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最近都不到屋顶来?今天也是一放学就回家,学姊很担心你耶!”
穿着制服的千晶一如往常地爬上庭院的树,从我房间的窗户钻进来。她一边摇着手中一捆手写的乐谱,一边说着。
“嗯……”
我以手指卷着全罩式耳机的线,同时含糊地回答。
“总觉得最近没什么干劲。”
“这种话可不是平常就没什么干劲的人该说的。”
我的心情更低落了,于是躺回床上,把棉被盖到头顶。
“抱歉,是我不好。”
千晶边说边坐到我的枕头旁边,把棉被从我的脸上掀开。
“虾泽同学又说了你什么吗?”
我没回答她的话,只是把枕头盖到脸上。自从我去跟真冬道歉的那天起,我就没再碰过贝斯了。我的脑袋里现在简直混乱得不得了。
“喂,难不成你又打算说什么退出之类的话?”
“……搞不好。”
尽管我已经有觉悟会被揍,或是被她用三角锁喉勒住,不过千晶只是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都不说话。
“……本想说好不容易可以一起组个乐团的。”
我听到她喃喃地念了一句。一瞬间,我还以为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当我抬头看千晶的脸,突然有张乐谱压到我的脸上。
“学姊还千辛万苦地把贝多芬的那首什么曲子,重新帮你改写成贝斯弹的乐谱耶?就为了小直你耶!”
我没什么精神地扫视着一堆在五线谱上跳动的小蝌蚪。
“不,没办法啦。这种曲子根本不能弹。”
“那是因为你没有练习吧?”
千晶说得一点也没错,所以我又躲到被子里去。我趴在床上,千晶突然砰地一声,用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腰部附近,接着就用我的背开始进行打鼓的基础练习。四分音符、八分音符、三连音符、十六分音符……她还真的用鼓棒,用正确的节奏敲打我的背。
“千晶,很痛耶!”
“我知道。”
什么“我知道”?这是什么答案啊!在我背后持续敲击的节奏,还是保持一定的速度。没多久,我的头脑开始涣散起来。
“如果直接敲到心脏,不论是谁都会痛的。”
搞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我已经在想像心脏被鼓棒痛打的情形了。恐怕连强尸都会痛到不假思索直接跳起来还阳吧。
不知道是不是越练越起劲了,千晶开始从一些缓慢的八拍节奏开始打起。总觉得我的头好像强音钹,右手肘好像落地鼓一样。住手,等等,千晶小姐,这样真的很痛耶!没多久曲子突然进入桥段的部分。她开始用轻快的十六拍节奏,把我的左肩当作小鼓,哒、哒哒哒、哒哒地敲着。
“千晶,等等,痛死了!我说很痛啦!”
我在棉被底下不停乱动,不过我的对手可是退休的柔道黑带高手,非常了解要把自己的体重压在哪里才能让人动弹不得。结果我直到她整整敲完一整首歌曲,才得以从她屁股底下挣脱。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千晶脸上似乎浮现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询问着好不容易推开棉被挣脱出来的我。
“……是独角兽乐团的《胡须和巨乳》吧?”
“喔?耳朵还真敏锐。”虽然世界上很少出现这种状况,不过就像《StandByMe》之于贝斯的地位一样,也有一些曲子只要听到鼓点就能分辨出来。或者说,这是自独角兽乐团的CD还未停产以前的托儿所时代开始,就听相同音乐长大的我以及千晶之间,才会产生的一种奇迹也说不定。
“不过很可惜,答案是《亚细亚的纯振》。”
“你唬我的吧!”刚刚还认为这是奇迹的我,不就跟个白痴一样?
“并没有。人生就算无趣也是要加油喔!我会稍微帮你打气的。”
千晶话一说完,就拿起倒放在桌上的鞋子,从窗户跳了出去……回去的时候干嘛不走门口?
又剩我一个人了。我坐在床上,拿起千晶留下的乐谱。主题非常单纯,节奏也很缓慢,就连我都可以立刻弹出来吧?第二、第三、第四声部逐渐相互交叠的地方,我弹奏的部分难易度也没有改变,但之前的变奏部分却更加复杂了。一直到最后的赋格——我竟然得弹难度和真冬一样的旋律。怎么想都不可能办到啊!我把乐谱丢开,躺了下来,瞪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刚才被千晶敲打的背部,现在到处隐隐作痛。
什么太困难、没干劲之类的话,都是藉口。这我自己最清楚了。所以,千晶或许也很明白。我只是觉得自己很丢脸。我一点也不了解真冬的情况,就兴致勃勃地说要决胜负干嘛的。夺回放学后用来杀时间的教室——就只是为了这么一点无聊的小事?真像个白痴。也因为这样,到了这个地步又全部放弃的我,会更像个白痴。
我赶忙把乐谱拿在手里,走到客厅把贝斯从琴盒里拿出来。
就在我调音调到一半时,弦突然断了。感觉就好像有个人对我说,我不可能办得到一样。
当我往沙发上一躺,打算睡着不管的时候,背上被千晶敲过的地方又隐隐作痛。于是我把乐谱塞进琴盒里,然后背起琴盒走出了家门。
当我到达长岛乐器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一支铅笔大小的细长隙缝中,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吉他摆满了店里,被店里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这样的光景,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怀念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间店我明明只来过一次而已,到底是为什么呢?
神乐阪学姊一个人在看店,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她在柜台的另一边,拿着一块黄色的布,很宝贝似的擦拭着一根拿掉弦的吉他琴颈。
“年轻人,我还在想你差不多该来了呢!我很高兴喔。”
她一注意到我,就把吉他放下,站起身来。
“你是来买贝斯弦的吧?”
我吓了一跳,含糊地点了个头。学姊怎么会知道?
“有一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学姊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台旁边一个分成很多格的架子里拿出贝斯弦来。
“……什么事啊?”
“其实是我把三弦稍微加工过,让它比较容易断。”
“呃啊?”我发出怪叫。“你干嘛这样啊?”
“你这个人非常容易倦怠吧?我是想万一你练到一半的时候开始厌烦了,也许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如果这个时候弦恰好断掉……你看,不就成了一个让你来找我的藉口了吗?”
所以钱就由我来付吧!学姊笑着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三张千圆日币以后,打着收银机。与吉他弦比起来,贝斯弦的价位高得吓人,不过老板都会帮忙更换新弦。我吓了一跳,一时之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以前一直觉得调音会让弦严重磨损,原来其实贝斯弦不会那么容易断掉?
“如果我因为弦断掉就干脆放弃贝斯,你打算怎么办?”
“那样我也无计可施了。一开始我就想过,如果没有缘分,我甚至会放弃喔。不过,你还是跑来找我了吧?”
学姊一脸微笑地对我这么一说,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乐谱拿到了吗?”
我点点头,从琴盒的袋子里拿出学姊手写的乐谱。
“喂,你不是来跟我诉苦说太难不会弹的吧?”
我把视线转移开来,撒了个谎:“不是……算了。”
“你弹到哪儿了?”
“……大概到第四变奏曲的部分,从那个部分以后我就一直卡住。赋格根本弹不出来,我也不觉得我会弹。”
学姊很快地把刚装好的弦调了调音,接着就坐在柜台里弹了起来。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听着这段赋格的旋律。
真冬的吉他所演奏出的音乐就像是从巨大的冰柱中削切出来的。跟她比起来,神乐阪学姊的演奏就如同冻结的冬季阳光,音乐在不知不觉中跃然出现、直射云霄。如此分明的声音能够毫无窒碍地流泻而出,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演奏结束,学姊把贝斯还给了我,我却一时无法面对学姊。
“没有那么难啦!我也没用到特殊技法。你先把速度减半,仔细地练习一个音接着一个音弹奏就好了。”
“学姊……”
我还是低着头,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嗯?”
“学姊自己去找真冬不就好了?何况你又弹得比我好那么多。”
“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了?一定得是你才行。”
我无力地摇摇头。
“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和真冬说上什么话啊。真冬什么都不对我说,我也只会一直惹她生气而已……”学姊从柜台里拿了两张圆凳子,放在陈列吉他的走道上。她押着我的肩,要我坐下来。
“不只是这样。”
“……咦?”我把头抬起来。学姊的视线稍稍从我脸上移开,目光飘向远方。
“不只是这样而已。我啊,在知道虾泽真冬这个人的更早以前,就已经先认识你了喔。”我渐渐无法呼吸。学姊现在在说什么啊?
“年轻人,你知道一本叫《乐友》的音乐杂志吧?两年前的七月号里,我曾经读到一篇刊载在上面的评论,题目是‘韩德尔与圣经中的诗句’。文章的主旨大概是说韩德尔的乐曲,包括非声乐曲的部分在内,都可以解读为诗句。即便逻辑上有点牵强,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是篇满牵动人心的文章。”
我还没回过神,一直紧紧抱着手臂里的贝斯。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篇评论——
“我看了一下署名,名字是桧川哲朗,是位我很熟悉的评论家。不过我却感到一股不协调。文章里面有一个段落以中学程度的英文就能阅读,而里面举例的内容,的确不应该包含在年过四十的桧川哲朗所接受的中学教育之中。”
“啊……”
竟、竟然会有人注意到那种地方。
“这股不协调感,使我的怀疑转移到整篇文章。我把过期杂志拿出来作个总复习,一一检视桧川哲朗写过的文章。于是乎,有几篇文章明显浮现了出来,而这几篇文章都具有一种共通的不协调感。我也去找了CD的解说,结果让我发现了一张一九五九年由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管弦乐团演奏的西贝流士《芬兰颂》。”
我吞了口口水,干渴的喉咙也正疼着。
“不过再接下来,我就没有确切的证据了,而且我在出版社也没有认识的人,只知道桧川哲朗有一个小孩而已。我所知道的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曾在专栏里把他的独生子当成写作的材料,连本名都写了出来。所以当我在新生名册里发现那个名字的时候——我想你能够了解我有多惊讶了吧?”
学姊脸上带着微笑,手指着我的鼻尖。
“犯人就是你。”
“……啊,犯人是什么意思?”
“我的推理全都是正确的吧。”
学姊把脸猛然凑向我,我也只好点头。
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单凭读文章,就可以把我替哲朗写的部分一一调查出来。
“所以说,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注意到你了,年轻人。在我的革命军之中,需要一位书记,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适合的人才。所以我可不是在找寻虾泽真冬时,顺便找你加入的喔!”
学姊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想要你。”
别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用这么近的距离说这种话啦。我脑袋里一片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了避开学姊的视线,我撇过头去,把贝斯收好。
“不过,像我这种人……”
我确认了一下琴盒的触感。
“我加入这个乐团,也不是一件有利的事啊。我又不像真冬弹得那么好,而且大概也无法追上她。音乐,我一向都只是……一个人听的。”
学姊眯着眼睛,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突然移开视线,往我背后的方向喊着:
“相原同志,差不多该现身了吧,要不要进来啊?”
我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在店门口附近并排着几把吉他的影子里,千晶带着微愠的表情,静悄悄地现身。
“你是跟踪年轻人一起过来的吧?不愧是我革命军的战斗人员,也很擅长潜伏行动。”
“我才没有跟踪。”她一脸的怒气,大刺刺地走近我们。
“学姊,不可以说这种会让小直吓到的话啦!”
“你嫉妒的样子也很可爱耶!”
学姊抚着千晶的头,我也一脸哑然,抬头望着她。
她真的是跟踪我一起过来的吗?到底是真的还假的啊?
千晶瞪着我:“我刚好到这里看看,刚好小直在里面,我只是不方便进去而已。”学姊则是安慰着她:“我了解、我了解。”
“相原同志,你有带自己买的鼓棒来吗?”
“……鼓棒?”千晶歪着头,接着又点点头。
“嗯。那我把在里面睡觉的店长叫起来,跟他借录音室的钥匙。”
学姊把目光转向我,手指比成一把枪的形状,假装对我的胸前开了一枪。
“年轻人,让我来点燃你的热情吧。”
长岛乐器行的三楼改装成出租用录音室,狭长的走廊上有两道严密的门。打开眼前的门,里面的宽度约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其中大约一半的地面都被爵士鼓占据,两侧各有二口大型的吉他扩大机、还有麦克风和录音设备,以及一股几乎令人窒息的烟味。
“因为店员福利的关系,特别让你们进来喔。”话一说完,神乐阪学姊就把我推进录音室,最后千晶也跟着进来。
“哇——好久没打真正的鼓了。”
千晶坐在爵士鼓的正中央,正在替小鼓调音,似乎很愉快的样子。
神乐阪学姊先后把我的贝斯和她自己的吉他接在扩大机上。学姊的吉他是Cibson的LesPaul,听说要价一百万日圆,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的话,那大概是“HistoricCollection”系列的老琴。从颜色上看,应该是六零年代复刻版吧?
我把自己的贝斯背肩带挂在肩上以后,战战兢兢地拨了一下弦。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充斥了窄小的录音室。
莫名奇妙地,我就这么被别人带着,来到这间录音室……
“年轻人,你不用弹太难的东西。只要配合鼓,一直用八分音符弹D的音就好了。”
“啊。”
千晶把鼓棒高高举起,一边说:“学姊,准备OK?”
两人的眼神交会了一秒钟。就在铙钹声音消散的瞬间,一股以沉重的步调向前挺进的音乐包围了我。千晶用铜拔敲击出一连串强劲的八拍,在爵士鼓敲打出的四拍之上用三拍的节奏重叠:一步步慢慢上扬的,嘎擦嘎擦的吉他重复即兴段,就如同以大海为目标的旅人,手握竹竿,步履蹒跚地向前迈进的脚步。
我试着打出千晶的节奏后,悄悄地拨起弦。一开始我还不敢相信,这股仿佛就要顶上我腹部的重低音是由我的贝斯发出来的。这三个部分的旋律不久便生硬地,相互贴合、纠缠——
其中,一阵歌声慢慢传出——
是神乐阪学姊的声音。
如同沙漠中的深夜呢喃,歌声虽然有些沙哑,但却传递到地平线的那一端。
这是齐柏林飞船的《Kashmir》。
这是我听过好几遍的曲子。这首曲子——我在深夜的床褥上听过好几遍、无数遍,不断重复地聆听。而现在,我的指尖正弹奏出它的脉动。
就在歌曲沉寂下来的地方,吉他以一种类似号曲的乐句来回应。千晶持续她的脚步,无止境、不断地持续前进。我已经把学姊告诉我的话抛在脑后,当吉他开始演奏出绵延曲折的阿拉伯风格旋律时,我一个人用指尖编织、探寻出理应隐藏于曲子背后的低音。
我真的觉得,这首曲子可以无穷尽地持续下去。
所以,当曲子中途停下来的时候,我的心情仿佛单独被留置在空无一人的沙漠之中。房间里充斥的轰轰声响,我已经分不出来是噪音、是回响、还是渗进耳朵里的《Kashmir》的记忆了。
千晶涨红着脸,额头冒着汗一直看着我,脸上似乎浮现某种得意洋洋的微笑。我移开视线,这一次,神乐阪学姊的姿态映入我的眼帘。
不知为何——我没办法直视她的脸。
“……年轻人,你认为贝斯是什么?”
我悄悄抬起头来。学姊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不过眼神倒是很温柔。
“如果把乐团比作一个人,主唱就是头部,吉他则是手……”
学姊的视线从自己的手边,转移到千晶的方向。
“如果鼓是一个人的脚,你认为贝斯会是哪个部位?”
我无法回答学姊的谜题。因为自我出生至今为止,我一直都是扮演一个接受事物的人。
学姊终于浅浅一笑,接着很快地走近我。她把手掌放在我的胸前,害我我吓了一大跳,全身僵硬。“就是这里,年轻人。”
学姊面对面地一直盯着我的脸看,一边说着:
“心脏。你了解吗?如果没了你,我们就无法动弹了。”
我哑然失声,代替我回应的,是我内心的脉动。
如果把乐团,比作一个人的话。
我不是跟在他们后面前进的。对于第一次身处在与他人共有的声音之中的我而言,这一点是我最了解的。如果只是单独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听CD,大概永远都不会了解这一点。
此时,也许我和学姊正在想同一件事。如果真冬也在这里——
那个吉他演奏声,如果也在这里的话——
我紧紧握着自己的贝斯琴颈。我终于了解,我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弹贝斯的。这不是藉口,而是真正的理由。我是为了要把这个热能传递给真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