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好,初次见面。」
这是席格利-禄醒来时,哈维首次说出的客套话。不论是听者席格利或是说者哈维,都仿佛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妥,只见他们目瞪口呆地互望着,两人之间还弥漫着一股些许可笑的气氛。而琦莉更是满脸通红地僵住不动。
这句问候语也未免太过普通了吧!可是对方是隶属于他们这些不死人的天敌教会的长老会所属人物,搞不好还握有哈维的生杀大权,而且可能已经杀死很多他的同胞了。这种时候,哈维对于可能会危害自己的人反而欠缺一种执着,才会表现出这种自然天成的愚蠢。
席格利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对了,你是」
「你是」这个词的后面似乎可以接很多单字,而且还含有许多意思。
「是的,我就是那个人。」
哈维的反应果然还是和现场格格不入。收音机宛如愣住似地发出讶异的噪音;琦莉则因为太过尴尬而无地自容,仍和席格利保持一定的距离,低头不发一语。
席格利起身时似乎仍然很不舒服,只见他做出手势拒绝轻轻伸出手想要扶起他的哈维,背靠着螺旋梯重新坐好。
「受到你不少帮忙,我必须向你道谢。」
「就」
席格利的这句话让琦莉不禁感情泉涌,突然抬起头来插嘴说道:「就、就算你说出这样的话,我也不认为该轻易原谅你」但是她说到一半时,发现哈维略带责备的视线后,爆发的情绪立刻熄灭,噤声不语。席格利也感到抱歉似地不再说话,尴尬的沉默顿时笼罩四周。
哈维似乎想要缓和气氛,便将手放在琦莉头上站了起来。
「我们离开这里吧!你还能走吗?我来帮你。」
「喔,不好意嗯」
席格利握住哈维伸出来的手站了起来,他扶着哈维的肩膀,开始走下阶梯。琦莉重新把收音机挂在脖子上后也站了起来,踏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头。
(对不起,下士)
她步履蹒跚地走在最后面,并紧抱着收音机在心中道歉。厌恶自己的情绪重重压在她心头。琦莉立刻明白很少对她发脾气的哈维,为什么要用那种责备的眼神看着她。
与其说哈维顾虑席格利,不如说他是为了下士而动怒。他平常明明是个少根筋的人,却时常会莫名注意到别人都没发现的事。
下士也有女儿。如果一名父亲被女儿那样严词拒绝、如果一名父亲听见女儿说出那种话,下士一定会伤心。
不过无法对席格利敞开心扉的琦莉也无法控制自己,她感到束手无策,心里被浊黑的东西填满,既复杂又纠结。
严重变形的收音机喇叭已经无法发出有意义的话语,不过下士尚未消失这件事应该算是奇迹。琦莉当然没有责备哈维,但哈维好像认为是自己的错,所以时常会挂心着收音机,倾听收音机发出的微弱噪声。噪声在琦莉听来毫无意义,但不知为何,哈维却好像能听得懂下士的意思。
为什么琦莉听不出来呢?
(吶,下士!你也对我说些话吧)
希望你像平常一样用粗鲁的口气痛快地骂人、用平常那种简单明快的话语说出自己的意见,将琦莉引导至正确的方向,如此一来感觉心里的疙瘩就会立刻消除。对琦莉而言,她还是希望下士能陪在她身边,她的监护人永远都是下士,而不是那位见面才没几天、距离遥远的父亲。
一行人走下塔内的螺旋梯便回到了来时的柱廊,正要进入一座不知内有何种设施的塔内时,从对面跑来一道后面跟着几名治安部士兵的人影,而跑在前头的是一名少年,他身上穿的不是神宫服,而是样式较为年轻、简单的神学校制服。
「太好了,找到了。」
「喔。」
「席格利大人,幸好您平安无事。」
「嗯,辛苦你了。尤利乌斯,现在状况如何?」
少年和哈维、席格利交换过非常简单但感觉彼此信任的招呼后,便把视线投向琦莉,随后脸上浮现些许尴尬的害羞笑容。这是自尤利乌斯专程去琦莉房内探望却遭到拒绝后的再次见面。
「琦莉,还好妳没事。」
「嗯谢谢」
仍然感到尴尬的琦莉视线朝下,小声地回答。彼此似乎都在等待对方说下一句话而形成片刻沉默,但最后两人没有再继续交谈。
尤利乌斯从哈维手中接过伤员席格利后,快速指示身边的士兵实施急救,并和并肩而行的哈维说明状况。感觉只有琦莉插不上话,她彷佛被孤立似地默默跟在后头。
那座塔似乎是在这类紧急情况下,作为治安部的临时指挥总部使用。入口的宽敞空间有许多士兵来来往往,忙着急救伤员或是补充武器等,他们被带到设置于楼上房间的指挥总部,尤利乌斯将一张教会总部的放大示意图摊在桌上,并做简短的说明。据说总部已经被那些徘徊不去的妖怪们包围,现在完全被孤立,治安部各部队已经分散在总部设施内、外及市镇上。
「动力塔呢?」
「动力塔?在这里啊。」
哈维随意眺望着示意图问道,尤利乌斯的手随即指向总部设施中央附近,以大圆圈标示出来的部分。
「你知道西贝里挖掘出的未爆弹,已经被运来这里的事吗?」
「我是有听说那有什么问题吗?」
哈维边低头看示意图,边快速地对满脸诧异的尤利乌斯说道:
「我简短说明那颗未爆弹中的石化燃料会产生磁场影响那些家伙包括我在内,那些妖怪突然外流发生暴动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也就是说,只要处理那颗未爆弹就可以了?」
「不,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应该不是那么容易收拾。」
「那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琦莉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人这段内容稍嫌复杂的争论,感觉只有她被排除在外。她觉得能加入指挥总部的士兵当中,与他们对等谈话的哈维和尤利乌斯好了不起。当大家必须同心协力处理这个状况时,只有自己派不上用场,只能像道墙杵在那里,让她十分心急且对自己感到失望。
她只能带着收音机独自离开现场,来到走廊上。
她无所适从地缩着身体,在忙碌穿梭的高大士兵们之间徘徊。一发现没有人烟的楼梯转角平台有一扇小窗,便站到窗前去吹风。沿着山脉吹来的干风混杂着浓烈的煤炭、油及硝烟的味道,而这场骚动至今已经过了大约半天的时间。可以看见山顶另一头的天空已染上黄昏的颜色,锯齿状的山脉开始隐没于黑暗中。天空简直就像一团把妖怪们烧罄的火焰,燃烧得一片火红。要是太阳下山后视线不佳,一定不利于我方,人们的处境可能会更困窘。
所有人都感到不安,只见有些人手里拿着武器;有些人屏气凝神、缩成一团,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黑夜。
嗡
低沉的呜叫震动着塔的外墙。
是从山脉吹下来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吗?还是故障不死人发出的叹息声呢?
「琦莉。」
听见这道客气的叫声,手仍放在窗框上的琦莉才转过头来。自从在「门之镇」见面后已约莫过了半年,那名已经比自己高、变得有点成熟的少年正站在那里。
少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抓着后脑杓,向她点头打招呼。
「那个、上次很抱歉。」
「尤利不用对我道歉,我」
想要拒绝的话语说到一半就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她心想:我也很抱歉,那是我的错为什么现在说不出像对方那样坦白的道歉话语呢?自己也感到焦急。
或许琦莉的心灵深处已不知不觉间形成了芥蒂,这可能是因为对尤利乌斯的羡慕或是嫉妒造成的。在「砂之海」相遇时,那名比自己年纪小、令人有点反感的有钱人家调皮小孩;那名只会让过世母亲放不下心的男孩尤利乌斯,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和大人们对等地交换意见。为了守护首都、守护人们,主动带领大家行动。
和尤利乌斯相比,自己虽然较为年长,但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被他超越。反观自己却迟迟无法解决与父亲之间的问题,至今仍然踌躇不决。
「那个、我们还是、朋友吗?」
尤利乌斯结结巴巴地问道。「当然啰」琦莉不自觉地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尤利没有生气」
「我怎么会生气?琦莉至今也吃了很多苦啊。」
看到尤利乌斯露出坦率笑容如此回答后,琦莉的脸颊也浮现出笑容。两人相视而笑,确定自己并没有失去重要的朋友后,压在肩上的重担也稍微减轻了。因为琦莉心中确实认为尤利乌斯很棒,也很想协助他。她对自己能这样想也感到松了口气。
这时尤利乌斯垂下视线,眼珠朝上看着琦莉,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的样子。
「所谓的朋友,呃就真的只是朋友而已对吧?」
「嗯?」
琦莉听到尤利乌斯的问题,一时之间愣住了。
「当然是真正的朋友呀。」
琦莉天真地笑着回答,尤利乌斯倏地垂头丧气,几乎是呈九十度垂下头。开始感到惶惶不安的她心想: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感觉尤利乌斯似乎笑得很无精打采。
「没、没关系反正也赢不了。」
当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时,一道人影从后面啪的一声轻轻敲了一下尤利乌斯的头。
「不要趁别人不在的时候说人坏话。」
「我才没有!」
尤利乌斯抱着后脑杓大叫,连忙回过头看。他来回看着一脸狂妄自大、从上方俯视他的哈维,以及目瞪口呆的琦莉。「啧」不知为何,尤利乌斯咂了下舌。
「尤利乌斯大人,与令尊大人联络上了。」
阶梯上传来士兵的声音。「知道了。」尤利乌斯点点头后,以手肘轻轻撞了哈维一下,还对他做了一个鬼脸,接着就小跑步跑上阶梯。看来尤利乌斯仍然没脱离调皮男孩的个性,琦莉看到这一幕后,不知不觉感到放心许多,便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然后她这才发现目前只剩下自己和哈维,气氛因而变得几许尴尬。她那令人感到可疑的视线一往下移,映入眼帘的是内有衬裙的黑色裙子下的膝盖。当她穿上这件类似东贝里寄宿学校制服的衣服时,就会感觉自己彷佛回到了十四岁的少女时期。在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徘徊的她想要变成大人,于是试着故作坚强,等到发现办不到时又回到了原点,就这么不停游走。
她视线朝上,观察站在眼前的哈维穿着。他身上穿的也是教会的黑色常规服,和琦莉穿的是同款的高领、长襬的合身神官服(不过他把衣领拉开,根本没好好穿衣服),左肩上还扛着一把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沉重碳化枪。
当哈维发现到琦莉的视线后,眨了一下左右不同颜色(红铜色与暗褐色)的眼睛,「啊这个不适合我吗?」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穿著,轻轻拉着衣领说道。琦莉想起两年半前在东贝里车站第一次擦身而过时,自己还误以为他是首都神学校的学生。不过当时他穿得很随便,眼前的穿着可说和当时如出一辙。
「很适、合、适合你啊。」
不知为何琦莉变得非常害羞,只见她口齿不清地如此答完后,拚命摇着头。她的心脏狂跳,脸颊也跟着发烫。
插图010
「呃,是吗?谢了。」
哈维不知为何也害羞地搔着头,含糊其词地回应。琦莉视线朝上,哈维则视线低垂,两人默默地互看了一阵子。
感觉气氛正变得不错时
沙沙、嘎嘎、哔
收音机的噪声明显地来搅局。
「下士」
哈维叹了口气后,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嘎、哔嘎』、「我们又还没有做什么。」、『嘎嘎!』。「啊?不是,『还没』只是一种措辞,你不要连这种小事都要啰嗦。」发出噪声的收音机好像在和哈维争论着什么,但琦莉完全听不懂两人谈话的内容,她有些困惑地来回看着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和哈维的脸。
就连在这里也令她感觉只有自己被丢下,那股被伙伴们排挤、郁闷的感觉再次袭来。
「为什么哈维听得懂?」
她低声呢喃着,说到一半时才发现自己说出了彷佛充满嫉妒的话语,顿时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深渊。她无地自容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这时哈维的手伸过来随意搓揉她的头发。但这个彷佛在安慰琦莉的举动,却反而更她难为情得想哭。
「我听不见下士的声音」
「妳应该听得到啊,只是妳不想去听。」
「我想要听啊。」
琦莉回答的音量变得很没自信且很小声,最后声音消失在口中。
(只是我不想去听是这样吗?我明白了,自己现在因为快要接受父亲而感到混乱,同时也为接受这个事实而感到混乱,才让自己筑起了很多道墙拒绝这一切。所以连下士的声音也听不见那么,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变得坦率,进而听见下士的声音呢?)
阶梯下方传来男子们的声音和穿着装甲服嘎答嘎答的脚步声,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吵闹。
「南边的屏障已经被突破了!请求支持!」
听见楼下传来的叫声后,在楼上房间待命的士兵们便冲了下来。琦莉他们几乎被跑下楼梯的士兵们撞到,贴在墙边闪避的同时,琦莉也不安地环顾四周。
哈维拉起琦莉将收音机抱在胸前的手,扛在他肩上的碳化枪也匡当匡当摇晃着。
「妳先去找碧,和她会合。」
琦莉在哈维的催促下也跑了起来,她看见阶梯上方尤利乌斯那混入士兵当中冲过来的身影:哈维则边跑边回头。
「尤利乌斯,我们分头行动。」
「哦,好!你也要小心点!」
尤利乌斯点头回答。手被牵着、整个人跑得有点踉舱的琦莉也回头看尤利乌斯。
「尤利,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哟!」
琦莉挥动着另一只空着的手,做出暂时的告别。尤利乌斯脸上浮现一抹复杂苦笑挥着手,消失于墙壁的死角,琦莉则向前跑下阶梯。「妳这是在跟他做确认吗?」哈维回头瞥了一眼后如此问道。见琦莉眨了眨眼,哈维便轻轻挑起单边眉毛,随后立刻转向前方。
「没事,走吧!」
接着他们从临时总部的塔再次来到柱廊,只见带着武器及火把的士兵们在这里来回穿梭,使得柱廊一带也显得颇为嘈杂。但不久之后,人数就慢慢变得稀稀落落,喧嚣声逐渐远去。哈维是因为已经知道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才朝着某个方向走吗?琦莉只是跟着他走,并不清楚实情,但这里可能和当时席格利牵着她逃离时的方向完全相反,是大圣堂座落的方向。
「啊!」
琦莉突然叫了一声后就停下脚步。哈维因为牵着她而以被拉扯的姿势往一回拉,步伐稍显踉呛,放慢脚步后一脸讶异地回过头。「等一下,我东西掉了。」琦莉放开牵着的手,稍稍跑回刚才来时的路,蹲下捡起掉在那里的东西。
「断了」
那是绑在左手腕上、贝亚托莉克丝送她的护身符。用她头发编成的绳子断了,手环也松开了,石头的装饰品也随之脱落。
(为什么会突然断掉)
琦莉心头闪过隐隐约约的不安,但是她勉强告诉自己:应该是巧合吧?她把捡起来的石头和绳子放进裙子的口袋里,站起来时还晃动了一下收音机,随后立刻跑回哈维所在位置。「对不起,没事。我们走吧」琦莉对哈维说话时,突然纳闷地侧着头。
难道哈维没发现她回来了吗?只见哈维对琦莉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在瞪着什么东西似地转头望向柱廊的前方。越过哈维手臂的琦莉也露出了脸,追踪他视线锁定的目标。
太阳西沉后开始变暗的柱廊,笔直向前延伸至视野的尽头,只见等距离相隔的粗大柱子影子淡淡地洒落在地上,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了吗?」
她被哈维严肃的态度震慑住,小声地问道。「我只是感觉好像看到碧了。」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他则低声回答,接着轻轻抓住自己的心脏部位。「我感觉到碧的存在可是那是什么?」与其说他是对琦莉说话,感觉更像是自言自语,哈维自己好像也很混乱,说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咕嚓咕嚓、咕嚓咕嚓
柱廊前方开始传来微弱的声音,琦莉感到一股寒意,不禁紧紧抓住哈维的衣袖。感觉那像是吃生肉时发出的黏稠咀嚼声
她往洒下柱影的昏暗柱廊中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啃噬到一半的妖怪碎块仿佛被用来铺盖道路般散落于各处。「」从喉咙里涌出的呕吐感让琦莉咽下一口口水,紧抓住哈维的手臂。而哈维仍和刚才一样按住心脏部位,用严肃的眼神看着柱廊的前方,一动也不动。
散落一地的妖怪尸体形成的道路前方也就是柱廊后面,飘散出刺鼻的浓烈腐臭味。只见有个宛如肉块、仍在蠢蠢蠕动的东西蹲在柱子后面。那巨大的肉块几乎是琦莉身高的两倍,全身到处都拖着扯断的配管和电缆线之类的东西,是肉和铁合成的畸形块状物。仔细一看,形成那个巨大肉块的就是故障不死人们的碎块。不但从身体表面不可能长出肢体的部位突出好几根手脚,还有好几张平板的脸融入肉块中。
(那是、什么?)
蹲下来的巨大妖怪持续专心地啃噬着故障不死人的尸体,随着他不断吃进腐肉,那些碎片仿佛要戳破皮肤似地外露,让身体变得更大,越来越畸形。那张埋在肉里、很难称之为嘴巴的嘴里,正在嚼碎着故障不死人的石头心脏。结果嘴里发生爆炸,他的脸几乎炸破一半,但是细胞仿佛就像拥有意识般立刻聚集一起,随后开始再生。
他的双眼看起来也几乎都陷在肉里,让人觉得他根本不可能看得见,但他似乎还是发现了他们的踪影,便将头转了过来。啃噬到一半的故障不死人腿部,就这么像只触手般挂在嘴边,只见他慢慢转向他们。
呜喔嗯!
肉块伴随着这阵低沉的咆哮声,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闪开!」
被哈维这么一推,琦莉整个人往后一个踉呛,接着收音机就撞到她的肚子。那家伙笔直朝哈维逼近,他也只能压低身体钻过对方的手臂。
背靠着柱子的琦莉,眼睛凝视着那个妖怪,随后却瞪大了眼睛。
她的视觉捕捉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妖怪的部分身体里埋着一张她认识、而且是她非常熟悉的脸。
「怎么、会」
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接着双膝无力,啪的一声当场倒下。
当他推开琦莉时,就直觉敌人锁定的目标并没有包含琦莉。
(他只锁定我?)
直线前进的妖怪,挥砍着融合尸体碎块后形成的手臂,要躲过那只只会机械式挥动的手臂其实很简单,但随着手臂一起挥动的电缆线却像鞭子般甩到眼前。哈维见状便竖起扛在肩上的碳化枪枪身以抵挡攻击,枪身上旋即刻下一道很深的伤痕,让他不禁感到一阵颤栗。他看见散落在自己脚边的故障不死人尸体碎块不知是手臂还是什么部位,总之一捡起就朝敌人的脸扔了过去,那家伙的目标也暂时转换成那个东西,只见他扑向掠过眼前的尸体手臂并啃噬了起来。也许生物的原始求生本能,就是会自动做出摄食尸体以促使自己成长的行动吧,看来他的目标应该是不死人。
哈维明白自己体内的「核」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压力,噗通噗通跳动着。感觉正与敌人的身体中心产生共振。敌人是一团以巨大的「核」为中心,摄取尸肉、电缆线、配管而形成的肉与铁块状物。
啃噬完尸体手臂后,再次将目标放在哈维身上的妖怪,又开始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并挥动着手臂。哈维再次逃过相同的攻击他钻过妖怪的手臂后,冲进妖怪的怀里,一把抓住朝自己甩来的强韧电缆线根部,撂倒敌人的身体。
要是刚才没将敌人撂倒还好,但
「啊!」
因为从来没遭遇过如此巨大的敌人,以致于他目测错误,一个闪避不及,使得他整个人被巨汉覆盖。
哈维被肉块压倒后,头部侧面撞到地板,眼前变得一片漆黑。而敌人趁他保持倒地不起时,伸出巨大的手朝他的心脏一带攻击,肋骨顿时嘎吱作响,虽然他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推回去,但力气根本不敌对方。当变形的五指正要挖进他胸口时
啪滋!
彷佛产生静电般,不,「核」感觉到更强烈的相斥力道。彼此往反方向轻轻弹开,他和埋入肉块里的妖怪眼睛在极近距离交错视线,从肉块的缝隙间只能略微看到宛若荒野清晨天空的砂色眼眸。
「啊咕?」
那家伙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声,只略微侧着头。
霎时。
「?」
那家伙的眼睛在他的视觉中突然越变越大,哈维觉得自己好像快被他的眼眸吞噬,脑海里倏地闪现一片砂色光芒。
一整面砂色的影像灌入了意识里。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砂色辽阔空间。背后是半毁、已经变成废墟的灰色粗糙建筑物、环绕着这座空间的半毁水泥墙、变形的单杠以及冒烟的小砂坑。
这里是学校那些孩子们位于南西贝里的学校?
校园角落的单杠前方有两道矮小的人影。一名红发少年弓着背蹲在地上,拚命堆着和自己拳头差不多大小的石头;另一名少年则在稍远处看着这一切。在那座被压得惨不忍睹、孩子们无法再玩的单杠前,堆了好几座小小的石头墓碑。
(这是什么?为什么突然会出现这个影像)
面向学校的校园远方,水泥围墙的另一头停着一辆军队卡车。高挂的军旗图案是我方南西贝里军的不死人部队,卡车旁站着两名身穿深色外套的高大士兵。
流弹掉下来了吗
其中一名士兵不带感情地说,只见他好像不打算进行救援,就直接坐进了卡车。另一名士兵也同样不带感情地以砂色眼眸从远处眺望着堆积石头的少年们。
为什么你会有这些记忆你是谁
「你是谁!」
哈维大叫的同时也扣下了手里的碳化枪扳机,但是胡乱射出的子弹并未打中敌人的要害,只打断了敌人的部分手臂。
支配他意识的影像就此中断。但前一刻
走吧,犹大。
他听见了第一名士兵的叫声。
「什」
一股宛如头部被人狠狠痛殴的撞击使他头晕目眩,思绪在一片混乱的脑中不停地转动。「这这不是真的!」他又毫无预警地开了一枪,这次他瞄准敌人的要害身体中心,正准备扣下碳化枪扳机时
「哈维,不可以!」
少女几近惨叫的声音传进耳里时,他的左手指正扣下扳机。靠着反射动作才好不容易稍微错开瞄准的目标,但敌人几乎被打掉半边身体,肉块瞬间四处飞散。
宛如雪崩般在他头顶落下的肉块当中
有一块被妖怪吸入身体的脸部碎片令他感到十分熟悉。
而且是一张熟悉的女人脸部碎片。
「碧?」
他错愕地呢喃着那个名字,仿佛还想伸手抱住那块融入她脸的肉块,结果就这么跌坐在地。感觉他似乎在寻求什么答案似的任由视线在空中游移,寻找着少女的身影。而琦莉则是靠在柱廊角落的柱子上,身体不断发抖、脸色苍白地凝视着哈维。她的反应就是答案,自己没有看错「那个」就是碧。
接下来的攻击非闪避不可,但是他无法移动身体,只能抬头看着敌人。这时他的脑海里再次闪过一抹影像
一间墙壁、天花板和地板,密密麻麻布满了电缆线和配管等物品的圆形房间。
连接生物电缆线的只剩下石头心脏和断裂的神经纤维这就是过去那位长官凄惨的遗骸。
(这不是真的)
尸体融合后形成一团畸形肉块,而那对埋在肉块脸上的砂色眼睛,和那位既是老友也是过去长官的人重叠着相同颜色。混乱的思绪回路拒绝接受这个事实,脑海里不断重复出现那句相同的话语。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呜啊。」
站在眼前的那家伙发出了只要是有智慧的人类至少长官口中绝对不会发出的妖怪般呻吟声,并挥舞手臂。只能任由摆布的哈维的头受到重击,碳化枪也随之滑落在地,意识开始模糊。
「犹大」
哈维以右手肘撑地起身,使尽全力叫着这个名字。想过来将他一把抓起的敌人停止动作,一时之间,双方宛如窥看什么似地四目相交。
「呜啊!」
妖怪突然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呻吟,踉踉舱舱地往后退了一步。
「呜、呜嘎、咕嘎!」
他胡乱挥动手臂破坏四周的柱子,还同时往后退了数步。只见他以连地板也为之晃动的沉重脚步转身,并以沉重、缓慢的动作开始撤离。
「等」
哈维想要起身追上去,但左眼深处感到剧烈头痛,视野也为之倾斜,最后整个人又再次倒下。感觉琦莉的叫声听起来遥远又模糊的他,好不容易才在非常扭曲倾斜的视野前方,看到妖怪逐渐走远的背影。
逐渐远去的尸肉和破铜烂铁构成的块状物背影,逐渐走远的过去长官背影,那道身穿军服、强壮又有担当的背影,一一在脑海中重叠。
「这这不是真的!」
哈维趴在地上用拳头槌打着地板,声嘶力竭地大叫。
※
「神宫大人。」
被天真无邪的声音这么一叫,趴在屏障上的约书亚便将视线落到脚边。一名身高大约到自己腰部的年幼女孩弯着身体,把双手放在自己的下腹部。
「我要尿尿。」
「欸?」约书亚不知所措地身体往后仰了一下就双膝跪地,好让自己的视线配合小女孩的高度。「真伤脑筋吶,妳可以再忍耐一下吗?」
「嗯,那我试着忍一下。」
「乖,好棒。」
他摸了摸仿佛为了激励自己而双手握拳颔首的小女孩头部。可能是因为受到夸奖而感到高兴吧,女孩夸张地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对不起,神宫大人。」
一名应为小女孩母亲的女性跑了过来,抱住小女孩的肩膀。「不可以麻烦人家,这里很危险,我们去后面。」语毕母亲牵起了女孩的手。现在这间用具室里关了二十几个人。女性、小孩、老人们不安地在狭窄空间后方挨在一起,看着站在门口推着长条椅屏障的男子们。
「神宫大人,天使还会回来吗?」
虽然母亲牵着她的手往后方走,但小女孩却突然回过头如此问道。母亲看到约书亚眨着眼睛,立即脸色大变,「住口!」小声地斥责女儿。
「那才不是什么天使!」
「她不是天使吗?可是她好漂亮,而且还救了我们。」
「妳在神官大人面前胡说什么!」
女孩用大大的眼睛仰望着母亲,母亲则压低声音打断女儿天真无邪的反问声音。她蹲下来以配合女儿的视线,摇着女儿的肩膀说:「我之前已经告诉过妳了吧?那是『战争的恶魔』,是必须消灭的东西,是恐怖的妖怪!说出这种话的坏孩子,心脏会被教会兵挖出来喔!」
「太太!」
约书亚以劝诫般的口吻打断了母亲斥责声,他对着害怕地抬起头来的母亲露出了一个神官应有的微笑,那是他在乡下礼拜的传道上练就出来的和蔼笑容。「教会兵不会挖小孩的心脏喔,请放心。」当然这句话只是大人为了吓唬孩子常说的那一套,没有一个大人会当真,但看到以严肃口吻教诲的约书亚,母亲则露出了一脸困惑。
接着从愣住不动的母亲手里将女孩拉到身边,他和女孩对望,促狭似地讲起悄悄话:
「妳看见天使了吗?」
「嗯,我看见了闪闪发亮的天使翅膀喔!」
「是吗?连翅膀都看到了。」
「妈妈说她没看见,可是我看见了,就是天使守护着我们的。对吧?神官大人?」
眼睛炯炯神的女孩开心地说着,同时略微侧着头。她以感到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单手压住眼角、低下头的约书亚脸庞。
「怎么了?神官大人,你在哭吗?你哪里痛吗?」
「不,没什么。」
低着头的约书亚微微摇头。「谢谢」他发出略显沙哑的声音后抱住小女孩的身体,在她耳边由衷地道谢。这不仅是对眼前的这名女孩道谢,同时也对那些把天使带来他身边的乡下孩子们道谢。
在孩子的眼里,一定是真实又单纯地看到了她那对天使的翅膀。约书亚如此认为,他想如此认为。
「不要紧,天使会回来的。」
「真的吗?我还可以再见到那位漂亮的天使吗?」
「嗯,一定会再见到她的。」
约书亚一半像是说服自己似地对女孩保证。和抱在怀里的女孩腹部已有所接触的他,随即感到这一带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逐渐扩散。约书亚想要再次见到她,希望能再见一面他不是对教会的上帝祈祷,而是对某种可能会制造奇迹的事物祷告。
「神官大人」
耳边突然传来女孩语带羞涩的微弱声音「嗯?」神官从女孩的肩上抬起了脸、移开身体后,女孩害羞地扭动着身体。
「对不起我还是忍不住了。」
「啊」
女孩的内裤裤裆周围和自己神宫服的腹部,都被飘散着阿摩尼亚味道的温热液体浸湿。「对、对不起,神官大人!」满脸通红的母亲连忙将少女拉开。神官对着一脸泫然欲泣地紧抱住母亲的少女,露出一个僵硬、抽搐的笑容。
「没、没关系啦,忍不住也没办法呀」
忍不住叹了口气的他,脱下神宫服的外套时也回过头看向屏障。只见男子们一面推着长条椅,不时窥视着外面的情形,天使跳进来时打开的大洞已经被其它长条椅补起来了。
(请回来)
他在心里如此祷告。不只自己和那名女孩,想要感谢妳的人一定还有很多很多他想要这样转告她。更重要的是,还有想再见她一面的自己。妳是一位最高级的天使,虽然自己是名无法翻身的低阶神官,难以与妳匹配。
但还是想再见妳一面。
※
下次妳生日时我一定要帮妳庆祝喔,就在盛夏时,一言为定喔!
知道了、知道了。
说好了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呜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紧握着彷佛快紧贴额头的断掉护身符,边啜泣边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即使觉得自己已经连续哭了好几小时;即使已经彻底哭累了;即使哭到觉得体内的水分是否全都化成了泪水;即使不断挤、不断挤,泪水还是源源不绝地流出。
琦莉想起许多她们曾交谈过的话,她总是口条分明、充满自信且令人值得依赖。她那买东西时总是非常果决的态度、闹别扭时鼓胀的脸、盯着敌人看的锐利眼神,还有她美丽的笑容。
明明约好了要帮她庆生,明明说好了「一言为定」,怎么会这样?这一定是场恶梦。
我们总是第一优先考虑妳的幸福
琦莉希望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她也能得到幸福,她应该会更幸福的。她幸福的笑容是如何美丽、耀眼!看起来比任何人的笑容都要绚烂夺目!
脑海里一一浮现与她的过往回忆,琦莉只能不断啜泣。而哈维就在她面前背对着她,从故障不死人碎片所融合而成的肉块中,将她的遗骸分出来。相对于不顾面子、持续抽抽搭搭哭泣的琦莉,那道双膝跪地蹲下的背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无言、不发一语地拚命工作。他彷佛将散发出腐臭味、黏稠的肉块当成土或砂般,毫不畏惧地用手分开,将她的身体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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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无能为力了,只能救出她的头部和连着一只手臂的上半身,其余身体则已融入肉块里。原本应该埋入她心脏的「核」莫非被那个巨大的妖怪吸收了吗?在肉块里已经找不到了。
那个妖怪犹大,琦莉当时听见哈维这样叫他。那真的是被囚禁于实验室里的犹大?
哈维小心翼翼擦拭着黏在她脸上和头发上的焦油状液体,以手心合上她那涣散的蓝色眼眸,接着咬住自己大衣的左袖将大衣脱下,轻轻覆盖在她的遗骸上。哈维仔细地做着这一连串动作,但感觉那彷佛是已事先输入体内的机械式作业,没有半点犹豫、只是漠然地完成。他不像抽抽搭搭哭泣的琦莉那般表露自己的情绪,甚至彷佛不带任何感情。
琦莉无法插手帮忙,也无法对着他的背影说话。这是我自己的事他的背影仿佛如此拒绝自己。也仿佛在告诉她:哀悼认识时间比琦莉多了好几十倍的她,是自己的职责。
琦莉的脑海里重叠着被困在西贝里游乐园磁场里的校园时,红发少年为那些年幼孩子们堆积着墓碑的背影。那个少年在几十年后虽然已长大成人,但他现在又和当时一样,沉默且漠然地吊唁着老友。背影比起当时已经长高许多,看起来却仍和少年时代一样非常孤独、纤细。
「犹大」
面朝前方的哈维背影突然开始低喃,琦莉拭去不停流出的泪水抬起头来。只见蹲着的背影没有转过来,而是继续开口说道:
「以前你曾说过自己的名字是出自教会的圣经,和背叛救世主的男子同名」琦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哈维把视线落在贝亚托莉克丝的遗骸上,以不带感情的干哑声音,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着:
「自己也背负着必须赎罪的罪孽,但那是身为不死人的我即使赌上可称之为永恒的一辈子,也绝对无法获得救赎、极大极重的罪孽你曾这样说。当时我只是想,你这个死脑筋的人又在胡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后,哈维才又幽幽吐出生硬的话语:
「是吗?可是,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哈维突然笑了起来。虽然笑声很短,但那有如荒野冬风的干冷笑声让琦莉感到毛骨悚然。感觉他似乎变成另一个人,又彷佛被什么东西附身,诡异的笑声一点都不像哈维。
「哈维?」
「呃,没什么,没什么啦。」
仍未转过头来的哈维以不合时宜的轻松口吻说着,温柔地抚摸着贝亚托莉克丝的短发。即使主人已经失去生命,金发仍十分差嚣。
「那家伙、犹大,今天又罪加一等。对我来说,那家伙犯了就算赔上一辈子也还不完的罪,所以我一定要杀了那家伙」
喃喃自语的低沉声阴森森地没入四周的漆黑,让琦莉感到非常不安,她从未听过哈维发出这种声音,很少对他人抱持敌意的哈维,至今从未发出过如此阴沉的声音。
「哈维?」
琦莉被哈维静默发怒而晃动的背影所震慑,不知不觉紧抱收音机稍微往后退。因为这不是琦莉所认识的哈维。
哈维从贝亚托莉克丝的遗骸前站了起来,黏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大量滴落在他脚边,那是从哈维刚才被犹大弄伤的胸口流下来的。「哈维,不要这样」琦莉阻止他的声音说到一半就无疾而终。因为她觉得哈维很可怕,现在的他有点怪怪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起身转过头的哈维突然将左手臂往旁一伸,因为他突如起其来的动作而受到惊吓的琦莉,往后退时脚滑了一下,顿时跌坐在地。
原来这附近还有残党?只见身体被吃掉一半的故障不死人,从柱子后面朝哈维冲过来时,哈维伸出去的左手精准地插入故障不死人的心脏。
「呜啊」
行动受阻的故障不死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手脚乱动挣扎,体内还发出奇怪的声响。哈维左手臂一用力,皮肤下便清晰浮现血管,留有溃烂疤痕的左脸颊也同样浮出血管。故障不死人以宛如乞求般的眼神看着哈维。但他仍毫不在乎地将抓在左手里的石头心脏,连同生物电缆线从那家伙的体内扯了出来。
故障不死人仿佛瞬间断了线的人偶般,身体靠着柱子倒下。
「啊」
抱着收音机瘫坐在地的琦莉,微微颤抖地凝视着哈维的侧脸。他那双暗褐色眼睛毫无感情地俯视着脚边故障不死人尸体。这段期间,暗红色的血仍不断从他胸口滴落,扩散成一瘫血。
「哈维」
被琦莉用沙哑的声音一呼唤,哈维这才转过来看着她。那双不带情感的眼眸,这时才终于稍微闪烁着一丝感情。他丢下握在手里的石头心脏,用那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呜呕」
哈维猛然将身体弯成ㄑ字形,吐出血和胃液。
蹲下来的琦莉慌慌张张地半爬着来到他身边。「哈维」琦莉叫他并抱住他的背,但不断咳嗽、呕吐的哈维推开了琦莉,想要靠着柱子站起来。
「犹大」
他发出了宛如从喉咙里挤出的低喃声:
「我一定要做个了结,我必须这么做,我要终结这一切」
琦莉感受到不同于刚才那股杀气的悲壮决心,顿时感觉自己胸口被掏空,她不禁伸手紧抱住哈维的背部。她已经无法阻止,但也无法出手帮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琦莉,只是半哭着紧抱他的背。双膝跪地的哈维蜷缩着身体,仿佛想压抑感情似地用被自己的血弄脏的左手捂住脸,并紧抓住浏海。
「那家伙到底打算以那种难看模样造孽到何时让一切结束吧,犹大、犹大」
从他压住脸庞的指缝间漏出的悲痛低喃,句句刺痛着琦莉的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哈维不是生气,而是伤心。他压抑着感情,一直在心中哭泣。为了贝亚托莉克丝、为了变成那种畸形模样仍继续行动的犹大、为了那些死亡后失去自我、却仍死不了的故障不死人,他忍受着吐血的煎熬,在心中哭喊着。这个人永远都只为别人着想。
哈维勉强爬起来,肩膀靠着柱子迈开步伐。仍瘫坐在地的琦莉只是抬头望着他的背影,无法阻止他。
只走了几步。
只走了几步,哈维就被倒在地上的故障不死人绊倒,往前扑倒在地。
他以极不自然的姿势摔倒后,就这么一动也不动。
「?」
琦莉踉踉舱舱地起身走过去。因为她只顾着看哈维,结果也和哈维一样被故障不死人绊倒而压在哈维身上。彷佛一具被丢弃的故障人偶般,软趴趴地以不自然的姿势倒下的他,随后一动也不动,而那双红铜色和暗褐色的眼睛望着空中。「哈维?怎么了?」即使摇他、叫他,他那涣散的双眼仍望着空中游移,无法对焦。
琦莉把耳朵贴在哈维的胸口上,聆听他的心跳声。虽然很微弱,但听得见石头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动声。她试着拍打他脸颊,继续呼唤他的名字。
她一开始尽量冷静观察他的样子,但逐渐开始感到害怕。
「哈维哈维!」
琦莉拚命用力摇晃他的身体,但他像具人偶般只有头摇晃着,没有任何反应。
「下士」
琦莉俯视着收音机像他发出求救。「哈维不动了耶,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收音机像是想传达什么意思般从喇叭发出噪声,但琦莉只是慌乱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啦,我听不懂啦,只有哈维听得懂喂!哈维不动了啦!贝亚托莉克丝的下一个就换哈维也不动了。下士你说说话嘛,你告诉我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琦莉不知该怎么做,无法思考的她,只是一味地靠在静止不动的哈维胞前。
「哈维,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啦」
她一直叫到声音沙哑,哭喊到喉咙痛为止。不过那只总是会以生硬的动作温柔地抱着她头部的左手,就这么无力地垂在地上不动。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怎么感觉这个地方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似的
靠在哈维胸前的琦莉,仿佛也是一具被丢弃的人偶般卧倒在他身上。刚才为了贝亚托莉克丝大哭了一场,现在泪水早已干涸,内心也仿佛用尽了所有感情般彻底干枯,全身甚至失去了力气。收音机的噪声在琦莉听来好遥远,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在哈维静止不动的那一瞬间,收音机似乎也变成了单纯的收音机。
哈维的存在牵系着琦莉与这个世界、至今的冒险之旅、以及这两年半间各种不可思议的体验。当那牵系断掉时,两年半问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如泡沫破灭般,变得毫无意义。就彷佛收音机从不曾开口说话。
实在太安静了,怎么感觉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哭累了就打起瞌睡,可能睡了片刻又突然醒来,但清醒后仍然只剩自己一个人。这样的时间已经过了多久呢?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说不定已经过了好几天。为什么人类哭太久会想睡,但哭太久却不会死呢?既然如此,她甚至心想:自己就这样饿死也无所谓。
嘻嘻嘻嘻
她听见了一道声音,这道仿佛是小女孩发出的窃笑声感觉似曾相似。她以呆滞飘移的视线慢慢环顾地板四周。
「是谁?」
她有所期待地发出声音。刚才因为自己哭喊得太激烈,喉咙顿时变得好干,只觉得沙哑的声音黏在喉咙上。不管是谁都好,只要有人能把她从这种一个人的孤独中解救出来,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这时一名身穿白色睡衣的少女飘浮于半空中。她记得曾听过这道声音,果然,她就是从房间那幅画里走出来的少女。
「妳在哭吗?」
少女以开朗的声音天真地问道。哭累后依旧瘫在地上的琦莉点点头,只见少女露出微笑,对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
「过来,我给妳看一样好东西。」
身体仍有些虚弱的琦莉,摇摇晃晃地抓住伸过来的手。在她被少女的手拉起来的瞬间,原先仿佛铅块般沉重的身体,突然像失去地心引力似的变得好轻,身体也飘浮在半空中。
「啊」
牵着她手的少女看着一脸讶异的琦莉后,露出了微笑。琦莉往下一看,自己那沉重的身体就倒在飘浮于半空中的脚下。脸颊上黏着干涸泪水的自己,靠在倒地不起的哈维胸前,彷佛死去般沉睡。
「那是我」
她的手一合一开地确认感觉并环顾着自己的身体,她隐约能透过自己的身体看见周围的景色。被哈维大衣覆盖住的贝亚托莉克丝遗骸、倒在地上的哈维和自己的样子都维持刚才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彷佛只有自己的心从时间静止的世界里飘了出来。不过和少女牵手的触感却是真实的。
琦莉在少女的引领下轻轻降落,跪在倒在地上的哈维和自己身旁。像具人偶般躺在地上的哈维,仍和刚才一样以眼神涣散的双眸望着空中。原先应该没有的体重顿时化为一股感觉,重重地压了下来。少女对着又想开始哭的琦莉露出淡淡的微笑,轻轻拉起她的手。琦莉的手被这么牵着,接着轻轻触摸了哈维的身体。
手一下子就滑进了身体表面。
噗通、噗通
虽然很缓慢,但灌入了她意识里的确实是心跳声。是具有治愈力的血液流过血管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反射出主人的意志,即使浑身是伤,也要拚死修复。
「妳看得出来吗?他真的是满目疮痍呢!」
少女以天真的声音说道。
这个人不只外表,就连体内也是遍体鳞伤。龟裂的石头心脏发出淡淡的琥珀色光芒跳动着,虽然有点不规律,不过好不容易不断地送出血液,将满是伤痕的血管、皮肤、骨头、肌肉、神经连结起来。
琦莉紧抿嘴唇,整张脸凑近他的脸颊。那只鬃毛给他的、曾让他一度看得见的左眼视神经已经残破不堪,甚至开始压迫脑神经,感觉一片灰蒙蒙的。
「居然变成这样了」
「不过」
少女说道。
「他还活着呢!」
琦莉听见少女的声音后无言地摇着头。她甚至想回答: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不要再继续了。都已经变得如此残破不堪,可以不用再硬撑下去了
『琦莉。』
那是一道不同于少女的声音,夹杂着噪声的男子低沉嗓音。令人熟悉又怀念的收音机声音变成了刚才那道清楚的叫声,不是透过听觉,而是直接由意识接收。琦莉靠近倒在地上的自己,脸庞凑近了收音机。
「下士我、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告诉我」
琦莉边摇头边说。收音机那强而有力的声音瞬间沁人心底:
『妳得帮帮他,这家伙还没放弃,他还想活下去,妳应该听到了吧?』
经收音机这么一说,她这才竖起耳朵一听,接着听见不规律的心跳随着快要坏掉的石头心脏闪烁着琥珀色光芒,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办不到」
可是自己不希望哈维再撑下去了她多么想这样回答。『琦莉,妳不要这样说,只有妳可以把他带回去。』收音机语气坚决地如此训斥琦莉。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身旁的少女牵起琦莉的手,对她露出微笑,接着让她的手触摸到哈维的身体中心。
噗通、噗通
心跳声在听觉中扩大,不久便渗入整个意识,支配所有的感觉,眼前世界仿佛被随着心跳发出的淡琥珀色光芒给吞没般,全被晕染并融化成白色。
噗通、噗通
心跳声微微渗入空气里。
「这是哪里?」
当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恢复正常时,琦莉独自一人站在陌生的地方。四周没有那名少女的灵体、也没有收音机,更没有倒在脚边的哈维和自己。这里不是大圣堂的柱廊,而是辽阔到令人头晕、一望无际的干枯荒野大地。一脸不安的琦莉就伫立在这片只有她一人的荒野中。
充斥岩石的大地微微地摇晃,鞋尖前的地面突然发出轰然巨响,瞬间崩塌,琦莉赶紧把脚缩回来向后退。只见大地崩塌后形成断崖,岩石碎片则坠落地底。
琦莉胆战心惊地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大地持续剧烈摇晃,荒野上四处发生山崩地裂。就连头顶朦胧的砂色天空,也彷佛即将裂开似地轰隆作响。琦莉拚命踏稳脚步,站立于这片不安定的大地上。
「这里是什么?」
这个世界看起来即将要毁灭。只见附近又再开始产生地裂,头上不断落下岩石碎片。整个世界都被轰隆声包围,嘎答嘎答地震动着耳膜。双手捂住耳朵的她弯下腰,护着头环顾四周。「谁来」即使她大声吶喊,但声音被世界的轰鸣声所吞没后变得极其微弱,根本听不见。
这里到底是哪里?自己简直就像是来到了行星毁灭的现场。
捂住耳朵的她虽然脚步踉舱,却仍避开地裂之处开始走了起来。但脚下的大地已经裂开,使她脚踝拐了一下猛然摔倒。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到底被推进了什么地方?还是又像上次一样,迷失在那个灵体们所制造、过去的无限循环世界?还是说难道这是遥远的未来世界?行星毁灭的时代?
「谁来救我?下士!」
琦莉在摇晃的大地上爬行,发出了求救。但是自己的声音被轰鸣声所淹没。她趴在地上慢慢匍匐前进。「呀!」爬行的脚一踩滑,整个人几乎被大地的裂缝吞噬,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双手抓住了岩石。自己的双脚面对着陡峭且深不见底的断崖绝壁晃来晃去,裙襬也随风扬起。
即使膝盖磨破皮,她仍使出浑身力气从悬崖爬了上来,喘一口气后,在持续崩塌的荒野前方看到了一道人影。
有人!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那一头被干燥的风吹动着、有如铁锈般的红铜色头发。
「哈维!」
琦莉因为感到太过安心而声泪俱下地大叫。
不对?那不是哈维,是一名个子比哈维小,身穿有如白色睡衣简便衣服的少年。
仍抓着岩石往上爬的琦莉不禁睁大了眼睛,少年双手抱起比自己体重重上许多的大岩石,踉踉舱舱地搬运着,仿佛想要修复大地的他,将那块岩石填补于裂开的大地缝隙间。然后再以略显摇晃的步伐走回来,持续搬运着相同的岩石填补地面的裂缝。他像具自动人偶,或被监工强迫劳动的囚犯般,默默地反复做着这项工作。没穿鞋子的少年就像背着十字架的罪人似的双脚全都磨破了,样式简单的白色睡衣看起来仿佛是囚衣。
少年放在地面裂缝中的岩石已经龟裂,破裂的岩石块压住了少年纤细的手臂。
「啊!」
琦莉踉踉呛呛地从持续摇晃的大地站起来后,便跑向少年。「你不要紧吗?」想要帮忙的她开口发问。但少年宛如看不见琦莉般毫无反应,用被压伤的右手移开了岩石,试图拾起它。不要说是对琦莉,就连对于自己的身体也毫不在意的他,继续做着填补大地裂缝的工作。从天而降的岩石碎片哗啦哗啦地打中少年的背部,使他浑身是伤,白色睡衣上被土和血染得斑斑脏污。
这名孩子是哈维。
面对这道就像被人强迫劳动般,持续做着相同工作的少年背影,琦莉也不知该再用什么方式叫他。但不断注视之下她也确信了一件事。
那道背影比吊唁贝亚托莉克丝遗体时的哈维背影小了很多,瘦小背影和那名在废墟校园里堆着石头墓碑的少年差不多纤细,即使浑身伤势已经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仍默默修复这逐渐迈向毁灭的世界所产生的裂痕。
这里到底是?
又再搬来岩石的少年跌了一跤摔倒,琦莉再次跑过去想要扶他起来。但是少年仍然无视于琦莉的存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后又想继续搬运岩石。他的脸色宛如生病般苍白,红铜色的双眸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并没有看着琦莉。
「别搬了,这样很危险!你会死的,别再搬了」
琦莉绕到少年前方想要阻止他,但少年听不见琦莉的声音,继续搬运着岩石的小小双手不只右手被压伤,就连左手的皮肤也早已因擦伤而满目疮痍。
「不可以再搬了!快住手!」
琦莉死命抱住从她前方经过、搬运着岩石的少年背部。岩石从脚步踉舱的少年手中滑落,这时她双手握住少年伤痕累累的双手,仿佛要做祷告般将少年抱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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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听得见吗?你不认得我吗?」
她声泪俱下地看着少年的脸,但不知他是否听不懂,他只是以涣散眼神看着琦莉的前方。接着他甩开茫然瘫坐在地的琦莉的手后,用已经残破不堪的双手再次抱起刚才掉落的岩石。
少年脚边的地面产生龟裂,穿着白色睡衣的身影,就这么连同怀中抱着的岩石被大地裂缝所吞噬。琦莉赶紧探出身子,抓住少年的手。那颗刚才被他抱在怀里的岩石应声滚落,少年瘦小的身体则在大地边缘被风吹得左摇右晃,两人的四周还不时落下岩石碎片。
「抓好!」
拚命支撑着少年体重的琦莉大叫了一声,但悬在半空中的少年只是任由琦莉抓着他的手,并未回握琦莉。被琦莉紧握不放的少年手腕猛然滑脱,琦莉几乎快要抓不住他。
「拜托你哈维!」
当琦莉大叫时,少年茫然的眼眸第一次轻轻仰望着她。
他认出自己的名字了吗?
这时
琦莉抓着的岩石边缘开始龟裂,崩落了一大块。
两人和周围落下的岩石碎片一同坠入被断崖绝壁包夹的大地裂缝中。
「哈维」
对名字有所反应的少年,终于在最后一刻抓住了琦莉的手。
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一起坠入了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