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幽谷之风呼啸而过 第一话 掌心之物 遗落之物

他感觉喉咙一带有些紧缩,只犹豫了两、三秒,就听到比自己还要紧张的少女声音对他说:「张开来看看……?」他这才微微睁开低垂的眼皮。许久没有接触到外面空气的结膜变得非常敏感,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他先闭上眼睛后再慢慢张开,并眨动了两下。

一开始左眼的视野就像覆盖着一层乳白色薄膜般模糊不清。等到右眼逐渐习惯后,虽然感觉两眼的视差极大,但左右视网膜所结成的影像总算重叠在一起。眼前所见的是老旧的架子和依旧排列着瓶子、酒杯的酒吧吧台,但他觉得这个最近已经完全熟悉的画面看起来有点怪。难道双眼一起看的感觉就是这样吗?

他将左手举到眼前,一会儿握紧拳头,一会儿张开手掌。

『怎样?』

一道焦急的男人声音问道。他移动视线后发现,右眼的反应稍慢且影像模糊,让他感到有点头晕。过了一会儿后,他才又追踪着影像,这时映入他眼帘的,是放在吧台上的小型收音机,以及一名手里握着刚撕下来的保护贴布、一脸担心而站着的少女。

眼前少女立体的脸庞看来太过逼真,让他觉得头晕目眩。一开始自己的心情与其说是安心或想念,倒不如说他怀疑「这真是琦莉吗」而感到惶惶不安。

因为他不发一语、毫无反应地望着,使得观望他情形的少女表情更显得不安。他发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后,才据实以告:

「我看得见了。」

少女像是在斟酌这句话的意思,表情僵硬地停顿数秒后,泫然欲泣地紧抿着双唇,但仍忍住没哭出来。他看了后心想:她果然是琦莉。虽然反应慢了半拍,但这种莫名的踏实感总算令他放下心中的石头。

那一天老板的装束和平日没两样,立领衬衫配上黑色背心,只有系在领子上的领结看起来比平常正式。当老板腼腆地问琦莉看起来怎样时,她也老实回答:「我觉得没什么差别。」令老板显得很失望,因为他觉得这已经是他最正式的服装了。「可是我很喜欢。」琦莉赶紧设法弥补,其实她很喜欢老板平常的装束,因为那样最适合老板。

老板与从今天开始即将成为他终生伴侣的人紧紧相依,现在正于大厅中央接受客人们的祝福和嘲弄,并回以腼腆的笑容——

「琦莉,这里还要啤酒。」

「这里也要。」

「能帮我拿冰块过来吗?不好意思。」

「啊!好的,请等一下。」

啤酒、冰块……刚刚好像还有人吩咐她要从楼下拿葡萄酒上来。琦莉的头脑和身体忙得团团转,为了不要有任何疏漏,她来回于吧台和大厅之间,送着酒和下酒菜,忙得头昏眼花。如果是在南海洛的「巴兹&苏西咖啡屋」,这种盛况根本是家常便饭,但老实说这家店的生意并没有「巴兹&苏西咖啡屋」那么好,所以已经很久没这样忙碌了。

不过这家店——现场演奏&酒吧「阿德鲁夫-萨克斯风亭」最近也渐渐开始有熟客上门,相较于之前门可罗雀的情况要热闹多了。

雅娜小姐也是熟客之一。

「让你一个人忙真是不好意思,我来帮你吧。」

琦莉将冰块舀到大冰桶里准备一口气拿过去,正要放到吧台上时,隔着吧台传来一道开朗的声音。一位身穿样式简单但品味卓越洋装的个性爽朗女性,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不用了,雅姗小姐请坐。」琦莉赶紧婉拒。「这样啊,那我帮你拿这个好了。」雅娜将手伸向塞满大量冰块的冰桶。琦莉再次望向冰桶,这才觉得自己装得太满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早知道应该装少一点的。

雅娜头上戴的人造花花环和蕾丝丝巾取代了皇冠发饰,那是表明她今天身份的唯一饰品。琦莉觉得今天这种日子她应该打扮得更华丽,不过这样的装扮也非常适合她的气质,十分漂亮。

「啊!你在看这个吗?」

雅娜将视线转向自己的头顶并露出微笑。

「不错吧?这是我亲手做的喔!」

「好漂亮。」

「你喜欢吗?那等到琦莉结婚时,我会做一个更漂亮的送你。」

「啊?」

对于话题突如其来地改变,琦莉响应的声音变了调。雅娜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不,是窃笑,好像打着什么歪主意似地把脸凑过来。

「吶,琦莉你们现在怎样?」

「什么怎样?没有怎样啦!真是的。喏!你这位主角快点过去吧。」

琦莉伸出双手,用力推着雅娜,雅娜佯装开玩笑地咂了咂舌,并提着冰桶回到了大厅。被熟客包围着嘲笑的老板立刻跑过来,接过沉重的冰桶。看到这情景后,周围的人更是大肆捉弄了一番。被奚落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老板和笑脸迎人的雅娜,两人的反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十分有趣。琦莉也在远处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对了,我要去拿酒。」

琦莉想起了一件几乎快要忘掉的工作,她走出吧台后,从后面的门走向地下室的仓库。之前曾在那儿碰过老鼠,让她有点害怕独自前往,因此记得带着收音机一起去。

『那一定是诈欺,全世界都疯了,那个老板怎么可能娶得到那么年轻的新娘子?那一定是有什么阴谋。』

「是、是,你还在说这个。」

收音机等到周围渐渐没人时,又开始发出牢骚和噪声。本来应该要好好祝福人家的,但下士总是习惯发几句牢骚,琦莉明白这一点,所以走下楼梯时只是随口响应着。

没错,今天是那位老板结婚的日子!(他也算是有谋反教会的前科)不止老板,就连新娘雅娜也并非虔诚的教徒,因此他们没有在教会举行仪式,而是招待一些熟客来自己办的派对,简单的婚礼也十分符合两人的风格。他们是在三个月前认识的,当时正值秋天的殖民祭——就在琦莉他们去西贝里时,雅娜来到店里,他们似乎是聊着聊着便发现彼此都很喜欢音乐,可谓情投意合。虽然老板比雅娜大了一轮左右,但他的个性有点不成熟,让人觉得个性开朗又能干的雅娜和他简直是绝配。

琦莉由衷祝福他们两人能幸福快乐。

点亮地下室的电灯泡后,站在昏黄灯光下的她,把要拿去大厅的葡萄酒和淡啤酒酒瓶放进了身旁的空箱里。琦莉心想:既然要拿上去,干脆一次解决。于是她装了十五瓶左右,把整个箱子塞得满满地。

『琦莉……装太满了。』

挂在脖子下方的收音机发出惊讶的声音。「这我还拿得动,嘿咻……」琦莉拿起箱子想要站起身,但箱子果然很重,无法轻易拿起。不过她仍然使尽力气将箱子往上抬起了一些,此时从旁伸出一只手抓住箱子的另一端。「哇!」那一边突然变得好轻,使得琦莉失去了平衡,她抬起头一看,红发瘦高个儿正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你、你回来了。」她有点慌张地说。

「不要做这么没大脑的事……你怎么可能搬得动?」

『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不帮忙啊!派对开到一半就不知开溜到哪里去了。』

「我是去外面适应视力。」

哈维漫不经心地回应收音机的抱怨后,就将视线移开,眯起了眼睛。他说的或许也是事实,但总归他就是不想参与派对的喧闹才逃离的吧!「你祝贺过老板了吗?」、「我待会儿再说,你抬那里。」两人合力抬着箱子左右两边的把手走出地下室,接着爬上了楼梯。哈维用单手抬,但琦莉却用双手抓着把手,「嘿咻、嘿咻」地抬着箱子。如果一个人抬,可能会腰酸背痛,因为实在装太多瓶了。

琦莉斜眼瞄向哈维抬着另一边把手的手。他在西贝里骨折至今约三个月,尽管伤势已经痊愈,但整体而言,关节比受伤之前更为突出,感觉左手凹凸不平……插进大衣口袋的右手则与三个月前一样,已陷入肉里的金属骨架残骸只剩下一截手肘。

琦莉移开了视线,这次仰望哈维的侧脸,提出另一个问题: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还是头昏眼花。」

面向前方冷漠地回答的哈维,被楼梯稍稍绊了一下。

今天早上他才撕下保护贴布,开始让右眼适应环境。去年冬天失去的右眼球经过一年多之后,至少外观看起来已经再生了。但因为视力差,而且左右两眼视差过大,哈维说眼睛比起贴上保护贴布时还要疲劳,不过琦莉仍希望他最好能撕下保护贴布。本来还以为再也无法成双成对的红铜色眼眸,现在同时俱在。今天早上哈维用两只眼睛看着琦莉时,露出了浅笑。

哈维的右眼复原和老板的婚事,可谓双喜临门。

但有好就有坏。之前哈维曾两周左右没回来,害琦莉担心得要命。好不容易突然回来后,他才说是去打听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不过并没有特别的斩获(她和下士骂了他一顿后,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

或许放弃比较好……之前一直坚持贝亚托莉克丝应该没事的哈维,对于她失踪一事,首次提出消极的建议。

结果,他们对贝亚托莉克丝的行踪仍然掌握不到任何线索,因此几乎整个冬天都待在教区内。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在春天之前见到贝亚托莉克丝——冬天和春天交接之日,也就是大约再过半个月左右,就是琦莉的十七岁生日。贝亚托莉克丝明明答应这次生日要帮她庆生的啊……

从楼梯上传来喧闹声,琦莉收起低落的心情,抬头往上看。无论如何,今天可是老板的大喜之日,不可以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当琦莉爬上楼梯回到大厅时听见啪的一声,同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琦莉惊讶地眨眼一看,大厅正中央架设了三脚架和一台大得夸张的相机,正在拍摄新郎新娘的结婚纪念照。对了,之前就听说老板开设相馆的友人会在派对结束时过来。

笑得腼腆的新郎,挨着坐在椅子上的新娘站着;而新娘也笑得灿烂。照着两人的闪光灯在瞬间闪了一道白光。就在琦莉将搬过来的箱子放在大厅角落,旁观着拍照的情形时——

「接下来换琦莉过来拍照啰!」

结束拍摄的雅娜离开椅子后空出了位置,令琦莉当场傻眼。

「我吗?我不用……」

「没关系,过来这里。」

雅娜跑过来不容分说地牵着琦莉的手。她那种开朗、霸道的个性和苏西有点类似,虽然琦莉很喜欢她的这种个性,但有时也为此感到不知所措。苏西和爱好摇滚乐的巴兹结婚,这一点也和雅娜一样。

雅娜拉着琦莉的手,并对哈维露出笑容说道:

「喂!你们要不要两人合照?」

「我不要。」

哈维露出了被苏西强迫时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并不加思索地冷淡回绝。雅娜似乎觉得很扫兴,因为哈维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不要。」而非顾虑别人的心情,以「不用了。」、「我不拍照。」等理由婉转拒绝。琦莉内心也多少有点失望,但仍偷瞄了一眼哈维的表情,哈维叹口气说:「你也不用和破旧的收音机一起拍吧?你一个人拍就好了。」然后从琦莉的脖子上将收音机取下。收音机发出了噪音,仿佛在抗议:谁说俺破旧?

「好吧,毕竟机会难得嘛……」

琦莉觉得如果大家都拒绝雅娜的好意也不好意思,虽然她并不想拍照但仍然点点头,被催促坐上了舞台前的椅子。其实她心里想的是,要是能和哈维、下士三人一起合照就好了。虽然明白哈维拍照可能会惹来麻烦,但她也想要一张像放在转运站塔达伊家里那样的相片……我也想要一张哈维笑容满面的相片啊!难道这样太贪心了吗?

「来,披上这个。」

在拍照之前,雅娜取下自己戴在头上的丝巾和花环,并戴在琦莉的头上。「欸?」琦莉本来以为只是随便拍个照,只见她惊惶失措地把手伸到头上。

「这、这个就不用了。」

「不可以,不可以拿下来喔!要打扮漂亮才能拍。」

「喂!琦莉好可爱喔!」

周围围观的熟客也跟着起哄,令她更显得惶恐不安,越来越紧张。「来,看这里。」听到这道声音,琦莉反射性地抬起头时,快门就突然按下了。但相机旁手里握着快门线的摄影师却露出有点不满意、一副伤脑筋的表情。即使摄影师告诉她:「嗯,表情再放轻松一点,我们重拍一张吧!」但琦莉越在意,笑容就越僵硬。

想要求救的琦莉,不知不觉用视线搜寻着哈维,她看见了那个一头红发的家伙正坐在刚才搬上来的酒箱上边抽烟,边以一副和他无关的样子旁观着。当他发现琦莉在看他后,旋即撇开视线,伸手去拿烟盒(明明嘴里已经叼着吸了半根的烟)。不知为何,他为了想叼一根新的香烟,却不小心弄掉了才吸一半的香烟,弄得自己手忙脚乱的。

「噗!」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琦莉因为觉得滑稽,自然而然就笑了出来,摄影师在那一瞬间按下了第二次快门。

就这样,冬日的某一天,拍下了琦莉告别十六岁的相片。

哈维远远望着头戴华丽头饰、被熟客取笑着的琦莉。她应该是那种不喜欢受人瞩目的孩子吧——他不禁对她产生同情之心。不过自己比琦莉更不擅长这类交际,所以他一点也不想介入。

(照片吗……)

住在席曼的营地时,琦莉曾经说过要一起在砂坑做个什么东西,还有实现和她的约定(希望她就当作没发生过,从记忆里抹去)……不知道琦莉自己是否有所自觉,但她越是想要留下什么清晰的回忆,反而让他倍感压力,表情也就越不自然。

『唉呀!琦莉这样还真好看,简直就像今天的新娘嘛!』

「你是哪来的溺爱孩子的老爸啊……」

收音机简直像父亲嫁女儿般地有感而发,哈维不禁惊讶地对他老王卖瓜的心态予以吐槽。其实使用了素雅小花的花环和简单蕾丝的白纱,就像是为琦莉量身订做般非常适合她(这样也算是老王卖瓜吗……)。但琦莉面对相机的笑容却非常僵硬,一点也不像今天的主角。

『她不知不觉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能看见琦莉打扮得这样漂亮,俺就算死了,也了无遗憾吶。』

「你早就已经死了啊!」

哈维习惯性地插话,并把烟灰抖落在从吧台拿来的烟灰缸里。收音机发出的噪声倏地中断,安静了几秒钟。莫名的停顿之后,又再次听到平日的噪声和稍微压抑的声音。

『那个……哈维。』

「是哈维。」

『俺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啥?干嘛突然这样,怪里怪气的。」

『等哪一天俺真的坏掉、不能动的时候,把俺带去东贝里,埋在那个废矿坑的墓地。』

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的哈维重新叼好香烟,任视线游走于大厅。嘴里香烟升起的袅袅细烟,融入了那仿佛近在眼前、又像远在天边的大厅喧闹声,以及闪光灯的白光中。「表情再自然一点。」这时还传来了摄影师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啊?」

哈维蹙起眉头,动作僵硬地将视线转向收音机。『嗯?喔,俺是说以后的事啦。』收音机打趣地补充道。『俺暂时应该死不了吧?因为俺想要骂你的话,已经累积了五十年份这么多!』、「你饶了我吧,五十年……」哈维回嘴时厌恶地咂着舌。他不想再聊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

哈维的视线刚好对上越过熟客们的头,向他发出求救讯息的琦莉。他不自觉地撇开视线,每当他觉得不自在时,就习惯伸手去拿烟盒。他想用嘴叼出一根烟,使得原本叼在嘴里吸到一半的烟掉落到膝上,「好烫!」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大厅中央传来噗哧一笑的声音。哈维捡起香烟将视线转回大厅时,「啊!」不自觉地发出惊讶的叫声。在面露淡淡微笑的琦莉身后,举起乐器的乐团幽灵们正争先恐后地从舞台上探出身子对着相机摆姿势,不过琦莉和其他客人们好像都没有发现。

(啊——啊……)

正当哈维叹气时,闪光灯对着琦莉闪了第二次。

派对结束、客人们都纷纷离去后,今天热闹了一整天的大厅,在深夜里显得异常寂静。不久之前,这间店还呈现完全相反的景象——和熟客日益增多的现象呈反比,来听深夜现场演奏的已故客人们却逐渐减少,今晚竟然连一位客人也没上门。只有微弱灯光照亮的舞台上,四人组成的幽灵乐团正演奏着慢板乐曲。

琦莉和新娘先回到二楼休息,最后只剩下哈维和老板两人坐在桌前。

「虽然隔了一天才祝贺有点晚,但还是恭喜你。」

「被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有点复杂呢。」

「为什么?」

「不,没什么,谢谢。」

他们隔着餐桌相互举杯,然后将装着半杯琥珀色液体的酒杯就口。「真是难得啊,你也喝酒吗?」、「偶尔啦,因为要恭喜你嘛!」哈维将酒杯一斜,冰块便发出清脆的声音碰触嘴唇。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不醉是因为不死人的关系,还是个人的体质问题。虽然他常希望自己能喝醉,但他觉得酒和水没什么两样,所以并不特别爱喝。附带一提,和他聊天的老板,今天也很难得地没有擦拭酒杯。

「我差不多该离开了,我想要再次出门旅行。」

「你不用跟我客气,住在这里没关系,我和雅娜都喜欢热闹。」

「我可不要,我才不想住在新婚夫妇家!」

哈维明显露出嫌恶的表情说道,而老板也不满地耸耸肩。这是哈维的真心话,况且已经在这里住这么久了,现在正好是离开的好机会。

哈维搁下酒杯,稍微端正坐姿。

「谢谢你的照顾……祝你幸福。」

说完还不忘低头致意。老板想要说什么似地蹙起眉头,但最后还是作罢,并叹了口气。

「那么琦莉呢?你要带她一起走吗?」

「嗯,我是这样打算。」

两人之间的对话暂时打住,音乐也刚好演奏完毕,四周突然变得极为安静,尴尬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老板以仿佛告诫般,稍微严肃的口吻再次开口说话:

「我先跟你声明,对我而言,琦莉并不是毫不相干陌生人的女儿,而是雪莉留下来的宝贝孩子。你听好了,你要负起责任,让她过得幸福快乐。」

「……」

无法点头给予响应的他,垂下视线看着酒杯里已经融化、并沉到琥珀色液体底层的冰块,

「哈维。」看到他这样一直不回答,老板也似乎不善罢干休地再次叫着他的名字。

哈维感到无可奈何正要开口时——

「……我想吐。」

随着叹息声一起说出口的就只有这句话,接着他就趴在面前的桌上。「啊?」头顶上方传来老板变调的叫声。

「什么?难道你喝醉了?」

「才不……是……」

最后那声「是」听起来像在呻吟。哈维就这么趴在桌上摇了摇头,额头抵着坚硬的桌子左右转动。哈维以行动透露「希望你别管我」的讯息后直接瘫倒,老板不禁发出惊讶不已的叹息声。

演奏结束便进入了中场休息时间。这时,一名男人向剩下的团员出声示意后,从舞台上走了下来。他是乐团的团长,摇滚乐团难得一见的萨克斯风演奏家——但是拿着乐器的手,其实早已在墓碑下变得腐烂不堪了。

面对着转过头的老板,乐团团长的嘴角露出一抹促狭的笑容,用下巴指着舞台说道:

「喂!一起演奏一曲怎样?」

「咦?您说我……吗?」

不断眨着眼睛的老板面对这位昔日团长,措辞显得很微妙。他对哈维投以询问般的眼神,但哈维仍将脸颊贴在桌上,一副「不干我的事」的模样(就算你看着我,我也帮不了你)。尽管老板有点不悦,「那我就……」但仍露出腼腆的笑容站了起来。

他从舞台旁拿出老旧的木吉他,虽然从没看他弹过,但吉他看似有持续保养的样子。团长看到这情景后满意地点点头,其它团员们则把舞台中间的位置空出来,迎接老板过去。回到舞台之前,团长对哈维说:

「欣赏一下吧,你可是唯一的观众。」

「……好啊。」

简单的调音之后,只见幽灵乐团里参入了一把真正吉他,这场充满奇妙真实感的现场演奏也就此展开。哈维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担任主旋律的吉他手功力之生涩,就连他这名门外汉都听得出来。想必老板应该是这些团员生前时表现最差的一个。不过也因为这样,老板才会被释放。

充斥于整间大厅的弦乐音色从耳膜表层滑过。随性地斜倾酒杯的哈维觉得,若要掩饰自己的心情,香烟比酒更好用。但糟糕的是,香烟放在大衣的口袋里,而大衣已经被琦莉拿到二楼了。

(啊——好想吐……)

他苦着一张脸咬碎吞进嘴里的冰块。

让她幸福快乐——

那我该怎么做?

哈维想试着发问,但可能会被下士以一句『这种事还要问人?』咆哮一顿,所以开不了口。

不管怎么想,即使自己多么想让她幸福,两人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不是吗?就算现在在一起,但总有一天,琦莉必须去寻找只属于她的未来,可是这样又好像只是在逃避责任。他东想西想就是想不出一个结论,思绪回路产生排斥反应而感到想吐。不过,光是不想放弃这一点,就能证明自己稍微成熟了吧!

哈维把玩着已经空掉的酒杯,在桌子上转动。等他回过神时,演奏已经过了副歌的部分接近尾声。虽然团长叫他欣赏,自己却听到一半就因为想别的事情而分心,于是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上。但突然转动视线才发现右眼的反应果然还是慢半拍,让他晕眩不已。

当舞台的影像重叠在视网膜上时……

(……咦?)

空酒杯从手中滑落,不禁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他,晃动了桌子,酒杯也倾斜倒下。

站在舞台正中央的老板,拨着吉他琴弦的手已经停下。

「……那么,请你好好保重。」

「要加油喔!」

「要和夫人相爱喔,不要让她跑掉了。」

乐团团员们祝福着停止演奏、愣在原地的老板时,舞台灯光穿透了他们的身体,最后变得模糊不清。主唱兼吉他手……贝斯声……鼓声……未待乐曲结束,乐器声音就一一从舞台上消失。

当音乐演奏到一半便嘎然而止时,舞台上只剩下老板和吹萨克斯风的团长,以及老旧的音响器材。狭窄的舞台突然变得宽敞,显得空荡荡。

「哈哈!你还是一样弹得很烂。」

团长放下萨克斯风,开玩笑地说。老板自嘲地笑了笑并没有反驳。吉他仍挂在肩上的他,紧抿着嘴唇低下头。

「你要离开了吗……?」

「是啊!时间差不多了,这间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我们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你应该没问题了吧……?」

面带笑容回答的团长渐渐融入灯光里,像是要赶上其它团员的脚步般,变得越来越模糊。没有点头回应的老板仍不发一语,盯着地上看。但是旋即再也无法克制似地抬起头来说:

「等……等我,我还……」

「混蛋!你这样的表情,会让我们担心得无法离开啊!」

老板不舍地伸出双手,但也只能穿过团长的身体在空中比划而已。团长对于这位昔日的伙伴露出了祥和的笑容。那个笑容以及对他的低语,融入了这个被寂静包围的大厅,随即消失不见。

「你要开始追寻自己的人生及未来,不可以永远和我们一起被过去束缚着。

你要过得幸福……我不要求你连我们的份也要一起努力,只希望你寻求自己的幸福……」

最后只剩下黄铜制的萨克斯风依依不舍地停留在空中,不久后才化成银色噪声消失在空气里,舞台上既没有音乐也没有灯光。

只剩下身穿黑色背心的老板背着吉他,独自呆立在被黑暗笼罩的舞台正中央。

「哈哈!太过分了……」

愣在原地的他,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嗓音和轻笑。

「直到最后,我的表现都是最差的,只有我是老鼠屎,但你们却丢下我一个人……这太过分了啊!」独自发着牢骚的他,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但随后却莫名其妙地对哈维露出灿烂笑容说道:「喂!不死人,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样最自然吧?我总不能一直让人家为我担心,把人家留在这里吧……」

倒下的酒杯几乎快从桌边掉落独自在桌上滚动着。哈维伸出左手接住,匡当一声放在桌子上,然后回答:

「……嗯,我觉得很好。」

以前自己应该可以不加思索地回答出这个答案,但不知何时却变得迟疑了起来。

在那之后,老板不发一语地开始整理大厅,哈维因为觉得无聊且难忍烟瘾,于是走上二楼。当他爬上嘎吱作响的楼梯到达二楼后,看见琦莉站在一旁的走廊墙边,不禁让他吓了一跳。

「你还没睡啊?」

「嗯……」

背靠着墙并低下头的琦莉点了点头。哈维在脑袋里搜寻着要对她说的话,本来想问她:「啊,刚才的你都看见了吗?」但抬起头的琦莉却出人意外地露出开朗的笑容说:

「我要和雅娜小姐一起努力,让这间店生意好起来!」

琦莉伪装出来的活力,越看越让人觉得心痛。结果哈维的脑海里浮现不出半句该说的话,只能露出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啊!糟了!最后的现场演奏没有让下士听到,他应该会生气吧?下士,对不起。」哈维默默目送着琦莉极为不自然地大叫后跑回房间的背影,接着嫌恶自己般地叹了口气。

他突然想到,「过得幸福……」这句话,今天在这间店里被提到了多少次呢?他对老板说,老板又对他说,就连乐团团员也对老板说,可能自己还被说了好多次而不自觉吧?

他心想「过得幸福」或许不是一句祝福的话,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能是拒绝别人的话。意思是说——我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请你自己努力吧!

(好讨厌的一句话……)

哈维现在变得非常讨厌这句话,为什么人们要说这句话呢?

「哈维……」

就在哈维越想脸色变得越难看时,琦莉立刻从房间走出来。刚才伪装出来的活力已经不见,笑容也消失。但表情并非垂头丧气,反而像怅然若失的面色苍白。

「下士好怪,没有反应耶!」

跑过来的琦莉把收音机交给哈维。「好怪……?」、「听不见声音吗?」哈维接过收音机后当场蹲下,而琦莉也蹲在他的对面。他先确认电源是否打开。「下士?」但即使叫他也的确没有反应。他把收音机喇叭贴着耳朵,完全听不见平常没说话时也会出现的噪声。

哈维背脊流下了冷汗。

「下士……喂!」

哈维反射性地摇晃收音机,琦莉抬头望着他,但却帮不上任何忙。

摇了不知几次后,才终于听见「噗」的一声小小噪声。

『……嗯?搞什么啊!怎么了?』

喇叭传来男人不明所以的声音。哈维和琦莉两人当场愣住。『啊?好黑喔,这里不是走廊吗?一个大男人干嘛蹲在走廊上?你这家伙每次走到哪里就坐到哪里。』下士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如往常地不断发出牢骚。哈维听了火冒三丈,便把收音机塞给琦莉。

「下士,你真是的……」

琦莉一脸安心地抱着收音机,哈维从她面前离去后站直了身子。收音机似乎有点接触不良,「可恶,真让人火大……」哈维生气地咂舌,然后抖动肩膀喘了口气。双手因为生气而微微颤抖。

下士刚才在派对时对哈维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所以令他感到有点焦躁不安。

『搞什么嘛!你们在吵什么啊?』

只有收音机这个元凶好像还在状况外似地,说出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哈维不管那么多了,他只想赶快回去自己的房间,拿了烟就出去散步。因为若不哈一根烟,维持脑内平衡所需的某种物质铁定会不够。

『真是的,都三更半夜了还这样。琦莉,快去睡吧!明天是值得庆贺的结婚派对呢!会是忙碌的一天喔!』

刚才……

收音机说什么?

哈维停下正要跨入门内的脚,就维持这个姿势静止不动。当他僵硬地回头往走廊看时,正好与抱着收音机,也同样僵硬地仰头往上看的琦莉四目相交。

「明天」是结婚派对——?

应该没问题了吧……

琦莉将说完这些话就消失的乐团灵体们最后的影像,与两年前秋天离开的好友影像重叠在一起。「即使我不在,你也能好好过日子吧?琦莉……」那名身穿红大衣、绑着两根辫子的金发女子,留下女高音般的开朗声音和微笑后就消失。

我根本一点也不好!琦莉至今仍在内心抗议着。为什么你说了这句话后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怎么可能因为遇见了哈维和下士,就不需要贝佳了?你们全是我最爱,也是最不可或缺、仅有的珍贵事物。尽管如此,为什么上帝要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珍贵事物,一一从我身边带走呢?

这一次,上帝又想要从琦莉的手里带走下士了吗?

琦莉重新问了下士好几次,看看他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但下士完全不记得那天结婚派对的事,宛如时间停止一般,他的记忆勉强只到前天而已。因为有可能是接触不良,于是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带着收音机到老板介绍的一间位于郊外、能修理各类机器的旧货店。那一天哈维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一副不耐烦地跟着琦莉一起去,但昨晚他的不安应该不会输给琦莉。

那是一间杂乱无章,陈列架、篮子及抽屉里都塞满了许多工具和机器零件的店。其中也放着好几台老旧程度不及下士的收音机。

「哇啊!这个太恐怖了吧,虽然也很老旧了,但怎么会整台都这么残破不堪……底座的问题也相当严重,有些地方已经熔解了,这到底是怎么使用的?」

旧货店老板打开收音机外壳,检查内部状况后,感到既佩服又惊讶,同时还以带点责难的口气夸张地问道。「那是『当事人』的使用方法有问题。」哈维不服气地回话,但旧货店老板应该并不了解他真正的意思。虽然琦莉他们的用法有问题,但若胡乱发射具有破坏力的冲击波,内部应该会熔解吧?再者,普通收音机应该是不会发出冲击波的。

「请问这个修得好吗?」

「嗯,因为已经太过老旧了……我这里也没有这个年份的零件,我想这一带街上应该也买不到。如果考虑到实用性,重新买一台是最省事的……」旧货店老板看着放在架子上待售的中古收音机,然后再将视线转回下士附身的收音机,那双藏于眼镜下的眼睛似乎正估价般地闪闪发亮。「这台的历史相当悠久了,我开个好价钱跟你收购如何?」

「不、不用了!」

琦莉感觉下士身陷危险,抓起收音机的吊绳和哈维的手后,就逃离了那家店。

西北矿山区这个地名,是从哈维那里听来的。这颗行星上现在仍然能勉强供应资源的主要矿床,就是西贝里的资源库——极西矿山区、南海洛大陆一带的西南矿山区,还有位于首都西方的西北矿山区三处。行星东部——东贝里地区的矿床资源早已被挖掘殆尽,几乎形同毁灭,因为东贝里是战争最后的激战区。

西北矿山区是现存的三个矿山区中最古老的矿山遗迹。据传闻,这里能找到为数不多的战前高度文明时代遗物。到了那里或许就可以找到收音机的零件,「……那也不过是有这个可能性而已。」哈维仿佛推托似地补充道。「要去看看吗?」、「嗯……可是贝亚托莉克丝怎么办?」琦莉当然想去,但若离开教区这段时间,刚好有贝亚托莉克丝的消息的话就会错过了。不过这样焦急等待,事情也不会有任何进展。但无论如何,无法当机立断的两人,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思绪也就此停歇。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痴呆吧?」

回到酒吧,老板听闻收音机的状况后,伤脑筋地说。哈维翘着二郎腿坐在吧台的座位上,叹着气点点头。

「旧货店老板说电容器故障,还有电路磨损,有些零件已经无法正常运作,结果就变成这副呆样了。灵体已经完全依附在这个破烂收音机的底座上,所以他的机能也变得跟收音机一样。若要形容,就像头脑痴呆的老人那种感觉吧!」

『痴呆老人是什么意思?』

被当作老人的收音机在吧台上气得跳动着。哈维一五一十地说出旧货店老板的话,但下士却坚持自己没有坏掉,他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有记忆障碍。

『俺暂时应该死不了吧?因为俺想要骂你这家伙的话,已经累积了五十年份这么多!』

「你忘了昨天你也说过同样的话吗?」

哈维一脸疲惫地按着太阳穴反驳,一副束手无策的表情。他将背靠上高脚椅的低矮椅背,使得椅子嘎吱作响。仰望着天花板的他,发现站在一旁一脸不安的琦莉视线,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太难看了,赶紧稍微调整坐姿。

「下士应该不、不要紧吧……?」

琦莉勉强挤出笑容问道,但哈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撇开视线。显得尴尬的琦莉笑容,最后变成了僵硬的微笑。她咽下一口口水,战战兢兢地问道:

「如果收音机故障,下士会怎样……?」

哈维仿佛看向远方似地,故意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回答:

——就会不存在了吧?

毫无反驳余地的响应,让现场气氛为之冻结。琦莉和一旁聆听的老板都露出绝望的表情,不发一语,郁闷的沉默持续了数秒。

『……你在胡说什么?俺不要紧的啦!』

想要缓和气氛的居然是当事者收音机。他的声音非常斩钉截铁:『琦莉,你看,俺这么健康!』、「啊!不要!」在老板制止之前,冲击波就冲向了墙壁。老板一脸苍白地大口喘气,害怕待会儿雅娜会发飙。

值得庆幸的是,对店里来说,收音机发出的冲击波并没有很强,只有墙壁稍微焦黑而已。反倒是收音机因反作用力而翻倒,从吧台上摔落下来。

「下士……!」

琦莉赶紧蹲下拾起收音机,并检查收音机的状况,收音机好像又接触不良了,没有任何反应。「又来了啊……」头顶传来哈维无奈的声音。以前哈维曾经说过,旧东西只要捶一捶就会好(祖母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这好像是古时候的至理名言)琦莉模仿昨晚哈维的做法,轻轻地摇晃并敲打收音机。

『嗯……嗯。』

听到了下士的声音和噪声,琦莉终于如释重负。

「不要紧吗?我知道你很健康,所以不要再乱来了……」

『嗯?这里是哪里?』

收音机好像又痴呆了,琦莉才刚感到安心,立刻又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收音机又回到了昨天以前的记忆……抱着收音机的她就这么蹲着,眼睛向上看着哈维。他也有点不安地皱起眉头,挪动坐在高脚椅上的坐姿,再重新转向琦莉。

「下士,今天是几号?」

『几号……』

复诵一遍后,又陷入一阵莫名的沉默。

『对了,俺是……谁啊?』

「啥?」

哈维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发出了变调的声音。「等……等一下,你再说一次看看。」对于哈维讶异地反问,下士问了一个更白痴的问题——『嗯?你是谁……啊?』

琦莉听着两人鸡同鸭讲的对话后哑口无言,无法做出响应,只能抱着收音机一动也不动。

虽然抱着收音机,虽然抱得很紧,但这时却感觉有人正渐渐剥夺她手里的东西,让她久久不能自拔。

「怎么突然说走就走……」

在酒吧门前,琦莉对难过地低着头送行的雅娜说了声对不起,并点头鞠躬。斜背在肩上的包包也跟着晃动。

琦莉并未坦白告知雅娜「会说话收音机」的秘密,因此也就无法告诉她踏上旅行的真正理由。尽管雅娜一脸不解的表情,但她并不想要追根究底,反而赶紧搜刮店里食材做了便当,然后塞到琦莉手中。这样的她真的很像苏西。「要写信给我喔!会和我联络吧?」、「好……」琦莉拿着装满面包、奶酪等能保存食物的纸包,内心充满了抱歉和感谢的心情,一时之间为之语塞的她,只能不断地颔首。

「不用送你们去车站吗?」

「不用了,到这里就好。」

隐约可以听见不远处哈维和老板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现在要上哪儿去啊?』和背包一起被哈维提在手上的收音机独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哈维和老板两人同时耸了耸肩并叹着气。

「琦莉,该走了。」

哈维将背包背在肩上,只叫了琦莉一声就转过身,直接以快速的步伐离去,似乎没有等她的意思。琦莉赶紧将纸包塞进包包里,「那就再见了。」草草道别后轻轻低头致意,便转身离开送行的老板夫妇。

生锈的收音机和红发修长的背影,逐渐融入被淡淡石化燃料废气笼罩的教区内街道。琦莉一瞬间几乎跟丢了他们,她把挂在肩上的包包甩到身后,赶紧跑步追上。稍嫌过大的包包配上粗呢大衣和便于行动的短裤,再将塞进床下的旅行用靴子翻了出来,这是琦莉睽违三个月的旅行装束。冬日冷冽的白浊空气轻抚过琦莉的脸颊,或许是心理作用,但她嗅到了一丝丝春天的气息。

明明彼此距离很短,不知为何却感觉格外遥远。琦莉明白自己不能被丢下,于是加快脚步。为了不和她最重要的人分开,为了不跟丢他们。琦莉在内心不知对谁祈祷着——拜托!请不要再从我身边带走任何人了!

十六岁的最后一个冬天——于是她又展开了一段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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