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拍得不错吧?」
和他一起望着放在吧台上照片的女性,抬起头笑着。
「啊,可是我有点不好意思呢!」
其中有一部分可能是他心中那股「只有自己得到幸福可以吗?」的罪恶感作祟……他苦笑着含糊回答。若他有这种想法,团长和那些伙伴们应该会生气吧!
傍晚的慵懒阳光洒落于开店前的大厅。他将视线投向阳光照射不到的大厅深处,只剩下老旧音响器材的小舞台。自从那天晚上举办了结婚派对后,四人摇滚乐团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那座舞台上。现在每晚打烊后,他一个人在店里直到就寝时间来临前,都仍擦着玻璃杯,期待乐团的伙伴们或是常客出现。心里的那股空虚感也许会随着时间自然而然地被新生活取代吧。从下周开始,新乐团确定会在店里举行现场演奏,当然不是演奏摇滚乐,而是较为大众化的音乐,因为他很喜欢音乐。
「这张是琦莉的,拍得很可爱呢!」
老板听到雅娜的声音后回过神来,再次将注意力从舞台移到照片上。
他低头看着那张放在最上面的照片,心里充满欣慰又难过的复杂情绪。照片中微笑的少女头戴人造花花环和白色蕾丝丝巾,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即将满十七岁的这名女孩,为什么会越来越像雪莉呢?像得令人觉得心痛。虽然拘谨但意志坚强的清澈双眸,颜色比起她第一次来店里时变得更深沉,更令人印象深刻。
比看自己的照片更有所感慨地摸着照片时,另一张黏在下面的照片边缘映入了他的眼帘。
(……欸?)
他在内心叫道,反射性地用其它照片遮住。
「怎么了?」
「喔,没有,没什么、没什么。照片待会儿再看,现在已经快到开店的时间了。」他赶紧找藉口掩饰,雅娜虽然纳闷地歪着头,但立刻露出微笑说:「是啊,等店打烊后再慢慢看吧。」然后点点头。他感到良心不安,因为才刚新婚就有事情瞒着老婆。
「我去挂招牌。」
雅娜说完后就小跑步跑到店门前,他擦着冷汗从照片中偷偷抽出一张。那是琦莉拍的另一张照片,笑容比第一张更自然漂亮。
「哈哈……」
他不自觉地发出干笑声。
乐团伙伴们围绕着拘谨坐在椅子上的琦莉,吵吵闹闹地探出身子一起入镜。想要搂琦莉肩膀的主唱兼吉他手、以及伸手想从另一边阻挠他的贝斯手、双手拿着鼓棒摆POSE的鼓手、还有在最后面举着萨克斯风的乐团团长。
「啊——变成灵异照片了……真不愧是琦莉啊!」
他的自言自语掺杂着苦笑,然后用一只手压住眼头好一会儿。啊~自己真幸运能拥有一群好伙伴,让他能带着许多的回忆迈向未来漫漫的人生旅途。
「呀……」
这时店外传来小声尖叫。
他赶紧擦了擦眼头,抬起头来却看见几道站在店门口的人影,似乎将雅娜推进了店内。白色神官服上安装了装甲板,显然等级和这个镇上整天无所事事的治安部分部人员不同,是带给四周极度压迫感的魁梧士兵——十五年前被强行搜索的惨剧恍如昨日般,在他脑海里苏醒,让他整个人显得很紧张。
「有、有什么事?」
他隔着吧台抱住跑过来的雅娜,并用生硬的声音对那群粗鲁的不速之客说。外面还有几个人正在待命,而进入店内的教会兵有两人,其中一人站在吧台前,视线从高处落下,仿佛将他们覆盖住似地开口说道:
「我们接到情报,这间店里有少女在打工。」
机械式的客套话听起来虽然客气,但却没什么诚意。他们应该不是镇上分部的人,而是从首都治安总部过来的人吧?「我不太明白您的来意……」他无法掌握情势,总之只能先争取时间。但就在这时,士兵的目光停留在散落于吧台上的照片。他心想:糟了!但已经来不及了。戴着粗糙手套的手伸向那张放在最上面的照片,而另一名士兵从怀里拿出一张旧照片,两名士兵比对着两张照片确认后,相互点头。
他瞄了一眼那张旧照片中的人。
(雪莉——?)
就在他瞠目结舌时,士兵已经收起带来的照片,然后把另一张头戴人造花环的黑发少女照片给他看。
「现在这名少女在哪里?」
即使士兵的口气已经从客套变成审问,但给人的印象没变,因为他仍维持刚才一贯的机械式口吻说话。双方隔着吧台沉默地对峙,过了片刻,士兵才警告似地继续说道:「我们已经调查过这里,若你拒绝合作,我们也会采取必要的措施。」
感受到不安的雅娜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他紧紧搂住妻子的肩膀咬牙切齿,雅娜并不知道以前店里也曾被强行搜索过,不想再被卷入事端的他,曾以为今后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问题。
若你拒绝合作,我们会采取必要措施——若是拒绝他们,就会失去好不容易才开始的安定生活,连毫不相干的新婚妻子的未来都会受到牵连。但是若与他们合作,就会背叛相信自己、前来投靠自己,并坦承以对的青年和少女。
(哈维、琦莉……)
这几天他深刻地体会一点,为什么得到一个新的东西就要付出代价,失去之前拥有的东西呢?这世界的构成其实早已达到平衡。他不禁讽刺地思索着,或许真的有个非常光明正大,且平衡感很好的上帝住在这颗行星上呢!
当她看到街景时,不知不觉这样想——这和她之前去过的某个城镇相当类似。
就地点位于北海洛教区边境这项条件来看,建筑物和道路都很完善,这里应该是较为发达的城镇。大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也不少,而车顶顶着巨大圆筒形燃料槽的三轮出租车排放着废气,发出噪音呼啸而过。她听说很久以前在这个镇上建造宅邸的某资产家,出资建设了这个城镇。
「对了,我知道了,这里很像土鲁斯。」
就是找到魔女的那个城镇土鲁斯——她觉得那个位于西贝里边境但却发展成观光圣地的城镇,和这里的气氛很相似。两者还拥有相同的地形——隔着街道的一边是一整片缓缓倾斜的荒野,而另一边则矗立着复杂陡峭的岩棚。
『祖——鲁——斯?』
「是土鲁斯。我和贝亚托莉克丝在一起时曾经去过呢!」
琦莉说得理所当然,但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的回应却只有惊讶的沉默。她这才想起收音机的状况,不禁觉得有些沮丧。「下士,你不记得贝亚托莉克丝吧……下士以前和贝亚托莉克丝可是很要好喔!」、『嗯……?』虽然她不讨厌这样无忧无虑的下士,但还是希望他能赶快恢复正常。
琦莉以不算太快的步调沿着大马路走,并对收音机介绍那名金发碧眼的女人。
「贝亚托莉克丝这个人嘛,是哈维从以前就认识的朋友。但她很任性、自由奔放、很懒、很爱花钱,真是一个伤脑筋的人。不会做菜也不会打扫……」怎么从头到尾她脑海里浮现出的字眼都不是在赞美,她皱起眉头想了一下,看看是否能说出一点好听的话形容贝亚托莉克丝。
「可是她真的是一个好人……她很漂亮喔!」
一想起来,嘴角便露出微笑。
叭叭叭叭——一连串短促的喇叭声突然传入她耳里。正东张西望地横越马路的她吓了一跳,「呀!」往后退时脚踩了个空,整个人跌倒在地。这时一辆车子冲了过来,紧急煞车的尖锐声音摩擦着路面,车子几乎快压到她的脚尖才停了下来。
(好危险……)
她跌坐在路边,一时之间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她感到自己心跳跳得好快。
「唉呀!对不起!有没有受伤?」
从停在几十公分前的汽车上,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一双纤细白皙的双腿伫立在路边。她仍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位长发及腰的漂亮女人拉着高级礼服裙摆从后座下车——不过琦莉主观认为这个女人没有贝亚托莉克丝漂亮。她所乘坐的汽车也和她的衣服一样高级,外观虽然很像三轮出租车,但车体更长;而后座是优雅的包厢座位。一名像是专属司机的魁梧男人从驾驶座下来。
霎时,她的嗅觉捕捉到一些不对劲,但味道立刻被那女人头发飘散出来的柔和香油味抹灭。
「不要紧,我只是吓了一跳摔倒而已,我自己也不应该东张西望,对不起。」
司机想要伸手拉她一把,但她赶紧拒绝。正要站起来时,却有人从另一个方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琦莉。」细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纳闷地转头仰望,红发高个儿正低头俯瞰自己。音调虽然完全没变,但声音听起来的确很担心。
「怎么了?」
「我只是差一点被撞到,没有受伤。」
琦莉赶紧解释后,哈维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用既非敌意也绝非友善的眼神看着司机和盛装的千金小姐。
千金小姐看到哈维脸庞的瞬间,眼睛瞪得好大,叫了声「唉呀……」。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个,不介意的话,我想要招待你来我家喝杯茶。」千金小姐想握哈维的手,便把琦莉往前一推,害她踉跄了好几步,惊讶地眨着眼睛。
哈维对于陌生人提出的邀请,「不友善」且露骨地直接表现出「并不怎么领情」的态度。
「不用了,琦莉,走吧!」
他冷漠地甩开千金小姐摸着他手的纤细手臂,只想转身走人。琦莉也「啊!喔!」地回应着,赶紧追上去。琦莉小跑步走在哈维斜后方,追着他快速的脚步,还不时回头看。那位被扔下的千金小姐仍然站在车子前方看着他们,不久后好像才吩咐司机什么,消失在车子里。
「你不觉得刚才那个女人哪里怪怪的吗?」
前方传来哈维不太友善的声音,琦莉转回视线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
「下士呢?」
『嗯,很漂亮的女人!』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哈维头也不回地往他们所住的旅馆走,草草地结束这个话题。「你看到海市蜃楼了吗?」、
「没有。」回答得直截了当的哈维,正要走向当初看见海市蜃楼的郊区。
两天前,从火车上看见仿佛塔一般的海市蜃楼后,他们在距离最近的车站下车(虽然是从车窗跳下……)。哈维和收音机所看见的海市蜃楼,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出现在市镇对面的岩棚上空,镇上的人们也议论纷纷。但是每隔几天才会不定期出现,因此他们必须多留几天等待它下次出现。哈维心里好像明白那个海市蜃楼到底是什么东西。由于他的独断,使得他们旅行的路线常常变更并绕行(不论任何事情,哈维都非常坚信自己的第六感)。平常总是能从收音机那里打探一些讯息,但现在收音机已经不可靠了,使得琦莉比以前还难以掌握情报。
当她回头看着走在斜前方的哈维侧脸时,他突然把脸转向侧面并停下脚步。「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咦?」琦莉双脚仿佛卡住般,慌张地反问。但哈维旋即朝着那个方向跑了起来。
「等一下,哈维?」
琦莉为了追上钻进巷子里的哈维背影,跟着跑了起来。但才一会儿工夫,两人就拉开距离,她也追丢了哈维。穿出巷子后,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的她正感到不知所措,但幸好没过多久,她就看见那一头红发突然从马路前方折返回来。
「有什么吗?」
「没有。」仍注意着周遭动静的哈维,以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说道。
『主人,你应该有点累了吧?』
「托你的福,更累。」
哈维对表达关心之意的收音机完全不领情,但琦莉也觉得他其实是有点累了。他刚才说话的口气比平时冷淡,更让人觉得尖酸刻薄,她很少听到他用这样的口吻说话。虽然每次耐不住性子的都是收音机,但当收音机变得好整以暇后,他反而莫名地焦躁不安,感觉有点神经质。
「我觉得我们可以不用那么赶,要不要先在这个镇上稍微放慢步调……?」
想要快点修好收音机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不知为何,琦莉觉得哈维好像有什么麻烦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给予建议后,红铜色眼眸却直盯着她看。琦莉难以忍受他刚才那样的说话口气,害怕地抬起视线窥视他。过了半晌,哈维才将视线移开,用左手轻轻拉了拉自己的左脸颊。
这个举动是在干嘛?琦莉感到些许讶异。
「好啊……那就这样吧。」
哈维稍微泄了气,以平时的声音说完后叹了口气,「谢了,对不起。」这可能是同时说给琦莉和收音机听的,他用拍打自己脸颊的手搔乱琦莉的头发,手上的烟味轻轻拂过她的嗅觉。
哈维突然做出这个最近已经不再出现的举止,让差点哭出来的她赶紧低头,假装拍掉大衣上的砂子予以掩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心想:真伤脑筋啊!平常自己都能处之泰然,现在却一不小心就差点哭出来。她时常会突然觉得:未来仍充满了不明确的变量。
果然,她还是希望旅行不要结束啊……
那天晚上,她信写到一半就打起瞌睡,最后不知不觉睡着时,还做了个奇怪的梦。
昏暗的空间正中央站着一道朦胧的白色人影。她隐约知道那是她认识的人,但想要看仔细时,不知为何那张脸却很模糊,几乎无法清楚认出那个人。
那道披头散发、两眼发直的人影,低头俯视着一具倒在地上、头颅溃烂、分不清男女的尸体,手上还握着沾满血的斧头。滴答、滴答……黏稠的暗红色血液从楔形的厚重刀刃前端滴落。对方的衣服和脸也都沾满了血,但却毫无擦掉的意思,依然若无其事地握着斧头站在原地。但「她」心想:这是应该的,我又没有错。因为有人要夺走我宝贵的东西,我只是想要保护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知何时,那握着斧头的人变成了自己——她手里握着的铁柄重得几乎使她手臂脱落;触感冰冷的铁,则因为黏在握柄上未干的血液变得莫名温暖;手里拿着的斧头也越来越沉重。即使如此,她仍无法放开握柄,被拉扯的双手就这么朝向地面弯弯曲曲地伸长。
明明应该很害怕,然而不知为何,自己却处之泰然,和「那个女人」有着同样的想法——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要守护我的东西。
琦莉——
被这么一叫她才抬起视线,发现有个人站在她眼前。虽然明白那是她认识的人,但无法辨识出到底是谁。尽管无法辨识,但却可以清楚看见对方的表情,那个人脸上黏着某种黏稠物。不知为何,对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自己。
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她不知道原因,仍拎着斧头愣愣地仰望那个人的脸。
就在那个人正要开口说话时,她就醒来了。
醒来时,她正趴在旅馆房间的边桌上,用力握在手里的笔几乎被折断……手上并没有拿着斧头。她打开僵硬冰冷的手指,指甲在手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这场讨厌的梦到底代表什么?
她重新提起精神,用仍然麻痹的手继续把信写完。第二天,哈维似乎一大早就不知去哪里散步,他回来时刚好和琦莉擦身而过。琦莉拜托他留在旅馆,自己去邮局寄信——那是写给教区酒吧报告行程变更的信。琦莉为了整理情绪提振精神,才想要写那封信,有了这个想法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有了一个可以随时写信的对象;相对地,她最近已经不再写那种寄不出的信给贝佳了……这或许是正常的,但她仍觉得有点寂寞。下次再继续给贝佳写信吧!
(自己一定要振作……)
四肢健全且身体健康的只有她,自己绝不可以消沉。刚才做的梦应该只是多虑吧!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将信投进邮筒后就离开了邮局。
挂在肩上的包包发出啪答啪答的声音,她小跳步地走下邮局台阶,来到正面的大马路时,看见一辆车子行经对面的马路。就是那辆比三轮出租车车身更长、感觉很高级、昨天遇到那位千金小姐所乘坐的车子。但她还来不及从后座车窗看清楚车内人影时,车子就已经开走了。那位千金小姐现在可能也坐在车内。
走出旅馆时她和门僮打招呼,顺便打探了一下那位千金小姐的事。她好像很有名,只要是镇上的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琦莉将车子的特征告诉门僮后,门僮立刻就知道她问的是谁。据说她就是出资建设这个镇的资产家户长。本来他们家还有一位长男,但发生了一些争执因而离家,所以就由妹妹继承家业。
女性继承家业虽然罕见,不过还有比这个更让人感到奇怪的事——她已经接掌家业十几年,但看起来仍然十分年轻。外表和贝亚托莉克丝几乎一样呢!难道她和贝亚托莉克丝一样都是女不死人……想着想着,琦莉心想:不会吧!她赶紧甩开这种念头。如果真是如此,哈维应该立刻看得出来吧?
(为什么那个人昨天突然想要招待哈维呢?)
她感到纳闷。
(难道她喜欢哈维吗……)
她将视线投向刚才车子离去的方向,石化燃料的浓浓废气接触到地面,略微卷起漩涡,显示出车轮碾过的路径。虽然觉得应该无关,但车子却与往琦莉他们下榻的那间旅馆方向前进。
「应该没有关系。」琦莉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不断在心中反复,然而却又不知不觉小跑步起来,朝旅馆跑了过去。
他左手腕上隐约浮现出颜色黯淡的瘀青,看起来像是指头的痕迹。
(这是什么……)
他望了好一阵子举到眼前的手,却因为懒得思考便放下了手臂,咬着袖口将卷起来的袖子拉下来。失去右手后,这些细微动作也得慢慢来。他翻来覆去趴在床上,不知为何感觉很没劲,他将脸埋在布满灰尘的枕头上。冬末冷度适中的舒适空气和烟雾的味道,以及镇上噪音从头顶的窗户飘进来,混入他后脑勺的头发里。
今天似乎也不会出现海市蜃楼。他想要再看一次以确认方向。他之所以会那么在意,就是因为在车站一瞬间听到的声音和那道钻进月台缝隙间的影子。还有昨天被那女人碰到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舒服——头脑一团混乱,已经不知道该优先思考哪个问题了,可能是因为自己想得太多、太复杂了吧。
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想急着汇整所有事情呢?一次想太多才会这么累,又焦躁不安,还差点发泄在琦莉身上。竟然让她为自己担心,真是差劲。
(都是下士害的……)
他转动了一下靠在枕头上的脸颊,气愤地瞪着窗边那台一派悠闲的收音机。若是从前,收音机一定会插嘴说:『你这家伙又无聊地胡思乱想了!』他就会因为厌烦而不再继续思考。然而现在没人帮他踩煞车,他就想得入迷,甚至难以收拾。他心想:说不定收音机那种令人厌烦的唠叨,对自己来说能发挥镇定剂般的功效。
他挺起上半身,像是慵懒动物般匍匐爬向窗边,将手伸向收音机。
他抓起吊绳,将收音机垂放在三楼的窗外。不知为何就是想找他出气。
『……主人,你对俺有什么仇恨吗?』
「没有。」
他垂下一只手,拎着收音机,把下巴靠在窗框上往下看。位于三楼的旅馆房间并不算高,虽然这里不像西贝里那样繁华,但眼底仍可见车水马龙的马路。右眼反应较慢的情形,这几天已经有所改善,至少不会头晕了。
他脑袋放空地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潮时,注意到有一道视线从马路对面看着自己。
那道视线——!
『哇!俺快要掉下去了,主人!』
他突然探出身体,几乎被他扔出去的收音机发出了哀嚎。这时视线来源转身一跳,钻进背后的巷子里消失无踪。看起来像全身漆黑,用四只脚跑走的模样——是动物……吗?
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一只动物,霎时动作放慢下来,过了片刻才从床上滑下,冲出房间。他焦急地边用单手将收音机挂在脖子上,边跑下楼梯。便宜的饭店以廉价薪水雇用的门僮,也以相对薄弱的工作热忱站在门口。他穿过大门后,来到前方的马路。
上哪儿去了——他往影子逃走的方向追去,正要过马路时,随着石化燃料的嘈杂引擎声,从仍有若干死角的右眼眼角出现一辆汽车,他赶紧闪避到路边。
(什么——?)
真是岂有此理!对方转个弯冲过来,害他闪避不及被夹在车头与背后的墙壁之间。他刚才虽然反射性地将收音机从要害的中心点移开,但侧腹部受到强烈的撞击,同时短促的紧急煞车声从最近的距离传到他脑里。
即使脑部立刻自动判断这不是致命伤,但那一瞬间视觉和听觉产生了机能障碍,隔着一层膜的耳膜外侧传来令人讨厌的女人兴奋叫声:「唉呀!真糟糕!」(什么唉呀,你刚才一定是故意撞过来的吧?)
「快点抬上去,约普!」
「等、等,这是……」
当他夹在墙壁与车子之间动弹不得时,就被硬拖了出来,接着被一个难以反抗的魁梧男人扛起来。和昨天那女人相同的不舒服味道掠过他的嗅觉,他终于发现这个感觉来自何处——没错,那是尸体发出的腐臭味。
被扔进后座包厢座位地板的他,虽然背部受到强烈撞击,但仍想立即起身。
璇锵!
当他听到金属类的摩擦声后,吓得低头一看,左手手腕已经被连接着粗大锁链的铁制手铐铐住,锁链前端还连在座椅的椅脚上。「你要干什么?」、「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大吼大叫地挣扎着,抱住他予以制止的就是昨天那名女人。
当他听到女人接下来说的话后,不禁发出惊讶的叫声。
「你终于回来了,哥哥!」
「什么?」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大约十五分钟前……」
琦莉跑回旅馆,但房间里不见哈维和收音机。她问了站在大门的门僮,可是门僮只愣愣地给了她一个不确定的回答。
到底是去哪里呢?要去哪里留个话或是留张纸条也好,然而他还是一样,不会细心留意这类事项。不知如何是好的琦莉心想:他可能就在这一带,去附近找找看好了。于是她拎起包包,再次走出旅馆。
「……?」
琦莉没走多久就感觉后面好像有人跟踪她。一开始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心理作用,但她停下脚步偷偷回头时,「那个东西」也刚好停下脚步,和她保持一定距离。那是一只黑色短毛、体型比中型犬稍大的动物。似狗非狗的,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生物。
是有什么事情吗?狗找她有事?她抱着疑问,正想要接近那条狗(像狗的动物)时,四周突然喧闹了起来。
「海市蜃楼!」
「看见塔了——」
远方有人大叫,她被人潮推动着往同一个方向前进。
(海市蜃楼……?)
哈维他们可能是去看海市蜃楼了,她认为自己的判断没错,也想往那里跑时——
呜!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听起来果然像是狗的哀嚎。琦莉转过头去,看见刚才的动物在人群的脚下四处乱窜,还被踹了一脚。「这是什么东西,真危险。」踹到它的男人只是嘴里咒骂着,也不管倒在地上的动物便赶着往前走。琦莉正想要折返时,动物跳起来咬住那男人的小腿。
男人晃动腿部想甩开它,甚至还破口大骂。刚才望向海市蜃楼的群众注意力一时之间全都集中过来——当时,琦莉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
动物被甩开后轻松跃下地面,它的嘴巴仿佛从下巴裂至双耳般往上翻,宛如肉类腐烂般的绿色口腔边缘,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锯齿状牙齿,异常发达的四根犬齿正流下黏滑的唾液。蹬着地面的动物用它那两种锐利的牙齿咬住男人的手臂,血像雾一般喷散在空气中,顿时整只手肘被硬生生扯断。
手肘被咬断的男人倒在地上,嘴里说些意义不明的胡言乱语,不像是在哀嚎。哀嚎应该是从附近不相干的女人嘴里发出来,恐慌从那里逐渐扩散开来。动物的着地点就像投下炸弹的地点,人们呈放射状逃离。感到毛骨悚然站在原地的琦莉被人潮推挤着,也开始跑了起来。
刚才的、刚才的是……
思绪回路有一半已经麻痹,无法正常运作。「门之镇」的下水道怪物、西贝里遇到的克理福多夫,还有约雅敬——她脑海里闪过这些事物,影像和刚才那只细胞腐烂掉落的绿色口腔动物重叠。它也是他们的同类吗?
琦莉被某个追过她的人一撞几乎跌倒,为了躲避杂沓的群众,她顺势跑进巷子里。她留意着背后且不时转回头看,跑了一阵子后,步履蹒跚地靠着墙壁停了下来,压住胸口、调整急促的呼吸,同时又再看了一次身后确认状况。逃进巷子里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人们的尖叫声和脚步声变得模糊又遥远,回荡在昏暗的巷子墙壁之间。
就在她收回视线,暂时喘着气时——
啪答……
当她听到缓缓滴落的水声时,一滴暗红色的水滴便滴在眼前的灰色地面上。「——!」她想要把脚缩进来,但身体突然无法动弹。她就这么惊愕地盯着鞋子前方的血水滩,抬起僵硬的脖子往上一看,那只像狗的动物却像只猫似地,站在爬满巷子墙壁的排气管上方。嘴里叼着的人类手肘截断面正啪答啪答滴着血。
它把那截手臂随意丢在琦莉眼前,她不由得地放声尖叫,好不容易才往后退,却无力地坐在地面上无法站起。掉落在她鞋前的男人手臂似乎仍微微抽搐,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跳到手臂另一边的动物,沾满鲜血的嘴巴看起来仿佛露出了笑容——嘴角一路裂到耳朵,可以看见它湿滑的绿色口腔。
「那个给你,给你的同伴。没有手不方便吧?」
那家伙突然说话,虽然腔调怪怪的,但说的确实是人类的语言。
「虽然那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不过还是可以接看看,神经很快就能接得上喔!不死人真是方便吧?」
尾巴(身体虽然像狗,但尾巴形状却像她曾在相片上看过的岩狮那样细细长长的)左右摇摆着,裂开的嘴角向上弯曲,可能它又要笑了。但只要一闭上嘴巴,又会变回似狗非狗的动物。琦莉仍瘫坐在地,目瞪口呆地凝视着站在眼前的不明动物。
它会说话,智商好像也很高。若说到琦莉的同伴中身份是不死人的,就只有哈维。它说哈维没有手会不方便,所以要给他一根手臂。暂且不论它咬断男人的手臂(虽然她不认为那是可以置之不理的问题),那它应该就不是一头接近自己的危险动物吧……?
「你是……那个、狗吗?」
她发现自己询问的声音颇为沙哑,喉咙也变得好干。动物的反应似乎很不高兴。
「真没礼貌啊,我哪里看起来像狗畜生?」
它问自己哪里像,但它的体型像中型犬,而且只要闭上嘴巴就像长鼻狗。三角形的尖耳和漆黑的短毛,俨然像只身形瘦长的狗。唯独脖子上那一圈坚硬的长毛,以及只有尾端有毛的细长尾巴看起来就像只岩狮。左右两眼分别是暗褐色和琥珀色,颜色深浅不一的双眸里,却浮现出莫名像人的表情,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整体而言,感觉还是最像狗。琦莉观察着它的特征想了半天,但最后还是得到相同的结论,所以懒得回答。「唉!算了。」动物以呕气的口气说,然后又蹬着地面轻盈地跃上排气管。虽然它的体型比猫大上很多,但无声无息的灵活身段却很像猫,让琦莉越来越搞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动物,感到非常困惑。
「我知道你的同伴在哪里。」
「咦?」话题出乎预料地改变,让琦莉非常诧异。「你是指哈维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她不禁兴奋地探出身体时,差点碰到刚才掉落下来的手臂,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动物以褐色和琥珀色不协调的左右眼,从配管上俯瞰着这里,发出嚎叫后好像又笑了。
「那个人真有趣呢!一般人到了那个岁数还会被绑架吗?」
「这里……?」
眼前是一扇被夹在龟裂围墙中的后门。琦莉觉得浑身发冷而瑟缩着身体,但这并非因为傍晚的寒意。
后门另一端除了渐渐低垂的蓝灰色夜幕掺杂着些许红铜色,还可见到一栋伫立于黄昏天空下的旧房子。听说这是出资建设镇上的名家宅邸,不过看起来却十分荒凉。围墙和墙壁受到细细的裂纹和青苔侵蚀,院子里没有种植任何这种房子常见的植物,就连眼前的铁门都附着密密麻麻的红锈,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剥落。
今天早上听门僮说,大约十年前也就是资产家的下一代继承这间屋子后不久,镇上的北边发生了地裂的情形。听说有好几间房子倒塌,地点就在目前所在地的北边郊区。只有这间屋子奇迹似地没有倒塌,身为户长的千金小姐仍住在里头,但现在这间屋子的四周已经没有任何住家。
不过琦莉的感觉却和她听到的讯息完全相反,虽然感觉不是那么强烈,这间屋子似乎感受不到活人居住的气息。
这栋房子的外观令她裹足不前,她咽下一口口水后,重新振作起来。
「哈维真的被那个女人带来这里吗?」
「是啊!」
动物随意回答后,就轻盈地跳上围墙。配合着围墙的宽度,灵活运用四只脚开始行走,侦察院内的情形。
「爬上来啊!」
它说得一派轻松,琦莉莫名地对围墙上的动物投以嫉妒的眼神并点点头。她沿着围墙,在屋子外围绕了一圈,但大门太高,她爬不上去。如果是这扇位于屋子后方的后门,应该还能勉强克服,但也并非轻易就能攀爬上去。就像它叫自己拿起别人被咬断的手臂,虽然没什么恶意,但这种仿佛还欠缺什么的关心方式,果然还是和人类不一样呢!
当她把脚跨到生锈的门上时,发出嘈杂的嘎吱声响,吓得她提心吊胆,往上爬时尽量可能地不发出声音。等爬到顶端时,就用跨坐在门上的姿势扫视着院内。
散发出一股恐怖气氛的龟裂屋墙,伫立于不知能否称得上庭院的寂寥空间。就她所见的范围内,每一扇窗户都隐没于暗灰色中,只有几扇窗户垂挂着泛白的破碎窗帘,没有一间房间有开灯。她不禁感到怀疑——哈维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吗?
她跨过门往院内跳下后,重新背好从肩上滑落下来的包包,想着该怎么办时——
「你是哪一位?」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吓得她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刚才完全没发现身后有人类的气息。她压抑狂跳不已的心脏,僵硬地转过头时,那里站着一位身着漂亮礼服、和荒凉庭院景象毫不相称的长发女人。琦莉心想:就算从后门进来,还不是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她斜眼瞄着围墙上,但那只黑色动物扔下琦莉,一溜烟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个叛徒……
突然和屋子的主人面对面,她内心准备拔腿逃跑,不,自己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虽然爬门潜入屋内就非常羞愧了),于是琦莉说明了来意:
「那个,听说哈维……就是昨天和我在一起的人在这里。」
「唉呀!是你……」
千金小姐被这样一问后,做出现在才认出她的反应。昨天她眼里似乎根本没有琦莉。
「你是来接他的吗?」
「是……的。」
琦莉虽然紧张但仍慎重地点头。千金小姐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露出亲切和蔼的微笑说:「那么请过来这里吧。」随后便带着琦莉走向屋子。出乎意料地受到很平常的接待,琦莉虽然感到失望,但仍赶紧小跑步跟在礼服背影后方。
屋内情况和从屋外看见的一样,并没有开灯,滞留着冷飕飕的空气和微微呛鼻的臭气。千金小姐点燃蜡烛,照亮被黑暗笼罩的走廊,走在前头带路。在微弱的烛光下,难以掌握距离感的墙壁和天花板,摇摇晃晃地浮现,感觉更不可靠。鸦雀无声的屋内充斥着高跟鞋的脚步声和礼服裙摆拖地的摩擦声,以及琦莉靴子的脚步声和包包啪答啪答晃动的声音,听起来颇为令人心烦。
「那个……」
琦莉越来越受不了这种沉默,便叫住走在她前面的背影。这时,仍继续向前走的千金小姐突然对她说:
「把那个人给我吧?」
她一派轻松地说得理所当然,那种感觉仿佛是在说:「把娃娃让给我吧?」琦莉不禁发出一声「啊?」并停下了脚步。蜡烛的光圈和礼服的背影在黑暗中逐渐远去,她赶紧追了上去。
「你说什么?」
「因为他是我哥哥。」
「哥、哥哥……?」这个和自己不可能扯上关系的单字让她舌头打结,口齿不清地反问,而千金小姐的背影依然平静。
「我一看到他就立刻知道,他一定是我哥哥转世投胎的,所以请把他给我吧,可以吗?」
「但……哈维又不是东西,什么给不给的……」
面向前方的千金小姐倏地转过身。
「不行吗?」
她装可爱地略微歪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琦莉不禁畏缩,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不可以……」
就在她回答的瞬间,肩膀被用力推了一下。「欸?」她一个不留神,踉跄几步撞到墙壁时,身后的门打了开来,肩膀顺势滑了过去,让她跌进黑暗的房间里。但背后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吓得她赶紧起身,「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的手摸到了门把,想试着打开却转不动。
「不行,你不要碍事……」
隔着门的另一头,传来千金小姐的声音,她以无忧无虑哼着歌般流畅又抑扬顿挫的低语凿说着,并呵呵窃笑着。
「你不要碍事……要是妨碍我就杀了你……」
厚重的铁门一瞬间变得像布一样薄,让琦莉产生门似乎轻轻晃动的错觉。她觉得好像带有一股腥臭味气息碰触到脸颊,使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高跟鞋的声音夹杂着衣服拖地的摩擦声逐渐远离。琦莉的视线仍紧盯着紧闭的门,一时之间仿佛被绑住似地站在原地不动。但脚步声消失的同时,她才得以挣脱束缚。她将视线从门上挪开并环顾四周,只见昏暗的黄昏暮光往朦胧的屋内射出一道光,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从发出的声响可判断这个空间并不大。除此之外,她对于周围的情况一无所知。光线射入的地方似乎有窗户,但位置相当高。她定睛一看,不知道是谁钉了木板将窗户堵住。
当她用手摸索着四周,看看是否有可供脱逃的工具时,发现脚下好像倒着一个全身泛白的人,令她感到十分惊愕。
她低头仔细一看,黑暗底部朦胧浮现出来的,是一件趴倒在地上的女佣连身式围裙——虽然觉得对方是女性,但她的头被打烂,已经无法看清楚原先的长相,周围还有某种黏稠的东西散落一地。
「怎么了……」
琦莉突然听见声音。
不知何时,泛着蓝白色光芒的千金小姐已站在房间正中央。她披头散发,脸上和礼服都沾满了鲜血,双手拎着正滴着血的大斧头。
「怎么了?哥哥?为什么露出那副表情……?」
千金小姐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似地侧着那张溅满血水的脸,无辜地问道。
「是我的错吗……?不是我喔,是那个人的错,因为她想把我的戒指和要洗的衣服一起扔了,她一定是想要拿我的戒指,她想阻挠我和哥哥,一定是这样。」
她冷静地说着,拖着沾满了血的斧头走了过来。咯哩、咯哩……随着她的脚步声,传来摩擦地板的沉闷声音。琦莉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背撞到了墙壁。
是那个梦——那个梦就是这样。
当她发现这件事时,头上不知什么东西嘎吱作响。千金小姐的身影宛如被声音消灭似地往旁边一晃,变成了零零落落的噪声,四周的黑暗变得稍微柔和。
琦莉惊恐不安地沿着墙壁抬高视线时,钉在窗户上的木板从外面被破坏了。虽然只露出些许光芒,但比室内明亮的户外光线照射进来,以黄昏色天空为背景的细长黑脸突然伸进房内,一只瞪大的琥珀色眼睛闪闪发亮,让琦莉不由得大叫:
「啊!」
琥珀色的右眼和暗褐色的左眼——是那只黑色动物!琦莉顿时松了口气,连忙跑到窗下,「我还以为你溜走了……」、「我找到了,在那里、那里。」动物不顾琦莉的心情,轻松地说着并对屋外使了个眼色。它说得那么简单,但琦莉的手根本构不到窗户,动物似乎不能理解的样子。琦莉转过头重新环视屋内,这里应该是废弃的仓库,虽然角落堆着一些杂物,但找不到能垫脚的东西。
琦莉将眼珠子转向上方,仰望窗户,露出一副有困难的样子。动物这才发现琦莉爬不上来,两只眼睛眨了一下。它像是在思考似地皱起了长长的鼻子,一时之间显得面有难色。
「可恶……」
动物嘴里嘟哝着并把头缩回去,接着将臀部塞进窗框,让尾巴垂下来。它那像狗的身躯上,只有尾巴宛如岩狮的尾巴般又细又长,琦莉仿佛抓住绳索似的,心怀感激地抓住尾巴尾端。等琦莉抓紧后,它就用力往上拉,琦莉听见上方传来模糊的呻吟声。
她的手抓着尾巴,脚蹬在墙上往上攀爬,然后肚子顶着窗框,再将挂在肩上的包包往上一拉,才喘了口气。手一放开,尾巴就一溜烟逃走了。她以上半身探出窗框外的姿势往下一看,看见一道动物的背影似乎正用爪子抓着地面,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对不起,很痛吧?」她低声对动物说。但它只是趴着摇了摇头。似乎并非因为疼痛,可能是因为太痒。
她往窗下的墙边一看,褐煤状的石化资源杂乱地堆成一座小山,应该是暖气用的固体燃料,看来似乎无法从这里滑下去。
「他在那里,从你那里也可以看得见吧?」
动物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只见它踉跄地抬起头,用鼻尖指示黑暗的另一头,那应该是中庭吧。隔着和后院一样没任何植物的寂寥空地,有一间看起来应该是偏房的小屋子。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房间里似乎有人。
人影从这里看起来很小,但琦莉仔细看向透出灯光的窗户,可以看见房间的墙边坐着一名红发男子。
「在那里……」
听说他是被车子撞到后掳走的,他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到底在搞什么啊,真是的……琦莉又担心又惊讶地叹着气时,看见房间角落出现了那件长礼服的裙摆,那个千金小姐就站在哈维的面前。
(啊!)
琦莉在内心发出短促的叫声,一动也不动。
四方形的窗框内,千金小姐拉着礼服裙摆跪在哈维前方,白皙的双手伸向哈维的脸颊,把他拉向自己——
(这、这是在做什么……)
琦莉还没看到接下来的发展之前,一名彪形大汉就挡在她前方,遮蔽了她的视线。那是昨天碰到千金小姐时,和她在一起的司机——他双手拿着大斧头,从窗下往上挥。在千钧一发之际,琦莉跳到那堆固体燃料上,然后滑了下去,霎时楔形的厚重刀刃敲中了窗框,随着金属类的敲击声,附近的空气也为之震动。窗框的铁锈变成细细的粉尘,大量地飞进了空气里。
蹬着地面跳起来的动物咬住司机的手,但他看起来只像被虫子包围一样,狠狠地将动物甩开后,又朝琦莉挥着斧头。没有用——?「因为他只是一具会动的尸体。」尽管她觉得现在不是说明的时候,但在琦莉身旁轻盈着地的动物从容不迫地解说。「那女人早就已经死了,你也闻到臭味了吧?」
琦莉根本无暇回答,差一点被司机挥动的斧头砍到的她,赶紧钻出窗户,爬着逃离现场。背后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嘎啦嘎啦的轰鸣在耳膜里胡乱反射。从司机手里飞过来的斧头旋转着擦过琦莉身旁,砍进地面。
「呜……」
她的脸色瞬间刷白,虚脱无力地跌坐在地,无法起身。她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一看,被压在那堆坍塌的固体燃料下的司机就像提线人偶一般,双脚上下摆动挣扎着。
他使尽全力,毫不留情地——用鞋底狠踹把脸靠过来的女人。
女人踉踉跄跄地倒向身后的桌子上,放在桌上的烛台被撞倒后,掉落在地。刚才照亮室内的烛火瞬间熄灭,只能藉由窗外射进来的黄昏时分光线,勉强看见眼前的东西。虽然有些暗,但不会对视力造成负担,这样正好。
那女人以倍受打击的模样趴在地上抬起头来,一脸诧异的表情看着他。
「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没有为什么,放开我!」
只要一拉扯被铐着手铐的左手,粗重的锁链就会发出声音,将手腕拉了回去。因为锁链连接在埋入墙壁的环状零件上,使得他无法离开墙边。
「欸?不可以喔。」
那女人把人监禁起来还大言不惭地说:
「如果放开你,你就会逃跑了。哥哥,你不是说你爱我吗?然而你却丢下我跑掉……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的。」、「不要过来!」长发垂落一地的女人朝他爬了过来,他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但背后却被墙壁挡住。他往旁边挪移想要躲开,女人却把手抵在他头旁边的墙上挡住他。他在心中大声哭喊着:「谁来救救我啊!」
他曾听说过,这家人因为长子离家出走,才由妹妹继承家业,但哥哥应该是受不了这个妹妹不正常的示爱方式,才会想要逃走吧!他并不是同情那位哥哥,但他觉得自己好像能理解她哥哥的苦衷。从她会准备手铐、锁链和铁环这点来看,她一定有奇怪的嗜好。
「哥哥,戒指在哪里?那不是宝贵的对戒吗?我知道你藏到哪里去了喔,我立刻就可以找到。」那女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时,一面将手伸进了他的领口。伸入衣服中的冰冷指头触感,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不、住手。」、「吶,你藏到哪里去了?这里?」、「哇!」这次他大叫一声,使尽浑身的力气踹开她。他贴在墙壁上,肩膀因喘气而上下起伏着,他真的意识到危机,而且感到背脊越来越冷。他想要赶快逃脱。
「真是的,哥哥……」
他刚才明明踹得很用力,但似乎没什么用。那女人蓦地起身,仿佛没受够教训似地爬了过来。难道没办法打开吗?他试着拉了拉左手的手铐,但只有摩擦脱落的铁锈屑落到自己的头上,尽管锁链和墙上的铁环都已经锈蚀,但只靠拉扯仍然无法破坏。
女人的双臂再次缠住他脖子时,不知哪里传来「铿」的一声,像是敲击大钟的金属撞击声。
「……唉呀,这是什么声音?」
他很感谢这道声音让那女人分了心,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从外面传来的,可能是中庭吧?过了几秒,又听见好像什么重物坍塌的声音。
「难道又有谁来了吗……哥哥,我马上回来,你等一下喔,约普?约普,你在哪里?」
出现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单字,应该是那个力大无比、身材魁梧司机的名字。他朝向边呼唤司机名字、边往门口走去的礼服裙摆咒骂着最好不要回来,感觉她已经走到走廊另一头后——
(饶了我吧……)
他从肺部底层深深吐出一口气,背靠着墙筋疲力尽地坐下来,无力地垂下了头。连接着锁链的左手,就这么被吊在半空中无法放下。头上的铁环嘎吱作响,不时还有铁锈屑掉落下来。
这里应该是偏房的客厅,从门口透进来的走廊灯光和窗外的微弱光线,朦胧地照亮房间正中央那大得无意义的桌椅,虽然看来似乎很昂贵,不过已经相当老旧,刻有雕花的桌脚也完全磨损。对面的墙边有一个看来也很值钱的暖炉,但没有使用的痕迹,石化燃料的灰烬堆得很厚,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活人住在这里了。
他想要趁现在逃出去……半眯着眼睛看着放在桌子上的收音机。
「喂!你也想想办法嘛!」
『唉呀,主人居然有那么漂亮的妹妹呀,真不好意思,俺看走眼了,没想到主人是丢下妹妹逃走的家伙啊!』
「……」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副答非所问的德行,看样子已经完全靠不住了。真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与其说他是为了脱逃,不如说是出气,他用力拉扯手铐,结果磨破了皮让血渗了出来。白天发现的手上那块瘀青仍淡淡残留着,他刚刚才想起来,那是昨天被那女人抓住手时留下的瘀青。
他发现那女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镶有黑宝石的戒指。因为结晶很小,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可以感觉到石化资源磁场的存在,就像他在西贝里游乐园所感受到的那样。那颗宝石到底是什么?他推测那应该是让「那具尸体」维持生前模样的原动力。虽说石化资源的结晶能影响死者,但他并不知道力量足以能让尸体活动。她说哈维有对戒,可能是她感受到埋在他心脏里的「核」才这样说吧……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处境危险。
嘎吱,这道并非来自听觉的声响,是皮肤表面感受到的微弱震动。他觉得有人正接近走廊。他反射性地提高警觉,屏住呼吸观察情势。他藉由窗外的光线盯着窗口看,这时门口出现了一道背对走廊昏暗灯光的黑色人影。
嘎吱、嘎吱……
宛如拖着石头摩擦地板的沉重声音,伴随着脚步声逐渐接近。人影双手挥起的棒状物体前端,藉由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显现出楔形刀刃的厚重轮廓,然后对方毫不迟疑地朝自己的脑门往下劈——
铿啷。
头上传来沉闷的打击声,震动沿着后脑勺靠着的墙壁摇晃着他的脑袋。
时间仿佛停住似地过了半晌,水泥墙的碎片才零零落落掉到他头上。他不禁停止呼吸抬头往上看,厚重刀刃正垂直地插入锁链连着的铁环正下方墙壁,而被砍断锁链的另一头,迟钝地过了一会儿后才滑落下来,打到他的头。
「你不要紧吧?」
站在前方的人影发出少女的声音。
「不要紧……可是你能不能先打声招呼再行动啊!」
哈维边抱怨边摇着头抖落锁链和铁锈,想要起身时却感到莫名的虚脱,他只好无可奈何地靠着墙站起来。「是吗?对不起。」一脚跨在墙上粗鲁地拔出斧头的黑发少女若无其事地回答。刚才一瞬间他怎么感受到一股杀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算了……总之快逃吧,下士,我们回去了。」
『回去?这里不是主人的家吗?』
「我可没有在自己家里被绑上锁链的特殊癖好!」
他已经懒得理收音机,便粗鲁地抓起收音机吊绳。仍挂在手腕上的手铐和断掉的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琦莉举起从墙上拔出的斧头后问道:「要切断吗?」、「……不用了,等一下我自己弄。」他觉得自己的手腕会被切下来似地赶紧拒绝,她似乎感到遗憾地把斧头丢在地上……他觉得刚才从琦莉身上感受到的杀气可能是认真的,这家伙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在生气。
「哈维:刚才你真的做了?」
「做了什么?」
琦莉翻着眼珠瞪他,他惯性地反问。
「……没什么。」
琦莉鼓着脸颊撇过头时,背后有个蠢动的人影。
「琦莉!」
他反射性地伸手把琦莉推开的剎那,身穿礼服的女人高举捡起的斧头往下一挥。
沉闷的声音和重重的撞击穿过他手臂的骨头。
闪着黑光的厚重刀刃,就在被推得向前扑倒的琦莉眼前朝向哈维的手臂砍了下去。「——!」琦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连叫都叫不出来。
喀锵……
他的手臂没事,但套在手腕上的铁制手铐取而代之裂成两半,发出沉重的声音掉落在地上。千金小姐咂了咂舌。
「哥哥……你真让人伤脑筋呢!」
千金小姐低声说着,并重新拿好斧头,往前走了一步。她手臂虽纤细,力气却很大。
「谁叫你又要跟另一个女人一起逃跑了,我说过不会让你走的。」
「不要说什么『又要』,传出去很不好听。」
哈维反驳着并抓起琦莉的手,把她赶到自己背后。琦莉被抓住的手,感到微微麻痹。哈维原本净是擦伤的手臂上,浮现出一块非常明显的深色瘀青,令她看得全身发冷。如果刚才斧头砍下来的地方稍有偏差,他的手腕就真的会被砍断。若他再挨一记斧头,当然也就没有手铐可以作为盾牌了。
当她意识到目前的窘境而紧抿嘴唇时,从视野边缘冲进来一道黑影扑到千金小姐身上。
「呀!」
千金小姐的嘴巴发出老婆婆般的嘶哑叫声,她胡乱挥动斧头的手臂被那只黑色动物咬个正着。「你这家伙!」他惊讶地叫着。难道哈维认识它?
被甩开的斧头旋转着在地上滑动,动物同样也以滑动的姿势轻盈着地。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后,动物嘴里叼着的白色棒状物体就断成两半——那是它咬断的千金小姐手臂。动物就这样发出声音开始吃着手臂,骨头断裂的声音、肉被咬碎的声音以及血滴落的声音,令人作呕的不协调三重奏带着一丝恐怖气息在微暗的室内响起。
戴在千金小姐无名指上的宝石戒指从动物的嘴角滑落,相较于沉闷的不协调声音,戒指发出非常清脆的声音滚落到地板上。
「啊!」
千金小姐立刻冲过去,用仅剩的那只手捡起戒指。这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短短几秒间,她的样子就彻底改变。及腰的长发变得像蜘蛛丝一样白,丰满的双颊已经凹陷,皮肤变得和房子的墙壁一样干燥龟裂。但是千金小姐眼里不知是否只注意戒指,她不顾自己形象,很宝贝地紧握找回来的戒指。
而戒指的宝石——
就在那个千金小姐手中啪的一声碎裂,出人意外地脆弱。
千金小姐凝视着变成几片碎片的宝石,干裂的脸颊痉挛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久,拿着宝石的千金小姐右手,从手腕到手肘,像树枝逐渐枯萎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开始腐烂。「不、不要——」千金小姐尖叫着挥动手臂,正让人看得目瞪口呆时,她背后的暖炉突然毫无预警地坍塌下来,扬起厚厚的灰尘,简直就像受她变化的影响般,生锈和龟裂呈放射状开始从墙壁、天花板蔓延到地板。
「啊!完了,这个坏了。」
动物将吃到一半的手臂丢在地上,仿佛感到可惜似地咂了咂舌(动物居然会咂舌!)。
「快点!快逃!」
动物以四只脚转身,开始往出口跑,呆若木鸡的琦莉受到影响也开始跑了起来,并回过头催促他:「哈维,快一点!」哈维吓了一跳似地转向她,但那张脸突然被往后拉。哈维手里的收音机吊绳被千金小姐紧紧揪住。
『哇!放手!』
收音机的声音覆盖着沙沙作响的强烈噪声。「下士!」琦莉拚命地从千金小姐手上夺回了收音机。
「等一下!救救我,哥哥……」
收音机被抢走的千金小姐抱住了哈维的大衣,想要把他拉倒。她的声音已经变成沙哑的老婆婆声音。抓着大衣的细瘦手臂,慢慢变成干燥的土开始崩落,最后露出白骨。「为什么……为什么又要丢下我离开?拜托你,不要丢下我……」挽留的泣诉声已不成调,慢慢发不出声音。
琦莉看到哈维似乎犹豫了一下,反射性地伸出双手推开千金小姐。
「不要碰他!」
对于自己说出口的声音和话语,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地愣住。但是哈维似乎因此回过神,连忙牵起琦莉的手,她就被拖着跑了起来。她越过肩膀回头看时,倒在走廊上的千金小姐朝他们伸出手,似乎还想追过来。从她抬起的那张脸开始,肉化成了土,淅沥哗啦地掉落下来,变得像浊色弹珠般的眼球从眼眶掉落到地上。
她看起来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只留下白色长发和身上穿的礼服,整个人化成了一堆白骨,崩落在地上。
从偏房出来后,屋外已经完全被夜幕笼罩。他们往刚才穿过的中庭墙边一看,从固体燃料堆下爬出来的司机,整只手也化成了白骨一动也不动。穿出中庭后,逐渐看见后院前方的后门。跑在前头的动物轻轻一跃,跳到了门上。移动到围墙上后,催促似地转头看他们。
「爬上去。」
在哈维的协助下,琦莉先爬到门上,当她从门上跳到外面时,哈维隔着门把收音机丢过来。琦莉赶紧接住发出尖叫并呈着拋物线飞来的收音机。就在这时,哈维也将脚跨到门上,一口气爬上来,当他正要跳下去时——
「……咦?」
身体突然失去平衡,以肩膀先着地的不自然姿势摔了下来。「哈维?」、「不、要紧。」抓着收音机的琦莉吓得跑过去,哈维自己也一副不知为何会摔下来的表情,用手肘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琦莉伸手拉他起来,但几乎被他拉过去,就在离门还有些距离的地方,连琦莉也被绊倒,两人之间夹着收音机交叠在一起摔倒在地。
琦莉喘着气起身,虚脱无力地坐着回过头,仰望着从门外便可看见那栋房子。异常衰退的现象已经侵蚀到房子的外墙,上面布满了细微的裂痕,虽然只要稍微施加一点压力,房子可能就会变成砂子崩坍下来,不过衰退现象已经停止了。
『……那到底是什么……?』
「什么什么……」
「这我也……」
毫无内容的对话进行一回合后,大家一起坐下来仰望着门,仍然感到恍惚。
仿佛和快速走过几十年岁月衰老腐坏的千金小姐一样,她的房子也跟着腐朽崩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如何,这间房子已经感受不到那个千金小姐身上不祥的臭味。淡淡飘散的只有寂寞,以及得不到回报的偏激思念——那并非遗憾和怨恨,反倒像个小女孩不明就里地被丢下而哭泣,少许的寂寞感若有似无地渗入空气中,随后一点一滴消失。
那只黑色动物以不发出脚步声的动作,从围墙上跳下来。虽然它四肢轻松着地站立,看起来并没有摆出任何攻击姿势,但哈维以明显露出敌意的眼神看着它,并将琦莉拉到身后。他好像知道什么,这只动物可能和琦莉想的一样,也是不死人的一种,不,但它不是人。
「在车站跟我说话的就是你吧?之后又偷看我好几次,你到底想要怎样?」
哈维以低了两度的严肃声音说道。仿佛感到有些无奈的它,从嘴里说出人类的语言:
「因为我很久没看到『真正』的不死人了,我只是好奇想要观察而已,并不想要害你。我才希望你不要无时无刻都对别人持有敌意!」
可能是因为发声器官的构造和人类不同,部分音调怪怪的。若单就遣辞用句及音质而言,让人觉得像个世故的少年。但是貌似成犬的长脸配上人类的表情,老实说很怪异,但它身上没有小狗惹人怜爱的感觉。动物叫哈维不要无时无刻提高警戒,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哈维敌对的态度丝毫不松懈,持续瞪着动物。
琦莉犹豫了一会儿后,轻轻拉了拉哈维的袖子。
「那个,刚才是它救我们的。」
她小心翼翼地说,哈维斜眼瞄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睛,「……喔,嗯。」他觉得琦莉说的有理吗?虽然表情还不是完全认同,但仍点点头收起了敌意。
动物的嘴角向左右两边上扬,露出了笑容。绿色口腔边缘露出密密麻麻的锯齿状牙齿和四根尖锐的犬齿。
「那就请你多多指教了。」
砰!
一声模糊的爆破声冲进了耳里。是枪声吗——?脸上仍挂着微笑的动物,瞬间飞向一旁。
「啊……!」
琦莉发出沙哑的尖叫,想赶紧跑到它身边。「琦莉,等一下。」她甩开哈维制止她的手,跪在倒下的动物身边。蹲在它上方仔细一看,它的后脚脚跟附近被打穿一个洞,血不断渗出来。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先用双手覆盖住伤口,想要止住血。
可以看见手电筒白光在马路另一头一闪一灭。「那里。」、「在那里。」、「还有同伙。」还听见七嘴八舌交谈的声音。琦莉面向逆光眯起眼睛一看,屋子围墙角落出现了约十人左右的团体——而且身上似乎都佩带着猎枪,但服装并不一致,从他们说话的口气听来,应该不是教会兵,而是这个镇上的居民吧!琦莉立刻联想到,他们可能是因为白天那个男人的手臂被咬断而出来搜寻动物。
「真笨。」
这时传来与现场气氛不搭调的平静年轻声调,声音中带着些许世故老成,既像少年又像狡猾老人压抑在喉咙里的笑声。动物把护在它身上的琦莉往旁边推开,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从它后脚被打穿的枪伤,流出焦油般的黏液开始覆盖伤口,那是「核」的血,它果然是不死人——
「你刚刚装成被我攻击的样子就好了,但你竟然表明和我是同一阵线的,唉!算了,我很喜欢你,你叫琦莉是吧?」
从它笑着的嘴角可以看见黏着唾液的犬齿。暗褐色的左眼隐没于暗夜中,只有琥珀色的右眼受到照射,反射出一道像是黏上去的光。它慢慢改变身体的方向,与那些拿着猎枪的人对峙。
「我叫做。」
可能只有名字部分是以犬语发音,所以听不见。
「刚才我说的字是鬃毛的意思。」
它边补充边竖起脖子上那一圈硬挺挺的毛,发出像猫的叫声。受伤的后肢皮肤从脚跟开始迅速裂开,黏上一层焦油薄膜的下方,出现了新的脚取代原来的脚——那是一只粗大的脚,拥有近似大型肉食鸟类的钩针状爪子。难道它身上具备各种动物的特征吗——?
动物以新生成的鸟脚和其余三只兽脚用力蹬着地面,直朝那些人冲了过去,尽管他们已经拿好猎枪,但仍然感到害怕。
琦莉目瞪口呆地目送它一会儿,「快逃!琦莉。」但她的手臂被哈维抓住,硬是把她拉走。「可是……」十分在意后方的她,朝着与包围网相反的方向跑。哈维也边跑边回头,对着往手持猎枪团体扑去的鬃毛说:「不要杀他们!」鬃毛莫可奈何地做出类似耸肩的动作。
当他把视线调回到前方时。
「——啊?」
哈维发出像是泄了气的声音,突然向前一扑,摔倒在地。在他快摔下去之前推了琦莉一把,使得她也脚步踉跄,往不同的方向跌坐在地。她立刻站起来,靠近仍倒在地上的哈维,看着他的表情。
「怎么了……?」
「抱歉,我的脚稍微滑了一下。」
哈维说得不以为意,但似乎仍无法起身。只见他弓着身体、抱着肚子,像是呛到般咳了起来,并从喉咙深处吐出黑色血水和块状物体。刚才从门上摔下来时就觉得怪怪的,一定是从那时开始身体就出问题了。他想用手肘推开抱住他的琦莉,对她说不要紧时,「唉呀!哈维!」——琦莉凝视着哈维映入自己眼帘的手。
他手上的肉变得削瘦,关节和血管怪异地浮现出来。那不像是哈维的手,但从他上衣袖子可以看见那只手的确是和身体相连的,那绝对是哈维的手骨。难道他和刚才那个千金小姐起了相同的变化……?
「不要……这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琦莉惊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他时,不知是谁从背后拉扯她背在肩上的包包,使她从哈维身边被拉开。追过来的居民们分别抓住他们两人,压在他们身上,遮蔽了她的视线,哈维瞬间被淹没在人群里。「下士!」她拚命抱着差点在混乱中被抓起的收音机,并寻找哈维的身影。她从人墙的缝隙中看见了那颗红发的头,但有个男人正挥动猎枪将那颗头殴倒在地,还骑在趴倒于地的哈维身上,用枪口抵住他。趴在地上的哈维似乎没有要爬起来的样子。
「不可以!」
琦莉的叫声被身后男人的哀嚎盖了过去。抓住琦莉的男人手臂已经被鬃毛咬住。「哈维!不要救我,去救哈维,快一点!」琦莉向前扑倒,用手指着哈维大叫。「可以杀人吗?不能杀人的话,要救人很麻烦,而且也很难。」跳到旁边的鬃毛歪着头反问。
「可以!可以杀人!」
之后鬃毛一跃,就扑到拿枪抵住哈维的男人身上,锯齿状的牙齿整排露了出来,咬住那男人的头。男人的头部就在好不容易才坐起上半身的哈维眼前被咬碎,像是脑髓的碎片飞溅于四周。
其余的男人们尖叫着准备逃跑,集团开始瓦解。琦莉像是麻痹一样双膝跪地,紧盯着那具无头男尸看。
哈维仍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尸体前,转动脖子看着琦莉。脸颊上好像黏着什么黏稠东西的他,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啊,不是的……
这时她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千金小姐。
在那个梦里,拿着斧头看着尸体的——
就是她自己。
左侧腹一带和左手一样宛如水分急速蒸发似地,变成了木乃伊状。挛缩的皮肤下方,肋骨清晰可见。他想起来,这个部位就是那个女人变成白骨之前紧紧抱住他的地方。自己看了都觉得讨厌,他干脆把掀起来的衬衫放下来,又咳了几声。
「啊——真惨。」
说着人话的黑色野兽既然自称名字的意义是「鬃毛」,那就这么称呼它吧。这只真正身份不明的生物用少年的声音,以及一副与它无关的态度说道:
「应该是受到石头能量的影响吧?」
「会好吗……?」
在一旁看着的琦莉不安地问道。「虽然看来不是致命伤……可是不能保证是否会好。」野兽暗褐色和琥珀色的眼睛各自眨动后,瞄了琦莉一眼。在这个情况下,它只灵活用单眼望着琦莉,「因为这不是受伤,而是他本来的面目。」接着做出莫名像人类的表情和动作,耸了耸肩。
「你在这里等一下。」鬃毛丢下这句话后,就翩然转身,四只脚快速地往峡谷里奔去。它踩着岩石突出的部位,轻盈地跳跃,那黑色的身影融入黑暗中后,立刻消失不见。
他们从镇上逃出来后,就沿着市镇北边的断层稍微走了一阵子。几乎不见山顶的断崖绝壁岩棚,形成山峦叠嶂的复杂峡谷。仿佛被切割的夜空角落,只能看见一部分的双子月朦胧浮现。
唔喔——呜……
沿着岩壁隐约传来风声,听起来就像野兽在远处嚎叫的声音。
哈维背靠着岩壁坐下,但坐直令他感觉很不舒服,所以立刻弯下腰。可能是消化器官受到影响而无法正常运作吧?虽然这等伤害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他忍不住抱怨不死人的粗糙体质。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适应,身体的内容物仿佛一半以上都变成纸模似的异它感。
「你不要紧吧?」
他用手肘推开担心看着他的琦莉,和她保持适当的说话距离,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琦莉……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琦莉一开始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不懂为何自己被责备。「那个男的已经死了喔,他不是教会兵,只是一般镇上的居民,是个连枪都不会用的普通人。」哈维继续说道,但同时又感觉到视野边缘好像黏上了什么讨厌的东西,用力地以肩头擦着脸颊。
琦莉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了,正襟危坐的姿势好像令她不舒服,于是她挪动一下身体,「可是……」她嘟起嘴巴小小声的反驳。
「那是为了要救哈维啊,是正当防卫。」
「我……」
哈维说到一半时声音卡住,吞了一口口水。喉咙觉得刺痛,连吞口水都很痛苦。「……我不希望你说这种话,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谁。」他明白这也是情势所逼而非琦莉所愿,再者自己至今也杀人无数,根本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是他还是希望琦莉不要有杀戮之心。
「答应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说这种话了,拜托你好吗……」
通过喉咙的声音刺痛着喉咙,他已经无法再说话便就此打住,随后看向琦莉的表情。他觉得她应该会点头答应,但她却低下头固执地摇头。端正坐着的膝盖上双手紧握拳头,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念有词:
「我……为了哈维,就算杀人也无所谓。」
啪!
他反射性地打了下去。『主人……』收音机的声音介入调解。哈维并没有想打得那么用力,但打她是事实。琦莉按住脸颊一脸惊愕,而他自己比琦莉还更感讶异。
「不是的,琦莉,我并不是想要打你。」
拚命解释的他,伸出刚刚打人的手想触摸她的脸颊。琦莉以为他还要打她,吓得缩起身体。这个反应令他感到很难过,他缩回手的瞬间,琦莉带着包包和大衣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不知往哪里跑了。
「琦莉,等……」
他想要追上去,但没站稳,整个人肩膀着地摔了下去。「可恶……」他咂了咂舌,抓住突出的岩石站了起来,手扶着岩壁踉踉跄跄地追在后面。琦莉的身影消失在陡峭的岩棚后面,她虽然和收音机在一起,但收音机目前的状态一点用也没有,如果在这种地方迷路——
轰轰轰轰……
听见低沉的地鸣后,地面旋即开始摇晃。一个脚步没踩稳,他又几乎摔了下去。这股撼动心底的震动,使得围绕在四周的墙壁也产生震动。
(这是什么……?)
前方的岩壁缝隙透出类似探照灯的细微光线,照亮了四周。虽然还不知道地鸣的发生点在哪里,但他朝向光源迈进,穿过狭窄的岩壁缝隙,来到比较开阔的山谷时,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立刻看到一道巨大的圆形灯光。
感到头晕的他,用单手遮住光线在逆光中定睛一看,以那盏单眼灯为中心,光线背面一抹巨大身影没入了山谷底部——烙印视网膜的光线残影重叠后,勉强才看见灰色侧壁的底边纵列着直径约成人高度的巨大车轮,原来是个状似交通工具的建筑物。其中一面侧壁的尾端消失在山谷里,所以无法目测全长,但就大小和外观来看,都让人联想到横渡「砂之海」的砂船。不过和砂船明显的相异点就在于,眼前这艘卷起片片砂尘的交通工具「行驶于陆地上」。
他看到了被灯光照射后愣在原地的琦莉。想要跑过去时,建筑物侧壁的一部分往旁边滑开,形成了一个宛如舱口的长方形洞口。不知是谁从里头伸出手臂抱起了她。「呀!」现场只留下尖叫声,一瞬间琦莉就消失在墙里。
「琦莉——!」
看得目瞪口呆的哈维回过神后赶紧追去,勉强从正要关上的舱口缝隙冲了进去。发出沉重的声音后,身后的墙就关了起来,外面的轰然地鸣和灯光都被阻绝,视觉和听觉也遭受封闭。内部的印象也让人想起了砂船的船底,那是一个充满浓烈铁锈和石化燃料气味的晦暗密闭空间。急陡的上楼阶梯往前方延伸,从阶梯上方传来踏着铁板、步伐大却缓慢的尖锐脚步声,及琦莉请求放开她的模糊叫声。他将手撑在墙上提高了警觉,赶紧往上走。
爬上楼梯、钻出狭窄的门后,又来到了户外,这里相当于砂船上的外甲板。
「哇……」
他环顾着隐约浮现于月光下的甲板,上头的情形不禁令他发出了沙哑的叫声。
与其说那是交通工具,不如说像建造在甲板上的小规模都市。不过不同于现代都市的风情,并排于眼前的建筑物,全都是一般都市所没有的烟囱状高大建筑物。从各个烟囱的顶端和侧面伸出粗大的配管,相互交织成网状覆盖于上空,到处都冒着白烟。让人感觉仿佛被吞入了巨大的机械内部。看到这个情景自动让他联想起记忆中的另一个地方。
「咦?不对、不对。」
头顶传来少年的声音,他抬头一看,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野兽,像是个装饰品般正弓着背,坐在他头顶的配管上。只有琥珀色的右眼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浮现出来。
「我要你扛的不是那个女生,而是那个男的,那个女生自己会走。」
「放我下来!」
抓住琦莉手臂的主人,也就是扛着不断挣扎的琦莉、自顾自往前走的高大人影。他听到声音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将琦莉放到甲板上。哈维跑向一屁股跌坐在地的琦莉,边保护着琦莉边转头仰望那道人影,眼前畸形的人影使他瞠目结舌。细胞膨胀且宛如融化脱落般的扁平偏绿皮肤,让人立刻联想到克理福多夫这个变形巨人——但疑似这栋建筑物瓦砾的废铁和不值钱零件,就像粗制滥造的盔甲般贴满了全身;而背后斜斜插着两三根弯曲的配管,和从头顶烟囱突出来的那些配管一模一样。
「对不起……」
那家伙用机械式的口吻说完后就往后退了一步。表情有一半都被金属板遮住,很难看出端倪,配上没有高低起伏的音调,给人冷漠无情的印象。
「所以我叫你不要那样无时无刻提高警戒,因为『那个东西』不像我这么危险啊!」
似乎明白自己很危险的鬃毛,用相对显得有高低起伏的少年声音,从头顶插口说道。
(这里是……)
他转头仰望四周的景色,整体而言已经严重生锈却仍持续转动的机器,老旧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这绝对不是现代技术的产物。他知道在别的地方,有一个景象非常类似但规模更大的都市。那是过去战争爆发之前,石化资源仍然丰富的早期文明时代技术所留下的建筑物。
「『最初的电台塔』……?」
「嗯,你果然知道,是有人这样叫它,没错。」
仰望夜空,便可以看见设置天线的高耸铁塔,穿过覆盖在头顶由配管群所组成的天花板,巍峨矗立着。这是他从火车上看见的海市蜃楼真面目——
这是战争刚结束的那段期间,那栋被称为「最初的电台塔」的建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