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死者长眠于荒野(上) 向巧克力棒墓碑默祷

第一话向巧克力棒墓碑默祷

自己从十四岁开始旅行至今,究竟在火车上度过了多少时光呢?虽然旅途中并不全然是开心的回忆,但却从来没有想要打道回府的念头。或许他们之间不常交谈,但对琦莉而言,他们在这个四人包厢座位中,聊了好多、好重要的事。不过他们都不太擅长聊天,所以通常也不是聊得很起劲,甚至偶尔还会吵架。在这个小小的厢型空间里,包含这种有时显得莫名尴尬的气氛在内,都让她觉得珍贵不已。

今天之前一直如此,没有一样东西是多余的。

可是……

但是、可是、话虽如此……

今天笼罩整个包厢席的紧绷气氛,大大刷新了之前的纪录。

琦莉坐在自己的固定座位,也就是包厢席靠走道的座位上,将双拳僵硬地放在膝上,低着头眼珠朝上瞪着自己对面的座位。她也知道自己的双眉已经皱成一团了。

为什么这个人要坐在琦莉的正对面呢?

之前的旅行中几乎都是空着的座位,今天却坐了一名乘客。

他穿着与第一次出现在琦莉面前时同样的黑色长神官服,原本有如夜空的深蓝灰色眼眸,存窗边射入的阳光映照下,变得像是亮灰色。那家伙似乎毫不畏惧琦莉的扑克脸,笑容满面、心情愉悦地坐在那个座位上。

我是来自首都的交班使者,请多多指教——昨天这家伙与交班的监视人员一起过来向琦莉他们打招呼。不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轻薄笑容,和没特色的神宫服非常相称,所以琦莉一时之间并没有认出这个家伙,差点被蒙骗过去。

「您有什么指教吗?大小姐?」

那家伙神色自若地避开琦莉露骨的不信任目光,装傻地反问。琦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假」神官隔壁,亦即琦莉斜对面座位的乘客,也不时飘来不悦的眼神。

与隔壁的神官一样有着瘦高身材的红铜色头发青年,像是被挤到窗边似地缩着身体抽着烟。虽然两人都很瘦,但因为个子高,并肩而坐时空间就显得很狭小,彷佛前方就是墙壁。其实这辆矿山火车的车厢座位原本就比一般的旅客用车厢稍窄,但更严重的是,这两人本来就水火不容,即使只是肩膀稍微碰触,可能就会真的相互厮杀。

坐在窗边的青年撇过头咬烂烟屁股,想要让自己心情平静地无视于身旁男人的存在。然而他左眼下方的皮肤从刚才开始就不断抽动,现在那一带的血管几乎要断裂了。而他身旁放在窗边的小型收音机,则不断噗嗤噗嗤地吐出威吓的噪声。

「唉呀!真是令人惊讶耶,我没想到琦莉居然是那位席格利大人的千金啊!」

即使所有人都毫不留情地摆出不欢迎的态度,但「假」神官约雅敬仍不以为意,始终维持着好心情。

「什么千金……不要这样叫我。」

「嗯?为什么?」

「又还不确定我就是他女儿。」

约雅敬听到她低声的回答后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噗哧一声不屑地笑了出来。倍感生气的她,脸变得越来越臭。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这是对方自己说的吧?妳只要心怀感激地打着这个名号就好了啊,这样就能提高妳的身分地位吧?对了,那我来反钓金龟婿好了,琦莉,妳今年几岁?」

「咦?」

本来这是一个可以相应不理的问题。但是琦莉却不知不觉有所反应,她不是对着提出问题的那个人回答,而是以充满疑惑的视线看着斜对面的座位,接着小小声地说:

「今天……满十七。」

「今天?」

回问的人是约雅敬,但她知道在窗边托着腮的哈维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而且还轻轻眨着眼睛。琦莉看着他的侧脸,略微点了点头。

大陆北方的春天比北海洛的春天还来得迟,但今天,在日历上是最后一天吹冬风的日子——也是祖母替她选的生日,琦莉的第十七次生日。

「十七吗?妳长大了呢……OK,十七,对我来说毫无问题。」

「问、问题是指什么?」

约雅敬笑容满面地说着令琦莉不解的话,还站起来往她旁边的座位移动,使得琦莉的姿势变成了被挤向靠窗的座位,膝盖和对面的哈维碰撞(她好像听见哈维的太阳穴附近发出奇怪的声音,难道是她心理作用)。约雅敬把手肘靠在全身僵硬的琦莉头顶椅背上,靠了过来。

『喂!你这家伙!离琦莉远一点!』

收音机已经忍无可忍地插嘴说道。

噗嗤。

这次真的听到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哈维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琦莉他们也停下动作,转头仰望。只见哈维大步跨过他们的脚(虽然没看清楚,但约雅敬的脚可能在踢动),不发一语地走到通道上。因为椅背挡住的关系,从琦莉的座位看不到通道后方,但她听见「哇啊!搞什么!」、「不要!还给我!」等叫嚷声,哈维强拽着在车厢后方待命、监视的教会兵腰际,立刻走了回来。

他的左手拎着一把没有刀鞘的军刀。

红铜色的右眼和暗褐色的左眼完全固定不动后,双眼深处闪烁着危险的黑色光芒。接着他将军刀高举过头——

「等一下,艾弗朗,很危险耶!」

「呀!」

琦莉和约雅敬赶紧将背部靠向椅背,身体往下缩。军刀刀尖发出高亢的声音,刺进几秒钟前约雅敬头部的所在位置。

「等、等一下,你要冷静!」

「我替你这家伙腐烂的脑浆挖一个通风孔,让你换换气可能会比较好吧!」

『喂!快上!哈维!快杀了他!』

「你们两个别吵了!怎么连下士都……」

想要将军刀刀尖刺进约雅敬头顶的哈维,和徒手抓住刀刃推回去的约雅敬,双方势均力敌;而收音机则是不负责任地在一旁煽动。被哈维拖过来的士兵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就在快要演变成琦莉一人无法平息的大骚动时——

插图010

「真吵!」

赫然传来带着压迫感的低沉怒吼声,让所有人的动作不禁停了下来。

一名身穿被煤烟熏污的连身工作服、身材矮小但体格健壮的老人,单手举起长柄铲子,站在通道前方。就连在座位上扭打成一团的哈维和约雅敬,也稍稍缩起身体看着老人。

「你们这些小毛头!谁敢在我的火车上撒野,我就把他丢出去!」

他对着所有人怒吼,不分一般乘客、神官还是教会兵,没半个人吭声。车厢内鸦雀无声,老人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慢走回通道上。

把铲子扛在肩上的老人,那有棱有角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火车头,车厢门被粗鲁地关上后,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所有人都放心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失去了杀气,只见哈维推开约雅敬后站了起来,并把军刀塞回给士兵。士兵一脸惊讶但也松了口气,把军刀插回自己的腰际。

(没被发现……)

以极为不自然的姿势贴在椅背上的琦莉,一下子全身虚脱地瘫坐在座位上……她刚才赶紧遮住椅背上被军刀刺入的痕迹。若被发现,所有人一定会被那名火车驾驶员扛起来,一个个丢出车窗外。

「真是可怕的老头,他对我们有什么不满啊!」

趁机赖在琦莉旁边座位的约雅敬耸着肩说。「你这家伙不要说什么『我们』!」不想被他当成同伴的哈维立刻提出抗议;约雅敬却只把这严正的抗议当作耳边风。

「琦莉,妳想要什么?」

「欸?」

「想要什么东西?今天不是妳生日吗?」

被约雅敬突如其来的一问,让琦莉吓了一跳;但他看起来像是笑容满面地等待着琦莉回答。琦莉一时之间满脸呆滞地愣住,随后才突然皱起眉头。

「不、不需要。」

「不用客气,凭我们俩的交情。」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交情。「那我就送妳巧克力吧。」

不知约雅敬为何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只见他从神宫服的怀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哈维也立即揪住他的衣领。「你过来一下,过来!」、「啊?搞什么嘛!不要打断我和琦莉快乐的谈天。」约雅敬就这么维持着把巧克力递给琦莉的姿势,被哈维从领口拖着离去。两人的身影随后消失于后方的车厢门,留下琦莉一个人在座位上,无所适从地看着窗边的收音机。

『两个男人要做个了结吧?』

收音机又说出不负责任的话。

这是连结「西北矿山区」和「首都」之间,沿着北边山脉修筑的山岳铁路。一般旅客几乎不会走这条路线,琦莉他们却坐上了载运石化资源的货运列车。最前方是火车头,接着是两节载运矿坑矿工、构造比一般的旅客车厢简单的厢型载客车厢,其余车厢全都是货运车厢。至于那位担任这列火车驾驶员的老先生,琦莉不记得有做什么惹恼他的事(至少琦莉没有),但是他是一个怀着明显敌意的可怕老人。

今天这辆火车没有载运矿工,两节载客车厢便被包了下来,第一节车厢被琦莉等人(主要是哈维)悠闲地使用着,负责监视的士兵们则在第二节车厢待命。监视的士兵共有四人,他们会轮流推派一人,站在第一节车厢后方的车厢门前,紧紧盯着琦莉等人的一举一动。

还有另一个人。琦莉不记得有人允许,但那名神宫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进了琦莉他们的包厢席内,也不知是真是假——很可能是骗人的吧,他自称是和刚才先行撤退的使者神宫交班的人员。

(让那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没有问题吗?)

他们可能又会扭打成一团……琦莉不安地望着哈维和约雅敬消失的车厢门时,刚好与独自坐在车厢门旁包厢席的监视人员四目相交(就是刚才被哈维夺走军刀的年轻教会兵)。监视人员似乎很畏惧地将视线移开。

唉!就算被敬而远之也莫可奈何……那是因为琦莉现在的身分。

据说教会最高机构。长老会第十一大老席格利-禄就是琦莉的父亲,他们以(好像)被捕的贝亚托莉克丝为诱饵,邀请琦莉去首都。不过感觉上琦莉他们是被带去的,但就结果而言,他们是以反胁迫的形式,让对方答应保证他们去首都的这一段路能自由行动。虽然有人监视,但他们是以自己的双脚前往首都。哈维可能在脑袋里盘算了很多事情,表面上并未表现出急进的态度,选择了比较悠闲的旅程而来到这里。不过这里似乎没有可供观光之处,只能顺路经过寂寥的矿山城镇。况且不论到哪里,监视的教会兵都如影随形。

当哈维决定不理会监视的教会兵后,似乎就真的完全不在意他们了,他一如往常地随意行动,使得监视人员们焦躁不安,受尽折腾。其中有一、两次,他故意假装要甩开监视,让监视人员手忙脚乱。当哈维做这种恶作剧时,虽然仍面无表情,但感觉得出来他相当开心。

他要把这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旅行,将每一天、每一天都牢牢刻在记忆里。

「未爆弹?」

「对,西贝里地底下挖出了好大的未爆弹,听说已经运到首都动力塔了。」约雅敬靠着连廊扶手,嘴角露出一抹轻薄的笑容。「因为这样,首都变得有趣多了。」

西贝里地底下挖掘出未爆弹,那一定是他听说埋在南西贝里游乐园地底下的未爆弹。那股如同围绕着游乐园周边的强力磁场,具有活化灵异现象的作用。若直接被带进了首都,应该会出现比西贝里更强的灵异现象吧。那里本来就是聚集很多亡灵的区域——因为那座都市建造于过去流放星时代的囚犯墓地上。那些被隔离在实验室里的不死人复制品,也可能会受到磁场的影响。

「以上,是我特别赠送的免费情报。」

和一脸贼笑地说话的约雅敬面对面,点燃香烟的哈维只是靠着另一边的扶手,半瞇着眼睛看着他。

「你真正的目的是?」

「你是指什么?我单纯只是想和琦莉小姐做好朋友。」

「胡说,你只是想对我的东西下手吧?」

「你少臭美了。」

「……」

哈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咂了咂舌移开视线,撇过头去抽烟。

不断往后方飘去的灰白色烟雾和车轮的噪音,正好填补了两人之间彼此不合的气氛。这条单线铁轨沿着山脉斜坡的狭窄岩棚而建,从没有屋顶的连廊可以直接眺望车外景色,靠山的那边是岩壁斜坡;靠山谷的那一边则是断崖绝壁。若他们两人开始打斗,可能会有一方(甚至双方)轻易跌落谷底。

「琦莉真的是那个叫做席格利什么东东的女儿吗?」

「就我所得到的情报,席格利-禄派出使者接回他失散的女儿这件事是真的,所以我利用这个机会,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

约雅敬说起话来抬头挺胸,不知在得意什么。哈维沉默了片刻,吐出的烟随着车轮的噪音飘向后方。他脸上浮现一抹冷笑,瞪着站在对面的男人,压低了音调说:

「约雅敬,你把席格利-禄……」

无法关紧的车厢门嘎答嘎答摇晃着,脖子上挂着收音机的琦莉从门缝探出头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承受了两个男人由高至下同时盯着看的视线,让琦莉不禁缩起了身子。

「啊,你们没有吵架啊……」

「吵架?唉呀,我们感情这么好怎么可能吵架呢?是不是啊,艾弗朗?」

「谁和你好啊?」

约雅敬用单眼对琦莉眨啊眨着,并说些虚情假意的话,让她感觉全身发冷。「你走开!」、「是你自己拉我过来的!」哈维甩脚把约雅敬赶走,他也只能不满地耸耸肩,准备经过琦莉身边往车厢内走。当他和几乎贴在门边的琦莉擦身而过时——

「来,给妳。」

硬是把巧克力棒塞到琦莉手上(举动不着痕迹,完全不给琦莉拒绝的机会)。

「我说我不要……」

「没关系,妳拿去啦!」

琦莉想要塞回给他,但他的手已经拿开,让她握着巧克力棒的手在空中挥舞着。

「反正那个木头人也不会准备什么礼物。」

「啰嗦!快滚啦!」

约雅敬露出一抹冷笑后消失在车厢内,连廊上只剩下自己和不知所措地拿着巧克力棒愣在原地的琦莉,不知为何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反正自己什么也没准备,不过那家伙为什么会有巧克力?他明明不吃巧克力的,一定是拿来做诱饵的。

「这个,丢掉比较好吧……」

琦莉小小声地说,视线游走于连廊左右的她,似乎在找可以丢弃的地方。

「妳吃吧,应该没有毒。」

「欸?嗯。」

她的视线落在手里紧握的巧克力棒上,点了点头,但眼睛仍朝上看想要窥视哈维的表情。「妳过来这里,坐下来吃。」叹了口气的他将扶手当作靠背,一屁股坐在连廊上,并以视线指示自己身旁的位置。走过来的琦莉抱着膝盖,坐在他隔壁。

哈维用眼角余光看着撕开包装纸后、咬下一口巧克力棒的琦莉,接着抽着嘴里的香烟。

(西贝里的未爆弹……不见了吗?)

他的另一只眼睛追着远方缓慢流过的山麓景色,刚才听到的讯息在脑海里苏醒。若真如此,将游乐园里众多亡灵聚集起来的磁场也已经消灭了吧。被囚禁于磁场内的亡灵们,以及那所学校的孩子们若被解放……

他一直挂念的事情解决了一件,肩上的重担也减轻了一些。

但他还有时间能等到肩上所有重担都放下吗?

琦莉拿到的,是以浅咖啡色的包装纸包裹的巧克力棒,长度约有十公分,甜度也恰到好处,真是美味。

现在正值冬春交接之际,北方山脉捎来仍有寒意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大衣和头发。不过因为两个人挤在不怎么宽敞的连廊一边,所以感觉并不那么冷;火车也以适度的摇晃震动着他们臀部下方。监视士兵们的眼睛不时出现于车厢门的小窗上(他们应该是在想:为什么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吃点心吧),琦莉显得有些畏缩,不过哈维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琦莉边小口吃着巧克力,边窥看着右方,若无其事地抽着烟的哈维,左手肘轻轻碰触着琦莉的右手臂。虽然长浏海多少能遮住,但鬃毛给他的暗褐色左眼,四周仍残留着宛如黏着铁锈般的腐烂组织。就因为这脸上的伤痕、独臂,以及旁人看来只会觉得桀傲不逊的面无表情,再加上散发出明显的邪恶气质,让监视人员在来到这里的旅途中,都只在远处监视着,没有一个人想要上前和他们说话,除了约雅敬之外。

当琦莉正窥看着他的侧面时,哈维突然转了过来,让她不由得地紧张了起来,身体也往后仰了几公分。

「那个好吃吗?」

「欸?喔、嗯。」

琦莉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赶紧点点头。不知为何,哈维有些不开心似地撇过头去。不可以说好吃吗?「那个……也不是那么好吃啦。」琦莉改口说道,但哈维仍转向另一边应了声:「嗯。」嗯?

难道说……

难道说、难道说他在嫉妒吗?不过可能不是。

「生日……」

感觉自己心跳开始加速的她,垂下视线后咬了一口巧克力,结果听到一个语气生硬、简短的单字。

「妳先说啊。」

「喔,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觉得有点……对不起。」

「妳不用跟我道歉。」哈维紧蹙眉头,像是朝远方撇过头似地低声说道。其实就算琦莉告诉他,他觉得自己也不会有什么特殊想法。但今天明明是琦莉的生日,为什么她还要被抱怨呢?

这么说来,这是琦莉和哈维他们相遇后第三次过生日,或许他们从来没替自己正式庆祝过。在南海洛的公寓过十五岁生日时,根本不记得这个日子的哈维那天还出门去(虽然隔天大家有一起吃蛋糕)。十六岁时……他也不在。

今年、十七岁、第三次生日。

明年、十八岁、第四次生日……

会有第四次吗?

「妳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又听到一句简短的话,琦莉的视线这才离开了巧克力。虽然外面的空气很冷,但她一直紧握着双手思考事情,以致于巧克力在手中融化了一些。「嗯,没……」她几乎要以平常的口气回答没有时,又改变了想法。

「那你答应的……」

她想要若无其事回答的声音变了调。

原本撇过头去的哈维转过头来,眨动着左右不同颜色的眼睛,露出一脸「那是什么意思?」的表情。琦莉鼓胀起双颊,在连廊上重新坐正,眼珠朝上瞪着哈维(但却口齿不清)。

「你、没有信守砂、砂坑的承诺。」

哈维则是一脸想不起来的表情,但过了一会儿后似乎想起来了,只见他抽动着溃烂的左脸颊,身体往后退。

「妳还真难缠……」

难、难缠?对于哈维这样的反应,就连琦莉也忍不住开始生气。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是鼓足了十年份的勇气,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琦莉像是逼迫哈维似地向前挺出身子,「我、我不会忘记的,这是你自己答应的事,但你却还想模糊焦点。」、「我不记得我有答应妳什么。」哈维说出不干脆的话,并将身体更往后缩,以致于后脑杓撞到了连廊的扶手。他那可疑的眼神不停地左右游移,但已经无处可逃。

最后,他似乎死心了,只见他低着头说:

「我知道了。」

他一脸无奈地环顾着四周,最后将视线转向琦莉。

当他们又重新面对面时,这次换琦莉不知所措,但仍全身僵硬地端正坐好。她稍微将视线往下移,心跳加速地等待着。

哈维夹着香烟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下巴。正当她心脏怦怦狂跳时——

『你们到底约定了什么?』

两人的脸正逐渐靠近时,却突然被从中间发出的声音打断(不,也不能算是突然,从一开始就一直挂在琦莉的脖子上),两人同时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慌忙躲开。这时又传来哈维的头撞到扶手所发出的声音。「对喔,你一直都在喔!」他摸着后脑杓,说出失礼的话。不过,其实刚才那一瞬间就连琦莉也忘了下士在场,因为他一直都没吭声。对不起,下士……

暗绿色噪声形成的军人,突然从挂在琦莉脖子下方的收音机喇叭浮现出一颗头来,露出一张宛如地狱守门人般的恐怖脸庞。若不了解的人看到一定会惊声尖叫,晕厥过去。

『到底是约定了什么?』

带着噪声、宛如在地底爬行般的低沉声音再次问道。

「没什么啦!」

哈维扯着嗓门回答,但噪声的亡灵却直瞪着哈维,他三度问道:『到底是答应什么?』。「你是故意的吧!」哈维大叫并将手伸向收音机的电源「啊!」、『啊!』琦莉和收音机同时发出短促的叫声后,亡灵的脸就像影像被切掉般,横向变形消失不见。

「啊——啊,待会儿一定会被骂……」

琦莉一想到重新开启电源后的情况就叹了口气,失望地垂头丧气。最后还是被搅局,不知为何,扫兴的尴尬气氛并未随风散去,仍然停留于两人之间,她看着自己随着火车震动、微微摇晃的膝盖。

欸?可是,难道说……

哈维故意关掉收音机的电源是因为……

她斜眼瞥了哈维一眼,送出「期待的眼神」。但哈维显然故意避开她的视线。

「啊——我都忘了,我好讨厌巧克力。」

他使用卑鄙的手段逃避。「欸——」嘴里充满巧克力味的琦莉受到很大的打击。明明是他叫自己吃的,现在却又以此为借口躲避,他真的不愿意到需要使用这种手段吗?

最后还是被他逃过了……自己已经十七岁了,从十四岁到十七岁,琦莉觉得自己已经成熟许多,但在哈维眼里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吧!

那么明年应该就可以了吧?只是不知道……

是否还有明年。

「不需要。」

随着自己的低喃声,一条泪水滑过脸颊,被她吸进嘴里。一股咸味混入扩散在整个口腔的巧克力甘甜味中,变成又甘又苦的奇妙滋味。

「琦莉?喂……」

哈维一脸惊讶地窥看着琦莉。她用握着巧克力棒的手背胡乱擦着眼泪,并把脸撇了过去。她心想:不可以为这点小事就哭,让哈维感到为难。但喉咙仍发出宛如打嗝的呜咽。她要收回之前所说的话,十七岁还是一点都不成熟。

「不需要,我什么都不要,答应我的事也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拜托!若这颗行星上,真存在拥有神奇力量的人……

希望明年、后年、甚王更遥远的未来,大家都还能在一起。

我知道……虽然我说什么都不要,但这却是最奢侈、最困难的愿望,比起以前那个一无所有的我,现在自己一定变得爱哭又任性。

「琦莉。」

一道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和火车的声音很搭调。

「等首都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在东贝里的转运站塔达伊那边,不是有间房子吗?虽然现在很脏乱,不过应该还可以居住,到时候我想要住在那边。」

听到哈维这个意想不到的提议,一直望着下方的琦莉这才稍微抬起了头,并擦了擦哭泣的脸,转头仰望他的侧面。他仍然面向连廊外流过的风景,只用斜眼看了看琦莉,略微歪着头。

「妳觉得呢?」

琦莉被这么一问,不禁瞪大了眼睛。

「我……觉得不错、很好。」

「对吧?如果从转运站去,离下士的墓也很近。」

哈维看着放在琦莉膝上的收音机,露出些许柔和的笑容。

从那座转运站沿着废铁路往南行的废矿坑里,有下士及其它许多战死者长眠的墓碑群。他答应等哪一天下士的收音机故障时,就把收音机带去那里……若住在转运站,也可以常去墓地看看。例如:带着便当和新的收音机过去,在打开便当向下士报告最近情况的同时,还能让下士听听他喜欢的摇滚乐。当然,要是收音机永远都不会坏,就更令人高兴了。

可是……

即使琦莉的内心祈求这样平静幸福的未来,但她不敢想象。她也不认为哈维会相信,但为什么现在要对琦莉说这些话呢?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不谈未来计划。琦莉觉得就是因为哈维不认为会有幸福的未来,才会说出他的理想,这反而让琦莉更加不安。哈维的存在,怎么感觉好像越来越遥远、模糊。

「那么,在此之前,我们就解决所有的事吧?不管是我还是妳,都必须各自解决各自的问题吧!是不是?」

即使哈维笑着问她:「是不是?」她也无法老实回答,只能不置可否地垂下视线。她没有任何想法地盯着握在手里、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琦莉该做的事……就是去见疑似是她父亲的人,确认事实真相,然后救出贝亚托莉克丝。现在的确没有时间担心接下来的事情。

「琦莉。」

哈维再次呼唤琦莉时,把手伸了过来,彷佛在说「好歹点个头」似压着她的头。琦莉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着头,本来应该流动于她身旁的烟味,不知为何感觉好遥远,(虽然不可能)她很害怕转头一看,发现身旁没有半个人,结果迟迟不敢抬起头来。

呜——

沉重冗长的火车警笛声,在铁轨后方拖着尾音。这条铁路在到达平静稳定的未来之前,会不会先坠落谷底呢?琦莉拚命转换自己一直往坏处想的念头。

不会的,这只手的触感和香烟的味道不是幻觉,哈维确实就在她身边。

之后有一阵子,他们并不怎么交谈,继续着平静(或许也不算)的旅程时,火车突然减速了。回到车厢的琦莉贴着窗户凝视前方,看见了铲平岩壁斜坡所建造的露天月台。车窗外的风景瞬间转换成月台景观,嘎咚……火车产生往前冲的惯性力道,停了下来。

这里彷佛是一座临时搭建的简陋车站。只有像废屋般的车站和利用简单栅栏围起来的月台,连剪票口都没有。车站旁除了一条被岩壁包围的细长坡道向上延伸之外,四周空无一物。不过既然停在这座车站,应该会有人上下车才对(车上乘客只有琦莉一行人和监视的士兵们,当然不会有人下车),空荡荡的月台也完全不见等车的乘客。

(啊……)

从座位上惊讶地往外眺望的琦莉,双手撑在车窗玻璃上,睁大了眼睛。

有好多人从车厢前后的阶梯走下火车,步上月台。可是这辆火车除了琦莉他们应该没有其它乘客才对,而且人数居然那么多,只有两节客运车厢根本不可能载得了这么多人。多数人都穿着带有砂色的工作服,不时可看见身上扛着十字镐和铲子等工具的人。

那排长长的队伍,就像窗外景物的一部分般模模糊糊、永无止尽地延伸着。直到穿过月台后,才慢慢消失于岩壁的坡道上。瞪大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只有琦莉一人,哈维和约雅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负责监视的教会兵更是什么也没看见。

(死者的队伍……)

当穿过月台的人龙宛如海市蜃楼般不知不觉地消失时,琦莉看见那名老驾驶员走下火车头,把十字镐扛在又矮又宽的肩上,另外一只手抱着好几根长长的木棒。他要做什么呢……看不见死者队伍的监视士兵,也对老驾驶员的行为投以讶异的眼神。老驾驶员留下满腹狐疑的乘客们(不过感觉老驾驶员好像没有将他们视为乘客),仍然一脸不悦地慢慢走向月台边缘。

「对不起,在老爷爷觉得心满意足前,能不能请你们稍等一下?」

和老驾驶员穿着同款连身工作服的男子,从前方的车厢门露出了带着一脸歉意的脸庞,低头说道。他比老驾驶员年轻许多,听说他是实习驾驶。

琦莉将视线转回车窗外后,发现老驾驶员沿着包围月台的栅栏走了过去,还用十字镐开始敲打地面。

不,那并不是栅栏——本来以为是栅栏的东西,其实是许多根木棒。木棒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倾斜的方式也不同。但沿着月台外围而立的木棒,就像人们吃了一半的巨型巧克力棒般,几乎是以相同间隔插在地面上。

那是……墓碑,为数不少的墓碑。

老驾驶员先用十字镐挖了一个洞,接着插入自行带去的木棒,开始竖立新墓碑。他背对着火车,一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般默默作业。

『那上面好像有作业场……』

过了片刻,死者队伍的尾巴也消失于坡道顶端,琦莉这才带着收音机走下月台。彷佛从很深的洞穴吹起的风呼啸而过,掠过岩石表面的斜坡。悲伤低沉的风声,听起来就像死者们的叹息。

老人已经开始竖立第二根墓碑。他那顽固的背影,仿佛告诉别人他不需要任何帮忙。琦莉稍稍耸了耸肩。

「他大概竖立个五、六根就满意了。大家在赶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听到声音后,琦莉回过头看见年轻的实习驾驶员站在那里,他和老人都同样穿着被煤炭弄脏的工作服,但因为他个头比老人高,所以显得非常瘦。他脸上浮现一抹莫可奈何的苦笑,嘴里念着:「他是个令人伤脑筋的老爷爷啊!」。那名老驾驶员和这名年轻实习驾驶员,都是这辆货运列车的驾驶。老驾驶员对琦莉他们摆出敌对的态度;但实习驾驶员却采取和他完全相反的低姿态,两人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里是……矿坑吗?」

「正确来说是废矿坑,不过是两、三年前才开始开挖的新矿坑……因为老矿坑已经开采不出什么资源了,可是发生坍塌意外后,这个矿坑就被封闭了。」

「坍塌意外……」

琦莉知道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的哈维逐渐走近,但一听见这个讯息后就突然走开了。她斜眼目送着哈维,继续听实习驾驶员说下去。

听说那名老驾驶员的儿子担任监工参与这里的开采,但被卷入坍塌意外后,就再也没回来了。矿坑本来是由教会出资开采,但因为意外现场十分混乱,教会也无法执行彻底搜救,失踪者不计其数,搜救行动也中断,意外现场就这么被搁置不管。老驾驶员每次经过这座车站时会暂时停车,悼念没被救出来的死者,并为他们竖立几座墓碑。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老爷爷才会讨厌教会的人,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要求大家不要见怪……但还是请你们不要介意,他平常就这么心情不好了。真是的,老人家还真是顽固呢!」年轻的实习驾驶员不知所措地搔着头,一个人喃喃念道:「趁现在吃便当好了。」随后就走回火车头。

她目送着实习驾驶员,有点生气地咒骂着:

「居然说我们是和教会有关的人。」

『旁观者看来的确是这样吧?因为咱们在教会兵的护卫下,要去首都呢!』

「我和教会才没有关系……我和那种人……」才没有关系。琦莉否认的声音越来越小。

接着琦莉望向沿着月台边缘走着的哈维,只见他把手插进口袋里随意地蹓跶,看起来就像在散步,但也像是在沉思。

哈维应该比琦莉更早发现吧。

他从躲在西贝里贫民窟的那对兄弟得到了讯息——几年前,在首都山脉开挖的新矿坑发生坍塌意外,牺牲了许多矿工。由于牺牲者人数过多,遗体直接被集体埋葬于首都,而没有送回家。

哈维对于没能救起告诉他这个讯息的善良年轻人,一直耿耿于怀。

这里应该就是克理福多夫「丧命」的第一现场。

琦莉看见随性蹓跶的哈维和抱着一捆木棒走来的老驾驶员撞个正着。因为两人走路都没看前方,所以手臂轻轻相撞。老驾驶员手里抱着的木棒散落一地,哈维想要弯下腰去捡时,老驾驶员赶紧抢了过来。

「不要碰!不用你管!」

突如其来的怒吼声,吓得琦莉缩成一团。老驾驶员随意挥动抢来的木棒,直接敲到哈维大衣的右手袖口一带,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啊!」不禁叫出声的琦莉虽然想要跑过去看,但老驾驶员立刻收回木棒,她便在几步之遥处停下脚步。

可能是敲击的触感不对劲吧,老驾驶员似乎这才发现哈维没有右手臂。他有些尴尬地皱起眉头,但仍盛气凌人地哼了一声,推开站着的哈维。接着他把木棒兜拢整理后,才沉重缓慢地继续刚才的作业。

「太过分了……」

『那是什么态度!连句道歉也没有!』

哈维用左手轻轻压住右腹部目送着老人,但琦莉和收音机看到这情形都显得很愤怒。本来想要帮忙捡起木棒却突然被揍,就算再怎么讨厌和数会有关的人,也不能这样随意暴力相向吧?

「别管闲事吧,世上有一种人就是需要『敌人』呢!」

琦莉甚至想要去向老驾驶员抗议,但这时背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他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背后——琦莉反射性地退开一步,和他保持距离,转头仰望身穿黑色长大衣的「假」神宫。

「需要『敌人』的人……」

「对。」

对于琦莉明显的闪躲,约雅敬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

「这种人若没有能让他发泄的对象就活不下去了。对这种人来说,像那家伙一样看开一切的人,更是会让他火冒三丈。」

做势要吐口水的约雅敬,对哈维投以鄙视的眼神。哈维并没有对老驾驶员生气,心里似乎也没有受伤,只是以方才的步调走回车厢。

虽然琦莉觉得哈维的态度并非看开一切,但是哈维确实对他人没什么敌意……也就是说,他不在乎别人对自己怀有无意义的敌意。

(需要「敌人」的人类……)

琦莉望着老人那独自竖立墓碑的顽固背影。失去重要的亲人后,不发泄一下怒气,是活不下去的……她试着想象自己也失去重要亲友的情形。若教会伤害哈维或是贝亚托莉克丝……自己也会有相同的反应。绝对不能原谅教会。

约雅敬也是那种需要敌人的人吧?虽然琦莉想要问他这个问题,但如同他刚才出现的方式一样,等琦莉发现时,他已经不知去向了。真是个像影子或幽灵的男人。

若敌意和愤怒成为人类生存的粮食,那哈维生存的粮食是什么呢?琦莉的视线不安地游移着,随后看见一道瘦长的身影靠在稍远处的货运车厢侧面,正点燃香烟。带着灰白色蒸汽的山风,吹乱了他那红铜色的头发。

设法解决首都相关事宜,似乎就是现在维系哈维生命的动力。那么,要是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待……

『唉!俺也不是不知道,敌意和愤怒能成为人类的动力。这种事就像亡灵需要留恋和怨念才能存在一样嘛!』

琦莉对巧妙避开自己存在问题而做出回答的收音机露出笑容,稍微打起了精神。收音机一如往常的说话口气解救了她,收音机的存在,总是能成为琦莉他们的正面力量。

「能让下士生存下去的动力就是骂人吧?」

对于半开玩笑说着的琦莉,收音机回答的声音则显得强而有力:

『喂!俺还要骂上好几百年呢!你们要俺操心到什么时候啊?「鞭策死人」就是在说你们!啊、对了,刚好俺有一句话要跟妳说,琦莉妳听好了。』

「欸……嗯。」

『俺虽然一直都站在妳这边,但是……』

感觉收音机好像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口气突然变得很认真,就连琦莉也正经八百地低头看着收音机。过了片刻后——

『妳听好了,现在打啵儿还太早了!』

「打、啵……」

这是那个时代的用语?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琦莉哑口无言。收音机毫不在意地继续发出严南的噪声,滔滔不绝地说着:『打啵儿是结过婚的男女才能做的事,在俺有生之年,不允许妳做出那么寡廉鲜耻的行为。』结婚、寡廉鲜耻……「呼!你落伍了啦!下士……」、「这种事情有什么落不落伍的?可以吗?琦莉,咱们一言为定。』、「欸……嗯、嗯。」琦莉虽然不能接受,但迫于收音机的强势,她整个人显得垂头丧气。刚才只差那么一点就被下士破坏,他一定是故意的。怪不得时机会那么巧合……『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随随便便就马上打啵儿……』收音机唠唠叨叨地念着不知哪个时代的老人用语。

琦莉不禁长叹一口气,将视线从收音机身上移开。

她眺望着已经开始竖立第四、第五根墓碑的老驾驶员背影。他的肩膀很宽、力气很大,但背影却看起来很孤独。那名厌恶教会的老人,究竟是因为相信谁会将他的但顺传达给死者,而建造那些墓碑的呢?

越过继续作业的老人背影,琦莉静静地垂下眼睛,对着死者们的墓碑郑重地默祷。她想要对谁祷告呢?但她心中并没有浮现出任何神。

(下士,那就……)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祷。

(请你永远都不要离开,不要去任何地方,一直监视着我吧……)

会有人听见这个祷告吗?

哈维靠着货运车厢的车厢壁,隔着嘴里香烟冒出的烟,眺望着琦莉垂下头默祷的背影。从两年半前他们相遇时开始,这名少女似乎就怀疑是否有神存在,但她彷佛一定要依赖着什么似地,时常对自己也不理解的东西祈祷。

哈维,我问你喔,你有没有注意到教堂里没有神?

年仅十四岁、身穿教会寄宿学校制服的少女居然说出这句话,仔细一想,还真是怪异!

「真是笨蛋啊!为什么要为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还学人家祷告?」

琦莉隐约听见揶揄的话语。只见她斜眼一瞪,坐在客运车厢连廊、身穿神官服的男人,就露出了一贯的讨厌笑容。

他和哈维大约距离三步。若彼此再往前走近一步,就能打到对方的要害。

「连教会的神部不相信的小鬼,居然和教会最高权利者有血缘关系,这还真是天大的笑话呢!哈哈!」

卡在喉咙深处的笑声听起来让人火大,哈维也不想和他聊这个话题,因此根本不理他,继续看着前方并压低音调问道:

「你利用琦莉接近席格利-禄,打算做什么?」

「你心知肚明,干嘛还要问?」

对方说话的语气始终是一派轻佻,但自己仍以低沉声音继续问道:

「你打算杀他吗?」

「是又怎样,你要阻止我吗?」

哈维没有立刻回答。这时,似乎已经完成作业的老人,放下手中的十字镐,琦莉也停止祷告并抬起头来。只见她有点慌张地转向这里,一看到他们两人在说话,就露出了极度不安的表情,指着客运车厢比出「我先回去」的手势,然后就往第一节客运车厢走去。哈维远远目送着琦莉,又开始和约雅敬对话:

「席格利-禄抓到了贝亚托莉克丝。」

「贝亚托莉克丝?」约雅敬愣了半响后,「喔——我想起来了,那个唠叨的金发女人。哇喔~」约雅敬反复「哇喔」了几声,实在令人感到厌烦。但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只见他再次用喉咙深处发出声音笑着说:

「你是想跟我谈交换条件吗?如果我帮你救出那家伙,你就不阻止我杀席格利-禄?」

「没有,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哈维喃喃答道,他虽然予以否认,但回答的声音不清不楚,感觉上似乎有所保留的样子。或许他心里真的有此打算才和约雅敬说话,但对方可能和琦莉有血缘关系,老朋友和琦莉的亲人,他该选择哪一边呢……现在他不想做出选择。

约雅敬露骨地咂了咂舌,吐出一口口水。

「杀死教会的痴呆老人有什么理由好犹豫不决的?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琦莉的亲人,那和我无关,就因为这样而将八十年来追杀我们的事实一笔勾消是不可能的!」

「只要复仇你就心满意足了吗?这样做有意义吗?」

「意义?把我们受到的待遇回敬给他,不需要什么意义,我最讨厌你这种令人作呕的天真想法!不管遇到任何事情,你都会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啊——你可真了不起啊!」

「那么,你……把受到的待遇全都回敬给他后,你还剩下什么?最后你想要做什么?」

插图025

锵——

传来高亢的声响。往前跨一大步并挥动右手的约雅敬,手上出现一把亮出刀刃的折迭刀。他稍微划伤货运车厢的侧面后弹开来,被切断的几根红发随风飘散。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剑拔弩张。双方按兵不动,以最近的距离互瞪。哈维突然以左手挥开约雅敬的手腕,约雅敬也索性缩回手,并收回刀刃。

「你这家伙还是一样令人火冒三丈。」

「你放心,我觉得你也一样。」

把刀子收进口袋里的约雅敬转身跳上连廊,随后就消失于车厢里。

呜——火车的警笛声响起,喷出灰白色的浓浓蒸汽。「要开车了喔,请各位赶快上车。」实习驾驶员从火车头的阶梯探出身子对他们说。这时老驾驶员已结束收拾作业,只见扛着十字镐的他,默默地从实习驾驶员身旁走上火车头。

当哈维踩熄烟蒂后,想走上连廊时,突然有个东西引起他的注意。

「……」

他单脚跨在连廊的阶梯上回头张望,后方货运车厢的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大约连结了十节左右、没有屋顶的货运车厢,满载着褐炭状石化资源。他那双仍无法对焦的左右眼并未看到任何特别奇怪的东西,最后一节车厢看起来黑暗又模糊。

「哈维?」

琦莉从第一节客运车厢的窗户探出头来。「啊!」当哈维抓住扶手将身体往上一拉时,微微震动的火车也冒着浓浓的蒸汽滑出月台。走进车厢前,他又再次回头看了看后方的货运车厢,但并没有发现什么。

(视力越来越差了……)

他压住左眼轻轻摇了摇头。在「西北矿山区」峡谷遇到的异形野兽——鬃毛给他的左眼在神经连接起来后,已经看得见了。但恶化的速度也超乎他的想象,影像可能会一瞬间突然中断。右眼的视力也尚未完全复原,所以他时常觉得自己身处于有严重噪声的通讯影像中。他很担心那只眼睛不能再撑多久。

最后,他再一次眺望那排沿着月台边缘竖立、像栅栏般长短不一的墓碑。距离越来越远的墓碑群,仿佛就像一堆随意插在烟灰缸里的黑色火柴棒。里头是否也有克理福多夫的墓碑呢?

即使不知要向谁祷告——他仍闭目默祷了一秒。

他从第二节客运车厢的后方走进车内时,已不见约雅敬的踪影。三名占据前方包厢席左右两边座位、正在玩牌的士兵转过头来,其中一人紧张得手一滑,手里的牌七零八落地掉在走道上。哈维不以为意地继续往前走,他虽然没有想要故意去践踏,但弯下腰想捡拾纸牌的士兵却吓得缩回手。他就是刚才负责监视第一节车厢、被哈维借走(也可以说是抢)军刀的年轻士兵。

那些目送他的士兵们就像被钉子钉住般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他只瞥了他们一眼,就以正常的步伐经过通道正中央来到前方的车厢门前,但随后又倏地停下脚步。由于他突然转过头来,原本放松的士兵们一下子又全身僵硬起来。他甚至觉得听见了咽下口水的咕噜声。

他暗自耸了耸肩,脑海里浮现出约雅敬说过的话——不管遇到任何事情,你都会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其实他根本没有大彻大悟,但事实上,即使躲避教会兵和教会,自己也不会对他们特别怀有敌意。说明白一点,对于毫不在意的人抱持敌意又有何意义?

「我的脸很恐怖吗?」

他发问时以肩头示意仍残留溃烂疤痕的左脸颊,再加上左右两眼颜色还不一样,因此没有一个人要回答,于是哈维锁定蹲在通道上的年轻人并看向他。士兵慌张答道:

「有、有点。」

「有点?」

当哈维露出很受伤的表情后,士兵又解释:「啊、不、不,也没有。」哈维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让他害怕的事,但也没兴趣再继续听他说下去。他叹了口气后重新面向车厢门,这时从背后传来一道畏畏缩缩的声音:

「那个……那会痛吗?听说不死人士兵没有痛觉……」

正要走出车厢时,哈维又再次转过头来。士兵可能以为哈维在瞪他,连忙补充道:「不、那个、对不起。」想要撤回问题的士兵声音被突然打断。

砰!

哈维用背在后方的手槌打车厢门,不只那名士兵,另外两名士兵也都脸色苍白,全身僵硬。

「一样的。」

流动于车厢内紧绷气氛里的,除了火车的微微震动,还有自己的声音。

「我和你们一样,受伤也会痛,碰到有趣的事也会笑,也会觉得某些事物很恐怖,还有……也会玩牌。」

他的视线落在散落于信道上的纸牌,接着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下次要和我玩吗?不过我很厉害喔。」

「正、正合我意,我们不会输给不死人的!」

年轻士兵感到有些惊慌失措;但一名年纪较大的士兵,则满脸通红地扯着嗓门回答他。即使他们对不死人充满偏见,但也不能让他们如此惧怕自己。终于让他们做出对等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的哈维,这才露出坦率的笑容走出车厢。

他站在连结第一、第二节客运车厢的连廊上,暂时停下脚步。被车厢壁反弹回来的风变成乱流,吹乱了他的头发。抬头仰望从连廊缝隙间的天空,看见了灰蒙蒙的砂色薄云。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没有任何变化的行星天空,今天也依旧朦胧地飘移着,并未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犹大……我现在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呢……)

当他打开第一节车厢的门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头晕目眩。

约雅敬蹲在通道的正中央,脚边放着巧克力棒,还用木棒立着一个状似水桶的东西盖在上面。那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捕鼠器之类的机关,但他想要捕捉什么东西呢……站在车厢门旁监视的士兵,和坐在正中央座位上的琦莉都冷眼望着。

「你这是在做什么?」

哈维用和琦莉同样的冷淡眼神看着并问道,约雅敬就这么蹲着抬起头来回答:

「你这家伙就是这样驯服她的吧?」

「想也知道怎么可能!」他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假的?令人意外的是,这家伙可能是认真的,他脑内的常识正是令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约雅敬就像吵着要玩具的小孩般,闹别扭似地收拾着自制的陷阱。

「我也想要一只狗。」

「我才不是狗!」

琦莉忍无可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反驳。

呜喔……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狗吠叫般的咆哮声,接着又听见几个男人既非哀嚎、也非怒吼的声音,和刀剑互击的声响。哈维吓得回头往刚才定进来的那个连廊一看。

「搞什么?」

监视的士兵一脸苍白地从车厢门冲了出去。「等、等一下——」追在后面的哈维跑到连廊上时,监视的士兵正要打开第二节车厢的车厢门。

啪嚓。这时传来了一道恐怖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黏在小窗的内侧——那是血淋淋的人类手掌。那只留下五指和掌心红色痕迹的手掌滑过玻璃后,旋即消失于窗户下方。同时,一只手臂打破小窗伸了出来,抓住愣在门前的士兵脖子。

关节突出的变形细长手指,以及细胞腐烂后宛如融化般的绿色皮肤——

「哈维——」

「不要出去,回来!」

听到背后传来琦莉的声音,哈维下意识地转身,用背后的手关上第一节车厢的车厢门。琦莉的呼唤声就这么被门挡住,逐渐远去。他从刚冲进第二节车厢连廊就被抓住脖子的士兵腰际拔出了军刀。

咚……

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刀尖刺入小窗内,刀子贯穿肉的恶心感觉透过手臂传了过来。

「咕呜……」

传来了一道野兽般低沉的吼叫声,从小窗伸出来的手这才松开来,被放开的士兵便一屁股跌坐在连廊上。刺入军刀的门被往外一开,靠在门上的「那个东西」现形了。

身上只裹着破烂的碎布,只能算是一具绿色的腐烂尸体。只见他那涣散的双眼慢慢看向空中,然后转向哈维。

(刚才的……)

刚才上火车之前感觉到的气息,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啊?哈维咂了咂舌。他是趁火车停车时,才进入车厢的吗——虽然刚才从小窗刺入的军刀精准地插中对方的咽喉,但那家伙似乎毫不在意地徒手抓住刺中自己的军刀。哈维赶紧放开刀子,以免被他拖了过去。

「不好意思喔。」

他一鼓作气,隔着门用尽全身力气撞了过去。

整扇门被火车行驶时产生的强风一吹,连带使得那家伙庞大的身躯也一起摔出连廊。哈维几乎与他一起被抛出车外,但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扶手。他越过在风中翻飞的大衣回头看,坏掉的车厢门和对方巨大身躯都摔落在铁路沿线的岩石上,并一路弹跳翻滚,一瞬间就被抛到后方。

哈维喘着气跨过扶手,爬上了连廊。他看了看倒在那里的士兵状况,颈骨碎裂的他早已断气……可能是因为现在脑里的含氧量不足吧,此刻的哈维并没有任何感觉。

当他摇摇晃晃走进第二节车厢时……

这次,他光是在入口处停下脚步,就得强忍着不断作呕的感觉。

第二节车厢已经化为一片血海。他脚边的那具尸体,就是把血手印黏在车厢门窗玻璃上的主人,也就是刚才跟他说过话的那名年轻士兵。

那会痛吗——

他委婉地询问哈维,他们刚刚才说过话的。

剩下的两人——其中一人俯卧在通道前方的一滩血水里;另一人则是年纪最长的男人,瘫坐在座位上的他,姿势看起来像是低着头。他的头疑似被抓去撞玻璃窗,只见玻璃窗上黏着血迹,并一路往下抹。

哈维感到非常恶心想吐,匠同时头晕目眩。他步履蹒跚地靠着门口,捂住嘴巴。他感到愤怒、后悔,甚至想大哭,心里涌起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他虽然对教会兵没有敌意,也不抱着好感,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之间仍属敌对关系。即使如此,他们一分钟前才和自己说过话,还很骄傲地说下次要打牌来一决胜负,怎么可能会输给不死人。然而现在这些人却惨死在自己面前。

要是当时自己再多留意一下那股气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不知哪里传来的嘎吱声响,还有——他绷紧神经注意着四周,一道影子穿过他的视野边缘,吓得他连忙回过头——

喀锵!

这时通道的另一头,后方车厢门的小窗破了。

「下士,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车厢外从刚才就不断传来「喀哩、喀哩」刮削墙壁的声音。『琦莉,不要放开俺!』、「嗯、嗯。」琦莉抱着收音机,害怕地环顾四周。哈维和监视的士兵从后方的车厢门冲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她觉得好像听到有东西在车顶正上方跑来跑去的声音,紧紧抱住收音机往后退时,刚好撞到了站在身后的约雅敬。赶紧与他保持距离的琦莉回头一看,约雅敬耸着单边肩膀,装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在椅背上托着腮。

「好像有什么麻烦家伙跑进来了呢!」

琦莉瞪着摆出一副不关己事态度说话的约雅敬。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摆出一脸无奈的神情,侧着头仰望车顶。

「那明明就和他无关嘛,那家伙为什么要那么拚命?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帮助别人的?」

「哈维和你不一样!」

约雅敬讽刺的口吻令琦莉火冒三丈,她正想踩约雅敬的脚时,车厢外传来巨大的声响。她辉紧离开约雅敬身边,窥视着四周。嘎吱、嘎吱,整座车厢彷佛被勒住一般,从外侧被挤压着。

到底在哪里——墙壁?车顶?

当琦莉为了寻找可疑气息而左顾右盼时,某种东西打破了侧边的窗户玻璃冲了进来,而且还像只蜘蛛般倒趴在窗框上,让她吓得瞠目结舌。

绿色的扁平肢体,以及没有眼皮、让人联想到甲虫复眼的双眼,还有肉已剥落、关节异常客出的细长四肢;趴在窗框上准备进来的感觉,彷佛真的就像这类昆虫,让琦莉不由得地产生一胎厌恶感,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个没踩稳,背部撞到通道另一边的座位。

她踉踉呛呛地倒在座位上,手里抱着的收音机同时发出了冲击波。但是气团没有冲击到目标,只稍微掠过「那个东西」的手臂,随后撞击到墙壁。

「那个东西」原本收起来的四肢宛如弹簧地伸长,紧接着朝这里冲了过来。

「呀啊啊!」

她以跌倒在座位上的姿势缩起身体时——冲过来的「那个东西」突然一动也不动地停在她上方的天花板。抱着头的琦莉这才胆战心惊地拾起头来。

「啧!怎么可以让意外遇到好事的大小姐受伤呢?」

约雅敬右手拿着折迭刀刺进那家伙的胸口,不耐烦地咒骂着。「咕呜……」那家伙从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挣扎着想要拔出刀子。但是越挣扎,刀子反而刺得更深。约雅敬几乎整只右手伸进对方的胸口。愣在原地的琦莉,也只能瞠目结舌地凝视着眼前的景象。

被刀子挖开的胸口中央,露出一颗变形的石头心脏。约雅敬歪着嘴角笑了,他右手更用力地想要抓出心脏。这时,琦莉听到一道似乎不是从生物体内发出的奇怪吱嘎声。

原来是约雅敬的外表产生了变化。从他抓住心脏的右手一路延伸到手臂,手上的血管变得突出,皮肤也开始溃烂融化。露出扭曲笑容的单边脸颊的血管也渐渐变得突出,而且还皮开肉绽。约雅敬似乎不在意自己的样子,他扯断「那个东西」体内相连的生物电缆,徒手抓出心脏。

只见「那个东西」痛苦地挣扎,并往后退撞到窗户,接着就像具坏掉的人偶般倒下。没有眼皮的双眸无神地看着空中,以及间歇性抽筋的动作,都让琦莉看了觉得恶心想吐,她用颤抖的双手捂住嘴巴。

过了几秒之后,「那个东西」仿佛发条断了般一动也不动。

约雅敬右手随意拿着生物电缆和仍滴着焦油状黑色血液的心脏转向琦莉。他用拿着石头的右手手背擦了擦右脸颊,融化的皮肤立刻剥落下来,琦莉不禁发出小小的哀号声。没一会儿功夫,皮肤已经开始再生,约雅敬歪着右脸颊,露出一抹冷笑:

「恐怖吗?」

「不、不恐怖……」

就在琦莉逞强反驳,并抱紧收音机往后退时,前后方的两扇车厢门同时打了开来。

「你们在吵什么!再吵就把你们丢下车!」

前车厢门出现手里举起铲子的老驾驶员,他看到眼前的情况后,立即停止怒吼。后车厢门则是哈维走了进来。琦莉顿时松了口气,表情也变得轻松许多。哈维正眼没瞄过车厢内的情形,就赶紧用力关上车厢门,把手里的军刀插在门把上。

没过多久,一只绿色手臂打破小窗玻璃,伸了进来。哈维在千钧一发之际撇开了头,对方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还不断从外面摇晃着以军刀闩住的门。

「快往前走!」

哈维连忙离开眼看快要被撞开的门,接着跑向琦莉并大声喊叫。约雅敬也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率先转身,从站着不动的老驾驶员身边穿过车厢门。「琦莉,妳不要紧吗?」、「不、不要紧。」瘫坐在椅子上的琦莉被哈维一把抓起,一路推着她往通道跑。

仍举着铲子站在原地的老驾驶员也被推着一起往前走,就在穿过车厢门时,后方的门在激烈晃动后倒了下来,「那些家伙」现身了。

两个?不,三个?琦莉还来不及确认,所有人就全穿过连廊,冲进了最前面的火车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年轻的实习驾驶员狐疑地把头探向连廊,看见出现在后方客运车厢的妖怪后,忍不住放声大叫。

「卸掉车厢、快!」

「啊、啊?」

年轻驾驶员听到哈维的指示后,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赶紧切断连结第一节客运车厢的连结器。不过在慌张实习驾驶的操作下,连结器却迟迟无法脱离。就在这时,「那些家伙」穿过客运车厢逐渐逼近。

「唔喔喔!你们这些妖怪!」

发出怒吼的,是刚才一路被往前推、吓得日瞪口呆的老驾驶员。高举铲子的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般大吼大叫,接着冲进连廊,胡乱挥舞铲子。「笨蛋!回去!」他听不见哈维的声音。随后其中一只妖怪抓住老驾驶员挥动的铲子,还一把拉了过去,老驾驶员的身影就此消失于客运车厢里。

「可恶!」

哈维咂舌追了过去,跑到连廊的同时,火车震动了一下,随即发出连结器脱开的声音。

「哈维,不要!」

琦莉赶紧伸出手抓住哈维的大衣背部,略微踉舱的他回过头去,甩开琦莉抓住大衣的手。「妳先去,要是今天之内我没追上,妳就一个人去首都。我之后会赶去。」、「不要。」琦莉的叫声打断了哈维的声音,她的叫声不输几乎将周围撕裂劈开的风声。

「琦莉——」

「我不要一个人去!我一定不会去的!」

「没关系,妳去!」

「我不要!」

琦莉摇摇头吶喊,她也明白自己这样很幼稚。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十四岁仍长不大的自己在心中哭喊着。自己从十四岁开始就不再长大,孩子气、固执、爱黏人,只会跟在哈维屁股后面转。可是……她不想再和哈维分开了。她很害怕下次再也见不到他,或甚至永远见不到面。

「琦莉。」

哈维用力扳开她的手后,把脸靠过去低声说道。虽然吹过连廊的风化为一道紧紧包围他们的墙,但这时的她只听得见哈维平静的低语声:

「我答应妳,我一定会去接妳的,然后——」

嘎咚……

车厢随着重重的撞击开始脱离,最后的那句话语随风散去,无法听清楚。「约雅敬!」琦莉撞到火车头的连廊上,站在后面的约雅敬接住了她。『那个混蛋……琦莉,拜托妳把俺……』收音机的声音被阵阵强风吹走。

「停下来,请回去!拜托!」

「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想啊!」

琦莉回头对着火车头大叫,但实习驾驶员也以大喊的方式响应她,随后就跑回了驾驶座。

接着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距离越来越远的客运车厢,留在连廊上的哈维脸庞,一瞬间就变得好遥远。

不对,这和当时不一样——

她试图这样说服自己,现在的她与十四岁时的她早已不一样。哈维曾经说过,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所以琦莉应该要自己想清楚该怎么做?现在该如何着手解决——

琦莉只是紧抿双唇,双手放在收音机吊绳上。

「哈维!」

哈维一听到叫声,便停下正要跑进客运车厢的脚步回过头来。「拿好!」霎时被琦莉抛过来的收音机发出了『呜哇啊——』的尖叫声,直线飞向哈维。

叩!

收音机直接撞击到哈维的脸,让他顿时什么都看不见。

「妳……妳这家伙!」

「啊,对、对不起。」

哈维拿起收音机怒吼道。从火车头连廊探出身子、依然保持着投球姿势的琦莉,则是显得一脸苍白。

这时背后传来老人咒骂妖怪的嘶哑声音。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客运车厢,咂了咂舌,又重新转向火车头,举起收音机露出微笑。

他仿佛在对琦莉说:谢了,我不要紧。

「约雅敬!如果你敢乱来,我就杀了你!」

他对站在琦莉身后、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约雅敬丢下这句话后,就将收音机挂在脖子上,转身跑进客运车厢内。

老人刚才拿着的铲子掉落在通道上,他跑过时顺手弯下腰用左手捡起。老人就在通道最后方,肩膀被钩爪扎入吊上半空中,不过嘴巴仍不断咒骂着。「可恶!」哈维加速冲了过去,奋力将铲子往袭击老人的「那个东西」脸上敲。

呛踉乱撞的敌人从车厢门的门口跌到连廊上,就这么直接摔出车外,巨大的身躯整个倒栽被车轮碾碎。强烈的震动和嘎吱嘎吱的绞肉声,让哈维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随后车体单侧也渐渐升高。

正当哈维想要跑去救起倒在通道上的老人时——

『哈维!还有!』

哈维听到收音机的噪声和警告,吓得赶紧转头一看。一只手臂就从他身后横扫过来,击中他的头部侧面,他就这么抱着老人一起摔到连廊上。栽了一个筋斗后,先是撞到后方的车厢壁,接着一阵强风又把他们从连廊吹向车外,车厢的侧壁瞬间从身旁滑过。

幸好脱离火车头的车厢速度已大幅减慢。哈维抱着老人在岩石上栽了好几个筋斗,肩膀也跟着用力摩擦地面,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

当最后一节车厢的车厢壁从他身旁滑后,仅过了数秒,就听见前方传来剧烈削过岩石表面的爆炸声。

「唔……」

哈维集中精神阻断痛觉,倒在地上的他好不容易才拾起头来。

从前面数来不知多少节的货运车厢脱轨倾倒,最前面的客运车厢还差点坠落山谷,好不容易才在岩棚边缘停下来。堆放于货运车厢上的石化资源全倾倒出来,哗啦哗啦地从山崖滚落下去。

看到眼前的惨状,哈维不禁深深叹了口气。若车上有乘客,不知死伤会有多惨重——这能说是幸运吗?活着的人已经不在那辆火车上了。

「下士你还活着吗……」

『嗯,那你咧?』

「这可以。」

哈维确认过垫在自己身体下方的收音机安然无恙后,想要撑着手臂坐起来,但袖子破得乱七八糟,隐约还可以看见肩膀与手肘的关节骨。「啧……」他试着将意识集中于伤口上,但皮肤再生的情形缓慢。由于他将治愈力全神贯注于一处,不但感到头痛,而且眼前一片漆黑,因此再生进行到一半就放弃了。因为已经阻断痛觉,整只左手臂感觉又重又麻。

他确认倒在身旁老人的受伤情况,只见老人背后和肩膀留下深刻的抓痕,整件工作服也被血染红。他爬过去盯着老人的脸看,并试图叫着老人:

「老爷爷,喂!你还活着吗?」

「不、不要碰我……」

老人虽然虚弱,但仍咒骂着用力挥开哈维的手。「唔啊……」哈维自己也没站稳,一个踉舱跌坐在地。虽然他一时目瞪口呆,『喂……你这家伙!』但收音机立即发出了怒吼声,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被拒绝了。老人咬着牙,固执地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眼看他身上那件工作服的血渍面积越来越大。

「不要乱来。」

「不要碰我,教会的走狗……」

哈维伸出去的手又被老人挥开,这个反作用力使得老人肩膀着地摔倒,疼痛和失血使他意识模糊,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趴在地上不停地急喘。「可恶……真是的。」哈维咂了咂舌,接着抓起老人的手臂,往他身体下方摸索,想要将他整个人扛起来。然而,收音机却发出了抗议的噪声:

『不要管那么顽固的老头,他这样说你,你也没必要救他。』

「啰嗦……」

自己的意识好像已经有些模糊,感觉逐渐听不见,收音机的声音听起来也变了调。

『哈威!』

「我……」就连自己的低喃声听起来也很怪,他彷佛自言自语般地抱怨着:「不想再因为这种事情后悔……为什么会在我眼前发生?我也不想要管啊……」他发现自己莫名焦躁,之前那些因自己没伸出援手而丧命的人们脸庞逐一浮现脑海。克理福多夫也是这样,还有刚才相谈甚欢的那些士兵也是。若发生在与自己无关的地方,自己也会毫不在意地视而不见,但为什么要死在他面前呢?有人死于自己面前,事后当然会令人觉得难以释怀,自己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扛起老人的他正要站起来,但双膝却顿时无力跪地。

『哈威,快住手!』

「啰嗦!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这家伙可能再也动不了了,你到底懂不懂!』

「啰嗦……若以前你一定会叫我救他吧?但你现在却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收音机越说越激动,声音变得更加刺耳。哈维非常明白下士是担心自己才这样说的,但他对满口罕骚的自己也感到难以忍受。啰嗦、啰嗦!其实有一半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对那个明明下想多管闲事,却又无法不管的自己说。

他又重新扛起老人,好不容易站起来迈开步伐时,眼角余光发现有东西在动。

嘟咕一声。

腹部有种恶心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放下好不容易才扛起来的老人。

低头往自己的身体一看,锐利的指甲和关节突出的变形五指从背后伸进他的侧腹部,五只手指的前两节关节甚至已经穿刺身体了。「……」他单膝跪地,回头一看,下半身已经被火车车轮碾碎、血肉模糊的妖怪,就这么趴在铁轨上,把手臂伸向哈维。「那个东西」将手插进了哈维的腹部,以没有瞳孔的涣散双眸抬头看着他,彷佛在乞求哈维伸出援手……为什么自己眼前到处都是这种家伙。

但这瞬间的犹豫反而害了自己,腹部的肉顿时感受到一股被拉扯般的剧痛。

插图035

『混蛋!』

收音机喇叭随即发出冲击波,击中目标后瞬间将敌人吹得老远。但是「那个东西」的手臂在空中乱挥时,指甲钩住了收音机的吊绳。吊绳被应声扯断,收音机也跟着摔落在地。

「下士!」

哈维受到冲击波的反作用力影响,脚步根本站不稳。当他想伸出手时——

妖怪正要站起来的脚直接踩上收音机,收音机的外壳立即破裂,里面的零件飞散,发出有如指针超出刻度的巨大杂音后就没有声音了。

脑袋里彷佛受到闪光照射般,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那个东西」似乎发现自己踩到东西了,只见他先抬起一只腿,歪着脖子。就在他再次把脚放下来的剎那,「可恶!」哈维的侧腹部痛得无法奔跑,因此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个东西」,他用尽全身力量冲撞,才让收音机得以被甩开。接着随手抄起掉落在铁轨旁的铲子。

哈维把尖端对准趴倒在地的「那个东西」,朝着对方背部尽情地敲打。铿的一声,他感觉刺进肉里后碰到某种坚硬的东西,但他仍不在意地使尽浑身力气将铲子刺进对方身体。

「哈啊……哈啊……」

他不停喘气,双膝跪地的同时,铲子也从手中滑落。从「那个东西」倒下的身体里滚出的,是一颗随着焦油状的黏稠血液流溢而出、拖着电缆的石头心脏。「那个东西」就这么睁大无神的双眼,最后一动也不动。

哈维的思绪回路有一半已经麻痹,只觉得想吐。

「下士……」

他以沙哑的声音呼唤,摩擦地面的膝盖一路爬向收音机。外壳已被严重压扁的收音机没有任何反应。「嘿咻……」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懦弱到丢脸的地步,为什么最后对他说的话是「啰嗦」呢……他不想就这样结束。

「对不起,对不起……拜托,请回答……」

他爬过来蹲在收音机上方,以极度带着歉意的声音、额头贴地道歉。但是不管怎么呼唤,喇叭都没有发出半点噪声。

这时,哈维觉得头顶上方似乎有什么气息,但这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或体力抬起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视线,模糊的视野前方有几只绿色的腐烂尸体,从横倒于铁轨前方的火车爬了过来。

咕呜——

呜呜——呜——

如文字所述,就算死了几百遍也死不了,痛苦的呻吟声随着风声响彻整座山脉的铁轨。

爬过来的尸体们屈身站了起来,以有如亡灵般的缓慢步伐,走向发现的猎物——哈维。「可……恶……」哈维抱着收音机回头看看老人,但他自己也怀疑是否还有余力可以扛着老人逃跑,他想要站起来,然而一个踉呛使他双膝跪地。

就在那时——

咻砰——

仿佛压缩过后的沉重空气瞬间被解放般,现场顿时枪声大作。

前方逐渐接近的尸体,身体中央破了个大洞,随后就这么往前趴倒在地。连续传来数发枪声后,尸体就像毫无用处的故障人偶般,逐一被原地击飞后倒地。

(该不会——)

趴在地上的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铁轨前方。

在热气蒸腾的铁轨前方,出现了几道全身裹着装甲服的人影。这些人全都手持和纯白装甲服形成对比的漆黑大口径枪枝。

宛如单色图画绘制而成的——死神般的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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