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妳喔,神是什么颜色的啊?
小时候的尤利乌斯,是一名爱问为什么的小孩,若感到疑惑的事得不到答案,就会觉得很难受。这就是他曾经问过奶妈的问题。
少爷,颜色是一种光,神本身就是那道光。祂包含所有颜色,所以神并没有特定的颜色。
奶妈似乎是这么回答的。当时他深感佩服地接受这个答案,但现在学会颜色原理后仔细一想,把所有颜色混在一起后,不就接近黑色了吗?神的颜色居然变成黑色,而且是吞没所有光芒的漆黑。
(真是鬼扯……)
尤利乌斯望着眼底的深灰色都市,叹了口气后便停止思考。从他家窗户外所能见到的,是挥霍着西北矿山区开采出来的稀少能源、彷佛蒸汽火车头聚集处的铁之街。只要是有建筑物的地方,突出的排气管就会喷出源源不绝的浓烟。从靠近中央总部的这栋房子往下看,中层以下的一般住宅区看起来宛若烟雾茫茫的灰色庭园式盆景。
您回来了啊——他听见佣人的招呼声,而且楼下变得吵杂了起来。在楼梯中段转角处的窗台眺望街景的尤利乌斯离开了窗台,转身冲下楼梯。他看见被佣人包围的父亲出现在玄关。他听说今天父亲会回家,所以一直在等待。
「父亲。」
「啊、尤利乌斯,你又长高了吗?」
父亲将脱下来的外套交给佣人,一看到他的脸就这么说。
「我本来是想和你共进晚餐,但我现在必须立刻回执勤室,所以只能绕过来看你一下。」
心里感到十分失望的尤利乌斯,没有将此刻的心情写在脸上,「这样啊……好辛苦喔。」而且还对能做出如此明理回答的自己松了口气。这么说来,这个学期末的假期,最后竟连一次都无法与父亲配合。相隔了大约一个月左右,却只能这么短短见一面……
然而自己不能尽要任性。无论是首都上层或是位于一般住宅区的市镇,最近接连发生骚动,治安部也因要同时处理各种棘手问题而慌乱不安。父亲比以前还更加忙碌,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过劳死。「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我很感谢你有这份心,但还不到需要你帮忙的时候。」父亲开朗地笑着,双颊却露出疲态。身高中等、体格结实的父亲稍微瘦了些,可能因为这样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不能再多聊了,对不起。明天你就要回学校了吗?」
「嗯。」
后天就是春季新学期的开始,他准备明天回神学校的宿舍。从家里到神学校只有十分钟路程的距离,但忙碌的父亲不常在家,与其和佣人两人生活,还不如和朋友在一起比较有趣——在父亲的这番建议下,他住进了宿舍。不过他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最近扰乱首都的问题之一,就是以前也曾在「门之镇」发生过的妖怪事件。首都一般住宅区及「门之镇」的市区出现了妖怪,而这一、两个月更是频传市民受到攻击的消息。
「今天也有人遇害,我们得加强警戒工作,尤其是有水路出口的下层似乎有多人受害……你也可能会遭遇危险,所以没事不要出门。」
「那是什么东西?父亲。」
尤利乌斯的问题让父亲露出了忧心忡仲的神情。对他而言,个性正直的父亲并不容易应付,很难让他说出真心话。他们可能已经猜出是什么东西了,但还不能对外公开吧。不能公开的内情……也就是说,一旦公开将会造成某些人的困扰。应该是高层的人吧?
最近这几个月,不论内外都发生严重问题的首都上层,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尤利乌斯这十六年来的信仰对象原本应该环绕着光芒,不知为何,现在却像这座城市一样,覆上沉积成不透明的灰色。
「对了,尤利乌斯。」
父亲摸着下巴想着事情,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
「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可以吗?」
「欸?嗯,什么事?」
尤利乌斯兴奋地探出身子。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帮父亲的忙,这还是头一次受到父亲的请托。他不禁两眼散发出期待的光芒。
「有两件事。一个是,我希望你去见一名女孩。」
「女孩?」
他觉得很失望,没想到这项任务比他预期的简单多了!因为他原本有点期待是击退或调查妖怪之类的任务。父亲似乎看穿了尤利乌斯的心思,开怀地笑了。被父亲看出来仍和幼时一样喜欢玩冒险游戏的他,顿时觉得很丢脸。
「别这么说嘛,另一件事就比较接近你想做的事了。细节方面是我好朋友的女儿应该快要抵达首都了,所以我希望你去看看,虽然我的部下一直没有联络,但预定今天或明天应该就会到达。」
「喔……」
尤利乌斯听完说明后,意兴阑珊地响应。
「她和你年纪差不多,你看。」
要是另一件事和妖怪事件有关就好了——他在脑海里不经意地思索着。但就在接过父亲递给他的相片,漫不经心地低头一看时——
「欸?」
他不禁惊讶万分。
眼睛直盯着接过来的相片。头戴宛如新娘般的白头纱及害羞的笑容,这意味着什么?他感到有点震惊,尽管再怀疑、再仔细确认,但那和自己年纪相当的黑发女孩,一定就是那名他所认识的少女。
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嗯,我觉得我们会再见面——
上次和她见面时的最后对话,在他脑海里苏醒。
他当然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
半透明的浮游灵在天花板附近轻轻飘移。琦莉索然无味地眺望着,随后才把视线转回前方。
以前,在母星犯了重罪被处以流刑的囚犯们被流放的地方,就是这颗行星。当时囚犯收容所的所在地,据说就是建造这个都市的地基,而包围都市的灰色城墙就是囚犯收容所的遗迹。不久之后,人们发现这颗行星上可以开采能源,于是囚犯们就被强押去西北矿山区等行星各地的矿坑,从事劳力工作。
这座神的城市,建于当时被迫劳役而死的囚犯墓地上。
林立的尖塔当中,以最大的两座塔——大圣堂的钟楼和提供都市能源的动力塔为中心,感觉就像由各管辖部门管理的外围设施所组成的巨大复合设施,奢华的大门就矗立于正前方。她出示使者神官给她的通行证给守卫看,看来应该是货真价实的通行证(虽然她曾经相当怀疑)。守卫显得很慌张,将琦莉奉为贵宾接待,并引领她前往传道部本部塔。
一般朝圣者从大门进入,直直穿越中央的通道后,就可以来到大圣堂。但通往传道部的路却很错综复杂,要走过弯弯曲曲的通道,上上下下曲折的楼梯及一圈又一圈的螺旋梯,再穿越连接塔与建筑物之间的回廊。她被带着走过像迷宫般、若凭一己之力绝对无法走出来的路线,最后终于来到传道部的入口。
对方要她在那里稍候一下。
即将和父亲(可能人选)见面……
琦莉的双手不知不觉变得冰冷,她紧紧握住贴在身体两侧的双手。
拒绝被带进会客室的她,就直接站在本塔部的入口等待。只见黑衣神官们忙碌地穿梭着。他们心里可能在想:那个显得突兀的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吧,经过的人不时以奇怪的眼神瞄着琦莉。她感觉有点不舒服,便把视线落到脚上。
「喂。」
琦莉只低声叫了一声,随即转向应该在她身边的人。空气只略微晃动一下,就回应了她的叫声,琦莉也很快地掌握到了那道身影。这个男人只要刻意压低气息,就能让自己的存在感变得薄弱。虽然他可以融入任何环境,唯独却与哈维相互排斥。她转向那抹令人厌恶的气息,不过现在她也没有其它人可以依靠,不知不觉跟他聊了起来:
「你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琦莉问了之后就后悔,约雅敬应该和哈维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于是她又换了一个问题:
「如果能和自己的父亲见面,你会做什么?」
对他来说,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而且是一道绝对不可能成真的问题。
「嗯,杀了他。」
小声又轻佻的回答,让琦莉不禁轻轻回头。有一双蓝灰色眼睛、身穿神官服的瘦长身躯男人,脸上浮现出招牌的轻薄笑容,低头俯视着她。「因为很恶心啊,如果和我长得很像就糟了,那岂不是又多了一个我?」他的说法,仿佛是说连身处于现在这个世界的自己都令他难以忍受。
琦莉把视线转回前方,对方继续低声说道:
「我再跟妳确认一次……我要杀了他喔?杀了妳的父亲。」
「随你高兴。」
琦莉丢出这个回答时依然面向前方,之后便听见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讽刺笑声:
「是吗?那么至少要坚持到见面喔。」
那抹气息瞬间就消失了。当琦莉想要再回头看时——
「太、太好了。」
传来一阵吵嚷且伴随着啪答啪答跑过来的脚步声,是那名之前担任使者出使到「西北矿山区」的年轻神宫。他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慌张地踢着神宫服下襬跑了过来。「我联络不上护卫,还在想妳会不会逃跑了……」他忙乱地挥动双手说话时突然打住,东张西望地看着琦莉四周,仿佛很害怕似的,脸色有点苍白。
「那个,陪您一起来的人……人?在……」他以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方式问话(就对方立场,可以把琦莉的同行者当人看吗?这么说来,这问题或许还挺让人困扰的)。
琦莉被这么一问后回头一看,蓝灰色眼眸的男人已混入人来人往的神宫中,瞬间消失不见。因为顺利入侵,所以不需要琦莉了吧。她既不想帮助他,也不想妨碍他,也就没有多提什么。
「我们走散了。」
她重新转向神官,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叙述事情经过。她简短说明在火车里遭到像妖怪般的东西(因为不知道神官是否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故意说得含糊不清)袭击。神官仿佛听不懂似地,原本苍白的脸显得更为苍白。
「还有……」
琦莉又对回答会立刻出动救援的神官补充说道:
「我的同伴可能已经受伤了……所以请前去搜索!」
琦莉彷佛在警告对方「绝不准许你们伤害他」似的,以严肃的表情低声说道。神官看来有些胆怯(发生矿山区骚动时,琦莉也曾相当粗暴地反抗,似乎让他感到很害怕)地对着身边的低阶神宫,迅速发出派遣救援的指令。
他带领琦莉往总部塔内部走时,重新提起了这次的主题,也就是和席格利-禄见面的事情。「对不起,可能要请您稍等一下。禄现在非常忙……总之忙得一塌糊涂。」走上楼梯的神官,背对着琦莉说明。经他这么一说,刚才来到这个传道部总部塔的途中,经过总部设施时,对教会的总部产生非常嘈杂的印象。她本来以为这里的气氛应该更肃静、更庄严,或是让人觉得身心舒畅。
他们走过入口正面的宽敞楼梯后,定上沿着墙壁盘旋的螺旋梯。就在爬到约三楼左右、脚觉得有些酸痛时——
「请在这里稍候。」
就在神官停下脚步并催促着琦莉时,房间前方站着两名身穿式样简单黑色侍女服的女性。神宫把琦莉交给那两名女性,就不知匆匆赶去哪里了,突然把她一个人丢给不认识的人,让琦莉显得有些畏缩。
身材有点肥胖、眼神犀利的侍女从上而下瞪视着她,琦莉虽然瑟缩着身体,但也彷佛要把侍女的视线推开似的反瞪回去。她下定决心绝不能在此时退缩,若在这里露出害怕或卑微的态度就输了。
在哈维来接她之前……怎么可以被击倒!
这名高大肥胖、摆出一张臭脸的侍女,从头到脚打量着琦莉。受她的影响,琦莉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打扮。她仍是一副旅行的装束——土气的黑色粗呢大衣配上破破烂烂的肩包,再加上肮脏的牛仔裤和靴子,头发也没怎么梳理。她回头望着刚才走来的路,原本擦得很亮的地板上,已经留下了清楚的脚印。
怎么可以被击倒!
虽然自己已下定了决心,但终究无法抗拒的她被拖进房间,对方剥掉她的衣服后,将她一把推进了澡缸里。
最后,等琦莉和地位崇高的大人物见面时,她已经被打理成正常人的装扮。不过等到对方有空时,已经是当天的下午了。应该说幸运吗……这段期间那位要和她见面的对象,似乎并没有遭到那名身分成谜的神官服男人杀害。
那个神官再次来迎接她,引领她爬上通往传道部总塔部最高楼层附近的办公室。途中琦莉因为太久没穿裙子而感到非常不习惯,有三次都差点踩到裙襬。这让她想起了东贝里寄宿学校的制服——只有领子是白色的黑色无扣短上衣和过膝黑裙,里面再穿上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裙。她已经有两年半没做这种千金小姐的打扮了。
自己和那个时候到底有何不同呢?
那名可能是自己父亲的人,究竟会如何看待从婴儿时期分开后,到了十七岁才又突然现身的自己呢?
和祖母相依为命时,每当教会儿童教室里的小孩兴高采烈地谈论起自己的父母,琦莉总是在那个谈话小圈圈外围一个人玩,甚至还装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感兴趣,因为一开始就和他们不熟,所以也不会有什么思念的情绪,只要有祖母在身边,她就十分满足了,所以从来没想要和父母见面。
但是自从知道了母亲雪莉的消息后,她多多少少会念及父亲。不过琦莉印象中的父亲模样很模糊,很难描绘出父亲的长相,她也曾想过如果父亲是像犹大那样的人就好了。但是琦莉记忆中的那个犹大其实也是位未曾谋面的人,只留下和哈维感觉很像的深刻印象。不过要将自己的父亲想象成哈维的样子似乎过于牵强,只好因而作罢。她心想:如果哈维是父亲,小孩会变坏吗?还是反而变得非常乖巧呢?
现在第一次能够较具体地想象父亲的样子——他是使那些琦莉最爱的人及母亲雪莉遭遇不幸,并折磨哈维、贝亚托莉克丝及犹大的人。对琦莉而言,他只是一个顽强的敌人。
心脏快速跳动,发出怦怦的声音,她紧握冰冷的双手。
(约雅敬……不在吗?)
琦莉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但没有发现蓝灰色眼眸男人的气息。
「请往这里走。」
神宫在房间前催促着琦莉,她这才收起思绪,抬起视线。
琦莉挺起背脊,集中精神,仿佛要把所有东西推开似地用坚定的眼神看向前方。她已经不是十四岁时那名揣揣不安、有话也不敢说的女孩。她为了守护自己心爱的人、为了要大家一起回去,而前来这里做个了结。
她站在门口凝望着正前方。一整面墙的书架上,塞满了厚重的书,房间内到处堆积著书,像间文官的办公室。与其说这里是伟人的豪华办公室,不如说是塞满了书的小说家书房,只要有一点火苗,一定就会熊熊燃烧。房间的最里面有一张大书桌,书桌后面坐着一个人。
他好像正在工作,与站在书桌旁边的中年神官在讨论些什么。
「这种小事不需要一一来请示我!」
突如其来的怒吼声使琦莉吓了一跳。文件被摔的中年神官也提高声调、缩着身子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并收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件,随后跌跌撞撞地经过她身边,跑出了办公室。琦莉往旁边闪,目送着神宫离去。
那个男人——席格利-禄双手撑在书桌上站了起来,这时才发现到琦莉他们的身影。
「呃、我带她过来了……」
带路的年轻神宫战战兢兢地说。
「喔,好——」
席格利-禄似乎有点尴尬地咳了几声,轻轻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重新坐回椅子上,再次看着琦莉。紧绷的紧张气氛不知为何突然中断,两人的对望显得有点蠢。
琦莉之前压根没想象过阔别已久的父女重逢时感人的画面,反而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要如对待敌人般地仇视对方。但不知为何,现在并非一段完整的「初次见面」过程,反而落得气氛不佳又尴尬的状态。
琦莉曾想象自己的父亲是以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坐在书桌后面,态度傲慢、瞧不起一般世人的讨厌大神官;或是脸上带着虚伪笑容,低声下气接待她,像个骗子般的大神宫;或是秃头泛着油光,一笑起来就露出金牙,全身散发出坏蛋气质的大神官。但席格利-禄不是这其中任何一种模样——初现花白的头发因疲惫而显得有些凌乱,身高中等、体型消瘦,戴着细框眼镜的浅灰眼睛颜色比琦莉浅,整个人和厚实的书桌不相称,倒是与数量庞大的书很相称。总之,他是一个与颇为威严的大神宫相距甚远的人物。
这场尴尬的会面,一开始对方似乎也不知所措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挤出僵硬的笑容。
「啊……那个,谢谢妳从遥远的地方过来。」
他以生硬的语气,说出与现场气氛有些不搭调的话。
琦莉木然地愣在原地,其实她膝盖嘎答嘎答颤抖着,几乎要跌坐在地。她现在脑袋一团混乱,因为席格利-禄的样子实在太普通、太普通了——自己是带着恨意而来的,甚至已做好要杀了你的心理准备,为什么你要挤出那么生硬的笑容?说些讨好我的话呢?
琦莉突然变得很焦躁,因为席格利-禄笨拙地拚命想要挤出话语的感觉,怎么那么像最近的哈维。她绝不容许自己最大的敌人居然像哈维,因而感到焦躁不安——不要模仿哈维!
「妳再过来一点……」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琦莉反倒将抱在胸前的双手当作盾牌般往后退。
「我……还没听完来龙去脉,或许是弄错人了……」
琦莉顽固地拒绝后,男人伸出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一脸愣怔的表情。
「应该不会弄错人,妳长得很像雪莉。」
插图060
「妈妈……」的名字不要随便乱叫——琦莉接下来说的话越来越沙哑、小声,最后紧抿嘴唇看着地上。她对自己说不可以、不可以认输,于是勉强维持着顽强的态度。「既然这样,为什么妈妈……非要离开这里不可?妈妈……是被教会杀死的……」
席格利-禄沉默了片刻后,声音变得忧郁低沉:
「啊,我听过报告了。」
听到席格利如此回答的瞬间,心里勉强绷起的那根弦突然断了,两滴眼泪啪答啪答地滴落在脚边。她明白这举动使得席格利-禄和站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窥看着事情发展的神官都很不知所措。琦莉拚命表现出排拒的态度,用衣袖擦着眼泪,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几乎碰到门口时才扯着嗓门大叫: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我恨你,我讨厌这里,这里不但吵得要死,大家又都一副很忙、很累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心情……还强迫人家洗澡,强迫人家穿不想穿的衣服……」琦莉抓着裙子的下襬。「说我出生在这里根本是胡说的,妈妈曾经住在这里过也是骗人的,因为我讨厌这里,这里根本没有神……」
对于她突然暴跳如雷,在场的人十分惊愕似地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琦莉带着哽咽的哭泣声在空中响起。她是毅然决然打算来此对决的,她虽也明白自己这副德行根本就和耍赖的小女孩没什么两样,但情绪一旦爆发却怎么也收不回来。
「明明就没有神……就连哈维也知道,他也这样说,但大家却睁眼说瞎话,装出一副有神的样子,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哈维才会一直被追杀,落得遍体鳞伤……我讨厌你们,我最讨厌这里的人,你们、你们全都去死吧!」
当她这样大叫时,就被那名高高胖胖的侍女抓走了。
虽然她不太记得,但自己好像一直叫着:「大家都去死吧!」接着她被侍女抱着拖离房间,而和父亲的第一次见面,最后被自己搞得乱七八糟。
※
「十一圣者与五家族」时代的故事,如今不过是个传说——担任侍奉、辅佐「十一圣者」的「五家族」中,有一族负责解决灵异现象并对「十一圣者」提出建言或预言,亦即所谓具有巫师能力。但是开拓时期之后,长老会害怕这一族对信徒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便压制这一族的发言,从几世代前的长老会开始,就将「灵异现象」视为禁忌,不承认其存在。
身上流着「十一圣者」血液的席格利大人,以吸收被迫害的那一族(或是席格利大人想要保护那一族也不一定)的形式,与该族的后裔中一名叫做雪莉的女性结婚,而且在十七年前左右生下了一名女儿。
但是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在某天的礼拜上,发生了某名长老从塔上坠落死亡这个令人震惊的意外,他们以雪莉该负起责任的理由嫁祸给她。尽管雪莉并未受到处罚,但长老会仍删除雪莉存在的记录,雪莉未满一岁的小孩也从首都消失。之后席格利大人就立刻晋升为长老,与雪莉失踪这件事的关联性……表面上并不明确。
尤利乌斯刚好在这个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出生,那几年登记在「十一圣者」血脉之下的新生儿,据说就只有尤利乌斯一个男孩子而已。
「父亲,您知道雪莉这个人吗?」
尤利乌斯听说这件事后询问父亲,摸着下巴的父亲,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她虽然不多话,但却给人内在坚强的印象。我觉得那家伙娶了一个难对付的女人……但是尤利乌斯,我很惊讶你居然认识席格利大人的千金,只能说这颗行星还真小啊。」
父亲笑着耸耸肩说:
「她是你喜欢的女孩吗?」
「不……」
尤利乌斯满脸通红、为之语塞,他的回答完全露了馅。本以为父亲会再继续追问,但父亲却露出复杂的表情,撇开视线说道:「嗯,你身上果然流着我的血呢。」尤利乌斯愣愣地想着父亲这句话的意思。
「难道说父亲也喜欢雪莉……可是你已经有母亲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尤利乌斯脸色大变地不断逼问下,父亲只是举起手来洒脱地解释。最后才悠悠吐出这句话:「我也没能拯救雪莉……我和席格利同罪。」
似乎发生了那个事件后,父亲和席格利-禄也开始变得疏远。
席格利-禄因为开会及做礼拜而离开了办公室。听完父亲话后的第二天晚上,尤利乌斯终于得到和琦莉见面的许可。
接到货运列车遭到妖怪袭击的通知后,父亲立刻派人去救援,但却和对方错身而过,只接到「不死人猎人」小队已经收拾现场的消息。父亲显得难以理解的样子,因为目前长老会直辖的「不死人猎人」经常抢得先机出面处理这件谜样的妖怪事件。
就连尤利乌斯也有些畏惧那名臭脸的大块头侍女,她带尤利乌斯去的房间,位于传道部总部塔的高楼层角落。可能是席格利-禄本人或是侍奉高官的神官所住的房间吧,内部装潢看起来非常舒适,但却从外面上着锁。尤利乌斯皱起眉头,侍女见状用平板的语气解释:「因为她精神错乱,会大吵大闹。」
那是一间只在墙边放了床和书桌的房间,照明昏暗,只有微微的街道灯光从拱形窗户照进来。而窗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黑色长发少女。
她不时垂下双眸俯瞰窗外的侧面,让尤利乌斯有点怦然心动。
「尤利。」
发现尤利乌斯后转过头来的少女似乎并不十分惊讶,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表情好像在抗拒什么似地一脸僵硬,泫然欲泣的黑色眼眸显得有些湿润。尤利乌斯勉强挤出亲切的笑容说:
「琦莉,妳不要紧吗?」
少女不发一语,点了点头。
他让侍女在走廊等着,自己一人走进房间后把门关上。和在窗边等待的琦莉面对面,自最后一次见面后已经过了半年左右,自己可能又长高了,比他大一岁的少女感觉却比他印象中还矮小。不过自己可能还是完全不及那家伙高。
「我好惊讶喔,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也是。」
琦莉低垂着视线,点了点头,「那个教会兵的伟人,果然就是尤利的父亲呢!」教会兵的伟人……啊、父亲吗?父亲在冬末时,离开首都一个多星期,听说受席格利-禄的委托,一路保护那名迎接琦莉的使者。据说那个红发不死人也和琦莉在一起……
「那家伙怎么了?」
「他之后会来接我。」
尤利乌斯小心翼翼地问道,琦莉却以从未有过的顽强声音立即回答。
「妳说之后……但现在警戒很森严,没有通行证根本不可能轻易进入首都。」
「他会来接我。」
琦莉只这样摇着头回答。
「因为他答应我的。」
「琦莉……」
琦莉如此固执己见,尤利乌斯不禁有点粗鲁地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吓得缩起身体,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尤利乌斯。「啊!对、对不起。」尤利乌斯慌张地收起伸出去的手。他对于自己做出让琦莉害怕的行为感到生气,急着想要转变话题:
「对不起……那个如果妳有什么需要,或是觉得不方便就尽管说。我明天必须去学校,但后天我还会再来。」
琦莉只是摇着头说什么也不需要。「对不起……」接着低下头小声说道。尤利乌斯一开始也不知道她为何道歉——直到听到她接下来说的话才明白:
「以前我曾说过尤利像是贵族的王子……可是我一点也不羡慕。也不需要教会的神,神并没有保佑我。
这里的所有人都去死吧——我刚才是这样骂的,我说的是实话。不过尤利乌斯……也包括在其中呢。所以,对不起……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我没有资格。」
仿佛有根棒子猛然刺进心脏。
那不是她的错,他痛感自己的天真与思虑不周。
当尤利乌斯知道有一名小孩和自己年纪相仿,也拥有同样血脉。再加上知道那名小孩就是琦莉时,自己其实是非常开心的。他甚至觉得太棒了!他也曾经想过,若席格利-禄有一个年纪和自己相当的小孩,应该可以和他成为朋友,然而这竟然成了事实,而且那个人就是琦莉。
老实说,他是有点得意忘形地来这里和琦莉见面。然而现在他却有种被人从悬崖上推下来的感觉,他这才了解到自己只考虑到自己。站在琦莉的立场,对于突然被告知自己的身世,内心只有疑惑和排斥。而且独自一人被关在这房间里,她一定会用顽强的态度,拚了命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安。他现在才终于了解,不禁觉得心好痛。
啊、我只想到自己,完全不了解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里,是下了什么决心独自一人深入敌营。虽然身高比她高出许多,但自己还是个孩子,不知该对这个被孤立的女孩说些什么。
「后天我再来……」
他好不容易对沉默不语的琦莉挤出这句话后就走出房间。
「啧……」
步行至走廊后,他发出了咂舌声。自己完全比不上哈维,虽然懊悔、虽然生气,但自己却无法成为她的依靠。他深切体认到自己终究无法取代那家伙。他真的不明白到底那家伙哪里好?不过……就算长得再高,不管经过多久,自己终究仍比不上他。
(他在哪里……)
听说他是在矿山铁路被妖怪袭击时和大家走散的。他心想:父亲派出去的人能找得到他的行踪吗?尤利乌斯没有往回家的路走,而是走向传道部最高负责人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前,他刚好遇到从某处开完会回来的席格利-禄。
「席格利大人。」
他出声叫道。那位在教会最高机关。长老会担任要职、身分地位远远高于自己的男人转过头来,席格利-禄的斜后方还跟着一名不知名疑为近侍的神官,就是他安排自己与琦莉会面的。席格利-禄虽然一副顿时想不起来他是谁的表情,但一脸疲惫的他却仍露出爽朗的笑容:「啊、是尤利乌斯吗?你见过她了吧?情况如何?」
「父亲托我转告您一件事。」
尤利乌斯没有回答禄的问题,反而是以生硬的声音提起了另一件事。这是父亲拜托他的另一件事。席格利-禄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倾听。
过了一会儿后,尤利乌斯下定决心,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最近问题严重的妖怪事件,长老会为什么要加以掩盖?」
席格利-禄顿时变得面无表情,在后方待命的神宫彷佛想说「你这小孩在说些什么啊」似的,一脸苍白地跳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没时间跟你详谈,我现在马上又要去开会了……要讨论古斯-禄丧礼的事,我必须走了。」
「这是家父要我转告您的。」
席格利-禄态度虽然平静,但很明显想甩开尤利乌斯转身离去。尤利乌斯张开双手绕到他的前方,以严肃的表情抬头瞪着比自己稍高的禄,脑海里浮现出父亲交代的话语,并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比起原本寿命将尽的老人丧礼问题,为什么现在不立即处理造成市民牺牲的问题?」
尤利乌斯用力吸了一大口气后又说:
「不要再去管那一、两个来日不多的痴呆老人了!」
他原封不动地说出了父亲交代他说的话后,赶紧趁着席格利-禄目瞪口呆、不发一语时,转身逃跑。
真舒畅!
「刚才那个少年是谁?」
「朋友的儿子。」
「就算这样也不能口无遮拦……」
「不,算了,让他去吧!」
神宫看着跑走的少年背影,一脸不悦地大声说。席格利-禄虽然脸色也有点难看,但还算冷静地回答,所以神官也无可奈何地退下。
「你能不能替我去看我女儿?我现在又要立刻出去。」
神官赶紧对着丢下指示后就走进办公室的席格利-禄的背影鞠躬回答:「是、是,我知道了。」随后就往大小姐所住房间的楼层走了过去。
(来日不多……这倒是……)
神官不禁笑了出来,虽然没有被人看见,但他还是慌张地收起笑容。毕竟这行为实在太离谱了,但对于少年敢在首都内部丢下这句没人敢说出口的话就跑掉,老实说,他觉得莫名钦佩。
春季学年度即将开始,原本明天他就要前往神学校担任特聘讲师,但被任命为席格利-禄的使者后,现在迫于情势变成了禄的亲信,结果还是跟在禄的身边打转。他主要的工作就是负责照顾席格利-禄初来乍到的千金,以及监视被软禁在禄家里的女不死人(也可说是负责跑腿的吧)等,感觉就像专责处理禄私人问题的人,或许比起特聘讲师,待在禄身边侍奉更容易飞黄腾达吧?不过,若禄垮台,他也可能会跟着万劫不复。
为了不造成一般信徒混乱,所有情报都由上层管制。但现在首都上层已经陷入极度混乱的局面。去年秋天长老会第一大老的往生,宛如揭开序幕一般,今年开始陆续有四名(来日不多……)长老骤逝,第一、二人都是死于心脏麻痹——也因为长老高龄化的关系,长老会世代交替的问题已经到了大家议论纷纷的地步,但第三人、四人的死法却很异常。第三人是吐血后暴毙;第四人则是——头卡在自家天花板的吊扇上,隔天早上才被侍女发现。四名长老的死亡事实尚未公诸于世,也尚未举行公开葬礼。
是以长老为目标的暗杀者吗?或是第一名长老的诅咒呢——这些触及禁忌的流言也被大家私下议论著,上层开始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而促使问题加速恶化的,是从西贝里运送过来的未爆弹使用权所引发的长老会内部派系斗争。
在夜里,自己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喀登喀登地作响,令人莫名毛骨悚然。最近他虽然仍像以往若无其事地工作,但有关长老们过世的传言和恐惧气氛却从未间断。从治安部派遣的警备士兵也会进出传道部内部,这影响到治安部和传道部之间的关系,使气氛变得更为紧张。
再加上镇上频传妖怪攻击事件,仔细一想居然发现,长老们连续死亡与谜样的妖怪骚动开始发生的时间,和那颗未爆弹被运进首都的时间不谋而合……是自己想太多了吗?
和之前在乡下不断抱怨无聊的工作相比,自从捡到那名女不死人后,生活怎么会变得那么不平静,甚至与阴谋为邻呢?
自己在这种时候被召回首都,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
终于冷静下来的大小姐一直被软禁在房间里,所以在她抵达此地的两天后,才带她参观总部。「请让我见贝亚托莉克丝,她平安无事吗?」她还是以强硬的态度对神官提了好几次。但这一点仍未得到席格利-禄的许可。
「她现在非常、非常平安。」
神宫每次总是这样回答,其实事实也是如此。
大圣堂此刻(一如往常,完全不见上层的吵吵嚷嚷)正在举行早上的礼拜,朝圣者们千里迢迢前来参加。从圣歌队所站的高出一段的露台往下看,身穿礼拜时的正式服装——头戴深色帽子、披巾的人头,感觉就像某种可以一个个敲打的电玩游戏一般,充塞于整间大厅。即使是静默的时段,但众集这么多人的大圣堂依然人声鼎沸。建于前方中央墙上的塔状雕刻圆柱上方,有座半圆形的露台,身穿纯白色镶金边长袍的席格利-禄仍继续传道。一整面庄严的彩绘玻璃墙,透出带有淡色的光芒,落在禄的背上。
每次听席格利-禄的传道,神宫都会赞叹不已,平常(这样说有点失礼)禄绝对不能算是一个有威严的人,但这就是「长老再烂还是优于一般人」吗(……这样说有点失礼)?禄所讲解的圣经对于一般没有受过专业教育的人而言,非常浅显易懂且具说服力。站在传道台上的禄的声音听起来低沉稳重,很能感染听众。
「如何?」
他不时偷窥着从圣歌队后面观看着礼拜进行的大小姐侧面,试着问她。
「比东贝里的礼拜堂大很多呢!」
她故意避开话题回答。
「令尊工作时的样子如何?」
他犹豫了一会儿后,重新以较为直接的方式问道。
「我还不能信任爸爸这个人。」
她用生硬的声音回答,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深色眼眸几乎是瞪着中央的露台。虽然她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哭闹,但态度仍然顽强,神官觉得有点扫兴地耸了耸肩。
礼拜进行到一半时,她好像就对此不感兴趣了,只见她突然移开视线转身离去。不能让她一个人独处,因此神官也追了上去,走到她身旁。由于正在进行礼拜,大圣堂外没有任何人影,从被静谧空气笼罩着的走廊后方,开始传来圣歌队的歌声。
神官想不出什么话题和她聊,而且每次跟她说话,她也只回答一些生硬简短的语词,所以两人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下,并肩走了一阵子。
主为了试炼我们,
给予我们布满砂子和荒野的行星,
前往行星的孩子们,垦荒种麦。
「我从之前就想说了……」
他漫不经心地边听着远方传来的圣歌队歌声边往前走时,少女很难得地开口说话。「欸?请说,什么事呢?」由于少女突然和他说话,神宫有点怯生生地回应。毕竟少女会突然做出攻击性举动,非常危险,让他觉得这名少女还是很棘手。
少女不自觉地望向神宫身后。
「后面的那个人是谁?」
「啊?」
他不禁失声大叫,往旁边一跳闪开,回头往自己刚才所在的位置看了看。当然现场没有任何人,但是他想起来那个女不死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因此背脊开始发冷。少女仍以平静的态度继续说道:
「最近你身边是不是有人过世?」
「没、没有啊。」
他立刻回答,少女只说了句「是吗?」,接着又侧着头直盯着神官背后看。
「有什、什么吗……」
「我觉得你不用在意,只是有人在守护你。」
少女说完后就别开了视线。
「可是、这样我会非常在意啊!」
当神官一脸苍白地喊叫时,少女却毫不在意地又迈开了步伐。「请等、等一下……」他不时在意着自己的背后,慌张地以小跑步追上琦莉。
(饶了我吧……)
他又再次觉得这个女孩果然危险,别开玩笑了……
有人在守护你——
不断回头张望的他,追着快步离去、拥有一头黑发的少女背影同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当他独自住在那很小的教会分部期间,那些淳朴的乡下老人们常会送东西给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孙般疼爱。他们慢慢接受了一开始还不习惯工作、也没融入乡下生活的他,在那里工作的五年间,他送走了好几名往生的老人。
我已经活够了,我感到很满足。有你送我最后一程,真的很幸福。
我会一直守护着你,加油喔……
那些人生的前辈留下这些话后,就安心地离开了人世。
真是无聊至极,他非常想要逃离但却别无他法。不过,那是段朴实平稳的生活。虽然真的如愿逃离了,但现在却卡在这笼罩着不安气氛的首都上层角落。
当时的自己究竟是因为想要做什么,才变得那么想离开那里呢?现在这个状况真的是自己所期盼的吗?自己可能只是憧憬着看不见的东西。
现在这样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今天的情况如何?」
那天晚上,席格利-禄结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烦人会议后,终于回到办公室书桌前,按照往例询问他。自己去探望女儿不就好了吗?但自从第一天被强烈拒绝后,禄就不再与她会面。这让他想起自己已经往生的父亲,与孩子之间的互动方式也是极为生硬。
「令嫒很难应对呢!」
他想起了白天的情形,不禁有感而发。
「像她母亲。」
禄露出复杂的苦笑说道。
「那个、可以请教吗……夫人为何会被赶出首都呢?」
禄从桌上抬起头来,神官为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感到焦急。「对不起,如果您不方便回答……」这是一笔已经遭到长老会删除的历史,如果问这种问题,自己可能也会被删除……他正想撤回问题时——
「不、没关系,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禄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视线在空中游移,以和传道时同样低沉稳重且具有渲染力的声音开始说起。
※
那个孩子有点恐怖。
手会伸向没有任何东西的空中,或是突然就自己笑了起来,让我好害怕……
她听见女人们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弥漫于整段对话里的,是一种彷佛要说邻居坏话时、或是要排除异己时那种令人生厌的气氛。听说三楼的老婆婆孙子是捡来的——她想起了和祖母生活时,公寓里那些人的流言,让人莫名感到一股厌恶的气氛。
窸窸窣窣聊天的,是手里拿着一团床单和银盆、应该还在工作中的黑衣侍女们。
侍女们聊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她们同时回头看着一名手里抱着婴儿站在那里的女性。一头黑色长发盘于脑后,身上穿着比侍女们还要简单的黑色衣服。她的举止安静,但却以严厉凶悍的眼神,瞪着刚才聊得正起劲的那些侍女们。
那是我吗……
「雪利女士。」
她听见其中一名侍女的声音,不对,她立刻发现那是自己的母亲。也就是说,身上裹着新生儿衣服、被抱在怀里睡得正香甜的婴儿就是自己。
侍女们尴尬得不发一语,雪莉毫不畏惧地以威风凛凛的步伐向前走。穿过侍女们的正中央时,原本睡着的婴儿突然开始哭闹,那双和母亲极度相像的深沉黑色眼眸,瞬间睁开来。婴儿一直盯着空中看,视线好似追随着某种飘浮于空中的东西时——
呀的一声,开心地笑了。
影像一点一滴渗入后又渐渐消失的位置上,挂着一幅构图非常精细的图画,画中大约有十入围绕着餐桌上的面包祷告。她曾经在寄宿学校的教科书里看过,那是描绘圣经中一个场景的宗教图画。照明昏暗的房间里,画中人物的眼睛灰暗深沉,皮肤看起来白皙立体。
(刚才的……)
琦莉被分配到塔里的房间。她坐在床边盯着挂在墙上的画,鸦雀无声的房间空气里,停滞着一股寂静的杂音。
其中一名画里的人物,似乎突然笑了一下。
嘻嘻……
她听见画里传来的一阵笑声。探出身体想要看个仔细时,从画里冲出一团白色身影,几乎和她撞个正着,吓得她赶紧缩起身体。
这次笑声从旁边传来。
她低着头转头一看,房间角落站着一黑发名少女,对方身穿内衣般轻薄的白色衣服,整体感觉和自己很像。「那个……」琦莉想要呼唤她,但少女一转身就翩然消失于黑暗中。
嘻嘻……
这时又从不同方向传来笑声。
琦莉搜寻声音的方向时,发现刚才那名少女就站在房门前,不时发出嘻嘻的窃笑声,并往门外离去。白色睡衣的裙襬彷佛羽毛般飘然消失于门缝里。
插图071
琦莉赤脚下床。她想可能是侍女忘了锁门,便试着拉动门把,门在发出嘎吱声后立即打开。她悄悄往走廊窥看,深夜的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只有等距离排列的灯泡散发出朦胧昏暗的灯光。
啪答。走出房间的琦莉和少女一样,都是赤脚、身穿白色睡衣。
嘻嘻!
她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在一瞬间看到走廊前方闪过睡衣裙襬,随即立刻融入黑暗里。琦莉彷佛被牵引般走向那里。她完全不会觉得奇怪、犹豫或是害怕。不知为何,她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那名奇妙的少女了。
塔的内部构造错综复杂,每次几乎要迷路时,那名少女的笑声就会指引她。她就这么被带领着,啪答啪答地踩着冰冷的走廊。她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和几层楼梯后,来到了拱形屋顶直线向前延伸、走道宽阔的走廊。两边墙上排列着刻有雕刻的柱子,柱子与柱子之间都挂着一幅比刚才房间里的画还要更大的宗教图画。
琦莉在那里停下脚步。
走廊的另一端站着一名少女,让人一瞬间有种彷佛与镜中的自己面对面般的错觉。穿着白色睡衣的身影在黑暗中隐约浮现。
「妳是谁……」
自己的声音小声地回响在拱形屋顶上。
「妳忘了吗?以前妳看到我都会对我笑的啊!」
女孩像是闹别扭般噘起嘴回答。接着她又发出了窃笑声,张开双手向前一伸,少女的睡衣裙襬翮然飞舞。
「欢迎妳回来,老朋友——……」
呼——
明明人在屋内,却突然迎面吹来一阵强风。琦莉连忙别过脸,紧闭双眸。
窸窸窣窣……她听见人们低声说话的声音,接着她张开眼睛,挂在两边墙上的画彷佛时间倒转般团团旋转,显现出影像。源源不绝的影像瞬间灌入她的意识里,让她感到头晕目眩。
影像背景是今天被带去参观的大圣堂。挤满大圣堂的人们全都是一脸不安地互相交谈。人们视线全都集中于露台正下方、扩散在大厅中央的血海,一名身上裹着圣职者祭礼白色长袍的人就倒卧血海中。对方应该是老人,但那张脸已经支离破碎得看不清楚。纯白色长袍逐渐染成了深红色,血海像生物一般慢慢扩散开来,围绕在四周的人们更是害怕地往后退。
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坠落?
是踩滑了吗?
不对,你没看到吗?是被人推下来的……
人们不安地窃窃私语着。人们窸窸窣窣交谈的表情,以不同角度分别显现于墙上的每幅画。神官们开始驱离吵嚷的朝圣者,让出一条路来。她看见其中一幅画上有指挥着人们的席格利-禄和尤利乌斯的父亲。两个人都比现在年轻许多,席格利-禄的旁边站着抱着婴儿的雪莉。
人们在神官们的指挥下开始往后退时,照亮大厅的电灯落下一道巨大的影子。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人们头上响起疯狂高亢的笑声。挂在大厅墙上的灯饰劈哩啪啦地爆开,陷入恐慌的人们,开始四处逃窜。
咯咯!
混乱中传来一声突兀的天真笑声。只见雪莉抱在怀里的婴儿似乎很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对着投射在空中的影子挥舞着稚嫩的小手。
「恶魔的孩子!是那孩子搞的鬼!」
不知是谁指着婴儿大叫,歇斯底里的叫声穿过已达到恐慌顶点的人们之间,瞬间感染了每个人。群众陷入兴奋状态后顿时化为暴徒,甚至为了抢走婴儿,还团团围住雪莉。而保护婴儿的雪莉几乎被挤扁。
(妈妈!你们快住手!谁来救救我妈妈——)
琦莉对着灌入意识的影像伸手拚命大叫。但是琦莉的手当然碰不到只从意识表面流过的影像,之前一直笑个不停的婴儿——这时也发出有如迸裂般的声音嚎啕大哭。刺耳高亢的哭声使得人们更加恐慌。
雪莉紧抱并保护着婴儿的同时,视线也在人群中游定搜寻着某人。她找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对他伸手求救,琦莉的意识也追着雪莉的视线。
席格利-禄正站在距离混乱人群稍远之处。他被精神错乱、情绪激动的人们粗鲁地推挤,茫然地站在原地观看事情的发展。席格利-禄的视线离开了抱着女儿求救的妻子那纤细的手臂,紧抿着嘴唇。
最后只看到雪莉深沉悲伤的眼眸,混乱的影像就化为一片黑暗。
一阵空白后,画中又传来压低音量的窃窃私语声。「过世的第十一大老后继者……」、「席格利大人应该是第一人选。」、「但据说他女儿是恶魔之子……」以人们的嘈杂声为背景音,画中浮现出放着一张厚实圆桌的豪华房间。一群老人身穿镶有装饰品的黑色长袍,围着圆桌而坐。
老人们的严肃视线纷纷看向一名站在末座上的男人。
「怎么样?席格利大人?」坐在上座的老人问道。
「你想要加入这张圆桌的末座吗?」又一名老人问道。
「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与妻子、女儿切割了吗?」另一名老人问道。
十名老人的二十只眼睛全集中于站在末座的男人身上。经过片刻沉默。
那名男人看着前方,点头答道:
「是……」
墙上的宗教画全都变回一般静止的图画。从房间图画里走出来的那个少女已不见踪影。刚才少女所在的位置,也就是挂着画的走廊前方吹来了一阵冷风。
琦莉发出微弱的急促脚步声,往走廊前进。
穿过走廊时,突然刮来一阵强风。延伸在走廊前方的,是连接塔与塔之间的露天柱廊。从等距离排列的粗大柱子缝隙间,可看见没入黑暗的高耸山脉影子。沿着山吹来的冷风,吹得轻薄的睡衣翻飞,露出来的皮肤瞬间就冻僵了。琦莉抱住自己的手臂,缩起身体。
她看见一道人影从回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那道消瘦、中等高度的身影,穿着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色长袍,腋下抱着文件和书籍。细长的镜框在微弱灯光的照亮下泛着银光,因此让琦莉知道那个人是谁。可能是因为白色睡衣的身影在夜晚的黑暗中格外显眼,对方也立刻发现了她,惊讶地停下脚步。
琦莉赶紧一百八十度回转,想要逃离现场。
「等、等一下!」
琦莉听到叫声后,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席格利-禄追了过来,从后面抓住她的手臂猛地往前扑,使得两人一起摔倒,文件也散落一地。「对、对不起。妳有没有受伤?」席格利以不熟练的说话方式道歉并想扶起琦莉,她则是甩开他的手。两人瘫坐在柱廊边沉默了一阵子,调整一下急促的呼吸。
琦莉把脸别了过去,斜眼瞪着眼前的男人,接着以僵硬的声音说:
「你工作到这么晚吗?」
席格利被这么一问,视线落在散落于四周的文件及书籍上。
「啊……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很忙……」
他似乎很疲倦,消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知所措的笑容如此答道。琦莉则垂下视线,紧握住放在膝上的拳头。
「你真的那么想要当长老吗?连妈妈和我都可以丢下。」
低喃的声音微微颤抖。她知道席格利无话可说,拳头握得更紧,血液几乎无法流动。
过了半晌,他只以悲痛的声音简短回答:
「对不起……」
这时的他完全不见教会高层人物的威严,老实地低下头。琦莉看着他,感到一阵幻灭。并非对他这副可怜兮兮道歉的模样幻灭,可能刚好相反。「请不要这样,你对我道歉也没用,你要道歉请向妈妈道歉,虽然妈妈……妈妈是很坚强的人……」
她想起了刚才看到的影像。
母亲被父亲弃而不顾时,那绝望的表情。
「可是当时,她一定希望你能救我们……」
她不愿意在这种男人面前落泪,只得忍住想哭的冲动望着下方。即使如此,紧握的拳头上仍落下一滴泪水。席格利的消瘦大手迭放在琦莉的手背上。「放开我!」、「对不起……」琦莉想要甩开他,但席格利不肯放手,他把自己的额头抵在琦莉的手背上磨蹭并低下了头。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你对我道歉,妈妈也回不来了,我不承认你是我的父亲!」
席格利像是伏地谢罪般把额头贴在她手背上,不断重复道歉的话,琦莉硬是从席格利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她跌跌撞撞地转身,留下瘫坐在地的席格利,折回到刚才走来的走廊上跑了起来。
她对他完全幻灭了。怎么可能会这样?
教会的高层人物应该要更高傲自大,而且是不可一世的坏蛋干部;也是对人们宣扬根本没有神存在的教义、魅惑人心的骗子头目;更必须是阻挡在琦莉前方的巨大邪恶高墙才行。做出杀死犹大、杀死母亲、让哈维遍体鳞伤、逮捕贝亚托莉克丝等众多令人难以原谅罪行的元凶。对琦莉而言,他应该是最令人憎恨的敌人,怎么可以像个一般人露出那么筋疲力尽的样子。只为了这样无趣的敌人,就让琦莉最珍爱的人受尽了苦头,她绝对不允许,也无法原谅这么不堪一击的敌人。这个人不能这么轻易就道歉,如果轻易道歉就了结,那自己就不知道来这里该与谁对战——
她一路赤脚奔跑,折回走廊上。奔回房间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门关一上后就直接冲到床上趴着。
(快点来接我,哈维……)
琦莉在心中哭诉着。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她不想来这种地方。救出贝亚托莉克丝就回去吧!赶快回去!但大家一起回东贝里后,就能脱离这些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吗?
「哈维……下士……」
琦莉把脸埋在枕头里,模糊不清的呜咽声和哭泣声被房间的寂静所吞噬。
虽然她内心这么祈祷着,但自己也明白不管自己怎么祈祷,这一天绝对不会到来吧。哈维虽然说要去住转运站的房子,但其实他心里根本没有构思那样的未来。两年半前,十四岁的琦莉遇到他们时,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但那段幸福时光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她好远,甚至无法挽回。
「喂!妳在哭什么?」
头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她抬起趴在枕头上的脸,一双融入黑暗房间的深蓝灰色眼眸正看着她。不知他是何时……可能是趁自己刚才离开房间时进来的吧,只见一名身穿神官服、身材瘦长的男子,抱膝蹲坐在床头饰板边缘。
他从第一天来到这里后就消失不见,如今已经过了三天。
「你之前做了些什么……你不是要杀那个人吗?」
自己说出口的话渗入了阴湿的微暗空间里。
「嗯,对了……我本来趁妳和父亲感人重逢时,好好地大肆破坏一番,但没想到你们却完全决裂了。」
脸上浮现出冷笑的男人答道,不过琦莉觉得他说的话半真半假。在房间昏暗灯光的照亮下,她看到男人一边的脸颊皮肤已融化成绿色,他之前可能躲在什么地方无法动弹吧。
「那妳为什么哭?」
他可能已经知道答案,但却微笑装傻再问一遍。琦莉不顾形象地吸着鼻涕,低着一张臭脸念念有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家伙说实话?这时反而觉得如果是这名男人,感觉似乎可以对他坦白以对。「我以为这里一定有我的敌人……只要打倒那家伙,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可是这里根本不存在那样的敌人……」有的只是悔恨过去的所作所为、疲惫不堪的普通人。
「真狡猾啊!现在我到底该恨谁才好……」
琦莉说着说着,惊觉自己也和那名矿山铁路的老驾驶员一样。那名偏执老人只能藉由憎恨某人及胡乱发飙来克服失去挚爱的痛苦。当她发现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面后,对自己感到失望不已。
自己可能也是需要敌人的那种人。失去心爱的东西后,若不把责任推给某个人就无法释怀。哈维一定不会这样,他会很自然地饶恕侵犯自己利益的人。和他相比,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吧。
她低垂的头突然被人搓揉抚摸着。不知何时,约雅敬已经蹲在自己面前。
「好了、好了,没什么好哭的。」
就像在哄小孩般安慰自己。琦莉难为情地挺起身子,不知为何,现在她毫无抗拒地想要依靠那道声音。他那稳重、亲切中却带有类似夜晚黑暗的阴沉声音,侵入了耳里。
「我和妳可是同类啊。我会助妳一臂之力,一路帮妳杀敌。」
声音消失时,男人已经融入黑夜里消失不见。
琦莉有好一阵子就这么一动不动,维持抱着枕头低下头的姿势。不知为何,感觉像是发烧说着梦呓,无法成形的散乱思绪不断在脑海里旋转。
我会助妳一臂之力,一路帮妳杀敌。
自己没有拒绝他说的那句话。若有人替自己做这件事,感觉真的这样也无所谓。
脑海里突然浮现哈维的脸庞。琦莉每次犯错时,都会露出泫然欲泣眼神的红铜色眼眸,现在有一边变成了暗褐色。
(不可以……)
她紧紧抱住枕头,强迫自己如此思考——
不对!绝对不可以!我现在差点又做错事了。
「约雅敬……」
琦莉终于回过神抬起头来。笼罩在一片昏暗的房间里,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她只僵硬了一下,就从床上滑下去。赤脚冲出房间之前,不忘将抱在怀里的枕头丢到床上。
※
那家伙的灵魂很瘦、很难吃……
但应该可以填饱肚子吧……
来吃吧……
人形的影子们窸窸窣窣地低喃着,从房间角落滑了出来,伸出关节畸形突出的长手长脚,朝站在书桌前的男人爬了过去。但是爬到一半就突然停下来。
又是你……你要捣乱吗……
你没有灵魂。不能吃。只会碍事……
约雅敬瞥了他们一眼,人形们留下怨恨的窃窃私语声,便退回到房间的角落,融入黑暗里消失不见。
把文件放在书桌上的长袍男人觉得身后好像有人,于是想要转头张望。「不准回头!」他抢先从背后扭住男人的一只手臂,并用折迭刀抵住男人的脖子。男人发出微弱的呻吟,静止不动。
「你到底是谁……」
「死神。」
约雅敬听到沙哑的询问声后,潇洒地回答。男人的肩膀关节嘎吱作响,但他强忍疼痛勉强地转身,以痛苦的声音和坚决的态度反问:
「你、就是那名暗杀者吗……」
「你太高估我了,不过既然你们想从肉眼看得见的人类寻找凶手,你就这样认为好了。」
「你会杀我吗?」
「嗯,你会向我求饶吗?」
男人肩膀痛得冒冷汗,对这道算得上天真的问题没有反抗也没有哀求。虽然不知他是否在逞强,但见到他反应意外地冷静,令约雅敬有些失望。上次杀死的(不,他的确想要杀死对方,但想下手时,却被恶灵们抢先一步咒杀)那名油光满面的老家伙,即使死了还不死心地不断求他饶命。约雅敬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男人不像老人那样害怕地求他饶命呢?
「你求我饶你一命啊!」
约雅敬把脸凑近被刀子抵住的脖子低喃,但是男人的表情彷佛豁出去了,只是一味地低垂视线。男人像是没必要地、无意义地、自愿地背负着罪恶感活着,身上散发的气质和那家伙好像,他突然觉得火冒三丈。
喀擦。
响起一道突兀的干裂声音。约雅敬更用力地扭着男人的手臂,使得男人肩关节脱臼。
「呜哇!」
男人口里发出嘶哑的哀嚎,但仍旧不反抗。
「你想要做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而这样做?」
对方却再次问道。「目的?」两人分别站在想杀人和想被杀的立场,为什么自己要回答他的问题?真是让让人存疑——一开始自己就不是连续杀死长老的凶手,真凶是恶灵们的诅咒,但他却对这个问题有点感兴趣。他索性以暗杀者的身分回答:
「因为我想要把你们杀光,我很火大,想把你们杀个精光。」
「嗯……那么你之后该怎么办?」
「之后?」
约雅敬因这个出人意外的反问而显得惊惶失措,不自觉地老实反问回去。
男人脖子被刀尖触及之处已渗出血来。你求我饶命啊!像其它老头那样丢脸地哀求啊!约雅敬这样想着并用刀抵住他的脖子,但男人即使因为肩膀脱臼而痛苦地扭曲着脸,口气却很平静,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我以前也有个愿望,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我牺牲了很多东西。但是事实上,等我实现愿望,爬到顶点后,反而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发现自己想要抓住的只是个没有实体、无聊的理想而已……当时我舍弃的东西已经再也无法挽回了。
真是愚蠢啊……事到如今我才期待时光能倒流,让我弥补我的罪行。也期待能挽回那孩子,哪怕只是一时也好……」
约雅敬走出房间后,手背到身后把门关上时,一阵啪答啪答的赤足脚步声跑了过来。出现在走廊前方的少女一看到自己便停下脚步。
「你杀……杀了吗?」
她调整好呼吸、咽下一口口水后,苍白着脸问道。约雅敬耸着单边肩膀,对背后的门使了个眼色。
「他肩膀脱臼了,妳要去照顾他吗?」
少女看着门,跨出一步后又重新思考,只见她停下脚步低头犹豫了一下。「我、我去叫人过来好了……」约雅敬只瞥了一眼再度折回走廊的少女,就往反方向走了。
「约雅敬……」
约雅敬听见少女客气的叫唤后轻轻回过头,少女也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她欲言又止地张开嘴,但最后还是露出不知该说什么般的复杂表情,约雅敬见状故意大声地咂舌。
「我又不是妳的朋友。」
他旋即转开视线,再次向前走。少女再次呼唤他,但他不再回头。
(什么嘛……)
最后妳还不是担心得冲过来了吗?是妳盼望的,我才想要替妳杀了他。但其实妳根本不希望我杀他不是吗?真令人火冒三丈——对于周遭的一切、对那个小女孩、对那位不乞求他饶命还废话连篇的男人、还有那明明不在却如影随形似地闪现在自己意识角落的笨蛋。
可是你也没杀他……
为什么没杀他……
走廊角落传来恶灵们嘲笑般的低语声。他斜眼一瞪,恶灵们留下了嘲笑声就消失于墙里。他独自走在四下无人的走廊上,黑暗中响起自己的脚步声。但伴随着脚步声的,却是从自然垂下的左手指尖上,滴答、滴答地滴落黏稠物体的沉重声音。过了片刻,他开始听见远方有人群众集的吵杂声。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因为什么都看不顺眼,所以我以为只要破坏一切就可以变成自己想要的世界。
那之后呢——
那之后?
他把左手伸到眼前,指缝中溢出了异常活化、冒泡的细胞,滴答、滴答地腐蚀掉落在地上。五根手指的指甲已经看不出原貌,只露出部分指关节的骨头。
(我想要的东西是……)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阵子,指尖黏稠的细胞融化后掉落的样子。
中场休息只要再撑一下,世界就会继续转动
接到丈夫来电时,已是夜深时分,他说今天要睡在执勤室所以不会回来,还叮咛自己要把门锁好。确认过二楼房间和阳台的门锁好后,再去检查面向一楼前院的走廊窗户。从窗户眺望所见到的「门之镇」郊区夜景看来仍一如往常,感觉好像被屏住气息般的寂静所包围。
最近这一个月左右,商业区贫民窟陆续发生多起不明妖怪袭击市民的事件。去年秋天也曾发生过妖怪尸体从水路出口坠落的骚动,好一阵子镇上都在谈论这个话题,当初好不容易才趋于平静,现在又发生了这些事情。
她丈夫在这个「门之镇」的治安部分部担任事务宫,由于最近发生的事件,他住在执勤室的频率越来越高;她本身现在已经没有工作,但大约两年前,她仍在首都教会总部担任某个有钱人家公子的奶妈。
(尤利乌斯少爷不要紧吗……)
听说即使在首都也发生了好几起相同的事件。好久没来的他在学期末假期时曾来过,由于新学期即将开学,他前几天就已经回首都了。关于学校的情况,虽然只要问他,他也会告诉自己,但他不太像以前那样天真无邪地谈论,感觉他长大了,但也变得孤独。他们夫妻没有小孩,对夫人来说,尤利乌斯少爷俨然就像自己的亲生儿子。
「欸……」
她打算锁上唯一一扇还开着的窗户时,一面凝视着被玄关黯淡灯光照着的前院。前院另一头的小门出现一道缝隙,她记得自己明明有关好门,难道是被强风吹开的吗?
她有点害怕,感到背脊发冷。
(不、不要紧吧……)
她对自己说并确认窗户的锁,正要离开窗边时,感觉庭院角落好像闪过一抹黑影。「什、什么……」是自己心理作用。她想这样认为,但这时窗外传来窸窸窣窣彷佛某种东西移动的声音。
心脏为之纠结的她,想尽办法忍住尖叫,但双腿却僵硬得无法移动,只能在胸前紧握双拳,凝视着窗外。
(怎、怎么办……老公……)
她在心中求救,但丈夫今晚不会回来。她手脚抖个不停。正当她喝叱着不听使唤的膝盖,想要蹑手蹑脚从窗边往后退时——
砰!
有什么东西撞上了窗玻璃。
「呀!」
这次她失声尖叫,往后退的脚踩滑,结果一屁股跌坐在地,就这样全身无力无法站起。仿佛有什么东西黏在玻璃窗上,而且还从玻璃上往下滑,消失在她眼前。留在玻璃上的,是沾满血水的人类指印。
手印……是人的手……
她吓得回过神,虽然仍起不了身,但赶紧爬到窗边,双手抓住窗框站了起来。隔着窗户偷偷往外窥看,发现有个人倒在窗下的墙边。手印从窗玻璃沿着墙壁而下,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夫人记得自己对这名被昏暗的玄关灯照射的独臂高瘦身躯有印象。她那颤抖的膝盖勉强靠着墙站起来后,便绕到玄关,打开玄关门冲进庭院里,跑向倒在窗下的那道人影。倒在墙边的独臂男子,用那只已经满目疮痍、沾满血水的手,想要捡拾某个散落于四周的小小物体。
「怎么会这样……」
夫人喘着气愣在原地。发现自己后轻轻抬起头来的红发青年,就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她惊觉他不只手臂,就连身体也伤势严重。
青年用左右颜色不同、无法对焦的双眼仰望着夫人的脸半晌,终于把眼睛对准目标,不安地开口说话:
「啊……对不起,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来到这里了……我想不到其它的地方……我会马上走的,我想要跟妳借工具……」
青年用有气无力的沙哑声音,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夫人在他面前双膝跪地,抱住他那浑身是血的背部。「先进去、请先进去。我帮你包扎……」、「我没事,我……」青年看起来意识模糊,彷佛说着断断续续的梦呓,举止有点奇怪,视线、动作也是飘怱不定。
「零件没掉吗?能帮我找一下吗……我现在、眼睛……有点不太好……」
净是伤口的左手在地上摸索着,难怪刚才感觉他好像在捡拾什么东西似的,原来像是机械零件的物体散落于墙边。倒下的青年身体下方,很宝贝地抱着一台老旧收音机,青年的视线到处游走,摸索、捡拾着散落一地的零件。「下士,等一下,我会捡起来的,对不起……」感觉他神智相当不清,嘴里念念有词,不断说出别人听不懂的话。
「啊!神……」
夫人哭着喘了口气,一度仰望天空后,赶紧协助青年。
她不禁在心中对天上的神埋怨,为什么每次见到他时,他都是这副凄惨的模样?这名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呢?为什么要给他这么艰辛的试炼呢——
※
他以为世界可能就这么结束了。听不见收音机的声音时,就连视力也急遽恶化,几乎快失去联系世界的声音和光芒。
鬃毛给他的左眼视力范围非常狭小,就连右眼视力也受到压迫,眼前一片昏暗。至今有好几次、甚至好几百次直接面临死亡,但这次若真有个什么万一,可能真的回不来了。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未变得如此害怕过。
他在夫人官邸的玄关前,以单手笨拙地操作着借来的工具,有样学样地修理着收音机,最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电源。
传来噗嗤一声微弱的噪声,他以祈祷般的心情出声呼唤着:
「下……士……」
沙、沙沙……哔——嘎……
沙沙、哔——
收音机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从变形的喇叭挤出带有强弱的杂音:
『……威……不……』不要紧,俺还在。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哈维喉咙里涌出一股热意,他紧咬嘴唇把额头贴在喇叭上。
「这是你很宝贝的东西吧?」
他听到声音后拾起头来,夫人脸上带着拘谨的笑容站在原地。他很难为情地掩饰表情,用力点点头。
他还记得逃离「不死人猎人」的耳目、离开矿山铁路沿线时的这段记忆,但之后的记忆就断断续续了。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来到「门之镇」。在半梦半醒之间,循着半年前的记忆来到了这间房子前。他本来不打算打扰夫人的,但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身穿连身围裙的夫人跪坐在哈维身边。他看见夫人准备了用消毒液浸湿的毛巾,感到有点害怕。「不用了,我想妳也知道……」我是不死人——他想要这样说,但夫人摇摇头说:「地上都被血弄脏了,受伤的人应该要乖乖听话喔。」
哈维被她这么一说就无法再反抗,只得乖乖地接受上药包扎,这和半年前在这个镇上的拘留所受她照顾时一样令他难为情。他以自己的力量几乎治愈了伤口,但当消毒液渗入还留有严重擦伤的左手臂后,不同于受伤时那种他习惯的疼痛,让他痛得几乎失声尖叫。但是不知为何,他没有事先切断痛觉。
夫人一边利落地处理伤口(她之所以动作这么熟练,可以想象尤利乌斯小时候应该很调皮吧),一边以沉稳的声音说着话:
「能再见到你真开心,因为我一直惦记着你,小姐还好吗?」
「应该吧……」
他暧昧地模糊回答,并点了点头。琦莉现在如何了?虽然担心得要命,但现在也无从得知。
「又来打扰妳了……对不、起。」
说到「起」字时,哈维低头道歉。「那个,为什么妳要救我……」他想不出更好的问法,说到一半话就卡住,感觉很糗。其实他觉得无处可去、不请自来、像现在这样受她照顾的自己反而更丢脸。
「因为我不认为你是坏人。」
「只有这样?」
「还需要其它理由吗?」
夫人暂时停下手,略微歪着头,似乎觉得很有趣地微笑着说:
「你是一般人吧?只要有人受伤而有困难,都要伸出援手。这不是很平常吗?」
「……」
哈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猛然低下头。虽然不知为何,但他能理解——这就是带大尤利乌斯的女人。一般人……可以接受别人的帮助吗?原来是这样,至今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想顺便麻烦妳一件事……妳可以联络得上尤利乌斯吗?」
他很自然地提出要求,在此之前,他很少会主动要求别人义务帮忙他,他了解自己是想要利用夫人的亲切提出无理的要求。
但是因为凭一己之力实在很困难。
或许应该拜托某个人。
沙……哔——、嘎——
『……威……』
喇叭伴随着噪声,发出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
「嗯……下士,我听得见。」
他把额头贴在喇叭上,以慢条斯理的口吻说话。「搞什么嘛!又要说你不会死是吗?」沙沙……收音机彷佛在说这是理所当然似的,回以强烈的噪声。看到收音机恢复以往的反应后,自己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被压扁的喇叭虽然只会发出毫无意义的噪声,但仍能确实担任鼓舞他们的保护者角色。
「不要紧,我懂,你说的话我都听得懂。」
『……那……咧……』
「啊,我不要紧,因为我还要去找琦莉。」
夫人先行休息了。深夜,他跪在面向二楼阳台的窗前,眺望着「门之镇」的夜景。他的视力非常差,街灯看起来像是萤火虫的光般朦胧,好不容易才隐约看见矗立于街道遥远后方的乳白色城墙。除了视力衰退之外,似乎也丧失了不少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令他十分在意。左眼深处时常会发生仿佛一点一点陷入脑内的闷痛。
神经应该会慢慢受到侵蚀,所以应该不久后就会看不见了。
虽然他记得鬃毛这样说过,但恶化速度却比他想象中快,令他有点焦躁。
如果只有眼睛有问题那倒还好——
「……」
他凝视着看起来模糊不清的城墙,那道城墙后方就是他要去的首都。自己应该要解决的事情以及琦莉都在那里等着他。
不知哪里传来了狗吠声。从实验室外流的数量增加了吗?听说最近那些不良品出现的频率异常增加。夫人说首都内部现在好像发生了令人动荡不安的事件。
之前逐步逼近的各项事态,现在突然开始加速集结——
他不知不觉变得严肃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肩膀的力量也放松了。
他把视线落在膝盖上的收音机,又用额头轻轻抵住收音机的喇叭。闭上眼睛,即使听不到声音,但还是能听见平时的微弱噪声,他放心地叹了口气。就算视力恶化,还能靠着这道声音感受到自己与世界连结在一起。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靠着许多人的帮忙才来到这里。若稍微走错路,或是做了错误的抉择,搞不好就会发展出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结果,但是现在他打从心里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虽然曾经好几次感到厌烦,想要抛开一切、想要逃离一切,但还好自己走到了这里。现在,他可以诚心地向曾在这条路上和他有所关联的人们道谢。
「下士……你还可以再撑下去吗?」
收音机发出沙沙约维汛。
「嗯……加油吧!」
只要再一下、再一下。
一路走来终于抵达这里,现在真的快要接近终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