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死者长眠于荒野(上) 存在于世界尽头之物

第五话存在于世界尽头之物

那个,神是怎么样的人啊?

小时候的尤利乌斯,对感到疑惑的事若得不到答案会觉得很难受,是一名爱问为什么的小孩。这就是他曾经问过奶妈的问题。

这个嘛……我也没见过啊。

奶妈一脸困惑地回答。

地位崇高的人们都见过神吗?

嗯,是啊,因为神会直接传达旨意给禄他们。少爷将来或许也可以成为禄呢!

年幼的尤利乌斯听到奶妈的回答后,眼睛闪烁着光芒。如果能见到神,我想要跟祂拜托很多事情——我想得到稀有卡片、我想要更强壮、我想要养狗,我想要、还想要……奶妈对说出一个又一个愿望的小尤利乌斯露出苦笑。唉呀,少爷,神并不是替您实现愿望的,神是守护您、爱您、赦免您的。

是、是吗……

对,没错。

原来是这样……少年尤利乌斯听到奶妈的说明后,方才的兴致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显得垂头丧气。我还有很多愿望呢。希望能和爸爸、妈妈还有婆婆一直感情融洽,还有……行星上的人都不要有烦恼,大家都不要伤心难过、都不要挨饿受冻。

不过,是这样吗?神不会倾听我的心愿吗……

这世界上根本就不需要神,神不曾为我做过任何事。

少女说的话在脑海里苏醒,重重地刺入心脏。

不论是长老连续死亡事件还是妖怪的骚动,教会高层都想要低调处理。长老会仍人手不足,高层管理机能则呈现混乱状态,他们想尽办法掩饰,不显露出内部的混乱。至于妖怪骚动事件,虽然不断传出有一般市民牺牲,但目前仍未对外正式公开说明。由于「不死人猎人」一直出动,所以这应该和长老会有某种关连吧,至少他们确实已经接获情报,但这个情报尚未下达到负责警戒市镇的治安部。

尤利乌斯心中对于教会的不信任感与日俱增,已经无法坐视不管。他也希望自己只是杞人忧天,不过……

虽然春天脚步渐近,但这一天寒意仍重,阴郁且湿冷。尤利乌斯收到「过来接我」的强势命令后,就来到了教会相关人员专用、位于总部附近的车站。他看见火车滑入车站,过了一会儿后,乘客们就从比平时更加忙碌的车站内涌出。

在几乎被身上裹着圣职者黑外套、头戴帽子的人潮塞满的车站内,要找到相对醒目的红发高个儿,并非十分困难。他们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面对面停下脚步,尤利乌斯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不适合你。」

「少啰嗦。」

这就是他们打招呼的情形。

在漆黑的神官服上披着一件外套的红发男人,将外套帽子拉得很低,还以有些不悦的神情俯视自己。虽然尤利乌斯觉得很不甘心,但对方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也是事实。只见他脖子上挂着尤利乌斯之前曾经看过的那台破旧小型收音机。只要仔细观察,应该会有人发现他插入口袋中的右手袖子空荡荡的。但乍看之下,他的装扮就像从地方巡视归来的神宫。听说他动用了于「门之镇」治安部分部担任事务官的奶妈丈夫(对尤利乌斯来说,相当于「叔叔」般亲近)的人脉关系。

瘦高的身材照理说非常适合高领长袍,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却像极了逃犯,所以看在尤利乌斯眼里,他就像一名素行不良的神官。若自己穿上神官服,一定会更体面一百倍(或许)。他脸颊上黏着像是铁锈的溃烂,以及左右不对称的双眼,看起来显然有问题,世界上哪有一本正经的神宫会是这副德行……这个男人仍然一样,每次看到他时,身上总会少了些东西。

「你的眼睛……怎么了?」

「勋章。」

尤利乌斯客气地问道,对方却抿嘴而笑。尤利乌斯是基于担心才发问,结果自己反而像被嘲笑一番,让他不禁感到火大。

「那是什么嘛?一点都不酷。」

「喔,我可是干尽各种坏事才来到这里的,当然不酷啰。」他爽快地承认,让尤利乌斯为之语塞。正觉得这家伙竟然那么坦率时——「我因为没有时间好好打扮,能利用的就好好利用。虽然我压根不想欠你人情,但刚好能找到你帮忙,所以就和你联络了。」

「……」

他果然是个讨厌的家伙。尤利乌斯不满地噘起嘴巴。在「砂之海」的船上首次相遇以来,已经过了两年多,虽然尤利乌斯已长大了不少,但这个不会变老的男人个性乖僻的程度,仍然一点也没变。

从车站出口延伸出一座通往教会总部的宽阔联络桥,两人混入相同穿着的人群中,并肩走在桥上。

「琦莉呢?」

当两人朝向前方走着时,他小声问道。他一定是一开始就想问得不得了,尤利乌斯啧啧咂舌后回答:

「听说她去席格利-禄的家里见人质了。」

「她和碧会合了啊……」

他安心地低喃着,同时低头看着胸前的收音机,看起来就像在和收音机相互点头。

「要去那里吗?」

「不……如果她能见到碧,那就不用急了,在那之前……」

插图109

他走到一半突然放慢脚步,步伐有点蹒跚地绕到桥边去,尤利乌斯虽然觉得讶异,但仍跟在他后头。「怎么了?」、「我要哈一根。」、「啥?」本以为他要做什么,结果却靠在联络桥的栏杆上,在帽子的遮挡下开始抽起烟,让尤利乌斯十分惊讶。

「我刚才没跟你说过我们没有时间了吗?」

「没有,所以呢……」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后又了吐出来,「不先吸一点尼古丁,我可能走到一半就挂了。」他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他将上半身探出栏杆外,靠着栏杆吐气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痛苦。尤利乌斯顿时明白,他是靠着说些令人讨厌的话,才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勉强行动。

「那、关于妖怪骚动的事件。」

「喔。」

尤利乌斯也背靠隔壁栏杆,边休息边说。在联络桥上人来人往的行人不时看着他们,但哈维背对着人潮,所以没有人对他吸烟的行为皱起眉头。

「可以潜入实验室吗?妖怪一定是从那里外流的。」

「如果想做,我可以规划路线。虽然也能拜托父亲,但我想靠我个人的关系……」

听到尤利乌斯利落的回答,哈维停下抽烟的手,斜眼看着他并眨了眨眼睛:尤利乌斯也暂时打住话题。他觉得自己应该又会被嘲笑,反射性地摆出防卫的态度:

「怎、怎么了?」

「你说想要参与,但这可是背信的行为,你知道吗?」

「是你要我协助的,你还说这种话。」

「我并没有勉强你,我可以把你当作人质,自己想办法。」

「……」

这样还不是勉强我,不然是什么?

「开玩笑的啦。」

「你说谎。」

「嗯,我是说真的。」

「……」

尤利乌斯想了一下之后,视线落到了脚边,郑重地开口说道:

「我只是……想要知道事实。我一直以来信以为真的东西、过去从不曾怀疑过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搞不好这里什么也没有……」之前他所遥望、幢憬的地方,真的有神吗?

这世界上根本就不需要神,神不曾为我做过任何事。

脑海里响起琦莉的声音。

「教会是为了帮助人们而存在的,不是吗……」

「你问我教会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你希望我回答你什么?还需要问我的答案吗?」

哈维快刀斩乱麻地回答了这个沉重的问题,尤利乌斯才发现自己少了根筋,顿时无法做出回应。对被教会追杀的不死人来说,神根本就是敌人,怎么可能有存在的必要?

根本就不需要神——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我并非认为这颗行星上不需要教会,即使现在也仍这样认为。战争结束时,这颗行星各地皆闹饥荒、盗匪横行,变得乱七八糟,伸出援手配给食物、安装暖气、恢复秩序的,确实是教会没错。只有这个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也一直想要为这颗行星贡献一己之力……」可是现在自己所憧憬的东西,已经被朦胧的灰色雾霭所包围,逐渐看不清楚。自己长久以来所相信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旁边这个男人是否有在听自己说话,他只是越过栏杆抽着香烟,用左右颜色不同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眼底展开的首都街景。应该得不到他的回答了,虽然一开始尤利乌斯说这些话就没有期待他会响应,但还是不知不觉期待着他的回答。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匆忙的人潮络绎不绝地通过联络桥。

「尤利乌斯。」

他没想到哈维突然会有反应,所以紧张地等待他接下来说的话。

「你真的觉得你能为行星上的人类有所贡献吗?」

哈维以一副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的口气问道,尤利乌斯高涨的期待在心中嘎答嘎答作响,应声并崩溃,愤慨与羞耻使得他满脸通红。

「怎、怎样吗?不可以吗?」

缓慢地……

哈维的对面好像有什么影子在动。就从对面——栏杆外侧。哈维察觉到来不及发出声音的尤利乌斯一脸惊愕地张开嘴巴,于是自己也想立即闪避。但却被从旁边横扫而来的钩爪打到,打得他沿着栏杆向下滑。

不知何时爬上来的妖怪,蹬着栏杆从桥下一跃而起,出现在众人面前。

「呜、呜哇……」

尤利乌斯一时反应不及,惊叫出声并往后退了几步。联络桥上往来的行人们也瞬间开始骚乱,现场哀嚎声四起。

咕呜……呜……呜啊……

「那个东西」从喉咙里发出类似人类的呻吟,拖着啪答啪答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哈维他们。尤利乌斯凝视着「那个东西」没有瞳孔的眼睛,双腿开始发抖,无法逃开。

啪答……啪答……

「那个东西」拖着脚步,伸出舌头舔着卡在指甲上的红色肉块。

「尤利乌斯,趴下去!」

尤利乌斯听到声音时,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往后退的脚绊了一下,让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好像有什么东西掠过他的头顶上方,而近在眼前妖怪的头部侧面遭到殴打,往一旁弹开。但是妖怪似乎没受到什么伤害,立刻又起身,其中一侧眼珠还因殴打的撞击力道使然,最后弹了出来。不过「那个东西」似乎不太清楚自己的状态,只略微歪着头,将目标从尤利乌斯变成了闯进来的哈维后,随即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退下!别碍事!」

哈维用粗鲁的口气说道,赶紧挡在尤利乌斯前面。他左手拿着的铁管,应该是断掉一截的栏杆;鲜血从裂开的左手外套袖子流了下来。他咬着牙稍微闭上眼睛后,焦油状的黑色血液开始从伤口渗出,暂时填满了伤口,但焦油状的血液立即止住。他发现哈维一瞬间脚步站得不稳。

「啊,呜……啊……」

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救他。

尤利乌斯因犹豫及恐惧而无法言语,但在他头脑能明确思考前,身体已经先动了起来。

「呜哇——」

他大叫一声,用整副身体朝妖怪猛撞,将妖怪压上栏杆,打算顺势将对方撞出栏杆,直接推到桥下去。但对方的爪子拉着他的衣领,使得他们一起坠落。「尤利乌斯!」随着一道声音传来,自己的手臂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抓住,妖怪应声跌落桥下。尤利乌斯的手臂被哈维抱住,他靠着栏杆喘气,视线也向桥下方左右察看。

他的背脊顿时窜起一股寒意。

隔开都市的陡峭内墙上,到处都是穿梭整个市镇流动的水路拱形出口。而从所有出口可以看见大量类似溺毙尸体的绿色妖怪爬了出来。内墙简直就像浸泡在腐败的水里般,逐渐被侵蚀成污浊的绿色。联络桥上四处逃窜的人们,陷入恐慌的模样全化为背景音,尤利乌斯只能全身僵硬地凝视着这幅骇人的景象。

不知从何而来的火丢向攀爬内墙、逐渐逼近的成群妖怪。妖怪们化为火球从墙上坠落的景象,涂了让他感到安心之外,更觉晒心想吐。

他看见身穿安装了装甲板的纯白神官服的治安部士兵们出现在下方的街道上;也有部分的士兵手举着点了火的火把,冲上联络桥。

士兵们前方则出现了那张令他倍感安心的脸孔。

「父亲!」

「尤利乌斯!你没事吧?」

「发生了什么事……」

率领部队冲过来的父亲发现了和尤利乌斯站在一起的瘦高男人,便停下了脚步。两人保持一段距离对望着。但是现在不是对峙的时候,因为暂时被火把击退的妖怪们,又逐渐聚集过来。父亲隔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咂了咂舌。

「妖怪全都从水路出口出来了,也出现在一般住宅区。」

「琦莉她们呢?听说去席格利大人的家了——」

尤利乌斯说完的瞬间,哈维突然想要越过栏杆跳下去,尤利乌斯见状慌忙阻止:「等一下、等一下!不要从这里跳!」随后抓住他外套的衣领,并勒住他的脖子。但这时哈维的脚已跨到栏杆上,只见他摸着脖子朝对方大声怒吼:「你要杀了我吗?」

「请等一下,大小姐不在席格利大人家了,我接到通知说她们逃跑了。」

尤利乌斯的父亲抓住哈维的手,冷静地劝导他。

「逃跑?」

「一般住宅区的市民已经被引导到大圣堂去了,你就去那里看看吧!」

哈维露出宛如瞪人的眼神,听完尤利乌斯父亲的话后点了一下头,就转身朝向总部的方向前进。「尤利乌斯,你也跟去。」、「父亲呢?」、「这是我的职责。」尤利乌斯在率领部队留守的父亲催促之下,才依依不舍地跟在哈维后头跑了起来,尤利乌斯在混乱中不时撞到四处逃窜的人们而跑着的同时,对着走在前头的瘦长神官服背影大叫:

「喂!治安部的装备能击倒那种妖怪吗?」

「没办法。」

走在前头的背影头也不回地立即回答。

「只有刺穿心脏才能消灭,因为那东西……和我是同类。」

最后吐出一句不带感情的话。

穿过联络桥后,可以看见尖塔林立的首都总部的正门。从市镇逃来的人们,把正门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争先恐后地想要穿过门扉,互相推挤着,混乱中有老人家跌倒,也有小孩和亲人走失而不停哭喊——

尤利乌斯的脚步自然而然停了下来。

「我要回去,我应该要去帮忙指挥群众避难。」

他看着惊讶回过头的哈维,用强烈的口气说。

「你去找琦莉,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看到大圣堂。」

「这不用你说。」

已经慢慢习惯哈维毒舌的尤利乌斯,只举起一只手响应,便转身折回来时的方向。

「尤利乌斯。」

哈维在背后叫道。尤利乌斯转过头,哈维仍站在原地看着他。只见他以一脸怪异表情,看着停下脚步的尤利乌斯,然后以粗鲁的口气继续说道:

「我对于你真的认为自己可以拯救世界的想法,实在觉得很好笑。」

「不好意思喔!不用为这种事情把我叫住。」

哈维看见满脸通红怒吼着的尤利乌斯,突然露出了笑容。「可是……深信自己可以办到的你,我真的觉得很厉害喔。」他露出比平时冷笑更为柔和的笑容。他也会有这种笑容吗?哈维令人意外的一面和令人意外的一番话,让尤利乌斯张口结舌。

「加油。」

最后抛下一句打气的话后,身穿神宫服的瘦高男人就转身离去。一时愣在原地目送着他的尤利乌斯,看着红铜色头发的背影消失于杂沓的人群中。

加油——

自己一直想要追上的那个人对他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想哭。自己明明都已经遍体鳞伤、步履蹒跚,但却还对别人说出打气的话。

「你也要加油。」

对方应该已经听不见,但即便如此,尤利乌斯还是希望对方能听见似地低声念道,然后也转身往反方向跑。

坐在隔壁的贝亚托莉克丝突然四下张望。

「怎么了?」

琦莉讶异地问。

「嗯、没什么,不要紧。」

她头戴的黑色披巾之下,是她曾经引以为傲,但现在已经毫不惋惜地剪短的金发,她为了要让琦莉安心而露出微笑。她剪下来的一缯发丝变成了护身符,绑在琦莉的手腕上。她们只要一说话,就会被坐在前面的中年妇女瞪,所以两人互看一眼后不再交谈。

两人的装扮皆是穿着黑衣,头戴黑色披巾。缓缓流泄出管风琴背景音乐的大圣堂大厅里,排列着满满的长条椅,而戴着深色帽子的朝圣者们坐得十分拥挤。被拱形的挑高天花板围绕的大厅虽然挤满了群众,但却弥漫着冰冷、静谧的气氛。微微飘散于空气中的油画气味,是自己和贝亚托莉克丝衣服上沾染的味道吧?和席格利-禄宫邸的味道一样。

管风琴的背景音乐结束后,前方露台上出现一位身穿镶了金边的纯白色长袍、感觉神经质的老人。就琦莉来看,完全感受不到老人身上有神力,但周围的礼拜者却都发出崇敬的赞叹声。

「那不是席格利-禄呢!」

贝亚托莉克丝望着前方低声说道。的确,前几天琦莉参观礼拜时,站在讲台上的是席格利-禄,但今天好像是由另一名长老传道。仔细一看,可以看见席格利-禄站在露台后方的不明显处,右手臂以绷带吊起。原来如此,那个样子站在讲台上,也只是徒增民众不安吧!

「没想到妳居然是大小姐呢!」

琦莉听到贝亚托莉克丝半开玩笑的细语,不悦地皱起眉头,贝亚托莉克丝轻轻耸耸肩,对琦莉眨眨眼睛。

「这样不是很好吗?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琦莉摇摇头,戴在头上的披巾左右摇晃着,撞到脸颊。

「妳不高兴吗?」

琦莉点头。

「为什么?」

「因为教会不是哈维和贝亚托莉克丝的敌人吗?」

坐在隔壁的她,对于低下头用低沉声音回答的琦莉,回以毫不在意的开朗笑声。

「原来是这种芝麻小事。」

「才不是小事呢!」

琦莉不知不觉越来越大声,坐在前面的中年妇女又瞪了她们一眼,两人面面相觑,缩起身体。贝亚托莉克丝再次压低音调说道:

「妳觉得艾弗朗会介意这种小事吗?」

「不会,可是……」

「无论是那家伙还是我,第一优先考虑的都是妳的幸福,只要妳能往前走就好了……所以虽然今后还会遭遇很多困难,偶尔逃跑或是停下来都无所谓,可是……千万不要转身走开。」

贝亚托莉克丝在一旁低声说话的音量虽小,但却强而有力地沁入琦莉耳里。琦莉用绑着护身符的左手,握住放在旁边的贝亚托莉克丝右手的漂亮指头。

「所以……」

琦莉以沙哑的声音低声说:

「大家、大家不要说这种像是遗言的话,我不喜欢,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声音虽然虚弱、可怜,不过说出口的这句话是她发自内心的愿望和祷告,泪水几乎夺眶而出的她紧抿嘴唇。贝亚托莉克丝也用力握住她的手,用她惯有的明显充满自信的声音说道:「没问题的,不会只剩妳一个人的,妳还会跟艾弗朗见面。」

「嗯,我也要永远和贝亚托莉克丝在一起。」

琦莉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紧紧握住贝亚托莉克丝的手点点头。

她突然发现四周开始吵杂,就连只要她们一讲话就会瞪她们的那名中年妇女,也开始皱起眉头与身旁的男人交谈。

她们本来就没有在听传道内容,所以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长老传道的声音不知何时早已中断,讶异的气氛从前方如波纹般在礼拜者之间扩散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依旧坐在长条椅上的她们伸直了背,从人头之间的缝隙窥看着前方的露台。礼拜者以及站在周围的神宫们都一脸讶异地面面相觑,站在露台上身穿白袍的长老,似乎早就把传道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以写满害怕神情的苍白脸孔瞪视着空中。

就那么一瞬间,琦莉看见长老的头顶上方浮现了一道人影。

「贝亚托莉克丝……」

就在琦莉吓得抓住贝亚托莉克丝的手臂时,前方传来女性高八度的哀嚎声。

长老突然向前倾,弯下身体越过扶手,从露台上跌落下来。或许看起来是自己跳下来的——但是琦莉清楚看到一道黑影抓住老人的衣服,把他推下去。从琦莉的位置,看不见坠落的地点,但是露台距离大厅约有十几公尺高吧,传来一声沉闷、讨厌的声音。哀嚎声呈放射状向外扩散,大厅中的礼拜者全都站了起来。

「贝亚托莉克丝,妳看见了吗?刚才的……」

「看见了,不要走散了。」

混乱一下子扩散开来,两人同时站起,紧握着手靠在一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摔下来……

是脚踩滑了吗?

不是的,你看见了吧,是有人把他推下去的……

人们不安地窃窃私语——在琦莉的脑海里,眼前的景象清晰地与图画里看到的婴儿时期事件重迭。开始疏散吵嚷礼拜者们的神宫身影更令她产生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便是——

人们在神官们的指挥下开始撤退时,照亮大厅的电灯上,落下一道巨大的影子。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什么动物的诡异笑声,在拱形天花板上相互交迭、回响。墙上的灯饰一闪一灭,劈哩啪啦冒出火花,彷佛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下由前方往后方迸裂爆开。突然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从彩绘玻璃透入的淡淡光线照着大厅。琦莉在尚未习惯昏暗的视线中看到惊声尖叫的人们、害怕地彼此靠在一起的人们,以及抱着头蹲伏下来的人们。为了不要和贝亚托莉克丝走散而牵着她的琦莉,被混乱的人潮由四面八方推挤、冲撞而步履蹒珊。

不知是被父母丢下不管,她发现人们脚下有婴儿在哭,「啊!」、「琦莉?」她立刻甩开贝亚托莉克丝的手,奔向婴儿。就在婴儿快要被人踩到之前,赶紧抱起婴儿。

「不要紧吧?」

她看到裹着初生婴儿服的婴儿脸庞的瞬间,屏住了呼吸。应该尚未满一岁的婴儿,眼睛睁得大大的,那双彷佛没入黑暗中、没有瞳孔的眼睛,正仰望着她。

龇牙咧嘴……脸颊扭曲。

呀哈哈哈哈哈!

婴儿发出疯狂高亢的笑声,笑了起来,胖呼呼的稚嫩脸颊转眼间长出皱纹,变成了老人的脸。「不要!」琦莉想要丢掉婴儿,但婴儿幼小的双手却使出难以想象的握力,紧抓住琦莉的衣服,不管琦莉怎么甩都甩不掉。在群众的混乱中,婴儿不断发出的高亢笑声回荡在大厅。

鲜明的似曾相似感再次袭来。

接下来会发生、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就是——

「恶魔的孩子!是那孩子干的!」

不知是谁指着这里放声大叫。歇斯底里的叫声穿过已达恐慌顶点的人群之间,一下子渲染开来。群众陷入兴奋状态后变成了暴徒,团团围住琦莉想要抢走婴儿,让琦莉几乎快被挤扁。

自己的遭遇,与之前母亲雪莉的遭遇完全重迭。

重现和过去一模一样的景象。

琦莉的衣服、头发从四面八方被抓住拉扯时,紧紧抓着她不放的婴儿服中,婴儿倏地消失不见。老人面孔的婴儿变成了黑雾状的影子,依旧发出狂笑并逐渐升向天花板。琦莉抬头仰望,和面色苍白站在露台旁观望、戴着眼镜的长脸男人——父亲四目相交。琦莉下意识地对他发出求救,从人群的缝隙中向他伸出手。

男人的视线忽然离开了琦莉伸出的手,随即消失于露台后方。

某个才刚有所期待的念头,霎时在琦莉心中啪的一声断裂,和母亲一样的绝望霎时在心中扩散开来。

恶魔的孩子!恶魔的孩子!

现在被人群围绕,成为众矢之的只有琦莉一人,人们宛如被附身般地不断叫嚣,似乎冷静不下来。与其说那里是渗透整颗行星、具有威权的教会首都大圣堂,更像是完全相反、具有暴力的异端宗教集会场。

「琦莉!琦莉——」

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从人墙另一头远远传来,但却看不见她的身影。人们疯狂的脸从四面八方包围着琦莉,继续叫骂着,听起来只像是胡乱敲打的打击乐器所发出的不悦耳声。好可怕……好可怕……因为害怕,琦莉已经无法再反抗,也无法再发出声音。

(救命、救命、哈维……)

她就是想要对不在现场的哈维求救,但就在此时……

「住手!住手!」

有个人边叫边伸手推开群众。对方既不是贝亚托莉克丝也不是哈维,长脸眼镜男踢着漆黑长袍的下襬,粗鲁地推开暴徒们跑了过来,抓起琦莉的手臂。

「住手!我叫你放开,混蛋!」

男人叫着并殴打其中一名抓住琦莉头发的暴徒。

那名身为最高阶的神官,应该是个人格高尚的人物,这时却出声叫骂,甚至还用拳头殴打一般信徒。

在尚未恢复平静的混乱中心,琦莉仿佛自己置身事外似的目瞪口呆地看着覆盖在自己之上、想要保护自己的父亲拚死拚活的脸。眼前围绕着她、像是被附身的人们及四周的骚动,还有刚才她感到害怕得不得了的东西,现在都离她好远,一点也不真实。听不清楚父亲在咆哮什么,只感受到父亲抱着自己的体温。

「席格利大人疯了!」

「现在禄的遗体——」

只觉得其它人的叫声听起来好遥远。

但父亲大叫响应的声音,却突然听得好清楚。

「不要再去管那一、两个来日不多的痴呆老人了!」

那是身为最高阶的神官,且应保有高尚人格的人物吗?琦莉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贝亚托莉克丝焦急地殴打挡着她去路的群众并大叫。礼拜中的大厅不应该会有这么多人,但人潮不知为何不断从外面涌入,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动弹不得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刚才坠落下来的长老尸体难道不会被踩烂吗?

「琦莉!」

她随意(用拳头)殴打挡住她的人并大叫。她看见琦莉和席格利-禄一起逃离大厅,正当她心想着应该不要紧的时候——

「啊!找到了!」

名叫约舒亚的神宫用力推开人群,露出脸来。为了不再让她跑掉,他不惜伸手抓住她衣服腰间某处,「你抓哪里啊?」、「喔,啊!」神官被骂后慌张地松开手,放开手后双手却又不知该抓哪里才好,只见他视线四处游移,露出一脸的困惑。就在他不知所措时,被拥挤的人潮推挤「噗!」地撞上她的胸部。「对、对不起。」他赶紧起来按住撞到的鼻子。

「欸?妳的头发剪得很漂亮嘛。」

毫无紧张感的男人……贝亚托莉克丝疲惫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人越来越多?」

「啊!对了!这个嘛,事情不好了……」

不知哪里发出的哀嚎声打断了神宫的说明。圣堂入口涌现混乱的人潮,而人潮的另一头,可以看见一道绿色的巨大人影。「呜哇!已经来到这里了。」神宫发出丢脸的叫声,躲在贝亚托莉克丝背后。群众向四面八方逃窜,形成了一个甜甜圈的形状,而中心点就是那个皮肤融化得黏呼呼、像溺毙尸体一样的妖怪,慢慢地摇晃着身体走过来。那就是琦莉说的——故障的不死人吗?

「讨厌!」

她不自觉地发着牢骚,在纱巾下确认握在手里那个东西的触感。

「快、快逃!」

她在打从一开始就想逃跑的神官催促下,随着人潮往逃离妖怪的方向跑了起来。群众尚未遭到妖怪袭击便争先恐后逃跑,结果因为互相推挤、摔倒而使得现场哀嚎声四起。在此之前原本应该是笼罩着静谧气氛的大圣堂,却因人们宛如被那些恶灵附身一般,变成了暴露人性丑恶的战争现场。

跑在前头的神官轻轻叫了一声,转过头去好像有所踌躇,站在原地不动,几乎被人群撞倒。

「搞什么嘛!」

神官经过正要抱怨的贝亚托莉克丝身旁,往回跑了几公尺,回到刚才经过的地方。在杀伐混沌中,有一名可能是跌倒后站不起来而蹲伏在地的老婆婆。

「喂!神啊……神啊……」

她的头在地上磨蹭,颤抖的双手合十,不断低声念着祈祷的话语,人潮从她上方通过,几乎践踏到她。

「老婆婆,妳在做什么?站起来!」

神官想要扶起老婆婆,但就在这时,从两人头上落下一道巨大的影子。扶着老婆婆的神官抬起头来,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全身僵硬。因为妖怪的爪子就从头上挥了下来。

「真是的,气死人了。」

贝亚托莉克丝在披巾下重新握好剪刀,毫不犹豫地踹了妖怪胸部。

锵!

她用剪刀的刀尖拨开妖怪的爪子,反手以刀尖刺进妖怪的眼珠。如果那是不死人,应该不会构成致命的伤害,但只剩一只眼睛可视,使得妖怪瞬间变得胆怯,贝亚托莉克丝用肩膀猛力撞击妖怪的身体,再奋力推开对方。「真是的,我只有这个武器!」贝亚托莉克丝唠唠叨叨抱怨着,并重新拿好拔出来的剪刀,然后与立刻重新调整好姿势的敌人对峙。

她瞄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咂了咂舌。只见她的衣服似乎被妖怪的爪尖抓破了,破了一个大洞,而露出来的手臂裂开一道伤口。妖怪的眼珠再生和自己的伤口修复同时进行着,站在周围的人群之间发出了害怕的吶喊:

「妖、妖怪!」

有人在大叫,是对谁叫呢——不用说当然不是对那个本来就长得像妖怪的妖怪,而是在说自己吧。恐慌瞬间蔓延,站在原地的人们又开始往四面八方逃窜。

虽然这情景已经司空见惯,但她还是发出咂舌声。真令人厌烦,所有的人都因为这样而惊慌失措,还叫我妖怪——

「那个……」

和闪避自己逃窜的人群相反方向、距离她非常近的地方,突然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保护蹲伏在地老婆婆的神官,从长条椅椅背后面露出苍白的脸。贝亚托莉克丝焦躁地斜眼一瞪,神官便缩起了身体。

「妳不……不要紧吗?」

神官客气又担心地问道,贝亚托莉克丝露出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只见神官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她的脸色。

贝亚托莉克丝露出淡淡的苦笑。

「不要紧啦,对方根本不够看,你别在这碍事,快逃吧!」

「是、是。」

贝亚托莉克丝斜眼目送着救起老婆婆后,开始往圣堂后方移动的神官,又重新和妖怪对峙。大部分的人彷佛被从正前方出现的妖怪追赶似的,逃向通往大圣堂后方的通道。好像所有的人都已经去避难了,哀嚎声越来越远,且越来越小声。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虽然开玩笑说出「对方不够看」这句话,但和自己同样具有不死属性的敌人,到底该如何对抗?老实说她还没想到。

「嘎……」

她越过敌人的肩膀一看,不禁发出粗俗的呻吟。

有好几只妖怪正左右摇晃着身体,慢慢爬上通往大圣堂入口的楼梯。就在她稍不留神的几秒间,妖怪以无法想象其为双脚步行生物的动作,踹着地板扑了过来。「可恶!」贝亚托莉克丝使尽浑身力气,抓起六人座长条椅朝旁边横甩出去,长条椅撞到敌人的身体后碎裂,但只稍微削弱扑过来的敌人气势而已。碎裂的长条椅坠落在地上时,敌人已经逼近到眼前。从垂直张开到令人怀疑他下巴是否脱臼的嘴巴里,可以看见口腔内黏答答的唾液和长满了一颗颗突起物、凹凸不平的舌头。

「碧!」

她听见有人叫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家人叫她的小名。现在应该只剩一个人会这样叫她简称的小名,但同时好像有个旋转的东西从地上滑了过来。在她头脑辨识出来之前,她的直觉反应认出了那个东西的真面目,于是她从敌人下方钻过,弯下腰捡起来。

那是挂着弹带的大口径黑枪。她双手拿着沉重的枪,锁定敌人心脏为射击目标。

啾砰!

碳化枪独特的混浊枪声轰然响起。从最近距离被子弹打到的敌人胸口附近化为熄灭的木炭,随后消失不见。

失去力量的敌人身体摇摇晃晃地从正面倒下。

「呀!」

被压在重量级尸体下方的贝亚托莉克丝发出哀嚎,像极了溺毙尸体湿滑又浮肿的皮肤触感,让她感到一股寒意。「唉呀!不要!好恶心,走开!」、「碧!」自己就像整个翻倒后爬不起来的甲虫般不断挣扎时,与方才相同的呼唤声响起,同时某个人冲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想尽办法把她从尸体下方拖出来。

她半哭着紧抱住对方的手坐在地上后,转头看着尸体,已经变得焦黑的石头心脏,从胸部的伤口掉了出来。

尸体又回复成一般尸体,一动也不动。

「咕哈——」

她发出低俗的叹息声后,肋骨感觉略微疼痛。被尸体压断了吗……应该可以马上痊愈吧,只要阻断痛觉,就不会觉得痛。接着她与来救她的人对望。

彼此抿嘴一笑。

「唷!」

「好久不见,你还活着?」

双方交换了非常简单的重逢招呼后,轻轻互抵拳头。相隔两年的重逢感动一直以来都只有这样而已。她讶异对方仍和以前一样没变(不过自己也没有变),即便如此,这家伙给人的第一印象,仍和四肢健全相距甚远。两年前本来装上了义肢的右手,现在也不见了,左眼是换过了吗?颜色也不一样。

她有些惊讶地盯着对方看,对方也盯着自己看,然后眨了眨眼睛。

「妳好像变了,啊!是头发变少了。」

「变少是什么意思?」

先揍他一拳。

然后她耸着肩轻轻笑了起来,用揍他的那只手抚摸着红铜色的头发。「你还是一样遍体鳞伤,很有你的风格呢!」、「别、别乱摸!」艾弗朗粗鲁地想要挥开她的手,但她觉得很有趣,更想要捉弄他。

插图123

「大叔他还好吗?」

她的视线落在艾弗朗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问道,从喇叭里只发出一阵噪声,像是在说:不要叫俺大叔。「……大叔?」哈维侧着头拾起视线。

「坏了,还没有恢复……」

她看见艾弗朗郁郁寡欢地垂下视线看并咬着嘴唇的表情,一时为之语塞。「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一定有办法的,你不是总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吗?」看他还是低着头,贝亚托莉克丝索性抓起他的浏海,露出了微笑。「还好你来了,快点去见琦莉,她可能往圣堂后面去了。你这边还有子弹吧?我先拿走啰?」他可能是从遇到的士兵身上抢来的,碳化枪独特的大型弹带上还有很多残弹。

「碧?」

她拾起碳化枪后站起来时,艾弗朗抓住她的手臂,红铜色的眼眸似乎很担心地看着她。被发现了吗……贝亚托莉克丝有点自嘲地摸着自己的侧腹部,断掉的肋骨已经几乎痊愈。

「不要紧的,我还有点事要办,待会儿就会追上你的。」

就在她被尸体压到,费了一番功夫处理时,她看见接着出现的故障不死人,也追着一般朝圣者跑向圣堂后方,也就是那名神官带着老婆婆逃跑的方向。真是无奈……一旦帮了一次忙,若不帮到底,感觉好像过意不去。

「贝亚托莉克丝。」

当她把碳化枪扛在肩上正要跑定时,又被叫住了。「嗯?什么事?」她停下脚步用轻松的口气回答,她明白这家伙若不叫她的小名而叫完整名字时,一定是有严肃的话要说。

过了半晌,他才说出话来:

「大家一起回去吧!」

那家伙不好意思地垂下视线,似乎有点害羞地板起脸说道。贝亚托莉克丝目瞪口呆地眨眨眼睛后,在内心里噗哧一笑。

他的个性看起来没什么改变,但确实能感受到在不知不觉间还是改变了。以前他明明不是一个会如此直率表露感情的家伙。不过对他们而言,一直没有任何变化的冗长岁月里,总算多少起了一些变化的,就是他们密切往来的这几年。尤其是活了将近百年后的这短短几年中。

「那是当然的,我马上就会追上你们。」

贝亚托莉克丝伸出一只手,把比自己高的红铜色头轻轻揽了过来。

「你自己也要加油喔!」

她说出很久以前曾对年幼弟弟说过的话。

少女时期的自己不擅表达感情,当初那句只能冷冷地脱口而出的话,如今却已经能以柔和、温暖的口吻重新说出口。

就在这几年,对自己而言一定也起了变化。她不会为这几年的生活感到后悔。

两人约好再见面后就转身,分别跑向不同的方向。

教会兵为什么没来?

这种时候,保护市民不是治安部的职责吗?

喔,神啊……

人们逃入用具室后,把长条椅堆栈在门口做成了屏障,但这时却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奇怪声响。屏障另一头虽然只有一个妖怪,但是就算所有的男人们使尽全力想要往外推,屏障也像是即将被突破似地嘎吱作响。这里除了一般朝圣者之外,还有几名年轻神官。约舒亚也加入其中一起推着屏障。隐约还能听见身体挨着身体挤在用具室后方的女性、小孩还有老人们,逐渐开始发出不满和牢骚。

治安部可能已经尽全力了吧,市街那里有更多成群的妖怪出现,而以治安部的装备而言,他不认为能轻易阻止那些妖怪。即便如此,这种时候只会发丰骚的人们应该没有发现,爬到圣堂上的妖怪就只有几只,正是因为治安部竭尽所能地行动吧?不过因为自己也想发一、两句牢骚,没有资格数落别人。

「呜哇!」

可能是神宫在思索着这些事情时松懈了,妖怪的手臂从长条椅脚的缝隙间伸过来,他从喉咙里发出哀嚎。

平坦的绿色皮肤带有锐利爪子,关节突出的手指彷佛甲虫四肢挣扎般蠕动,想要隔着屏障抓取猎物。周围的男人们及背后的人们都发出惊恐的叫声。「呜哇!」在旁边推着屏障的年轻男人被那只手抓住了衣领,几乎趴在屏障上的他就这么被往前拖行,约舒亚使出浑身力气拉着那名陷入混乱、惊慌状态的男人身体。包含约舒亚在内的三名神宫一起对抗妖怪,把男人拖了回来。没想到这时……

喀吱。

听见让人毛骨悚然怪声的同时,妖怪的手臂从手肘处断裂脱落,周围群众发出哀嚎,闪避掉落地上的手臂,退离那一带。

从手肘脱落下来的恐怖手臂,仍然像是在寻找猎物般拚命蠕动着,只剩五根爪子在地上爬。围观的群众苍白着脸在远处凝视着这一切,小孩发出高亢的哭声,屏障又再次嘎吱作响,所有人凝众心力,拚命推着屏障。

「救命……」

屏障另一头传来一个令人意外的声音,神官从长条椅的缝隙间贴着脸窥看,一名应该是落在后头的礼拜者正攀着屏障外侧,失去一只手臂的妖怪发现了男人,慢慢改变目标。

「救我,让我进来,快点!」

在他焦急的求助下,有一部分的屏障松动了。

「不要!」

守候在后方的人群,发出了制止的叫声。

「不要,如果打开的话,『那个东西』也会进来!」

约舒亚怀疑自己是否听错,落在后头的一般人明明被挡在外面,但这个女人却说不要打开屏障。更令人不可置信的是,居然有好几个人发出赞同的声音。「说、说得没错,不可以!」、「这也是没办法的,谁叫他运气不好。」、「可是……」虽然也有几个人反对,但自己寡不敌众,只能乖乖闭上嘴巴。

「你们在干什么?快点打开,救救我……」

男人求救的声音仍从嘎吱作响的屏障外传来,但屏障内的人们只是沉着脸面面相觑。最后竟没有一个人想要打开屏障。外面的男人发出哀嚎,而屏障内的所有人都瑟缩起身体。「救我!救我!」男人的求救声变得越来越细微、虚弱。

约舒亚一面和其它人一起推着屏障,脑袋里的思绪也不停转动,怎么办?必须要救他。但是一旦放开屏障,妖怪一定会进来叫怎么办?怎么办——这种时候神为什么不会伸出援手?难道这也是试练?

「给我退到那边去!」

突然从外面传来尖锐的叫声。退到哪边?这实在太笼统了吧!而且不要说退开了,大家全都已经无法动弹地愣住。

啾砰!

宛如将混浊空气一次解放似的爆破声,隔着屏障轰然响起。部分的屏障由外侧开始解体,在附近的人们发出哀嚎并闪躲着,那个绿色妖怪和坏掉的长条椅一起倒下,现场哀嚎声四起,人们撤退到墙边。

妖怪仿佛在观望情势般安静了片刻,不过最后就这么趴在长条椅上,不再动弹。

就在人群中开始弥漫着更甚于害怕的惊讶气氛时——

砰!一道人影把妖怪的背部当作踏脚垫,从屏障后面跳了进来。人们吵吵嚷嚷的同时,转头仰望那道人影。金色短发随风轻轻飘动,四周落下了光粒子,像是带着金色羽翼在空中飞舞的姿态,简直就是——

简直就是……

「天使——」

听到有人夹杂着叹息声的低哺。

她确实就像天使,轻盈又婀娜多姿地在空中飞舞,并平稳地着陆。但是接下来的瞬间,人们崇拜的叹息声变成了躲避时的吵嚷。她肩上扛着浑身是血的男人可能已经被妖怪咬到了吧,另一边肩上则扛着大口径的黑枪。

「妖怪……」

刚才看过她异常再生能力的人们之间,传出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在那些吵嚷声中,将受伤的男人粗鲁地放在地上,她似乎不在意四周胆怯的气氛,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有谁是医生吗?如果不快点急救,他会死的。」然后环顾人们的脸。具有急救知识的神官们欠身哈腰跑向受伤的男人。

「只有一只?应该还有吧?」

她以手势指着已经完全不动的妖怪问道,但是人群里并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约舒亚赶紧叫道:「还有人逃往其它通道,妖怪可能追过去了……」她那有如冰一般清澈的蓝色眼睛,看着约舒亚,让他吓得不发一语。

她一如往常,轻轻柔柔地露出一个足以射穿人心的最高级微笑。

「是吗?谢了。」

她只瞥了一眼仍以回避的眼神在远处围观的人们,随即转身离去,和刚才跳进来时一样把妖怪尸体当作垫脚石,穿过屏障。除了正在急救受伤男人的神官们外,现场只有面无表情目送着她的人们。

「啊!」

同样目送着她的约舒亚突然回过神,他推开四周的人们,跳入她打开的屏障缝隙。虽然他犹豫是否要碰触妖怪的尸体,但也只能尽量不看,赶紧爬上尸体(浮肿的沉重触感以及一股仿佛某种混合烧焦味的腥臭味,让他只觉得想吐想哭),越过屏障。当他跳跃落在用具室外的通道时——

「等、请等一下!」

他对着扛着碳化枪往通道跑的女子背影叫道,她停下脚步,回过头。

「干麻?这里很危险,你赶快回去。去帮忙补强屏障也好啊。」

「不,那、那个……」

和她隔着一段距离站立的约舒亚,突然支支吾吾口齿不清地开口。停下脚步的她一脸讶异地眨了一、两下眼睛后,「啊!」他什么都还没有说,但她似乎有所理解地做出了响应:

「对了,你要逮捕我呢!」

「不、不是的……」

约舒亚连忙摇头否认——妳不用去救那些人吧?根本不用去管那些不知感恩的家伙——他是为了说这些话才赶紧冲出来的。但是到了紧要关头,想到自己也是靠她拯救的,所以很犹豫是否要说出这么自私的想法。他厌恶自己的懦弱和心胸狭窄,他甚至怀疑:真是奇怪,我真的已经通过神宫的测试了吗?

「我、我必须逮捕的是战争的杀戮武器——『战争恶魔』、『土鲁斯魔女』……不是妳。」

约舒亚左思右想后才说出口的话,让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明明是经过思考后才说的,怎么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说什么。无法将心中想说的话确实转换成语言,令他感到心焦,紧咬住嘴唇。

「一开始发现妳时,镇上的孩子们吵嚷着说妳是天使,老实说,我觉得很荒谬……可是……」

他吸了一口气后,过了一会儿……

「可是那一天,降临到我身边的真的是天使……」

他说完后,才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很恶心,开始感到非常丢脸。他不敢直视一脸目瞪口呆的她,慌忙低下头去。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什么?这简直就像在告白嘛……

不过即使低头不语,也让他无地自容,过了半晌,他眼珠往上窥视着。

「谢了!」

她笑了,而且只对着自己露出一个最高级的美丽笑容,然后就跑向现在仍有妖怪徘徊的混乱场面中。

「没有子弹了……」

她将弹带用尽的碳化枪咕咚一声重重地扔在地上。圣堂后方是柱子林立的通道。沉淀着硝烟的脚边,倒着几具心脏已经被射穿的故障不死人尸体,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虽然已经没有武器可用,但进入圣堂内的那些家伙应该已经全都被摆平了吧!虽说可能还有家伙已进入后方的总部设施内,但争先恐后逃跑的长老及高阶神官们即使遭到袭击,她也不会生出半点慈悲心。

她呼的一声吐了一口气,把柱子当作椅背靠着坐下休息片刻。

「啊——啊……」

她对自己身上干疮百孔的衣服咂了咂舌。被软禁(赖着不走)在席格利宫邸时,他们买给她的众多衣服中,这件是她最喜爱、样式简单的黑色洋装。她的身体也和衣服一样,因着大大小小的伤口而遍体鳞伤,但身体和衣服不同,身体会自己复原,所以她并不在意(一般人应该是刚好相反)。

她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脚边那些尸体。

「你们也是牺牲者呢!我很想祭拜你们,但那不是我的职责,因为这里有很多神职人员。」

艾弗朗应该已经见到琦莉了吧?这家伙只会给人添麻烦呢!她叹息着并露出苦笑。天使应该也不会管这么多闲事吧?

(天使吗……)

她想起那名神官跟她说的话,感到有点难为情。在土鲁斯时别人都是叫她魔女,没想到现在却被叫天使,老实说,做魔女要比天使轻松多了!

(因为天使必须要为这个世界做善事。)

不过,她今天应该算是个表现杰出的天使吧。

柱子与柱子之间挂着一幅很大的图画,那是天使们包围着圣人升天的图画,弥漫在通道底边的硝烟使画显得朦胧模糊。

——谢谢,好棒喔!好棒喔!

从画里传出了开朗的声音。小而整洁的白色屋子庭院中,一名身穿簇新白色洋装的金发少女,似乎很开心地笑着,并转着圆圈跳舞。年幼的弟弟追着姐姐跑来跑去,往前扑倒摔了一跤。真是的,你是男生吧——少女抱起膝盖磨破正要哭出来的弟弟怒斥道。

你自己要加油喔——当初在双亲丧礼上对弟弟说过的话,为何当时会对艾弗朗说呢?总是给人添麻烦,其实胆小又优柔寡断,明明很倔强但却动不动就要哭的样子,那家伙对自己来说,感觉就像弟弟一样。

大家一起回去吧!

「好了,我也该动身了!必须要再关照他一下。」

双腿依然疲累的她想要站起来,但却定得步履蹒跚。「认真干活儿!」她将双手撑在柱子上,喝叱踉呛的双腿。

就在此时,她的眼角瞄到对面柱子旁边,有具倒下的妖怪尸体在滑动。她难以置信地张大眼睛——他的心脏应该已经被射穿了,怎么可能还会动?但尸体仍趴在地上缓慢滑行,最后消失在柱子的另一头。

尸体和一截应为电缆线的奇怪物品,一同被拖向柱子后方。接着她开始听见骨头和肉被咬碎、咀嚼的声音。

当她惊讶地凝视着那个方向时。

咚——

她感觉到一股无以名状的压力从心脏正上方压迫而下。虽然她想要站起来,但腰却挺不起来,结果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看见柱子后方的畸形巨大身影。那家伙从仿佛报废机器般的尸体各部位,拖出粗细不同的电缆线及大大小小的配管,慢慢地从柱子后面现身。

仍跌坐在地的贝亚托莉克丝感到毛骨悚然并瞪大了眼睛。她怀疑自己的视力,低喃的声音颤抖着:

「你是——」

父亲左手牵着自己右手的触感,令琦莉非常不知所措。不同于哈维的手和祖母的手,那是一种从未摸过的触感,不知该如何以言语形容,她的脑袋无法处理。思绪回路干头万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请放、放开我……」

她终于以虚弱的声音表达出拒绝的意思。

「喔、啊,对不起。」

父亲道歉后放开了牵着她的手。两人都很喘,不再继续跑,只是不发一语地继续疾走。父亲在近乎盲目的混乱场面中不知是挨了谁的拳头,眼镜掉了,嘴角有一块瘀青……一切都是为了救琦莉。

逃出大圣堂的混乱后,两人走在总部设施内连接塔与建筑物之间的柱廊。户外光线从林立的粗大柱子之间细细射入,向前后延伸的空间笼罩着昏暗、安静的气氛。刚才背后还隐约传来大圣堂骚动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听不见了,两人的脚步声和仍未平静的不规律呼吸声,回荡在空无人烟的柱廊里。

「有没有受伤……」

席格利客气地问道,琦莉用力摇着头。父亲彷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瘀青的脸颊浮现出笑容。他那被打到瘀青,吊在右手臂上的绷带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疼痛的手臂不自然地放下。父亲问完这句话后,两人就不再说话,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子。

琦莉突然站住,父亲也停下脚步,像是在问她:怎么了?

「这一点小事……」

琦莉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边吐出这句话,边慢慢往后退,像是要离开父亲似的。「这一点小事……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拉拢我!」她发现自己脱口而出很过分的话,但脑子里一团混乱,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现在她希望有个人能快点来救她。不要!不想要和这个人单独在一起。哈维、下士、贝亚托莉克丝……父亲似乎很痛苦地紧抿嘴唇的表情,使得气氛更尴尬。

「我……我必须去找贝亚托莉克丝。」

「等……」

她甩开想要拉住她的父亲的手,转身往来时的方向。

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再继续和他在一起,琦莉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她一定会说出让哈维难过的话。来到这里以后,她越来越讨厌自己。

第一优先考虑的都是妳的幸福——

贝亚托莉克丝这样对她说,她是这样说的,实在没脸见这些为她着想的人。

咕……

不知哪里传来有如野兽的呻吟声。

吓得她赶紧停下脚步。她看见柱廊的柱子后面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像动物一样向前弯着身体站立,慢慢摇晃着身体。对方似乎正确认她的身影似地歪着头又发出一声「咕」的呻吟,那是故障的不死人——

父亲站在正准备跑但腿却僵硬得无法移动的琦莉前方,不过他为了保护琦莉而伸出去的手臂却在微微颤抖。故障的不死人从柱子后面踏出一步,琦莉仿佛被父亲的手臂推开,僵硬的双腿不自然地往后退。

当故障的不死人跨出一步后,身体突然向前弯折,然后倒在地上。由于太突如其来,琦莉惊讶地张大眼睛。「……」之后,她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忍住快要冲出食道的呕吐感。

倒在地上的故障不死人身体不见了一半,似乎是被吃掉了。

「这个真难吃……」

柱子后面又传来另一道声音。右手握着沾满血的石头心脏,心脏四周垂着好几截生物电缆线,嘴角吸食黏在缆在线血和肉块的竟是——

「约雅……敬……」

琦莉毛骨悚然地叫出这个名字。

「啊——啊——」

身穿黑色长袍的瘦高男人耸了耸肩,以突兀、莫名轻松的口气,带着叹息声嘟囔着:「你明明说过无法挽回了,根本是在说谎吧,大叔?那藏在你后面的是什么?」他的视线越过父亲的肩膀投射过来,琦莉吓得缩起身体。父亲往前跨出半步,以保护琦莉。

「你不是已经挽回了吗……真是一派胡言!」

约雅敬以和那些妖怪一样缓慢的步伐,从柱子后面走过来。琦莉看到已经变成异样妖怪的他,屏住了呼吸——被柱子挡住的左半身已成了要绿不绿的腐肉块,垂在身体旁边的左手指尖滴滴答答地掉落腐肉碎块。他就像吸吮着水果果汁般,啃着右手上的石头心脏。

同时发出了一声奇怪的笑声。

「喂!要杀哪一个?让哪一个绝望比较有趣呢?」

他望着两人问道,并做出歪着头的动作。

「快跑!」

父亲低声说完后,就把琦莉往后一推。琦莉被这么一推,还来不及转过身就得准备起跑,但僵硬的腿不听使唤。当她快要跌倒时被父亲一把扶起,牵着她一起跑。

她看见昏暗的廊柱尽头有一扇铁门,感觉背后的缓慢步伐逐渐追上来。他们边留意着后方边穿过柱廊后,父亲赶紧抓着门不放。这好像是平常不太使用的出入口,已经严重生锈的门扉不断嘎吱作响。琦莉实在看不下去,也跟着从旁帮忙,使尽浑身力气推着生锈的门。发出嘎的一声后,铁门出人意外地瞬间往内侧开启,两人顺着惯性力量,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内。

轰——

门内比外面的柱廊还要暗,飘散出浓浓的铁锈、灰尘及东西腐败之类的味道。这里是圆柱形的塔状建筑物内部。琦莉转头仰望上方,螺旋梯沿着已经龟裂的墙壁往上攀升,消失于黑暗里。

轰——

宛如空气由上而下贯穿的低音,随意反射到墙上后在塔内不停回响。

就在他们费力打开门时,紧追在后的东西也越来越接近。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父亲仍牵着她的手,爬上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狭窄螺旋梯,水泥阶梯上传来两个人小跑步的脚步声。喀答、喀答……后方有其它脚步声缓缓追了上来。虽然步调缓慢,但感觉好像距离越来越近,让人感到焦急。

到底爬了多久?琦莉的双腿已经变得相当沉重、不听使唤,一不小心就踩空阶梯往前扑倒,小腿猛力撞到阶梯。牵着琦莉的手跑在前头的父亲虽然也受到影响而脚步踉舱,但他重新站好后,就伸出手想要拉起琦莉。不过从后方追来的脚步声也在这段时间一下子逼近。

前后都是能见度只有几公尺的昏暗螺旋梯,瘦高男人从下方的黑暗处现身了。

父亲被男人横扫过来的手臂推开,背部撞到阶梯倒了下来。发出哀嚎的琦莉想要赶紧跑过去,但她的脖子被对方从后方抱住,将她和父亲分开。父亲可能是撞到了脱臼的肩膀,压着肩膀倒在地上,只发出呻吟声却无法站起。

「放开我!」

那只勒在大吵大闹的琦莉脖子上的手,使劲地压住她的下巴,手掌皮肤黏呼呼地融化,仿佛快陷入下巴里,让琦莉全身颤抖。她的背部被推到螺旋梯的扶手上,半往后仰的头部正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圆柱形黑暗。

「住手……」

她听到了父亲的呻吟,约雅敬把琦莉压在扶手上,稍微转头往后看,咂了咂舌。「什么嘛,你还不是有拚了命想要保护的人?你不是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真令人火大,你这个背叛者……」他边说边用力掐着琦莉的脖子。「呜……」琦莉拚命想要将自己的手插进两人手之间的缝隙,让自己可以呼吸。但氧气越来越稀薄,眼前的景物开始闪烁。

约雅敬将自己的脸凑近痛苦挣扎着的琦莉脸颊,用舌头舔着嘴唇。尸体飘散出的腐臭味扑鼻而来。

「人类吃起来比较美味吗……刚才的肉好难吃……」

「约、雅……」

对方好不容易稍微松手,恢复呼吸的琦莉不断咳着,断断续续叫着他的名字。她发现约雅敬的行为举止怪异。原本如夜空般的漂亮蓝灰色眼眸,已然泛白污浊且眼神涣散。「约雅敬……约雅敬!」她仍咳着叫他的名字,蓝灰色眼眸在最近的距离滴溜滴溜地转动,他终于对准焦点看着她。

「琦、莉……救我……」

他扭曲着脸颊,露出哀伤痛苦的奇怪笑容,说起话来像是不断在打嗝。

「真是奇怪,从刚才开始我的体内就好痛,可是无法切断痛觉……也想不出办法……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喂、我现在到底哪里有问题?」

「约雅敬……」

「喂、我拜托妳一件事,琦莉。」

约雅敬一边掐着琦莉的脖子把她压在扶手上,一边用几乎化为腐肉的另一只手抓住琦莉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瞪大滴溜转动的眼睛,一脸悲伤地看着琦莉。

「帮我挖出心脏。」

他这样哀求着。琦莉不禁吓得瞠大眼睛。「帮我挖……救我,让我不要那么痛苦……」、「不要、不要,我没办法,放开我……」琦莉一面挣扎,一面拚命摇头拒绝。自己放在约雅敬胸口上的手,彷佛已经被抓进去似地陷入软绵绵的肉里,琦莉发出沙哑的叫声,想要把手抽出来。

背叛者……

当脖子被勒住,意识越来越模糊时,她的脑内听到了咒骂声,而非耳朵。

来首都后和约雅敬的谈话,像泡沫一般浮现在脑海后又随即消失。

我要杀了他喔?妳的父亲。

妳在哭什么?

我和妳可是同类啊。

我会助妳一臂之力,一路帮妳杀敌。

我又不是妳的朋友。

背叛——自己真的背叛了吗?自己曾经说过杀了父亲也没关系,也说过他是敌人,但一到紧要关头,却开始犹豫,最后居然想要阻止约雅敬。琦莉听到父亲说的话,接触到父亲的体温后感到混乱,不想被他笼络而拚命拒绝。但是刚才父亲被打倒在地时,自己却马上冲过去。接受他就是背叛吗?她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谁能救我——

「约雅敬!」

像隔着一层膜的模糊听觉里,冲进了一道声音,约雅敬就像从恶梦中被拖出来似地突然清醒过来。

约雅敬停止动作。背部被压在扶手上、头往后仰的琦莉环顾着四周。螺旋梯下方的黑暗里,跑上来一道瘦长的人影。融入黑暗中的漆黑神宫服身影,让琦莉一瞬间以为是别人,但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亮的红发,以及虽然不大声,但却让琦莉听得很清楚的那道声音,一定是那个人没错。一定是——现在虽然仍被抓住,但她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正逐渐扩大。

现身的人影喘着气,在稍微下方的阶梯停下脚步。

「哟,英雄在绝佳时机登场了呢。」

约雅敬边以嘲讽的口吻说着,边抓住琦莉的下巴予以牵制。哈维咬牙切齿,停下正要踏出的脚步大叫道:

「约雅敬……你这家伙在搞什么?」

「什么?你看也知道吧,我正在强迫你的琦莉公主和我一起去死呢!」

约雅敬更加用力地把琦莉压在扶手上,她的上半身往后仰,滑出扶手外。琦莉的眼底那仿佛受到黑色噪声侵袭的黑暗,无止尽地往下沉。而约雅敬则和哈维在阶梯上、下互瞪着。

就在他们彼此互瞪时,琦莉越过约雅敬的肩膀,看到有东西在移动。

「放开我女儿!」

原先倒地的席格利从约雅敬背后一把抱住他。尽管约雅敬的表情显得有点惊慌,「啰嗦!」却仍用肘击撞开席格利,并毫不留情地以手刀劈砍席格利脱臼的右肩击倒他。席格利又再次倒在楼梯上。但这段时间被放开、一屁股跌坐在地的琦莉,几乎从楼梯上跌落下来,和约雅敬拉开了距离。

而站在琦莉眼前的双足,便是要保护琦莉,身穿神官服的哈维。

「啧!」

约雅敬擦了擦脸颊的腐肉咂着舌,转身以蹒跚的脚步爬上四周黑墙耸立的螺旋梯上方。哈维本来想追上去,只跑了两、三道阶梯,就立刻停了下来。逃跑的脚步声便逐渐被头顶的黑暗所吞噬。琦莉按住刚才被勒住的脖子喘着气,目送着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和已经看不见的长袍背影。

见席格利倒在阶梯上,哈维轻轻蹲下确认他的伤势,然后又回到琦莉所坐的阶梯。

琦莉仍咳个不停,哈维也仍有点喘,这时两人四目对望。

下一刻就被蹲下来的高个子紧紧抱住。

琦莉咬着颤抖的嘴唇,拚命忍住眼泪,但已经饱和的泪水落下一滴后,便再也止不住地往外流。「呜……呜,哈维……」无力的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背,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喘着气。「哈维、哈维、哈维。」她哭喊了好几次他的名字。好几次、好几次。琦莉每叫一次,哈维点头说「嗯」的声音就会传到她耳里。的确是那个听起来让人感到舒服的熟悉声音和香烟的味道。

「对不起,我来迟了。」

她就这么让脸埋在眼前的胸口,拚命摇着头。你来接我了。你真的来接我了。因为你说一定会来,在面临危机时真的来解救我。这样就足够了。

「贝亚托莉克丝呢……」

「我见到她了,已经不要紧了,待会儿大家就能一起回去。」

安静、坚强的声音沁人心底,让她泪流不止。本以为琦莉会摇头的,但这次琦莉却不断不断地点头。快要回去了。大家一起回去。这几天琦莉是多么期待听到这句话?虽然只有几天,感觉却像是几个月那么漫长。

嘎……

远方上空传来了门嘎吱作响的声音。轰——滞留在室内的风,仿佛渗入墙壁般发出声响,屋外的空气灌了进来。哈维转头仰望,稍微和琦莉分开。

「能不能再等我一下?我想和那个笨蛋说话,马上就回来。」

琦莉虽然露出一脸不安,但吞下想要阻止他的话,轻轻点点头。这一定是哈维为了和大家一起回去,而必须做的了结……若这样,琦莉就不能阻止他。

为了和大家一起回去。

哈维仿佛为了使琦莉放心似地也对她点头回应。他把挂在脖子下方的收音机交给琦莉后,站了起来,转身往楼梯上方走。琦莉将收音机抱在怀里,转头仰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神官服背影。即使如此心底的不安仍挥之不去,收音机则彷佛唱着摇篮曲般发出安静的噪声。

「下上……」

琦莉用额头抵住喇叭,才稍微听到收音机混入噪声里的声音。

她只爬了一格阶梯,和昏倒的席格利拉近了距离后,窥看着他的状况。可能是陷入昏迷了,席格利一动也不动。虽然琦莉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些,但无法再继续靠近他,也无法试着叫他,只能尴尬地蹲在稍远处,紧紧抱着收音机。

为了大家一起回去而必须做的决断,仍缠绕在琦莉心头。必须由琦莉自己解决,没有第二个琦莉可以替她解决。

螺旋梯一路盘旋到屋顶,他一口气爬到尽头后吐了口气,只反复做了两、三次深呼吸来调整呼吸。

屋外冰冷的空气,从半开的铁门缝隙间吹进来。穿出门来到屋外时,山脉强劲的风往身上吹,差点把他吹倒,他赶紧抓住门框。绵长的户外回廊延伸至相邻的塔,一边是山脉岩壁,另一边是垂直耸立、直线往遥远下方延伸的内壁。从这里可以俯瞰到远处灰色烟雾缭绕的首都「机械都市」市镇及穿越市镇的铁路陆桥。

他看见正跑向隔壁塔的约雅敬,跑到了回廊中央附近时单脚膝盖跪地摔倒。风不停地吹,虽然他仍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一鼓作气冲刺,追了上去。约雅敬刚一站起来就回过头将折迭刀刺向他。他左手手背轻轻挨了一刀的同时,也极力避开并抓住对方的手腕。他想要夺下刀子,两人翻滚摔倒在回廊上,最后哈维骑在仰躺着的约雅敬身上。

约雅敬的刀尖瞄准哈维的喉头要害逼近,而哈维则揪住约雅敬的身体中心——心脏的正上方。两人下一瞬间的动作,则维持着至少能使对方暂时无法动弹的姿势互瞪着。

约雅敬持续腐败的皮肤已崩塌得令人不忍卒睹,他扭曲着单边的脸颊,还发出奇怪的笑声。

「你是来笑我的吧?来笑我变得这么难看的吧?」

「才不是。」

「那你是来杀我的吗?」

「是啊,我很乐意杀你。」

他用力抓住约雅敬心脏部位。感觉手指陷入腐烂的皮肤里,但是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快啊!还是要你的头先落地?」

刀尖碰到脖子后,流出了血来,不过哈维还是无法再继续对他加重力道。约雅敬嘴角扭曲地笑了。「什么嘛,这种表情,现在才同情我吗?其实这还不部是你害的,真令人火大。我打从心底对你这家伙感到火冒三丈!」他以最后这一句话代替吶喊,转身,把骑在上面的哈维甩下来。两人扭打成一团连续滚了几圈,约雅敬的背部撞到回廊的扶手。

难道是脆化了吗?传来嘎的一声后,部分石制扶手就崩塌了,背部往后倒下的约雅敬也随着崩塌的扶手和粉尘一起往下坠落。

在千钧一发之际,哈维赶紧从回廊边缘探出上半身,抓住约雅敬的手腕,一个成人体重的负荷,使得他肩膀嘎吱作响,同时耳边响起黏性物体被扯断时发出的讨厌声音。被腐败侵蚀的约雅敬左手臂从肘关节处被扯断,只剩下肌腱还有神经纤维勉强垂挂在上面。

回廊下方是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水路淤水所侵蚀的陡峭内壁,遥远的下方可以看见坚硬的岩扎斜坡。若从这个高度坠落,脑浆应该会迸裂飞溅,即使是不死人也不知是否还能再生,自己也从来没有尝试过。

以单手悬挂在几十公尺高空的状态下,约雅敬仿佛事不关己似地抽动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我真搞不懂你这家伙,完全不懂呢。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那又为什么要救我?」

「我才搞不懂你这家伙!」

哈维使出浑身力量支撑着约雅敬体重,并怒吼回去。

「你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净给我找麻烦,还有你刚才说要我杀了你又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啊?」

哈维不假思索地说出口,他其实并不想对这家伙说教,为什么自己要为这种家伙拚命呢?

他庆幸自己走了这条路,他确信自己没有后悔。反观这家伙曾经对什么事情感到满意过吗?有没有任何事情让他庆幸自己的选择呢?任何小事都要反驳,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表情,最后这家伙到底是想要什么——他并非同情他或想要拯救他,只是有一半是在发泄无法理解的焦躁感而大叫。即使他们走的路线既交错又平行,但他也总是和约雅敬保持等距地一路走来,就算他们走的路有点不同,自己也可能和这家伙的下场一样。这家伙就是另一个选择不同道路的自己,一个什么也没找到的自己。

约雅敬脸上鄙视人的冷笑消失了,他用那双哈维已经看腻了的蓝灰色眼眸,直直抬头仰望着哈维。两人视线一度交错。

接着,那家伙掺杂着叹息声说道:

「你真是个不管到哪里都让人惊讶的烂好人,所以我很讨厌你这家伙,你问我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要什么……我才不会告诉你,笨蛋!」

约雅敬以一成不变的憎恨口吻说着,然后……

以右手上的折迭刀,朝着好不容易支撑住自己身体的左手肘肌腱砍下去。

「约雅敬——」

约雅敬留下左手臂后就直接以倒栽的方式坠落,冷笑着以右手大拇指指着自己心脏附近,接着将折迭刀刺进胸口,再往横向切开,扯断生物电缆线后抓出自己的心脏。

他像是在嘲讽着哈维似地,将右手的石头心脏对着哈维的同时,身影也逐渐缩小——

遥远的下方传来撞击声。

插图138

看见天空了。

彷佛尖帽子般的尖塔屋顶后方那遥远的天际,渐渐渲染成傍晚红铜色的天空,看起来高耸门达天际。那是因为薄云而显得混浊的行星天空。不管自己如何伸长了手,都无法触及那片似高似低的天空。

(啊——我还活着吗?)

摊在岩石表面的右手仍握着自己的心脏。

你想要什么——

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结果我不过是想抓住自己也不知道、没有实体的东西,所以不论去哪里、不论爬到什么地位,我理所当然都抓不到。

啊!可是现在我有点了解了……我想要变成像那家伙一样,是个优柔寡断得无可救药的烂好人。可是就因为如此,那家伙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得到很多我想要但却得不到的东西。

(啊——没错,我很羡慕他,一直以来……)

明明当初我们应该是站在相同的起跑线,是什么让我和那家伙分道扬镳了呢?我是哪一步走错了呢?

要是没有走错路,我就——

好不容易才稍微看到我想要的东西轮廓……就这样结束,还真令人有点遗憾。真是既漫长又无聊的人生啊!唉!算了,这样无趣又无聊地离开人世也很适合自己。

他举起右手想要抓住天空。

当然连指尖也构不到天空。

握在右手的心脏,咕噜噜地从手中滑落,滚落到岩石上。

已经染成红铜色的视野逐渐泛白,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光芒、没有声音,也没有味道,就连孤独、绝望、痛苦、悲伤、快乐的情绪也没有。

世界的尽头真的是一无所有。

有的只是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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