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应该在跟古河大哥拼酒的神乐板学姐跑来我身旁。「你们一直在说圣诞节怎样怎样的,到底是什么?」因为她这么问,我只好赶忙结束话题,抓着对酒显示高度兴趣的尤利离开居酒屋,踏上归途。
「那么,虽然我不会祈祷你成功,但还是会支持你的。加油啦。」
道别时,坐进前来迎接的车子,尤利这么说。
「什么意思嘛。」
「所以说,我会祈祷你去邀请真冬,然后被她狠狠拒绝,哭着跑来找我。这么一来我就会好好安慰你。」
我正打算回些什么而张开嘴时,车门己经关上,扬长而去。
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后,我没有去准备晚餐,反而直接走向仓库。一边被灰尘呛得咳个不停,一边想办法找出我想找的唱片。阿瑟。奥乃格作曲的交响乐章〈太平洋二三一〉与合唱曲〈圣诞清唱剧〉的黑胶唱片。好,先确定礼物了。
回到寝室,我拿出记帐本啪啦啪啦地翻着,将尤利的话反刍了好几次。没错,真冬也有可能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但尤利也说她「怎么可能会不愿意!」到底是哪个啦?
不育接向真冬确认,是不会知道答案的。
在那之前,还有该做的事。
由于之前买贝斯时花了一大笔钱,我每个月的零用钱减少了许多,而且这个月还去听了现场演唱。附带一提,我们家的家计也相当吃紧。
离开寝室走下楼,客厅传来〈波希米亚人〉鲁道夫那一幕的旋律。是贫穷诗人穷得连取暖用的柴薪都贝不起,只好将自己的原稿烧掉的场景。我在客厅门前叹了一口气。每次稿费迟迟没有进来时,哲朗总是会将曲子的音量调高。
「八千圆——?」身穿运动服、在沙发上躺成难看姿势的吾父哲朗。挑着眉不高兴地说
「我说你呀,你明知道我们家现在的情况还敢这么说?我跟你的零用钱都为了负担生活费减少许多不是吗?八千圆可是笔大钱耶!大钱!」
「我知道,可是……」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个月前,哲朗因为没有半点干劲几乎没有接任何工作,再加上积欠的稿费,我们家的厨房已经火烧屁股了。
「你知不知道八千圆有多难赚,你也知道我们业界的人有多小气吧?要花钱可是很快的哩!
昨天我去的酒店一套也要八千等等等等小直弟弟你不要拿菜刀出来!骗你的骗你的我没去酒店啦!才没有那个钱哩!」
「反正迟早会被揭穿,为什么还偷偷摸摸地去浪费钱?」
「不是啦,我本来想说用赛马赢得的钱去填补,就不会被小直发现了。」
「赛马?你说赛马?你又跑去赌了吗?明明之前输得一塌糊涂?」
「啊哇哇哇哇!不是啦!那个、你听错了啦——我是说去GAYBAR(注赛马与GAYBAR的日文发音相近)啦!」
「尽说些无聊的谎言,这不能当成借口!话说回来,你最近都没在工作吧?为什么要拒绝宣
传品的委托?」
「我也有身为评论家的自尊心,再怎么说我也是知识阶级!」
「只会打探尤利小道消息的家伙少以知识分子白居!」
「啊,说到这个,你帮我问到朱利安的三围了吗?」
「他可是男的耶!而且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真笨呀小直,身处于价值观多样化的高度资本主义社会,需要各式各样的信息。能够把握住机会的,只有像我这种职业的业界流氓而已!」
评论家的自尊心跑哪儿去了?
「总之我的机会现在还没出现,所以不可能给你零用钱的。削减餐费如何?」
「已经削减了。我的高丽菜料理变化方式,已经在这两周全部用光了。」
「唔哇,我都没发现。这么说来的确全是高丽菜呢,真不愧是小直弟弟。怪不得美香、亚理纱、蕾娜还有小葵都跟我说:『哲朗,你最近瘦了耶!』」
「你到底去过几次酒店呀?这个混帐家伙!一
「对不起对不起!」
在从高大音箱流泻而出的摩姆斯咖啡馆热闹的主题中,哲朗在沙发与桌子之间窜逃着。
「对、对了小直弟弟,我想到重振我们家财政的好方法了!」
「……是什么?」在电视与观叶植物之间追赶着哲朗的我叹了口气,姑且一问。
「向美沙子借钱。」
「你连身为男人的白尊心也没有吗?」
「哈哈哈!要是有那种东西我就不会结婚、也不会离婚、当然更不会生下小直了。」
这一点也不值得骄傲,还有,能不能不要摆出「要好好感谢我喔?」的笑容呀?
「而且,你要用什么名目向她借钱呀?」
「这个嘛,打电话是小直的工作。」
「为什么!别开玩笑了!」
「谁叫美沙子都不肯跟我说话嘛!自从离婚前半年起就是这样了。回想起来我那时就已经失去一位家人了呀……」
「此时此刻,你又要再失去一位了。」
「小直弟弟不要丢下我呀!」
吵死了,不要抱着我。我将哲朗踢飞后走到电话旁,当然不是打给美沙子,虽然不知道这个臭老爸怎么样,但至少我还是有身为男人的自尊心。我拨给出版社,虽然是周六晚上十点,但杂志编辑部可不比一般公司,这时间还是有人会在。我告知自己是桧川哲朗的儿子后,便滔滔不绝地叙述自己如何用高丽菜排列组合出两周的菜单。当我说出周五做的高丽菜卷是用高丽菜包高丽菜心时,电话那头的男子(我猜是总编辑)忍不住痛哭出声,含泪表示「一定会在周一将稿费汇给你!」之后挂了电话。
「……小直,就算没有我在,你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对吧?」
「哲朗,你有投保吧?」
「对不起,是爸爸错了,我会给你八千圆零用钱的,请你别生气了。」
不,我并没有打算要威胁你。不过,太好了。虽然依真冬的回答,一切努力也有可能白费。「不过蛯沢真冬家的门禁很严吧?干烧虾仁也很爱担心呢。」。
「咦?你、你在说什么?」哲朗突然这么说,我一下子慌了手脚。
「而且住宿八千圆不会太贵吗?我知道更便宜的旅馆喔。」
「你到底在说什么啦!」
周一中午时,我才向真冬提起圣诞节的事。
其实我原本打算在晨练见面时不经意提起的,但毕竟编辑部那边只有给我口头约定。为了避免发生真冬答应后却没钱买票的窘况,我还特地在午休时间溜出学校,前往银行确认帐簿。确定稿费汇入后,我才返回学校。
「小直,你去哪儿了?小菜都吃光了啦!」
手拿便当盒的千晶用筷子指着我。我将自己的便当递过去后,她立刻打开盒盖,物色起里面的食物。
「快看快看!这个看起来虽然很像炸鸡,但其实全都是高丽菜喔!好厉害!」
千晶将我的便当秀给正在隔壁桌拆开三明治包装的真冬及其它女生。不,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拜托你别张扬啦。
「小直从以前就很擅长这种作法呢,像是把豆腐做得跟汉堡排一模一样之类的,我好想再吃一次喔。」
在眼睛瞇成一条线的千晶另一侧,真冬交互看了便当盒与我的脸好几次。寺田同学及其它班上的女生也全都聚集过来,「这真的是高丽菜吗?」引起一阵骚动。
「明年的校庆就开桧川餐馆好了。」寺田班长的提议让女孩子们开心不已。「小直,你用豆腐做巧克力百汇好不好!」「用高丽菜做蛋糕!」最好是做得出来。
这时,真冬小声地说。
「……千晶从以前就经常吃直巳的料理吗?」
「嗯,他们经常找我去参加派对之类的活动,像是圣诞节时。叔叔每年都会秀一下他新买的音响设备。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不过小直的料理很美味。」
真冬板起脸,视线从千晶移到我身上。呃,怎么了?
「你们每年都一起过圣诞节吗?」
真冬突然这么问,我心脏狂跳。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先主动提起圣诞节的事。
「几乎都一起过吧?」千晶代替我回答,同时看着我,眼里浮现意义深远的笑意,我只好点头。我可以从传来的杀气感觉到,在女孩们形成的人墙外,班上的男孩子全都竖起耳朵倾听着。
「竟然每年都与相原一起过。」「小直去死吧。」「给我去吃高丽菜蛋糕。」还能听见充满怨气的低语,这与真冬视线的合体招数使我无法招架。在随意吐出一些敷衍的话语后,我逃出教室。
来到民音社练习室,我将贝斯接上扩大机,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得平缓后,坐在圆凳上叹了口气。
喂,你为什么要逃跑?
不是从出乎意料的方向切入圣诞节的事了吗?就顺势询问真冬的意见嘛!问她今年有空吗?打算怎么过?这不是很简单吗?
当然不简单。全班同学全都在看,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问,肯定会引起大骚动。不过在这之前,真的能找到机会说出口吗?我实在是太没用了。
毕竟我从来没有在圣诞节约过女孩子。虽然千晶经常来我家玩,不过那是哲朗找她来的。
如果能成功约到真冬——两人独处。从LiveHouse回家的路上、在夜空下、在圣诞歌曲回荡的街道上一同漫步。像是Wham一合唱团(注:80年代英国著名乐团)啦、山下达郎啦、或者是s-z的……等等,为什么全是失恋的歌呀?我用力甩头,将脑中的旋律甩掉。真不吉利。
试着想起更平常的圣诞歌曲,我握住琴颈。或许能够给自己勇气向真冬开口也说不定。
探寻琴弦的手指,终于弹出缓慢的琶音。
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记得完整的拉丁文歌词。〈圣母颂〉,古诺作曲。这首〈圣母颂〉的
伴奏。是直接将巴哈的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册第一首拿来套用的。
这是某一天,真冬头一次为了我而弹的曲子。
在位于世界尽头的那个垃圾场,为了找出这把贝斯而弹。
我是从何时起喜欢上真冬的呢?我哼着圣歌,回想与她共度的每一天。
相遇的春天,擦肩而过的夏天,分离的秋天。
我们之间,总是被音乐联系着。
或许不该如此。我并不打算责怪音乐之神,但现在的我连确认真冬的想法都办不到。总是让歌曲将无法化为言语的想法传达出去——
身后的门轧轧作响,我吓了一跳,将嘴边的旋律吞了回去。指尖冻结在弦上。回过头去,门缝外有着宝蓝色眼瞳与栗子色头发。
「啊,抱、抱歉。」
我为什么要道歉呀?
「你可以进来的。」
午休时间吃完便当后,一样要集合到练习室练习,不能因为我想思考负面的事就霸占整间练习室。真冬怯怯地滑了进来,瞄了外面一眼就将门关上。
「啊——」「呃——」
声音重迭在一起,我们看了彼此一眼,视线立刻落到地板上,沉默不语。憋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再度抬起头来想要说话,却发现对方也同时抬起头来,又移开视线。我们在搞什么呀?
真冬在圆凳上坐下。我没抬头,因此只能看见她的脚。不自然的静寂沉淀在练习室寒冷沉重的空气中。不妙,得说些什么才行。难得、难得只有我们二人独处呀。然而,我还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彷佛快被时间压垮、变得像蜡一样的我们之间,模糊的声响突然从遥远的向阳处钻了进来。喇叭与长号的二重奏——是管乐社在练习吧——演奏的是耳熟能详的旋律〈普世欢腾〉。随着同一个地方反复了好几次,速度也越来越快——等等,喂?为什么变成鲁邦三世的主题曲了?我差点跌倒。真冬也在同时生气地站了起来,打算转过身去。
四目相对的我们,不由得笑了出来。真冬甩了甩栗子色的长发,又坐回椅子上。
「管乐社每年在定期公演时,似乎都会故意那样恶搞喔。」
「我也做过这种事。」
那还真是出人意料。没想到真冬竟然也曾胡来过,真是难以想象。
「我在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二册G大调的赋格中混入了〈圣诞老人进城来〉,为什么我非得在圣诞节举行独奏会不可?当时我这么想。但是竟然没有半个人发现,让我更感到悲哀。」
「啊……」
我说不出话来。真冬的表情暗了下来,抱住抬到椅子上的双膝。
是吗?连平安夜也要工作呀。不过去年呢?当时她应该已经不再弹琴了。
「我去年与日登美两人一直关在家里。」
目登美是……呃、对了,是松村小姐。那位负责管理蛯沢家的年轻女性,总是既神秘又面无表情。
「伯父呢?他那时应该已经不在日本了吧?」
「爸爸去演出贝九(注: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
原来如此。若干烧虾仁会在年底来日本,一定都是因为硬排了贝九音乐会到行程里去吧?呃,那么……我下意识深呼吸。
「……那么,今年呢?」
真冬的发梢抖了一下。那阵颤抖似乎也传到我这里来了。
说出来了,我竟然问了。回过神来,我的视线又落在地板上。得好好看着她的脸才行。
我与真冬四目相对。
如大海般湛蓝的瞳孔满是不安。
「呃、就是、今年的圣诞节,你、有没有、什么、预定行程、呢?」
突然紧张起来,视线落在真冬嘴唇附近的我拚命挤出声来。
真冬缓缓摇头。
「我想,应该跟去年一样……」。
某种不可思议、带有温度的事物从下腹部涌上来,在肺部正下方跃动着。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重点是接下来,快点说出来呀我。
「那么、那个……一起——」
我紧张得不得了,连话都忘了怎么讲。一起?只听见这句话,真冬侧着头。
这时,练习室的门突然打开。鲁邦三世的主题曲倏地清楚流入,真冬的长发也随风飞舞。吓了一跳回头的真冬身旁站着修长的身影。我原本到嘴边的话也吞了回去。
「响子……?」
真冬喃喃自语的声音颤抖着。我则是因为有人出现干扰,才发现连耳根子都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
「刚刚好,你们俩都在呀。」
学姐手扶着门,露出毫不掩饰的微笑。
「真是的,学姐,你太强势了啦!」
学姐的背后传来声音,千晶探出头来。她与我视线相对后,在我与真冬的脸上交互看了几眼,鼓起腮帮子。到底是怎么了?
「下一次的现场演唱决定了。」
学姐抓住千晶的手走进练习室,这么说着。
「咦……」
为什么突然决定……不,这个人平常就是这样。真冬也吓得往墙边退。学姐从怀里拿出一张影印纸,在吉他扩大机上摊开来。
「正确的说,还没确定能够上台。毕竟是很大的活动,也会有职业乐团参与,所以能否上台得取决于审查的结果。是很适合我们的下一个舞台吧?」
「咦、啊、是……」
我将视线移到那张纸上,僵在原地。
活动名称为「SnowCrash」。好像在哪儿听过——对了,那时在LiveHouse里,阿友哥曾经提过……
「……时、时间是?」
虽然我早已知道,纸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愚蠢至极的问题。神乐阪学姐露出我所见过最灿烂的笑容回答。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