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像溶化的汤一样从准备室的门流进去。工作人员与其它演出入员似乎说了许多慰劳的话语,但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在意识朦胧之中,我看向时钟。
三点半。
「……已经来不及了吧。」
一旁的千晶喃喃自语。她满头大汗,脸颊红通通的。
我抓起风衣与雨衣站了起来。令我讶异的是,神乐阪学姐已经穿上外套正准备走出房间。
「哎呀,年轻人也要去吗?」
「……是的。」
我握紧口袋中的MD。这是直接接上效果器录出来的。
虽然了解一切都是枉然。只剩三十分钟,再怎样都无法实时赶到机场。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待在原地等待。
但是,学姐咧嘴一笑。
「我与年轻人不同,不会作无谓的傻事。但我要去。」
「学姐?你为什么要陪小直那个笨蛋——」
学姐戳了一下跑过来的千晶的额头。
「因为或许还来得及,相原同志要一起去吗?」
来得及?怎么做?一边走出房间,我正打算开口请学姐说明时。
「直巳!直巳!吶!」
从楼梯口冲过来的瘦小的金色光芒。尤利在快撞上我时终于煞了车,他弯身不停喘气,抬起头说道。
「搞不好、还、来得及!快去机场!」
「为……什么?」他跑去哪儿了?
「停飞?视情况起飞?」
学姐******问道。这时我终于了解了。
是雪。或许飞机会因此停飞。为什么我都忘了呢?
「从广播听起来还来得及,但是雪若是停了……」
「快点!」
尤利的话才说到一半,学姐便跑了起来。千晶追过了膝盖因疲劳颤抖而跑不快的我。接着,不知为何连尤利也跟来了。我们四人跑上楼梯,冲进电梯里。
「等、等等,那个……」尤利喘口气后说道。「电车也停驶了,高速公路现在几乎是瘫痪状态!」
「那、那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或许赶得上呀!」
千晶用力锤打自己的脚,挤出声音。随着滚烫的身体逐渐冷却,黑蓝色的绝望感涌了上来。我拿出手机确认交通信息。如尤利所说,前往机场的电车因积雪而停开。那出租车呢?不,招得到吗?而且一般公路现在或许也因为这场雪而瘫痪了。从别的路线前往机场?既然如此就算用走的」
电梯停了下来。我们被丢出空旷的玄关。因为寒冷的缘故,我的肌肉终于取回控制权。我没注意尤利在背后说了些什么,跑了起来。在玻璃墙围起的玄关外头,雪仍持续下着,人行道上的数都被厚实的白色覆盖,在车道上被雪覆盖的车子如同寿司盘一般,连一厘米都动弹不得。
我穿过玻璃门来到外面,混杂细雪的刺痛寒风迎面而来的瞬间。左手边有什么东西朝我飞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疼痛从手掌心扩散开来。
是全罩式安全帽。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停在路旁尚未熄火的机车,及站在一旁穿着连身工作服的邋遢男子。
「……什么呀,原来是小直。要载人的话,我比较想载女孩子呀。」
哲朗悠哉地说道,跨上机车,自己也戴上安全帽。脚步声啪哒啪哒地从身后传来。是学姐等人追了上来。
「快坐上来,笨儿子。把大衣钮扣扣好,不然骑车时很危险的。还有手套。我可没有半点安全驾驶的意思,你要做好觉悟喔。」
我愣在原地,千晶碰地拍了我的背后。
「快点去!笨蛋小直!」
「我也会想办法过去的,若是你赶上,记得告诉蛯沢同志,若是她不回来,你就要大大方方地劈腿啰。」
「直巳,小、小心一点、喔。」
「不用担心,如果摔车,我们父子俩会手牵着手去另一个世界报到,不会寂寞的。」
「别说那种不言利的话!」我差一点下意识将安全帽丢出去。
「喔——很好很好,既然有精神吐槽就没问题了。快点上来!」
许多想法彷佛在不晓得能否化为言语之前,几乎就要乱成一团被吐出来。因此我戴上安全帽将那种感觉压抑下来,跨上后座,将手臂环上哲朗那宽广地出乎意料的背部。下一秒,身体倏地
沉下去,接着又差点往后飞去,我在彷佛快断掉的手臂中施加力量。
接下来,我能看见的只有往身后飞逝的一片雪白。
穿过市中心,车道仍然相当拥塞。哲朗抄了近路后,便如他所说,毫不犹豫地加快速度。从后座看到雪胎大量卷起积雪的感觉有些吓人。
在红灯停下时,哲朗说道。
「停下来时就动动膝盖、甩甩手指。别到了机场却跑不动,那可是很蠢的。」
我照他所说的一动,膝盖与手腕都发出了哀嚎。我不由得想象,会不会回过神来才发现手臂因冻伤而从肩上掉下来呢?我从未想过在下雪天坐在机车后座是如此折腾人的一件事。
当四周的房屋逐渐减少时,我们上了高速公路,从LED标示牌上确认没有路段禁止通行。雪已经停了。
「雪停了是好事,但飞机搞不好就会飞走了。」
经过交流道时,哲朗喃喃自语。虽然经过好几个加油站与车站,但我没有去看时间。飞机预定起飞的时刻早就过了,我能做的只有紧紧抱住哲朗的背后祈祷而已。
进入交流道就看见一连串的车阵,哲朗毫不犹豫地在车子间穿梭前进时多车阵慢慢舒缓。通过第一个收费站时,比起天空飘降的雪花,从路面上扬起的雪花还比较多,但不可思议的是气温又变得更冷了。彷佛生锈的刀刃正割裂着皮肤一般。但手肘与膝盖以下的地方早已麻痹、失去了感觉。哲朗的话真是一点帮助也没有。但我不能抱怨,哲朗的痛苦应该比我多出一百倍吧。
这时在参杂着雪花的刺骨寒风中,我突然想到一点。
「吶!哲朗!」
虽然知道这样很危险,我还是不由得大喊出声。
「什么?别在我耳边叫,很吵耶!」
「你、你为什么要骑车来?」
当然是为了送尤利过来,这我也知道。但是。
刚才用手机确认交通信息时,我看见了。从我家到会场的电车仍然正常行驶。
这么说,哲朗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打算送我来机场吧?
「我跟你说,小直!」
哲朗大吼的声音,因为安全帽与逆风的缘故,几乎听不见。
「我想你大概听不太清楚,我现在要说一句很伟大的话喔!这或许是父亲不能对儿子说的话第一名吧!可别变得像我一样!」
只有这句过分的话,我听得非常清楚。我将安全帽紧贴住哲朗的背后,加重手臂的力道。
「我呀!一直到最后都没能抓住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你那没用的个性是遗传的,真是抱歉呀!谁叫小孩不能选爸妈呢,这一点你就死心吧!不过,你还来得及!我一定会让你赶上!」
由于戴着安全帽,我连拭泪都办不到。也没办法让风吹散泪痕。
像水管一样覆盖道路的隔音墙倏地消失。围墙的另一侧,令人屏息的纯白大地在眼前扩展开来。轰音掠过头顶。因大雪一片朦胧的天空中,可以看见喷射机的身影。
是机场。
隔音墙再次遮蔽我的视野。从墙壁土方可看见远处的管制塔台及机场大厦的高耸身影。雪已经停了。飞机开始起降了!
标示出口的蓝色牌子从我头顶掠过。哲朗改变车道,进入通往出口的下行车道。穿过收费站时,我又听见飞机的轰音。已经起飞了吗?冷静下来,得先确认才行。
机场大厦南目前,在汽车挤成一团的地方,哲朗放我下车。我从后座滚下来,一边咬住手套将手抽出来,一边取出手机。尤利寄给我的简讯中写了真冬搭乘的班次与航班情况。为了铲除跑道上的积雪,视情况起飞。还来得及。
「哲朗,谢谢!」
我跑了起来,被迫在机场停留的旅客与体积庞大的行李,将入口挤得水泄不通。室内的暖气使得脸部皮肤干痒不已,膝盖虽然有拐到的感觉却不觉得疼痛。广播不停地播放着让您久等非常抱歉之类的话语。同时广播着几点几分起飞的几号班机将延迟几分、在何时起飞的讯息。我的背部倏地结冻。国际线在哪边?三楼是出境审查与海关,若是真冬已经通过手提行李检查处,我就进不去了。我冲进挤满行李箱与穿着厚重冬衣旅客的电梯,在仅有的细缝中穿梭着往上冲。这时广播再度响起。美国大陆航空第6331班次,往洛杉矶的旅客,开始登机。我用颤抖的手拿出手机再次确认。是真冬搭乘的飞机。抵达三楼的我差点因人山人海的旅客与绝望感倒下。将无数个出境柜台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第二关安全检查处的人潮更让我感到头昏脑胀。我拨开人潮前进。在这样的人海当中,我要如何找出真冬?更何况她若是登机了呢?
我穿过人潮来到柜台前方。虽然四周的旅客、工作人员都用可疑的眼光看着没有提着半样行李、身穿雨衣的我。但我完全没有意识到。
我的眼里只有刚穿过安全检查的机器,正要朝登机门走去的栗子色长发背影。
「——真冬!」
干枯沙哑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
真冬回过头来,她那宝蓝色的眼眸睁得老大,我看见那一瞬间有各式各样的情感掠过湛蓝的海面。
「真冬——!」
我从栅栏外探出身子大叫。这时我终于注意到在真冬身旁拉着登机箱的蛯沢千里。干烧虾仁看见我的脸,便露出毫不掩饰的愤怒表情。他拉着僵在原处的女儿的手,打算往登机门走去。真冬的脚动也不动。嘴唇维持正要说出的单字的口形。
我们的视线彷佛被彼此绑住一般无法离开对方。干烧虾仁在听见某段广播后变了脸色,强硬地抓住真冬的手臂打算往前走。
「直巳?」
真冬用僵硬的声音叫道。
「为、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我不能来吗?我的视野差点一黑。
「笨蛋、为什么、不早点、不早一点——」
我从眼角余光看见有好几名身穿制服的机场人员朝自己跑来。干烧虾仁扯着真冬的手将她拉离栅栏。她要走了,好不容易见面了,好不容易赶上了,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就这样看着真冬离去。
「真冬!」
我从口袋中掏出MD挥舞着。周遭一阵喧哗。席卷而来的喧噪、冲过来的机场人员的制止、缠绕在手上的雪痕、以及横跨在我与真冬之间的距离——
彷佛要将这一切全都撕裂一般,我丢了出去。
黑色光芒飞越安全检查机器、以及将我们分隔二处的栅栏,直直飞入真冬怀中。
我听见世界一分为二的声音。
那是朝我伸出的,真冬的双手——被夺走、取回、再次失去,无可取代的右手接住那道光芒的声音。
站在安全检查机旁的工作人员跑向真冬。警卫的制服将我团团团住,抓住我胡乱挥舞的双手。我想将人群推开,看看真冬的身影。至少让我跟她说一句话。警卫在我的耳边怒吼着,我扭动身体、甩动肩膀,我激烈冲撞,挤开人墙。
干烧虾仁与机场人员像是要保护真冬一般挡住我的视线。米色大衣正打算要将栗子色长发隐藏起来。
「我会等你的!」
我挤出声音。
「若是你不回来,我会去找你的!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发狂的我被好几只手强行压在地板上。地板的白色油地毡将我的世界掩盖。警卫们粗野的怒吼声重击着后脑勺。
最后,告知起飞的广播声传来。多不胜数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与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将我的意识击溃。
我被带到一间房里,坐在坚硬的折迭椅上,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音。哪一个是载有真冬的羽翼呢?我心想。
最后,我只能将音乐传达给她。不,或许连音乐都没能传达也说不定,搞不好会被机场人员没收,抑或是被干烧虾仁拿走。虽然机场人员以严厉的语气问了我许多问题,但我连自己回答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只有真冬。
烙印在我意识之中的,只有最后看见的,真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