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莉吓得从座位上半站起身,不断张望四周。呈现在眼前的光景,是被规律震动包围的细长车厢,放置在车窗旁的收音机正小声播放着快板乐曲,午后的砂色天空和荒野交织成广大无趣的景致,在车窗外缓缓远去。
琦莉望向包厢席斜前方的座位,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粗鲁地交叉双腿放在座位上,边抽烟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
「妳怎么了?」
对方的意思应该是「妳在做什么啊?」然而中间的部分完全省略,依旧是贯有的冷淡语气。
「啊……我作了一个、可怕的梦。」
一开口,声音突然堵住。眼前的平日景象,让琦莉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原本阻塞住的话语一口气全涌了上来。
假寐后睁开眼睛时,自己的包厢席中尽坐着陌生的面孔,也没见到收音机。感到诧异的琦莉往前后方的座位及其它车厢搜寻,却不见伙伴的踪影。见到列车长的背影于是试着开口询问,转过身的却是一个没有脸的白色人偶。此时她才发现,其它乘客也都是没有五官的人偶,它们的关节发出喀喀声响,从座位上站起身陆续下车。琦莉也被人群推挤着赶下车去,然而下车处并非月台,而是直接坠落一处笼罩着白色浓雾的无底深渊——
「啊——什么跟什么啊?」
琦莉从记得的桥段开始说明梦中内容,结果顶着一脸无聊聆听梦境的青年,他挑了挑叼着香烟的嘴角,流露出果然无趣的反应。
「我可是吓死了。」
「啊——知道了知道了。」
对方敷衍的态度让琦莉不悦地噘着嘴。青年啊地一声重新跷起脚,往后方吐出一口烟。
「我不是好好的待在这里吗?」
青年回了这句,语气中有种「真是伤脑筋啊」的意味。
作了一个梦而惊醒。
琦莉吓得从座位上半站起身,不断张望四周。呈现在眼前的光景是细长的车厢、放置在车窗旁的收音机,还有车窗外流逝而过的午后荒野景色。
琦莉望向包厢席斜前方的座位,将金色长发编成三束的美女正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
「妳在做什么啊?」
「啊……」
琦莉一开口又马上中断。「啊哈哈,我睡傻了……」她松了一口气,笑着重新坐好。贝亚托莉克丝疑惑地眨着眼,突然停止了原本点烟的动作。
『好久没有长途旅行了,明天应该就会抵达了吧?』收音机喇叭隐约带着噪声的乐声中,夹杂着一名男子的声音。「是啊——」贝亚托莉克丝敷衍响应。
『抵达之后呢?』
「和情报站接触后再思考接下来的事——」
『妳做事也是漫无计划呢。』
「真是失礼啊,我可是有在认真思考哦。首先,先将你卖掉换取回程的旅费。」
「不行——」
琦莉原本倚在玻璃窗上听着两人的对谈,唯独这句话她无法充耳不闻,于是抬起头插嘴:「为什么?」其实琦莉的话并没有什么,但贝亚托莉克丝却相当认真地嘟起嘴说:
「那妳就再去玩牌赚旅费啊——」
「我不是每次玩都会赢哦。况且贝亚托莉克丝不是也说过,自己的伙食费自己想办法吗?」
面对皱着眉义正辞严的琦莉,贝亚托莉克丝挺起胸膛又开始说些令人无法理解的歪理:「妳这么说不对哦,由妳去赚取旅费是因为,那是正当的情报费用。」
「情报费用?」
「全都是因为我,才能得知有关妳母亲的线索,所以妳得负责筹措我的旅费来抵情报费用。提供情报而要求对方付出代价是天经地义的事,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哦!这就是大人的世界,毕竟妳已经十五岁了。」
「我已经十六岁了。」
琦莉漫不经心听着贝亚托莉克丝前半段的理论,只针对这一点提出纠正。贝亚托莉克丝听见琦莉的话才惊觉似的露出呆滞表情问:
「妳什么时候已经十六岁了?」
「……」
对于贝亚托莉克丝那令人意外的反应,琦莉顿时说不出半句话,只能回视着对方。
十六岁的生日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琦莉没有主动提及,也没有特别希望对方记住自己的生日。不过与对方相识正好是刚满十五岁时,至今已经一年了,因此稍微用头脑思考一下,又增长了一岁是理所当然的事。
琦莉望着每天的发型都有不同变化,完全看不出一年半内有任何改变的贝亚托莉克丝,心中想着:或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对于拥有永恒的不死人来说,一年半就像是琦莉的一个半月左右吧?
「琦莉,妳生气了吗?」
由于琦莉突然沉默不语,贝亚托莉克丝以为她该不会是生气了?于是嗲声嗲气的试探并窥视琦莉的脸色。
「那——好啦,我知道了,明年我会好好帮妳庆生的。」
「不用了,反正妳一定又会忘掉。」
「我这次一定不会忘记——我发誓我发誓!妳想要什么东西?」
「我什么都不需要,所以也麻烦妳克制一下购物欲吧……」
和时间观念相较,琦莉倒希望对方能有点金钱观念。琦莉半睨着眼说完后,贝亚托莉克丝一脸意外。
「为什么?我这样又没有带给别人困扰。」
『相-当-困-扰!』
收音机在一旁吐槽,琦莉的心底也深表认同。微微往头上一瞥,承受极大负荷的巨大行李箱被硬塞在棚架上,随着列车的震动压得棚架嘎嘎作响。
贝亚托莉克丝冲动所买的数量还不至于塞满一整个行李箱,然而当琦莉打工回来,正诧异贝亚托莉克丝竟然难得在家时,她发现公寓的房间俨然成了一间更衣室。贝亚托莉克丝只用眼角瞄了一眼哑然伫立在门口的琦莉,就继续站在镜子前极为兴奋地试穿搭配——不过,贝亚托莉克丝很快便对这样的行为失去兴致,于是以不再穿为由,将衣服全数送给社福机构。事实上,或许这对社会来说相当有贡献呢。
收音机也曾对当事人说过相同的话,结果对方勃然大怒,连收音机一并打包送走,变成琦莉为了取回收音机而费了不少功夫的严重事件。这件事恰巧就发生在琦莉今年生日的那段时间。
「贝亚托莉克丝没有生日吗?」
琦莉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妳还真是直接了当询问一些令人讨厌的事……」之前提及关于生日的事时,曾被贝亚托莉克丝警告过。眼前的贝亚托莉克丝果然脸色骤变,紧绷着脸。
「我不知道啦!或许有,但早就忘了。」
「那么妳的生日就订在盛夏吧!」
琦莉一点也不在意贝亚托莉克丝的态度,反而一派轻松的决定。贝亚托莉克丝不禁诧异地眨着双眼。
「为什么?」
「没关系,明年我也会帮贝亚托莉克丝庆生喔。」贝亚托莉克丝的外表不会变老,所以生日对她来说铁定不是件坏事。况且,琦莉自己的生日也不是正确的日期。
贝亚托莉克丝的脸部仍有些僵硬,顿时一动也不动。片刻后,她将脸撇向一旁。
「拜托别擅自决定,这样我会很困扰。」
『哈哈,其实妳有点高兴吧?』
贝亚托莉克丝斜眼瞪着以揶揄口吻插嘴的收音机。「如果你也想要个纪念日,那就让今天成为那个美好的日子吧。」、『什么日子?』、「你的忌日。」贝亚托莉克丝说着便单手抓起收音机站起身来,粗鲁地打开窗户。
『笨蛋,住手!』
「你只不过是台收音机,竟然敢对人类说出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俺也是人类啊。』
旁观一个人和一台收音机相互斗嘴的琦莉,微微露出了苦笑。
即使是明年亦或是后年,贝亚托莉克丝肯定依然是如此美艳、反复无常,有如猫咪的女人;而收音机或许会变得更老旧些,但仍是那个沉不住气、啰嗦又喜欢摇滚乐的下上吧?
琦莉自然而然的认为,明年及后年的生日应该都会像现在这样,继续与贝亚托莉克丝和收音机共同生活。她想着:这样也不错。又将头倚在玻璃上,眺望车窗外的景色。
「……?」
不知何时,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景物的流逝也逐渐趋缓。
正感到狐疑之际,列车又进一步减速成连跑步都追得上的速度了。最后伴随着轻微的冲击,列车在没有任何东西的铁道上停下来了。
琦莉与贝亚托莉克丝(正提着有如沙包般的收音机不停殴打)相互对看。
「火车停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我。」
前后的座位也传来骚动。即使处于这种情形也不可能就此下车,大家等候了片刻,车厢后方的门口出现了列车长的身影。
面对乘客们的诧异目光,列车长显得相当不安。「由于事出突然,非常抱歉。」接着才开始说明事情的原委。
§
「我可以下车一会儿吗?」
不断被叮嘱别赶不上发车时间而获得许可之后,琦莉踩着轻松的脚步,从马口铁的踏板上跃下铁轨。
踏着铁道上的碎石沿着列车旁步行,前方出现一座老旧的月台,角落有一间简陋的车站。列车的前端正停在月台处,火车头的前方则有穿着铁路局制服的列车长和机组人员,还有数名帮忙协助的旅客走到车厢外,正进行着搬移瓦砾的工作。
琦莉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从旁望着那群人的工作,踩着崩落的水泥块跳上月台。
这似乎是一个荒废许久的车站。
过去在车站后方有个城镇,但是因坐落于西贝里与北海洛两地之间,又没有任何产业,导致人口流失,目前没有任何人居住在此。由于脆弱的月台崩落铁轨上,在清除障碍物的这段时间只得暂时停车。
吹过荒芜月台的内陆荒野之风,令早已习惯南海洛气候的肌肤感到冷冽。琦莉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中,继续往无人的月台步行。
口袋中的手仍习惯性的握着指尖触及的打火机——一年半前,独自在三轮卡车的载货台上醒来的那一天,发现这个打火机落在载货台的一角。这并不是多么昂贵的东西,老实说,或许便宜到对哈维而言,有没有都无所谓。然而自从那天之后,琦莉便一直将打火机放在口袋中,等待哪一天可以物归原主。
……或许归还的那一天根本不会到来。
琦莉最近开始有这样的感觉。就像这个打火机一样,对哈维而言要不要离开琦莉,很可能只是件无关痛痒的事。尽管一年半对哈维来说不是多么大的问题,然而对琦莉面言,着实历经了相当漫长的时间才让她领悟到这一点。
迎面吹来更为强劲的风,琦莉的大衣衣角与头发翻飞着。琦莉认为:如果母亲的事情告一段落,哈维应该会觉得自己碍手凝脚而想赶快划清界线吧?那么,打火机也差不多可以丢了。
(反正是个便宜货……)
并没有针对任何人,但琦莉不禁在心底埋怨着。
「咦……」
当琦莉轻轻摇头拨弄发丝之际,目光被隐约伫立在灰白色月台一角的某个褐色物体吸引。
虽然看起来像个放在那里的物品,但是那东西却不是被摆放,而是静静端坐着。
那是一只狗毛显得相当杂乱的红褐色中型犬。
牠在残存的剪票口旁直直望着铁轨端坐着。或许是发现了琦莉吧?牠转过头,垂着的尾巴突然摇了一下。
琦莉以为牠应该是在对自己打招呼,然而小狗却漫不经心的又立刻看向前方。
「真不好意思,这是只冷漠的狗,牠只亲近主人而已。」
蓦地传来这句话,琦莉张望四周寻找声音来源,剪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名老人。老人身上的深绿色外套与帽子,是西贝里地区铁路局人员的制服,右手臂还挂着一个镶金边的臂章。虽然年纪与制服的颜色不同,但对方和琦莉之前在东贝里火车上遇见的那位列车长非常相似。
「今天非常感谢妳的搭乘,我是这里的站长。」
老人的手置于帽檐,略微拘谨地打了声招呼。接着又迅速恢复轻松的态度,垂下花白的眉尾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过这里只有一名站务人员,因此自封为站长。」
「您好……」
跟着打招呼回应的琦莉停顿了一会儿。片刻之后,维持着手插在口袋中的模样走向剪票口。
「这是站长的狗吗?」
「不是不是,这只狗一到周末就会来迎接外出工作的主人归来。镇上的居民们大部分都前往西贝里商业区工作去了。」
「原来如此……」
琦莉漫不经心地回应,目光飘向坐在剪票口旁的红毛狗。小狗又望了琦莉一眼、摇摇尾巴,随即凝视着正前方。
琦莉轻轻笑着走向前,背倚着剪票口的墙壁、在小狗身旁屈膝坐下后,视线几乎与小狗的目光等高,琦莉茫然眺望着应该与映在小狗视野中一模一样的车站风景。
单线铁轨的简陋月台,以及到处破洞的生锈铁网围墙的那一头,是一望无际零星长着灌木的荒野景色。
那些外出工作的人们,究竟有多久不再有人归来了呢?
琦莉的身体快被秋风冻僵了,她用大衣衣襬盖住短裤下露出的双腿,并将下巴置于膝盖上。看来铁轨要恢复畅通似乎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斜上方乍然响起站长的笑声。琦莉转头仰望,站长似乎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说:
「失礼了,可能会让妳觉得不舒服吧?只不过我觉得,好像变成两只狗了。」
琦莉听了站长的话,眨了眨眼凝视坐在一旁的小狗侧脸。小狗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那对半隐藏在杂乱狗毛中的焦褐色眼睛依旧直视前方。虽然有点失礼,但覆着略显肮脏红褐色狗毛的瘦弱身躯,说白一点只是只丑陋的小狗,态度却流露出莫名的脱俗。琦莉忍不出笑出来。
小狗这次有点抗议般,尾巴拍打了地面两下。
「哈哈,对不起。」
琦莉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歉。思考了片刻后,她就这么坐着往旁挪了半步,倚在小狗的身侧。
插图038
隐约可以感受到灰尘、砂土和狗骚味,还有手臂隔着大衣所接触到的红褐色毛皮体温,琦莉的身体不可思议的略微暖和起来。听着吹过无人月台的风声,和远处进行修复的工作人员宛如杂音般的对话声,琦莉暂时闭上了双眼。
萧瑟的灰白色月台一角,一头黑发、身穿黑色大衣的少女独自屈膝坐着(虽然也看得见她身旁那条丑陋的红毛狗,但没什么兴趣,因此将牠屏除于视野之外。真是的,那孩子为什么到哪里都会遇上那种东西啊?)
贝亚托莉克丝靠着车窗、托着脸颊,眺望着列车前方的月台。
「说什么十六岁了。」
她蹙着眉嘟喃了一声,目光移回车厢内。
「还真骄傲!她什么时候十六岁了啊?」
『俺之前就知道了。只是她本人没有说,所以俺也没开口。』
「什么啊!好像只有你才是唯一知道的人,真是狡猾,你只不过是一台收音机而已。」
贝亚托莉克丝瞪着窗户旁的收音机,嘟起嘴抱怨。等待列车重新启动的这段时间,大部分的乘客都留在座位上,因此两个人均压低音量小声对谈。
『即使是这样,俺还是相当感谢妳。因为妳那么关心琦莉。』
「别说了,你是想惹我不高兴吗?我只是在消磨时间,所以觉得陪她几年也无所谓。」
『对妳跟那个笨蛋还有俺而言,几年仅是消磨时间的程度,然而对琦莉来说并非如此。十六年当中的一年半,时间并不算短。』
「……也是啦!不久之前只是个丑小鬼,现在都已经十六岁了,还真骄傲。」
贝亚托莉克丝半感佩半咒骂地重复了刚刚说过的话,目光又飘向坐在月台上的少女身影。这个年龄应该会被搭讪了吧?内心也是半感佩半咒骂地思考着。
即使已经十六岁,仍只是个小孩。然而仔细打量,手脚变得修长,孩子气也早已消失(若问是否是位美女,在贝亚托莉克丝的眼中,还不至于到吸引人目光的程度),而且还流露着成人般沉着的神情——与其说像成人,倒不如说是神情冷淡来得贴切。
「我是不是不该带她来比较好?她在南海洛时还相当开朗,但是自从开始旅行后,便经常露出那样的表情。」
『旅行让她回忆起许多往事吧?特别是搭乘火车时。』
「……我啊……」
贝亚托莉克丝靠着窗缘支着脸颊、叹了口气,玻璃窗瞬间蒙上一层白色的雾气。完全没想到那个笨蛋会把那孩子丢下,至今音讯全无。」
『不是跟妳连络过一次吗?』
「就那么一次啊。」
『即使只有一次,告诉琦莉也可以让她安心啊。不告诉她真的没关系吗?』
「我说过不是不告诉她,是不能说呀!」
贝亚托莉克丝拾起头,以夹杂着略微哭泣的声音响应后,又托着下巴叹了口气。
虽然没有告诉琦莉,不过那位提供有关她母亲线索的人,正是目前身在某处,贝亚托莉克丝与收音机两人口中共通代名词为「那个笨蛋」的男人。一年半前对方要离开之际,在南海洛东部的港口邮局预先留下了连络管道。截至目前为止,贝亚托莉克丝和对方从未事先决定往后的联络方式。不过这次因为有「托付」琦莉这个名目,所以不会完全断绝消息,这才让她勉强点头答应。而对方就仅有那么一次,利用那个连络管道与她联系。
有太多糟糕的理由加在一起,让贝亚托莉克丝难以对琦莉坦白此事。
刚开始,贝亚托莉克丝约每月前往邮局一次。由于对方始终毫无音讯,之后连她自己也完全忘了有这么一回事(理由之一)今年初夏,她去港口附近采购夏装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顺路绕到邮局去看看,结果发现了一个信封。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是距离当时约半年前的秋天,投寄地点是北海洛的教区边境。即使邮局的效率不佳,得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将信送达……但如果让琦莉知道那封信被丢在邮局好几个月,她铁定会生气,因此无法开口(理由之二)。加上寄信后,寄信者骤然失去音讯,以那男人的个性不可能继续逗留在投寄处这点来判断,在当地留下蛛丝马迹的可能性极低。若让琦莉有所期待,但最后却无法见面,她应该会更加失望吧(理由之三)?
而最后这个(理由之四)才是问题的症结——
提起那个重要信封的内容物,只有一张潦草写着「琦莉母亲」和情报站地点的便笺(地点究竟是在惑星上有如星星般众多的哪个城镇,对方完全只字末提,直接写着一个街名。还好从邮戳上得知了城镇名称,那个男人的表达能力真是有着无药可救的缺陷),还有一张现今已不流通的老旧纸钞。以那张纸钞代替通行证出示给情报站,应该就可以得知有关琦莉母亲的消息——这是以只有贝亚托莉克丝才能勉强理解的公式,解读出来的意思。
信封内的东西仅有这些。那男人是一个完全不会写些现在人在何处做什么,或琦莉是否安好等关心词句的人。
「……你觉得琦莉看了那封信之后会安心吗?」
『不,应该会更失落……』
「对吧!」
那个笨蛋!两人同时骂道。贝亚托莉克丝打从心底流露出厌恶的表情、瞪着收音机。
「因为那个笨蛋的事和你这般聊天,我也很不爽,明明你只是台收音机而已。」
『真是不好意思,俺也很不爽啊。』
「不能阻止那家伙的你也有责任。」
『俺也是莫可奈何,身为男人有男人的理由啊!』
「什么男人,你只不过是一台收音机罢了。」
贝亚托莉克丝忍不住提高分贝嚷着。隔壁包厢的乘客狐疑地瞄了一眼,贝亚托莉克丝赶紧佯装倾听收音机,视线飘向窗外。
她远眺着月台上的少女身影,回忆起一年半前的那个早晨。
「我还以为她会哭……」
『她就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啊。』
「你又装作一副很了解的样子。」贝亚托莉克丝再度提章首量,接着在口中嘟哝了一声:「只不过是一台收音机。」
『关于这点,妳和那个笨蛋的推测都太天真了。那孩子不是会在那种时候哭泣的小孩。』
「哼!」
贝亚托莉克丝的视线离开了月台,不悦地瞪着车窗外那一望无际的荒野。火车奔驰时,荒野的景色明明也没什么变化,一旦静止不动却让人感到快要发狂般的穷极无聊。
那个早上,贝亚托莉克丝对着在三轮货车的置货台上醒来,因发现昨夜还在身旁的人突然消失而露出不安神色的琦莉说明了原委。所谓的说明原委也只是一口气说完:「艾弗朗为了调查犹大的消息而前往首都,因为觉得妳碍手碍脚,所以把妳留下来。我没办法只好暂时照顾妳,可以吗?如果妳不喜欢我,我可以帮忙找其它收容妳的人。」然后战战兢兢等待琦莉的反应。惊讶得张着嘴倾听的琦莉咀嚼那些话之后,仅回问了一句:「哈维办完事情后就会回来吧?」贝亚托莉克丝则露出苦笑回答:「应该吧?」
「……我知道了。如果不会给贝亚托莉克丝添麻烦,我就跟贝亚托莉克丝在一起。」
令人意外的,琦莉立即识大体地如此响应,之后便不再提及这个话题。琦莉的反应令人失望的过于成熟,这样应该没事了吧?贝亚托莉克丝感到暂时松了一口气……
即使如此,现在也已经过一年半了。说来说去,那男人实在是——
(……太可恶了……)
贝亚托莉克丝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她蹙紧眉、叹了已经不知是第几回的气。
那个抛下一位刚满十五岁的少女,并让她等到十六岁都已经过了一半的笨蛋。虽然他没有恶意,但不知哪个末梢神经脱落了。如果这个星球上有神之类的存在,能不能帮他想想办法呢?
§
磅……
隐约的汽笛声乘着拂乱发丝的风而来。琦莉睁开眼睛,凝视笼罩铁轨的砂色浓雾彼端,有一辆火车正从后方逐渐接近琦莉搭乘的那辆,处于停驶状态的火车。
「糟了……」
琦莉顿时感到心慌。然而,她发现正在清除瓦砾的列车长一行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后方的火车时,即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就这样在一旁静观,后方的火车很快就穿过琦莉所搭乘的火车驶进月台。
伴随着彷佛蒙上一层薄膜,缺乏真实感的轻微磨擦声响起后,车轮的转动逐渐趋缓,火车在琦莉面前停了下来。
汪!
坐在身旁的小狗第一次开口吠叫,站起来对着火车摇尾巴。
乘客们从各节车厢门陆续下车,拖着略微疲惫的步伐经过坐在剪票口旁,正抬头仰望的琦莉身边。老站长以沉稳的声音迎接着每一位通过剪票口的乘客:回来啦!这个星期也辛苦了!西贝里的景气如何?祝你有个美好的周末。
人群穿过剪票口,由四角形的穿堂走出车站外时,每个人的背影都宛如融入外头的乳白色光芒中,一人接着一人,逐渐从琦莉的视野中消失。
最后,当一名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男子走下火车时,小狗突然跳起,离开琦莉身旁迎向前去。
「啊……」
琦莉忍不住站起身注视。小狗不再看琦莉也不再凝视前方,一下子贴着主人的脚边一下子又离开、不停绕着他转。主人弯下身抚摸小狗的下巴,小狗似乎非常舒服的垂下耳朵,拚命伸长脖子将鼻尖凑近主人的脸庞。主人一迈步前进,小狗就在主人身旁绕着脚边转、跟着往前走。接着与其它的乘客们一样,一个人和一只狗并行消失在车站外。
咻……
当所有乘客都下车后,火车喷出蒸气再度驶离月台。
最后仅剩下琦莉、荒凉的无人月台、剪票口,还有穿着深绿色制服的站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月台上又再度出现荒野吹来的风,与远处进行清除工作人们的隐约谈话声。
琦莉盯着乘客和红毛狗消失的车站出口,就这么伫立在剪票口旁。
「真羡慕……」
琦莉无意识地低声说完后,自我掩饰般挪开视线、双手伸进大衣的口袋中。大陆北方的秋风取代了刚刚身侧所感受到的微温,冷冽地透进大衣。
「妳是不是也在等候什么人呢?」
结束今天的工作,准备关闭剪票口的站长询问琦莉。「嗯……不过最近觉得,他或许不会回来了。」琦莉露出复杂的苦笑回应。
「为什么不去见对方呢?」
「可是不知道对方在哪里。」
「既然如此,去找他不就好了吗?」
听见站长理所当然地这么说,琦莉一脸惊讶望着工作中的站长侧脸。「嗯。」她语气模糊地响应对方,逃避似地将目光移至脚下。
她后退了数步,背倚在车站的水泥墙上。
去找哈维吧,这个念头至今已经涌现过许多次。
不过,若是因为碍手碍脚的缘故,哈维才将自己留下,那么去找他或许会带给对方困扰。况且,如果哈维真的不打算回来,很害怕自己特地前去找他只是确认了这个事实而已。更重要的是,琦莉一直气对方没有对自己说明只字词组就这么离去,如果自己主动去找他,这样不是太没有骨气了吗?
……说了一堆,结果自己现在却朝着首都的方向前进。
(我在做什么啊……)
自幼便习惯忍耐,因此也乖乖等待哈维的归来。这明明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啊……
磅……!
这回是清楚且深具现实感的尖锐汽笛敲打着耳膜。
「……啊!」
「抬起头,铁轨的修复工作不知何时已经结束,列车正缓缓启动。
「琦莉!妳在做什么啊!」
贝亚托莉克丝从车厢的窗户探出头大喊,用手指了指列车的后方,接着迅速从窗口消失。火车慢慢加速驶出月台。
「哇,糟了……」
「小姑娘。」
当琦莉慌张奔向前时,背后传来站长的声音。
「很高兴能与妳交谈,一直这样独自等候列车真的非常无聊。」
「不客气。」
琦莉边跑边微微回头说了一声:「再见,保重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她想不出更好的回应台词。
「再见了,祝妳有个愉快的旅程。」
站长拿着帽檐,举起帽子做出道别的动作,依然微笑着。「我很羡慕妳能够去旅行,妳不像我和那只小拘,只能永远待在这里默默等候。」
对于站长的这句话,琦莉感到不解。跑了两三步后忍不住停下来,回头注视着站在剪票口目送自己的站长。
「琦莉,妳不打算上车了吗?」
「啊,我要上车。」
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让琦莉心头一惊,再度转向前方追赶正要驶出月台的列车。站在车厢后门的贝亚托莉克丝抓住栏杆大喊:
「如果妳想永远住在这里,我乐得将妳留下来哦!无人居住的房子可以供妳尽情使用呢。」
「我都说要上车啦!」
嘴上说着无情话语却仍伸出手的贝亚托莉克丝一把将琦莉拉起。琦莉跳上车厢隔着栏杆回望,伫立在月台一角的小剪票口,不知何时已被加速的火车远远抛下。
那是一个以栅栏封锁,完全荒废的剪票口。只有褪色的深绿色外套与帽子,彷佛被还忘了数年般挂在墙壁上,那里已不见站长的身影。
那位站长是从何时开始,一直等待着不可能再度进站的火车呢?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琦莉在列车车门目送的景象中,逐渐远离的尽是车站后方的街景。凌乱的荒废建筑物屋顶,远远看来有如林立的灰色墓碑群。
那是现今已无人居住,被还弃的车站与城镇。
「啊……」
街道上伫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琦莉按住随风飞舞的发丝,仔细凝视着越离越远的街道。
大的身影是一名穿着工作服的人,较小的则是那只红毛狗,小拘端坐在主人身旁目送列车。
(再见了……)
琦莉从栏杆后探出身,微微挥着手。
小狗依旧一副脱俗的模样,尾巴像是道别般摇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