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手牵着手一起坠入万丈深渊
(奇怪)
琦莉醒来后茫然地看着映入眼帘的景色,眨了几次眼睛。
这里并不是她意料中凹凸不平的黑暗谷底,而是简单干净又舒适的床上。
是谁救了自己呢脸靠在枕头上的她,仍然模糊的意识环顾着四周。这是一间空间狭小、格局很简单的房间,床的设计也非常质朴,但不知是否为彪形大汉睡的床,床铺非常宽敞。
琦莉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想要慢慢起身,但这才发现
红发少年在毛毯下依偎着琦莉的身体睡着了,而自己的右手仍然紧紧牵着少年的左手。少年的身体虽然仍浑身是伤,但几乎都已经治疗过。他就埋在清洁的床单和琦莉的身体缝隙间,感觉睡得很香甜。琦莉维持和他牵手的状态,坐起了上半身,并再次低头看了一会儿少年的睡相。
当她轻轻抚摸凌乱的红铜色头发时,少年突然张开了眼睛,那双和头发相同颜色的红铜色眼眸看向空中。
「你不要紧吗?」
琦莉开口问他,少年则微微侧着头看着琦莉。他还是听不见自己说的话吗?迟缓、僵硬的动作和茫然的表情,看起来颇像轻度智能不足的小孩。但是和刚才不一样的是,感觉现在他好像认得琦莉,而且看得见她。
床边有一扇造型简单的四方形窗户。窗外的世界依然持续毁灭中,外面辽阔的荒野上还是处处岩石崩落。小屋内仍然听得见模糊的轰鸣声,不过现在被关在这间小屋里,彷佛就像被保护着,让人感觉十分安心。但这到底是谁的小屋?
吱听到一道声响后,房间的门也随之开启。
琦莉和少年的视线一同转向那里时,一名体格魁梧、额头几乎撞到门框的男子,微微低着头钻进门内。开始心生胆怯的琦莉彷佛想要保护少年似地抱着他。
「妳醒来啦?」
男子说话的嗓音如预期中粗哑又低沉,与外表十分相衬,却有着稳定的高低起伏。对方是名彪形大汉,他那和荒野清晨天空相同砂色的粗硬短发,配上一脸粗糙的胡渣,感觉像极了填充玩偶熊。少年钻过琦莉的手滑到床下,光着脚一跳一跳地跑向那名男子,看来似乎对他并不陌生。男子用几乎可将瘦弱少年整个人包住的大手抱着少年的肩膀,随后看着琦莉。
「妳肚子饿了吧?」
门口的对面房间飘来温热、香甜的味道。琦莉原本没饥饿感的肚子突然觉得好饿,便用力点了点头。男子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跟我来。」他开口催促着少年后,随即消失在对面的房间。琦莉也从床上下来,穿上放在旁边自己的靴子,走出房间。
那是一间设备简朴的厨房,空间几乎被简单的桌椅占满。放在桌子正中央的锅子冒着柔柔的热气,飘散出牛奶和奶油的香甜味道。琦莉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脚悬空摇晃的模样,不禁窃笑了起来。
男子和少年并肩坐在餐桌上后,将浓汤盛入锡盘,分别放在他们面前。在持续毁灭的世界中悠闲地吃着是件很滑稽的事,但却让人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琦莉用汤匙舀起浓汤送入嘴里,在舌尖扩散开来的熟悉滋味,让她不禁瞠目结舌。
这和南海洛的「巴兹&苏西咖啡屋」的招牌菜色鸡肉、鸡蛋和鹰嘴豆的牛奶浓汤味道一样!琦莉就这么含着汤匙,凝视着坐在餐桌对面的男子的脸,只见他把身体塞入和他身材相比下显得非常狭小的椅子里,低垂着视线默默缝着鞋子这应该是他的工作吧。冷淡、话少,但却感觉十分稳重的一名男子。沉默寡言的个性和壮硕的体格,不能说与同样会煮那道浓汤的主厨巴兹不像,但怎么看还是和巴兹不一样。不过这名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让琦莉隐约觉得似曾相似。这个人是谁?
琦莉看向那名坐在餐桌隔壁的少年,他动作生硬地握着汤匙、把脸埋在浓汤盘里,小口喝着浓汤。确实,这个年纪时的孩子应该不喜欢喝牛奶,只见少年喝下一口浓汤后,就会痛苦地皱起眉头。但是视线朝上偷瞄一眼坐在对面的男子的脸后,又会再次一脸认真地挑战浓汤。琦莉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来是他反手拿汤匙。
(这里是)
琦莉放下汤匙后,环顾房间内。格局朴素、简单的小屋,就像是孤独的流放囚犯住的牢房,只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厨房内唯一一扇的窗户外仍是持续毁灭的世界,从窗户望出去有一个小庭院,那里有许多以白色石头建造的墓碑。所有墓碑上都以整齐的文字写着追悼文,字应该是男子刻的吧?感觉像是那男子在弥补自己的罪过。
这让琦莉想起了在废弃的车站月台上,那名不断竖立墓碑的老驾驶员背影。但是从这里的墓碑上可以感受到的,并非老人那种对世界的愤怒,而是让人感到痛苦的后悔与难过。
「那个,这里是、哪里?」
琦莉客气地发问,男子没有停下缝着鞋子的手,而是简短回答:
「是『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
她想起了被眼前的白光包围之前,少女的灵引导着她触摸哈维身体的内部。这里是哈维的世界?琦莉正在窥看哈维内心的世界吗?
经他这么一说,这才感觉这个世界的确很像出现于哈维脑海里的记忆片段。一望无际的干枯荒野、少年时代艾弗朗的些微记忆、南海洛的浓汤味道。还有眼前这个砂色头发的鞋匠这个让少年不觉得害怕却感到怀念,身上流露沉着、俭朴气质的高大男子是
犹大?
还有这名孩子是琦莉窥看着那名脸几乎贴着桌子、专心与牛奶浓汤奋战的少年侧面。不顾自己浑身的伤势仍想要修复这个世界,不爱说话的少年这个孩子就是哈维。
这时小屋窗户旁的地面裂开了。庭院墓地的角落崩塌,白色墓碑即将被大地的龟裂吞噬。视线离开浓汤盘的少年抬起头来,连忙跳下椅子跑向窗边,贴着玻璃窗往外看。少年红铜色眼眸紧盯着世界。即使瘦小的身躯遍体鳞伤,也要挺住不让哈维的世界及身心毁灭。
「这间小屋已经不能久留了吧。」
男子平静地说。
「请快去下个阶段。」
「下个阶段?」
琦莉一脸不安地转向男子问道。「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世界毁灭」阻止哈维的存在消失。「该怎么做才能阻止?」
「去世界的尽头看看。」
「世界的尽头?」
男子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了头,隔着盯着外头的少年肩膀,直指着窗外。
「往东直走会有一个车站,可以从那里搭火车。」
琦莉听完说明后,乖乖地点头。这时从窗边回来的少年,伸出满是疤痕的纤细手臂抓着琦莉的衣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但琦莉明白他想要传达什么。
「嗯,走吧,我也一起去,我们一起走吧。」
琦莉露出微笑,对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请带着这个去。」
男子翻了一下厨房的橱柜,随后将一张小纸片交给琦莉。那是两张样式简单、钉在一起的车票,箭头的前方只以墨水印着草写字迹「世界的尽头」,车票上只有单程箭头。
「走出小屋后就不能再回来,不能回头要一直往东走,知道吗?绝对不要回头。」
「那就不能回来了吗?」
「嗯,不可以回来。我不能一起去所以这个给你。」
男子曲膝蹲在少年前方,抓起少年赤脚的脚踝,将两只缝好的鞋子分别套上少年的脚。虽然少年因为脚被抓着抬起来而站不稳,但仍乖乖地让男子替自己穿上鞋子。鞋子大小刚好符合少年那双和手一样伤痕累累的脚。蹲在地上的男子抬起头,大大的双手搭在少年肩上。
「艾弗朗。」
当他叫出这个名字时,少年稍微有些反应,以涣散的眼神看着男子。他把额头抵在少年肩上,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似地说:
「对不起,原谅我不,我没资格叫你原谅我」
琦莉听到这句宛如刺穿胸口般的悲痛道歉言语后,顿时插不上话,只能紧握着那两张车票,看着那两个人。不知少年是否听见了,他那涣散的眼神在男子低垂的脖子附近游移,不发一语。男子不在意地微微抖动着宽阔的肩膀,反复说着道歉的话语。
琦莉的脑海里则重叠上父亲席格利的身影。后悔自己做出无法挽回的行为,即使知道不可能获得原谅、即使知道再怎么做也无法弥补自己的罪行、即使被如何严词拒绝,还是只能不断道歉。男子对少年道歉的身影重重刺痛琦莉的心,她绝不能原谅抛弃母亲和自己的父亲,即使她明白经过这么长一段岁月后,那个人也感到后悔并对自己判了刑,但琦莉还是无法接受他。
相对于此,少年却
少年却轻轻拉扯低着头不断道歉的男子衣袖。
男子离开了少年的肩膀,拾起了头,少年似乎不知男子为了什么而向自己道歉,微微侧着头看男子。接着用两只小手捧着男子的脸颊,将他拉了过来,让自己的额头轻贴在男子的额头上。
少年表达的情绪仅止于此。
不过他的举止却足以让男子泪流满面。
男子抱住少年的肩膀低着头,并用颤抖的声音说:谢谢。
男子送他们走出小屋,琦莉再次紧紧牵着少年的手,并凝视着男子告诉她车站坐落的东边,眼前只看到一片倾斜坡度不大、朝地平线延伸的咖啡色荒野。世界崩塌的轰鸣声仍不绝于耳地震撼着大地和天空。这个世界真的还有车站吗?琦莉感到不安,为了驱赶这股不安,她摸着口袋里刚才拿到的单程车票。
走出小屋后就不能再回去。男子叮咛过她:绝对不能回头。
「走吧!」
琦莉握着少年的手,凝望着前方,在这片大地上跨出了步伐。
呜
踏出步伐时,背后传来野兽的低沉嚎叫,同时还听见声响颇大的沙沙声,使她不禁想要回头,但顿觉危险而打消了念头。少年似乎一点也没察觉,茫然地看着前方。
绝对不可以回头。琦莉内心宛如念咒语般,反复念着男子说的话给自己听。虽然她发现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但仍不放慢脚步,继续和少年并肩快步行走。她觉得似乎有野兽跟在后头,心跳不禁越来越快。两人落在前方的模糊小影子上,有道矮胖的大型影子覆盖在上面。绝对有什么东西跟在后头。
不可以回头、不可以回头。
她边叮咛自己边继续往前走。两人走路时,四周仍持续着天崩地裂,岩石碎片从天而降,但碎片并没有落到两人头上,而是零零落落往左右落下。难道背后的影子是在守护他们?可是那到底是什么在想回头的冲动驱使下,琦莉几乎要斜眼往背后偷瞄,但一想起男子说的话后,又赶紧将视线固定在前方。
过了片刻,地平线的那一头有一道看起来虽小,但模样逐渐清晰的灰白色水泥平台横亘在前方。那应该是月台吧,一定就是男子告诉她的车站。
「太好了!」
当琦莉安心地对身旁的少年露出笑容时,却看见有着变形钩爪的野兽手臂从背后伸向少年的脖子。
钩爪拉扯少年睡衣的衣领,少年瘦小的身体顿时被往后一拉。一块和少年的头部差不多大小的大岩石就从眼前落下,几乎擦到少年的鼻尖,少年对于迫在眉睫的危机似乎不为所动,毫不在意地回过头去。
不可以回头
「不可以!」琦莉赶紧抱住少年的头,想要遮住少年的视线。
就在那一剎那间,琦莉的眼角余光看到了背后的影子。
抱住少年的琦莉不禁屏气凝神。因为身体表面黏着各种尸体碎片、宛如一个腐烂巨大肉块的变形怪物,用埋在肉块里的砂色污浊眼睛,悲伤地低头看着他们两人。
呜喔嗯
妖怪发出一道足以造成天崩地裂的吼叫声。琦莉牵起少年的手想要逃跑,但少年站在那里不动,面无表情地仰望着妖怪。妖怪挥动的爪子抓伤了少年的脸颊,让他的脸颊裂开一道很深的伤口,现场顿时鲜血四溅。
琦莉放声尖叫,赶紧强拉着少年的手。
「快跑!」
但他们的脚却陷入了大地的裂缝中,结果双双绊倒,两人在从天而降的岩石碎片中边抱着头边跑,发出咆哮的妖怪则紧追在后。最后终于逐渐接近刚才在荒野远方看到的那座渺小、灰白色月台。那里没有车站,露天的水泥月台像条蛇般蜿蜒横亘。月台上冷清地竖立着一个简单的标示,和车票一样只有单程的箭头,上面写着「往世界的尽头」。而连接客运列车的蒸汽火车头正停在那里。
呜
只见火车似乎就快出发了,发出了低沉、悠长的汽笛声,喷出浓浓的蒸气。
「等、等一下!」
琦莉一面对着火车大叫,一面牵起少年的手全力冲刺。但少年的脚不断陷入地面裂缝中,最后绊倒。紧追在后的妖怪用钩爪朝着少年的背部挥下,在千钧一发之际,琦莉钻入怪物手臂下方,一把将少年抱起,赶紧牵着他的手逃跑。
叽锵、叽锵、叽锵
火车喷着灰白色的蒸气,慢慢驶出月台,相连的车厢也陆续滑出月台。
当他们跑上月台后,琦莉在最后一刻跳上了最后一节车厢的连廊扶梯,然后将少年的手往上一拉。火车猛然加速,在妖怪追上之前,所有的车厢已经离开月台。
这时月台正下方的地面也裂开了,水泥月台开始崩塌,琦莉从连廊的栏杆探出身体定晴一看,妖怪巨大的身体逐渐被大地的裂缝和世界的深渊所吞没。
「啊」
她身旁和她一起看着月台的少年,嘴巴第一次发出了声音。
「噢、啊」
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见他挤出了婴儿寻找母亲时般宛如喘息、令人揪心的痛苦声音,并对着逐渐被大地裂缝吞噬的妖怪伸出双手。琦莉从后面抱住跨过连廊栏杆、身体几乎快要坠落的少年,赶紧将他往上一拉。火车彷佛要逃离逐渐追来的地裂般,加快速度在铁轨上滑行。
琦莉抱住少年,上气不接下气地目送着被大地吞噬、逐渐看不见的白色月台。写着「往世界的尽头」的标示牌已被压扁,最后被裂开的地面缝隙吞没,整座车站也逐渐消失。无论是后方还是铁轨的左右,展开的景色只有持续天崩地裂的荒野。
两人坐上了无法再回头的火车。
「你不要紧吗会痛吗?」
琦莉摸索着裙子口袋,掏出手帕轻轻按在少年脸颊上的严重抓痕。她小心地擦拭血迹,但四道深刻的伤痕似乎已经肿起而且化脓,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了暗红色的痕迹。少年似乎不在意,也不觉得痛,他无视于琦莉的视线,望着天空。少年的心好像也随着世界一起毁灭了
琦莉的脸凑近少年,低声叫道:
「哈维?」
当她如此呼唤他名字时,他吓了一跳,视线有了些许反应。琦莉重新振作,牵起少年的手紧紧握住。
「我们走吧,一起去世界的尽头。」
他们从最后一节车厢的连廊走进车厢内,朝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在连结的车厢内走了一阵子,但车上好像没有其它乘客。
他们走到了车厢中央一带其中一个包厢座位,两人面对面坐下后,一名不知何时走来、身穿深蓝色制服的矮胖人影正站在通道上。低头看着他们的他,脸色有如幽灵般惨白,压得低低的制服帽檐下,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让人觉得恐怖的不协调笑容。
琦莉慌张地将手伸进裙子口袋里,拿出小屋男子给她的车票,交给列车长。列车长从制服帽檐下默默地比对着两张钉在一起的车票和琦莉他们的脸。难道有什么可疑之处吗?琦莉有点紧张地等待着,不久后列车长便喀嚓喀嚓地把印章盖在两张车票上,将车票交还给琦莉。
「请问、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的地方?从这里到那边要多久」
就算能得知的不多,至少想要问到一点信息,但这时列车长已经无声无息地从座位旁离开了。琦莉从座位上探出身子一看,制服背影以稍微离地飘浮的脚步往通道前进,到了通道中央就倏地融入空气中消失不见。
虽然规律、模糊的震动不断渗入空气中,但火车内很安静。窗外依旧是天崩地裂,细碎的岩石也持续从天而降。这里简直就像脱离世界的异次元空间,火车仿佛与车外的天崩地裂无关似地继续行驶着。
轰咚、轰咚身体逐渐熟悉了这股震动,让她顿时染上一层睡意。坐在对面座位上的少年晃着双脚,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脸颊上留下严重的钩爪抓痕,让少年身体变得更加残破不堪。
开往世界尽头的火车虽然不知道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的地方,但是到了那里,应该就可以阻止这个世界的毁灭吧,应该可以帮助这个少年吧?
可是
阻止世界毁灭真的可以拯救他吗?
琦莉顿觉迷惑,胸口不禁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这个世界就像是哈维,他无论何时都像这个世界一样遍体鳞伤、即将毁灭似的。就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一样,即使浑身是伤,也总是勉强撑下去。不过他现在仍拚命想要修复这个世界,这样反而让伤势越来越严重,即使浑身是伤的虚弱身体,仍想要继续抵抗。
他要阻止这个世界的毁灭。不过他的身体会伤得更严重吧?他会受到更多的折磨吧?
琦莉已经不想再看到他比现在还要残破不堪的样子。
啪答。
少年满是伤口的手重叠在琦莉置于膝盖的手掌上,少年大梦初醒般地抬起视线,牵起琦莉的手,仿佛在对她说「请里、这里」。手被少年牵着的琦莉站了起来,坐到和少年同一边的座位上。少年那张留下抓伤的脸颊贴在车窗玻璃上,凝视着铁轨的后方,琦莉的脸也挨近少年,将脸颊贴在玻璃上,看着同一个方向。
「哇啊」
琦莉发出感叹的叹息声。
一整片天空被染成了晚霞的颜色。铁轨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后方,最后消失在地平线,那里出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红橙橙大太阳,蒸腾摇曳的热气,即将被大地的尽头吞噬。在逐渐毁灭的世界里,那片夕阳仍为荒野大地增添美丽的颜色。
琦莉真的觉得好漂亮。即使逐渐迎向毁灭,他的世界,这个和他头发、眼睛相同颜色的红铜色世界,仍然是这么美丽,美得让人心痛。
夕阳永远都不会下沉,继续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橘红色的夕阳照着把脸颊和双手贴在车窗上、看得入神的两人的脸。载着两人的火车发出安静的震动,继续向前行驶。
等到琦莉回过神时,少年的脸颊已从车窗上移开并看着她。红铜色头发被夕阳染得更鲜艳。至今从未显露过感情的红铜色眼眸感觉好像在对她微笑,或许是因为夕阳的反射才会让人有如此错觉。
一道泪水沿着琦莉的脸颊滑落。
少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侧着头,琦莉则别过头去擦拭泪水。
「没什么啦夕、夕阳好漂亮,所以不知不觉就」
即将毁灭、满目疮痍的这个世界仍然这么美丽,不发一语、浑身是伤的少年也对琦莉露出美丽的微笑。为什么快要毁灭的东西会如此美丽呢?
这一切令人觉得难受、悲伤、心痛,泪水更是早已溃堤。
随后有好一阵子,少年只是不停晃动穿着小屋男子为他缝制鞋子的双脚,眺望着窗外的景色,琦莉任凭身体随着火车的震动摇晃发着呆。少年衣衫蓝褛的穿著中,只有这双簇新的鞋子看起来格外突出。制鞋的人为了保护少年那双纤细的脚,彷佛灌注了自己的情感似的,将鞋身做得十分牢固。
夕阳一直挂在地平在线,荒野黄昏永不落幕,彷佛象征着他的世界里时间静止不动。外面的世界毁灭,就像是毫不相干的景物从车窗外流过。
这辆火车上真的没有其它乘客吗?像幽灵一样的列车长来过之后,就没再看见任何人。一开始这个世界上,除了少年和那个小屋男子外,还有其它居民吗当琦莉想到这里时,就听到了前方车厢门打开的声音。
前方传来了少女天真的笑声和说话声,琦莉偷偷往通道一瞧。
两名瘦小乘客关上车厢门后往这里走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身穿裙子的女孩,她刚才好像和跟在后头的另一名孩子说话,转过头来时裙襬也随之飘动。
她的年纪应该和琦莉不相上下,长及腰际的大波浪金发配上清澈的冰蓝眼眸,再穿上非常适合她的红色大衣,直一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贝佳!
嗯,不对,那名女孩是
「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不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少年比琦莉更先从座位上跳下来,冲到走道上并紧紧抱住少女。「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少女瞪大蓝色的眼眸说完后,便温柔地抚摸着宛如动物般猛扑上去紧抱住自己,脸还用力顶住她胸口的少年头部。琦莉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捂住嘴巴,含泪凝视着那个少女美丽的脸庞。少女轻抚着少年的头,同时抬起头来对琦莉微笑。
「妳好!」
听到她很有精神的问候语后,琦莉只回了声:「啊,妳、妳」这不是梦,不,或许这个世界本来就像梦一样,但是这不是梦。琦莉感到开心,同时也觉得很混乱。当她张开嘴时,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使得她无法正常说话。
少女不是那具被妖怪吃掉后变得惨不忍睹的遗骸。她会动、会笑、会说话。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再次见到她。
「请座位没人坐吗?可以坐吗?」
少女轻轻拉开仍紧抱住她不放的少年身体,并对琦莉他们刚才坐的座位便了个眼色问道。仍无法言语的琦莉,点点头后让出位置。
这时她才终于想起,还有一名小孩躲在少女身后。相较于少女的活泼开朗,一张感觉惶惶不安的臭脸正从少女身后窥看着他们,那是一名看起来比小哈维还小、年纪不到十岁的男孩。视线朝上瞪着他们的双眸,是美丽清澈的浅蓝灰色。
这个孩子是约雅敬?
金发少女、蓝灰色眼眸的少年和琦莉他们一起坐进包厢席后,原本只有他们两人、显得有点寂寞的箱型空间里,顿时被热闹的气氛包围。琦莉和小哈维并肩而坐,对面坐着贝亚托莉克丝和小约雅敬。
年纪最小的小约雅敬总是绷着一张脸,视线朝上窥看其它的人,而且还非常宝贝地紧握着一个好像装了饼干的纸袋。感觉小哈维流露出渴望的眼神,一直盯着那个袋子看,小约雅敬见状则一脸惊慌:「我、我不给你。」接着藏起袋子不让小哈维看见。贝亚托莉克丝敲了敲小约雅敬的头,他泪眼婆娑地抬头瞪着贝亚托莉克丝,可能因为她是姐姐,小约雅敬只是敢怒不敢言。
「不要那么坏心眼,男孩子就要大方与人分享。」
被这么一说,小约雅敬才好像施舍一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饼干袋递给小哈维。小哈维把手伸进饼干袋里,接着毫不客气且还面无表情地随意用小手抓起一大把饼干。「啊!」小约雅敬发出惊讶的叫声,一脸泫然欲泣地抱住袋子。
「我不给你了,不给你了啦!」
小哈维似乎没听见小约雅敬声泪俱下的控诉,开始吃起了饼干,尽管吃得手和嘴巴四周都是饼干屑。琦莉和贝亚托莉克丝看到这两个小孩之间的对话后,也不禁相视而笑。
「你们要去哪里?」
被贝亚托莉克丝这么一问,琦莉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哈维(明明是自己的事,少年却似乎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拚命将饼干往嘴里塞)。
「世界的尽头」
「那我们可以同行到中途。」
贝亚托莉克丝听到琦莉的回答后露出了微笑。琦莉受到鼓舞后,也对她回以微笑。她总是那么坚强且坦率,扮演着替琦莉他们打气的姐姐角色。
可是,那样的她已经在现实世界中死了。
琦莉想起她临终时的样子,心情又再次变得沉重。
啪的一声,突然有什么东西黏在车窗外面。一看原来是能使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描绘着嘻皮笑脸表情的动物气球飘浮在窗外。坐在靠车窗的小约雅敬站起来将脸贴在玻璃上。
「是马戏团!」
他兴奋地大叫。
各种形状的动物气球,飘浮在车窗外。
被五彩缤纷、闪闪发亮的灯饰妆点得灿烂夺目的拖车队伍,与火车平行行驶着。拖车侧面设置了舞台,圆形台上一名胖小丑身穿衣领松垮的小丑服,正制作着造形气球并让气球飞到空中。他那涂白的脸上画着蓝色星星,那是很久以前在东贝里的嘉年华会上曾看过的小丑。
一辆接着一辆行驶的拖车上,设置了不同的舞台,演出逗趣的节目。无数五彩缤纷的气球在空中飞舞,其中一座舞台上演着头部超大的熊或老鼠玩偶装彼此撞来撞去、摔跤跌倒的滑稽喜剧。另外一辆拖车上则是身穿红绿条纹相间的裤裙搭配黄色紧身裤、装扮花俏的乐队,胡乱吹着喇叭、敲钹,发出吵杂的声音。还有一辆拖车上,则是全员穿水手服,头戴红、绿、黄三种不同颜色三角帽的锡制人偶,摇摇晃晃跳着可爱的舞蹈。还有一辆拖车上,是手法熟练地玩着牌的扑克牌女占卜师。另外一辆拖车是餐车,可以看见忙进忙出端着鸡肉、鸡蛋和鹰嘴豆熬煮而成的亲子浓汤的苏西,及厨房里的巴兹那令人怀念的脸庞。
沉重的心情已经烟消云散,琦莉隔着窗户,看着展现在眼前目不暇给的热闹表演节目。就连表情没什么变化的小哈维看起来似乎也一脸兴奋,双手撑在窗户上看得入神。
插图041
至今和哈维出去旅行时遇到过的许许多多人们,都活在他的世界里。其中有些人琦莉不认识,那一定是他遇到琦莉之前和他有所关连的人。不过大多数都是琦莉熟悉的脸孔,她觉得有些难为情却也很高兴。和琦莉相遇后这短短几年,虽然只是他漫长人生的一小部分,但却占据了他大部分的记忆,而且回忆是如此鲜明。
嘎咻、嘎咻、嘎咻。
当拖车队伍慢慢超越火车远去时,现在又有的发出极大噪音的东西从后方追了上来。琦莉的脸靠近窗户,想看清楚这次到底又是什么。她看见另外一节车厢从后方接近,逐渐要与他们所坐的火车并行。铁轨应该是单轨的,但唯有那节车厢的前方,铁轨像摊开的地毯般不断向前延伸。那是一节被烤漆成土色迷彩花纹的坚硬车厢。坐在琦莉身旁的小哈维,也同样将脸贴在窗户上。
「危险!趴下!」
突然传来贝亚托莉克丝尖锐的叫声,琦莉和小哈维的头瞬间被压下,蹲伏在车窗下。贝亚托莉克丝也同样压着小约雅敬的头,弯下身体。不久后,土色车厢几乎磨擦着他们的车厢侧面,以同样的速度和火车并行。琦莉从车窗下露出了半张脸窥看,她看到身穿高领深色外套的士兵拿着武器,在窗边以窥看的方式监视着他们的列车,琦莉见状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那是不死人士兵的部队。」
贝亚托莉克丝在车窗下低声说道。
「据说那些家伙经过后,只会剩下尸体和硝烟,寸草不生,是最凶悍的部队。记得要屏住呼吸,否则会被发现。他们只要发现有活人,不是杀个精光,就是改造成和他们一样。」
琦莉整个人覆盖在小哈维身上保护着他,同时也以双手捂住嘴巴。四个人一起挨在窗下屏气凝神,这时车窗外并行的土色车厢慢慢加快速度超过了火车。
屏气慢慢到达极限时,土色车厢的最尾端终于超过火车离去。
哈!呼!四个人用力地吐气吸气,拾起头窥看着窗外,土色车厢最尾端通过后,这次铁轨就像折叠起地毯般,逐渐消失在另一头。
琦莉瞪大眼睛看着车厢离去后的窗外景色。
转眼间火车已经行驶于战场的遗迹中。这里是岩石地表底层飘散着浓浓的硝烟和血烟的荒野战场遗迹。穿着军队装束的人们心脏被刺穿、背部被劈开、四肢趴下交叠在一起,靠在沾满血的枪剑及军刀上,死去时身上满目疮痍。不会落下的夕阳,彷佛替那个已经没有活口的战场遗迹、只弥漫着死尸味的地方上色般染上一片橘。
在一片尸海中,唯一会动的军火商卡车冷漠地物色尸体并回收。火车以不变的速度,穿过一望无际的尸海。
「啊啊」
小哈维面无表情地盯着尸海看,发出无意义的叫声:
「啊啊呜、啊呜」
声音虽像婴儿牙牙学语、但却让听的人觉得锥心刺痛的悲痛。少年贴着窗户,用双拳敲打玻璃窗。伤痕累累的纤细拳头不断敲着,几乎再次受伤。「哈维」琦莉从后方抱住少年,把他拖离窗边。少年在紧紧搂住他的琦莉手臂里挣扎,不断将双手伸向窗户,透明的泪水从面无表情的双颊上潜然留下,嘴里不断喘着气。
这个战争的伤痕占据着他心中大部分的位置,即使现在仍折磨着他,即使过了几十年仍未褪色,栩栩如生,不但撕裂着他的心,也继续折磨着他。
「哈维,不要哭」
琦莉紧紧抱住不断哭泣的少年的头部,内心如此祈求不要再背负这些东西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你已经遍体鳞伤了
「给你。」
小约雅敬动作粗鲁地将饼干袋递了过来,哭湿了脸的小哈维眨了眨眼睛。
「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要哭了。」
脸色非常不悦的小约雅敬小声地说,随后撇开视线。「既然这样,你干脆全给他好了。」贝亚托莉克丝插口说道。小约雅敬哼了一声,以有些胆怯的眼神瞪着贝亚托莉克丝,露出彷佛决一生死的表情,接着用力将整个袋子塞到小哈维手中。
小哈维低头看了看塞到自己手中的饼干袋后,就四处摸着自己睡衣的口袋,然后将手伸进口袋里。正纳闷不知他在搞什么鬼时,他也同样以粗鲁的方式将握在手里、有如石头大小的东西,塞进小约雅敬手里,小约雅敬瞪大了眼睛,那是一个以漂亮的黑色发亮石头所雕成、大小刚好可以让小孩握在手里的蒸汽机关船模型。
「好、好酷!你要给我吗?」
小哈维对眼睛发亮的小约雅敬点了点头。「太」棒了,他还来不及兴奋,就被贝亚托莉克丝啪的一声打了一下。
「怎么不会说谢谢?」
小约雅敬不知该如何开口似地垂下了视线。当他满脸通红、口齿不清地说出「谢、谢了」时,小哈维似乎早已将船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开始吃起了饼干。
「你有没有在听啊!」
小约雅敬觉得不可置信。只见小哈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晃动着双脚,吃着饼干。琦莉不禁噗哧一笑。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是从以前就这样吧,眼前这两个人是哈维心中的约雅敬和贝亚托莉克丝。在哈维的心中,他们两人仍然闪闪发光,会动、会说话、也会笑。
「哇!你们看!」
贝亚托莉克丝大叫,四人全聚集在一起凝视着车窗外,原本以为没有尽头的荒野居然中断了,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砂色大海。火车彷佛滑行般,不可思议地行驶于浮出于海平面的铁轨上。
「太厉害了,居然在海上行驶!」
琦莉感佩地欢呼着。大家一起打开窗户,探出身体,感受吹乱头发的干燥海风。无边无际的「砂之海」几乎看不见海与天的分界线、几乎与大海颜色融为一体的浅砂色候鸟群盘旋在空中,绕着圈圈飞行。四个人都被这壮丽的景象所吸引,好一阵子无法言语。
候鸟们张开翅膀朝向火车,呈一直线快速降落。
「哇啊!」
啪答啪答、啪答啪答。
就在车窗外响起了具有攻击性、剧烈拍动翅膀的声音,大家以为是鸟儿们在攻击他们,下意识地缩起了身体。但是过了一会儿后,他们偷偷睁开眼睛一看,鸟儿们聚集在小哈维拿着的饼干袋旁,正啄食着饼干。
大家松了一口气后,纷纷相视而笑。即使鸟儿们聚集在四周,也只有小哈维仍毫无反应地一脸茫然。
轰!
远处传来大炮的声音,鸟儿们被吓得一哄而散。仔细一看,远处两艘船上的大炮正彼此对击。一艘是黑色烤漆的坚硬装甲船,另一艘是挂着骷髅头旗子的破烂小船。黑色装甲船上是身穿坚硬白色装甲的士兵们,至于骷髅标志的破船上,则是穿着随便、全员头裹黄布,体格像船员般强健的男子们。
「是海盗船!太棒了!」
手中紧握着船模型的小约雅敬,露出了这个年龄男孩应有的炯炯目光,对着有骷髅头标志的船挥手。
「笨蛋!」
贝亚托莉克丝抓住将身体往窗外探的小约雅敬后颈,把他拖进车厢内,「小孩如果被海盗发现就会被抓走,然后挖出心脏拿去卖掉!小孩的心脏是宝石,海盗专门收集这种宝石的。」小约雅敬听到后吓得一脸苍白,连忙躲到贝亚托莉克丝的背后。
孩子们躲在车窗下,观看着装甲船和海盗船大战。琦莉认得海盗船上的男子们,那是信仰砂葬的异端信徒们的船,是「砂走号」上的船员们对站在船头的手下们发出指示、长相非常精悍的那名男子是欧鲁-翰。单眼戴着黑眼罩的他,其中一只配合着开炮手势摇晃的手臂是钩状的义肢,简直就像古老童话故事里出现的海盗船船长。此外她还看到了亲切的小船员卡-立夫。
琦莉偷偷瞄着和自己脸颊靠在一起,看着海盗船的少年侧脸。少年仍一脸呆滞地注视着两艘船相互攻击。
装甲船的大炮直击海盗船的甲板,海盗船严重倾斜,站在甲板上的男子们发出粗嘎的叫声。
「啊」
小哈维也发出小小的叫声。只见他双手紧握窗框,仿佛在为他们加油般凝视着海盗船。海盗船也以大炮还击,使得装甲船坚硬的船身破了一个大洞。小哈维张大了嘴巴,探出身体,仿佛在说「太好了」。
琦莉等人也全都不自觉地跟着小哈维为海盗船加油。「快点!加油!快开炮!」还举起拳头声援。虽然海盗会收集小孩心脏,但在童话故事里,海盗永远都是孩子们幢憬的对象,也是大冒险里不可或缺的人物。
最后海盗船成功击沉了装甲船,孩子们欢欣鼓舞,大家手牵手兴奋欢呼。
黑色眼罩配上钩形义肢的欧鲁-翰船长,从甲板的尾端发现了他们。他用另一只没装义肢的手拿起银制的枪,对空中开了一枪,并用钩形义肢指着孩子们乘坐的火车发出指示:
「那里有小孩!去抓他们!得到宝石的家伙有赏!」
传来一阵枪响之后,紧接着海盗们的吶喊声也响彻云霄。孩子们顿时惊声尖叫,蜷缩在车厢内。海盗船扬起风帆,紧追在火车后面。
海盗船穿过砂之海的海面紧追上来,开始和火车平行行驶。欧鲁-翰船长的钩状义肢从窗外伸进来,勾住了小约雅敬的后颈,小约雅敬的身体立即被轻轻吊起。小哈维赶紧抓住他的脚,结果两人瘦小的身躯一起被吊起,一路从窗户吊到列车外。
「哈维、约雅敬!」
从窗户探出身体的琦莉和贝亚托莉克丝也想要救他们,但是她们的手早已构不到少年们的脚。两名被欧鲁-翰船长的钩子吊起、为了逃跑而不停挣扎的少年脚下,是卷着漩涡的砂之海辽阔海面。
「喂!不要乱动!两个小鬼!」
船长厉声骂道,并用手里的银制手枪对着小哈维的头。
砰!
现场响起了枪声,小哈维的右眼就像砂块碎裂般迸裂破碎。抓着小约雅敬脚的手也瞬间松开,身穿白色睡衣的少年身体就这么倒栽坠入海里。
「哈维!」
反射性地紧追在后的琦莉,从车窗探出身体,纵身跃入大海。她一下子就被卷起漩涡的砂子海面卷了进去,随着砂流翻滚。接着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逐渐下沉的少年手腕,在无法睁开眼睛的砂子里,强大的砂子漩涡压挤着两人的身体。
明明是落进砂子里,但转眼间两人都被真正的浊流所吞噬。和坠落「门之镇」的地下水路时一样,四肢被黏稠、污浊的水包围着。
(我不会游泳!)
焦躁支配着她的心,使她更加往下沉,不过她仍拚命紧抓着少年的手不放开。
琦莉坚定地告诉自己:不可放开、绝对不可以放开!在眼前一片模糊的水里,仍微微感受到少年手腕的触感。
她的脑海突然闪过好几次两人像这样手牵着手的画面,想起了刚才经过的拖车舞台上所看到的人们笑脸。将那些人变成重要的回忆,刻划在内心深处的不只哈维。甚至对琦莉而言,那些人也占据着琦莉至今人生的重大篇幅、是最珍贵的回忆。那些回忆当中,最常出现在身边的就是他的手。从在东贝里的嘉年华会上,第一次和前来迎接她的青年牵手开始,一路走来不论是在转运站重逢后,在楼梯下方朝着遍体鳞伤的哈维伸出手时;或是在将缆绳抛向落入「砂之海」的哈维,将他救上船时;还是去宇宙飞船的遗迹迎接失踪的哈维,伸出手请他一起回去时;以及相隔一年半在「门之镇」重逢,跑上车站楼梯时。
不论何时,哈维的这只手永远都在琦莉身旁。有时是琦莉留下他不让他离去;有时是他救了琦莉;有时则是琦莉拚命抓住遍体鳞伤、几乎快要消失的他,不肯轻易放手。
(不要放手)
一道声音流入意识里。
那是少女清澈的声音。是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
(不要放开他的手,就是因为妳一直、拚命抓住他,这孩子才能走到今天)
像是在响应那道声音般,琦莉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少年的手。眼前一片黑色浊流,牵着手的两人任凭浊流摆布,视线只有一剎那交错。
(我不会放手的)
琦莉虽然无法出声,但她想将心中坚定的想法传达给少年,于是对着少年点头。少年的手也紧紧握住她。
她突然感到下方有一股往上推的力量,被用力往上一推、任凭浊流摆布的两人,身体快速漂向海平面。
当她浮出海平面、视力恢复时,四周不知何时又从地下水路的污水,回复成砂之海。
琦莉往下看了看将他们往上推的东西后,吓得瞠目结舌。大量砂子有如雪崩般从牠的身体表面滑落,同时冒出海面的,是一只像巨无霸软管状妖怪般,粗糙的皮肤下方有许多突起和环节的环形动物。砂虫!虽然搞不清楚哪一端是头部,但是小约雅敬所骑乘的部位应该就是砂虫的头部。
将琦莉、小哈维及小约雅敬三人挂在突起处的砂虫,以巨大的身体拖着砂子的航迹滑行般在海面上游泳,与发射大炮、紧追在后的海盗船拉开距离。牠迎风在砂上滑行,和火车平行而走,终于追到了贝亚托莉克丝探出头的车厢窗户。
三人藉由贝亚托莉克丝的帮助,滚进了车厢内。
「噗、噗」
将嘴里的砂子吐出的琦莉不停喘着气,同时也赶紧起身往窗外一看,只见砂虫从海面下伸长身体,在海盗船四周掀起剧烈砂浪以阻止他们航行。只有一只眼睛和义肢的欧鲁-翰船长以及卡-立夫等海盗们,紧抓着倾斜的甲板,拚命忍耐这阵晃动。
琦莉他们对着以狼狈姿态逐渐远离的海盗船做鬼脸。
「谢谢,再见!」
大家向救他们的砂虫用力挥手告别。「小孩的心脏是宝物,给你们太浪费了!」大家听到贝亚托莉克丝说的话后,都捧腹相视而笑。海盗船和砂虫纠缠在一起逐渐消失在远方的海面上,火车又再次一直线行驶在砂子的轨道上。
小哈维被船长击中的右眼,就像缺少一个部位的砂子人偶般,变成碎砂消失不见。琦莉悲伤地看着又多了一道伤痕的少年脸庞,但少年仍然对于自己的身体漠不关心,以不带任何表情的红铜色左眼看着琦莉。
突然啪答一声,他将自己的额头贴在琦莉的额头上。
虽然温度很低,但琦莉确实从少年白皙的额头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好像在对琦莉说「不要紧」。
「因为妳抓住了他」
她的脑袋接收到贝亚托莉克丝温柔的声音。
「那个孩子能走到这里,好不容易没放弃才走到这里,即使现在他仍未放弃。」那家伙仍未放弃,他想要活下去声音与收音机说过的话重叠。琦莉的额头离开了少年,抬起视线一看,贝亚托莉克丝蓝色眼眸温柔地对她微笑。「谢谢妳把那孩子带来这里,今后还要麻烦妳呢!」
永无止尽的黄昏天空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黑,被蓝灰色的夜空所支配。小约雅敬用双手撑着玻璃窗,以和天空相同颜色的清澈眼眸凝视着窗外。
可以看见以夜幕低垂的蓝灰色大海为背景,船的风帆和支柱之类的残骸从砂子里斜斜探出头来。其它还有军刀、枪剑、填充玩偶及玩具车之类的小东西,大东西则有生锈的车厢、钟塔、战车和卡车等
「这里是『砂之海』的终点站?」
所有的漂流物最后都会漂流到这里,也就是所谓的「砂之海」的坟场。
海上风平浪静,就连火车车轮的声音都被吞没,被这个几乎让耳朵感到刺痛的无声世界包围着,仿佛一切都会就此腐朽,时间宛若停滞的静止大海。
这里有几样眼熟的东西在西贝里游乐园里唱歌跳舞的活动装置人偶们、游乐园里的游园车残骸、被红褐色铁锈覆盖的电台塔从远处看来就像枪剑般矗立于砂中、眼看就快毁坏的巨大宇宙飞船残骸。在飘浮于蓝灰色薄云另一端的双子月朦胧月光照耀下,所有东西的轮廓都显现出来,一道浅蓝色瘦长影子落在砂上。
想必这里一定就是这个世界主人的人生中所遗留下的、或是所有最先腐朽的东西漂流到的终点琦莉从窗框探出身体,目送着漂流物在月光照耀下绵延不绝的景象,也目送着其中和哈维的人生短暂交错后,许多已然腐朽的东西所长眠的墓碑群。
不久后,在这些漂流物当中,琦莉逐渐看见一座白色月台横亘在眼前。月台正中央只伫立一盏发出泛黄朦胧灯光的瓦斯灯。这时行驶在海面铁轨的火车减慢速度滑进月台。
「走吧!」
贝亚托莉克丝站起来,催促着小约雅敬。
「我们要在这里下车。」
「欸」
琦莉惊讶地转头仰望着他们。
「你们要下车了吗?」
「嗯,可是你们还必须继续往前走,因为你们的旅行尚未结束。」
小哈维从座位上跳下来,跑了过去,他拉住贝亚托莉克丝的衣袖,做出阻止她离开的动作。几乎很少表达自己意见的少年难得撒娇地摇着头;贝亚托莉克丝为难地轻抚磨蹭的小哈维的头。
不知如何是好的琦莉抱着小哈维的肩膀,把他拉离贝亚托莉克丝身边。受到小哈维用睡衣袖子擦拭脸颊泪水的影响,琦莉也泪水盈眶。
「贝亚托莉克丝,妳不要走」
「对不起,我没办法。」她摇着头,蓝色眼眸露出一抹寂寞的微笑。「从这里之后的旅程,必须由你们两人自己完成,我已经不能再帮忙了,我们必须步下你们旅行的舞台。」
「旅行的舞台?」
对不知不觉几乎忘了,但事实上应该已经不可能再和他们这样旅行了。已经没办法再接受贝亚托莉克丝的帮忙了,不论是聊天或是商量事情,甚至连吵架都不可能。
虽然她任性、盛气凌人、没有金钱观念,但自己还是好喜欢她。她具有的坚强、美丽,仿佛就像琦莉自己拥有的东西般,让她暗自感到骄傲。
「呜」
忍着呜咽的琦莉只能频频拭泪,搂住啜泣的小哈维肩膀。从现在开始必须要自立自强了,要学习她的坚强、要学会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谢谢妳至今的照顾,贝亚托莉克丝我好喜欢妳」
其实琦莉很想在真实的世界亲自对她答谢。她想要感谢现在有这个机会可以对她说出之前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虽然时间很短暂,但他们最后能这样旅行,或许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在下意识中送给他们的微薄礼物。
小约雅敬露出了不舍神情,贝亚托莉克丝牵起他的手,留下了送行的琦莉和小哈维后,就从车厢门往外走。最后小约雅敬回过头,举起小哈维送他的模型船并挥着手。
「拜拜。」
琦莉他们回到座位后,从车窗探出头来,看见那两人在那座充斥着漂流物的海中白色月台下车。而两人下车后,火车便喷着蒸气,再次滑出月台。
琦莉从车窗探出身体,拚命对着他们挥手;小哈维也从车窗探出身体,这时火车加快速度,少年的红铜色头发被风吹得蓬松凌乱。
「贝亚托莉克丝!护身符断掉了!对不起」
琦莉边挥手边大叫,但列车加速后的强风完全吹散自己的声音。笑着挥手的贝亚托莉克丝也同样开口大喊:「妳已经不需要那个东西了!妳已经遇到艾弗朗了」火车留下并肩站在被瓦斯灯照亮的月台上、送行的少女和少年身影,逐渐远离。
载着两人的火车将许多东西一一抛下后,又再次行驶于砂上的轨道。琦莉和哈维的泪水交织在一起,随风飘散在夜空里。
插图049
※
车厢内又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喧闹声一下子彷佛只剩下十分之一,感觉非常安静。车窗外则是夜幕低垂。叩咚、叩咚规律的震动和渗入车厢内的柔和昏暗灯光,平静地笼罩着两人所坐的包厢席。
圆形的火球轻轻飘过窗外,「那是什么东西啊?」琦莉贴在车窗玻璃上,准备凝视夜晚的大海时
「啊」
那不是海转眼间火车穿过了「砂之海」,行驶在飘浮于半空中的铁轨上。这里没有地面也没有天空,甚至看不到地平线,围绕在四周的只是一片几乎将他们吞没的漆黑。两颗粗糙岩石形成的巨大球体,非常近距离地飘浮着,而火车几乎就快撞上去。
那是月亮、双子月?
琦莉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一看,彷佛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的铁轨后方,飘浮着一颗体型巨大、被朦胧的大气包围的砂色行星。从窗外飞过的岩石碎片受到行星重力的牵引,冒出火焰最后坠落。火球一个接一个被下方遥远的行星所吞噬。
其中一颗飘浮在天空的双子月,无声无息地在眼前裂成两半,月亮的碎片变成了冒着火焰的巨大陨石,像颗火球般朝行星坠落。
世界、世界正逐渐毁灭
车厢内的空气开始剧烈震动,等琦莉回过神后,就连他们所坐的火车也开始逐渐被毁灭的世界吞噬。从车窗往外一看,后方车厢一节接着一节,彷佛月亮般无声地瓦解坠落。化成了带着火焰的瓦砾。
「不好了」
琦莉牵起小哈维的手,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向通道,往前一节车厢逃跑以闪避这辆解体的火车。少年因火车摇晃站不稳而跌了一跤,使得琦莉也跟着跌倒。当琦莉想要扶起少年时,地板突然裂开,只见少年的脚底破了一个大洞,他的身体掉入地板的龟裂缝隙中。琦莉在千钧一发之际探出身体抓住少年的手臂时,被眼前景象吓得目瞪口呆。
少年的身体彷佛也和车厢解体同时进行,像干燥的砂子般开始龟裂瓦解。他的手臂、腿都逐渐破裂粉碎。
「不可以、还不可以,你要振作!」
琦莉使出浑身力气将少年的身体往上拉,两人即使几乎跌倒也拚命地跑。
少年突然拉扯琦莉的手,使得她往后一个踉呛,她转过头后追随着少年视线前方看向窗外。被漆黑侵蚀的宇宙正中央,可看见一个像孤岛般飘浮,散发出朦胧黯淡的光芒的怪异岩石球体。
即使火车几乎已经失去所有车厢,仍勉强滑进孤岛的月台。这颗岩石行星也和之前的荒野大地一样,到处都发出嘎答嘎答的强烈轰鸣,四周更是天崩地裂。
小哈维率先跳下这座即将崩塌、快被大地吞没,而且满是裂痕的月台上,琦莉也紧追在后。一跳下月台后,覆盖在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没有大气遮蔽的漆黑。流星一颗接一颗地降落在四周。龟裂的月台中央竖立着一根倾斜的标志,标志上的草写字体和车票上的字体一样,写着「世界的尽头」。
月台另一头可看见一根孤伶伶地倾斜插在地的巨大铁桩。小哈维跳下月台后便往那里跑了过去,他双手抱住铁桩想要从地面拔起。铁桩像树干一样粗大,少年好不容易用双臂才能抱住,凭少年无力的手臂根本无法轻易拔出。但铁桩像是嘲笑少年的白费功夫般,反而陷得更深,使得大地的龟裂情况扩大。这时世界本身彷佛发出痛苦哀嚎般轰隆作响。从空中落下的岩石碎片毫不留情地击中少年的肩膀和手臂。不过少年咬着牙紧抓住铁桩,用伤势更加严重的身体想要勉强维持这个逐渐毁灭的世界。
少年的肩膀被从天而降的岩石碎片击中,化成砂碎裂飞散,他发出微弱的呻吟后双膝跪地。他和世界同步毁灭,大地剧烈摇晃。而铁桩陷得更深,世界发出哀嚎。
蹲伏在地的少年,捡拾起自己化成砂子后飞散的身体碎片,开始用那些碎片填满被铁桩凿穿的大地裂痕。每当少年被岩石碎片击中,身体少了一部分时,他就会捡拾起自己的碎片,用那些碎片修补大地。
已经失去一只眼睛和肩膀的少年,手臂、膝盖不见了,小腿也消失了。少年的存在一点一滴剥落消失,不过少年还是不停止修复世界的工作。
「已经」
琦莉站在不断进行修补工作的少年身后,发出了沙哑的叫声。大地的震动使得自己的脚不听使唤,不过她仍跑向少年,紧紧抱住那幼小、逐渐消失、越来越小的背部大叫:
「已经够了,不要再做了已经不用再那么努力了」
琦莉哀求着并紧抱住少年的背。
当那名少女灵体让琦莉看到哈维身体内部,直接看到那个残破不堪的体内后,她这才了解到哈维伤势的严重,感到震惊不已。不过这个人仍想勉强让身上的血管、皮肤、骨骼、肌肉、神经结合在一起。他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他都已经变成这副德行了,不要再
但是少年甩开了琦莉的手,他那几乎已经看不出原形,越来越残破的小小身躯,仍默默捡拾自己身体的碎片填补着大地。仿佛即使让大地再延长须臾片刻也好,他就是想要修整逐渐毁灭的世界。
「哈维!」
倒在地上的琦莉声泪俱下地大叫。
「不要再做了我不想看,我不要」
她双手掩面摇头。
当她说出这些话后,之前一直无视于琦莉存在、不断工作的少年才停下了手边工作,第一次转过头来。
少年双手无力垂下愣在原地,脸庞以失去的右眼为中心开始粉碎消失。接着少年的全身都变成砂子开始崩落,大地剧烈摇晃,即使紧紧抓住也没办法坐稳。这时铁桩陷得更深,眼看大地的龟裂逐渐扩大。
(不要放手)
贝亚托莉克丝的清澈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响起。
(不可以喔,妳不可以放弃,妳不可以放手。拜托,不要别开视线)
不要别开视线
这是贝亚托莉克丝在大圣堂对她说过的话。琦莉吓得抬起头来,现在即将消失的少年,正用悲伤、求救的眼神看着她。
「哈维」
琦莉拭干眼泪,紧抿双唇站了起来。她的双脚用力踩在摇晃的大地上,踉踉呛呛地走到了少年身旁,从少年身旁用双手环抱插入大地的铁桩,像是支撑他的身体般,双手用力抱紧。
「我知道了,不要紧,我来撑着,我绝对不会放手的。」
从天而降的岩石碎片打在琦莉肩上,即使如此琦莉仍咬牙抱紧铁桩。
「加油,我们一起加油,你不是一个人,我们一起加油,所以我不会放弃,不会放弃的」
刚才两人一起坠落「砂之海」时,她就暗自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放开手。如果琦莉的力量可以支撑下去、如果他需要自己,不论发生任何事,自己都不会放手。不会放弃,不会转身离去。
腐蚀少年身体的瓦解现象已经停止。
少年用仅剩的红铜色左眼抬头看着琦莉,琦莉边撑着铁桩边对他用力点头。
她支撑着铁桩,少年则用身体的碎片填补修复着大地的裂痕。两人就这样不断持续努力,以使世界不要结束,或至少稍微和缓毁灭的进度。时间也忘了往前走,继续勉强维持着个世界。
※
好安静。噗通、噗通心脏跳动的声音微微渗透整个空气。
琦莉现在仍抱着那根插入大地的铁桩,瘫坐在铁桩的底部旁,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脸颊靠着铁桩睡着了。当她慢慢睁开眼睛后,闯入她视野的耀眼光芒使她瞇起眼睛,眨了眨眼。
支配着听觉的崩塌轰鸣声停了下来,周围变得非常安静。横亘在眼前的小行星地平线划出一道缓缓的弧形,变得十分明亮。开始向被漆黑包围的宇宙射出淡淡柔和的光芒。
琦莉的脸颊慢慢离开铁桩起身,沿着铁桩抬起视线。铁桩不再继续扩大大地的龟裂,就保持现状静止不动。周围轰然作响的地鸣、地裂也停止下来,陨石也不再坠落。偶尔才不知从哪儿传来小石子仿佛依依不舍般咕噜咕噜的滚动声。
世界的毁灭已经停止。
琦莉惊讶地环顾四周。
「哈维!」
琦莉看见只穿着一只鞋子的细腿倒在铁桩的另一边,她靠着铁桩爬了过去,身穿睡衣的少年宛如死去般倒在铁桩的底部,琦莉的背脊不禁感到一股凉意。
「哈维?」
琦莉发出提心吊胆、沙哑的声音,瘫倒在地的少年微微睁开眼睛。用呆滞的红铜色眼眸看着她,琦莉放心地叹了口气,伸手扶起少年。虽然少年的身体非常轻,可是确实在这里存在、确实在她抱着的手臂里,没有坏掉也没有消失。
两人并肩靠着插入大地的铁桩底部,坐在地上。从地平线射过来的微弱光芒慢慢向周围扩散,在漆黑的空间里洒下淡淡的光芒。
「停止了谢天谢地,对吧」
对于琦莉的问题,少年无言地转头仰望头顶的铁桩,接着慌慌张张地环顾自己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是刚才残缺的少年身体,现在一点一滴地像砂子浪潮聚集过来般,开始恢复原形。一面反射出闪闪发亮的微弱光芒,一面逐渐填补残缺身体的龟裂。少年觉得不可思议似地低头看了一阵子自己的双手,一会儿张开手掌、一会儿握紧拳头,最后看着琦莉。射向行星的砂色光芒,淡淡地照着露出温和微笑的少年脸颊。
随风吹来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颗被红铜色荒野及灰色烟雾包围的、琦莉他们所住的行星味道。
呜
停在龟裂月台上的火车鸣起了气笛。灰白色蒸汽随风吹送而来,带有噪声的微弱音乐也伴随着蒸汽从火车上传来那是收音机流泄出的弦乐器轻快音色。
他们两人似乎受到音乐的影响,手牵手站了起来。只剩几节车厢的破烂火车喷着蒸气,等待琦莉他们上车。夹杂着烟雾的荒野之风,轻抚过相视而笑的两人脸颊。
「回去吧!」
两人牵着手走向火车。
回去吧!
再一起继续旅行一阵子吧。
※
噗通、噗通
右手感觉到不知是谁的体温。噗通、噗通缓慢跳动的脉搏声通过右手,隐约传来。轻轻张开紧闭的眼睛后,眼前那包覆着琦莉右手的大手掌和关节突出的细长手指,是已经深深烙印在琦莉眼底的、她最喜欢的左手。
收音机喇叭以微弱音量流泄出像是摇篮曲、强弱分明的噪声。虽然并不成调,但和在「世界的尽头」的火车中听到的东西一样,噪声类似最后迎接琦莉他们到来的旋律。
琦莉拾起贴在柱廊冰冷地板上的脸后起身,她的视线慢慢游走在牵着她右手的手上,那只一直保护着她的细长手臂。倒在地上、浑身是伤的瘦长身躯,红铜色头发随意覆盖的脖子,然后再继续往下看,红铜色右眼和暗褐色左眼有一点无神、倦怠似的,但是绝对没错,那双眼睛里散发出光芒,仰望着琦莉的脸。
琦莉感到哈维虚弱地握着她手的触感,干燥的嘴唇微微蠕动。
「我?」
他以沙哑的声音低喃着。
「嗯,什么?」
琦莉温柔低声回应,并把耳朵贴近他想要说话的唇边。「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能动,一个人待在昏暗的地方好久啊我心想这就是终点了吧,好害怕可是感觉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琦莉的声音,我一直听得见妳叫我的声音,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往妳声音的方向走,走得跌跌撞撞可是因为一直听得见声音,所以我没有迷失方向,最后才能来到这里」他断断续续说出的话沁入了琦莉的心中,琦莉泪水盈眶,摇头打断他的话,并用双手紧握住他的左手,将额头抵在那只手上。
「嗯欢迎回来,哈维。」
璞通、璞通
琦莉脸颊靠近聆听,隐约听见心跳声。虽然很微弱,但确实是脉搏的声音。
蓝灰色的夜晚已经过了一半,首都仍陷入混乱中,但是现在,琦莉感觉问题好像可以迎刀而解,她觉得只要牵着的这只手主人还在,任何难关都可以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