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而劳德则露出伤脑筋的笑。
「想不到可以用鱼池重现这种事。」
「听起来很有梦吧?」
确是如此。
「总之,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不管怎么问,他一概回答养鱼。」
这么说来,多问也没用。
「无论如何,要是拉登大人要当主教了就快来告诉我一声,我得捐点钱表达心意才行。」
劳德堆起满脸精打细算的微笑,随后回到自己的桌位。
那大肚腩和油腻的气氛退去之后,两人吐了一口气,却又吸回满腔近似徒劳的空虚。
「唔唔……我愈想愈迷糊了啦……」
罗伦斯抱起胸来叹息嘟哝。
这件事在他这样的旁人眼中是可惜得不得了,但既然当事人拉登自己不愿意,别人也不好强求。当然罗伦斯和劳德一样多少存有私心,怀著在这件事上出了力,就能多一个主教朋友的想法。
而撇开拉登的动机不谈,罗伦斯对于苏尔特他们的行动略显强硬这点,其实有所共鸣。
苏尔特等村民是打从心底感谢拉登。所以他们应该是打算报答拉登才对。
尤其拉登是受到教会布道的刺激才来到此地,那么他心里应该也会有成为正式圣职人员的想法,甚至认为那是神所给予的机会才对。
一边是长年来领导群众的老人,一边是希望报答老人的群众,这样的架构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很常见。
比如来了对父子贵族,父亲老到牙齿全掉光,却仍时常强调自己不输年轻人。儿子也到了开始长皱纹的年纪,不时抱怨老是要跟著父亲骑马巡视领地,没日没夜地出席各地的领主法庭等。
于是儿子这边为了劝怎么也不肯歇脚的父亲好好休息,半拉半扯地将人带来了纽希拉。
到了这一步,作父亲的大多都会了解到自己或许真的该退休了。
「我想拉登应该也知道自己该接受这个主教的位子吧……」
就在罗伦斯如此低语的同时,他发现对面的赫萝手拿啤酒杯低头不语。
「喂,还好吗?」
劳德来了以后,赫萝都没出过声,脸色还有点糟糕。双颊泛红,其他部分却白得出奇。她只喝了两、三杯,并不算多,或许是宿醉所致。
羊肉还剩几块,但有剩就表示她状况不好。不如就打包起来带回住房吧。
「赫萝,回去喽。」
罗伦斯从低头闭眼的赫萝手中取下啤酒杯,跟红发女侍埋单之后,背起了赫萝,并拿走打包的羊肉。
这不晓得是罗伦斯第几次背赫萝回旅舍了。赫萝也多半是知道罗伦斯都会背她,才会这么掉以轻心吧。
有时候,罗伦斯也会怀疑她在装醉,但表面上当然是装作不在意。
满足客人的要求,就是商人的喜悦。
既然公主都全力撒娇了,他自当全力接受。
「外面真的有够冷。」
出了酒馆,外头已尽是寒凉的秋夜。罗伦斯心想是不是该在赫萝身上加件毛毯,又感到自己过度呵护而苦笑。
于是他抬抬快滑下去的赫萝,一步步往旅舍走去。
「这家伙……好像一年比一年重啊。」
外表一点改变也没有,实在很不可思议。忽然间,他想到或许不是赫萝变重,而是自己的腰腿衰弱了。
如此将赫萝背上床的过程,终有一日会成为遥远的回忆。
罗伦斯心想,自己总任凭赫萝耍任性,或许是因为替赫萝设身处地著想的缘故。
自己将会老去,只有赫萝永保年轻,被岁月遗落。一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就觉得再怎么宠她都不够。
他无法永远与赫萝相守。结婚誓词中「直至死亡将两人分开」,注定是罗伦斯先走。
在旅舍门前露天桌位客人们的起哄声中,罗伦斯苦笑著走向房间。老板心照不宣地先替他开了门,还顺便备了个桶子以防不时之需。
罗伦斯唏嘘地要将赫萝放下床,发现她已经醒了。
她自己伸腿下来,碰地一屁股落在床上。
「你老是这样。」
罗伦斯笑了笑,赫萝蜷著身体「呜~」地无力呻吟。
「不舒服啊?」
脸色恢复了许多,但保险起见,还是问一声的好,而赫萝摇了头。天底下哪有会说自己不能喝的醉汉,当然不可信,但赫萝不只是摇头而已。
她还伸手拉住罗伦斯的袖子,要他坐到身旁。
「好好好。」
赫萝虚弱时,行为比外表更低龄。人家说人愈老愈孩子气,不是说假的。罗伦斯在赫萝右侧坐下,赫萝便将额头靠上他的肩说:
「咱喝得好难受……」
能说自己不舒服,表示她已经好多了。
罗伦斯左手扶上她的背,右手牵起她的手说:
「吃到一半被劳德打岔,害你很孤单吗?」
调侃的语气,惹来牵著罗伦斯的手使劲一抓。
「对不起嘛。」
罗伦斯在赫萝耳根轻轻一吻。
与总是用昂贵精油保养,实际散发花香的尾巴不同,耳边有另一种香甜的味道。那是满满赫萝的味道。
闻得太入迷会惹她生气,罗伦斯浅尝即止。这时,赫萝忽然说:
「说不定真的能说是孤单吶。」
「……」
罗伦斯稍微一惊,脸上自动浮现关怀的微笑。
「不,就是孤单。所以才会喝成这样。」
赫萝主动用耳根磨蹭罗伦斯脸颊。
如此萎靡的回答,让罗伦斯一时语塞,思绪慢了几拍才跟上。
「……对了,劳德过来之前,你有话没说完嘛。」
是想到了关于拉登的事吗。说起来,赫萝也是从那时起显得闷闷不乐。罗伦斯摇摇赫萝的手,要跟她对答案,而那只小手也无力地摇了摇。
「咱是发现汝真的是头大笨驴……才会想那么多。」
「嗯?」
赫萝竖起指甲抠罗伦斯手背。
「汝这头大笨驴,明明聪明得咱都会惊讶,答案就在眼前却还想不通。」
她打哑谜似的接著说:
「说不定,咱也是个大笨驴吶。就像鼻子和耳朵厉害,却没发现眼睛不好那样。」
事情是在纽希拉发生的。某天他们意外发现,赫萝的字怎么写也写不好的原因居然是出在眼睛不好上。于是罗伦斯给她用玻璃磨成的放大镜片来看字,结果一看吓一跳。
那么,这么话题要怎么混过去呢。
罗伦斯慢慢地想,回答:
「……难道我,一直都想错方向了吗?」
论道理,拉登的行为并不合理。直接升为主教可是村姑变王子妃那样的奇迹,且不管怎么想,拉登成为主教都能让村子有个常保稳固的基础,他却一口拒绝了。
假如拉登将村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哪怕要委屈自己,他也会按捺下来答应才对。
这么说来,拉登的却步应与道理无关。
若要说理论商,罗伦斯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但遇上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问题,他就比不上赫萝了。
「咱一直在想那个像大树一样的人在想什么。」
不是熊,不是岩石,是大树。
拉登的确像棵参天巨木。
「为什么那个老顽固就是不接受大伙的好意。」
看来赫萝也是以此为出发点,这表示苏尔特等人是真心为拉登著想。
然而他们只是出发点相同,赫萝看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咱啊……觉得那实在是无病呻吟,心里闷死了吶。」
罗伦斯的诧异并不是来自他无法理解赫萝的心情。
而是发觉自己踏入了禁区。
「……也就是说……」
罗伦斯不禁支吾起来,赫萝却眯眼而笑。
「没错,就是帕斯罗村。咱待了很久的那个村子。」
赫萝说起老故事似的,以略带睡意的方式说:
「那也是把咱赶走的村子。」
罗伦斯抽气般大口吸气。
他就是在那个村子与赫萝相遇,但赫萝也在那里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咱可是被咱照顾了很久的村人赶走的人,对咱来说,那棵大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喔。」
赫萝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著,但有一半是真心话吧。
背后那条尾巴有些膨胀。
「不过他的痛苦也不是骗人的,他真的很迷惘,很纠结。咱真的不懂,他奉献生命保护那么多年的人都是打从心底担心他,为什么不接受吶?怎么说都不合理。于是啊──」
原本依附在罗伦斯身上的赫萝挺直身体说:
「咱就想像了一下当大树的心情。」
「拉登的心情?」
赫萝点点头,露出像是苦笑,又像是脚麻时被人碰了的表情。
「那个叫拉登的,会不会是以为村民要赶他走呢?」
「嗯……咦?赶、赶他走?」
罗伦斯觉得太莫名其妙而不由得反问。
「也不算是赶他走呗,不过很接近。」
完全搞不懂。
苏尔特他们是真的关心拉登,假如他们在使诡计要赶他走,应该逃不过赫萝的耳朵才对。
罗伦斯茫然的视线,让赫萝无奈地笑。
「汝想想,他可是赌上一切挖那口鱼塭喔?可现在鱼都死了。」
「可、可是,村民不都是诚心感念他的奉献吗?用鹿另寻出路,也是为了替拉登减轻负担吧?」
「嗯,一点也没错。可是啊,如果咱是他……」
赫萝从木窗仰望夜空,再转向罗伦斯。
然后头槌似的将额头抵上他胸口。
「会觉得很孤单。」
「孤……单?」
赫萝把脸埋著,点头说:
「帕斯罗村的人啊,也懂得靠人的智慧和力量创造出让小麦丰收的方法,没有咱也能丰收。咱当初答应那个人要让村里的麦子结实累累,所以只要小麦丰收了,无论是谁做的都无所谓才对。无论是谁做的,只要能丰收,咱就该高兴才对。」
「……」
赫萝彷佛随时会掉泪的口吻,使罗伦斯心里也难受起来。
但罗伦斯真正想哭的原因不在于此。
而是能看见赫萝想说什么之后使他愤然咒骂的,自己的粗心。
「大树他村子的鱼塭就是这样。如果原因之一是重现故乡这种梦想,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啊,主要的理由应该还是填饱人们的肚子才对。」
赫萝吸吸鼻子,彷佛在回想著自己仍是贤狼赫萝,守护著帕斯罗村的时光,并说:
「应该是为了让人们重拾欢笑才对,为了给新的家人一个新家才对。所以用什么方法根本就不重要。以理论上来说……」
说到「理论上」时,始终低著头的赫萝脸上浮现明确的笑。
就像是在嘲笑为帕斯罗村深深伤心的自己真是傻得可以一样。
在一去不回的时光洪流中,赫萝遭到帕斯罗村遗忘,甚至被人视为古代恶习的象徵,伤心到那巨大的狼体都快消失不见了。
已经想回故乡看看很久的她,明明大可用后腿往麦田拨一大把沙再走,她却做不到。
那不是道理说得通的事。
牵绊和依恋,不是能割舍得那么容易的东西。
「那感觉就像是心里有另一个人一样,大树也是这样的呗。他外表高头大马,内心却充满智慧。那个白发村长说的话和心情,他其实也都懂,可是心却不听话……大概就是这样呗。」
不仅是苏尔特与波姆等村民,连萨罗尼亚的主教和艾莉莎也对拉登赞誉有加,盼望他取得顺当的名分。会改为猎鹿,也是因为拉登工作太卖力,人们想让他好好休息所致。
但他本人作何感想呢。
即使自己为村民建造的鱼塭没有鱼了,村民也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生财之道。为重振鱼塭奔波的都只有他一个了,村民居然还问他要不要忘了村子,出趟少说一年的远门,当上主教再回来。
那么,那些话在拉登耳里有另一个解释也不足为奇了。
简直就像在告诉他:「去当主教吧,现在的你只有这点用。」
那句话始终在拉登心头作祟,好比愈甩愈黏人的深夜暗暗。
「况且他的膝盖有毛病,没法一起猎鹿呗。」
「咦!」
罗伦斯十分震惊。
「怎么,没发现啊?」
被抬头吸鼻涕的赫萝一问,罗伦斯一脸傻样地颔首。
「村民想拦他,不是还被他甩开吗?」
「他力气全放在左腿上。没法单独骑马,也是因为上下马有危险呗。」
赫萝擦擦眼角说。
罗伦斯不经意地看著赫萝那动作,想像拉登的病痛。到这年纪依然体格壮硕孔武有力,不难想像年轻时是多么勇猛。
就连罗伦斯背送醉倒的赫萝,都会感到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而心酸得很,体会到自己真的老了。
相信那对于靠强健体魄开辟整段人生的人而言,打击更是巨大。
在膝痛影响作业的状况下,鱼塭惨遭染病覆灭。凭这样的身体要重振鱼塭恐怕是困难重重了,现在连村民们可以轻松达成的猎鹿都无法参加,如此一连串的打击究竟会让人多心寒呢。
光是想像拉登听人说请坐的样子,就替他不忍。
他执著于养鱼的原因,与故乡的大海一点关系也没有。
只不过是拚命想守住掌中逐渐渗漏的这捧水罢了。
守住从前自己仍是村子的主干,那棵擎天巨木的时候。
到如今,就连支撑其信念的膝盖都不听使唤了。
这样的身体只会愈来愈差,能为村子做的愈来愈少。
拉登就要被时光的激流吞噬而灭顶了。
「失去长久以来的归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赫萝深知独留于漠漠苍茫的可怕,明白不再为人所需要的残酷。
这样的赫萝,望向罗伦斯。
原以为她会哭,可是她笑了。
「就是因为汝在道理上兜死圈子,咱才笑汝是大笨驴。」
赫萝再一次用笑容吸鼻涕。
「如果咱在教堂那时候有发现就好了,但就是没有。这是因为──」
她腼腆地笑了笑才说:
「汝给了咱一个归属,宠得咱把以前的悲哀都忘光了。这个有热水跑出来的地方,住起来真的太舒服了。」
那纯真的笑容反而让罗伦斯心里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为赫萝做了很多事。
但那些事全都无法永远填补赫萝的孤独。
于是他紧抱赫萝细瘦的身躯,乞求时光为她停留。
而说出口的话……却是挖苦。
「而且还有酒有饭,根本没得挑剔呢。」
听得赫萝狼耳一竖,在他怀里扭动起来。
「大笨驴!咱是认真的──」
「所以啦。」
罗伦斯抱住发火的赫萝,试图按下心中的不安。
然后放开双手,在她鼻头上轻轻一捏。伴著极力装出来的贼笑。
「要是把你的感情全部正面接下来,我当场就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你了。这样你明年哪来的钱喝酒?」
赫萝的感情就像个巨大的酒桶。要是不分装,马上就会喝得酩酊大醉,一头栽进桶子里。
「才刚跟艾莉莎学到管理家计的重要呢。」
一听这名字,赫萝的表情就气到有点好笑。
「更何况你这几天都真的喝太多了。」
赫萝终于噘起了嘴。
「又没花到钱。」
他们替这座城解决了困难,到哪个酒馆都会有人请酒。不过她也有喝过头的自觉,将腿抬到床上抱起来,转向一边赌气。
罗伦斯叹息交掺地笑著说:
「你醉倒以后,我不就没伴了吗。」
赫萝不敢相信地半张著嘴盯著罗伦斯看。
接著放松绷住的脸,一边嘴角略为吊高,像是在强忍喜悦。
「……大笨驴。」
「大笨驴又怎样。」
「受不了,汝就是这样。」
「才会是永远都那么可爱的小男生喔。」
罗伦斯看赫萝要笑他蠢,自己先先说出来。
被抢先的赫萝很不甘心,但又开心地笑起来。
「这也不能讲道理吧。」
不只是自己的蠢,拉登也一样。
道理是站在苏尔特那边。
可是拉登的感情却是道理所无法处理的事。
「嗯,问题在于他的忧虑。那棵大树毕竟不是真的大树。」
赫萝也是一样。即使真面目是比人高得多的巨狼,可以轻易将人一口吞下,她的心灵也不是包在厚厚的毛皮底下。
不解开拉登和村民的误会,就像是将赫萝单独留在帕斯罗村一样。
「可是这又该怎么做呢?」
罗伦斯自呓似的低语后,赫萝轻抚他的脸。
「汝在纽希拉盖的温泉旅馆里,不就见过很多次了吗?」
「纽希拉……喔,你说贵族传位的事啊。」
常有贵族父子为了传位的事一同来度假。紧抓著权力不放的贵族,常令儿子伤透脑筋。
若将那视为父亲害怕失去归属的举动,往后或许能多给他一点温柔。
「传位仪式一定都要从歌颂成就开始嘛。」
「感谢的话永远是说再多都不会嫌多。很合理。」
原来是这么回事。罗伦斯又学到了一件事。在纽希拉,他从来没想过那么多。
「那拉登有什么成就?」
还用说吗,那当然是在什么也没有的谷地挖池养鱼,填饱人们的肚子。
但是,如果真的要对这点表示感谢,就要倾全村之力重振鱼塭了。假如资源和劳力都不是问题,那倒还无所谓,不过苏尔特他们的猎鹿生意才刚上轨道而已。
在这节骨眼丢下猎鹿回去做不安定的养殖业,风险未免太大。
能不能用其他方式表达感谢呢。
一种能让拉登付出的一切都重现光采的方式。
「那棵大树在出生的故乡会在海里捞宝嘛。喏,缪里爱听的吟游诗人的故事里,不是也有类似的结局吗?」
「你的意思是,要弄成池里的鱼的确是村民的宝物,恭喜恭喜那样吗?」
「……听汝这样一说,感觉好敷衍喔。」
罗伦斯苦思起来,注意到桌上的圣经译本抄本。
「对了,拉登说他是记得圣经里的一节才在山上挖池子的嘛。」
「把鱼变多的故事嘛。当初写成肉,现在就没事了。」
赫萝随口嘀咕时,罗伦斯伸手拿起抄本。那不是完整的圣经译文,似乎只是节录常见讲道题材的部分。那是寇尔强压睡意,天天啃洋葱苦读而累积起来的成果。
翻了几页,发现几则听过的寓言,鱼与饼的故事当然也在里头。或许是关于食物的回响特别好,类似的有好几则。
写成俗文就变得如此浅显易懂,让罗伦斯十分惊讶。甚至觉得自己过去花时间去学教会文字都白费了。
又多翻几页,跃入眼中的一行字抓住了他的心。
「话说汝啊,海里的宝石……唔,怎么啦?」
赫萝疑惑地窥视罗伦斯。
接著视线移到他手上的簿子,眯起眼看了看,尾巴顿时膨胀起来。
「喔喔,喔!」
「这个怎么了?」
赫萝的反应开心到让罗伦斯都吓一跳。
「咱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就像是在等汝替咱发现这句话一样吶。」
「咦?什么事?」
应了心有灵犀这句话。
赫萝卖了个关子以后抿起嘴,吊起唇角露齿贼笑,说道:
「珊瑚啊。那不是海里的树吗?」
「喔,那怎样?」
「那么,村子里的人在抓什么啊?」
「不就是……啊!」
鹿。
头上长了树枝状犄角的林中居民。
「还有那个,汝在卖那个臭粉的时候,不是有聊到吗。」
在纽希拉采集的硫磺粉,可以倒进热水里,给人体会一下温泉的感觉。
将粉卖给城里人时,有些人在庆典气氛的推助下突发奇想。
说想挖个洞做温泉。
「村里的人能有安定的生活,全都是拜那棵大树所赐。无论是谁的好眼光看上猎鹿,这之前填饱他们肚子的都是大树的鱼没错。」
「所以可以在池里摆些鹿角,告诉他──」
你挖的鱼池真的堆满了宝物。不是珊瑚那种在你的故乡怎么也捞不到的东西,而是能实际抓在手里的宝物。
「最后再加上这个。」
赫萝指著圣经说。
那里写的是神将信仰传授给日后圣人的著名场面。
「要是拉登不当主教就没意思了。但既然有这个,应该行得通。」
苏尔特等村民和拉登现在走上不同的路,并非他们所望。他们还能够携手走得更远,走向更美好的未来才对。
如同罗伦斯和赫萝扶持著彼此来到纽希拉,过起幸福快乐的日子一样。
「这样苏尔特他们能对拉登表达感谢,也能告诉拉登,他们希望他接下的新任务。」
「还有还有。」
赫萝用不再有泪痕的脸笑著说:
「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有肥美的鳟鱼吃了。」
对吃念念不忘的赫萝让罗伦斯不禁失笑,回答:「说不定喔。」
罗伦斯和赫萝理出的结论,只不过是种推测。
不先问过拉登就来推行这件事,恐怕又会白忙一场。
于是第二天,他们一早就前往教堂找艾莉莎商量。照原来那样下去不是办法,艾莉莎也认为不妨一试。
事不宜迟,一行人立刻动身询问拉登的意思,但赫萝在拉登门前拉住了罗伦斯。
「咱一个人进去就好。」
「咦咦?」
「这要讲的是男人脆弱的部分。这种事,面对咱这种娇滴滴的女孩子比较容易说得出口。」
反而会被人吐槽吧。
见罗伦斯仍难以接受,艾莉莎从背后拍拍他的肩。
「就交给她吧。」
「……」
艾莉莎都这么说了,不听也不行。
这次换赫萝不太高兴了,不过她哼一声拋到脑后,进拉登屋里去。
「真的没问题吗……」
罗伦斯担心赫萝会惹拉登生气,艾莉莎耸耸肩说:
「赫萝小姐在这种事情上很可靠的。」
可是平常为什么那么堕落呢。艾莉莎很是不解。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赫萝很快就出了房门,得意地咧嘴笑。
「好啦,再来换村长。」
这应该是谈得很顺利的意思,但拉登的反应很令人在意。
想往门里看,却被赫萝在脸颊上捏了一把。
「汝就是这种地方少根筋。」
该让他静一静才对。罗伦斯揉揉脸颊,赞叹尽管最近堕落得很,贤狼依然是贤狼。
向苏尔特提议时,就让罗伦斯参与了,萨罗尼亚主教和艾莉莎也在。
苏尔特听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呼吸到脸色发青。
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昏昧,没注意到拉登变得如此丧气。
以及一点也没想过自己一片好意地劝他休息,在他耳里却像是嫌他没用。
这也不是苏尔特迟钝,就只是因为他全心全意地崇拜拉登吧,其他村民也都是如此。想到假如没人点破,拉登就会继续误会他们的好意,使他几乎陷入绝望的深渊。
听了罗伦斯说明该如何办一场活动向拉登表示感激,他表情变得像是等了十年才盼来雨季的沙漠之民。
了解拉登的苦处后,苏尔特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将主教的事摆第二,以致谢为优先。
罗伦斯也问过是否要用村里的池子来施行这个计画,但考虑到未来仍有可能恢复养鱼,让众人进进出出又丢鹿角下去并不好。而且赫萝也主张这种事就该办得盛大热闹,便决定在萨罗尼亚举行。
事实上,城里也有许多像劳德这样当年因拉登而免于饥饿的人。罗伦斯找劳德谈这件事之后,他立刻包下找人挖池的工作。
这时,罗伦斯拿出了商人的小聪明,以及温泉旅馆老板的主意。
「把这个临时挖的池子做成温泉?」
劳德当然马上就发现他想趁机卖硫磺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去。
「拉登先生不是膝盖不方便吗?您晓得泉疗为什么这么受老年人欢迎吗?」
这问题使劳德眨了眨眼睛。
「不就是因为有效吗?我有听说喔,温泉治百病。」
「根据我亲身体验呢,那实在太夸张了。不过,泡温泉真的会让人觉得有那种效果。」
商人本来就是好奇心旺盛的生物,劳德深感兴趣地倾过去听。
「泡在水里,身体不是会浮起来吗?动作会灵活得像年轻时一样。」
劳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必定是要让拉登大人泡上一泡了。不过……」
他接著清清喉咙后说:
「就算只是挖洞造温泉,在庆典时期办其他活动,当然有很多事情要打点。我会帮你推销硫磺粉,佣金这样算怎么样?」
劳德取出插在腰带里的算盘,拨动珠子。
罗伦斯拨回几颗珠子,对他粲然一笑。
「唔……好吧,没办法。我去调点适合临时温泉的酒来好了。」
罗伦斯就此与劳德握手协定。一和旁观的赫萝对上眼睛,她就嫌弃地耸起肩。
用来当珊瑚的鹿角,由波姆骑马赶回村去拿,并通知村民都到城里共襄盛举。
然后罗伦斯拿出温泉旅馆老板的本事,到河边挖的洞铺砖,忙碌得很。赫萝在稍远处铺几张垫子,悠哉地喝酒看戏。不时抄起笔,在她最爱的日记本上写点东西。
第二天,发生了一段拉登也现身想帮忙,村人急忙劝阻的小插曲。他原本就是不干活就浑身不对劲的人吧,于是罗伦斯请他用槌子夯实池底。这样就能掩饰他的膝痛,而拉登的表现也好得没话说。
大市集就在这当中接近尾声,庆典即将开始。
萨罗尼亚主教接下主持工作,以赞颂使萨罗尼亚与邻近地区桌上不再只有鲱鱼的大功臣为名目,召开一场小庆典。
池里灌满了烧热的河水,并混入大量罗伦斯的硫磺粉。
在这样的池子前,村里的孩子各饰一角,演出拉登从遥远国度拉德里来到此地的过程。波姆演到拉登踏上萨罗尼亚的土地才下场。
至此,故事接上了现在的拉登。
或许是难为情吧,他红著脸低头不语。苏尔特跪在他面前说:
「来,拉登大人,这给您。」
交出来的,是以教会徽记组成的钩爪。
「用您的信仰从池子里钩出宝石吧。」
拉登准备要破口大骂的表情,是整张脸都在强忍泪水造成的。他当即从苏尔特手中接下徽记钩爪,站了起来。
那强而有力的站法,不像是膝盖有病痛的人。
但迈步之前,他对苏尔特说:
「我膝盖不好,肩膀能借我撑一下吗?」
苏尔特睁大眼睛点点头,村民们也争相涌上。
拉登就这么在众人围绕下,将钩爪拋进临时温泉。从前,他每天都在故乡的海上这样日以继夜地拋,却连续三年都惨无收获。
但温泉之中,铺上了满满的鹿角。
那是拉登在其旅途尽头守住了许多人生的证明。
「噢,神迹降临了!」
萨罗尼亚主教也在此时拿出主教的样,威严地高声念稿。鹿角拉上了池畔,赢来如雷欢呼与掌声,连教堂都为此敲钟。拉登感动得不得了,要向苏尔特等人道谢。
不过,这还太早。
「拉登大人。」
接著上前的是在庆典中也不改其色,神忠仆中的忠仆艾莉莎。
「请收下。」
她恭敬地献上寇尔的圣经俗文译本抄本,书已翻开在某一页。
「这是……」
波姆来到不解的拉登面前。
肩上担著同样令人不解的东西。
「拉登大人!这给你!」
波姆粗鲁地塞过去的,是渔网。他们养鱼时用的渔网。
拉登手拿簿子与渔网,显得不知所措。
这时萨罗尼亚主教煞有其事地上前说道:
「神虔诚的忠仆拉登啊,我要藉圣经对汝讲述神的话语。」
拉登大口吸气等他开口。
「汝当放下捕鱼的网,从此成为捕人的渔夫……可以吗?」
那是传说中神对传播其教诲的圣人所说的话。
用圣经上的命令口吻对拉登说话不太对,他又是萨罗尼亚的主教,这样比较符合他的形象。
主教的话使拉登乾咳似的笑并稍微弯腰,将圣经节译本和渔网抱在胸前。
「我愿……接受神的指引。」
紧张的群众热烈欢呼。
然后合力抬起高大的拉登。
艾莉莎看情况不对,赶紧替拉登保管簿子。
拉登掩面而笑,任凭众人又抬又拋。
(插图011)
「来吧!这可是传说中的温泉乡,纽希拉的温泉喔!」
拉登被拋进池里,溅起大把水花。流再多泪都不会有人发现了。
接著乐队奏乐,上酒上菜。
村民喜不自胜地在池中相视而笑,妇女们怯怯地用脚尖沾一下又叫又跳,看得罗伦斯老大不小了也红了眼眶。这时,有人拍拍他的手。
「汝啊,再拿酒菜来。」
嘴里早已叼著一串烤羊肉的赫萝伸出右手说。
罗伦斯耸耸肩,牵起那只手。
赫萝像个娇贵的公主,不情不愿地站到罗伦斯身边。
那里是赫萝的位置,能让赫萝在时光洪流中稍作喘息的宝贵港湾。
接著她从这个最爱的位置仰望罗伦斯说:
「汝也为了咱成为专捞大把铜板的渔夫怎么样?」
罗伦斯欲言又止,笑了笑,慢慢地叹气回答:
「好好好,悉听尊便。」
赫萝抬望罗伦斯,笑出一口白牙。
萨罗尼亚城提早响起了庆典的喧噪。
至于大事记里有没有写到那个被年轻妻子骑在头上的前旅行商人也在这欢腾的人流中,就任凭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