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是尤利。我们昨晚睡在一起。虽说是男生,但醒来时发现同张床上有像这样削瘦的身体,与女孩子无异的脸蛋近在眼前,对心脏真的不太好。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他,缓缓将身子移开他的手臂后下床。地板冰冷地发出冻裂一般的声响。天色相当昏暗,猜不出时间。音响的时钟显示为九点。既然外面这么暗,就表示——我打开窗户一看,雪白的世界刺激着刚睡醒的双眼。刚睡醒的身体因寒冷而打颤。道路、屋顶、庭院与围篱全都被雪覆盖,天空的碎片仍从灰色云朵中缓缓飘落着。
是白色圣诞。
总觉得映入眼帘的一切没有半点真实感。若说从昨天尤利到我家后的事全都是梦也不奇怪。但当我将手伸出窗外,寂静的寒冷便碰触皮肤,融入体温中消失。
想睡的感觉一层层剥落。关上窗转过身去,金发少年仍睡在我的床上,这不是梦。尤利、
雪、以及今天的现场演出都不是。
早点出门吧,雪这么大,要去会场也得费上一番工夫。我换上表演服,将贝斯与合成器的盒子背起,走出房间。光是走下狭窄的阶梯就觉得腰快断了。尤利说过他今天休息,想必也很累了,就让他继续睡比较好。
「喔,小直弟弟早呀。昨晚很开心吧。」
「哲朗,我还想说你难得那么早起……与其说那种蠢话,还不如去做事,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吧?像是洗衣服之类的。」
我将毛巾朝从客厅探出头来的哲朗那邋遢的脸丢去。
「我早上可是很忙的哩,要看儿童节目还有动画。」
我连提出反对意见的意愿都没有,无力地走向厨房。今天是表演当天,我不想在无谓的地方浪费体力。
「朱利安-弗罗贝尔要怎么办?他还在睡吗?一
「嗯,他说今天休息,等他起来后你让他吃个饭,送他去车站。」
「能不能在我们家办摄影会?……不不不我是开玩笑的啦!小直弟弟!别拿着菜刀露出那种恐怖的表情嘛!」哲朗逃向餐厅。「话说回来,我还以为他会跟你一起去演出会场哩。他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吗?」
「不是,他说他不去。」
喔?哲朗歪着头,就那样搔搔头走掉了。
我知道尤利在生气。而且无论feketerigo在少了真冬之后仍表演得很好,或者是表演得不好,他都不想看到吧。我也一样。那么,为什么还要站上舞台呢?在只有三人的情况下。
正如尤利所说,只是在逞强吗?
或者是为了表演那甜美的兴奋呢?
为了沐浴在闪亮的舞台灯、以及欢呼声中吗?
为了以上皆是,也或许都不是的理由。前人们留下一句无论何时都能说明一切的魔法咒语。
若要问为什么,因为这就是Rock-nRoll。
准备完早餐后,我在风衣外头又穿上雨衣,全副武装,连吉他盒与合成器的盒子都罩上大塑料袋。
走出屋外,天色已经明亮一些,但大雪仍没有减弱的迹象。由于是气温相当低时降下的细雪,一踏出去,靴子便沉入雪中大半。虽然不至于窒碍难行,但还有许多行李。要是昨天彩排后
将合成器留在会场就好了,我认真地感到后悔。
一走出庭院,我就遇到等在那儿的千晶。鼓手什么装备也不用带,因此她撑着伞。或许是对决定服装的学姐一点小小的反抗,她穿着令人想到圣诞老人的红色大衣。
「早呀!合成器给我拿吧。」
「我本来还想去接你呢。」
「想比我早起呀,再等一百年吧。」
千晶笑着从我手中抢走合成器的盒子。因为合成器重上许多,我原本想叫她拿贝斯就好,但她已经迅速背起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昨天睡得还好吗?小直是那种表演前一天会胡思乱想的类型呢。」
「啊,嗯。」
在这之前,由于尤利黏在身后,我原本以为自己绝对睡不着的,但不知为何却睡得非常安稳。或许是有某个人的体温令我感到安心吧。当然这绝对不能告诉千晶。
「这么一来,抵达会场时手也会冻得无法彩排了吧。」
「千晶只要拿口香糖之类的东西将鼓棒黏在手上不就好了?」
「啊哈哈,那小直也用口香糖把嘴黏起来好了。」
「这样就唱不了歌啰。」
「到时就全部用哼的!」
真不可思议,为什么越接近表演会场,我的心情就越平静呢?真冬大概不会来,我们的摇滚乐也无法传达出去。即使了解这一点,或者应该说,正因为了解这一点?
我原本想将从尤利那里听来的,关于真冬入院的事告诉千晶。但在我们一来一往的玩笑当中,我最后还是找不到机会开口。
位于与我们所住的城市当中最大的车站相连的综合娱乐设施底下的Otub,就是我们的战场。
虽然外面下着大雪,但购物商场中仍挤满了购物的客人,用一明一灭的灯饰装饰的店门口,能听见混杂在喧噪之中的JingleBello我与千晶汗流浃背地走出车站。在寒风吹拂的回廊上,额头的汗水彷佛都要冻结了。
从逃生梯走进专用通道,穿过写着STAFFONLY的门,就是舞台后方的后台了。神乐皈学姐已经先到了,在许多戴着耳机四处奔走的工作人员之间,我看见绑着发辫的黑色长发背影。
在她身旁的是两名我认得的男性。皮肤黝黑的肌肉男是阿友哥,长得很高、一头金发的是忧郁变色龙的弘志哥,古河大哥的搭档。为什么连弘志哥都来了呢?
「早安呀各位,乐器就交给工作人员吧,他们会帮忙处理。」
学姐突然转身说道。明明是背对着我们,她却比阿友哥与弘志哥还早察觉。
话说回来,学姐的穿著真是惊人。外头明明正下着大雪,她竟然穿着迷你裙,搭配露肚的平口上衣露出双肩。而且还穿白色短靴,全身的颜色统一,只要再拿一把光线枪,看起来就像极了二流SF电影的女主角。
「哇!学姐你穿这样不会冷吗?」
「等会儿身体内外都会散发难以忍受的热度了。吶,相原同志也脱吧。」
千晶的红色大衣立刻被脱了下来。你不也穿着纯白上衣吗?我都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了。
「只有小直一个人穿得没什么干劲呀。」
阿友哥无奈地耸耸肩。
「你干脆在后台弹贝斯好了,只让响子与千晶上场会比较受欢迎喔。」
弘志哥不怀好意地笑着,跟着落井下石。
「呃、那个,为什么你会来呢?」
阿友哥是表演人员所以能理解,但弘志哥呢?
「都是大成任性地要我负责串场与合音啦。说什么已经习惯我的串场方式,聊起来比较轻松。我又不是搞笑艺人。」
弘志哥摆出苦瓜脸。什么嘛,结果还是些常见的熟面孔嘛。昨天我们彩排结束后便立刻到录音室去,因此完全没看到其它表演人员。
「那么响子,待会见啰。」
弘志哥与阿友哥一起消失在舞台内侧的幕帘那头。古河大哥在那里吗?我还是不擅长面对他,幸好没有一进会场就打到照面。
「你们两个过来。」
学姐走到设置许多脚灯的舞台旁,对我与千晶招手。
这是个结构奇特的club。虽然我已经来第三次了,还是不太了解这里的结构。在挑高宽广的天花板空间,切出好几层舞池。如同艾雪(注:荷兰画家,以展现几何空间的版画著名)会骗人的画一般,到处都有一截截的楼梯,连接着小岛。有两个六角形的宽广舞台,都位于很高的地方。
「既然在这么高的地方,就能尽收眼底了呢。若是她来,一定马上就能发现。」
是在指谁呢?我与千晶都没有询问。
若是学姐,即使身处在灯光飞散的杂乱黑暗当中,也一定能够找出那头栗子色长发与宝蓝色眼眸吧。
但是,我们三人都知道她或许不会来了。
即使来到这里,我的心情依然平静如昔,是因为雪的缘故吗?我心想。彷佛是纯白的世界将一切感情全都吸走似的。
圣诞歌曲全都是分离的歌,或许也是因为如此。
所以,像这样来到地底深处,沉浸在黏滞的黑暗、人群的热气与搔弄着皮肤的灯光之中,我的胸口似乎又燃烧起来了。
希望你能来。
我想见你。
想见你,真冬。
低音鼓连敲四声的节奏,撼摇墙壁与天花板。观众们的脚步声与不绝于耳的欢呼声,彷佛要从水泥地中渗出一般。
与狭窄的,MeHouse不同,后台通道上有正式的准备室。房间大约是半间教室宽,右侧墙边有长桌,左边则是整齐排列的置物柜。由于有许多表演人员,现在准备室里塞满了乐器、服装、音响设备与人群。
即将出场的我们待在离出入口较近的地方。千晶与神乐阪学姐正与接在我们后面的表演人员,HipHop乐团的大哥们闲聊。高中生?真的吗?听说审查时有个很厉害的团就是你们吧?结束后要不要去喝一杯呀?真不错,下次一起去玩吧。仔细想想,这是相当露骨的搭讪,但我在椅子上抱住单膝坐着,静静听着从舞台上传来的震动,完全没有察觉。
即使这么做,也不可能知道真冬究竟有没有来。
或许不知道还比较好。让脚灯与聚光灯遮蔽视野,时间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流逝。然后抱着她或许有来的美丽幻想入睡。
在我们前两个的团体差不多要表演结束了。藉由串场与DJ表演夹杂其间,六组团体的演奏几乎不会间断。所以才准备了两个舞台,在另一边等待出场的团体必须提早上台准备。
就快到了。
准备室的门开启。我抬起身子,探出头来的是一位工作人员大姐。
「fekcterigo的桧川先生,有人外找……」
身后的学姐与千晶比我的反应还快,同时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我的膝盖发抖着,该不会是,真冬?
我来到走廊上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朝我冲来。
「直巳!」
从大衣帽子中飞散出来的金色头发,通红的耳朵与鼻尖。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当中。尤利?不仅如此。靠在走廊墙壁上,正在拂去连身工作服上积雪的人是——
「哲、哲朗叔叔?」
跟着跑出来的千晶发出奇怪的叫声。
「嗨!千晶妹妹,我来看表演啰。」
一脸邋遢还翘着一头乱发的哲朗笑着挥挥手。
为什么?为什么哲朗与尤利会来?
「那、那个,因为直巳的手机打不通,我才会请他骑车送我过来的。」
尤利紧抱着我说道。骑车?为什么特地过来?而且你不是说不会来看现场演唱的吗?
「刚才蛯沢老师打电话来。」
我屏住气息。神乐版学姐从背后推开千晶,走到我身旁。
「说他们候补到机位了,要搭四点的飞机出发。」
我的头彷佛被埋在雪中,尤利的话语我好一阵子才会意过来。四点的飞机?出发是指、哪里?今天下午四点?
那不就是两个小时后的事吗?
「为什么这么突然!」
千晶从我肩膀后方逼问尤利。
「老师看见演唱会的票了。」尤利含泪说着。「他担心真冬改变心意,所以马上就去安排机位了。」
我们三人分别送给她的票。对喔,干烧虾仁从今天起开始放假了。
真冬她——再过两小时就要起飞了,前往海的另一端。
竟然到这种时候,我才感觉到彷佛一半身体被强行切开来的痛楚。虽然知道这一刻早晚会来临,但还是没有实感。离别。
「直巳,快、快点去机场!」
尤利用力推着我的胸口。
「年轻人,从这里到机场要一小时三十七分。」「才刚过两点!」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学姐与千晶。你们、你们在说什么呀?
「……我不会去、的。」
强装出来的声音。
「直巳?为什么你现在还在逞强——」
「因为我们的表演就要开始了!」
「笨蛋,你这么、这么说,更重要的是去见真冬……」
「这可是现场演唱喔,我不能在这种时候脱队。」
「由我来!」
尤利突然离开我胸前,环顾feketerigo、的三人说道。
「由我来弹贝斯。吶,直巳你也听过吧,我全都、全都会弹喔,而且弹得比直巳还好。所以,所以直巳你……」
我自己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涌上这股激烈的感情。我抓住尤利的衣领,将他撞到走廊的墙上。连哲朗都瞪大了眼。
「直、巳……」
尤利似乎很痛苦地弓起身。
我的确听过。尤利将仅仅听了一次的贝斯旋律,就像用指尖滚动橘子一般,轻易地弹了出来。即使如此。
「别小看feketerigo。」
深沉混浊的声音。
「尤利的贝斯或许比我好上一百倍,但能控制那台效果器的人只有我。能在学姐的旋律下方加上和声的人也只有我。」
在千晶的支持下,能让心脏跳动的人只有我。而且,能让我们在天空中翱翔的人,只有真冬。只有真冬而已。
只有真冬——而已呀。
我的手与激愤的心情一同失去力量滑落。某个人的手温柔地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推开,抱起几乎要滑落在地板上的尤利。
是神乐阪学姐。
「……对、对不起,但是、但是、我……真冬与、直巳、那样……」
尤利在学姐手臂中哭泣。我俯视着自己的双手。我刚才做了什么?对尤利发怒又能如何?
但是,即使是感情用事说出的话——不、正因如此,才显得没有半点虚假。
「年轻人。」
学姐撑住尤利,安抚似地轻抚他的发丝,静静说道。
「你不后悔吧?」
我将指甲深深掐入手掌中。不讲理的愤怒似乎还没完全压抑下来。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个人总是给我如此夸大的评价?
「我当然后悔啦!」我的声音彷佛在冒烟。「无论去不去,我都一定会后悔,但是……!」
所有人的视线都如此刺痛,我将话语丢到脚边:
「这是真冬的乐团,是为了让她能够回来再次弹吉他的地方。所以我现在绝不能舍弃这里!」
「真冬她……吉他?什、什么、意思?小直、吶!」
千晶走近,抓住我的肩膀拚命摇晃。啊啊,我说出口了。真冬原本打算隐瞒到底的,我却说出口了。那当然啰,为何要隐瞒?
我们不是被同一个名字——真冬取名的那个象征绑在一起的伙伴吗?不是流着相同的血振翅飞翔的feketerigo、吗?
我告诉了大家。包括真冬去的医院、为何住院时间长得不得不退学的理由。
真冬的想法。
千晶抓住我手臂的手指,悲痛地嵌入皮肤。
「……真是愚蠢。真冬与小直真是有够愚蠢的,我实在是搞不懂你们!」
千晶吐出这句话,握拳揉着太阳穴。
从头顶上方传下来的脚步声杂乱起来,欢呼声更加清晰了。能听见串场的人更进一步挑起大家的兴奋心情,拚命说着一连串火花般的话语。千晶从皮带后方将鼓棒抽出来握在右手,瞄了我一眼,朝走廊走出去。往喧噪声流泻下来的楼梯前进。
「走吧,年轻人。」
尤利用手撑着墙,用充满无处宣泄想法的眼神看着我。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希望他能来听我们的表演。彩排的录音绝对无法传达的事物,应该能在正式表演传达吧。
我转过身,在传下来的地鸣声中,追着千晶与学姐向前奔驰。
在灯光熄灭的B舞台上,我们小心地避免被音源线绊到,一边来回准备着乐器与器材。最后帮我们架设好器材的是阿友哥与古河大哥,刚才为止还在这个舞台上演奏的两人。
现在在舞池另一头的A舞台上表演的,Funk风格的人声团体一边扭动身躯摇摆着,但和声还是非常稳固。
架设完成了。我将乐器的背带背上肩,在效果器旁蹲下,使自己的心跳冷静下来。
我的臀部突然被人踹了一下,向前扑倒撞上麦克风脚架。一边爬起来回过头去,锐利的眼神从头巾底下瞪着我。是古河大哥。
「到最后那个女人还是没来呀?」
「因、因为……我不是说了吗?真冬已经不弹吉他了。」
「谁管这么多,亏我这么期待。」
他期待真冬能够回来。这个人果然对我昨天彩排时的演奏有所不满。
「就是呀。我还以为只要花个两周将正确使用手腕的方法记起来,在正式上场时回来露个脸,你们那单薄的演奏就能恢复正常了哩。」
那种奇迹——怎么可能会有。
「结果还是跟昨天彩排表演的一样吗?连听的价值也没有。」
我将视线从古河大哥身上移开。
这时我与正在调整麦克风脚架高度的神乐阪学姐四目相对。学姐应该也听见古河大哥的话了,她露出苦恼的表情。
我们三人能做的,只有修改我与学姐的部分填补真冬的洞,仅此而已。不过是敷衍罢了。
「你们表现最好的是审查时吗?真不晓得你们是为了什么上台的。」
古河大哥留下辛辣的一句话,消失在舞台后方。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只能演奏。
即使努力的极限只有75分。
欢呼声膨胀、炸裂。撞击内脏的舞蹈节拍停滞,A舞台上的灯光转为蓝色,摆出结束姿势的表演者们身影清楚浮现。
不晓得是哪国语言,串场的主持人用清晰的节奏开始闲聊。其实这比较接近Rap。我总算听出其中似乎也混杂了「feketerigo」这个单字。
我瞄了学姐一眼,在千晶的前方,三人的视线瞬间交会。我听着身后脚踏钹点出的16分音符,重新握紧贝斯,靠近麦克风脚架。一开始是音色清澈的吉他拨弦,接着交织缠卷的中音鼓。
我用指腹敲打着贝斯琴弦。不安涌上。断裂的切分音。
神乐阪学姐鲜明强烈的吶喊切开昏暗的蓝色海洋,随着令人睁不开眼的强光,引擎点火。
在遥远的眼前,数百名双眼充血的男女甩动凌乱的发丝,彷佛窒息一般舞动着。我的手指弹出一拍拍重低音,给予他们的心脏高压电般的冲击,萎靡身体的感觉消失无踪。
我挤压到琴颈最底部,让贝斯旋律啃噬着高音。效果器接到指令,与从学姐的吉他拨弦中读取到的和声结合、分析、扩展,还原成与电子风琴相转移的弦乐那爆发性的光芒流泻而出。光之雨被反方向吸入黑洞——学姐歌声的正下方,原本应该是真冬的吉他迸裂的云间。
无法填补,怎么可能填补的了?
我拨弄着如同自己血管一般响应手感的贝斯琴弦,再次痛切地确认。
真冬不在这里。
此时此刻,在被同一场雨烧灼的天空下、多么希望你能在这里,但真冬不在任何地方。
是为了将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可悲的事实,刻画在自己的耳朵、眼睛、全身的皮肤上,我才会将编曲镕铸敲打,使效果器狂飙,用自己的声音去撞击学姐的歌声吗?
正如尤利与千晶所说,我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心脏破了个洞,为了敷衍,我加强了节奏。血液疯狂喷涌,伤口愈加扩大。
但是,我仍只能持续歌唱。学姐一定看不到我正在哭泣,千晶当然也看不到。更别说是舞台下的观众了。但是,若是有一瞬间我停止歌唱,被泪水烧灼的喉咙就会再也发不出声音。
所以,我让送风口吹出的气流掠过湿润的脸颊,歌唱着。
真实感从手脚剥落。疯狂舞动的每位观众,就像是自己的每个细胞。因疲弊剥落,接着又长出新的细胞,沉浸在精气中,开始渴求鲜血。真是惊人的活力。
神或许就是这种心情吧。
话虽如此,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若是现在的我,只要拉扯在空中整齐排列的、看不见的琴弦,就能从数万人当中拖出我所追求的歌声,即使是喉咙沙哑、肺部干涸↘全身化作粉尘。
但我不需要。
我只想见到真冬。
只想见到她,只是无可自拔地想见她——
「——年轻人!」
我抬起头来,挥落彷佛要将自己吞没的黑暗。回过神来,我正紧紧抓着麦克风脚架,整个人跪倒在地。
现在是怎么回事?灯光从左右切开脸颊,我们的表演还没结束吗?我微微转头,看见神乐阪学姐悲伤的眼神,与她放在我肩上的手。
「年轻人,还能继续吗?站得起来吗?」
我是何时跪倒在地的?组曲到了第五首,由我担任主唱、用贝斯替学姐的吉他独奏合音——但为什么还能听见拍子与钢琴乐句呢?从脚下传来仍像雪崩一般的脚步声与拍手声?
回过头去,千晶坐在灯光来回照射的爵士鼓组之间,发丝凌乱地推动引擎运转着。我打了个冷颤。
效果器读取了千晶中音鼓的节奏,转为微弱的钢琴与木琴合音。
「年轻人,要演奏安可曲了。A舞台还没准备好,现在正在串场站起来!」
安可曲?是叫我继续流血吗?叫我将骨头与肝脏全都溶化吐出来吗?明明、明明是如此疼痛。我还能唱什么呢?真冬已经不在了。无论拿出我们心中的任何一首歌,都只是在确认她不在这里——
这时,我从学姐的眼中、学姐从我的嘴唇上读出了答案。
真的吗?
学姐无声地询问。
真的办得到吗?
或许我并没有点头响应,只是再次回头看向千晶。用三只手指敲打贝斯的琴身两次。她用力眨眨眼。即使失去右翼,我们仍是拥有单翼的鸟,彼此相迎,无需任何言语。
右手高高举起。抓住充斥整个Club空气中忙碌的co分音符,一口气扯落。
低音鼓、钢琴与散落在旋律旁的闪耀装饰,一瞬间消失无踪。跳累的群众被留在倏地飘落的雪中。他们无所适从地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此时微弱的铃声——千晶的脚踏钹刻画出的六八拍节奏进入。
我与学姐一根手指都没动。也没有唱出歌声。
但是,我听见了。
学姐与千晶应该也听见了。是〈HappyXmas〉。
我听见真冬的Stratocaster雕刻出来的、彷佛用尽全身力量的旋律。那或许只是幻影,亦或是在效果器的程序中沉睡的、当时的记忆,被千晶轻敲的铃声唤醒,只在今晚复苏也说不定。
但是,听见的并不只是我们。
从脚下、空中传来歌声,与真冬的Stratocaster为平安夜添增色彩的歌声互相重迭,另一个旋律——祈祷战争结束的孩子们的歌声传来。
真的听得见。跳舞跳累的恋人们,哼着仅由两句诗组成的歌曲,在夜空中回响着。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们,理应从未听过真冬所弹的吉他的人们。
听见的人不只我们。
真冬在这里。
真冬确实在这里。
第一段结束时,我与学姐慢慢走近麦克风。千晶的过门撑着学姐的拨弦,往高空飞舞。我的贝斯在她的影子中强烈敲击着。
接在大合唱之后,学姐在麦克风前倾诉高歌,我原本想要跟着和声的。但却发不出声音。我的喉咙早已被强酸般的泪水烧伤了。我能清楚听见在我刻画的鼓动上方、神乐阪学姐的线条之间的,真冬的歌。我早已失去的事物,无法取回的,那个声音。
不,取得回来吗?要怎么做?
当我们正在台上演唱时,真冬已经启程了。彼此都没有交换半句确定的言语。音乐是无论距离多远都能传达光芒的火焰,光是这样,只会留下烙印在眼睑之中的白色轮廓罢了。无法化为言语的思念,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所以,我们歌唱。
所以,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歌唱都是所有音乐的起源,将一切系在一起的绳结、燃烧殆尽的先驱。
最后,在神乐阪学姐的歌声下,数以万计的歌声如炙热火焰再次点燃。约翰伦农寄托在孩子们身上的祈祷之歌。只要你诚心祈愿,战争便会结束。但是约翰被枪杀了。留下的不仅是言语、不仅是思想、不仅是音乐。
演唱完合唱部分的神乐阪学姐,一如往常地——她将LesPaul的琴颈高举至头部上方,吉他独奏开始奔驰。一口气弹完第一句乐句,向站在右手边的真冬——眨了眨眼,接着转过身来,对我微笑。
学姐对我展露笑容了。
因为真冬就在那里。
我用Hemiola节奏(注:将原本二小节三拍子的音乐律动改为三大拍的感觉)弹着贝斯,回应学姐的笑容。或许她一看就知道我的脸颊是湿润的吧,那也无所谓。安可曲的最后,feketerigo四人的视线一定会集中在正中央。我们回过头去的视线与千晶的视线在中音鼓之间撞击。彷佛将全身的空气挤出一般地拨弄着琴弦,在舞台上来回奔跑吶喊。与尾奏完美配合,灯光暗下来的一瞬间,我就在如强风般席卷而来的欢呼声中瘫倒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