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5触技曲、挂锁、革命

老实说,我没有告诉真冬一件事——那间练习用教室有个很严重的缺点——就是门上的隙缝。因为教室隔音不完全,声音会传到外面去。也因为如此,过了几天之后,“放学后的学校中庭会传出很厉害的吉他独奏”这个传说就在校内传开了。

“什么曲子?是那首‘恰拉哩~~鼻子喷出牛奶~~’吗?”

“我也听过那首,听久了会头昏脑胀的。”

那是巴哈作品第565号的D小调触技曲与赋格。那家伙还真喜欢巴哈啊?导师时间还没开始,我坐在教室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班上女生的清晨八卦广播,一边回想着真冬演奏过的曲子。

“昨天还有弹离别曲喔。速度实在超~~快的,一开始我还没听出是什么曲子呢。”

“啊,那首是离别曲吗?”吉他独奏版的离别曲我也听过。萧邦最初的指定速度非常快,大约是现今一般所知速度的四倍,所以就某层意义而言,真冬的演奏才是正确的。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大家一定又会说我是变态评论家或跟踪狂,所以我只好沉默不语。话又说回来,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哲朗的评论家基因在我体内作怪吗?快给我停下来。

钟声还没响完,教室后门就砰地一声地打开,真冬接着进了教室。全班突然陷入一片沉默,大家的目光在瞬间交会,之后便若无其事地回到各自的座位:浑然不知的只有当事人本人而已。即便如此,真冬似乎也感觉到周遭气氛不大对劲,一边以不解的眼光环视周遭,一边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今天放学后要去听听看吗?”

“那就在社团时间开始前去听一下——”

我听到有人悄悄地这么说,也看到几个男生不时瞥向真冬并露出贼贼的笑容。真冬转学进来还不到一个星期,几乎已经没有女生会向她搭话了,大概是被当成奇珍异兽看待了吧。

不过,这也成了一件让我困扰的事。明明是我休息的地方,现在反而让别人占据了。看来我得快点从真冬手上把教室抢回来。

我所想到的对抗手段是个超级没品的办法——就是先把自己锁在教室里,这样就可以把真冬关在外面了。上完第六节的数学课,刚向老师敬完礼,我就立刻拿起书包冲出教室。

不过,当我到了校舍后的旧音乐科大楼便傻眼了。教室门上已经锁了一个挂锁。那个女人,竟敢对我(擅自使用)的房间做这种事!

看到眼前的挂锁,我便想起包包里的回纹针和一字螺丝起子。不要小看我自己改装音响时锻炼出来的技术,这种廉价的锁只要一根细长的铁丝就搞定了。不,这种做法应该算是犯罪吧?话说回来,如果被人看到我在这边开锁,无论怎样都是死路一条。不过只要我速度快一点,大概花不到一分钟……“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吓得弹起几乎快三公尺高,回头一看——

原来是真冬。她气到一个不行,栗色的长发看起来就像倒竖在头上。

“你这个罪犯,刚才一定在盘算怎么把锁撬开吧?请你不要再接近我了。”

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你凭什么骂我?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真过分,连她本人都把我当成跟踪狂了吗?跟踪骚扰可是告诉乃论罪,看来我的人生已经击到非常糟糕的境地了。

“不,呃……这间教室本来一直是我在用的,那台扩大机也是我改装的。”

我极力忍耐地说明着。

“明明就是你擅自使用!”

“不过,向岛老师说,我也可以使用这间教室……”

“这里是练习室,不是拿来躺着听CD消磨时间的地方!”

真冬一把推开我,接着打开门上的锁后就走进教室把门关上。我的思考冻结了几秒之后,便二话不说地像是要把门扯下来一样用力打开门闯了进去。

“不要把我当作浪费时间的笨蛋。人生就是一直虚度光阴,直到死为止。”

“那你现在快去死一死不就好了?”

她刚刚是不是对我说了一些残酷无情的话啊?

“不行,如果我死了,妈妈和妹妹会难过的。”我放任我的嘴巴胡说八道。“我早就知道你家里只有一个没用的老爸了。”这什么回答啊?可恶,这家伙已经看过哲朗的评论了吗?那个可恶的老爸总是毫不在乎地把我写进他的乐评里,例如:“这个指挥家在处理慢板时的迟钝就跟我儿子作的马铃薯沙拉一样”之类的。可是——

“我承认他是没用,你可以把那家伙当白痴看,不过实际上因此感到困扰的人只有我而已。给我道歉!主要是向我道歉。”

“评论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麻烦,总是写一些有的没的。”

喂喂,这是什么话?真冬的表情不知何时严肃了起来,好像就快哭出来了。话说回来,我到底在这种地方跟她鬼扯什么啊!突然回过神来,头脑也很快地冷静了下来。

“又不是自己弹的,只是随便听一听别人的演奏,就像你一样开始胡说八道。”

“呃,这个嘛……”胡说八道其实是我的毛病喔——我原本打算这么说,不过仔细想了想,这实在不算是反驳,只好沉默以对。

“……不过就是吉他,我也会弹啊!”

无意间从嘴里冒出的话,这可不是胡说八道。

身为一个听过各种摇滚乐的男生,我也曾经弹过吉他,虽然那是国中二年级夏天的事了。我还曾经从家里的置物间挖出一把满是灰尘的古典吉他,用它拚命地练习《走蛰越榇》的前奏。

不过现在已经——连碰都不碰了。

真冬眯起眼睛,眼神也冷漠了起来,表情看起来好像在说:“反正又是你胡说八道吧。”

当我正想再说些什么时,真冬突然把靠在桌边的吉他拿起来接上扩大机,之后又走到我身边,强硬地把手里的全罩式耳机戴在我头上。

“干什……?”

“别动!”

她以两根手指轻轻夹住匹克,挠拨起吉他的弦。我突然坠入音律的奔流之中。自用力敲击的不和谐音之中,干变万化的下降音如同岩壁上的瀑布流泻而出。接着出现的是自谷底涌上的,雄壮且怪诞的琶音拱桥,以及踩踏、舞动于其上的,经过精炼的旋律。

这是——萧邦的C小调第十二号练习曲。

在我脑中刮起的暴风雨,被唐突的终止和弦给硬生生打断。

我一脸茫然。真冬从我头上扯下全罩式耳机,现实世界的声音悄悄传进我的耳里。自己的心跳、呼吸的气息、远处车道的引擎声、棒球社员跑垒时的加油声,每一种声音听起来都那么虚幻不实。

真冬弯着腰一直盯着我瞧,好像在对我说:“你说的弹吉他,就是像这样吗?”这股沉默还真有力。

“……这样你还能说‘不过就是吉他罢了,我也会弹’吗?”

她好像还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想说:“不要把我当作白痴,”但实在没办法好好说出口。

“我说过了,出去。这里是练习的地方。”

“会弹乐器那么了不起啊?”我发着牢骚:“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也带吉他来,就可以使用这间教室吗?”

“自己没本事不要只会学人家。别挡路!”

真冬将不知所措的我一把推到教室外。

不久之后,紧闭的门扉上方缝隙间又流泻出一首曲子,是萧邦的降B小调第二号钢琴奏鸣曲——送葬进行曲。是故意找碴吗?不,她应该没注意到声音会传到外面来吧?

可恶。

我双手撑在门上,头往下垂,暂时让真冬的吉他声浸淫我的身躯。它已逐渐成为一股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我却无法从这里离开。

我在想,为什么是吉他?

你就老老实实地弹钢琴吧。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一边听着你的琴声,一边天真地想着:“年纪虽小,演奏技巧还真是不错啊。”为什么要跨进我这边的世界呢?你弹的几乎都是钢琴的曲子吧?这算哪门子的恶搞嘛!

没本事还想学人家。

我想起真冬所说的话,不禁垂下肩,将手从门上收了回来。跟演奏技巧无比绝伦的真冬比起来,不管是谁都没本事到家了吧?特别是吉他弹不到三个月就放弃的我,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

没办法了。本来就只是我擅自使用空教室,毕竟不用戴全罩式耳机,可以用喇叭播放自己喜欢的CD,这种环境其实还是很有魅力的;不过反过来说,也就只是这么一回事而已。就算没有了也不会觉得特别困扰。

当我回过头去,正要往校舍方向跨出脚步的时候——

“年轻人,放弃了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个穿着制服的女生,她半跪在门的正上方——音乐科教室的低矮屋顶上,脸上带着大无畏的笑容。我完全无法动弹,只能无言地站着。

……这、这个人是谁?

端整的容貌和锐利得让人恐惧的目光,活像是从埃及或是哪里的皇家逃出来的,饲养于高贵环境下的雌猫。我确认一下她的领章颜色,是二年级的学生。

“被别人教训了一顿就这么垂头丧气地逃走吗?这样会彻底变成失败主义者喔?”

“呃,这个嘛……”麻木的双脚终于可以动了,我往后退了一点。“……你是指什么?”

之后这个女生就哼起歌来。是雷·查尔斯的《注定失败》。

“为了失败而生。这首歌正是为了你这个年轻人而存在的啊,你不觉得吗?”

“……为了失败而生,不是本来就如此吗?”不对,我干嘛回答啊?还是逃走吧。情况不妙,这种人还是不要接近比较好。

她爽朗地笑了起来。

“你还是会反驳的嘛?年轻人,我稍微放心了。为什么不拔出你的武器呢?现在你的国家明明正遭到敌人的蹂躏呢。”

她边用脚后跟咚咚地敲着练习室的门边这么说。为什么我非得被你这样批评啊?话又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啊?

“刚才虾泽真冬弹给你听过了吧。萧邦的C小调练习曲——革命练习曲。”

她唰地竖起手指说着。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刚才戴着全罩式耳机吧?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她露出的凄绝微笑,恐怕连大象看了都会为之失神。

“我听得到世界上所有的革命歌曲。”

她从屋顶上轻盈地跳了下来,编好的长发就像猛禽的尾翼般在风中飘扬。她无声地落在我和门之间,然后立刻直起身来。

“我想让虾泽真冬成为我的伙伴。也因为这样,年轻人,我需要你的力量。请你帮我。”

不,别来了,我实在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叫神乐阪响子。”

神乐阪。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我开始回忆起来。

对了,千晶曾经跟我提过这个名字。

神乐阪学姊对我伸出手。

“民俗音乐研究社,欢迎你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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