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要弃权吗?」
担任庄家的男子询问。包括琦莉自己在内,所有围坐在桌旁的人均默默点头。
「好,那么开牌。」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从庄家的指示,各自摊开手中的牌。大家看似满腹自信,却心情浮躁的迅速环视其它对手的牌;牌型有「联邦军」的同花、三条「武器商人」、两对「锡杖」与「流刑囚」、以及四枚「狙击手」。现场顿时交错着失望的叹息与胜利的口哨声。
「小姑娘,妳呢?」
坐在琦莉右侧、拿到四枚「狙击手」的男子问她。如果自己的脾型比对方差,对方就是此局的赢家。
琦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瞥了身旁的男子一眼后,再也克制不住笑了出来。开脾的对手们均露出狐疑的眼神,琦莉将手中的牌往桌上一摊。
「牧羊人」的牌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五张。
对手们望着纸牌,每个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不知是谁的低语。头脑坏了吗?又传来另一人的嘟喃。
「牧羊人」的张数越多,牌型就变得越差,是非常棘手且力量最弱的一种牌。然而,唯有同时拿到五张「牧羊人」的时刻,才拥有可完全逆转此游戏牌型强弱的革命意义。
「那么,我就收下了。」
琦莉将置于桌子中央的赌金收了过来,即使如此,她也只是在心中安心地吁了一口气。
琦莉离开赌场后,头也不回的快步穿过夜晚马路上的人潮,就在转入第一个转角、走进静谧的小巷时,她突然停下脚步。
徐徐吸了一大口气;
「……呼……」
接着发出满足的声音吐出气,背倚在小巷内的冰冷水泥墙上。
「我做到了……」
该不会因为是小女生而不让自己参与吧?如果赢了钱要离去时,会不会有一群面露凶相的人挡住回家的路途?琦莉忐忑不安想象了许多状况。最后,她幸运的保住了性命,并带着赢得的钱平安离开赌场。
『哇,真令俺惊讶啊!没想到妳竟然拥有玩牌的天分。』
脖子下方传来满怀感佩的男声。琦莉的目光往下望去,一如往常挂在脖子上的提带前端,垂着一台老旧的小型收音机。
「我还差得远呢。」
这不是谦虚,在纸牌方面深深影响琦莉的那个人,有着一张更厉害、更彻底的扑克脸……虽然他也曾罕见的,在不该失误的情况下犯了不该犯的错误。
……我做到了哦。
琦莉在心中带着些许自豪,重复了这句话。然而,却也即刻涌上一股空虚感。
「我们去和贝亚托莉克丝会合吧。」
强迫自己转换心情的琦莉,靠着些微的反作用力离开了墙壁。『那女人去哪里了?』、「她说要去筹备一些事情。」当琦莉与收音机交谈着朝原来的大马路前进时——
「啊,在这里。」
转角处骤然露出一张探看的脸,那人影开口道。自己与收音机的对话该不会被听见了吧?琦莉吓得全身僵硬而停下脚步。「总算赶上,真是太好了。」男子踩着轻松的步伐走进小巷。琦莉依稀记得那张脸孔,对方是在赌场时同坐一桌、看似旅客的年轻男子。
「原本想跟妳聊聊,没想到妳马上就离开了。」
「有什么事吗……?」
琦莉往后退了半步,拾眼回视对方。男子双手往上一举,有如演戏般表现出投降的动作。
「喂喂,没有必要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吧?我只不过是想邀请妳一起吃晚餐而已。」男子说到一半,忽然惊讶的睁大双眼说:「咦,妳的年纪该不会还很小吧?几岁?」
「……十六岁。」真是没礼貌的人啊!琦莉心里如此想着,板着脸回应。
「十六!」
男子以走调的声音重复一次。「十六岁,真是看不出来啊……」对方用一只手捂住嘴,露出复杂的表情喃念着:刚才看起来明明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啊,可能是太有魄力的关系吧?
「对不起,如果没事,我能不能离开了?」
琦莉蹙紧眉头、抬头瞪着男子(「看不出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像是要逼对方离开巷子般,方才后退半步的琦莉再度往前跨出脚步。男子畏怯地后退了半步,琦莉当下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只是短暂的安心罢了。对方迅速抓住她的肩,将她挡下。
「喂,等一下啊!这么难得的机会,一起去吃顿饭吧?」
「请放手——」
『你这家伙真烦!』
骤然传来一声怒吼的同时,感受到收音机的周围开始膨胀。「下士,不行!」琦莉瞬间大喊,及时阻止了即将释放的强大冲击波,收音机的喇叭隐约飘出微弱的空气。
(糟了……)
紧紧抱住收音机的琦莉,连忙抬头望着眼前的男子。「怎么一回事?是谁?」男子就这么单手抓住琦莉的肩膀,环顾四周搜寻声音的主人。
下上这个笨蛋,真是沉不住气!琦莉在内心抱怨着收音机。她准备趁此时往前冲好逃离现场,于是利用踏在柏油路上的脚为支点,用力一踩——
喀啦喀啦。此时,男子身后传来一个物体逐渐靠近的滚动声响。
「哇!」转身回望的男子突然大叫了一声,想逃开什么似的朝琦莉冲来。琦莉本能往墙边一闪,紧接着,眼前出现一个庞大的四角形物体撞上男子背部。朝前方扑倒的男子,脸部直接贴向柏油路面。
滚过来的是一个绑在小型拖车上的大行李箱。行李箱将男子撞飞后立即变换路线,一阵摇晃倾斜后又补上一记,横倒在男子背上。
(啊……)
琦莉背贴着墙,怀抱若干同情的低头俯视脚下男子的后脑杓。
「好痛,搞什么啊……」
男子按着擦伤的脸颊从行李箱下踉舱爬出,一脸愤恨的转过身大骂:「混帐,搞什……」但是才说到一半便骤然住嘴,他惊讶得睁大双眼。
琦莉追随男子的目光拾起头,同样也是一脸讶然的她,身体不禁往后一缩。
在左右都是水泥墙的小巷入口处,伫立着一位只手插在腰际,摆出一副尊贵姿态的人影。从大马路照过来的街灯形成了逆光,将人影的轮廓映成一个清晰的影子。在那漆黑人型的脸部中央,一副有如巨大昆虫复眼般圆滚滚的螺旋眼镜,正绽放出怪异的光芒。
插图011
「你不知道『有如橡皮糖的男人惹人厌』这句母星哲学家的名言吗?」
戴着螺旋眼镜的人影发出凛然的女声。
「你也知道人家不想理你吧?那就赶快滚!」
「什么,这与妳无关吧?一身怪异打扮——」
「什么?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喀!靴子的后跟往地上一叩,螺旋眼镜向前踏出一步。男子被那股气势震慑,于是将抗议之声吞下。
「共同语言听得懂吧?你的耳朵与脑袋有好好衔接在一起吗?如果没有,让我剖开那空空的脑袋帮你接上吧!我一直很想尝试外科手术看看。」
人影又踏出一步,跌坐在地的男子咽了一口口水往后退。「真拿你没办法,我再重复一次,如果还听不懂,看来真的得剖开头才行了……」昏暗小巷内回荡着令人骚然不安的低沉女声,螺旋眼镜瞬问射出强烈的光芒。
「赶-快-滚!」
「可恶!」
男子尚未将女子的话语听完便迅速跳起,半俯着身朝小巷反方向的出口奔去。
「咦,这么容易就放弃啦?想搭讪就得更有耐心啊——」
对于男子逐渐消失在水泥墙之间的背影,女子感到无趣的抱怨。
「真是软弱,我只不过是稍微恐吓一下而已!」
『俺也觉得是妳那一身打扮将对方吓跑了……』
收音机无力的吐槽那名将螺旋眼镜后的目光投向小巷底,嘴里边发着牢骚的女子。琦莉也在心底大表赞同,身体离开墙壁后重新仰视眼前女子的装扮。
那头注册商标的金色长发被包住头部的丝巾掩盖;有如侦探穿着的系腰风衣衣领立起;最要命的是,脸上那副遮住了大半鼻子、宛如厚瓶底的圆形眼镜——怎么看都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怪人。若非彼此认识,连琦莉也会极力避免与对方扯上丝毫关系。
「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很完美吧?」女子流露出骄傲自满的模样,挺起胸脯回应。
「完美……」
之前说要去筹备一些事情,恐怕就是指这一身变装吧?琦莉知道,对方应该是为了怕在镇上被人认出。若是基于这个理由,那的确是非常完美,然而,总觉得她另有目的。
对于无法判断该如何响应,仅是漠然回视自己的琦莉,女子也不想继续探究答案为何了,「算了。」于是主动中止话题。
「对了,倒是妳,赚到钱了吧?」
「赚到大致所需的金额了。」
所需金额包括今晚的住宿费、前往目的地的车资还有些许生活费。赚到当下需要的最低花费时便收手,然后离开赌场;除此之外没有赢太多钱的必要。这是琦莉的纸牌师父(虽然并未具体传授她什么)所抱持的态度。然而,戴螺旋眼镜的女于似乎毫不认同这种态度,她不满的噘着嘴抱怨说:
「为什么这么快就收手啊?应该趁赢的时候好好大捞一笔啊!真是靠不住的孩子。」
嘴上无理的发着丰骚,将倒在地上的行李箱拉起。琦莉以为女子要自己拖拿行李,没想到对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将行李一把塞给她。琦莉不禁伸手握住拖车的拉杆,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琦莉的行李只有一个顺便绑在拖车上的运动袋而已,即使行李箱的容量颇大,但两边却已呈现异样的隆起,锁扣几乎快蹦开,里面全被贝亚托莉克丝的物品(主要为衣服)所占满。
如此凄惨的行李箱,正是贝亚托莉克丝顺道绕去西贝里购物街上冲动采购的成果,而代价就是,旅费在抵达目的地前就已经捉襟见肘。最后,由于搭霸王车的行径败露,因此在计划外的中途车站被赶下车。为了早点摆脱连今晚的住宿费也毫无着落的窘况,琦莉只好至赌场放手一搏。
「走喽!赶快去找间旅馆、窝在房间里,明天一大早尽速远离这个城镇。啊,这身打扮让我心浮气躁,所以我才说不要在这个城镇下车嘛!为什么非得选在这个城镇将我们赶下车啊!」
贝亚托莉克丝的字典里,恐怕没有「自作自受」这个词吧?琦莉连忙拉着行李,追赶着边嚷嚷边迅速跨步前进的贝亚托莉克丝。
『那女的到底是凭什么,经常摆出一副了不起的姿态啊?』
「我也不知道……」
『真是的,不死人是怎么搞的,难道每个人的性格都有无法修正的缺陷吗?该不会是再生的技术存在着某种根本的问题吧?』
「……」
琦莉对于这个话题没有任何响应,只是拉着行李环顾夜晚的街道。
虽然此处是离西贝里教区中心相当远的边境城镇,然而城镇的氛围却深受西贝里这个商业都市的影响,显得极为开放,即使到了夜晚仍旧热闹非凡。此外,由于这个古老的城镇采用近代的区域划分方式,因此耸立的建筑物相当新颖。只有在众家屋顶另一头可以略微见到的中央广场钟楼,仍保持着老旧的建筑模样,宛如融入街灯隐约映照的蓝灰色夜空般伫立着。
琦莉的目光转向走在斜前方的贝亚托莉克丝,大概是发泄之后内心终于感到舒坦吧?她紧闭着嘴默默步行,那隐藏在厚重眼镜下、直盯着钟楼顶端的蓝色眼眸深处,笼罩着琦莉无法探知的凝重神情。
这里是离西贝里教区有段距离的城镇——土鲁斯。
曾发生在历史上被称为「狩猎魔女」或是「土鲁斯大火」的小事件,因而家喻户晓的这个城镇,过去曾居住了一名女不死人。
就在今天,那名女不死人于事件发生的数十年后,第一次,非自愿的再次造访这个城镇。
§
在灯光闪烁的妆点下及人群的喧嚣声中,琦莉与贝亚托莉克丝并肩站在热闹的中央广场入口,哑然伫立了数十秒。
在斜下方的灯光投射下,夜空中映出耸立于正前方的青白色钟楼。通往钟楼的道路两侧,是一整排挂着模拟「狩猎魔女」某场景浮雕的土产店招牌。除了与浮雕相同设计的纺织品、酒壶或驱魔环之外,还有魔女派、魔女糖果等,甚至也有辅以夸张手势朗诵着魔女传说的人。
一个小时前在车站附近找到了今晚投宿的旅店。由于时间尚早,旅馆老板建议不妨参观完钟楼后再吃晚餐,于是琦莉便劝诱兴趣缺缺的贝亚托莉克丝:「反正都来了。」因此两人再度出门
(不管怎么说,琦莉知道贝亚托莉克丝相当在意那座钟楼)——
方才的景象正是她们在此处见到的光景。
在「土鲁斯大火」中完全烧毁的教会建筑物,已经全都移往他处重新改建了,因此这里并不属于教会的管辖范围。奇迹般未被烧毁的钟楼则因为盛传有魔女的怨灵出没,因而吸引了许多利用这个传说的生意人前来。于是现今便发展成,锁定来往西贝里与北海洛的旅客为目标的知名观光胜地。
尽管这里不是教区,但也勉强算是西贝里的乡下,或许商人的精神也延伸至此生根了吧?
「真不敢相信,如此充满朝气的城镇曾发生过『狩猎魔女』的事件。」
啊……
由于步行在招揽顾客的声音、宏亮的朗诵与吵杂的观光客交织而成的喧嚣中,可能是逐渐感染了欢乐的气氛吧?不禁脱口感叹的琦莉随即感到后悔,她窥视着走在身旁的贝亚托莉克丝。螺旋眼镜下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正张望着四周,至少表面上并未露出不悦的神情。她轻松地点头回答:「就是啊——」
「恐惧或是猜疑心这种负面情感,往往在霎那间就会传染开来。仅仅一个晚上,整个城镇就彷佛被集体催眠般完全走样。」
贝亚托莉克丝的视线随意望着某处,以平淡的语气补充了这句话。「贝亚托莉克丝……」琦莉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想不出适当的一言词而陷入尴尬的沉默。
为什么都没有联想到呢?琦莉想起自己在东贝里的宿舍时,也曾被视为魔女之事。她并不清楚谁是始作俑者,随着未顾及他人立场的恶意广泛散开之际,流言莫名其妙的具体化,发展成宛如事实的状态。最后,在新学期开始的前一个月,琦莉在宿舍中理所当然的被孤立了。
这么说来,她最近早已忘了这些事。这些就像是出生之前的事情般久远,然而自己从寄宿学校被带离至今也还不到两年。不,应该已经两年了……
「喂,我想过了。」
此时,身旁的贝亚托莉克丝开口。「嗯,什么事?」琦莉将内心的思绪拉回,客气地询问。贝亚托莉克丝的螺旋眼镜仍仰望着沿路招牌上的浮雕。
「妳不觉得,他们应该分一点红利给我吗?」
「啊?」
贝亚托莉克丝的语气相当认真,没想到说出口的竟是这种事。琦莉的声音中流露出错愕。
「因为现在这些人能靠魔女的相关物品赚钱,全都是拜我所赐啊!而我却过着得为一个晚上的住宿伤透脑筋的超贫困生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啊?我绝对有权利要求他们分红。」
会变成超贫困生活,全都肇因于贝亚托莉克丝的浪费习性,况且为住宿费伤脑筋的也不是贝亚托莉克丝,而是我啊……斜瞪着正握紧拳头发表声明的贝亚托莉克丝侧脸,琦莉完全失去了回应的力气。她叹了一口气挪开眼神,或许时时刻刻为对方设想的自己就像个傻瓜吧?
琦莉漫不经心地眺望耸立前方的钟楼。
三束灯光从斜下方交错投射,映照在夜空的景象赋予人们无限的幻想空间。但眼前所见的影像,似乎也存在着某种恐怖的氛围。
「——?」
琦莉感觉钟楼顶端似乎有个人影,顿时吓了一跳。
她仔细端详,砌成拱形的钟楼窗户内,仅吊着一个不再发出响声的古老大钟,除此之外并未见到其它的可疑物品。大概是梁柱或什么东西的影子被灯光映照,投射至大钟上了吧?
「贝亚托莉克丝,我肚子饿了,我去买点东西哦。」
琦莉并没有将影子的事放在心上,情绪一转就对着理所当然计划着该如何分红,仍继续自言自语的贝亚托莉克丝交代。此时——
「魔女!」
听见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叫同时,琦莉感觉背后被拉了一下。毫无防备继续喋喋不休的贝亚托莉克丝在瞬间静静地摆好架式,琦莉也迅速转过身。然而,身后只见熙熙坏壤的观光人潮——
「是魔女!」
声音再度从下方传来。琦莉低头一看,一名小男孩正紧紧抓住琦莉连帽大衣的衣角。
「……这……」
琦莉不知该如何反应而僵住。男孩仰望琦莉的脸,眼神中闪烁着光芒。
「大姊姊就是魔女吧!太棒了,莫妮卡,我抓到魔女喽!」
「住手,伊鲁!」
另一个严厉的声音与男孩的兴奋声音重叠。一名稍微年长的少女从人潮的那一头跑了过来,她拉开男孩那紧抓住大衣衣角的手,并按住男孩的头,自己也低头向满脸错愕的琦莉致歉:
「对、对不起!我弟弟竟然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情。」
「妳不觉她和魔女很像吗?因为我曾经在图画上见过啊!」
「笨蛋,我不是说过不能随便说这种不祥之事吗……」
被斥责的男孩泄气地闭嘴。「不……」琦莉不觉得对方说了失礼的话,因而不知如何是好的转头向贝亚托莉克丝求援。贝亚托莉克丝将下滑的圆眼镜重新戴好之后,竟然不满的撇嘴说:
「我无法认同,为什么说妳是魔女啊!传说中的『土鲁斯魔女』不是位绝世美女吗?而且胸前应该更为雄伟才对。」
「……人家就是这么说。」
觉得更不能认同这番话的琦莉,瞪着戴螺旋眼镜的怪异旅伴,对方却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还夸张地打着哈欠继续说:「啊——真是沮丧。」
「做出这种有如观光客行径的自己也是蠢到不行。我要回去了,妳就随便吃吃再回去吧。」
「贝亚托莉克丝……真是的。」
琦莉目送着说完后便独自走入人群的贝亚托莉克丝背影,那超级自我中心的个性和包裹头部丝巾中隐约露出的金发,让琦莉不禁想起往昔室友的身影。真拿她没办法!琦莉半死心地叹了一口气。
她再度转向仍怀抱歉意而怯怯不安的少女和其弟弟,微微弯下腰对着他们的视线。
「你们这样让我很为难……没关系,抬起头来吧。」
「嗯!」
「你这小子!」
男孩率先露出开朗的神情,仍小声责备弟弟的少女终于也抬起头。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断低着头致歉:「真是非常抱歉!」然后微微斜眼瞪着弟弟说:
「这孩子一见到妳的打扮,就……」
「啊……」
琦莉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装束。
已经留长的黑发加上黑色的连帽大衣,脑中的一角想起出门时,旅馆老板提及有关魔女怨灵的传说。
根据传闻,似乎有不少目击魔女怨灵的情报。脸上有着丑陋且凄惨的烧伤、留着一头乌黑长发,身着黑服的女子站在钟楼上愤恨地敞开双手,用恐怖的声音控诉着:好热……好痛苦……好怨恨……永远忘不了要报复……还有过去的愚蠢行为……由于实在太过具体,台词也充满了戏剧性,因而更像是捏造的谎言。即使怀疑这是为了招揽顾客而表演的戏码,但是当那些不相信的人们调查了整座钟楼后,也没有发现任何机关,因此怨灵之说似乎相当真实可靠。
知道「土鲁斯魔女」的真面目——并非知悉而是与魔女一同旅行的琦莉认为,贝亚托莉克丝根本不可能是怨灵。况且,一身黑的形象也与她相去甚远。究竟传说中的魔女怨灵是……?
「伊鲁,我不是告诉过你好多次,魔女已经不存在于世界上了。因为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被火烧死了。」
「可是还存在着她的鬼魂啊!因为大家都说曾经看过嘛。」
「那是这里的人为了招揽顾客而故意夸大其词。纵使存在邪恶的魔女,神也会宅心仁厚地赦免她的罪,将她召唤至身边。之前我们在做礼拜时,不是曾听过连恶魔的使者都能改邪归正,并因此获得赦免的故事吗?」
「……」
或许是发现琦莉听了自己对弟弟说教的言词后,下意识紧蹙眉头的模样,少女诧异地抬起头。琦莉赶紧掩饰神情地说道:
「那么我先走了。」
随即离开那对年幼的姊弟。她自然而然的加快脚步,不想被察觉似的不再回首。
琦莉买了一片所谓的魔女派,朝着远离喧闹观光人群的广场一角走去。她在路肩坐下后,将收音机置于一旁并打开电源。短促的杂音之后,播放出音质不佳的快板音乐。虽然是不能光明正大收听的禁乐,不过在这里以些微的音量收听,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下士?」
『……嗯。』
琦莉开口呼唤。过了片晌,高亢弦乐的那一头传来男子响应的声音。
由于下上受不了广场的喧闹,于是琦莉在入口时便将电源关掉了。喧闹声和人们兴奋情绪交织而成的热闹氛围,像极了之前在东贝里遇上的殖民祭嘉年华。
也差不多快接近今年的殖民祭季节了。大口咬着派(不知为何称为魔女派,这只是包着洋葱与肉,毫无特色的咸派)的琦莉,眺望着一盏盏浮现于视野前端的广场灯火,心底如此想着。
骤冷的秋季夜风让琦莉在大衣下的身体微微瑟缩着,她伸手拨去脸上的发丝。
「下士好像变得有点沉默寡言。」
『……啊?是吗?』
「嗯,也变得不爱抱怨。」
『也不是刻意变成这样……应该是抱怨对象不在的关系吧?』
「啊,说的也是。」
微妙不真切的一问一答。
接着两人同时默不作声,沉默让气氛陷入尴尬。琦莉在脑海中搜寻着其它话题,收音机似乎也思考着相同的事,感觉像是勉强开口般说着:『倒是……』
『有关妳母亲的事,如果能够知道一点消息就好了。』
「啊,嗯,是啊。」
正巧琦莉也想起相同的话题,没想到对方却早一步开口,因此略微慌乱地颔首响应。
「我不认为贝亚托莉克丝会瞒着我,私下去调查。」
『……唔。』过了一会儿,收音机又接续说:『那个女的也是相当不率直的人。』
和贝亚托莉克丝初次相遇的那个城镇——那个可以远眺宇宙飞船遗迹的南海洛西部矿山城镇,居住在那儿也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由于发生事件而离开后,与贝亚托莉克丝在南海洛东部的城镇间四处流转,然后定居下来。尽管有警卫队这个令人不安的组织,但幅员广大而教会兵显得相对稀少的南海洛大陆,是继龙蛇杂处的西贝里这个大都市之后,同样适合不死人藏身的好地方。
也可能是贝亚托莉克丝为了不让琦莉觉得无趣,才故意带着她到处东奔西跑。不过,主要应该只是她单纯对一处地方感到厌倦罢了吧?
突然结束南海洛东部的生活,是在南海洛大陆度过第二年的春天,和寒冷的本上大陆相比,这里才刚进入漫长的夏季。琦莉被从未表现出在调查母亲之事的贝亚托莉克丝告知:根据她情报来源提供的消息,已得知琦莉母亲的相关线索。
地点是北海洛与西贝里教区边境的城镇。从南海洛东部前往位在本土大陆北部的北海洛教区,得搭乘砂船回到本土大陆,再转乘火车经由西贝里往北走——整个路程即使以最短的路线与时间强行赶路,也得耗费近一个月;若是加上休息的普通旅程,则必须花上两三个月。
要不要去看看?如果妳没有那个意愿,不去也无所谓,北海洛可是非常远呢!
当贝亚托莉克丝(不知何故似乎心情不佳)将决定权交给琦莉时,琦莉经过些许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前者。老实说,到了现在并不会很想去采究有关母亲或自己的身世。但是,平淡度日的生活总是有种异样感;更重要的是目的地,那是被称为首都的北海洛教区,这一点或许才是最主要的理由。
一年半前的春天,琦莉的纸牌师父离开南海洛大陆前往首都。应该是去了首都,因为琦莉是如此听说的。
之后便完全失去音讯。
已经一年半了,历经夏天、秋天、冬天、春天,现在夏天已结束,秋天也过了一半。
不知不觉中又度过了一年的生日,琦莉满十六岁了,头发也已经长及背部左右。从十四岁离开东贝里宿舍的那年冬天至今,她增长了两岁,身高也略微拉长,但总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当时。
而且身上也穿着与当时相同的黑色连帽大衣(琦莉一点都不想穿裙子,因此下半身穿着短裤搭配靴子)。
也不知为何,等琦莉自己察觉到时,已是这一身打扮了。
或许琦莉的内心里也怀抱着某种期待,期待着或许会像十四岁那年的秋天结束时,在东贝里车站偶然相逢一样。
……真像个傻瓜。
琦莉停止继续思考,将剩余的派塞进嘴里后莫名乱了方寸,她掩饰般地说着「走喽!」却发出「走后」的音,一把拿起收音机站起身。
她拍拂大衣的衣襬,顺势低头凝视着自己一身融入黑夜的黑色打扮,不禁想起了方才那对姊弟。像是逃离现场的行径,让琦莉的内心感到相当愧疚,讶异自己竟然如此不成熟。
神一定无意那么轻易就将不死人的灵魂召唤至天国吧?如果神真的将所有信仰牠的人们灵魂召唤至天国,那怎么还会有被束缚于这片土地上的痛苦亡灵呢……
好热——
「呼……」琦莉赶紧将嘴里的东西吞下,然后问道:「怎么了,下士?」
『什么事?』
「刚刚……」
琦莉一开口又旋即闭嘴,张望四周。
路上的人群似乎陷入骚动。原本便充斥着的喧闹声,现在却变成人心浮动的兴奋状态。
琦莉小跑步过去,从卖土产的摊贩间往人行道探出头。人行道的角落聚集了一群人,似乎正争论着什么。
「刚刚钟楼上有一名黑发女子……瞪着我!」
如此主张的声音与「什么都没有啊!」的嗤之以鼻交错着。
琦莉在那些远眺骚动看热闹的人墙后停下脚步。有许多人盯着钟楼上的吊钟处想找出什么,琦莉也越过人群的头顶仰视钟楼,想当然尔,不见任何人影。
看不见半个人影,但是——
「……下士,那座钟楼上有人吧?」
『琦莉。』
当琦莉望着钟楼如此低喃时,收音机只是叮咛般,小声应了一句。
「我知道,我不会去管闲事啦。」琦莉微微蹙着眉头,略微赌气地响应后,将视线从钟楼离开。会感到不满并不是因为下士的严厉语气,而是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因为好奇就涉入可能隐藏着危险的事情。
琦莉转身背对远方的钟楼和人群,要离开现场时又再度微微转过头。
钟楼的吊钟处虽然不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可以感受到似乎像在控诉什么般,投射而来的视线。或许对方也知道琦莉可以看得见她吧?
尽管琦莉已经转身迈步离去,却仍旧可以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不过对方只是看着她,并未说什么。
……我才不会插手管闲事。
琦莉在心中如此低语。与其说是故意视而不见,倒不如说是对自己赌气。
不过,如果妳有事相求,那就主动来找我吧。
§
完全没有灼热与疼痛感,只不过被推挤的感觉非常不舒服。伸手擦拭脸颊,烧烂的皮肤便剥落黏在手掌上。
火焰、烟雾和黑夜包围着四周,被强风卷起的火舌袭击、发出轰然声响的那一头,传来人们的悲鸣与喊叫声。烟雾窜进她的喉咙导致无法呼吸,想呼救也发不出声音。
痛苦或恐惧的感觉早已远离。
事情究竟为何会演变成这样呢?意识逐渐陷入恍惚的少女有如事不关己般,低头看着火舌逐渐延烧至黑色女仆服的衣角,自嘲地思考着。
居住在哈拉先生宅邸中的那名女子,似乎是不死人——散布传言的人并不是想要陷害对方,相反的,她只是想炫耀一番,才会忍不住对镇上的友人坦言说:绝对得保密哦!我服侍的那位小姐,其实是位魔女呢!正因为如此才会永远不老,一直维持年轻貌美的模样吧?
之后,事态的演变快得令人惊讶。流言在瞬间广泛的流传开来,全镇宛如集体感染某种病菌般,将住在哈拉先生家中的魔女抓起来,关进钟楼的地牢并处以火刑。然而,焚烧魔女的烈焰不仅烧毁了魔女那头漂亮的金发,同时也如流言散播的速度,迅速猛烈延烧了整个城镇。
我还不想死……
想起身,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方才仍可勉强活动的手也已经无法动弹。
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但似乎已经没办法了。
望着裙子上蔓延的火焰,视野逐渐陷入一片漆黑。
「……呜……」
好不容易挤出残存的力气发出声音,但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有将想说的话完整表达。
琦莉的脸颊贴在枕头上,仅张开双眼、盯着被青灰色昏暗包围的房间一角。
这里是旅馆的房间。紧闭的窗帘那头,是比昏暗室内更为漆黑的夜色,强烈的风正拍打着玻璃窗。
窗前伫立着一个人影。人影身上所穿的黑色女仆装并未隐没于黑夜中,而是渗出不可思议的黯淡光芒。虽然颈部以上没入黑暗无法看清脸孔,但琦莉知道对方也直盯着自己。
(……什么嘛,妳还不是主动来了……)
琦莉在内心对着对方说。
人影走了过来。明明没有脚步声,但不知为何感觉就像在地上拖拉移动的样子。
『喂,琦莉——』
收音机的声音从视线外疾射过来。
『琦莉,快逃!』
琦莉就这么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直接承受着人影那没入漆黑而无法看清的目光。或许是真的无法动弹吧?不过,由于她没有试着活动,所以也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
『琦莉,赶快过来啊!妳在做什么!』
琦莉听见收音机往不同方向释出冲击波、撞击墙壁的声音。记得自己是将收音机置于床头柜上,但究竟是对着哪个方向呢?或许是对着一个莫名的方向吧?
穿着女仆服的人影迅速来到眼前,对方并未停下脚步也没有冲撞上来,而是迅速巧妙与琦莉的身体重叠,就此消失——
琦莉瞬间感到视野扭曲。
数秒后——
琦莉从床上缓缓起身。
「不行!喂,停下来!赶快回过神啊!」收音机仍不断叫嚷,琦莉却毫无反应的一把抓起大衣,走出房间。
§
「记得是在这附近……有了。」
低语声在回旋阶梯的墙壁间不规则反射,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心中不禁感佩着:真的还在啊!在墙上摸索的指尖点燃了触及的油灯,黄色的光线缓缓亮起,映照出古老的石壁及周边狭窄范围内的景象。
抚过冰冷石壁的手,确认了墙壁到处都是被焚烧过的触感。
由于一般游客只能在外面观看整座钟楼、无法进入内部,于是她等到无人的深夜来临后,才偷偷潜入钟楼内。钟楼奇迹似的未被烧毁,但也因而显得相当脆弱,加上建筑物本身十分老旧,内部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小心翼翼扶着墙壁环视周围,视野中的景象莫名严重扭曲。在这里根本无需担心会被人瞧见,但自己竟然还戴着这副厚重的眼镜。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因为喜欢才打扮成这副模样的哦。」
自言自语的小声说着,同时摘下眼镜、塞进系腰风衣的胸前口袋,由于丝巾可以御寒,因此并未从头上取下。她再度环视四周。
这是一个充满闭塞感的狭窄空间。眼前只有石壁、低矮的天花板、镶着铁格子窗的小门、墙上钥匙架的痕迹,还有逐渐隐没在上方漆黑空间的窄回旋阶梯。
教会钟楼的地下有牢房是相当突兀的一件事。不过,这里原本似乎并不是牢房,而是教徒独自闭关、进行祷告之处。
(意外的竟然没有任何感觉……)
会感到怀念还是憎恨呢——曾经试着想过自己回到此处时,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心情,结论是:内心平静,没有丝毫情绪。
取下墙上的油灯,透过小窗的铁格子往牢房内探照。除了位在漆黑小房间一角的简易洗脸台残骸外,没有其它物品,地上还堆积着厚厚的尘埃与灰烬。印象中,当时还有个小卧铺。
宛如在黑暗之中朦胧亮起的油灯火光,眼前模糊浮现当时自己闹着别扭,躺在睡起来坚硬狭窄、极不舒服的简易卧铺上的身影。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不需要工作,还可以身穿漂亮服饰的栖身之所。啊——可恶,好想泡澡,好想抽根烟啊!那个身影对着墙壁咒骂,感觉这样的行为无济于事后,自己叹了口气翻过身。此时,她发现似乎有人到来而拾起头,门上的铁窗处有个人影正悄悄的往内张望。
那是一名穿着黑色女仆服的黑发少女。虽然感觉似曾相识,但对方只是个不起眼的少女,再加上哈拉先生家中有许多佣人,老实说,自己未曾留心过。
「有什么事吗?」
毫不客气地询问对方。少女顿时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回答:「嗯,送餐点……」一说完,身影便从铁窗消失,接着从门下的缝隙推进一个放着面包与一盘浓汤的托盘。
「……是谁吩咐妳这么做的?」应该不会送食物或什么的给一个即将处刑的人吧?
「不,没有人吩咐我。」
「没有人?」
自己听见少女的回答后不禁蹙紧眉头。「是的,是这样的……」再度出现于铁窗前的少女,流露出不自然的恐惧而畏缩。「我……我……」她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开口却又说不出话。自己立即变得不耐烦,反正对这个镇已经丧失成熟应对的态度及理由了。
「不需要,况且我也怕被下毒,所以拿回去吧!」
「下毒……」
「告诉妳,我现在觉得烦死了!所以妳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当然应该不会因为中毒而死(实际上自己并没有中毒的经验,也不知道是否果真如此,不过应该会像死亡般痛苦吧?)这只是故意赶走对方的借口。在狭窄的卧铺上背过身,不一会儿就感觉置于地上的托盘被取走,细微的脚步声在墙壁间缓缓回荡,朝楼梯上方消失。
之后,除了那一群被召集来将自己架往广场火刑台,看起来蠢毙了的镇上男子下来外,不曾出现任何来访者。
自己那面对墙壁赌气的躺卧身影缓缓没入黑暗之中,眼前又回到只有覆着灰烬与尘埃的破碎洗险台的无人地牢光景。
这并不是印象最深的记忆,只不过忽然想起,在这个牢房中也曾有过这段对谈罢了。仔细想想,知道自己身为不死人后态度骤变,开始将自己视为妖怪对待的镇上居民当中,最后仍把自己视为普通人对待(一般人不会拿食物给不死人吃吧?对方是傻瓜吗?)前来交谈的,也只有那名佣人少女了。连藏匿自己的哈拉主人,一被集体歇斯底里的居民们团团包围后,都旋即放弃说服而将自己交了出去。
听说那位哈拉主人好像染上了「土鲁斯大火」后流行的瘟疫,现在镇上已经不存在哈拉的家了。自己对此半感到罪有应得,另一半则是同情对方,还真是一位倒霉的男人。至于那些佣人的下落如何?此外,应该还有经历过那场大火的幸存者住在镇上吧?管他是佣人还是幸存的居民,反正都不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之中。
担心若回到此处,应该会想起许多痛苦的回忆,自己害怕这一点更甚于别人记得她的长相,因此至今一直避免重返此处。不过事实上对这个镇而言,那个事件只是一件成为赚钱题材的往事罢了。对自己来说也是微不足道的往事,没想到原以为痛楚的伤痕早已完全抚平了。
(真没意思,自己的个性还真是不拖泥带水啊……)
脑海中直接浮现一位希望对方也能像自己一样的人。都是因为那个人给人添麻烦的个性,才会将琦莉那个包袱丢给自己。不过现在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坏。
身边有个肯定自己存在的人,或许也是不错的一件事。
(这种事情我才不会说出口。)
在心底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中止思绪,并且将隐约飘散的焦臭气味和微微渗入记忆之中的地牢抛诸脑后。
回荡着平稳的足音,登上被石壁环绕的回旋梯。以油灯照亮阶梯上方,可以看见弧度平缓的两面墙壁之间,有一扇通往地面的铁门。没有完全紧闭的铁门那头,强烈的风势狂乱拍打着,沉重的铁门发出了些微震动。
「哇……」
顶着门探出头之际,强风将丝巾吹得啪啪作响。
土鲁斯夜晚的风势相当强劲。由于镇的西侧耸立着错综复杂的岩棚,因此从西侧吹来的风穿过岩棚时,相互碰撞形成了强烈的旋风灌进镇上。到了早上,则是从东侧的平坦荒野吹来轻拂家家户户屋顶的微风。
发生「大火」时,正巧也是如此的夜晚。
在强风与黑暗之中,花了点功夫才将门闩放回原位。结果来这里并没有做什么,为了毫无意义的事而来,却在浪费时间与体力的状态下离开了铁门。
走了数步后突然停下,按住头上的丝巾仰望伫立在夜空下的钟楼。
尽管是在劝诱之下才过来看看,不过心中也因此完全释怀了。如果说这是托琦莉的福,似乎太褒奖她了。但若不是像现在这样与那孩子旅行,恐怕也没有机会再度造访这个城镇。
「回去吧。」
自百自语踩着轻松的步伐转过身之际——
「……?」
被漆黑包围的中央广场上,一个蹒跚走着的娇小身影映入视野。
本能的熄灭油灯、躲在墙边,借着隐约映照的昏暗街灯盯着眼前的黑暗。人影在钟楼的大门前弯下腰,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然后就这么微弯着腰,拖着某物绕到后方。
(那不是琦莉吗?那孩子在做什么啊……)
融入夜色的黑发与黑色大衣使白皙的肌肤更加醒目,因此马上就认出是她。与琦莉两人回到旅馆后几乎没有什么交谈,很早便上床了。深夜偷偷离开房间时,那孩子还睡得很沉(由于收音机不断追问去处,心中一烦便将他对着墙壁,结果收音机反而对着墙壁越说越激动)。
「琦……」
想开口叫唤时,少女恰巧抬头张望四周——看见少女从态意垂散的黑发间露出的脸庞后,贝亚托莉克丝忍不住闭上嘴,身体紧贴墙壁、屏住呼吸。
少女再度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微弯着腰拖拉某物,往钟楼的后方而去。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贝亚托莉克丝仍紧贴着墙壁,仅以视线盯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并皱紧眉头。
似乎遇上麻烦事了。少女白皙的脸庞重叠着另一张脸。
那是一张皮肤有大半烧烂剥落,几乎无法辨识的凄惨焦尸脸孔。
§
打开洞穴、用双手拉出大马口铁罐,伴随着罐子刮过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响,从钟楼的正面沿着墙壁走去。从铁罐流出黑色的液体,四周顿时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浑浊油臭味。
绕了钟楼半圈,抵达后方时罐内已经见底。随手一放,罐子发出叩隆叩隆的低沉噪音滚向脚边。残存的些许焦油溢了出来,一点一点渲染了暗灰色的地面。
站在墙旁的她,从连帽大衣的口袋中拿出打火机,小小的火苗靠近用布卷成的火把前端。
轰……!
打火机的火焰在眼前瞬间往上卷起扩大,旋即延烧至浸了焦油的布上。黑暗中,火把前端开始燃烧成淡褐色,热气与细微的火花飘至默默凝视火把的少女脸颊上。
烧死她!
耳膜深处传来某人的声音。赶快烧死她!得烧成灰烬才行,否则还会复活哦!伴随着当时疯狂的鼓噪声响起,火把的火焰中浮现当时的光景——仿佛被附身般挥动拳头的镇上居民们,围绕着架起的火刑台叫嚣。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并非围着火刑台的人影,而是身旁传来惨叫声的镇民。越烧越烈的火焰被强风煽起往广场四散落下,一瞬间转而袭击人群,那些四散的人们全都成了火舌的诱饵。
她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中看见了慌乱的自己。冒着黑烟的墙壁在眼前崩塌,堵住逃生之路,火舌蔓延至女仆服上。惊慌的想将火扑灭,然而火势并无法以手拍熄,双手双脚有如灼热的铁块般火红,皮肤开始剥落、骨头也跟着溶化——
「……!」
突然回过神的少女查看着自己的身躯。
连帽大衣及大衣下的双手双脚并未着火,只有仍拿在手上的火把前端进散着点点火星。
(呼……)
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再度凝视着火把上的火焰。尽管目前只有如此微小的火苗,但是落到地面的瞬间,在强风的吹袭下应该会迅速延烧整个城镇,漩涡般的火舌将会吞噬一切吧?
就如同当时一样。
今晚,自己要以这双手让那场「大火」再度重现。那些不但忘了过去因为我们的愚蠢行为所造成的悲剧,反而还利用这个悲剧在钟楼前狂欢的人们,只靠恫吓并无法达到多大的成效,因此有必要靠实际的恶梦来唤醒众人的记忆。
握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着,心跳逐渐加快。
(没关系,就这么做……)
自己拥有双手和心脏是很久之前的事,因此颤抖与悸动都是来自身躯的主人而非自己。少女勉强说服自己,重新整理畏惧的心绪。
将紧握的打火机放回口袋中,双手再度握好火把,缓缓垂向被焦油渲染的地面。
只要放开手,所有的一切即将开始,同时,所有的一切也会旋即结束——
「妳在做什么?」
「!」
「听见突如其来的女声,少女僵硬地转过身。钟楼角落的墙壁旁出现一个人影。
「妳是谁……」
少女全身僵住,不仅是因为在黑暗中看见女子几乎覆住眼睛般,以丝巾包裹头部的怪异打扮,还有被那凛然的气势所震慑。虽然如此,她仍拚命将火把往前伸去恫吓对方。
「别、别过来。」
「妳现在马上离开那孩子的身体。」
女子以威吓的语气命令,并往少女靠近一步。少女则举起火把,往后退去。
「如果妳再靠近,我真的会引燃火势……这个女孩也会被火吞噬而丧命。别过来——」
「琦莉。」
女子不悦的紧蹙眉头,口中呼唤的并非现在的少女,而是另一名少女的名字。
「妳听得见吧?」
「妳、妳在说什么……」
「妳的意识还清醒对吧?琦莉。」
「什么?」
听见意外的言词,少女失声叫了出来。「不、不会吧!」她下意识的朝头上挥举火把,又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从体内赶出般朝地面挥撢之际,另一个意念支使少女用力压住手腕。「不要,为什么……!」为什么能够干涉我的行动啊?感到混乱的少女胡乱挥着火把,但动作却受到另一个意识的阻挠,因此只能呈现僵硬的直线移动。
「不要,我不要离开!」
少女竭尽所有的力气抵抗,火星从挥舞的火把落至大衣袖口。「好烫——」早应丧失的感觉在手背上窜走。
脑海中瞬间浮现皮肤有如溶化的糖果,接着整只化为黏稠状的手。
「不要!」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扑灭火势或是想挥去幻觉,总之,少女慌乱地挥着手。却只是使烧焦的臭味蔓延开来,根本无法将火熄灭。
「妳在做什么啊,笨蛋!」
「别过来!」
感觉自己似乎快被跑上前的女子抓住,少女感到更加惶恐,情急之下便将火把朝对方的脸部丢出。少女被自己的举动吓到,而包裹女子头部的丝巾也在瞬间被火舌包围……
女子极为镇定,只是将丝巾取下、往没有焦油的地面丢去。接着抓住少女的大衣袖口,也不管自己的手心是否会被烧伤,直接徒手将火扑灭。
「啊……」
当女子以鞋底踏熄火把时,少女已无力地瘫坐在地。
一屁股坐下的少女,神情呆愣地抬头望着站在眼前的女子。
取下丝巾后露出的容貌,是即使受了些微烧伤,依然极为端庄美丽的白皙侧脸。在脚边残火的映照下,及腰的金发散发出燃烧般的灿烂光辉,被土鲁斯的夜风吹拂着。
冒充魔女的自己简直无法与之相比。那个容貌的确就是传说中的「土鲁斯魔女」——
「啊……」
为什么至今才察觉到呢?少女藐视起自己的愚蠢。正因为自己心中如此崇拜,所以更不应该没察觉到那个人回来了啊!
「琦莉。」
熄灭火把后,「魔女」以严厉的目光斜眼凝视着少女。
「将那家伙从体内赶出去。琦莉,妳办得到的。」
听见这句话的少女吓得肩膀不断颤抖,但又不愿离开而僵住身体。还不想交出这个身躯,再等一会儿,拜托——
这表示愿意倾听我的请求吗——身体的主人这次并没有强行干预。
「妳这笨蛋在想什么啊!?」
「魔女」的表情更加凶狠,似乎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踏出步伐。
「如果妳不动手,我也会强行将她赶出来哦。」
「等、等一下,我……」
少女出声打断女子,说到一半却又犹豫地沉默了。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段时间,因此现在非说不可,毕竟当时未能亲自告诉对方。
下定决心后,少女扑向「魔女」的靴子前。
「全都是我害的,是我将妳的事情告诉镇上的人!都是因为我的关系而演变成那样……」
「妳在说什么?」
头上传来「魔女」诧异的声音。少女的额头贴在堆着女子丝巾灰烬的地面,跪着继续说道:
「我一直想向妳道歉,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会害妳遭遇那么悲惨的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心中充满了歉意与终于道出真心话的安心感。少女的呜咽在黑暗中回荡,脸颊上的泪水在地面形成数滩比油渍更透明的小水洼。
「魔女」静静伫立了一会儿,她的靴子前端朝着少女并蹲下身。
「……我想起来了,当时到地牢来的就是妳吧?」
少女抽噎着,默默点了点头。
「妳是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的吗?」
少女颔首响应。
隔了数秒才听见「魔女」开口:
「……妳是笨蛋吗……就因为被这种事情牵绊而一直无法离开吗?我早就知道是佣人之中的某人说溜了嘴,这种事情即使妳不说,总有一天也会有人泄漏出去。妳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成为悲剧的主角呢!」
听见女子一口气训完后,少女略微畏缩地拾起脸,「魔女」像小孩子般环抱膝盖、蹲着凝视自己——露出了略微促狭的微笑。初次来到宅邸的女子也带着相同的笑容,少女首次见到对方时觉得,对方真是一位可爱的人啊!
「就如妳眼前所见,即使经过那场大火,我还是好好的啊。倒是妳,承受了剧烈的疼痛吧?变成那副模样,死得很痛苦吧?」
「我……我没关系,这都是报应……」
少女低着头摇了摇,此时头上却传来不客气的声音:「所以我才说妳是笨蛋啊!」
「我没有搁在心上,所以别再这样了,要是妳一直放在心上,我反而会更为难……真是的,为丌么我身边有那么多个性让人伤脑筋的人啊?」
女子无力地叹了口气,柔软的手温柔抚着少女的头发。
妳的心事已经了却……
心中回响着一个声音。
相信长久以来妳一直都很痛苦,很累吧?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是的……」
微弱的光芒环绕着少女,仿佛所有的罪与伤痛都消失了,她的意识也逐渐模糊。
少女心里对着另一个与自己交谈的意念表达感谢后,理所当然的将身体归还给原有的主人。
§
放眼望去,车窗外是一片无止尽的单调砂色早晨天空,以及将平静东风送至土鲁斯的缓斜荒野。喷出与天空相同颜色的长长烟雾,让景致显得更加乏味的火车正驰骋于荒野上的铁道。
穿越土鲁斯市区后,轨道的路线转往北北东,终于要朝西贝里与北海洛教区的边境前进了。
『妳这家伙妳这家伙妳这家伙妳这家伙……』
从今天早上起,已经听了上千回的台词仍不断重复着。琦莉坐在座位上缩着身体,认真思考着为何耳朵没有盖子这件事。置于窗户旁的收音机完全不知道琦莉的心境,喇叭持续发出聒噪的训话。收音机似乎因为发火而从床头柜上摔落,琦莉早上起床时,发现收音机正面朝地,不断传出咒骂与杂音。
还以为收音机最近变得比较沉默寡言了,原来全都是自己想太多。
『为什么做出那么没大脑的事啊!』
「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哈,觉得没问题……哪里没问题了!』
「听见猛然蹦出的怒吼,琦莉慌张想调低音量,收音机似乎也警觉到一般,干咳一声后便不发一语。琦莉以为收音机的唠叨就到此为止,但天真的期待却完全粉碎殆尽。收音机略微压抑语气后又接续说教:
『妳绝对不能再做出相同的事情,知道吗?一定要答应俺。』
「呜——嗯……」
『啊?难道妳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
『妳听好,幸亏这次刚好遇上愿意乖乖离去的亡灵。如果是一般的亡灵,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下场哦。所谓过往的人类,在本质上有找寻替死鬼的倾向。不管那个亡灵自身是否如此希望,但这是它们的本性……』从今天早上起,这些话也已经听过好几百遍了。
关于让对方担心这一点,琦莉正深深的自我反省着。但是一想到搞不好直到下车为止,都得持续听着那些说教,心中一烦便充耳不闻,并且瞥了包厢席斜前方的座位一眼。
贝亚托莉克丝的手肘支在窗边,心情不佳的瞪着窗外的景色。她脸上和手上的烧伤已经痊愈仅留下伤痕,但这并不是让她从今天早上起,彷佛对整个世界充满不满似的臭着一张脸的主因。问题的症结在于,她那引以为傲的头发被烧焦了一撮。而琦莉大衣的右袖也有着些许焦痕,轻微烧伤的手背上贴着大大OK绷。
「妳为什么知道呢?」
琦莉开口询问,贝亚托莉克丝仍支着脸颊,仅有目光飘了过来,回问道:
「什么事?」
「我仍有意识这件事。」
不知道是否是少女灵体较弱的关系,琦莉被附身之际虽然像作梦般轻飘飘的,却仍保有意识。当少女的魂魄离开时,琦莉也一同失去了意识,等到醒来时已经是在旅馆的床上,正被处理着烧伤的伤口。
「什么为什么,妳啊……」
贝亚托莉克丝不悦地叹了一口气说:
「因为妳并没有丢掉打火机,而是将它收进口袋中。」
「啊……」
听了贝亚托莉克丝的回答后,琦莉理解了,她伸手在大衣的表面搜寻着打火机的触感。由于是极为重要之物,因此点燃火把后,下意识便将打火机放回口袋中。从这个动作也可以得知,自己能够阻挠少女亡灵的理由。
「真是的,每个人都一样……」
贝亚托莉克丝不耐烦的抱怨,目光又回到窗外了。琦莉盯着对方那残留着些微烧伤痕迹的侧脸,突然想起自己从未让对方看过打火机,而且也未曾提及过,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琦莉想起经由那名少女亡灵所感受到的,贝亚托莉克丝那只手的触感。妳是笨蛋吗?不停发着牢骚粗鲁抚摸自己头发的那只手,莫非不仅是针对亡灵少女,也可能是对着自己?不过,这也只是猜想罢了。
对话突然中止,琦莉也在窗户旁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地眺望窗外。
无论火车以多么快的速度飞驰,窗外的景色几乎都一成不变。笼罩着浓雾的远方,天空与大地交融成一条模糊的地平线。虽然看起来仅是低矮隐约的影子,但地平线的那一头已经出现横跨大陆北方尽头,有如贯穿世界两端的长城般岩脉。
让对方担忧这一点,琦莉打从心底再度涌起歉意。虽然仅是些许的歉意。
「对不起……」
感觉似乎希望让贝亚托莉克丝和收音机听见,然而,琦莉喃念的声音却又听不出来是对着他们两人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