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教职员办公室的钥匙箱里也找不到我们社团练习室的钥匙。
「……被学姊拿走了吧?」
「应该是学姊吧……」
我和千晶相互确认了一番。周末时我们分别打了好几通电话给真冬,但她一通也没有接。
我俩一起走向校舍后方,刚打开练习室的门,一阵激昂的钢琴乐句便迎面扑来,令我忍不住捣住了脸庞。
就在狭窄教室的正中央——我彷佛又看到那架平台钢琴、以及钢琴后随着节拍摇曳的栗子色长发——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幻影。教室内只见挤在一起的爵士鼓组蹲踞在幽暗的深处,左手边的迷你音响之前,还有一个编着辫子的黑发背影。
神乐坂学姊坐在圆凳上聆听着钢琴曲,整个人几乎要趴到喇叭上了。由于她没有开冷气,整个室内都笼罩在一股蒸腾的热气之中。
这——这首曲子是——
「……嗯?早啊,各位同志。」
回过头的学姊看起来已经累到极点,却仍对着我们露出笑容。千晶推开呆站在原地的我进入教室,在爵士鼓组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学姊,你还好吧?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耶……」
「嗯。我昨天整晚没睡一直在听这首曲子,根本没时间放心休息啊!」
别一直听不就好了?我关上门跟着走进教室,并打开了冷气。
「这是哪一首曲子?好厉害喔……真的是人类弹出来的吗?」
「这首曲子叫伊斯拉芙,是世界上最难的钢琴曲。」
「是喔……」
可是那真的是真冬弹的吗?她应该没有发过那首曲子才对啊!
「这是真冬弹的吧?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啊?」
「年轻人,只要是姥沢同志演奏的音乐,你真的马上就听得出来呢!」
因为没有其他人会用这种方式弹啊!虽然这不是我听过的伊斯拉美中弹得最快的版本,不过……总之她就是能在节奏毫无失误的情况下,让人清楚地听出左手演奏部分上下移动的声音——毕竟伊斯拉美是首舞曲,或许她这么弹才是对的。
「这可是尚未发表的录音喔!我昨晚潜入姥沢同志家中弄到手的。」
「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啊!」这已经是毫无藉口可言的犯罪事实了吧?
「这可不是偷来的喔!我已经是第二次潜入姥沢同志家,这次终于顺利找到她的房间啦。只是没想到她发现我后一怒之下竟拿起这卷录音带丢了过来!听钢琴曲的时候被别人看到似乎令她很不高兴,所以我也没说什么就赶快逃离了。」
「学姊,万一你被关进监狱,我会带补品去探望你的。」千晶的眼眶都湿了。
「谢谢你。在我服刑的这段期间,你可别爱上其他人喔!」
「嗯!」
「一点也不好笑!不要再要宝了,小心我真的叫警察来!」
「唉,年轻人真是一点诗情也没有啊……」
这跟有没有诗情没关系吧!结果学姊完全无视于我的抗议,自顾自地拿起还接在扩大机上的吉他,以静音后几乎听不出音准的吉他切音轻轻地附和着喇叭中真冬连续敲击出的和弦——那是令人听到后身体会跟着蠢蠢欲动的声音。
铮——一阵沉重的声音响起,然后是细碎而短促的三连音;接着千晶的鼓声也跟了进来,起初是侧钹和小鼓含蓄的节拍。随着钢琴旋律进入高潮,学姊的吉他也嘶吼着与其呼应:爵士鼓则随之变化成以落地鼓为主的热情节奏。
原来如此,这样听起来的确很有高加索地区民族舞蹈的感觉,十分热情但有点土。我卸下肩上的贝斯琴盒靠在墙边,然后一屁股坐在地板的座垫上。只要放着这个乐团的团员不管,她们就可以连续好几个小时不间断地即兴演奏——除了我以外。不过目前这个情况……可以把真冬也算在内吗?这实在是个令我难以涉足的领域,这些人都不会累吗?
算了,反正是跟着真冬录下的伊斯拉美演奏,总会有结束的时候吧。我边想边呆呆地聆听着,曲子轻盈地跳过了中间和缓的段落(那可是我最爱的一段啊),直接进入了后半段,然后又重头开始。等、等一下?这首曲子不是这样的吧?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完没了的啊?」
我不禁猛然起身打断了学姊和千晶的演奏。停下动作的千晶涨红了脸瞪着我,学姊却笑了笑关掉了迷你音响。
「我昨天回家后整晚没睡,把这首曲子重新取样之后剪贴了一下,然后让它不断重复。这么一来就可以当作狄斯可舞曲用啦!姥沢同志演奏的曲子节拍都很鲜明,很适合这样用啊!」
「你就别搞这些东西,好好睡觉吧?脸色很差耶!」
「结果根本没能跟姥沢同志好好谈清楚,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啊!」
我再次无力地坐回放在地板的座垫上。
这么说来,集训之后有和真冬说上话的……好像只有我一个啊?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明明剩下不到一个礼拜就要现场演唱了……」
正式表演时间是这个礼拜六。再这么下去——
「姥沢同志根本还没碰那首新歌啊……总之我们先把它录起来吧!喂,年轻人,该准备一下了,」
「……啊,嗯。」
结果我们光录那一首歌就耗掉了一整天。因为真冬没出现,也没办法确定编曲方式;光是尝试几种不同的编排,就把一卷三十分钟的录音带录满了。
「我拿去给她好了。」千晶说道。「这是要录给真冬的,对吧?」
「你要拿去吗?她家除了警备人员之外院子里还有两只杜宾狗,还是从下水道之类的潜进去比较安全喔!」
「你真是的!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拜访人家吗?」
「喏,这是Livehouse的地图。礼拜五有表演前一天的彩排,记得叫她一定要来喔!」
学姊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径自把录音带、乐谱和Livehouse的宣传单交给了千晶.而千晶则一直盯着传单上的Livehouse地图。
「所以……到礼拜五之前,她可能一次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嗯……非常可能。」
「怎么可以这样!」
别说彩排了,她可能连正式表演都不会出现——其实我们三个人心里都有数,只不过大家都绝口不提这个可能罢了。
我是不是也该跟着去呢?或许拜托千晶一个人去比较好吧……总觉得好像是我惹真冬生气的。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千晶便纠住了我的衣领:「喂,小直也要跟我一起去喔!」
「唔……嗯……」
「你不想去吗?」
「只是觉得……去了她可能不肯见我吧?」
「为什么?」
「总觉得我好像哪里又惹到她……大概被讨厌了吧?」
「学姊,我可以揍这个家伙吗?」
「要是揍他就能治好迟钝的毛病,那心理学家都要回家吃自己了。年轻人,你就别罗哩八唆的,老实跟着去不就好了?反正你刚好也有藉口去找姥沢同志啊!」
学姊瞥了教室角落一眼,我也随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制物架的最下层塞着我的登山包,包包上则挂着我跟真冬借来却一直没还她的录音机。集训结束后就一直挂在那里没拿下来。
「说得……也是……」
一直待在原地也不是办法,我只好走过去把登山包拿了起来。
离真冬家最近的车站虽然也位于市内的边缘地区,但由于是JR和民营电铁的转乘站,所以有不少乘客在此上下车,车站前还有红砖休闲步道和拱廊式的商店街,而我也为了逛书店而来过这里几次。不过一离开车站一百公尺左右,路上就看不到什么行人,只见路边的房舍渐渐消融在黄昏的暮色里。
尽管我们抱着可能会迷路的觉悟,结果却只是白担心一场。因为真冬家实在有够大,根本用不着对照地址上的门牌号码就看到了。
起初还以为是某个四周种满针叶树的公园——但千晶以记录在手机中的地址对照过附近的电线杆标示后,便说:「嗯,好像就是这里了。」我们好不容易在并排的树木间找到装有倒刺的黑色大拱门,拱门内侧只看见一座有如美术馆的建筑物耸立其中。原来干烧虾仁这么有钱啊……?
「啊,院子里真的有狗耶!杜宾狗还挺可爱的嘛?你看,它们在看这里耶!」
千晶把手伸进大门的栏杆之间,朝着蹲踞在花圃旁的黑影猛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然后我们在门柱旁发现了对讲机的按钮。
「按了之后狗狗会不会突然龇牙咧嘴地往这边扑过来啊?」千晶这么问我。
「怎么可能!」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迟迟不敢伸手去按对讲机。如果真冬突然出来应门怎么办?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见了她到底要说什么才好。
「嘿!」结果是千晶按下了对讲机。总觉得院子里狗儿的黑色身影似乎动了一下,让我不自觉地躲到了门柱后面。
等了一阵子后,对讲机中传出女人的声音。
『……喂,请问是哪位?』
这——不是真冬的声音,而是一个更为成熟的女声。
「呃……那个……嗯……」
千晶一把推开我的脸,凑近对讲机旁:
「你好,敝姓相原,是真冬同学就读的高中……社团的同学。因为她今天没有来参加练习,不晓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来探望她。刚好也有东西要交给她。」
看着千晶流畅且毫不结巴地讲完,不禁让我有些佩服。虽说来探望真冬是瞎掰的,不过的确有东西要交给她,对方也许会让我们进去——这或许是千晶以自己的方式见机行事吧。而我在这里又做了些什么呢?得振作点才行啊!
『请稍等一下。』
女子这么说完后,对讲机便沉默了下来。
「真冬会出来吗?」千晶喃喃地念着。
「不知道。」
话说回来,刚才并没有提到我的名字,那么说不定……
我在门柱底下蹲坐下来,明明太阳已经开始西沉,柏油路面还是热得烫人。
突然听到有人踏着草地走来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站起身来。
宽广的庭院里有个人影正往门口走来,是个高个子短头发的女子,身上还穿着灰色的长裤套装。她摸了摸靠近她的杜宾狗,让它们坐下,然后才走到门口。
「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
那是位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女子。剪得短短的头发让脸型显得清爽俐落,还戴着高雅的耳环。她是谁呢?说是真冬的家人……又不太像。
女子从大门旁的小门走出来外面的人行道,向我和千晶行了个礼。
「您好,我是负责照料姥沢老师和小姐生活起居的人。劳烦两位远道而来,可惜小姐她无法出来接见。真是抱歉。」
「她身体不舒服吗?」
千晶一脸担心地皱起眉头,靠近女子一步这么问道。
「不,虽然小姐交代我转告两位她身体不适,但那恐怕是骗人的。」
尽管态度上彬彬有礼,说出来的话倒是挺直接的。
「因为姥沢老师太宠小姐了,以至于她一要起性子就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先在此替她向两位道歉。另外如果有东西要交给小姐,可以由我代为转交。」
突然被用这么严肃郑重的态度对待,我们到底该怎么反应才好?当我还在思考时,千晶却已经老实地交出了Livehouse的宣传单、新歌的乐谱和录音带了。
「就这样吗?她没有交代其他的事了吗?」
千晶询问时的口吻就像要攀在对方身上了。
「是的,没有交代其他的事。」
「你应该有告诉她我的名字吧?」
「是的。我对小姐说,有位相原小姐和一位先生前来拜访。」
没有报上我的名字——这样真冬会知道是谁吗?是说好像也没有其他男生会来找她吧?这么说来……真的是因为不肯见我罗?
「真冬好歹可以自己接对讲机吧?」千晶丝毫不肯退让。
「小姐根本不肯离开房间。」
「那就用笔谈!大姊姊,你帮我们转交给她!」
「千晶,够了啦!」
我抓住千晶的肩膀,把死缠着女子不放的她给拉开,然后低头向对方道歉:
「真是非常抱歉。那个……转交的东西就麻烦你了。还有请转告她,礼拜五有表演前的彩排,请她下午三点到地图上画的地方来。」
「好的,我一定会转告小姐的。」
回答时居然一点微笑也没有,真是个奇妙的人。而千晶则紧抓着我的手臂「呜——」地发出狗儿般的低嚎……拜托你老实一点啦!
就在我拖着千晶往车站方向移动时——
「请等一下。」
听到女子的叫声正要回头时,只见她已快步跑了过来。
「您该不会是桧川直巳先生吧?」
「……咦?啊,是的,我就是。」
一旁的千晶一脸讶异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子。
「原来如此。很抱歉突然叫住您。如果是桧川先生,小姐倒是经常提到您。」
真冬她——经常提到我?嗯,干烧虾仁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但真的是这样吗?
「……经常提到我吗?」
「是的。她说您是个神经很粗、不可靠又多嘴的人,和您在一起时会令人十分生气。」
这个人讲话还真是有够直接的啊!
「没错,就是这样!」千晶突然从旁插嘴。
「不过,除了不可靠这个说法以外,她也常用在父亲——也就是姥沢老师身上。所以我觉得那也许是一种亲爱的表现。」
「啥……?」
是说……那个……你也不用说那种话来安慰我吧?反正我就是……
站在垂头丧气的我面前,女子突然递出了一张名片。
「很抱歉现在才自我介绍,敝姓松村。关于小姐的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联络,请不要客气。老实说,我也还不太知道该如何和小姐相处:如果有机会和桧川先生以及学校的同学交流,也会让我比较有信心。」
松村小姐依旧面无表情地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对我们说话,也递了张名片给千晶。
名片上没有任何职称或公司行号,只印了「松村日登美」这个名字和手机号码。这样完全没有自我介绍的效果吧?
『请多多指教。」
松村小姐行了一礼,转身回到了宅邸之中。
「……真是个怪人。」
千晶边喃喃自语边把名片塞进了口袋。
「不过她应该是有练过的喔!」
『这样你也看得出来啊?」
「嗯,因为她移动时重心一直很稳啊。应该是真冬的贴身保镳吧?」
无论如何,以后有个联络对象也好,说不定能多少问到真冬的情况。不过距离现场演唱只剩下六天,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所以想见到真冬除了先打倒两只杜宾狗,还要打败那个人吗?」
千晶似乎小声地说出了可怕的计划。
「啊~~真是令人生气!我从正面突破进去好了!」
千晶转身就要往宅邸方向走去,我连忙抓住她的肩膀。
「你放手啦!我可是柔道初段的高手,没问题啦!」
「谁说没问题啊!」
训练有素的杜宾狗可是地球上最强的生物耶!
「可是真冬这样真的很过分嘛!」
千晶突然揪住我的衣领,欺进我两脚之间使出一记大内割,把我摔在柏油路上。我硬生生地跌坐在地,痛死了……
抬头一看,千晶认真地含着泪说:
「我们明明是乐团的伙伴啊!只听到两次吉他切音和四下脚踏钹,我和真冬就能明白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而且才一个月就有这种默契耶!有心的话即使连续即兴演奏五、六个小时都没问题,可是真冬竟然……!」
千晶蹲了下来揍了我的肩膀一下——以无力的拳头。
「可是真冬竟然只想到小直,那……那我不是很悲哀!」
只想到——我。
千晶突然放松了下来,为了避免她往这边倒过来,我只好抓住她的双肩。
真冬只想到我——真的是这样吗?或许真的是这样吧。明明是我和真冬之间的问题,如今却演变成feketerigo失去右手而面临瓦解的状况——神乐坂学姊残酷的命运依旧无法改变。
真的……很悲哀。
「……对不起。」
千晶低着头说道,同时按着我的肩膀站了起来……她在哭吗?
「没事啦,我没哭。」
千晶猛摇头,丢下跌坐在地的我径自往车站方向走去。我慌忙站起来追上去,却有点犹豫是否要走在她旁边。
「千晶,你没事吧?」
「没事。我可是柔道初段,很强的。」
这跟那没关系吧?千晶的声音开朗得不自然,却快步走在离我半步之前的地方不肯回头,让我无法再跟她多说什么。
结果真冬隔天也没出现在社团教室。千晶和神乐坂学姊热烈地讨论着表演的曲目和上台时要穿什么,却完全没有提到真冬。
「我还要制作feketerigo的T恤,弄个十件左右。」
「大家都穿同样的衣服上台看起来会很蠢喔?」
「只有我要穿。然后团员一人发一件,剩下的就拿来卖。一件四千圆。」
「听起来不错耶,那来设计LOGO吧?」
我抱着贝斯坐在教室的一隅,远远地望着千晶和学姊莫名兴奋地想着T恤的图案。这团名明明就是真冬取的,为什么这两个人可以毫不介意地谈论它呢?
然而就在下一秒,两人突然安静了下来,看着入口右手边、平常都会有真冬站在那儿的扩大机旁边,露出黯然的表情,害我的胸口也痛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这两个人都不碰乐器光聊天,正是因为——
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有音乐。只要学姊的一个眼色,千晶便会边转边举起鼓棒,真冬会微敛双眸盯着手边的琴弦,接着就是彷佛忘了时间流逝的即兴演奏源源不断地流泻而出。
而光是不要被她们抛在后头,就已经让我筋疲力竭了。
如果真冬在排练和正式表演时都没有出现,该怎么办?少了一个人的乐团可不只是四减一等于三而已,而是几乎趋近于零。真冬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不自觉地将目光停在学姊身上。这个人会像平常那样想出什么办法来吗?毕竟她常常在我想不到的地方散播奇怪的种子。
而学姊发现了我的视线后,只是淡淡地笑着对我招了招手。
我把椅子挪到爵士鼓组旁,坐了下来。
「有什么事吗?」
「我先跟你说清楚,这次我什么都不会做。」
「咦……?」
千晶非常不安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学姊。
「呃……」
她指的是真冬的事吧?不过真冬这个名字真的很难说出口。
「理由有两个。第一个理由,如果姥沢同志以后不再来这里,那就是我赢了。只不过这份胜利空虚得令人无奈且感到悲哀就是了。」
「你说——赢了什么?」
学姊看着地面摇了摇头。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因为我的胜利不应该建筑在某人的丧失之上。不过这也没办法,在身为革命家兼音乐家的同时,我也只是个恋爱的女人罢了。」
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就在完全傻眼的我身旁,千晶拿起鼓棒指着学姊的胸口:
「学姊你恋爱谈太多了啦!」
「没办法,这是我的天性啊!恋爱占了我整个人的八成呢!」
「剩下的两成呢?」
「一成是爱欲,一成是恋慕。」
「全部都一样吧!」
「……多了两成喔?」
「还有第二个理由,因为这不是属于我的战斗。」不要无视别人的问题就自己把话题转回去啦!「若是为了自己的胜利,我会不择手段地在眼前所有可能中埋下种子,等待春天到来。不过这回是你的战斗。就跟某次一样,如果你乞求助力,那我伸出援手也无妨,但是我并不会主动做什么。」
我的视线从学姊的膝盖上跌落至地板。
「……由于我是个没有诗情的家伙,可以请你用浅显易懂的言词说明吗?」
其实我有一点明白学姊想说的是什么了。
那恐怕是理所当然、也最重要的一件事。学姊结结实实地将双手放在我肩上:
「你自己想办法。」
学姊的话从我的脚底渗透到全身。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小直弟弟、小直弟弟,我稿子写完了!快煮饭给我吃!要丰盛一点!」
一回到家,就看到哲朗飞奔到门口。由于他一副要扑上来抱住我的样子,我只好先拿鞋子丢过去以策安全。
「我的喜悦之情可不会因为这样就受到打击!」
客厅方向传来超大声的孟德尔颂仲夏夜之梦序曲,那是哲朗完成大案子后一定会听的曲子。因为他从昨天就被出版社绑架并软禁起来写稿,脸上多了深深的黑眼圈和少许的胡渣。
「……你有好好吃饭吗?」
「那些人把我软禁起来还不让我叫客房服务耶!害我只能微波蟹肉炒饭来吃。」
「喔,这样啊?那今晚就做没有蟹肉的炒饭给你吃好了。」
「小直的贴心真是让我泪流不止啊!」
「那连盐也不要放好了。」
「为什么净说些残忍的话呢?到底是什么样的教育把你教得这么别扭啊?真想看看是什么人把你养成这样的!」
「还不就是你!」
本想把他拖到洗脸台的镜子前,不过实在太累人,还是算了。
在厨房准备晚餐时,客厅传来的组曲刚好演奏到那首著名的结婚进行曲,突然让我真的很想去死。在我心情如此之差的时候还要配合哲朗的心情听那种充满喜悦的歌曲?这是为什么啊!快点转到送葬进行曲那段啦!
「为什么天气这么热还要吃泡菜锅啦?」
看到我把晚餐端上餐桌时,哲朗如此抱怨道。真罗嗦,因为煮火锅比较方便啊!
「不喜欢就不要吃啊!」我边盛饭边瞪着哲朗,只见他已经盛了满满一碗的烤豆腐和牛腿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真是拿他没辙。话说回来,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那个拿啤酒将饭菜冲下肚里的人……味觉真的没问题吗?
「明明是我和美沙子的小孩,为什么小直的厨艺这么好呢?」
「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都不下厨!」
害我偶尔还会担心美沙子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办法好好生活。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唉呀,我本来还担心你搞不好不是我的小孩呢!」
「我有时候也会担心自己是哲朗的小孩这件事呢!」
「别担心,这不是你的错。」
「还不都是哲朗你的错!」
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在和他瞎扯什么了。
配着锅底的炖青菜,哲朗喝过日本酒之后又喝起了威士忌。
「不过呢……我和美沙子都不是因为劈腿或搞外遇而分手的,所以你应该不是她和其他男人生的才对。」
为什么这家伙要在亲生儿子面说这种话呢?
「我们那时候也是很恩爱的唷!你也知道嘛,我很不可靠又不会看人脸色,她刚好也不会耍心机,总是直来直往的。」
「是喔?那很好啊。」
「因为你跟我很像,所以为了女人的事忧愁烦恼也没用啦!放弃吧!」
「我又没有烦恼——」
「可是你完全都没提这次集训的事耶!如果我兴致勃勃地一直追问,你一定什么都不会说:但这次我什么都没问啊!你却什么都没告诉我,一定是做了什么不能让爸爸知道的事吧?可恶啊你这混蛋,居然跟三个那么可爱的女生去海边别墅住了三天两夜!为什么不带我去呢!性教育要持续进行到十八岁为止啊!」
我直接把水倒在哲朗头上,才终于让他安静了下来。这家伙有时候敏锐得莫名其妙,真是讨人厌。
结果我还是没什么胃口,三人份的泡菜锅好像几乎都被哲朗一个人吃掉了。洗完碗后,我拿着装有麦茶的玻璃杯走回客厅,抱着威士忌酒瓶瘫在沙发上的哲朗突然喃喃地开口了:
「……喂,你知道美沙子决定跟我离婚时说了什么吗?」
「干嘛突然提起这个啊?我怎么会知道!」
那个时候我才六岁,根本还分不清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事物。
「她什么都没有说,我也什么都没说。」
难得没有音乐的客厅里,只有哲朗的话语不干不脆地飘荡在半空中。哲朗深深陷在我对面的沙发里,一直盯着凝结在玻璃杯外的水珠。
「美沙子说她不希望让你听见我们谈那种事,所以最后我们什么都没有谈。那天我也像刚才一样躺在沙发上听孟德尔颂,美沙子工作结束回到家时,正好演奏到结婚进行曲。那个时候啊,我好像看到了一股电流,然后就和她达成共识了。」
若说是喝醉时的玩笑,哲朗的口吻也未免太清醒了。
「到了隔天早上啊,就已经变成『印章盖好了吗?』
『那我送去区公所罗!』这样的情况了。如果是结婚时的情景一定很美好,可惜我们却是要离婚。啊哈哈哈!」
一点也不好笑……结果你们两个都没想过我该怎么办吗?虽然我大概也猜得到是这样啦。
「很多事……是无法靠言语来传达的。」
哲朗的一句话让我抬起了头。
「我的工作呢,就好像每天不断地确认这件事。那些家伙生在距今两、三百年前,住在地球的另一边:说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言语,过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但他们写的曲子至今依然能撼动我的心。并不是讲清楚说明白就能成功,因为言语的力量是无法超越内心的。啊,这句话真是名言耶!下次写在乐评里好了。」
「你那是抄袭恰克与飞鸟的歌词吧!」
「反正我现在没有喜欢的女生,也无所谓啦!不过如果又碰上美沙子那种什么都不说的女生,我应该会有点羡慕有机会做些什么的小直唷。」
有机会做些什么……吗?这么说来,我已经不只是单纯接受并加以评论的人了啊?可是那又怎样呢?我这样又能传达什么给真冬呢?
正想这么回话时,哲朗已经发出鼾声了。
洗完澡回到卧室,我在床边坐了下来。书桌上放着我的手机,向真冬借来的录音机就躺在手机旁边。
那个时候——我没有把录音机交给松村小姐,也没办法交给她。
总觉得要是请人把这个还给真冬,我和她之间就没有任何牵绊了。
但又该什么时候还她才好呢?紧抓着这种东西不放,不就证明了我的确是个没用的家伙嘛!
很多事——是无法靠言语来传达的。
哲朗是这么说的。或许真的是如此,真的有很多事无法靠言语来传达。可是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无法传达呢?离现场演唱只剩不到一个礼拜了耶!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机,打电话给真冬:拨号音响了三声之后转进了语音信箱。听到机械化的留言语音时,我突然火了。
「……真冬?是我。我想你应该没忘记,你妈妈的遗物还在我手上。要是再不来练习,我可不知道那东西会变成怎样喔!还有,排演时也给我出现,不要给大家找麻烦!就这样!」
我把想说的话说完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或许我的话无法传达给她,但我却不能什么都不说。
只觉得整个头都好热。虽然已是晚上了,天气却依然闷热:于是我决定上床睡觉。隔了几分钟后,我才想起自己刚才在语音信箱里居然说了「你妈妈的遗物」这种话,不禁在木地板上滚来滚去欲哭无泪。人家的妈妈还没去世啊!我居然说出那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