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死者长眠于荒野(上) 猫味水泥口香糖

第二话猫味水泥口香糖

真无聊。

他实在是无聊透顶,所以决定去逗猫。

「要吃口香糖吗?口香糖喔。」

蹲在月台角落的他,试图将口香糖拿给蜷缩在车站墙边窥看自己的难看生物。那家伙一面警戒着一面慢慢靠近,就在自己差一点要抓住牠时,牠却突然转身想逃,于是他赶紧用力抓住牠的后脚。

「喵喵喵——!」

那家伙发出沙哑的叫声并激动地抓挠,他不禁松开了手,那家伙也因为贯性作用使然,结果摔得很惨。只见牠喵地大叫一声威吓,随后一溜烟跳上墙壁,逃到车站后方。「啧!我本来要给你口香糖的。」他心想:要是能看到猫全身黏满口香糖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或许能打发一些时间吧。

他把毫无用处的口香糖放进嘴里,边嚼边低头看着刚才被抓伤的手背。从三条抓痕渗出来的血,慢慢变成如脓般的黑色焦油状并开始再生。由于修复过度,多余的细胞变成了腐肉掉落于脚边,下一刻立即蒸发变干。他看了一阵子便失去兴趣。

他保持着蹲姿转过头去,试图学着猫叫:

「喵——」

坐在月台尽头的少女只是一味地凝视铁轨前方,毫无反应。

「喵——喵——」

少女仍旧没反应。

「我在叫妳,妳差不多可以死心,继续走了吧?不管怎么等,那家伙也不会来,我看他八成被吃下肚了啦!」

当他说到这里时,对方终于有了反应。她一脸严肃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但随即又板着脸看向前方。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又没说要谁陪我一起等。」

哇!这小女孩对待自己和对待艾弗朗的态度截然不同。约雅敬没想到她那么讨厌自己,也只能耸了耸肩。「如果我不和妳一起行动,不就见不到席格利-禄了?护送遭受妖怪集团袭击的大小姐平安抵达首都,最后接受席格利-禄的道谢。若不按计划走,岂不是糟蹋了如此完美的剧本?」他边说着边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伤口就像张着大口的食虫植物般再次裂开流脓。他舔舐伤口,焦油血液和细胞的化脓味道,与嘴里的口香糖混合在一起。

他不经意地抬起视线,这时琦莉又转过头来。

「你去见那名叫席格利-禄……的人,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听来格外严肃。

「要杀他吗?」

「若这样妳会怎么办?阻止我吗?」

他把这个似乎问过艾弗朗的问题抛给琦莉。她先是半瞇着眼瞪了他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回前方如此答道:

「不会。」

琦莉从这一刻开始便不再开口说话,继续盯着铁轨前方看,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绝对不走的态度。这里是平常只有货运列车会通过的冷清月台尽头。直线穿越荒野的铁轨消失于地平线,只见地平线那端砂色热气蒸腾,接着开始慢慢泛出了黄昏的红铜色。看样子,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

「啊——我去散步好了。」

约雅敬叹了口气起身,他一站起来,腐肉就啪答啪答地从右手掉落至脚边。他咂了咂舌,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

琦莉觉得铁轨前方似乎有人影,一瞬间充满期待地站了起来。但她发现那是早春热气造成的错觉后,失望地重新抱膝坐在月台边缘。

无人的寂寥月台只停靠着一节火车头,年轻的实习驾驶员为了请求救援而前往某处,跑进车站后好一阵子都没回来。

听说这座单调无趣的车站只供往来山脉沿线矿坑的货运列车卸货,以及矿坑的矿工上下车,所以只有一间钢筋和白铁皮组合而成的简单房舍。这座车站过去在「西北矿山区」仍为首都资源库而兴盛时,应该也很热闹吧?但现在不要说旅客了,甚至看不到矿工的身影,感觉非常冷清。车站的后方应该就是矿工居住的村子,一整片杂乱无章的贫民窟沿着山坡而建。听说这块区域就是为首都提供劳力,但却无法住在首都的人们所居住的贫民窟。连接山脉与「门之镇」之间的水路好像也横卧在这一带的地底下,整体散发出一股老旧的水味。

水味里淡淡飘散着过去经过这里的人们所遗留下的思念。

车站这种地方,经常残留着许多人的思念——刚来到新城市时雀跃不已的心情、不得不留下最心爱的某人而离去的心情、想去某个地方又去不成的遗憾心情、以及持续等待未返家亲友时的心情……

聚集低矮建筑物的贫民窟对面,矗立着首都大门所在的城墙。通过那扇大门,就是首都的「机械都市」。从城墙对面的斜坡就能看见深灰色尖塔林立的都市样貌,对于将首都的教会总部视为最后朝圣地而前来朝圣的人们而言,这里是既庄严又令人敬畏的地方。那些被污浊废气笼罩的高塔,看起来死气沉沉,简直就像一群墓碑。

是谁的墓碑呢……

希望不要变成琦莉最珍惜的人们的墓碑。

琦莉如此思索的同时,突然用力按住心脏一带。

(哈维、下士……你们平安无事吗……现在人在哪里……)

她设法让自己不要担心害怕,只在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哈维说过的话,使自己尽量不要往坏的方面想。

在东贝里的转运站塔达伊那边,不是有间房子吗?

虽然现在很脏乱,但稍加整理后应该还可以居住,我想要住在那边——

口气有点随便是他说话的习惯,说话时平静稳重的低沉声音沁入她心坎,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喵。」

琦莉突然听见脚边传来叫声,低头一看后眨了眨眼睛。

她垂下双腿坐着的月台下方有几只猫。有白色、黑色还有花纹猫,总共有四、五只,牠们在琦莉的脚边徘徊,然后跳上月台。

「你们要、要做什么……」

她虽然感到有些害怕,但却不自觉地开口询问猫咪。

这些疑似野猫的猫,全都又脏又瘦。对了,刚才火车进站时,也有看见猫,她想起年轻的实习驾驶员曾向她说,好像有人会喂食食物,所以野猫都会聚集在这附近。但就算如此,野猫应该不会这么毫无警戒地聚集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吧?

其实那些猫并非聚集在琦莉身边,她这才发现自己身旁还有一个人——可是刚才自己身边明明没有半个人啊。琦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转头看向身旁。一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和她并肩坐在月台的尽头,漫不经心地低头俯视着脚边那些猫。

琦莉不禁大胆地直盯着那个男人,男人也转头面向她。当两人四目相交时,对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是立刻淡淡笑着说:

「妳好。」

他稳重自然地打招呼,琦莉也连忙回应他:

「你、你好。」

那是一位笑容十分亲切、身材消瘦的年轻男人。从他身上穿的工作服看来,应该是矿坑的矿工吧。

那些猫并不是聚集在琦莉四周,而是聚集在男人四周——猫儿们在他脚边徘徊、撒娇、挨着他坐下,或是一脸安心地用后脚搔着耳朵。男人发现琦莉不可思议的眼神,露出了苦笑。

「之前我曾喂过牠们一点食物,牠们就这样围着我了。」

「喔……」

琦莉不置可否地点头,原来喂猫的就是这个人。

可是……

难道他看出了琦莉的内心话?只见他孤独地垂下视线说:

「我已经不能再喂你们了啦……你们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啊。」

他伸脚一踢,作势要赶走这群猫。但是那些猫却毫无防备地走到男人身边,以期待的眼神仰望着他。

琦莉想了想,把自己的包包拖到膝上摸索了一下,最后找到了随身携带的肉干袋子。她将肉干撕成小块撒在脚边,猫儿们则是警戒地抬头望着琦莉。不过,当那只最大的白猫靠过来吃了肉干后,其它的猫也跟着聚集过来。只有一只最瘦小的黑猫一直在远处警戒到最后。但过了一会儿,牠可能是饿得受不了,也慢慢走了过来,从其它猫的缝隙间钻出头来,开始吃着肉干。大家似乎肚子都饿了。

男人低头看着那些猫吃东西的样子,对琦莉笑了笑。

「谢谢。」

「不客气。」

琦莉也害羞地笑了。

「这些猫很喜欢你呢!」

两人看着正在吃肉干的猫儿们时,她面带微笑地说道。男人则露出困惑的奇妙笑容说:「我只是有一天心血来潮,拿吃剩的东西喂牠们,我并没有打算要一直照顾牠们……但不知为何,牠们却很喜欢我。」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眼前嘟囔念着的男人,让琦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为何,她觉得以前时常看到这个表情。是谁呢?到底像谁呢?

(啊!是哈维……)

她立刻发现这男人身上重迭着初次见面时的哈维影子。

只因为一时兴起去管闲事,就被这名麻烦的女孩缠上,让他一开始也感到非常困惑。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丢下琦莉不管……所以说,眼前这只最小的黑猫就是十四岁时的自己啰?她不禁如此思考。也许是因为身材又黑又小、不爱理人,这些特征很像以前的自己。

她和男人就这样并肩看着啃咬肉干的猫儿们好一阵子。天空也逐渐由砂色转变为黄昏色,度过只属于两人和猫儿们的安静时光。矗立于身后的机械都市不时传来仿佛低沉地鸣的锅炉声,微微地渗入了空气中。

不久后,那些猫吃完了肉干,也没对琦莉表现出感谢的样子,又聚集在男人身边开始撒娇。男人有点无情地晃动着脚。

「我已经没办法照顾你们了,你们去别的地方,走开!」

他想要把猫赶走,但猫儿们可能以为他在跟牠们玩,闪开后又扑了回来,看起来非常开心。其中那只小黑猫还扑向男人的脚,但身体却直接穿越男人的脚,结果摔了一跤。牠站起来后,不可思议似地东张西望。

猫儿们……应该不知道吧?

不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死了,不知道他只是飘浮于这座车站里的种种思念之一。

「你们为什么不走啊……不一定非我不可吧?其它人也会喂你们的。」

他低头叹气说道:「真糟糕啊。」琦莉看到这一幕,也不禁露出笑容。男人对她投以埋怨的眼神,她才赶紧改变态度,说了声对不起。

「那个……我觉得牠们很喜欢你。」

「要是一开始喂牠们的不是我,牠们也不会非我不可了。」

「但当初就是因为你喂牠们啊!」

男人听到她的回答后,似乎倍感意外地眨了眨眼睛。而琦莉也有点讶异自己竟然会说出这句话。她思考了一下刚才自己那句话的意思,接着又说:

「或许不是非你不可,或许其它人也会做相同的事情。但因为当时出现的是你,所以那些猫就是喜欢你……这样不可以吗?」

男人愣愣地盯着琦莉看,她这才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感到丢脸。「这是理、理所当然的事吧……」而且还越讲越小声。被猫儿们包围的男人盯着她看了半响后,表情才缓和下来,消瘦的脸上浮现了微笑。

「对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应该就是因为那个机缘吧。」

这位感觉和哈维很像的人对她笑了笑。她只觉得一阵揪心,便不由自主地垂下视线。但不知是否因为喂食肉干,才终于得到牠们认同,琦莉这时才发现那些猫在她脚边撒娇。

「啊!牠们也喜欢我了……」

当琦莉高兴得拾起头来时,已不见男人的踪影。

一阵风吹过只剩下琦莉和野猫群的月台。北方初春时节的风仍然带着寒意,但那阵风却像男人留下的微笑,令人觉得莫名舒服。

她盯着刚才男人所在位置好一会儿,才再次将视线转回铁轨前方。

自己在车站内一直等待着某人的心情,也和这些无家可归的猫儿们一样。

那位十四岁女孩宛如那只孤单又其貌不扬的黑猫,她之所以会跟着不死人和附在收音机上的凭依灵旅行,其实都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要是没有当初的偶遇,她的人生可能会完全不一样,自己现在可能仍在东贝里的寄宿学校里过着单调的生活。或许会遇到其它人,去别的地方旅行。或许会有其它人成为琦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或许一开始不管是谁开启这个偶然机缘都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带她离开那间无聊的学校宿舍就好。

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们。不知何时开始,他们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早已无可取代,即使要付出任何代价,她也会不惜挺身保护。他们从最开始的可有可无,变成其它人无法取代的存在,如此明显的变化应该不是一瞬间发生的。

所谓的机缘应该就是这样吧——那男人说的话浮现在脑海里。

(要回去找他们吗……)

之前她也曾这样一个人抱膝坐在寂寥的车站里,当时在她身边的不是猫,好像是狗。而且还有一个人推了她一把,对她说只要去找不就行了。那就是穿着深绿色制服、戴着帽子的老站长。站长告诉她:我只能永远待在这里默默等候。但是,妳还可以去找他啊。

(要回去找吗……)

琦莉再次思考,不过……

我答应妳,我一定会去接妳,然后——

然后……哈维最后到底说了什么?琦莉忆起了被风声淹没前所听到的微弱声音。

然后——

大家一起回去吧!

以前不知是谁告诉他,杀死越多敌人越好。最初记忆里的那个人长相太过平淡,已然不复记忆。但自己按照那个人所说的,杀死了很多敌人,果真受到褒扬,所以就更加卖力杀人。自己还曾因为杀死最多人而沾沾自喜。

「还不够……」

他用手指刮下沾在军刀上的敌人血液和油脂并舔了舔。那天他杀死的人比平时少,让他觉得心情很不好。他以为即便如此,自己杀死的人数应该还是遥遥领先其它人。然而那一天却听说有个家伙杀死的人数比自己多,他心想:到底是哪个家伙?应该是个粗暴又愚蠢的彪形大汉吧?

他舔着军刀上的血思索时,一辆卡车随着轰轰作响的引擎声突然从旁边冲了过来……结果自己就这么被撞到了。

部队的其它家伙都目瞪口呆地在远处观看,屁股跌坐在地的约雅敬更是惊讶地抬起视线。卡车卷起漫天尘埃,直冲向另一头后才停下。这时,一名块头高大的长宫踉踉呛呛地从副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你下次不准再开车了,艾弗朗。」

他听见长官说话的声音。

那家伙从驾驶座上下来,面无表情地略微歪着脖子。

「压到了什么吗?」

「我……」

约雅敬自报姓名地站了起来之后,那家伙才转向他。即使刚才差点压死人,那家伙也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态度。

那家伙有一双讨人厌的红色眼眸和一头红发,从第一次遇见他就留下极差的印象。

「咳咳、咳咳……」

他蹲在车站后方的墙边,把从喉咙往上冒的东西和口香糖一起吐了出来。掉落在他膝前的黑色内脏碎块和口香糖混在一起,像生物般地扭动了一下,随后就变干了。他额头抵住墙壁,强忍着不舒服的感觉,右手紧握着几颗小石子般大的水泥碎块。被紧握于掌中的水泥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陷入已经开始腐烂的手掌皮肤里。

他将依旧紧握住水泥块的拳头放入口中,咬破皮肤。腐烂的皮肤一下子就被扯下,接着又用臼齿咬碎手上的肉和水泥块。

臼齿发出了崩落的声音,他才突然回过神吐出肉块和水泥块。

「可恶……」

约雅敬以额头摩擦墙壁,沿着墙边慢慢倒下。嘴里渗出了水泥和血的味道,不但无法中和呕吐物的恶心味道,反而更凸显那股味道。

不时发作的细胞腐烂和过度再生,两者发生的间距逐渐缩短,他吐出腐烂内脏碎块的同时,意识也会变得模糊。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做出啃噬自己的异常行为。

他紧握拳头的右手微微颤抖。

(我感到害怕了吗?害怕自己吗?还是害怕什么呢?害怕自己不知何时会吃掉自己吗?还是害怕死亡?)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非常愤怒,若自己的意识会被妖怪啃噬,那么在那之前自己应该先把心脏挖出来。现在立刻就动手挖吧——他按住胸口用力一抓,五指陷入了皮肤里,胸口也立即渗出血来。

他突然听见咕恰咕恰吃东西的声音。

他贴着墙边,稍微抬起脸颊一看,一只既丑陋又脏兮兮的猫正闻着自己刚才吐出来的腐肉,并开始吃了起来。黑白花纹、直挺挺立着的尾巴断了半截,是那只刚才他想要用口香糖引诱却逃走的猫。

「会吃坏肚子吧?」

他试着提出忠告,但那只花纹猫可能是肚子太饿了,根本不予理会(但不知道牠是否听得懂人话),仍继续吃着腐肉。他用些许模糊的意识望着花纹猫的短尾巴。

「要吃吗?这里的比较新鲜。」

他转身躺下并伸出右手。刚才水泥块陷入手心皮肤所形成的伤口开始再生,已经能看见新长出的肉。花纹猫的视线离开了腐肉,抬起头看着他,仿佛摆饰般一动也不动地警戒着。

「我又不会把你抓来吃掉(或许吧)。」

约雅敬边说边轻招右手,花纹猫才慢慢蹑手蹑脚地走近他,舔舐他伸出来的手心血液,并开始啃噬他的肉。没想到牠居然饿得吃起人类的腐肉。「你肚子饿了吧?是吗……」他恍惚地低喃着。花纹猫专心地吃着肉。他觉得牠会因此吃坏肚子或得到怪病,但是要选择填饱肚子后得到传染病死亡,还是就这样饿死呢?不管选择哪一个,结果都差不多吧。

「好痒喔……」

插图048

因为已经切断痛觉,猫舌啃噬着他手心的触感并不痛,反而很痒。过了一会儿,不知牠是否已经填饱肚子了,花纹猫不再进食,而是开始舔着他手心上的血。

「过来这里!」

他试着把另一只手伸向花纹猫。牠拾起头窥看着他。原本以为牠会逃走,但牠却慢慢走过来,喉咙一带就压在他伸出的左手上。脏污的野猫体毛脱落得很严重,触感有些硬梆梆。

他不知道该如何抚摸猫,总之先试着用手指搔着猫的喉咙一带,花纹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很舒服吗?」他问道,花纹猫又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贴在地面的脸颊上浮现出笑容。对了,猫就是这样咕噜咕噜说话的吗?这是他第一次抚摸猫,所以不清楚。不过这样还真是有趣,也比把口香糖黏在牠身上闹牠还来得有趣。

他用指尖摸着猫的脖子,茫然地思索着。

……这能吃吗?

牠瘦得只剩皮包骨,应该很难吃吧?

若不把毛拔掉,一定会吃得一嘴猫毛吧?

好像不太好吞的样子……

不知哪里突然传来震动声。好不容易被他驯服的花纹猫动作利落地跳开,一溜烟就爬上墙壁,不知往哪里去了。

他发现那是车轮接近时所产生的震动,声音低沉又有规律性。

(怎么了……)

他坐起上半身,但这时却突然发现一件令他不寒而栗的事。

转头看向花纹猫逃跑的方向。

刚才——

是谁支配了我的思考?是我自己吗?还是谁?

单手按着太阳穴的他,只觉得思绪不清,同时感到脑内闷痛。

车轮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用手撑着墙壁站了起来,绕到车站的前方时,才发现琦莉在月台前端踮着脚凝视铁轨前方。从已渐渐染成黄昏色的荒野远方,可以看见一辆战车逐渐接近。黑色烤漆的装甲车——那奢侈、夸张的厚重装甲,绝非一般的治安部,是「不死人猎人」吗——

「喂!笨蛋!」

他抓起站在月台上的琦莉手臂,将她拉到车站旁边。但是他的脚步仍然无法站稳,最后就抱着琦莉一屁股跌坐在墙边。「等一下,放开我……」琦莉双脚乱踢,不停地挣扎。当她发现抱着自己的约雅敬手臂已经腐烂时,更发出小声的哀鸣:「放、放开我!」她激烈地扭动身体挣扎,试图想要逃跑。

「那些是『不死人猎人』。」

他从后面抱住琦莉,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琦莉似乎明白了,便不再乱动。

两人屏气凝神地从车站遮蔽处偷窥,装甲车带着比一般战车高分贝的噪音驶入月台,喷着白色墓一汽停了下来。

只见实习驾驶员不知在叫嚷些什么,从站内一路跑了过去。装甲车上抬下疑似载运着伤员的担架,躺在担架上的就是那名老驾驶员。他应该是受了重伤,只见从急救包扎的绷带里渗出浓浓的血。看到他似乎并没有被妖怪啃噬,反而令人感到有点遗憾。因为刚才被他骂得那么惨,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就算他被吃掉也无所谓。

琦莉直盯着装甲车,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哈维……呢?」

「没看到,可能被吃了吧,或是被那些家伙杀了吧?」

琦莉转头瞪着约雅敬,然后突然扭动身体,想要冲出去。「等一下!」约雅敬赶紧抱住琦莉,再次将她制伏,结果两人又迭在一起摔倒。

「喂!妳是白痴吗?妳出去做什么?妳蠢到要去问他们有没有发现不死人吗?」

「……」

琦莉紧抿嘴唇,不发一语,仿佛仇人就在眼前般瞪着地上,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她用力挥开压在她上方的约雅敬手臂,重新站了起来,但她并非打算冲出去,而是站在那里从墙壁后方直盯着装甲车看。卸下担架后,装甲车上的人对实习驾驶员说了几句话,随后车体就「喀哩喀哩叩叩」地发出让人感到沉重压力的噪音,不知开往何处。

等装甲车逐渐消失,琦莉才从车站旁的遮蔽处冲出来,跑向正把担架推上处于静止状态火车头的实习驾驶员。

「哈维呢?他怎么了?」

她激动地问着躺在担架上的老人,但是老人看起来不省人事,并没有回答。「我要送他去下一站的医院,妳要去吗?」实习驾驶将担架推上车厢时,询问愣在原地的琦莉。

「我要再等等看。」

实习驾驶员看了看以阴郁声音摇头回答的琦莉,然后只对她说了句:「是吗?」

只剩下一节火车头的火车喷出蒸汽驶离车站后,琦莉又站在空无一人的月台前端,凝望着铁轨的前方。

(喂、喂!妳还要等吗……)

约雅敬看到琦莉完全不想动的样子,以莫可奈何的心情靠着车站的墙壁坐下。铁轨前方的地平线几乎有一半已没入染成红铜色的夕阳,等那道轮廓完全被地平线吞没后,就要迎接正式夜晚的来临。

随着太阳逐渐西下,从地下水路渗出的水味越来越浓。这附近有许多通往山脉的地下水路出口。虽然不知「那些东西」是否为夜行性,但也有可能会混入夜色爬过来。

这时夕阳已逐渐没入地平线,伫立于月台上的少女背影逆着光,镶出一道橘红色轮廓。在最后的夕阳消失前,地平线被渲染成一道红铜色的光,待夕阳完全没入夜色后,那条线才从地平线的两端逐渐消失,天空也开始渗出夜晚的蓝灰色。

当少女的背部融入黑夜里形成黑影时,她突然转了个身。

靠在车站的墙上准备继续等下去的约雅敬吓得眨了眨眼睛。

「我要去首都。」

少女用僵硬的声音说。

「妳放弃了吗?我就说妳一定被骗了!」

约雅敬冷笑并挖苦道,但琦莉并没有和他争辩,而是以严肃口吻回答:

「哈维说如果今天到不了,叫我先去。他答应我一定会来接我的,所以我要先去……因为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

琦莉说话的语气格外坚定。她留下了相形见绌、默默目送着她的约雅敬,重新背起包包,快步离开。

看起来态度坚决的她,从眼前走过时紧握着的拳头还微微颤抖。她明显地是想拚命掩饰僵硬的表情。约雅敬无奈地耸了耸肩。唉!她为什么会那么想要相信那家伙呢?那家伙到底哪里值得她这么拚命?

这时,琦莉倏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仍坐在地上目送她的约雅敬。

「你不来吗?你不是要利用我吗?」

「嗯,我当然要去啊!」

约雅敬用轻浮的口气回答,虽然嘴里这样说,但他看起来并不打算起身的样子,让琦莉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站不起来吗?」

「嗯,是真的站不起来。妳拉我起来。」

「……」

约雅敬死皮赖脸地笑着说。明显露出一脸不悦的琦莉,再度转向前方,迈开步伐走人。啧!真是不懂幽默。他其实只是想要让她亲近自己,但她却那么无情地躲开。约雅敬将刚才那只花纹猫的影子重迭在琦莉身上并咂了咂舌。他冷眼目送着逐渐走远的少女背影,后脑杓靠在墙上仰望着天空。

夜幕渐渐低垂,变成了单调的蓝灰色,看起来和自己眼睛的颜色一样。

他思索着自己和哈维到底有什么不同?一开始他们的起跑线应该大致相同。同样都是不死人、杀死的人数也差不多、同样都是险些死于战争,而在人世间闲荡了八十年左右——然而那家伙在这段期间却碰到了愿意对他伸出援手的人。自己明明也想拥有许多东西,但最后却全都从手上溜走。

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们行走的距离是从何时、何地开始拉大差距的?

若琦莉先遇到自己,她会愿意给予帮助吗……应该也不会吧?他自虐地这样想。

这时突然有个细长的东西伸到他眼前。

琦莉不知何时回来了,她板着一张脸,把像是捡来的木棒伸到他眼前。约雅敬愣愣地抓住木棒前端,她则透过双手拉着的木棒帮助约雅敬站起来。等约雅敬一站起来,她就丢掉木棒,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用手拍了拍大衣的下襬。真是聪明的垃圾处理法。

「我不知道怎么去首都,如果你不带我去,我也不知该怎么走。」

琦莉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就转身往前走。

「我陪您去吧,大小姐。」

约雅敬对快步向前走的少女背影咧嘴一笑答道。

在他追上去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月台。铁轨直线穿过已隐没于黑夜中的荒野地平线。

是什么原因让我和那家伙走向不同呢?而我又是在哪里走错的?

如果没有走错路,我会——

他旋即转身,背对着铁轨。

踩着自己落于水泥地上的瘦长背影,迈开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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