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自言自语突然中断,空虚的眼神慢慢游移着往上看向他。
「有水吗……」
横放在地上的手虚弱地伸了过来。那应该是一名不满十岁的小孩,但凹陷的双眸就像个老人般泛黄混浊。
他考虑了一下,就从没装什么行李的背包里拿出金属水壶。本来想直接丢给那名孩子,但发现那孩子可能连打开盖子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将盖子打开后才交到他手里。就算给那孩子水喝,应该也只能让他再苟延残喘几小时而已吧?他不禁觉得自己很虚伪。但是孩子小小的手拿到水壶后,仿佛啃噬着微薄的幸福般将嘴巴对着壶口,咕噜咕噜地牛饮。溢出来的水从干裂的嘴唇沿着脸颊流下,滴到了会让人误以为也是小孩身体一部分的干裂地面,地面顿时染成一片暗灰色。
可能是感觉比较舒服了,小孩的嘴离开水壶壶口后,用比刚才稍微悦耳的声音开口说话:
「哥哥,你应该不是慈善机构的人吧……慈善机构的那些人已经不会来了喔,因为来这里就会被传染,然后死掉呢!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他接过水壶后便坐在孩子身旁,背部靠着崩塌的水泥墙。这里是一无所有的郊区路边,砂尘的表层沉淀着浓浓的腐臭味,街上的房舍也是一片荒凉,感觉不出有人居住的气息。
他若无其事地眺望着道路对面随处可见的尸体,并将口就水壶,「啊!」小孩发出叫声,但他毫不在意地从同样的壶口喝水。小孩睁大混浊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真是一个怪人……」
小孩低喃后,又虚弱地将脸颊贴在地上。
「你不怕死吗?可是我很怕耶……喂,我已经快要死了吧?」
「嗯。」他心想:安慰也无济于事。便点了点头。
「大哥哥说的话和慈善机构的那些人不一样呢!」
「……?」
那是什么意思?他瞄了那小孩一眼,小孩仍脸颊贴地,随意玩着身穿军服的锡制玩偶手臂并喃喃低语,像是在对它说话般。
「那些人总是说没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被召唤回上帝身边。可是我觉得上帝的国度就是幸福的国度,这种说法根本是骗人的……因为那里全都是死状凄惨的人……全都是些病死的人或是战死的人啊!我妈也是因为传染病死的,就算我去上帝的国度也一定找不到她,因为她死的时候变得骨瘦如柴,身体的颜色也变得很奇怪,和其他人几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我好怕去全都是这种人的国度……」
他可能是说累了,停了半晌后,发出与他年纪不符、豁达且冷静的叹息,最后用近乎喘气的声音说道:
「可是我也快要变成那样了……」
从街上吹来的风,席卷了些累积在脚边的黄砂,却也带来了新的腐臭味。他像是要将缠绕在喉咙的腐臭味吞下去似地咽下一口水。味道和空气一样,充满了黄砂和腐臭味。
「……我教你一个不会死的方法吧!」
他小声嘟囔着,斜眼看着小孩抱在手里的玩偶,当时他并不怎么关心也没想太多。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仔细一想,其实也没过多久。
「琦莉,快一点!」
发车的铃声响彻整座月台,旅人们依依不舍地和送行的亲友们话别后,便背起行囊赶紧上车。他从车窗往外眺望,看见一名从车站跑来的少女从最后一节车厢跳上了火车。发车铃声的喧嚣嘎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后,车窗外的景物慢慢开始流逝,缓缓行进的火车便将月台和车站抛在后头。
等火车完全穿过月台后,双颊有点泛红的少女从车厢门走了进来。
「拿……拿去,香烟,这个对吗?」
「谢了。」
他简单道谢后接过香烟。他记得自己好像不曾明确告诉过她,但那的确是他平常抽的牌子。
「你以后自己先买好啦!怎么快要抽完了才发现呀?」
「啊,不好意……」
『应该是你要机伶点,事先买好一些备用的不就得了!』
哈维话还没说完,窗边的收音机就冷言冷语地插嘴训斥,「唔……」斜眼瞪着收音机的琦莉不满地鼓起脸颊,收音机则是对着正准备坐入包厢座位的她再次严厉说道:
『喂!你要懂得下人的分寸,没有主人的允许不可擅自坐下。』
「欸——」
「啊、可以坐,没关系,快坐下。」
哈维莫可奈何地调解后,琦莉才鼓着腮帮子粗鲁地坐下。本以为收音机终于安静下来了,但当哈维叼起一根琦莉帮他买的香烟,并用单手摸索着口袋时,收音机又开始对她提出无理的指责:『喂!点火啊!你还真是不够机伶!』
「……哈维,你想想办法嘛!」
琦莉充满怨慰地瞪着哈维并央求着,但他根本不想插手帮忙,撇开视线后自顾自地点燃香烟。因为他觉得:又不是自己叫收音机对琦莉发号施令的。
哈维厌烦地将头靠在车窗上,仅用左眼眺望着前方,遥远的北方就是北海洛的西北方,陡峭的岩石断层交错形成的岩棚高耸入云。
目前正坐在北海洛往西行火车上的他们,已经决定要前往首都的资源库——西北矿山区。今天已是展开旅程后的第二天,虽然那个北方断层的对面就是西北矿山区,但若从北海洛过去,就必须一直往西,绕过麻烦的岩棚。听说从首都出发会有一条快捷方式,但他们当然不能经过首都,所以只能绕远路。
他们拜托教区的情报员继续搜寻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若有任何线索就联络酒吧。虽然是临时决定出门,但其实哈维也厌倦了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自己也不想打扰新婚夫妇)。既然打算要离开,现在可说是最好的时机。
谁也无法保证到了西北矿山区后,是否就能修好收音机。目前也尚未决定今后的计划,旅途中再慢慢想吧……
而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这个状况——
『怎么了,主人?怎么老是唉声叹气的?』
当哈维边吐着烟边厌烦地叹气时,收音机用惊讶的声音问道。和琦莉遭受的不客气对待相比,显得非常谦卑有礼。哈维感到背脊发冷并起鸡皮疙瘩。
「不要叫我主人。」
『欸?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名字……那要叫哈维先生吗?』
香烟的烟跑进了不该进入的器官,害哈维呛得半死。更何况他根本就会发「维」这个音嘛!
哈维本以为收音机由于回路不正常,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不知道他的回路产生什么样的错误记忆,但发生记忆障碍的收音机突然把自己当作主人。本来天真地以为收音机不再那样唠唠叨叨抱怨真好,但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一分钟。他觉得被大骂一顿也比这种仿佛胃里爬满了多足虫般的恶心感好一百倍。
「下士,其实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吧?」
而琦莉也因为不同的理由,不满地发着牢骚,绷着脸瞪向收音机,「如果他不是故意,我们再摔一次或许就恢复了。要不要摔摔看呀?」她可能是认真的,只见她以恐怖的表情抓着收音机并高举起来。『啊!』收音机当场发出惨叫。
『住手!不要这样,蠢女孩!』
「什么蠢女孩?」
「……琦莉,住手!如果情况变得更严重就惨了。」
哈维同时间感到头痛、畏寒和胸口灼热,他全身无力地插口说道。「可是……」琦莉噘起嘴巴,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收音机。
对了,收音机到底是把琦莉当作什么人了……应该是把她当作女佣了。收音机对琦莉和自己的态度和平常时完全相反。叽叽喳喳吵来吵去的两人声音刺进了他的太阳穴,他将脸向后仰,无意识地嚼碎香烟的滤嘴。照这个情况看来,事态已经变得很严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的发展出入意料的荒唐。
「你怎么会想称呼哈维主人呀?」
『什么为什么?你想知道吗?俺和主人的相遇可是有一段令人感动落泪的故事。很久以前,俺被一个大坏蛋抓去,在赌场上把俺输给了别人。一群人为了诈赌事件引起纠纷,就在一阵吵闹打斗中,主人出面救了俺。』哈维内心吐槽: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但却没有力气说出口,于是决定随便他怎么说。但接着又听到『英姿焕发的主人现身后射出一张牌,漂亮地刺中坏蛋的眉心。』
「不要胡说八道,我才不会那么丢脸的特技。」
哈维眼看下士越说越夸张,赶紧予以否认。那可能是掺杂了下士平常爱听的收音机朗读剧中,冷硬派侦探故事的情节——他们最初的确是在赌场相遇,这点又莫名其妙地吻合,所以哈维觉得收音机应该不是完全失去记忆,而是回路上产生了什么错乱。
哈维半眯起眼看着收音机,他正对琦莉滔滔不绝说着自己想象编造出来的故事(哈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打断了,索性视而不见),但他旋即发现一件事。
对了……为什么现在他会突然想起那名孩子呢?因为他就是在那个市镇遇到下士的。他觉得或许用「偶遇」来形容会更贴切。
那是个弥漫着尸臭的市镇。
收容病人的地方处处人满为患,而人类就像垃圾般死在路边。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养成这种习惯的,但至少那个时候确实养成了心情郁闷就光顾赌场的习惯。基本上他很讨厌嘈杂的地方,但不可思议地,他并不厌恶赌场的喧哗。或许是因为周围的吵嚷声和弥漫着烟雾的昏暗照明,仿佛在他四周筑起了一道足以掩饰自己存在的墙。
(自己果然没被传染……)
他双手拿着牌,失望地叹了口气,围坐在同桌的男人们窥看他的表情后窃笑着。「摊牌。」在庄家的指示下,各家摊开手里的牌。「自由都市」的同花、三张「锡杖」与一对「巡洋艇」构成的葫芦、以及四张「武器」——男人们分别翻开自己的牌后,发出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声音。出四张「武器」的男人对哈维投以催促的眼神。
「五张都是……『裁判官』。」
他说完翻开牌时,出四张「武器」的男人及其它牌友脸色为之一变,非常生气。
「啊!怎么会这样?」
「太卑鄙了!」
「怎么了吗?」
收着赌金的哈维若无其事地说,其它牌友们全都一脸不悦地念念有词。「可恶!你没事干嘛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啊——我要回去了,今天已经输光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着并站了起来。他这才惊觉——自己刚才真的是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吗?
(真是枉费自己白跑了一趟那个「隔离区域」……)
哈维斜眼睨着正要离开桌子的男人们,他一人被留下来,板着脸将收来的一叠纸币放入口袋里。他并没有仔细动脑打牌就赢了很多钱,因此没人愿意和他打牌。反正已经赚足了前往下个城市的旅费,而且新来乍到也没什么事要办,今天之内就离开这里吧!
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一个东西匡当一声放到桌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后将视线往下移。那是一台有着圆形喇叭的破烂小型收音机,发出「呜」的一声短促呻吟。乍看之下难以看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却散发怪异的气息。他又再眨了一次眼睛,抬头往上看,一名不认识的消瘦男人隔着桌子站在那里,脸上露出抽筋般的谄媚笑容。
「我们可不可以赌这个来一决胜负?」
「……?不必。」
哈维皱起眉头拒绝,「拜托嘛!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这是很有价值的古董喔!如果你赢了,可以立刻卖掉它。我想应该能卖个不错的价钱。」男人不肯善罢甘休。一决胜负根本就是藉口,看起来对方似乎想把收音机硬塞给他。「……你到底想怎样?」他一脸狐疑地瞪着男人,男人好像在惧怕什么似的,面色苍白地瞄着收音机。
「那个,其实是别人拜托我的,对方说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你。」
有人拜托他?哈维不禁回问:「是谁?」
「不、那个……拜、拜托你!这个一定会对你有帮助的,请收下吧!」
他似乎已经不再用「一决胜负」之类的借口掩饰了,快速地一口气说完后,就把收音机硬塞给哈维,消失在喧闹的店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举止显然很可疑,但哈维也懒得追上去把东西还给他,只是一脸讶异地俯视着被塞进自己手里的收音机。那是一台历史悠久的老旧收音机,圆形喇叭上可见破损后修补的痕迹,生锈的铅色外壳右端有一根皮革吊绳。那似乎是一台晶体管收音机……但可能和现在的技术大不相同。明明已经打开电源,但却没有声音,令人怀疑它是不是已经故障了。可是又觉得收音机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记忆、思念……不,它似乎拥有更胜于此的强烈意志。是凭依灵吗?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最后也只是叹口气说声算了,便拎着收音机离开座位。
其实当时「危险」根本不是他在乎的问题。
这里就是那个流行传染病的市镇,市镇郊区的其中一区被指定为隔离区域,发病者和疑似感染者都被隔离在那里。虽然有收容所,但已经呈饱和状态,满街都是发着高烧或是出现黄疸症状的感染者。许多人就在未接受治疗的情况下,于几天后死去。
哈维听说有这样一个地方,虽然他并非积极想着如何被传染,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对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感到好奇,并想进去看看……
就算得了传染病,自己可能也死不了。
他应该并非想寻死,但自己却感到非常失望。他漫不经心地思索着:是否能刚好遇到一个不可抗力的事故而得以死亡呢?
通往车站的主要道路行人熙来攘往,杂沓喧闹。虽然隔离区域弥漫着悲惨的气氛,但远离隔离区域的市区固然称不上繁华,至少还保有让人在赌场赚个旅费这种基本机能。
突然想到什么的他,改变了前往车站的方向,离开大马路后走进了并排着几间店家较不体面的巷子瞧瞧。虽然离太阳下山还早,但已经不见人潮,他看见几家稀稀疏疏营业中的商店,不过一半左右都是崩塌的空屋。
他想寻找可以收购收音机的旧货店,但才刚起步就感觉背后仿佛有人跟踪。
他斜眼偷瞄,发现有一道人影正从巷子的角落看着他,疑似戴着军帽的头就这么映入他的眼帘。虽然他明白现在任何地方都已经没有军队了,但仍然反射性地产生警戒心。
(……是小孩吗?)
不、就算是小孩也太小了,那颗头真的好小。
维持着原有步调继续向前走的他心想:那到底是什么?但背后的人影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仿佛拖着什么东西在积满了砂尘的路面上前进般,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该怎么办?
他走着走着想到了一个办法,旋即改变方向溜进一旁的巷子里。他直直跑过了巷子,来到巷底马路后又再次转进另一条巷子。他冲上了一栋像是废弃公寓的户外楼梯,穿过通道往另一头走,接着再随意改变路线往前走时,倏地停下脚步。他背靠着巷子的墙上,窥看刚才来时方向,已不见任何人影。
(可能已经甩掉了吧?)
他没兴趣探究被跟踪的理由,只要能甩开对方就够了,而且他也不认为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花时间。先不管那个了,现在好像麻烦大了,那样急忙冲出大街是明智之举吗……他刚才正打算卖掉那台收音机的,现在似乎只能带它到下一个市镇了。
当他正迈开脚步时……
『噗滋。』
他听见一道近在身旁的微弱杂音。
短促的杂音曾一度消失,但现在除了持续的杂音之外,似乎还开始听见某种有着强弱节奏的音乐。他吓了一跳,举起拎在手里的收音机——带着严重噪声的恶劣弦乐器音色从收音机的喇叭流泄而出。不过他之所以感到惊讶,并不是因为收音机突然发出声音,而是他一直以为这台收音机不会发出声音。
形成漩涡的空气凝聚在收音机四周。当他感到有股潜在危险的瞬间,一把划破空气的隐形刀从喇叭飞了出来,直线朝他射过来。
「哇!」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往后一跳,才躲过这出其不意的第一击。但刀子擦过他的脸颊,毫不留情地削掉他的肉,稍微偏离的气流撞击到背后的废屋,打碎了墙壁。水泥块和钢筋的瓦砾阻断了狭窄的退路。他顶着背后的瓦砾堆咂了咂舌,并和收音机保持距离对峙着。
而倒在巷口的收音机上空,出现了如飞虫群众般逐渐形成漩涡的暗绿色噪声粒子。粒子各自移动开始显现浓淡,慢慢浮现出朦胧的人影。那是一名身穿军服的消瘦男人,整体看似一团黑影的噪声影像中,只有压得低低的帽檐深处,隐约可见眼眸的位置闪着绿色的锐利光芒。
「还真是出其不意的打招呼啊……我想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喔。」
以肩膀擦拭脸颊上血水的他,内心发出了佩服的赞叹声。他终于明白赌场里那个男人一脸胆怯地说着:「有人拜托我把它交给你。」其实应该就是「本人」的请托吧?他不记得有和人结仇,总之应该是对方有什么事情,才随便抓个男人威胁他把这个东西交给自己吧?
『你说咱们是第一次见面……?』
噪声形成的士兵说出了第一句话。那是一道仿佛带着杂音轰鸣般的低沉声音——声音随着杂讯体嘴巴一开一合,从收音机的喇叭传出。那应该是以收音机为媒介,存在于今世的亡灵。随着轰鸣声响起,散落于四周的水泥块嘎答嘎答跳动着,仿佛被线吊起来般从地面浮起。
『啊!对了,对了……你这家伙应该无情地杀了好几百人、好几千人吧?你完全不记得任何一名被自己屠杀的士兵长相吧?但俺却……』声音里混入了严重的噪声,仿佛随着感情的起伏产生共鸣般忽高忽低——像浪涛一样忽而冲高,忽而坠低。
……等一下。
眼前突然摇晃歪斜。
这是什么意思?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俺从来没忘记过你这家伙的脸!』
就在军人咆哮的同时,浮起的水泥块形成一阵枪林弹雨朝他冲来。他一时反应不及,直接遭受袭击,整个人连同水泥块撞击到背后的瓦砾堆,甚至头上还落下像是屋顶的钢筋。
「咳……」
咳个不停的哈维从瓦砾堆下爬出来,胸腔宛如被压碎般,疼痛一路窜到背后,弯下身体时还吐出了黑色血块。他赶紧阻断痛觉,但在受伤部位开始修复之前,就只能趴在地上无法动弹。『怎么了,不死人?难道是因为太久没打仗而变笨了?』带着噪声的嘲笑声听起来仿佛隔了一层膜。『你以为战争结束而沾沾自喜,悠哉悠哉地活了八十年是吗?哈!你还过得真舒服啊!』随着这一声嘲笑,一块水泥块又飞了过来,砸中哈维的肩膀后才弹开掉落。
这个家伙刚才是说——我杀了他吗……?
他的脸颊就这么贴着地面,努力回想出来的影像在脑海里一一快速闪过,他用莫名模糊的思考回路,思考着到底是哪一个?用枪打死的那个家伙、用军刀割喉的那个家伙、用枪剑刺中背部的那个家伙、还有被装甲卡车一口气碾过的那个人,但他已经完全想不起那个人的长相,而且开车的人也不是他。刚刚想起的那些人当中,有那张噪声体士兵的脸吗?感觉好像都不是他,但又好像所有人都和士兵长得一模一样。这么一想,无论是被枪杀的家伙、被割喉的家伙、还是背部被刺穿的家伙,真的看起来全都长得一样。
待他回过神后,瓦砾的攻击已经暂时停歇。他微微抬起几乎贴着地面、空虚飘移的视线,看见噪声体的士兵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飘浮在收音机上空。
『为什么不躲开?』
难道没有反抗而惹他不高兴吗?士兵以充满怨气的低沉声音问道。
他们彼此互瞪,经过几秒沉默后——
「……哈哈!」
他不知为何大声笑了出来。一旦笑出声后就仿佛被点中笑穴似地难以止住,他将额头抵着路面,抖动着肩膀努力忍住笑意,但仍然停不下来。
他虽然没有因为传染病而死,却在同一市镇上又遇上另一个机会,这还真幸运。自己之所以会走往这个市镇,或许并非对传染病产生好奇,而是被这个东西所吸引过来。他来到这个市镇似乎不虚此行。
他笑了一阵子后,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说:
「没关系,我不会躲的,来杀我啊!」
剎那间,以收音机为中心升起了强烈的杀气。『你这家伙……别瞧不起人!』随着一股咆哮声,膨胀成圆顶状的喇叭迸裂出高输出力的冲击波。变形的空气将映入眼帘的景色扭曲成波纹状。他脑筋一片空白地等待着朝他直线冲来的空气波。
「大哥哥!」
这时他听见一名小孩的声音。
从瓦砾堆后面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物体。那是一具戴着军帽的锡制玩偶……
玩偶——牵着小孩瘦弱尸体的手,在路上拖行着。
毫无防备、轻轻接近的玩偶顿时被冲击波吹走,发出「呀!」的一声,突兀且欠缺紧张感的声音,连同小孩的尸体一起撞进了瓦砾堆里。
哈维霎时看得目瞪口呆,「等……等一下!」他想要跳起来,但却起不来,只能爬向那里。想向瓦砾堆下伸出援手的他,却因为不知该帮哪一个而感到混乱。玩偶、尸体都像是坏掉的玩偶般,手脚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几乎让人分不出哪个才是玩偶。但刚才似乎被拖在地上走的尸体宛如一块破抹布,俨然皮开肉绽,比玩偶更不像人。
「大哥哥……大哥哥……」
虽然无法立刻判断声音是从何处传来,但他的手被拉扯了一下。将视线移向手腕后,便看见抓着他大衣袖子的不是小孩的手,而是锡制玩偶的手。玩偶用小孩口齿不清的声音叫着「大哥哥」,小手还不断用力拉扯他的衣袖。
「那个、我真的有照大哥哥教我的去做,结果我做得很好,和大哥哥说的一样,我真的没有死耶!很厉害吧?」
一脸威严的军人玩偶这样说完后,天真地笑了。
(我教你……?)
自己到底教了什么——他想着想着,想起了自己曾干过的好事。
对了,自己确实说过要教他一个不会死的方法。但他并不是认真的,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他也不认为真的可以办到。但当时他的确告诉那个孩子:如果你死了,可以附身在某个东西身上。
难道真的办得到吗?
这个……也许要附在自己熟悉的东西上才能办到,例如那只玩偶。
若说教他的事也就只有这件事而已,当时哈维并没有陪伴那个孩子至临终时刻,就离开隔离区域了。
至于不会死的方法?那根本称不上不会死的方法。虽然小孩残破不堪的尸体就横陈在眼前,但他的心智可能还不足以理解,甚至将自己的尸体像个玩偶般拖在路上行走。
「喂,你要带我一起走吗?我跟你说过我母亲也得传染病过世了吧?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虽然我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但是却没地方可以去。」玩偶那抓着哈维衣袖的手,不断拉扯着他的大衣,很难想象那只小手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锡制玩偶的脸上贴着一张天真无邪的笑容,而瞪大的眼睛深处,似乎闪烁着充满怨恨的神情。
「因为是大哥哥教我的,所以你会负起责任带我走吧……?」
玩偶的脸上仿佛重叠着那名瘦弱又得黄疸病,两颗眼球已经脱落的小孩死亡脸庞。就在他胆战心惊地想要推开那只手时……
啵喀。
一块水泥块直接击中玩偶的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是什么?」
玩偶本身用莫名开朗的声音问道,但锡制的脖子猛然断裂,头部顿时往反方向垂下,眼球看起来像转了一圈。
「好痛喔……」
头部倒挂的玩偶仍张大眼睛,就这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哈维吓得赶紧保护玩偶,并回头看着收音机的噪声体,「住手!等一下!停下来!」、『事到如今,你还想干什么?』持续发射的冲击波随着激昂的怒吼声冲撞墙壁,毁坏的墙壁逐渐崩落,把四周掩埋起来。眼前被瓦砾和粉尘遮蔽,手臂里传来哭诉「好痛喔!」的声音,让哈维一时无法判别声音来源是小孩还是玩偶。「住手——」他抱着玩偶和小孩尸体两具娇小身躯,趴伏在地,对着逐渐朝他倾倒的瓦砾墙大声叫道:
「请住手,拜托!拜托你!」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拚命地吼过,也好久没有如此对任何人乞求过,甚至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做。无论如何,挺身保护已经死去的人,一点意义也没有。然而他自己也不明了为何要这样拚命,是因为之前信口胡说的罪恶感作祟吗——也有这个可能,但也可能没有任何理由。或许只是因为小孩就在自己的眼前哭着喊痛。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冲击波和瓦砾雨已经停止。刚才从瓦砾另一端传来的怒吼声和噪声的轰鸣也骤然消失,除了周围的瓦砾崩落不时发出干涩的声音外,现场变得一片寂静。
他慢慢抬起头,刚才掉落在他背上的钢筋和水泥块也顺势滑落到一旁。
「好痛……好痛……」
视线落在臂弯里不停哭泣的玩偶,想要抱起它时,完全脱落的头部便滚到地面上。「好痛……大哥哥,我还是会死吧?好不容易才逃过一死,但还是会死吧……?」约莫凹陷一半的头部发出求救般的眼神仰望着哈维。失去头部的锡制身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摇摇晃晃地将双手伸向空中,想要抓住哈维的衣服。
「喂!还有没有不会死的方法?大哥哥,你应该还知道其它方法吧?我这次应该也会做得不错喔!快教我,喂!教我……」
哈维无法抓住那双想要求救的小手,只能咬着牙吞了口口水。
犹豫了片刻后——
「对不起……」
他说出口的就只有这句短短的道歉。脑海里完全无法浮现任何安慰、欺骗、辩解、或抚慰的话语。
「什么嘛?没有了吗……?」
玩偶似乎很失望地喃喃自语。双手可能是力气用罄,啪答一声掉落在地,扬起小小的、极为微小的砂尘。哈维无法给予否定或是肯定的答案,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任何方法。他宁可玩偶责问他为何要说谎,但玩偶只是发出了一声不像玩偶该有的、冷淡且豁达的叹息: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可是我好怕去上帝的国度喔……」
沙哑的声音逐渐消失在粉尘飞扬的白色空气里。
空虚的双眸就这么望向天空,最后锡制的玩偶头便不再开口说话。
哈维在隔离区域的公用墓地里建造了小孩和玩偶的墓。虽说是公用墓地,却不见井然有序、排列整齐的墓碑,只草率埋葬因传染病过世的大量牺牲者。哈维将小小的孩童遗体和体型更小的玩具遗体一起埋葬在那角落,因为没有铲子,他就用附近找到的玻璃碎片掘土。
他跪在土堆前,虽然并不是向谁祈求,但仍做了短短的默祷。他不自觉地用力握紧右手里的玻璃碎片,一打开拳头,玻璃的尖端已经深深刺入掌心。他拔出玻璃碎片,并把它插在土堆上当作墓碑,掌心的伤口过了一会儿随即抚平。
「走吧!」
他从墓碑前站起,对着拎在手里的收音机说:
「谢谢你等我,我们再继续吧!」
『呸!俺可不要!』
但收音机却断然拒绝了。「欸?为什么?」哈维感到困惑地反问道,喇叭只吐出一些暗绿色的噪声粒子低声说道:
『没有求生意志的家伙,根本不值得杀。』
「欸……」
哈维只发出非常不满的声音,说不出任何话来。感觉自己现在的存在似乎全盘遭到否定,就连呼吸空气也会遭到驳回,正因如此对方才不愿意杀了自己。「那我今后该怎么办才好?」、『俺怎么知道?你自己想吧!』甚至还被收音机断然回绝。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沉默了片刻。这时远处传来火车的警笛声,从荒野吹来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将沉淀于公用墓地底部的浓烈腐臭味换成了干燥的砂子味。
『……俺的墓地在东贝里。』
过了好一会儿,喇叭才发出不悦的声音。「欸?」对于收音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哈维只是漠不关心地应了一声,双方又陷入一阵沉默。
『你很闲吧?』
「是很闲。」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哈维茫然地思考着刚才的火车是往东行还是西行时,收音机慢慢开始吐出不耐烦的杂音。哈维略微耸了耸肩问道:
「东贝里的哪里?」
他手里拎着收音机信步往前走。
走路的同时,不经意地思考着——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回东贝里了吧。从这里过去路途应该很远吧?要搭火车还是徒步呢?虽然并不赶时间,但这名刚认识的伙伴好像没什么耐性。
大哥哥,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哈维发现有人叫他,便回头一看。沾着血迹的玻璃碎片墓碑旁,抱着锡制军人玩偶的瘦弱小孩子正抱膝而坐。他用带着怨恨的眼神盯着哈维看了一阵子。
是吗?那也没办法……发出不符合他年纪的豁达叹息声后,那道身影仿佛融入玻璃碎片般消失不见。
(对不起……)
哈维在心中道歉,然后转身离开小小的玻璃碎片墓碑。
规律的车轮声和叼在嘴里的烟升起的细烟,随风一同飘向后方。直接敲打着听觉的火车行驶声吵归吵,但感觉像平和的噪音,不至于令人不愉快。奇怪的是,他从以前就不曾厌恶火车的声音,或是赌场的喧哗声这类环境音。
哈维越来越难耐被收音机当作主人的不自在感,于是逃到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连廊。他靠在连廊扶手上,迎着风哈着烟。像这样独自茫然地抽着烟,不禁会认为或许世界从很久以前就全无纷扰,处于和平状态。
(感觉头发越来越烦人了……)
稍微留长的浏海被风吹乱,搔着他的鼻尖。他想把碍事的头发拨开,甩头的同时,叼在嘴里的香烟顿时被风吹走。「啊!」他发出不舍的叫声,回头一看,只见白色香烟仿佛风中飞舞的花瓣,瞬间消失在后方的景色中。那根烟还剩很长一截耶!
他放弃抽烟,浏览着远方慢慢移动的荒野景色。左眼视线范围隐约重叠着右眼白朦朦的视野。对焦近物就像晕车般,仍然令他相当难受。虽然他的视力尚未恢复到足以远眺的程度,但却不会感到不舒服。
东边在哪里呢?他自然而然思索着。
(自己最后仍然没有信守那个承诺啊……)
本来两年前就应该在东贝里的废矿坑分开的,结果不但没分开,还带着他东奔西走,成天让他担心。现在收音机几乎已经故障了,下士也无法抽身离开。如果能再早一点,应该就能让下士脱离收音机,得以安息。
啊!对了。
他这才发现一个问题——既然收音机都变成这种状况了,还要勉强修理吗?本来死掉的人就应该自然消失,他当时不愿意带着那名孩子一起走果然是正确的,就像酒吧里的那些幽灵亲眼看见老板展开新的人生后就消失了一样,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发展。相较于此,难道他们打算一直强拉着下士留在今世吗?
「啊……」
当他发现这个令人不愉快的事实后,便对自己发出厌恶的叹息。要是自己没有发现,也就不需要为这种事伤脑筋……这么说来,虽然现在他已经把自己和琦莉总括为「我们」了,但真正必须振作的应该只有自己才对。
「哈维?」
当他一脸松懈时,突然听见少女的呼唤声,他的表情立刻变得紧绷。他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转过头时,琦莉的脸出现在车厢门的缝隙。
「因为你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来看看外面让视力适应一下。」
他说了一个以前好像也曾用过的答案后,就转向另一边。当他想要一个人独处时,这真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他不禁在心中咂了咂舌。不过,这好像是一个很容易被拆穿的借口。琦莉虽然一脸狐疑,但仍装作不知情,不再继续追问,关上车厢门走到连廊。
「下士呢?」
「我放在架子上,叫我做东做西的,烦死人了。」
不高兴地噘起嘴发着牢骚的琦莉表情很有趣,让他不禁噗哧轻笑。若看在旁人眼里,平常那个受不了下士唠叨的自己,应该也是这副德行吧?「真是的!我觉得你好像一副和你无关的样子?哈维,你该不会很乐于被当作主人吧?」琦莉的脸越来越臭,「怎么可能!我巴不得他赶快恢复原状呢!」哈维回答得极不自然,不自觉地重新叼起一根烟想要加以掩饰。充满不信任的视线朝他瞪了过来,刺得他脸颊好痛。
琦莉板着一张脸,过了一会儿才咂了咂舌移开视线。她移动到哈维的身旁,和他一样靠着扶手。
「要是能快点复原就好了……」
琦莉不时低下头,她的喃喃低语声随着吹动她长发的风,瞬间飘向后方。
「……那个,琦莉。」
明明看得不是很清楚,哈维却佯装眺望着远方的景色,然后突然打开话题。身旁的琦莉抬起头眨着眼睛,他本来想要继续说下去,但叼着香烟的嘴巴半开着犹豫不决。
「帮我点火。」
想了一下后,结果却说出心口不一的话。
他斜眼一看,仿佛在思索什么的她,露出了一脸茫然的表情。过了半晌后,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似地张口结舌:
「看吧!你果然乐在其中!」
琦莉气愤地反驳,于是他想陪笑收回那句话,但香烟又差点被风吹走。「啊——」这根还没有点火,如果又让它飞掉会让他心痛不已。
还好他在香烟被风吹走之前赶紧伸手抓住,就这样维持着从扶手探出身子的姿势,看着后方的景色。
「东贝里应该是那里吧?」
他一人自言自语,琦莉拉住他的外套衣背,越过他的手臂看着他的脸。
「哈维……你怎么了?」
「嗯,喔,没什么。」
因为琦莉似乎一脸担心的样子,他才故意用轻松的口气掩饰刚才的失言。
那遥远的后方,应该就是从这里一直往东南走的方向。当然,现在从这里眺望,是不可能看到半点东贝里的影子。只有荒野的地平线描绘出横亘在眼前的平缓丘陵,铁路缓缓弯曲贯穿荒野直到地平线的前方。这条铁路会连接到东贝里吗?
俺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收音机之前说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等哪一天俺坏掉、不能动时,把俺带去东贝里,埋存那个废矿坑的墓地。
或许在不久后的将来会去一趟东贝里吧!可是他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这样做,到底什么才是最接近正确答案的选择呢——
结果他还是做不出结论,只能任由往西方前进的火车,将风声和车轮声抛在遥远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