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彷佛不想输给狭窄LiveHouse中的喧噪,提高音量询问。虽然现在是中场休息,但由于调整音响与观众热烈讨论的声音,场内仍相当吵杂。
「你们在校庆的现场演唱时,发生了很多事吧?」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是一名怎么看都与金发碧眼的少女无异的——少年小提琴家。他探出身子将脸凑过来。高领毛衣配上合身的红色短外套,丹宁牛仔短裤加上保暖的过膝袜。嗯,就算是男生穿起来也不奇——不对,不是这样吧?我用手摀住额头,叹了口气后反问。
「我说呀,为什么尤利会在这里?」
因为周日中午有一场很有意思的现场演唱,我一个人来到这间熟识的LiveHouse「Bright」时,却遇见这个家伙。
「你不是应该忙着录音跟彩排吗?快要演出了吧?」
「你讨厌遇到我吗?」
不要一边说这种话一边紧握我的手,还眼眶湿润好不好?很引人注目耶。惨了,会被误会。
「怎、怎么可能呢?我很高兴能遇到你呀。」
尤利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太好了,我也很想再见到直巳。阿友哥传简讯给我,跟我说今天有直巳喜欢的现场演唱,所以你搞不好会来。」。
阿友哥吗?他们两人何时变得这么要好了?
「谁叫直巳跟真冬进展得很顺利,所以都不肯打电话给我嘛!」
「不、不是、咦、咦咦?」他到底知道多少?
「我从真冬那里听到很多喔,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我知道多少的。」
对喔,这家伙要和她一起录下一张唱片,搞不好比我和真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虽然有点难以想象真冬会把这种事告诉别人。
「并没有进展得特别顺利呀。」
「因为你们不是对彼此告白了吗?」
「没、没有呀?」彼此?
「你没问真冬她是怎么想的吗?」
「嗯……」
尤利傻了眼,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是,确实如此。
在那次校庆的现场演唱中,我稍微触碰到真冬的心。真冬会在我身边的理由似乎与我相同,我有这种感觉。但是,仅此而已。我们只要看到对方的脸,就会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说你呀,直巳。真希望你能了解,每次听真冬很开心地告诉我直巳的事时,我有多痛苦。」
「嗯、嗯?」很开心?那个真冬?
「你要是不快点做个了断,我可要横刀夺爱啰?」
将双手手肘倚在桌上,尤利的脸又凑得更近。他用那樱桃小嘴在极近距离下说出这种话,使我头昏脑胀,忍不住往后退。
就算你叫我快点做个了断……(话说回来,到底是指什么?)我不知道真冬会如何回答,所以迟迟不敢说出口。
尤利突然趴到桌上,双脚前后摆动,似乎很烦闷。
「……你怎么了?」
「因为直巳优柔寡断的,害我快死了啦。」
原来优柔寡断可以杀人喔,我第一次听说。正当我这么想时,尤利突然坐起身来,双手搭在我的肩上。
「所以说,其实很简单。只要这么做。」
什、什么?
「我爱你,我想要直巳的一切。」
「谁说得出口呀〡又不是法国人!」
话说回来他刚才是说直巳吗?是我的错觉吧?
「大部分的日本人都比直巳敢说喔!」
「你两个在干嘛呀:」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回头一看,有个头戴棒球帽、将破烂皮衣披在肩上的高大身影。是DJ阿友哥。
「没想到朱利跟小直真的都来了,你们感情还真好。」
更令人惊讶的是,阿友哥身后又出现另一个人,是用头巾裹住长发、眼神凶恶的大哥——吉他手古河人成。他们俩都是神乐扳学姐的朋友,也是「Bright」的常客。世界真小,原来这两人也彼此认识。
「阿友哥!」尤利从椅子上跳下来,抱住皮肤黝黑的DJ。「谢谢你送票给我!」
「别客气,我不用谢礼,只要陪我一晚就好了。」你知道尤利的性别吧?
「连你也来了呀。」
古河大哥这么说,在我身旁坐下,将背上的首他夹在膝间。
「古河大哥今天有演出吗?」我怯怯地询问。不可能只是来当观众的吧?我实在不擅长应付这个人,要我接下来和他一起欣赏演出,还是饶了我吧。
「我被叫来支持六点开始的演出。」古河大哥这么回答、我松了一口气。
「大成也认识小直?」阿友哥坐到尤利身旁问。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我跟响子她们的乐团杠上了吗?」
一如往常地,古河犬哥的脾气还是很差。
「她是谁?取代你的贝斯手吗?」
被手指着的尤利歪了歪头。每次只要遇到古河大哥,他总会要我辞掉leketge贝斯手的位置。
「那个女的看起来比你还厉害,视觉效果也好多了。」
「我看起来像是贝斯手吗?」尤利的双眼闪闪发光。
「看你的手指就知道了,你有在玩古他或贝斯吧?」
好厉害,光看手指就知道了。不过他没看出尤利的性别吧?白痴。我涌起微不足道的优越感,在内心暗暗对他吐舌。
「由我来代替直巳吗?听起来真不错。我从来没想过呢。」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呀?」你还有本业要忙吧?
「如果你退出,让那家伙加入的话,我就把你们介绍给制作人。」古河大哥说。喂喂尤利,你为什么面露喜色?
「那、那个、古河大哥,不是那样啦!这家伙是小提琴家,是真冬的老朋友。」
「我也会弹吉他喔?只要我想,也可以练练贝斯。」
尤利你别插嘴啦!话题会越来越混乱耶!
「反正教真冬吉他的人也是我,我想我们的声音一定可以很合。」
古河大哥蹙眉。
「你?教那个女的?」
尤利似乎有点吓到,他缩到椅子上轻轻点头。古河大哥你怎么了?眼神超恐怖的。
「你是跟谁学的?」
「我没有跟任何人……呃,我是看杰夫贝克(注:英国名吉他手)的录像带之类的记下来的。」
「你跟那个女的一起重新把正确的指法学一遍。」
古河大哥指着尤利的鼻尖说。尤利吓得瞠目结舌,我与阿友哥同时插嘴。
「喂、喂,大成,怎么回事?」
「请问真冬的弹法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之前也说过。」古河大哥恶狠狠地睨着我。「那种弹法是没有未来的,她太勉强手腕了。」
这么一提,现场演唱结束后,古河大哥的确说过那种话。
「太过勉强是、是什么意思?」我下意识用手肘撑住桌子,探出身子。虽然真冬的右手已经能动了,我还是很担心。
「手指明明无法出力,却硬是用手腕支撑着高速的拨弦速度。像她那样能撑完全场才叫做不可思议。」
「咦?啊、不、但是、她的手指已经能动了。」
喔?古河大哥挑了挑眉。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那种愚蠢的弹法,光看就令人火大。你要教别人之前,自己应该好好学一学吧?」凶狠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到尤利身上。尤利抖了一下,害怕地抓住我的手。
「既然如此,大成你教教朱利不就好了?」阿友哥开玩笑。
「我哪有那种闲功夫!」
「朱利,你没有加入乐团吧?那下次要不要跟我一起表演?下一回现场演唱,我跟大成要组团去玩玩,朱利要不要也一起上台?这么一来,在录音室时就能请大成教你了。」
「喂,阿友,不准因为你个人的贪念擅自决定!」古河大哥在桌子下用力踹了阿友哥一脚。
「不过这家伙超有吉他天分耶?大成教他正确的吉他弹法,而我就负责教他床上的技巧。」我也踹了阿友哥一脚。
「下一次现场演唱是何时,」喂!尤利!你别表现得那么积极啦〡
「下个月的二十四号。活动名称叫做『SnowCrash』。因为是平安夜,所以会在能容纳五百人的大场地举行。」
「击诞节吗……」
尤利皱眉。
「我大概会去哪边的派对吧,反正不想去,就休息好了。」
「我们那边是从中午开始喔,晚上是私人时间,就是让各位把握机会好好亲热一番的意思啦。」
「嗯嗯既然如此,不过。找应该没办法去录音室练习。还是抱歉了。」
「那当然啰,你可别当真呀!」古河大哥吐出这句话。
「难得我找到连朱利都肯定会热血沸腾的曲目,真是可惜。虽然是圣诞歌曲,不过可是法国作曲家、呃、名字我忘了、奥、奥乃——」
「奥乃格(Hongger)?」
我与尤利同时说出口。不由得转头看向对方。
「就是那个。」
圣诞歌曲。八成是阿瑟奥乃格的〈圣诞清唱剧(UneCantatedeNoel)〉。这是他最后一部作品。二十分钟左右的
小型合唱曲,是充满戏剧性的名曲。在日本几乎没有半点名气,真亏他找得到。尤利的双脚在桌下摆动。
「哇!我想听,我想听i」
在国外,奥乃格同时也是因许多电影配乐广为人知的名作曲家。自从我拜托阿友哥帮我剪接钢琴协奏曲与小提琴协奏曲之后,他似乎就迷上了古典乐。在圣诞节演奏奥乃格的作品,而且还是在LiveHouse,连我都想听听看了。
「直巳,你连奥乃格也知道呀?真厉害。真冬说她从来没听过,我以为他在日本没有名气,难过得很呢。」
「真冬感兴趣的是德国以东的作品,这也是没办法的。」
不过他在日本的知名度确实不高。
「真好,奥乃格呀,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的现场演唱听到他的作品。会是怎样的编曲呢,我真想听听看。」
「如果只是当观众就没问题了吧?我再送票给你吧。」
「嗯嗯,我试着排开行程好了……」
尤利真幸福珍我羡慕地想。
平安夜音乐会。
不是再适合不过了吗?
等等。这会不会太直接了?总觉得我的想法昭然若揭。不,这样好吗?应该说,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
将LiveHouse的喧噪远远抛诸脑后,我陷入沉思。直到旁边有人啪啪地拍打我的脸颊才回过神来。
「直巳?你怎么了?」
尤利不如何时来到身边,他那可爱的脸庞与手掌近在眼前,我差点没向后倒,从椅子上摔下去。咦?奇怪?古河大哥呢?
「大成要准备上台,所以到里面去了。」阿友哥露出受不了你的表情说:「我也差不多该去搬器材了,你们两人慢慢听吧。」
「啊、请、请等一下,阿友哥。」
我从椅子上跳下,朝皮肤黝黑的DJ高大的背影冲过去。棒球帽转过头来。
「你刚才说的圣诞节现场演唱,有预售票吗?我想要两张。」
阿友哥侧着头。
「是有啦,你要跟朱利一起来吗?我会跟你收钱喔。」
「不、不是,不是那样。」
正要脱口而出时,我察觉来到我身旁的尤利看着我脸庞的视线,不禁慌乱起来。
「我会付两张票的钱,不是跟尤利,而是别人的。」
「啊啊,是别的女生吗?小直真是个花花公子呀。」
「我也这么认为,直巳应该收敛一点才是。」
「朱利,跟这种没用的家伙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你应该找个更好的对象才对。」
「不过,相遇就像是交通事故嘛。没办法,谁叫我正好撞上了像直巳这样的呆瓜呢?」
我只不过是想买票而已,为什么这两人要说成这样?我真想哭。
「你要跟谁去?……真冬吗?」
尤利将脸凑过来,在我耳边细问。我不敢直视他的脸,刻意将视线朝向舞台的光线,点头。生日时,就送她奥乃格的唱片当礼物吧,哲朗收藏的唱片里应该找得到。如此一来,就有借口在圣诞节约她出来了。虽然不晓得她会不会答应。
这时,尤利突然踩了我的脚。
「你做什么啦?」
「你用不着特地在我面前做出这种重大发表吧?也稍微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嘛。」
「明明是你要我快点决定的——好痛好痛!」竟然还用力转了几下。
「我是说过,我是说过!」尤利像个孩子一样发怒。「竟然在圣诞节用双人套票约人去听音乐会,真不像直巳!」
「真抱歉喔。话说回来,对方也不见得会愿意跟我一起去……」
「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是、是吗?」
「现场演唱五点就结束了耶,之后再尽情约会吗?打算去迪斯尼乐园吗?你这家伙,对象是谁?该不会是响子吧?」阿友哥说。
「要是我才不会去游乐园,会直接上旅馆喔。」神乐阪学姐说。
——等等,咦咦咦咦咦咦咦?
突然从阿友哥庞大身躯身后出现了个高挑身影。十一月都快结束了还穿着迷你裙(虽然是羊毛),毫不吝惜地展现自己双脚的线条,针织短外套与迷你裙之间的肚脐若隐若现。神乐阪学姐今天没有将头发绑起,而是自然垂在身后,显得更加成熟。
「学……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叫?因为大成与阿友都会出场,所以我才来听的。真是巧遇呀,年轻人早知道你也打算来,直接约你就好了。虽然这么想……」
神乐阪学姐倏地靠近,露出性感的微笑挽住我的手臂。我虽然大吃一惊,却无法逃跑。
「像这样偶遇,更能再次确认我们之间那肉眼看不见的羁绊,我真高兴。」
「咦?啊、是、不对。」
我的大脑陷入最大限度的混乱,就连想甩开学姐那轻抚我下颚的手指都办不到。
「你也要来的话,昨天先跟我说就好啦,我可以载你来的。」
「阿友的车不是被器材塞满了吗?我可不希望车子在颠簸的田园小径上行驶时,被取样机与混音器夹在中间呢。」
「不用担心,我最近整理过后车厢,副驾驶座已经为响子空出来了。」
「而且阿友每次开车路过旅馆时,都会问我『休息或住宿,你喜欢哪种?』之类的话,这可是性骚扰喔。我已经决定只坐在心爱的人身边了。」
在莫名其妙的对话进行当中,学姐紧紧抱住我的手臂。
「不,可是这家伙刚才还说圣诞节要跟别的女人——」
「没错,关于这件事,希望你详细说明。」学姐将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将我转向她。
「不,这个嘛。」
她为什么想知道?学姐那略微湿润的热情视线烧灼着我的眼睛,令我不禁转动脖子想要寻求救援。
「……直巳真的是个花花公子呢。」
紧紧躲在我身后的尤利小声地说。什么嘛!连你都这么说!
这时,学姐的手加诸在我肩膀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甩过头去,学姐睁圆了眼,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着前方。LiveHouse里既暗又吵,再加上尤利身材娇小,学姐似乎现在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朱利安弗罗贝尔?」
从学姐的唇中溢出这个名字。我被她的气势慑住,身子挪向一旁。与学姐四目相交的尤利露出疑惑的眼神点点头。
一步,两步,学姐走近尤利。原本以加她会握起他的手,没想到她却从两侧捧住尤利的小脸。喂!我在心里吐槽,却无法出声。因为那时,两人身边被奇特颜色的气氛所包围。周遭的喧噪似乎也一瞬间萎缩了。
「有二就有三』这句俚语,据说原本是法文。是真的吗?」
明明只是轻柔的细语,但我却能清楚听凶学姐的声音。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尤利满脸通红,只眨了眨眼回应。
「没有二就没有三。」
他用法文轻声回应学姐。
「嗯。一年前的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被男性吸引了。没想到第二次却来得如此干脆。」
不知为何,那时学姐的视线有一瞬间投向我,但立刻又转回尤利脸上。
「更没想到第三次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呃?」尤利那水汪汪的大眼眨呀眨的。「我日文不太好,听不懂你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是爱的告白喔。」
我下意识扯了学姐的后襟。「你想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做什么?」
「因为面对的是强敌法国,加上我国的得分能力不强,所以作为日本代表,我认为应该从一开始就要积极出击。」
「什么意思呀?不要擅自当代表!这可是日本国耻,拜托你别这样!」
「那个,不过我心目中的对象已经有两人了。」尤利说。
「没关系,我有三人,刚才才增加为四人而已。」
学姐一边温柔地用手梳理尤利柔顺的金发,一边轻声回答。
「像这样一个个增加不会显得不够诚实吗?」
「这并不是一个个增加,而且不承认自己受到吸引,便是对自己不够诚实。这样的人面对其它人也不会诚实的。」
喂,对话成立了喔,真不敢相信。光靠我一个人已经不足以吐槽了,我转头向阿友哥求救,但黝黑DJ那高大的身影却突然消失无踪。我慌张地四处张望,发现了在舞台上一边说着「加油喔!」一边挥舞棒球帽的浅黑色手臂。那个混帐,竟然丢下我一个人先溜了!
「将这份积极分一半给直巳比较好喔?」
在学姐的臂弯中,尤利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说得也是,我也这么认为。年轻人,啊——」
「为什么?」
「我要分一半积极给你。」
为什么我非得张开嘴不可?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没能问出口。我认识学姐将近一年了,也学到了不少。相对地,我抓住尤利的肩头,将他从学姐身旁拉开。
「直巳,你在嫉妒吗?」
「不要连你都胡说八道!」
「因嫉妒而焦躁的人应该是我们才对吧?」
学姐凑到尤利身后小声地说。
「没错,如此一来我们就是敌人了吧?」
为什么这两人有办法正常交谈?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们俩干脆一辈子讲下去吧。当尤利转身再次与神乐阪学姐四目相对时,LiveHouse里的照明灯突然熄灭,只剩镜球洒落的蓝白色光点,滑过正在摇摆的观众身上。
不知何时,我的双脚脚踝已经浸淫在厚重深沉的合成弦乐器发出的不和谐音当中,水位持续上升。手臂、胸口、颈部、全身都被充满在漆黑LiveHouse中的弦乐音吞没。雷射光在舞台上跃动。观众开始骚动,吉他手与主唱的身影如同雷云的影子般烙印在黑暗中。即使在激昂的鼓动与欢呼声中,我还是清楚听见了尤利对学姐说出的话。
「——我的敌人,你叫什么名字?」
以及学姐回答的声音。
「神乐阪响子,恋爱的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