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幽谷之风呼啸而过 第五话 久远古老的音乐歌词

很久很久以前。

虽然顶多是几十年前的事,但它却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它曾经有一位饲主。

饲主帮它取了名字,虽然字词感觉有点奇怪,发音也不是这颗行星上的人类语言所耳熟能详的。但饲主说,那是从非常非常古老的一节乐音拮取下来的。

那是来自不同行星的音乐,据说是比拓荒时代还要更早的母星音乐。

饲主说转换成现今的语言,就是鬃毛的意思。

在此之前,它一直讨厌自己脖子上那圈直挺挺的怪毛,但有了这个名字之后,它就开始喜欢自己的毛了。

因为一首古老的音乐歌词而取名为鬃毛。

不过比起这个名字,它更喜欢饲主跟它说明时的声音。

它、饲主及饲主的助手,三人在行星上四处旅行,教导许多人音乐的趣味所在,并推广许多音乐。

但是有一天,一群手持武器的白色人类袭击他们的住所。

他们奋力抵抗到最后,并且逃了出来,但受伤的它和饲主助手没多久就死了。虽然饲主的胸部也受了重伤,却把自己破裂的心脏碎片分给了它和助手。

事后回想,这真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它和助手身体里的血液沸腾,皮肤起水泡后开始往上翻,使它痛得在地上打滚,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天还是几星期。挨过这痛苦后,它变成了畸形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而失去理智、嗜血成性的它,吃了饲主一半的身体。

若是以前,拥有永不磨灭生命的饲主,应该不会因为这点伤势就死去,但是失去半颗心脏的饲主不同以往,从此无法再生。

饲主留下变得怪模怪样的它们,就这样走完了这一生。

和饲主之前长到可称为永恒的一生相比,这种死法实在是太过于草率了。如此冷漠的辞世令人欲哭无泪。

仿佛沸腾过的细胞融化后变得干燥的挛缩皮肤,以及关节突出的弯曲变形手指——这名奇妙装甲男的手,让他联想到还不算太久以前记忆的克理福多夫的手,内心感到一阵刺痛。装甲男自称曾在已过世的电台台长麾下担任助手,虽然他的手看起来很笨拙,但却灵活地握着螺丝起子,以熟练的动作摸索着分解后的收音机零件。

矗立于地走船甲板中央的铁塔——电台的二楼应该就是所谓的播音室,房间内放置着巨大的机器。

「若使用这里的零件,就可以把老旧的电路板换掉,但我觉得这对你们来说是无意义的事。」

低头看着收音机的助手抬头说明,他说话非常有礼、流畅,但音调缺乏高低起伏,有些地方甚至混入机械式的浊音。有别于鬃毛独特的音调,是另一种让人感觉不太一样的奇妙说话方式。

电路板故障而导致部分记忆出问题,这和他预测的一样。不过下士的灵体已经完全依附在电路板上——也就是说更换电路板后,虽然能修好收音机本身,但下士的人格可能将无法成形。

「还有其它方法吗?」

「也可以保留现在的电路板,只将坏掉的电路连接起来,但这只是暂时延长寿命的办法吧?不久之后,电路板还是会到使用年限。」使用年限——当助手说出这个名词时,他感到房间外有人屏气凝神,但随后那感觉立即消失,所以他也没说什么,决定暂且不管。音调平板的男人声音继续说道:「我个人认为……就这样不要动它比较好。」虽然是不带感情的机械式音调,但潜藏在言语背后的意念却意外感觉像个人类。其实他本来也是一个普通人吧?听他说话时慢慢可发现,他机械式的说话方式,是因为他喉咙里嵌入了一个类似辅助发声器的零件。

哈维当场无法做出结论,用掺杂着叹息的低沉声音说:

「……让我考虑一下。」

「没关系,我先把它组合起来吧?」

「麻烦你了。」

助手继续默默地作业。

他从房间门口看着没有灯光的通道,从房间透出来的昏暗灯光在暗灰色地板上投下一道长形光线。黑色动物慢慢在微暗中移动着,琥珀色的右眼看了他一下后,似乎不想加入这个沉重的话题,便将头转向另一边,四肢灵活地爬上墙上的铁梯,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而方才鬃毛的所在位置,现在则有一名略微低头、靠着门边墙上的瘦小少女。

「你都听到了吧?」

哈维对琦莉说,但她仍低着头,背部用力地抵着墙壁,仿佛要陷入墙内般不发一语。自从在山谷入口发生那件事后(……掌掴事件),琦莉虽然不再逃跑,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看哈维一眼。之前谈过的话题也就这么搁置着。

哈维反而提出埋在心中的另一个话题:

「琦莉,我觉得就让下士维持现状吧。」

琦莉的肩膀微微摇晃着,只一瞬间抬起头,像是责备哈维似地看了他一眼。但随即又低下头,仍然什么也不说,哈维也只能独自继续说下去。他要说的就是他在火车上一直思考的问题,正因为他发现这次旅行的目的根本形同消失,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他把手撑在琦莉头顶的墙上并靠了过去,对着黑色的头顶思考着该说些什么,然后缓缓道出。可能一半也是为了在自己心中整理思绪,想办法让自己接受事实。

「那个……一开始,我们旅行的目的,是要带下士去墓地吧?就是那个位于东贝里,沿着铁路定、穿过隧道后,可以在那个废矿坑中看见高塔的地方。所以,既然空出了很多时间……」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沙哑,连他都发现自己平时不会像这样慎选语词说话,但感觉不知是在针对什么辩解似地说了一大堆话。他吞了口口水,然后又重新说道:「我们三个人再回一次东贝里,这次把下士埋葬起来好吗?」

哈维话说到此便打住,稍微等了一下。琦莉仍然执拗地沉默着,他打算在琦莉有所反应之前一直等下去。过了一会儿后,琦莉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

「……不可以没有下士。」

她仍低着头看着鞋尖,只是嘴里这样嘟囔着。

看来似乎无法说服她了,再这样下去,连哈维都可能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逐渐丧失信心,最后他决定就此打住。

他独自来到甲板上休息顺便抽根烟,在电台四周稍微走了一下。

「好冷……」

虽说冬天已进入尾声,但夜晚的峡谷空气仍冷得刺骨。随着宛如野兽嚎叫的风声,强风一瞬间就将香烟升起的烟吹走。

移动电台在峡谷里以较为缓慢的速度前进,但发出的石化燃料引擎声仍嘈杂地敲打着耳膜,车轮碾过岩石表面的震动也不断从脚底传来。甲板上能看见的光源仅有船头照向行进方向岩壁的圆灯,和一部分朦胧浮现于狭窄夜空的月亮。构成这栋移动电台的几个烟囱状建筑物、横跨在头顶的配管群,以及穿过的左右两边峡谷岩场,则在微弱光线下浮现淡淡的轮廓。

战争结束后的二十几年之间,他曾听说过有一个游走行星各地城市,是目前游击队电台前身的移动电台——「最初的电台塔」。现在散落于行星各地的游击队电台,并非是由一个电台整合运作,而是各个电台热心从事活动,各自累积自己的发展经历。但若回溯历史,会发现他们最原始的前身就是「最初的电台塔」。

但是经历了战后二十年的活动后,「最初的电台塔」因为教会的镇压而瓦解,变得支离破碎开始逃亡,从那之后就下落不明。

他没想到那座移动的电台塔居然会隐身于这个峡谷中……「不过我们并不是躲避。」刚才鬃毛曾解释过。以前他们是在比西北遗迹更西方的偏僻地区,一步步地往东边移动,这几年才停留在这个峡谷里。这和南方镇上开始出现海市蜃楼的时间一致,错综复杂的岩棚形成光的折射,而造成实体所在处以外的地方出现海市蜃楼,并引发镇上议论纷纷。电台塔来到峡谷入口的附近后,就出现了海市蜃楼,再加上电波混入游击队电台的频率,下士在火车上瞬间接收到的,应该就是这个声音吧?

真正还在运转的只有设置天线的中央铁塔和地基上的电台,其它建筑物虽然仍保留原形,不过内部似乎已变成废墟。他在铁塔四周散步时,随处可见铁柱根部和电台墙壁上留有残酷的袭击爪痕。教会兵,而且可能是「不死人猎人」的碳化枪造成的。表面上的目的可能是镇压游击队电台,但真正目的是那座电台所拥有的石化资源结晶吧?

这座以烟囱状的塔为主体的移动式建筑物,不同于现代建筑物的风情,听说是战前的早期文明时代所建造的。据说现在仍在运转的战前技术,仅剩首都的机械都市,不过这里勉强残存一点点。电台的正下方,相当于砂船船体下层的部分,有一个具有战前石化资源结晶的动力炉。他试着将意识转向那个方向,虽然与充斥甲板上的引擎噪音难以辨别,但和自己体内的「核」好像产生了微弱的共振。

他仰望着铁塔顶端,同时用手触摸其中一根支柱,旋即将视线移到手上,厌恶地瞪着自己那只关节突出的手背咂了咂舌。

……就算是反射动作,自己怎么会对琦莉动手呢?在动手之前,为什么不好好跟她谈呢?

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哈维认为她应该不是有意这样说的,可能只是因为闹别扭,不多加思索就脱口而出了。不过即使如此,她是这么不顾周遭的孩子吗?虽然总是很固执,但大致还是懂得看场合,然而现在却好像被一堵不透明的墙给遮蔽了,让人搞不懂。

他紧握摸着铁柱的手,举起手臂想要殴打眼前的铁柱出气时,头上传来了类似奚落的笑声。

「别做傻事,手可是会断的喔!」

笑声停止后,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他就这么举着拳头抬头一看,一只黑色野兽的身影从铁塔的中层往下俯视。它把后脚攀在铁梯上弓起身体,那张狗脸却做出人类的表情诡异地笑着,让人觉得恐怖。从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就能感觉到同类的气味——隐约明白它身体中心也有「核」。虽然无法清楚看见,但就像透过温度示波器看见热能反应的那种感觉。不过,虽然看见带着热气的那东西,形状却不是完整的球形而像是变形的碎片。

哈维咂了咂舌后将手放下,「咳咳……」他边咳边将手放在左侧腹上,轻轻弯下身体。从衣服外面就可以感受到肋骨的触感,压着侧腹部的那只手也比以前削瘦许多,关节和血管怪异地浮现出来。

这是他本来的面目……这只野兽曾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里。它说的没错,自己本来早就应该已经变成木乃伊了,甚至超越腐烂死尸,和那间屋子里的女主人一样化为白骨。

他抬头瞪着铁塔,改变话题。

「你从真正的不死人那里得到了『核』……吧?」

「对,就是这里的台长。」

不过他已经死了——鬃毛若无其事地补充说道。

死了——虽然说得简单,但若非相当严重的事态,一般不死人不可能轻易死亡。换句话说,事情并不简单。鬃毛得到了「核」的碎片,也就是说那名不死人的心脏也只剩下碎片了——不完整的状态,通常是无法发挥不死性的功能吧?和自己一样。

「喂!如果那个女孩比你先死,你要不要也把心脏分给她?」

鬃毛裂到耳朵的嘴巴往上扬,以冷笑的嘴形问道。对于这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哈维生气地挑起眉毛。「我是开玩笑的啦!」明明是四只脚的动物,却做出缩着肩膀的动作,立刻收回自己说的话,这时又莫名像狗一样收起耳朵。虽然哈维还有事情想要问它,但它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保持着那与其说像人,感觉更像是妖怪的笑容,慢吞吞地往后退,与影子同化后消失在铁柱后方。

在黑暗的那一头,它最后的低语声被引擎声所吞噬。

「可是说不定,她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当他回到电台想进入二楼的播音室时,发现旁边的小房间传出声音。本以为琦莉已经睡了,感到有些惊讶的他从门口向内看,没有灯光的小房间角落有张简单的床,躺在上面的少女黑发,从毛毯边缘流泄而出。

「第一次遇到下士和哈维时,我才十四岁。在东贝里车站,当时我穿着寄宿学校的制服,全黑的制服、黑皮鞋、侧背包还有一张臭脸……感觉像魔女见习生……」

仿佛说梦话般的细微声音,似乎是和放在枕边的收音机说话。像是在说她最喜欢的故事一般,一字一句地说得非常谨慎。

听着听着就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那名十四岁的少女。全黑的制服、黑皮鞋、侧背包还有一张臭脸——哈维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当时自己确实对她很冷酷,现在回想起来反而会觉得不好意思。

「……还有下士因为贝佳的恶作剧而生气呢!当时还大发雷霆,真是恐怖。」

『贝佳是谁啊?』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过已经不在了……还有我们坐火车去了好多地方,还去坐了『砂之海』的船,下士还一直抱怨进砂了。」

『嗯,俺想不起来了。』

「哈哈……是吗?」

对于说话口齿不清的收音机反应,琦莉的笑声显得有些落寞。

「还有,下士和哈维曾经吵架吵得很严重喔!」

『欸?俺应该不会和主人吵架吧?』

「啊哈哈,以前的下士总是和哈维吵架喔,不过几乎都是下士在生气。」

『俺不相信,俺怎么可能讨厌主人?』

「不是啦!下士,虽然过去你总是对哈维唠叨,可是其实你很喜欢哈维。」、『你不要用过去式嘛!』下士发出掺杂着噪声的抗议,「说的也是呢!」琦莉也笑着回答。

「对啊,你现在也一样喜欢他呢,下士。虽然你忘记以前的事,但是只有仍然喜欢哈维这一点一直没忘记呢……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谢谢……」

一时之间沉默了下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在昏暗的空气中响起后又消失。把脸埋进毛毯里的琦莉发出模糊的声音继续说道:「下士,我想起来了……虽然现在的下士过得很快乐,但这样不行喔!对不起,我居然说出了这种话,可是现在的下士太糟糕了,拜托你要像以前一样守护哈维……」

糟了。

他压抑不了突然涌上的情绪,连忙躲进了门后。背靠着墙坐下来,用手掌捂住嘴巴,把呼吸和情绪一并吞下。因为勉强吞入太多空气,肺部感到刺痛,但比起来心脏更痛……早知道就不要偷听了。

仔细一想,琦莉从十四岁到现在都没改变,她总是很直接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他应该感到高兴的,然而心情却更为沉重。若她再不多注意周遭的一切,以后可能会完蛋。自己不可以成为琦莉的世界中心,因为若真如此,他哪里都去不了,而且也无法丢下她了。他不禁想问: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那你该怎么办——

他就这样抱着头好一阵子,停止思考。因为听见逐渐靠近他的金属类脚步声而抬起头,眼前站着挛缩皮肤上贴满金属板的男人双脚。

「你不要紧吗?」

「……啊,嗯。」

哈维摇摇头回答,略微摇晃着站起来。装甲男抓住他的手臂,协助他站起来。

这时,门内已听不见喃喃的低语声了。他往房内一看,毛毯表面随着安静的呼吸声上下起伏着。他蹑手蹑脚悄悄靠近,俯视着把毛毯拉到鼻子上,裹在毛毯里睡觉的少女脸庞。双眉之间微微皱着,表情算不上安详。

枕边的收音机传出些微噪声,随后便听见男人压低的声音:

『主人。』

「嗯。」他已经懒得反驳主人这个称呼了,像往常一样回应。

『你能帮我修理吗?电路还连接得起来吗?』

他感到有些意外地将视线从少女的脸庞转向收音机,因为他没想到本人会提出要求。完全不自觉自己已经产生记忆障碍的收音机,最初对于修理自己的事宜漠不关心。

想了几秒钟后——

「……我不赞成。」

现在他的想法仍然没变。站在门口守护的装甲男接着说道:

「只能勉强接起来,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回复到最佳状态,保持现状说不定还能撑久一点。」

『俺想恢复记忆。』收音机用稍微强烈的语气打断。琦莉微微动了一下,收音机立刻将音调压低到只剩下噪声的程度。『……喂,俺不懂这女孩为什么这样死心眼,刚才听了半天,老实说俺还是不懂,所以俺也没办法对她说「不要担心」或「打起精神」。若是以前,俺应该会说吧?俺以前还比较有用呢!』

收音机的声音消失在噪声里,顿时沉默了片刻。

最后,因为连本人都这样说了,所以也没有理由反对,哈维叹了口气后点点头。

「……我知道了。」

垂下视线,嘴里又加了句「谢谢」。

「好舒服……」

早上走到外面,就连琦莉自己都有点讶异为何会这样喃喃念出感想。人类起床后,多少会恢复一点精神,与其说精神已经恢复,不如说经过一个晚上,强迫头脑重新设定,思绪回路尚未重新启动,所以似乎仍处于恍神的状态。

稍微散步片刻,让头脑运转吧。离开电台所在地的铁塔后,开始走到甲板上,四只脚的动物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可能是要保护她吧。

她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稍稍回过头。

「是哈维拜托你的吧?」

「没错。」

鬃毛简短回答,并威风凛凛地点点头。琦莉默默往前走,鬃毛也不发一语尾随在后。

早晨白茫茫的风吹走从谷底扬起的黄砂烟雾,移动电台慢慢从微幅弯曲的岩壁缝隙穿过,发出了类似砂船的模糊引擎声,但充斥在甲板上的并非砂船的螺旋桨声音,而是削过岩石表面的车轮声。

这栋电台整体可能是一座坟墓——她边走边眺望着四周,不知不觉有这种感觉。

从配管的缝隙间露出的狭小天空,射下一道砂色的微弱阳光,淡淡地照着宛如粗大烟囱的建筑物墙壁。在明亮的天空下,她又重新环顾四周,发现有几根烟囱遭到破坏已经崩塌,就算尚未完全崩塌的烟囱,壁面也半倒,上面还有被枪打穿的痕迹。这里的机器以前一定更有活力地运转着,但现在只有位于中央的电台屋顶上的几根排气管仍冒着烟。

穿过烟囱和烟囱之间,来到较为宽敞的地方,前方可以看见甲板尽头,而更前方则是被岩壁包夹缓缓向前蜿蜒的细长峡谷。排气管排放的浓烟拖着长长的尾巴,显示出经过的轨迹。她应该来到了相当于砂船船尾的地方。

带着烟雾的强风吹动着,拂乱她不断留长的头发。若再不剪,好像已经快留到两年前剪发前的长度了。

(不知为何不想变成那样,还是去剪吧……)

之前也曾考虑要剪,但最后觉得已经错过时机了。

她轻拂头发,抬起脸来,以单手压住头发的姿势,惊愕地停下脚步。

甲板边缘站着一道人影。感觉好像是一名比较年长,且体格强健的成熟男人。虽然不认识他,但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从船尾眺望着后方峡谷的男人突然转过头来,当琦莉以为他发现了自己而吓一跳时——

「喂!」

从背后传来轻松愉快的声音,又有另一道人影从琦莉旁边经过,跑向那个男人。这名男子比站在船尾的男人年轻很多,双手抱着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纸箱。青年摇摇晃晃地跑着,脚边跟着一只小跑步的黑色中型犬。

「您回来了啊,台长。」

「是啊,我回来了!快看,太好了,今天大丰收。」

相较于年长男人成熟稳重的口气,青年则发出孩子般的兴奋叫声跑了过去,并把抱着的纸箱放在年长男人面前。年长男人苦笑看着当场蹲下,迫不及待要开始翻搅箱内东西的青年。男人看起来虽然颇有年纪,但态度却毕恭毕敬,由此可知青年的地位可能比较高。

纸箱里好像装了几十张正方形的板状东西。青年一片片抽出来,并兴奋地解说着这张是什么,而另一张又是什么。

「我找到了一首非常好听的曲子。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本来以为没留下来,但找了找居然还有耶。这是我最喜欢的乐团最后一张唱片,嘿嘿,因为古董店的老板不懂东西的价值,所以几乎是免费,真是赚到了。」由于青年太过兴奋,滔滔不绝地说话,琦莉看着不禁笑了出来。「台长,你这样一直说,我也记不起来,等会儿我再一张张边听边记吧!」年长的男人有些困扰地微笑回答。

那是唱片……教区内的酒吧也有老旧的播放机。老板只有几张唱片,所以并不常使用(上一代老板好像收藏很多,但因为是禁止播放的音乐,所以全被没收了)。

「还有这个是令人期待已久,今天最推荐的收获呢!」

青年一个人兴奋地边说边抽出最后一张唱片,并一直用唱片戳着在一旁不可思议似地盯着看的狗鼻尖。可能因为它是一只狗,所以只能略微歪着脖子。全身上下都是短毛,但只有脖子那一圈毛又多又硬。那是一只看起来有点呆的长脸杂种狗,琥珀色的双眸在乌漆麻黑的身体里滴溜滴溜转动着。

青年对着可能无法理解的狗说:「很厉害吧?」随后将唱片的封套硬塞给它,并用手摸着脖子那一圈漂亮的毛。狗虽然对唱片不感兴趣,但却希望他能多摸摸它,便将脖子伸得好长。

「什么嘛!不是这样啦!你要喜欢这个,为了要让你听,我找了好久喔!这是很久以前的歌,比拓荒时代还要早期的歌,这里面有那句歌词喔!以前我曾教你唱过的,不记得了吗?

古老音乐的歌词……」

砰……

画面迸裂消失。

无论是青年、狗还是年长的男人,明明刚才还在那里,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泛白的方形石头,孤伶伶地竖立在无人的船尾尽头。

(墓碑……)

刚才的画面可能是镶在这个空间里的记忆吧……?

她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后,手背上有柔软搔痒的触感和体温。脖子上有着一圈鬃毛的漆黑怪异野兽,已经不发一语地来到她旁边,端正地坐好。

「刚才那个是……鬃毛的饲主吗?」

「是啊,他明明已经活了很久,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一开始是那名助手比较年轻,但不知何时助手已经显得比他苍老,变成了一位颇具威严的老头子。可是那家伙不只外表,就连内心也像个孩子。」

鬃毛从黑色的鼻子发出声音数落着,不死人全都是些孩子气的人吧,琦莉也不禁笑了出来。

「鬃毛果然是只狗呢!」

「随便啦,原来是什么动物都无所谓。」

琦莉最初遇到鬃毛时,它好像就是这样,不喜欢人家把它当作狗。鬃毛不高兴似地撇过头,在镇上被枪打到的后脚,已经被宛如大型鸟的钩爪大脚所取代,而尾巴仍然像岩狮。现在的样貌确实和原本狗的外型相距甚远。「在我吃进各种东西后,就连自己也忘记原本的长相了。」它说完后舔了舔舌,从嘴巴露出的舌头也像小牛舌头一样呈长筒状,不但不像狗的舌头,而且还染成了鲜血般的深红色。

琦莉将视线调回到眼前的墓碑。因为甲板是用铁板固定的,所以遗体应该不可能埋在墓碑底下,可能只是为了纪念那个人曾经住在这里而建立的墓碑。

「……愚蠢的家伙。」

少年的声音喃喃念道。

「把『核』埋在其它尸体上,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只要想一下应该就会明白,然而当时他却连想都没想。」

接着鬃毛开始说起以前的故事给她听。他们为了推广禁播的音乐和游击队电台,在行星各地旅游时,受到教会兵的攻击,鬃毛和助手受伤身亡,不死人饲主身受重伤,「核」也破裂了。饲主一心想要救鬃毛和助手,于是就把自己破裂的「核」碎片嵌入尸体里,心想或许会有救。等到他做了之后才明白这样会导致什么后果,因而感到十分惊愕。

鬃毛宛如吞下融化的铁一般,因为灼热与剧痛而在地上打滚。饲主抱着鬃毛,拚命压住它,然后不断对它说对不起。这种状态持续了不知多少几天,等到发现时,四周都已被血和肉块淹没……鬃毛咬碎了饲主的半边身体。

「……鬃毛你恨他吗?」

「不,我很喜欢他。」

率直且诚实的回答。

「那家伙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可是我不在意。我没料到的是……那家伙居然先死了。」

鬃毛断断续续说出最后一句话后,似乎觉得自己说太多了,突然闷闷不乐地沉默不语。

在此之后,两人默默地站在墓碑前好一会儿,白茫茫的风吹动着鬃毛脖子上的那一圈毛,轻抚过墓碑的表面。

泪水滑过琦莉的脸颊,扑簌簌落下。

「欸?」

鬃毛惊讶地发出声音。本来以为她只是垂下视线,但琦莉当场蹲了下去,把脸埋在双膝之间。「你为什么突然哭啊?是我说了什么吗?」鬃毛焦急地说并看着她。琦莉耳畔感觉到它的鼻尖和充满兽类气息。脸仍然朝下的琦莉摇摇头。

「我想要努力,也试着努力,但是情况一点也没好转,反而越来越糟,老是和他错过……为什么会那么不顺呢……」双膝之间的哭诉声听起来模糊不清。「我想要保护自己珍贵的东西,但越是努力却好像越是出错……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将来一定会后悔吧,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等、等一下,你跟我哭诉我也没办法,等我一下,我把你的主人叫过来。」琦莉发现鬃毛要转身,赶紧伸手抓住它的尾巴。「唔啊!」鬃毛惨叫一声。

「不要抓我的尾巴!尾巴……」

鬃毛粗鲁地摇着尾巴甩掉琦莉的手,无可奈何地在她四周绕了几圈后,背对着她坐下来,接着粗鲁地说:

「给你靠吧!」

「呜……」

琦莉把脸埋在鬃毛背上的毛里,强忍住呜咽。黑毛的表层像铁丝一样硬,但里层却比想象中柔软。琦莉把手环绕在鬃毛的脖子上紧紧搂住,她微微感受到这圈类似岩狮鬃毛的胸毛里,石头心脏碎片约跳动。

「它……」

助手说了一句他没听过的话,旋即打住,「……鬃毛,你是这样叫它的吧,那我也这样叫它好了。」重新用另一种发音说出来。

「我总算知道鬃毛为什么对你感兴趣了。」

「……?」

「可能是因为你和台长很像吧?」

「是吗……」

从对方说话的口气听来不像是在赞美。「我绝不会把自己的心脏埋入别人的尸体里。」他噘起嘴予以反驳,但助手垂下视线用焊接枪修理着细小的零件,看不出隐藏在生锈金属板后面的表情,他好像在做收音机用的辅助零件。

助手以推测的口气说出「很像吧」,可能是因为他拥有的生前记忆很模糊吧。反倒是鬃毛自从变成不死人之后,活过几十年得到了智慧,现在变成半个妖怪。和以前只是一只普通狗的时期相比,现在反而能更有系统地清楚了解自己生前的事。

清晨的微弱阳光从墙壁上一整面的大玻璃窗洒进播音室。隔着玻璃窗的外侧有一个原本应该也是房间的宽广空间,但墙壁和天花板崩塌后,直接暴露在户外。那里原本应该是放置机器的混音室,可能是崩塌后才将机器移到这间播音室。两层楼的电台建筑物里,二楼规划了可放置音响设施和足够两、三人生活的居住空间,一楼则是操舵室;相当于船体的地下室,则有移动电台的心脏部位,亦即动力炉和引擎机关。

想要寻找这座移动电台果然是正确的决定,他又再次对自己直觉的精准度感到佩服。助手看过后发现下士附身的收音机制造年份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古老,就算去西北矿山区,可能也找不到拥有修理技术的人及零件。

他很感兴趣地眺望着密密麻麻排列着转盘及旋钮的音响器材,并随意把玩着旋钮的强弱。「你可以摸,但是不要弄坏了。」助手委婉地叮嘱他,他也没把握摸了不会弄坏,所以就把手收了回来。

「你的那只手臂是……」

助手在作业台前继续修理收音机,并以平板的声音问道。他的视线落在哈维刚收回来的左手上,反转手背轻轻握拳,便可以看见骨骼和血管畸形地浮现,原因应该是那间屋子的女主人手里的石化资源碎片做成的戒指——石头碎裂的同时,周围的东西跟着受到影响,进而出现异常退化的现象。

「那只戒指所使用的结晶是很古老的东西,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到那个家族的,但至少是战前制作的。我还以为除了这座电台之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古老的东西了……」

根据这座电台留下来的知识遗产,战前早期文明时代的石化资源结晶,比战争时期制造的不死人的「核」纯度更高,内含能严重影响灵体的灵性物质。随着时代转变,埋藏在矿脉底下的那股能量逐渐流失,战后八十年的现在,采掘出来的极少量资源也几乎没有残存任何能量。但是战前的结晶甚至具有让死者暂时恢复生前模样的能量。

原来如此,这样就能理解为何那名女人虽然已经变成尸体,但仍能维持生前的模样了。不过戒指破碎的瞬间就会开始回复尸体原本的样子。

「你应该是受到结晶破碎时的『反作用力』影响,因为是非常小的结晶,所以不会造成致命伤。但若是处理不好,你可能就无法恢复原形了……还好你没事。」

助手解释说,那本来就不是什么具有破坏力的能量,对一般人根本没任何影响,但却可能会让「你和我们」丧命。还有另一股与将死者停留在生前模样反向的向量能量在作用——也就是让死者回复到正常时间洪流的能量。

(正常时间吗……)

他拿起凌乱挂在音响器材边缘的耳机,若无其事地把玩着,边和他聊天边专心修理收音机的助手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表情仍然被金属板遮住而看不到。

「你的『结晶』和我们台长的情况相同,我想你应该也有自觉,你的结晶已经急速迈向使用年限。我不知道还有几年,要不然你就平静过日子,说不定也可以拥有和人类差不多的寿命……」

过了片刻,助手不知为何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依我看,你并非过着能长生不老的生活。」

「……」

哈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言词,把头撇过去避开这个话题并顺便戴上耳机时,助手又低头开始作业。「……请你多加保重自己的身体。」最后传来喃喃低语声。那感觉不像是在对哈维说,反倒像是说给他以前的上司听。

他从电台的屋顶后面爬着作业梯登上铁塔后,来到大约中层左右,有个四周被栏杆包围的简单瞭望台。这里风势很强,但他并不想要爬到屋顶,便无精打采地决定在那里休息。

他背着风点燃香烟后,重新隔着栏杆眺望风景。矗立在左右两边的岩壁,以及电台屋顶排气管排放的灰白色浓烟,还有自己叼着香烟的烟慢慢往后方流逝。虽然这里只是中层,但因为这是比其它烟囱高很多的铁塔,所以可以俯瞰周围的烟囱及甲板上的情况。

当他正靠在栏杆上茫然地眺望着风景时——

铿……

他突然抬起脚踹了一下着栏杆的支柱,瞭望台因为受到撞击力,开始产生摇晃。声音和震动可能会传到下层的电台,但琦莉刚才已经到外面了,不用担心会被发现。他想要再踹一次,但因为第一次踢时脚就传来痛楚,于是罢手。

「搞什么嘛,现在还说那些……」

他以一半身体探出栏杆外的姿势,无力地靠在栏杆上,独自发起牢骚。

要不然你就平静过日子,说不定也可以拥有和人类差不多的寿命……

人类的寿命?

他并不冀望能平凡地走到生命尽头,平和地死去,而且他觉得自己也没资格。下次的首都之行,他本来就不打算回来——事到如今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不会因此动摇……但这也代表,他必需舍弃平凡生活然后平凡死去的选项,亦即舍弃和琦莉在同一个时间洪流中共度人生的选项。琦莉如果知道了……能说服她吗?

(应该说不出口吧……)

他要去首都。不过现在这种状态下,不能丢下琦莉。这全都要怪他。因为自己一直犹豫不决,无法决定之后的事情,使得状况变得很棘手。

当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死的时候,却死不了;然而当自己变成濒临死亡的状态时,又说自己还不能死,这到底是怎样!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行了,先不想这些了)

除了内脏的异物感使然,想着想着他又想吐了。如果再继续思考,他可能会失控。他甚至开始想,若就这样真的跳下去,说不定还比较轻松,但感觉这样反而更糟。最后索性让嘴里叼着的烟冒出的烟进入脑内,让头脑一片空白。

……噜……

空空的脑袋里突然听见微弱的声音。或是说本来就一直听到,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噜噜……噜。

虽然混入严重的噪声而难以听见,但拥有缓慢波长的旋律正随着风一起轻抚他的后脑勺。他慢慢抬起头并回过头看,设置在头顶支柱上的喇叭正以极小的音量流泄出音乐。能烘托出低音的中板曲诟充斥在甲板上,弦乐器的单调乐音被风带到峡谷底部。

出口尚远,即使想折返但入口早已没入深不见底的山谷。电台排放出的灰白色烟雾和弦乐器乐音拖着长长的尾巴,继续在谷底缓慢前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总之……即使她心里不愿意,但仍得为了作出结论继续前进。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音乐,琦莉抬起埋在鬃毛背上的头,虽然从未听过,但却是悦耳舒服的曲调。鬃毛不知为何很高兴似地抽动着耳尖,把耳朵朝向那个方向,琦莉明白这可能就是「鬃毛之歌」,也轻轻闭上眼睛倾听音乐。

部分旋律仿佛有根弦卡住般,变得非常不流畅。音程明明很低,但脆弱、虚无缥缈的感觉,却更胜于稳重感。

虽然不是很美妙的旋律,然而不知为何却非常触动人心。

「真是一首很棒的曲子……」

琦莉边听旋律边喃喃自语。虽然并不是它作的曲子,鬃毛却很骄傲地抬起鼻子说:「是啊。」

脖子那一圈黑毛反映着射入峡谷的细微阳光,就像真正的岩狮鬃毛那样金光闪闪。微风吹拂着脏污纠结的鬃毛,那只邋遢的动物用力张开细瘦的四肢,站在荒野的岩山顶端。唯有琥珀色的眼眸没有失去生命力,瞪着眼底的大地,镇定猎物——那是琦莉记忆中的那只岩狮、这颗行星上万兽之王的身影。

琦莉转头仰望音乐传来的方向,发现位于上风处那座高耸的铁塔正中央有道人影。看起来和鬃毛一样让人联想到岩狮鬃毛的红铜色头发,被风吹拂着,眼睛则看着与船尾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行进方向最前方的那个峡谷出口。他到底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从这里无法窥知他的表情,或许并不只是因为距离太远。即使看着相同方向,那双红铜色眼眸所凝视的终点,可能和琦莉内心期盼的不同。

虽然一直以来都是一起旅行,但是他们眼里所看到的终点,应该完全不一样吧。难道他们走上了两条毫无交集的铁轨吗?琦莉真希望并非如此。

穿过这个峡谷时,我们还会继续旅行吧?若要继续往前,今后该何去何从?我们应该仍走在相同的铁轨上吧?

她凝视着峡谷的前方,在脑海里描绘着遥远彼方应该能看到的出口光线,又长又黑的峡谷终点,从左右矗立的断崖悬壁缝隙间,射入一道细细的光芒——仿佛象征着无法看见旅途终点的不安,微弱地从空中垂下并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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