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5.黑鶫之歌

三个礼拜一眨眼就过去了。

校庆的准备工作也终于进入最后阶段了。弥漫于校内各处的紧绷气氛,宛如充分运动后所产生的肌肉酸痛。一到放学时间,气温更是彷佛突然上升了两度。

「真的要穿这套服装表演吗?」

站在体育馆舞台边缘的我,回头望着摆满爵士鼓、扩大机和脚灯的舞台,再次问了站在中央麦克风前的神乐坂学姊。

「当然啦,我们四个都要在舞台上发光发热呀!」

学姊看了一下站在舞台左边的真冬,接着又望向坐在爵士鼓后方的千晶,随后眼神变得有些恍惚。两人都身穿有着大量荷叶边的黑色小洋装。尤其真冬又是带有欧系血统的混血儿,穿起来更是异常地合适。

至于我,则是黑色背心搭配半身围裙,也就是所谓的男服务生造型。

接着是神乐坂学姊,她的造型是走十四世纪左右的意大利风格,一袭多褶的华丽白色裙子上搭配了亮红色披肩。整体来说,就是那套茱丽叶的舞台服装。因为学姊说,大家就直接穿各班表演时要穿的服装登台吧。

「既不用花时间换衣服,而且不管是我或是你们,都可以在自己班的表演节目上宣传我们社团的现场演唱,真是再合理不过了。」

「这个嘛……是这样子没错啦。」

「还有呀,你们两个都太美了,真想近距离看看你们。」

「不要直接把内心话说出来!」

现在只不过是在进行校庆前一周的排演,但学姊却要我们穿上正式演出时的服装练团,原来就是因为这样啊?

体育馆所有的窗子都挂着黑幕,只有舞台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鲜明。千晶帮小鼓调完音后,便为了熟身开始打起各式各样的过门。

「哇,身上穿着蛋糕裙还真难打耶。」她苦着一张脸说。

走到爵士鼓正前方的学姊陷入了沉思。

「难道不能想个办法,让相原同志可爱的腿部曲线展现给观众看吗……」

哪有可能啊?现在没时间苦恼这种事情吧。

「如果改用透明鼓,应该就看得到吧?」

「好办法,我去长岛乐器行的仓库找找看。问题是,因为你是鼓手,在角度上可能连裙子里面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我决定不理会认真讨论蠢事的千晶和学姊,自己跑去搞效果器的配线,这时舞台另一边的真冬说话了:

「直巳,这台的效能表现最多只能储存十六组吗?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共享外部记忆体。」

她指着两台叠放在一起的合成器说道。

「啊,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看着站在键盘前面的真冬,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慨。

为了再次在光芒之中弹琴,真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但在夏天结束之前,这件事我却连想都没想过。

「……什么?」

我不自觉地盯着真冬的侧脸,结果被她发现了。我连忙把视线转移到控制面板上。

「因为这是旧款的,所以记忆体比较小。上面这一台就固定用三个主调吧。」

「没办法和下面那台的调变同步吗?」

自从使用合成器之后,就多了很多机会可以教真冬许多事情。或许只有现在而已了,不过我还是祈祷这份幸运可以长久地持续下去。因为我能为真冬做的事真的不多。

「请你们差不多该开始排演了喔——后面的人在催了!」

广播社社员占据着舞台正下方临时搭建的音控台,大声地对我们喊着。神乐坂学姊把吉他背在肩上后,回到麦克风架附近时,我就对真冬竖了一下大拇指。接着跑回架在舞台左边的贝斯旁边。

回过头一看,真冬把吉他转到背上,只靠着背带支撑让吉他挂在背上。尽管我认为这个点子太乱来了,不过我也想让大家看到在舞台上以吉他手身分登场的真冬。换乐器时必须动作迅速,这点应该会让真冬吃不少苦头吧。

不过,这会是最棒的表演。

这时脚灯暗了下来,开始转换场景。只剩下照亮舞台后方布幕的蓝色灯光在我们背后游移。

现场开始出现从水底不断浮上来的泡沫声音。钢片琴(注:击奏体鸣乐器,用于管弦乐队的打击乐器)那充满金属质感的音色在波浪间隐隐若现。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宛如身处于迪士尼电影「幻想曲」一样。真不愧是阿友哥培养出来的合成器,不管是下雪的清晨,或是暴风雨中的大海,都能一一重现。

接着,风琴鲜明的单旋律穿过了黑暗。

这首是《漫步》主题。

学姊那严重扭曲的LeaPaul电吉他咆啸声不断向上攀升,紧咬着真冬的风琴不放。赋格曲已经远远脱离穆索斯基的音乐构想,开始奔驰。它从这里展开双翼,打开最高音域。

如果少了真冬的手指,我的《展览会之画》绝对无法成为乐音。一想到这里,我的背脊就不断颤抖。为了追上学姊的吉他,千晶的过门跌落到赋格里,铙钹发出无数道的爆炸声。我也配合这段节奏,压抑内心满腔的兴奋感,将每一道心跳声谨记在心。

那天放学时,我们四个还跑去麦当劳开了睽违已久的会议。距离校庆只剩一个礼拜了,就连一点点时间都觉得浪费,让我们根本无法直接回家。

「我们就在体育馆的出口卖feketerigo的T恤,和这段期间现场演唱的CD吧!」

千晶完全展现出商业头脑。之前她也打算要卖T恤,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

「趁这个机会,我们把姥沢真冬&LOLLYPOPs的T恤当作稀有珍品来卖吧。」

「不、不行!」

真冬起身时,把餐盘弄得喀喀作响。

「我还想把这次的现场演唱制成DVD,毕竟我们的服装那么漂亮。」

学姊也满嘴的梦话。不,也许这个人是认真的。顺带一提,在校庆期间贩卖东西必须得到学生会的许可,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对了,姥沢同志。」

学姊的突然一脸严肃地说。真冬则不解地侧着头。

「你的手指真的没问题吗?刚才你的手指弹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不是单纯弹错而已。」

真冬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原来学姊也——注意到了吗?

这是排演到一半时发生的事。体育类社团的家伙们听到我们穿着表演服装在台上演奏的消息,就全都跑来体育馆观看(毕竟民音社在各种意义上都很有名)。当时我们正好在演奏《展览会之画》的第十四首曲子《用冥界语言与死者交谈》。在充斥着黑暗与慰灵呢喃的体育馆里,突然射入一道光线,这群吵吵闹闹的家伙就擅自走了进来。

我们并没有停止演奏。我和千晶还是照着至今练习了无数次的步调来演奏,完全没有因此放慢脚步。

但我知道真冬的手指僵住了。传达死者话语的漫步变奏在空中就此中断。曲子进入《芭芭雅嘎》后,她才恢复原状。

「……我没事。」

真冬话一说完,便咬着微微颤抖的嘴唇。

「我有自信可以让整间体育馆塞爆,但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冬已经不再开口回答,而是点了好几次头,但这样反而更让人在意,毕竟她曾经在舞台的光芒中伤过右翼。

「……我不能再一直逃避下去了。」

真冬对我们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强硬得让人惊讶。就连千晶也似乎不太敢直视她,却又带着些许不安的眼神望着她。

「我一直想好好地说出来。」

真冬双手包覆着装有冰红茶的纸杯,说话时眼睛还直盯着吸管口。

「我会重拾钢琴家的身分,现在也在为录音工作做准备,如果情况允许,也会开始举办演奏会。」

「那么——姥沢同志要回到那个华丽却冰冷的世界了吧?」

双手紧紧包覆着真冬右手的学姊问道。不知为什么,她的叙述方式和我心里所想的一样。对了,记得哲朗曾在某篇评论中写过这句话:「闪耀着冷冽光芒的世界。」

真冬点点头。

「那之后乐团怎么办?」

千晶悄悄问了一句。真冬的肩膀微微一震,我的手臂也僵硬了起来。那是我想问却问不出口、之前就已经决定不去在意的问题,但千晶却很干脆地脱口而出。

「……我想继续玩团。」

真冬盯着自己的手说道。

她是说「想继续」而不是「会继续」。

那句话应该是令人开心的,但心生害怕的我却决定找出内心每道隙缝都会发现的不安种子。我没看着真冬的脸,而是以自言自语般的口吻问她:

「像是录音啦、演唱会等活动——不是会变得很忙吗?」

虽然我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但我知道她们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努力……」

真冬说话的声音彷佛渐渐消逝。

「就算你说你会努力,可是如果遇到巡回演出或是其他活动呢?」

「那就——」

「年轻人,冷静点。」

神乐坂学姊用力按着我的肩膀,我才察觉到自己站了起来。真冬缩着身子,视线朝上凝视着我。

「姥沢同志都说她『想继续』了。」

学姊用手指用力地戳着我的胸口。

「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有力的了。既然本人希望这样,那就没问题。不管发生什么事,为了你的梦想,我们随时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学姊的笑容仿佛包覆了我的恐惧。

「就像你过去所做的一样啊。」

我收回想说的话,坐回椅子上。

随时都能助她一臂之力。真的是这样吗?

就算未来真冬纤细的手指,又因为某种不幸事件而僵硬不动——即使我就在她身边,我还是什么都帮不了。

说来悲哀,到时候能出手帮忙的人,并不是我。

那天晚上,尤利打了通电话给我。洗完澡的我正在用电脑弄些合成器要用的资料,没多久手机就响了。

『直巳?抱歉,我最近一直都在忙,我待的地方好像被某某杂志的记者发现了,害我一直四处逃窜。啊,对了对了。我啊,决定带支手机在身边了。我总觉得好像会在日本待上一段很长的时间。要把我的号码存起来喔!日本的手机真是又小又轻耶,真令人惊讶!』

面对尤利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声音,我连一开始要说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自从上次在涩谷的录音室见面后,我们就没联络了。因为我这边联络不到他,还想说要不要拜托真冬帮我传话,但总觉得这种做法有点卑鄙。

「呃,那个……」

我咳了一下。冷静点。

「……上次真的很抱歉。」

『咦?啊、唉呀,嗯,没关系啦,我没放在心上。我看真冬很沮丧耶,你要跟她道歉喔。你跟她和好了吗?』

说的话和真冬完全一样啊……

「算吧。那个时候啊,呃……」

面对尤利本人,我很难对他说明。因为总的来说,我就是在嫉妒尤利。这次幸好能用电话讲,如果和他面对面,这个时候我可能已经逃走了。

『直巳,你在生我的气吗?』

「不,不是这样的啦,才没这回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会错意。真的很对不起……」

『我和真冬的演奏让你不高兴吗?』

「不、不对,怎么会呢——」

我话说到一半就吞回肚子里。就某种意义来说,其实正是如此。那首《克罗采》着实刺痛了我的心,所以我才会逃走。

『……直巳?』

尤利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安。

也许我应该对他据实以告,因为我已经厌烦了自己老是逃避。

「那个,嗯……」

我先闭了一下眼睛,一下握紧膝盖上的手、一下又松开,集中全身的精力。

「其实……我很羡慕你喔。」

『……我?』

「嗯……因为只有你能和真冬的钢琴竞争。」

『等等,我可是听真冬说的耶?你这次不也要在校庆上表演吗?而真冬是弹合成器对吧?』

「咦……啊。」

对了,真冬说过她愿意弹。

『为什么你会羡慕我啊?喂,我觉得现在我好像才应该生气耶,因为我一直、一直都很羡莫你呢。』

「咦,啊,这个嘛……」

什么啊,为什么我要被你穷追猛打啊?

「……可是,一开始让真冬萌生弹琴意愿的契机,就是为了要和你合奏啊……而且真冬的手指之所以会动,也是因为你回来了。」

『我?』

尤利说了这句话后,就陷入短暂的沉默。呃……怎么了吗?

『……我说啊,直巳,你老实回答我。』

「嗯,嗯。」

『你喜欢真冬吗?』

我一个不小心,让手机掉到地上。

『刚刚怎么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我耳朵好痛喔!』我一捡起手机,就听到尤利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抱、抱歉,呃、你是说……」

『我刚问你,你是不是喜欢真冬?』

我整个人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苦恼了好一会儿。接着脚在毛毯里踢来踢去,然后整个人筋疲力尽地紧贴在床单上。这段期间我的手机都没离开过耳朵,还听到尤利喊了好几次我的名字。

我没办法再逃避下去了,必须回答他才行。于是我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手机。

「……就是像你所说的——那样。」

『是喔。』

我总觉得看见一名宛如天使的少年肩膀不停抖动、努力憋笑。

「这样我就了解了。虽然直巳今天对我说了一堆过分的话,不过如果你喜欢真冬,那就没办法罗。我原谅你好了。』

「你在说什么啊……」糟糕,拿手机的那只手越来越麻了。

『不过真冬不能给你,这件事我可不允许。不行。』

「她又不是属于你的。」

啊,不、等等。我大概犹豫了整整十五秒,最后还是问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

「我问你,你和真冬,就是、呃……是那种关系吗?」

『嗯?这个嘛,我们都看过彼此睡觉的样子,衣服会也交换穿。大概就是这种关系。』

是怎样的关系啊……但其实仔细一想,我不也看过一次真冬的睡脸吗?只不过话题好像越来越复杂了,我就不再开口了。

『虽然我们之前一直都在一起,但不是直巳担心的那种关系。』

这样啊?我偷偷松了一口气,尽量不让尤利察觉。

『不过,真冬也不是属于直巳的啊?』

「嗯,是这样没错。不对啦,这种说法有点……」

『你喜欢真冬——是这样没错吧?』

是吗?是这样吗?或许真是这样。

『你跟真冬说了吗?』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啊!」

『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告诉真冬了,不知道事情会如何演变。

『有那么难以启齿吗?你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她吗?』

「不要说得这么简单啦,我也是——」

『直巳,你听我说……』

「嗯?」

『我喜欢你。』

我又不小心让手机掉到地上。

『小心一点啦!这样很恐怖耶!感觉好像连我的电话都会坏掉。』

我把电话捡了起来,另一头的尤利似乎大动肝火。

「抱、抱歉。不是啦,呃,你刚刚说了什么?」

『所以罗,你看,很容易就能说出口吧?。』

我张着嘴僵硬了好一会儿。没多久,我喘了一口大气,喘得连内脏都差点顺便吐了出来。

「可不可以别再耍我了?现在的我已经到达极限了。」

『我没有打算要耍你啦……』

似乎感到有些意外的尤利也叹了口气。

『顺便告诉你,这句话我已经跟真冬说了好几次。』

「哇……」我不行了,头都快裂了。

『我要不要告诉你,真冬的回答有多过分呢?』

「那个,尤利,对不起。我放弃了,饶了我吧。」

尤利嘻嘻地笑着。这个混蛋,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彻底屈服。

『那么我就言归正传罗!』

「啊,喔喔,嗯……」这么说起来,为什么这家伙要打电话给我啊?

『真冬邀我参加校庆了。虽然我很想参加,但因为要和首次合作的管弦乐团排演,所以没办法去。你先帮我跟她说声抱歉。』

「你自己说不就好了——」

『别这么气嘛!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帮我把现场演唱录音起来,之后再放给我听。可以吧?』

「……我知道啦。」

电话挂掉后,我又再次筋疲力尽地趴在床上。总觉得受了很大的打击,让我短时间之内根本爬起不来。

「明明都已经十一月了,为什么晚饭是生鱼片盖饭啦?我想吃点热食。」

晚餐时间,哲朗在饭桌上抱怨个不停。

「我今天已经没有力气煮饭了。」

我无力地在鲔鱼的红肉上倒了满满的酱油。讲完那通费神的电话,我怎么可能还煮得了饭?

「算了,也可以啦……但味噌汤不是早上喝剩的吗——」

有怨言就不要吃。

尽管如此,哲朗的吃饭速度还是比我快上两倍。他一边倒着饭后的威士忌,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开口问我:

「对了,乾烧虾仁家的真冬妹妹啊——」

「……嗯?」

「听说她要在你们校庆的舞台上弹琴啊?」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不记得有跟你说过啊。还是乾烧虾仁说的?不,真冬不可会对她父亲说这些事。

「不是,我有个和我一样是业界流氓的朋友听到八卦告诉我的,而且听说消息已经传开来了。毕竟你也知道,姥沢真冬可是个名人啊。」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为什么现在才问?」

真冬和她父亲一起赴美,以及一个月后回国时,的确引起媒体一阵骚动,但之后媒体就不炒这件新闻了。所以不管是我还是真冬,都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不,乾烧虾仁——还是一直很在意吗?

「所以说啊,六月那时候的氛围,不是都认为真冬小妹的右手好像快不行了吗?而且大家都不知道详细的症状,加上之后真冬也没有任何动静,所以大家都当她退休了,也没有新闻价值。不过,朱利安弗罗贝尔不是来日本了吗?他在真冬的复出专辑里和她合奏这件事,在业界已经广为人知了,所以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都进行到这阶段了,如果她在你们的现场演唱时弹钢琴,应该有不少家伙对此感兴趣喔。」

「啊……是这样喔?」

我也非常了解音乐界——尤其是日本国内古典乐界的封闭社会可是狭小得令人惊讶。而且尤利也说被媒体补捉到他的行踪。

这对真冬应该造成不小的困扰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担心起校庆的现场演唱了。希望不会发生什么事才好。

「如果是姥沢真冬的新闻,就我所知道的,有好几家会很开心地紧咬不放。」

「等一下,哲朗,你真的想把真冬当作做赚钱的题材?不要这样啦!」

「喂喂,干嘛啊?你以为你是骑士喔?对女生这么感兴趣,爸爸会很伤心喔。」

「我现在很认真地在跟你说话!」

「我说啊,为了要把你养大,我写了多少没水准的廉价文章啊。」

「像这种谈心话你就带进坟墓里吧。听好了,真冬她现在处于最辛苦的时期,不要拿她来作文章啦!」

哲朗做了个鬼脸敷衍了事。这个混蛋,难不成他真的想来参加校庆吗?

「比起这件事,你们班上要开的哥德风萝莉咖啡厅还比较让我兴致高昂。」

「为什么你连这个也知道啊?」

「嘿嘿,别太小看业界流氓了啊。」

「你是哪一个业界的啊?」

「刚说的是骗你的啦,是千晶告诉我的。她真是个乖孩子啊,还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女高中生穿着丝袜的美腿。」

「你别来喔!绝对不准来。如果你来了,我就报警!」

「小直啊,就算你掌管了整家店,一个人独占所有女服务生可是不好的喔。又不会少一块肉,大家一起欣赏嘛。」

「我得一直待在厨房……不要误导我啦!」

哲朗无视气冲冲的我,跑去把数位相机拿了出来,开始兴高采烈地擦起镜头。可恶,如果校庆当天看到你,我就把你给轰出去。

负责校内广播的司仪劈哩啪啦地说个不停,持续广播活动的导览,恐怕连真正的迪斯可DJ听了脸都会被吓得发白。表演场地包括体育馆、音乐厅、视听教室,表演节目则有戏剧、自制电影、默剧、管乐器演奏会,最后是漫才和落语(注:漫才类似双口相声,落语则类似单口相声)。

学校走廊上到处都挤满了外来客人,人数还比穿制服的学生多了三倍左右。身上挂着看板的活动广告人和拉客的店员高声纳喊;迷路的小朋友在大哭大叫;挂着校庆执行委员会臂章的学士则是脸色苍白,单手拿着对讲机不断地四处奔走。

校庆当天,学校就是战场。

合唱比赛时气氛都已经炒热成那样了,自然不难推想校庆的状况。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们根本没想到,准备好的食物和饮料在早上就全部卖光了。

「店长,我把面包和火腿买回来了,可是我忘了要收据。」

一名冲进家政教室的同学,把两个装得鼓鼓的超市塑胶袋用力放在流理台上。

「不要叫我店长,快把火腿切一半。」我很快的回答他,一边快速度切着做热狗时需要加大的碎洋葱。

「红茶也差不多要用光了,去买东西之前先确认一下嘛!」「用水稀释一下可以吗?」「多加点冰瞒骗过去啦。」「不行,红茶是热的。」「没问题啦,不会被拆穿的。」

这样一定会被拆穿的!不要这样搞啦,我们又不是敲竹杠的黑店。

「店长,有位客人想要拍男服务生的照片。」

「又来了啊?我现在很忙啦!」

「不,拍照也是你的工作,赶快过去啦!」

屁股被踢了一脚后,我放下菜刀冲出家政教室。真不知道是谁的点子,我们班上的咖啡厅前以和店员一起拍照(需付费)。也因为这样,我们这摊成了人气超旺的景点。当然,大部分的宜人都是以穿着哥德萝莉服装的女生为目标,偶尔才会有想和男服务生合照的女客人来。这也代表在厨房忙得团团转的我得被叫来照相。我已经不知道在教室和家政教室之间来回多少次了,是想要我的命吗?

教室入口有一道画有砖瓦图案的保丽龙大门做装饰,外层还有长春藤攀爬,看来大家都卯量全力投入制作。而且店外还大排长龙,我只觉得头越来越痛了。今天星期六还只是校庆的第一天,第二天星期日还会更加混乱吧?

「欢迎光——哎呀,小直同学。」

我钻进充满热气的店里时,还差点撞到穿着轻飘飘女仆装的寺田大姊。

「过来过来,客人已经在等你了。快点来拍一拍。」

被闪光灯闪个不停的我,大约五分钟后才得到解脱。就在我要回家政教室时,突然有人抓仕我的手臂。

「小直,跟你说喔,刚才有个怪怪的客人耶。」

原来是千晶。她今天拿掉了发束,仅用发饰固定造型,让我一时之间认不出她。

「奇怪的客人?」

「嗯。」千晶往教室里面瞥了一眼。站在左侧桌边的真冬正在帮一家大小点餐,但只有她的周遭不像身在日本。不只是发色、肤色或是适合穿小洋装的身型,连周围的氛围看起来都特别不一样。

「有个中年大叔来打听真冬的消息,幸好那个时候真冬刚好没进店里招呼客人。」

「我也有被问到。」

寺田大姊突然插入对话。

「问她平常都做什么打扮啦,或是会不会去上音乐课啦,真是烦死人了。还有,我和千晶看到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喔。我看到的是两个大叔,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竟然有那么多变态,还真讨厌耶。」

有人在到处查探真冬的事?而且不只一人?

「怎么办?是不是别让真冬出现在店里比较好?」千晶提议道。

「嗯,嗯……」

可是,真冬是超人气店员,还有一堆人杀过来等着拍她……

「因为那些人都有带相机来,我们只好规定禁止带相机的人进来店里。」

寺田大姊环视了一下店内后低声说道。原来如此,真不愧是精明能干的班长。

「总觉得他们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很可疑耶。有人穿着一件松垮垮的外套;还有人穿着好像是年轻人穿的整套运动服,脚上还穿着拖鞋。」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运动服?还配拖鞋?

我瞄了一下千晶的脸,她好像也注意到了。

「那个穿运动服的男人是不是也拿着相机?呃,是不是没刮胡子、穿着按摩拖鞋,有点像旱失业男子的家伙?」

被我这么一问,寺田大姊就瞪大了双眼。

「是这样没错……你认识他吗?」

「怎么可能?我不认识那种家伙,我们家里也没有那种人。」

我不自觉地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千晶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哲朗真的给我跑来了啊!而且还在调查真冬的事?我都再三跟他耳提面命了,那个混蛋还打算写成报导啊?如果他干了这种事,我一定会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如果发生什么事再叫我来。」我对着她们两个说。

「我知道了。」

和千晶互相点了个头后,我就走出教室。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我穿过中庭,走到体育馆的那一瞬间,里头传来一阵让人误以为是不是发生地震般的热烈喝彩。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正好是二年一班《罗密欧与菜丽叶》闭幕的时刻。我从体育馆的后门走进后台,观众席的欢呼声更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把其中一个仓库挪来当作我们专用的休息室。因为扩大机和爵士鼓等东西,除了体积大之外,其中也有许多高单价的东西。仓库里的墙边多了一堆东西,除了折叠梯、延长线之外,还有旧脚踏车、机车、柜子、冰箱等,也有看起来不知是戏剧小道具或一般大型垃圾的物品。

我为了方便搬运,正准备拆卸爵士鼓时,激动得满脸通红的神乐坂学姊走了进来。长长的裙摆让她走起路来似乎不太方便。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谢幕花了好长的时间。」

「有多少观众进来啊?」

「多到光是泪水就可以淹没整座体育馆了。快点开始彩排吧……姥沢同志和相原同志呢?」

「因为太多人找她们拍照了,现在暂时无法抽身。我想再过一会就会来了。」

「我也好想跟着排队,在近距离好好欣赏她们扮成女服务生的模样。」

之后你在舞台上,可以想看多少就看多少啊!

可是,等到二年一班的工作人员收拾完舞台、我也把扩大机和爵士鼓搬到舞台上放好后,那两个人还是没有出现。虽然说收拾和准备的时间有满满的三十分钟,但如果动作不快一点,就要开始表演了。

「我去教室看看就来。」

我朝正忙着调整音控器材的学姊背影喊了一声后,就从后门跑了出去。

当我走过一段短阶梯,步下停车场时,听到千晶那语带讽刺的声音。

「不要再一直跟着我们了!拜托你们闪开,我们快没时间了!真冬不是说不要了吗!」

她们在中庭那边。我赶紧加快脚步,绕过校舍转角。

我看见四个穿着深色风衣外套和排扣外套的男人背影,隐约还可以看见黑色小洋装。是千晶——和躲在她背后的栗子色长发。

被追到围墙边树林底下的千晶坚强地保护真冬,挺身面对那些男人。那些家伙是谁啊?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相机。跑到咖啡厅来打听真冬的,就是这些家伙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想问真冬妹妹一些问题而已啦。」

其中一个人把脸凑近千晶,用咽心的声音对她说:

「哎,你的手指已经复原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想在舞台上弹琴呢?」

「听说你要和那位尤利一起推出CD,是什么时候?你们两个人是不是经常见面?」

「拜托啦,大家心里都一直在期待真冬妹妹的复出耶。」

我赶紧跑了过去。那些家伙是媒体记者!跟哲朗说的一样。

「自从两年前举办伦教公演后,你就没在台上弹琴了吧。」

「因为你那个时候突然决定不办独奏会,之后也没有正式发表任何道歉声明,这方面你要怎么解释?」

「——真冬!」

我立刻跑到那一带,隔着记者们的背后大叫着。那伙人都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千晶的表情也因为感到放心而放松下来:缩着身子的真冬则是抬起头来。我拨开包围她们的男人,抓起真冬和千晶的手臂。

「走吧,学姊在等我们了。」

「喂,等一下啦。」

记者冒失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挥开他的手之后,就拉着两个人的手快步跑向体育馆。

「喂,拜托一下嘛,我们也不是来这里玩的啊!」

一阵没品的声音追了过来。我知道真冬的脚快跑不动了,几乎都是靠千晶支撑着她行走的。我们一下子就被那一伙人追上了。

「你也知道那场伦教公演,最后演变成很严重的事件吧?之后你没办记者会就从音乐界消失了。可以的话,请告诉我们详情嘛。」

什么跟什么啊!这几个家伙是神经太大条了是不是?为什么要问真冬这种事呢?透过手掌,我可以感觉到她正不安地颤抖着。

「这是否和你的父亲有关?听说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好是真的吗?是父母离婚之后关系才变差的吗?」

「听说你在德国公演时,去见了你的母亲,这是真的吗?」

然而这次真冬的手震了一下,我的手臂突然受到一股冲击,使得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真冬!」

千晶语带哀伤地大叫。蹲在停车场柏油路上的真冬,只是紧紧抓着我的衬衫袖子。这时追上来的几个男人把我团团包围。

「你们再不适可而止,我就叫警察罗!」

千晶的声音也微微地颤抖,但那群男子听了也只是耸耸肩彼此对望。藏在我胸口中的满腔怒火正不断翻腾。这几个家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可以这样践踏真冬?

「我们又没对她乱来,我不是说过,我们只是想请教她几个问题而已嘛!」

「哎,又不会占用你们多少时间,不如找个可以放松心情的地方接受我们的访问嘛,顺便也拍一下照片。」

「你们——」

就在我握紧拳头回过头的同时,千晶的手臂迅速挡在我的眼前。

「小直,带着真冬走,快!」

「可是——」

「别管那么多,快点!」

千晶的动作有如一股黑色旋风,我只看到她低下身子,其他动作就看不清楚了。不知她是用身体冲撞,还是一脚踢飞对方——只见两名紧紧守在我左右两侧的记者,身子抖了一下就往旁斜倒了。

「呜、喔!」

「什……」

我一把抱起真冬后就拔腿狂奔。但因为手脚过于僵硬,感觉抱起来比以前还要重了许多。身后传来那群男子的怒吼声,我甩开那些声音,几乎是爬着冲上楼梯,随后赶紧将我们两个的身体挤进后门的门缝里。虽然我也很担心千晶,不过还是先把真冬送到休息室去再说。靠在我背上的她已经疲惫不堪了,呼吸声还参杂了让我感到很不安的摩擦声。

「年轻人?」

我在仓库前面的走廊,碰到了从舞台那边回到后台的神乐坂学姊。

「怎么回事——」

我指着后门想开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已经干渴不堪了。只能勉强挤出一句话:「千晶她——」

学姊掉头就往后门冲了过去,刚好这时千晶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两个人就这么撞个正着。不管是头饰还是裙子都凌乱不堪。

「相原同志,你没事吧?」学姊撑住千晶的身体,开口问道。

「我、我没事,他们没跟来。」

随后我们四个就退到休息室里。大型的物品都已经搬上舞台了,仓库里的乐器只有吉他和两台叠在一起的合成器。我把几个并排在墙边的戏剧大道具拿来代替椅子,让真冬坐在上面。她的身体还是不停地颤抖,嘴唇也有些泛白。

「真冬,你没事吧?真冬!」

我试着在她的耳边叫她,眼神空洞不已的她这才微微点头——然而这个动作却轻得看起来和下巴不停颤动几乎没有分别。

「那些家伙好像一直在我们咖啡厅附近晃来晃去。」

千晶不屑地说道。

「当时我们正要走过没什么人潮的地方时,他们就突然靠了过来。看了就恶心。」

「那一伙人最后怎么了?」

「我踢倒他们后就立刻逃跑,所以也不知道。大概是绕回观众席了吧。」

这时真冬吓得肩膀微微一震。

「对不起喔,如果我多加留意一点——」

这不是千晶的错,而是那群形同人渣的家伙不好。

「……我知道。」

我一开始还没发现这道声呢喃是真冬发出来的。我回过头一看,真冬的身子已经没抖得那么厉害了,不过还是和刚刚一样紧握着我的手腕,视线固定在地板上的某一处。

「那些人知道我妈妈的事了。」

她的声音就像死者的呢喃,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跪在真冬的身边,想要窥看她的眼睛。但她紧紧闭上双眼,甩开我的视线。

「为什么?我明明都已经忘记了,我明明就下定决心要忘记这件事了……」

真冬空洞的话语,一滴一滴地落在黑色裙子的皱褶里。

「见到妈妈的那一天,我也都很镇定。但当时我心想,什么嘛,原来我可以这么镇定、原来自己是个如此冷漠的人。但、但是……」

就在此时——

学校的广播听起来格外响亮——下午三点半,民俗音乐社的feketeerigo乐团将在体育馆举行校内首次的现场演唱。这段活动广播公告彷佛为群众注入一股催化剂,即使隔着墙壁,仍听得到无数的脚步声以及欢呼声。

已经开场了,我可以感觉到整座体育馆都在晃动。这时真冬更是用力紧抓着我的手腕。也因为这样,我发现了一件事,而且是不小心发现的。

「其实我一点都不镇定。第二天我准备上台时——听见了……拍手的声音——」

真冬的右手原先应该还紧紧抓着我的手腕,但我却觉得她的力道十分微弱。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真冬只用拇指和食指扣着我的袖子,中指、无名指、小指——则无力地垂着。

「真冬!你的手指——」

真冬彷佛想把整颗头都扯掉般,激动地摇头。

「没事,我没事!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哪里没事了!刚刚——」

学姊和千晶也发现了。学姊只是紧咬着嘴唇,整个人靠在墙壁上:千晶则赶紧跑了过来,用力抓着真冬的膝盖。

「真冬,你、你没事吧?要不要去保健室?」

「我很好。我没事,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好。」

真冬的右手手指正异常地抽搐。没事?这样你还说你没事?

「现在不是顾着举行现场演唱的时候了,叫医生来吧。」

就在学姊以平静的声音发言时,真冬的左手紧紧抓着我的肩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准叫医生!」

「不准你反对,得先把你的身体……」

「我会想办法!拜托你,我真的没事,请你绝对不要停办。」

「为什么你要这么坚持——」

我从来没看过学姊如此哑口无言的神情。我的想法也跟学姊一样,为什么她要这么坚持?

「我、我想待在这里,我想待在这个乐团里。所以,拜托你!」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勉强!」

千晶抓着真冬的双肩用力摇晃。观众席传来的骚动声和踏地声变得更大了。距离开演还有多久?应该办不下去了吧?真冬都已经这么地——

「这是大家合力创造出来的,我不想因为我而破坏了这一切。」

「我不想听精神意志力理论。」

学姊以极为冷酷的口气去除了不必要的对话。

「我只等十分钟。如果这样还是解决不了手指的问题,我们就停办。」

拿着吉他就掉头离开的学姊,这时的背影看起来格外阴暗。

「毕竟少了一个人还开唱就没有意义了,我去看看舞台就回来。」

越过千晶的肩头,我看见关上的大门吞没了学姊的身影。

「真冬,有什么事是……是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只见真冬摇了摇头,接着放开我的手,扶着身旁的合成器才勉强起身。

「你们到舞台上等我……我会自己想办法。」

千晶看看我,接着又看看真冬,感觉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她只是一脸不甘心地咬着嘴唇、低着头,随后又抬起头来,用力将拳头抵在我的胸口上。

拜托你想想办法——总觉得千晶没能说出口的话,藉由手臂传了过来。接着她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休息室。

「直巳你也……」

真冬双手撑在合成器的控制面板上,冒出这么一句话。

「过去吧。我没事,我会自己——」

「你这样怎么可能能恢复啊?」

我的声调冷淡得连我自己都感到胆颤心惊。真冬吓得抬起头来,看得出她已经眼眶泛泪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你要这么坚持?你是白痴吗?你应该很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才对吧!」

但我不禁心想,我又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我会这么生气?其实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什么都办不到。真冬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重新站了起来,但眼看又要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再次跌倒。那真是……悲哀。

但我却阻止不了自己的嘴继续说话:

「钢琴这种东西,就算现在没办法弹也没关系。我们的乐团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解散,但你却想勉强自己在大家面前弹钢琴——」

「是你——」

真冬泪流满面地打断了我的话。

「是你跟我说,要我在舞台上为你弹琴。可是、可是,那个时候我还办不到,让我觉得很不甘心。」

我——说过这种话?请她为我弹琴?

一股气在我的喉咙凝成一团。没错,我的确说过,而且地点就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音乐资料室里。那次是在合唱比赛中演奏圣体颂。宛如奇迹般的钢琴伴奏,让歌曲和指挥棒相互融合。我的确说过希望不要只是练习时才弹,而是希望她在正式的演出时弹钢琴。但我没想到——

「所以我才想为了你弹钢琴。如果你没叫我弹钢琴,我本来打算永远活在远离钢琴的世界。可是……」

一切都是为了……我。

「可是,我的手指又逐渐——可以动了。」

真冬用悲惨的声音,继续说道:

「时间就在合唱比赛之后。都是因为你。」

我的喉咙微微地颤抖,完全说不出话。手指恢复不是因为和尤利见面,而是——因为我?就因为我对她说,请为我弹琴,真冬才会重拾弹钢琴的能力。怎么可能?

「都是因为有你,就算勉强自己也无所谓,现在无论如何都要……」

她抓着键盘才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这双打算为了我在残酷光芒下再次弹琴的孱弱手臂正不停颤抖着,看了就叫人心痛。

为什么是为了我?

我希望能一直待在她身边。希望能在她感到痛苦时,给予她力量。可是现在让真冬陷入痛苦的,一半是我,另一半则是她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但你却不曾回应过我,你好几次都说想听我弹琴,而我也想好好地让你聆听。为此我还把贝多芬也全部重录了一遍,想让你听我的琴声。我想说手指痊愈了,大概已经没问题了。但没想到我、我是这么地、脆弱,竟然因为这样——」

真冬边说边用左手紧握住自己的右手,握到指尖都发白了。

「……真冬。」我努力让干渴的喉咙挤出声音。「你冷静一点。」

我只能说出这种连我自己都觉得愚蠢的老套句子。

「你竟然为了我这种人付出这么多,为什么?」

不对,我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抱歉,我竟然完全没发现。」

真冬已经重拾了一切。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没察觉。」

濡湿的眼睫毛微微低垂着的真冬,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想要为了某人弹琴。」

我原本已经失去了一切了——真冬的低喃,一字一句落在合成器那布满伤痕的黑色外壳上。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该回到哪里。因为我从来就不曾为了任何人而弹琴。」

怎么会呢——我原本想这么告诉她,但我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我们两个离家出走时,我曾听真冬说过,她爱过钢琴的最后记忆——就是那段与母亲相处的回忆。那正是真冬窥探后吓得动弹不得,却无法再度埋藏的空洞;也是那群狗屁记者让她回想起来、且无法重返的时光。

真冬的手指抵着合成器的外壳,回过头的她,脸上满是泪水。

「……去吧。响子和千晶在等着你。」

真冬的声音宛如产生裂缝的冰块。

「我……我会试着想办法……可是,如果来不及——就不要管我了。还是有其他曲子是三个人能表演的——」

我忍不住举起双手敲了一下合成器,打断了真冬的话。栗子色长发微微颤了一下,染上一层恐惧与不安神色的蓝色眼眸正惊恐地往上看。

「我不要这样。」

我的声音清楚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绝对不要把真冬丢在这里,自己一个人走。」

「为什么?可、可是我也许已经没办法再弹钢琴了啊。」

「不是——钢琴也好、乐团也好,和那些没有关系。」

我直盯着真冬那双宛如即将沉人海底的眼睛,对她说道: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一直待在真冬身边。」

我们过去总是只靠音乐来联系彼此。

这么一来,如果其中一个人无法继续唱歌、无法继续演奏时,情况会变成怎样呢?就只能像现在这样,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因为我喜欢真冬。就算失去音乐时,我也想待在她身边。

这股想法在我们之间化成一颗颗的泡沫,最后消逝在海平面上。真冬苍白的脸上微微地绽放一抹红晕,这时她又低头隐藏自己的害羞。

「可是,就算你待在这里……」

就算我待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吗?真的是这样吗?

「可是我不曾为了你成功弹出旋律啊。要怎么办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

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让真冬再次重拾弹琴能力呢?

如果只是待在她身边,又会像以前一样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说不出话,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的手不曾触及过那个需要我的区域——

这时那阵旋律、黑暗、风的呼啸声、以及雨水的气味又浮现在我的记忆之中。

从来不曾——

并非不曾发生过。

「……有喔。」

「……咦?」

「真冬曾经为了我弹钢琴。」

仍然带着困惑神色的蓝色眼眸,宛如要融化般微微一震,接着又阖上了。

难道真冬不记得了吗?

不过,我的确还记得那个奇迹。我悄悄望了我那把立在旁边琴架上的贝斯一眼。就是因为真冬曾经弹给我听,我身体的一部分碎片现在也还在这里。

也许那只是我耳朵所创造出来的幻觉。也或许那是大海的呼啸、回音以及浓雾构成的魔法。不过,我听到的声音的确是真冬弹奏的钢琴声。

既然这样——该怎么办才好呢?该怎么样才能让真冬回想起来?

我能做到的事。

不知不觉中,我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眼前的世界是个被脏一行水泥墙所包围的阴暗仓库,在堆满墙边的废弃物注视之下,我、真冬、我的贝斯和一台合成器正肩并着肩紧紧依靠着。

我真的办得到吗?真的够唤回她的记忆吗?

我不知道.可是,现在也只能试试看了。

「——真冬。」

即使我喊了她一声,她还是一样低着头。

「真冬,你后退一点。我来准备。」

这才慢慢抬起头的她,眼皮还是一样红肿。

「……什么?」

我默不作声地把真冬从合成器前面拉开,蹲下后在其中一侧的座脚下塞进一束乐谱。我记得倾斜角度应该是这样没错。

接着环视了一下休息室,把冰箱推倒后放到合成器旁边,把倒放的脚踏车立在门边,再把倾倒的碗柜和桌钟丢到地板上,最后把抽屉柜放在键盘前面。

「坐下。」

真冬那噙着泪水的眼睛直盯着我看。

「直巳,你在干嘛?」

「别问那么多,先坐下吧。」

我推着真冬的背,让她坐在抽屉柜上。接着站在她背后,打开下面那台合成器的电源。我真的办得到吗?一瞬间,我总觉得自己要做的事真的很荒谬。

可是——

如果那里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如果那真的是真冬最大的心愿——

「眼睛闭起来。」

我低声呢喃。

我的手越过真冬的肩膀,碰触到键盘,接着伸手摸索控制面板上的推杆,找出音效开关。

一开始是雨滴声。

落在废车的车顶、破洞的水桶、破烂碗柜的柔和小雨。

这时和这股声音重叠的,是极其微弱的大海呼啸声。

穿过无数森林的波浪声。

树林问的树叶摩擦声。

吹过群山之间的风声。

远方列车行驶过铁轨的声音。

埋藏在机械内部的效果音,从我的掌心接二连三地浮现在眼皮底下的黑暗里,不断地扩散开来,我们根本听不到观众席的骚动声,将我们团团围住的,只有时光停止后的静谧。

「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

那座让我们相遇、之后又找回遗失事物的垃圾堆置场,同时也是梦想残渣的堆积场,就位在世界尽头。

那是我的长久以来的心愿。当时我许下心愿,希望真冬弹钢琴。就这样,真冬回应了我的心愿。我曾在夜里听赋格曲,而巴哈的平均律曲集第一首,是找出我那把贝斯的神奇力量。

就像在祈祷般,我又按下另一台合成器的电源.控制面板上的灯亮了起来,森林的沙沙声中窜出一阵白噪音(注:WhiteNoise或译白噪声、白杂讯,是一种单调、反覆的声音)。

不知从何时开始,真冬就一直抬头看着我,她那上下颠倒的脸庞还留着泪痕。我们都睁开了双眼。可是,魔法并没有消失。我们都被还留在位于世界尽头、那问神奇的百货公司里.

「……想起来了吗?」

真冬轻轻地点头。

「那么……」

趁魔法还没消失之前,我一字一句地说出在脑海中慎选过词汇:

「我希望你继续弹琴,我想听真冬弹钢琴。」

「……但我不知道要弹什么。」

真冬把后脑勺靠在我胸前问道,她的眼神就像一只离开鸟群后迷失方向的雏鸟。

「……直巳——由你来决定。」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弹什么才好。巴哈的赋格曲才刚在我的记忆里结束而已。所以,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

我在键盘上寻求解答,任由控制面板的液晶画面导引我的手指。

接着播放最后一个音效。

一道啼叫声呼唤着真冬,接着从某处树梢传来一阵准备在黎明前起飞的振翅声。这时真冬的手碰了键盘一下,「当」的一声,发出冷冽的琴声。

大概是因为不断按着G音键的关系吧,我感觉到我们两人的心跳声紧密地交叠。真冬的手指——双手的手指,就像对持续减弱的小雨留有最后的眷恋般,细数着黑键与白键上残留的几道细小波纹。

「BlackBird」——

撕成碎片的浓雾面纱。

朝阳。

即将从我口中唱出的歌曲,在我的唇边融化消失了。

因为直到现在,这首歌也永远都存在于我们之间。

所以直到魔法消失之前,我只想好好聆听琴声。

不久之后,最后一道音符在水面上扩散消失。黑鶫蹬了一下枝头,展翅高飞。雨停了,风势也减弱了,离大海越来越远了——

真冬后脑勺上的头发还紧紧贴着我的胸口。

回到这里了。我们就在这间杂乱仓库的中央,合成器的内部音源正焦躁地播送着音频不稳的噪音,隐约还可听见正沿着墙壁传来的群众说话声及踏步声。

回到这里了。

短时间之内,我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真冬也静静地凝视自己的双手,一下紧握、一下又松开,不断地确认围绕在手上的雨水气息。

「……真冬?」

我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真冬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把手从键盘上挪下来,放在我的手臂上,右手的五只手指用力握着我的手腕。就连我也不敢相信,在感受到喜悦心情之前,就先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悸动,但是我不能把手移开。

虽然并非毫发无伤,但真冬回到这里了。

太好了。但我的细语声太过沙哑,几乎不成调。

「……谢、谢谢你……」

真冬结结巴巴地回应我。

「嗯。」

总觉得我得再说些什么才行,虽然脑海里这么想,可是这对我而言太难了。这时候的我,根本想不出什么可以敷衍过去的话。

「……还是说……我应该点歌让你弹?」

毕竟真冬很少开口说要让我决定演奏的曲目,早知道就叫她弹还没收录过的迪亚贝利变奏曲就好了……

「笨蛋!」

手腕被她的指甲这么一刮……还挺痛的耶。

站起身来的她,就这么在我的双臂之间回过头来。她一抬头看我,我们的脸就近得几乎快贴在一起。

「只要是直巳……随时都可以……开口跟我说。」

话才说到一半,真冬的脸就立即涨红了,还双手抵住我的胸口、一把推开了我,害我差点就往后翻了过去。

「你、你说随时都可以,意思是——」她为什么要说成这样?难道是为了我?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刚刚对她说了相当惊人的话。我对她说要永远待在她身边……而她也确实听到了。这样的话……真冬她……不、可是、不会吧?

「……我、我都说了要弹了呀!」

真冬又用双手推了推我的胸口。

「你可是带我回来的人!你不是说过想听我弹琴吗?怎么还会说出那种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话?」

「对、对不起……」

「笨蛋!笨蛋!」

真冬把我整个推开之后,就转头面向合成器,关掉电源准备把它拿下来。

「你这个人啊,最好就这样迟钝一辈子,然后翻弄乐谱、弹弹贝斯就好啦!帮我扶好另一边!我现在要把它搬走了!」

「啊、呃、嗯。」

我把贝斯的肩带拉上肩膀背好后,连忙走回合成器那边。真冬依旧涨红着脸、神情不悦地撇过头。

「……可以吗?」

我试着问了。

「可以什么?」

真冬拿起合成器,小声地反问我。

「我可以一辈子为真冬翻弄乐谱、弹弹贝斯吗?」

这句话已经是我当时绞尽脑汁后,唯一想得到的话语了。因为我喜欢真冬——虽然好几次都想这么告诉她,但结果这句话就是说不出来。

「你是我的贝斯手吧?」

真冬只回答这样。

原来如此。我的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

联系着我们两人的,目前仅有音乐而已。真冬脸上的泪痕已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又恢复到原本那个说话带刺的真冬。

因为这样而觉得放心许多的我——实在有点难没用。

真冬推开门的瞬间,传进一阵呼唤我们的、宛如打雷般的脚步声和欢声。

靠在走廊墙边,穿着一袭荷叶边造型的黑色哥德风洋装的……是千晶,只见她双手紧握着两根鼓棒,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以那几近冰冷的眼神先看了我一眼,随后视线转向真冬。

短时间之内我们没有任何交谈,只觉得延着墙壁传来的观众席吵闹声,听起来就像呼啸而过的风声。接着千晶的背部离开了墙面,而我则是从真冬的手中接过合成器,将它一把扛起。

千晶一步一步地靠了过来,双手紧握住真冬的右手臂。真冬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千晶的脸。

「……因为真冬总是突然间就消失了。」

千晶喃喃地说道,只见她肩膀一垂,看起来似乎快哭了出来。

「而且每次都只有小直知道你在哪里。」

「……对、对不起。」

「我真希望你多少能发现,这让我感到多么地不甘心。」

真冬点了点头,千晶便砰地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小直,你不能这么宠真冬喔,她的手不是已经能动了吗?就让她搬自己的乐器吧。」

「欵……呃,嗯、嗯。」

我轻轻地把沉重的合成器交给真冬。她搬得动吗?一看到那双纤细的手臂,我就不禁担心了起来。

「还有啊,你来这边一下。」

「啊、什、什么?」

千晶就着么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到舞台反方向——连接舞台的走廊上。接着我看到一抹挨着门口墙边蹲下的人影,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哲、哲朗?」

灰色运动服、东翘西翘的头发,加上眼睛附近还有瘀青——怎么看都像是哲朗啊!但我想催眠自己看到的只是幻觉。不对,这么说来……哲朗为什么会跑到后台来?

「喔?喔喔,终于出来啦?你这小子啊——不可以让客人等啊!你看看,大家都等得心急了,赶快去吧!」

「为、为……」声音一时还发不太出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我不是说过会来看看吗?做父亲的不能到儿子的校庆来参观喔?」

哲朗仿佛在要人似的耸耸肩。

「哲、哲朗你该不会……」

难道他过来是为了把真冬的事情写成报导——

我注意到哲朗手里挂着几条手腕带,下面就是照相机。配有大型镜头、看似非常昂贵的照相机,竟然就有四台。

「……带、带那些是要干嘛?」

「嗯?啊——这个啊……」哲朗伸手搔了搔头。「我刚刚在会场入口那边,看到四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啊,他们就是那些像业界寄生虫般的家伙。我看了就不爽,所以就揍了他们,顺便先没收他们的相机。」

所以他眼睛才会瘀青啊?不要到儿子的学校来打架啦……

「那、那些人呢?」

「没怎样啊,哭着回家了吧?」

我已经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了,那他又为什么要到我们班上走来走去、问一堆有关真冬的事情?

「所以说别小看业界流氓嘛!那我先走啦~」

哲朗才刚说完就举起手来,打开了后门。他该不会是要回去吧?不是说要来看吗?

「我是来看哥德萝莉的啦!你那种烂到极点的贝斯能听吗?好了啦,快过去吧,大家都在等你罗!」

随后门就无情地关上了。

我不禁怀疑他该不会是——

那家伙其实知道那群记者会在校庆时盯上了真冬,所以才特地为了妨碍他们采访而跑来——为了保护真冬。

哲朗主动出手保护真冬?那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家伙竟然会做这种事情?真是蠢到极点的想像……不过……

「小直,快点!」

这时千晶拉着我的袖子,我才回过头来,结果就看到真冬抱着跟她一样高的合成器,以令人意想不到的稳定步伐一步步朝走廊走了过去。把贝斯重新拎到肩上的我,就这么被千晶拉着手臂,一同追上真冬。

就在前方——

有一道人影靠墙站在四角形的光芒中,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中,只见她把玩着自己的长发辫子和裙摆。由于逆光的关系,从这里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过,我非常清楚神乐坂学姊在这种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笑容。

大家……都在等着我们。

我追上真冬身旁,悄悄地和她交换了眼神,彼此点了点头。不要紧,大家都在这里。

那么——我们就走吧!

千晶放开我的手之后,一步、两步地向前走。

我追着她的背影,朝那道延伸至光芒之中的漫步步道迈开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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