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旋律围绕着沸沸扬扬的内声部主题飞舞盘旋,最后投身于熊熊烈火中燃烧殆尽,而散落的灰烬当中又有新的灯蛾诞生——感觉就是这样的曲子。
降A大调奏鸣曲,作品编号为“opuspostumus”,也就是遗作的意思。
由于这首奏鸣曲没有标题,所以我都暗自称它为〈灯蛾扑火〉。
从事这种涉足古典乐的音乐业界流氓工作之后,我经常被问到几个问题;其中之一正是“为什么古典乐经常没有曲名?这样不是很难称呼吗?”前阵子我接受杂志采访时也谈到了这件事——那是关于一张专辑的访谈,然而专辑中只收录了一首我制作的曲子。
“这张专辑的名称叫‘mutantbutterfly’,是小直先生您取的吗?”
“啊,是我取的。因为当时大家都想不出专辑的标题,社长就说:‘喂!小直,你随便选一首最喜欢的曲子吧!’我回答:‘贝多芬的第三十一号降A大调奏鸣曲。’结果被错听成‘突变的蝴蝶’(注:降A大调的日文和突变的蝴蝶谐音)……”
记者听完整个笑翻了。接着就问了那个问题——
“可是,为什么古典乐的曲名都是第几号什么什么调,却没有简明易懂的标题呢?”
我已经不知道被问过几遍了,所以早就准备好了一套答案。
“这个嘛……举例来说,军事迷也经常以型号来称呼战斗机不是吗?大家都说F14而不说雄猫式战斗机,也很少称呼SR71为黑鸟式侦察机。古典乐迷也是一样,用编号来称呼感觉比较内行,也比较帅气不是吗?”
“原来如此!”
当然,这答案是我乱掰的。
我和〈灯蛾扑火〉奏鸣曲相遇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
在那之前——也就是我二十二岁的最后一天,正好是真冬结束全美巡回公演回国的日子。于是工作刚好告一段落的我一大早就驱车直奔成田机场。
不知是不是刚好放春假的关系,上午十点的机场到处都是全家出游的旅客,显得有些拥挤。从鱼贯穿过入境出口的旅客之中,我一下子就看见那闪闪发光的栗子色长发;还没挥手,对方就发现了我,立刻穿过人群跑来。
上次看见她是过年时的事。三个月没见面,只觉得她好像又变漂亮了。
蛯沢真冬——如今已是举世闻名、号称拥有“水银手指”的钢琴家。至于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号是什么人想出来的?非常抱歉,正是家父桧川哲朗。由于这个称号恰好符合真冬的演奏方式、冰山美人的外表以及排斥媒体的态度,所以很快就被大家接受,最近甚至还流传到了国外。
尽管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真冬对我来说却仍是那个没事就生气又爱哭的普通女生。看她踏着不怎么稳的步伐走过来,更让我如此觉得。三个月没见面了,我想就算张开双手紧紧拥抱她一下,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吧?可惜这小小念头还是敌不过担心旁人目光的理智想法。
“欢迎回来——”
话刚说完,真冬便在我面前两公尺的地方停下脚步,不知为什么露出警戒神色扫视着我背后的入境大厅。
“怎……怎么了吗?”难道她看穿我刚才想拥抱她了?
“今天不会又被什么人追着跑了吧?不会又被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不会啦!干嘛这么问?”
“我对成田机场只有这样的印象啊……”
听到真冬低着头这么说,我才突然回想起来。
真冬经常在国内外飞来飞去巡回演出,而我像这样来机场接送她却只有三次。第一次是高一那年的夏天,第二次则是冬天;两次都被警卫追着跑,几乎没有机会交谈。说来真是不堪回首的往日记忆啊……
至于第三次——也就是今天,其实是真冬叫我来的。这是她第一次要求我来接她,也就是说,这次干烧虾仁并没有跟在她身边。所以我连夜把工作结束掉,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呃……之前那两次都是年少轻狂一时冲动嘛……”我不禁苦笑起来。“今天就不用担心了。我是特地来接你的喔!”
真冬大大地点了点头,走近我的身边。
“……我回来了。”
真冬的声音小到几乎要被熙来攘往的旅客行李箱滚动声淹没。怎么了?她好像有点不高兴?
可是又不像在生气的样子,应该只是一路上太累了吧?因为刚从地球另一边飞回来,还有时差的关系吧?不然这个时间她原本该上床睡觉了。
“待会儿要去哪里?”
我接过真冬的行李,迈开脚步。
“我是开车来的,要不要送你回家呢?你应该很累了吧?脸色不太好喔!”
“回家?”
真冬一个箭步超越我,转过身来。这次好像真的惹火她了。
“我特别挑这个时间回来耶!为什么要回家?”
“对、对不起,还是你本来想去哪里?”
真冬用力地摇了摇头。
“没有,但我就是不想回家!其他随便哪里都好。”
“呃……为什么?怎么回事啊?”
“就是只要跟直巳在一起随便去哪里都好的意思啦!”
这时我的表情应该蠢到不行吧?真冬整张脸涨红,眉毛也竖了起来。
“原……原来是这样啊……嗯,我知道了。对不起。”
我小心谨慎地靠近真冬,轻轻牵起她的手,感觉到她非常用力地回握。
在不断传来机场广播的电扶梯上,我小声地这么询问:
“那……要来我家吗?”
真冬点点头,侧脸看起来不知为何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
由于两个人都睡眠不足,结果一回到我住的公寓、冲过澡之后,我们就一起睡死在床上了。
醒来之后又冲了个澡,我着手准备晚餐时看了看时钟,已经晚上十点了。真冬用毛巾包着濡湿的长发,一脸困倦地从浴室里走出来。虽说我们两人的工作性质都不怎么正常,但从大白天睡到深夜实在有点过分,该稍微自我反省一下。
我在厨房里准备料理鱼,真冬则坐回床上环顾房间,不知为何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抱歉啊,我的房间还是一样狭窄……”
真冬已经来过这个房间好几次了,不过我还是故意这么说说看。结果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直巳的房间太干净了,根本不需要我帮忙整理。”
“会吗?我觉得很多地方都满乱的耶?”
一整面墙壁上挂着成排的吉他和贝斯,再加上两层式的电钢琴和合成器,就几乎没有空间了;最近我把音乐都转成档案保存,所以几乎没什么CD。只有书籍没办法转档,架上依旧呈现满出来的状态。
“直巳你明明是那个人的小孩,为什么这么爱干净呢?”
真冬也很清楚哲朗那种毁灭性的散漫个性,不过这种说法实在让我心情很复杂,能不能不要这样问啊?
“孩子都是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的啊。不过有时候那是一种负面教材啦!”
“至少让我帮忙洗个衣服吧!”真冬说着便站了起来。
“你去洗澡的时候我已经拿去洗了耶?”
“干嘛拿去洗啊!”那你干嘛生气啊?
真冬鼓着腮帮子一屁股坐回床上。
吃饭时,真冬还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只是默默动着嘴,偶尔盯着我的脸瞧。
“呃……对不起,饭菜不好吃吗?”
“我在美国吃过很多饭店跟餐厅的料理,但还是直巳你煮的味噌汤最好喝。”
既然如此就吃得开心一点嘛……
“我希望每天都能吃你做的菜……”
“不,这不可能吧?总不能每天空运到美国啊!”
“我从下个月开始就要把工作重心移回日本了。一直巡回演奏感觉好累。”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咦?回日本?那……也就是说……要回来这边生活吗?”
“……不好吗?”
“你说什么啊,怎么会不好!我很高兴耶!”我不自觉地将身子向前探。之前真冬在日本停留的时间最长也不过一个月左右,而且还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见面。
“……所以……之后……每天都能吃到……你做的饭菜了。”
真冬含羞带怯地看着我这么说道。
“可是就算这样……也很难每天都吃到吧?何况你家离我家也有一段距离……”
餐桌下的脚被踹了一下。呃?是……是怎样啊?真的要我每天做饭送去给她?
“算了!你这个笨蛋。当我没说过这些话。”
这么说完,真冬又继续将生鱼片沙拉送进嘴里。
吃过饭以后,她说要去洗碗,我连忙阻止。
“为什么不行?”真冬嘟起了嘴。“连你也要跟我说什么钢琴家的手指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吗?”
“那当然啊!”
“我讨厌这样。你把所有家事都做得好好的,害我什么事都没得做!”
“可是你不做家事也不会造成我的困扰啊?”
“我会困扰啊!”不要拍桌子啦!你到底想怎样啊?
真冬似乎真的生气了,抱膝坐在床上面对墙壁;正在洗碗的我只好小心翼翼地询问:
“对了,我……我新买了一架电钢琴,你弹弹看好不好?”
起初真冬还卷着毛毯闹别扭,后来她终于从床上起身,在钢琴前坐了下来,打开电源。就在“水银手指”落在键盘上那一瞬间,我便不自觉地放下手里的盘子,关上了水龙头。
真冬弹奏钢琴时最为无与伦比的特色之一,就是人称“夜雾般的最弱音”这种纤细的触键方式。可惜电钢琴的解析能力不足,无法将其化为声音呈现。尽管如此,原本甜腻到不行的E大调旋律在她的演绎下却仿佛化为果汁冰沙,让人听来舒畅无比。
是爱德华-艾尔加创作的〈爱的礼赞〉。这首曲子是他送给后来的妻子——卡洛琳-艾莉丝的温馨钢琴小品,由于全长不到三分钟,我就这样停下手边的工作听到最后。
“……我第一次听到你弹这样的曲子耶!你喜欢艾尔加吗?”
“不喜欢。”真冬面对着键盘摇了摇头。“除了大提琴协奏曲之外都不喜欢。”
这家伙还真是好恶分明啊!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弹呢?
“你不懂就算了……想听什么曲子吗?”
“咦?这个嘛……”
不知道她的气到底消了没有。我满怀不安地迅速搞定洗碗的工作,回到真冬身边。
“我想听你弹的曲子有很多耶……真的可以点歌吗?可是现在很晚了……”
“我今晚就住这里了。”
“啥?”〈爱的礼赞〉轻柔的余韵被我这声怪叫给扫得一干二净。“啊、呃……那个……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你当然可以住在这里,可是没问题吗?你爸爸不是也回日本了吗?反正之后就要在日本长住了,也不必急着今天……”
“爸爸还在美国……可能已经从达拉斯上飞机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如果跟爸爸一起回来,就没办法悠闲地跟你共度两人时光了。所以我偷偷逃走,早了一天回来。”
……而且我想趁你还跟我一样岁数的时候回来看你。听到真冬如此说明,我在狭窄的钢琴椅上坐了下来,紧紧靠着她;之所以背对着她,是因为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原来如此,所以她才只拎着一个包包就回来了。
“爸爸好像也说什么回日本之后有事情找你。可是难得碰到你过生日,我实在不想和爸爸一起来见你。”
“干烧虾仁找我有事?”
会有什么事呢?大概跟真冬有关吧?那个人只要一见到我,什么“举世闻名的大指挥家”之类的形象就荡然无存,完全变成一个溺爱女儿的蠢爸爸。要是可以选择,我还比较希望他只是找我讨论扬声器或是表演舞台相关的事。
就在不知不觉中,时钟上的长短针在正上方重叠,四月四日终于到了。
“直巳,生日快乐!”
“嗯,谢谢。”
“我特别准备了礼物给你。我受英国BBC爱乐之邀前往曼彻斯特时发现这个,就买下来了。”
在她递来的拼布袋中,装了满满的EP唱片和卡式录音带,据说是那些出身曼彻斯特、如今已名闻天下的乐手们成名前的现场演奏音源。里头包括了绿洲合唱团、石玫瑰合唱团等等,真亏她找得到这些东西。
“直巳你不大喜欢曼彻斯特系的音乐对吧?”
“嗯……你还真清楚。”
所谓曼彻斯特系,就是指那些被贴了“英式摇滚”标签的乐团。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对这些乐团的音乐没什么好感。
“你听过这些之后说不定会开始喜欢他们,也说不定会更讨厌他们。”
“那你听完之后觉得如何?”
一转过头,真冬就在我的气息可及的极近距离,嘟着小嘴思考着该怎么回答。
“说不上来是喜欢还是讨厌,不过……会想让直巳你也听听看。”
“……我最喜欢这样的礼物了。”
这句话是我的肺腑之言。音乐这种东西之所以存在,本来就是为了魅惑人心,把人带到不知名的地方;而终点究竟是绿洲抑或是碎石荆棘遍布的荒野,只要等抵达之后再确认就好了。
“礼物……还不只这些。只要是你想听的曲子,我都弹给你听。”
感觉就像某一年的圣诞节——我和真冬似乎同时想起同一件事,不禁脸靠着脸笑了起来。
“可是现在很晚了……”我看了看时钟。老是听刚才那首〈爱的礼赞〉般轻柔的曲子也很无趣,我希望她能尽情地演奏。
我将电钢琴接上混音器,插上两副耳机;导线与温暖的电子讯号将我和真冬连接在一起。
“第一首想听什么?”
真冬低声呢喃。
“我还没想到。反正时间很多……”
我坐回离钢琴稍远处的床铺,思考了起来。
“稍微长一点的曲子可以吗?”
“如果你要我现在把华格纳歌剧《尼贝龙根的指环》用钢琴重新编曲全部弹完,我就弹。”
别弹啊!你知道那要花多久吗?
“因为这样就可以一直和直巳在一起啊!”
我不禁庆幸真冬这时还面对着钢琴键盘。因为现在的我实在太高兴了,脸上表情应该不怎么雅观吧?
“呃……这个嘛……那就弹贝多芬的作品第106号好了。”
栗子色长发微微上下晃动。纤细的手指高高举起,接着落在键盘之上。耳机里响起的第一主题,让人联想到浑厚的管乐齐奏。
降B大调第二十九号钢琴奏鸣曲——
贝多芬在世的时间,和钢琴这种乐器飞快地进步、音域变宽、音色也变佳的时代几乎完全重叠。每当工匠制作出新的钢琴,贝多芬就会创作出仿佛要将钢琴的能耐发挥到极致的奏鸣曲。到了这第二十九号奏鸣曲时,他的曲子终于凌驾在当时的演奏技巧和乐器制作技术之上。
在贝多芬本人始料未及的情况下,这首为后世可能出现的钢琴和钢琴家而写的作品被冠上了“汉默克拉维亚”之名,也就是“钢琴”的德文音译。我莫名地喜欢这个词,因为它好像分解并暴露了这个由击槌和键盘组成的乐器其中构造。
然而这首曲子不仅要求乐器,同时也要求演奏者展露全部的自己。在长达五十分钟的演奏时间里必须持续保持专注,就算是经验老道的钢琴家,要达到这种程度也相当困难。
但真冬现在却正在我面前演奏这首〈汉默克拉维亚〉——以康复的手指弹奏着过去无法弹奏的曲子。
我戴着耳机闭上眼睛,倾听第三乐章慢板的声音,仿佛正窥视着一泓深邃的泉水。
和真冬相处的时间……之后还有很多很多。
只不过,隔天我就接到了电话。我用大拇指试图拭去黏在眼皮上的睡意,同时接起在枕边震动的手机。这是谁的电话号码啊?
‘喂?我是蛯沢。’
电话那头传来不大高兴的男性声音,迷迷糊糊的我差点直接反问“请问是哪位蛯沢先生?”
“——嗯?啊!您是……?蛯沢千里先生?”
不知是不是被我的惨叫声吵醒,鼻尖紧贴着我的手臂睡在一旁的真冬“嗯?”了一声,接着翻了个身。
‘是的。好久不见。’
“不不不不敢当。”我连忙钻出毛毯,不自觉地跪坐在床上。
‘我刚刚回国,现在人在东京。真冬应该比我早一天回来,但电话打不通……嗯,所以想问问看你有没有她的消息,怕有什么万一。抱歉在休息时间打扰你,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干烧虾仁的话里隐约透露着“心里有谱但不想面对现实”的矛盾棘刺,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偏偏真冬就在这时微微睁开了眼睛,半梦半醒之间还紧紧抱住我,用略带鼻音的声音问:“直巳?怎么了?现在几点了?”真冬的声音似乎也传到了电话彼端,只听到干烧虾仁凄惨的呻吟传来,那仿佛牛被绞死时所发出的声音,瞬间让我很想直接把手机丢进马桶里冲走。
“那个……呃……真冬——真冬小姐她……现在正在……我家。是的,从昨天起……”
明明溺爱女儿到了无药可救的境界,偏偏却又是个有分寸的成年人——这恐怕就是干烧虾仁最大的不幸吧?一股滔滔不绝的热气透过手机传来,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和真冬已经是大人了也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做父母的没有多嘴的余地但那和感情是两回事你要是在我面前我一定一拳把你打飞!”这样的沉默真是难熬。
‘虽然是假日,但睡到快中午也不是正当社会人士该有的行为吧!’
结果这人似乎决定采取折衷方案,以责备我的生活态度作结。可是他怎么知道我刚睡醒啊?是声音听起来很慵懒的关系吗?
‘你要像桧川那样过散漫的生活我管不着,但是不要把真冬拖下水。’
“是……对不起。”
就在这时,手机被人从旁一把抓走了。
“爸爸?是爸爸对吧?不要多管闲事啦!这跟你没有关系!我不是说过要休息到下礼拜一了吗……有、有什么关系嘛!那是我和直巳之间的事啦!”
这对父女是在说什么啊……?我缩着脖子躲回毛毯里,呆呆地听他们吵了好一阵子。就在我快要再次睡着时,耳边再次传来手机冰凉的触感。
“爸爸说要跟你见面。”
“欸?咦?什么?”
该不会想当面揍我吧?就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手机里再次流出干烧虾仁的声音
‘言归正传,其实是我有事想拜托你。今天能抽空过来一趟吗?因为事情有点复杂,我希望可以当面谈。’
干烧虾仁跟我约在池袋的一所音乐大学。真冬一脸抱歉地对我说不想和爸爸见面,于是先回家了;我也不想搞得像个三方会谈,她先回家也算救了我一命——况且要找我谈的事似乎和真冬无关。
话虽如此,但分开之后真冬又会因为练习、接受采访、录音和演奏会等等行程而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一直在家里磨磨蹭蹭依依不舍,结果我抵达音乐大学时已是下午四点——迟到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飞奔进教职员办公室,迎接我的是最近一下子添了不少白发的干烧虾仁,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看起来很亲切的眼镜大叔,他们似乎在堆满了乐谱和资料的书桌旁讨论得正起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时钟之后,两人才终于发现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阵子。
“我是无所谓,但你得向教授道个歉。人家借地方给我们谈事情,你居然让人家等。”
“真是不好意思。”我向那位穿着白衬衫配羊毛背心的大叔低头表示歉意。
“不要紧、不要紧。初次见面,敝姓片濑。你是桧川老弟的儿子对吧?唉呀,你长得和父亲真像呢。”
“呃、是……是吗?”跟随哲朗的脚步踏进这个业界后,我就常听到别人这么说;但唯有这次让我感到忐忑不安。
“这位是教法国音乐史的片濑教授,算是我的……嗯,应该是师兄吧。”
“呃……所以是九重宽文的……”
“对对对。我和蛯沢学弟都在九重老师门下学习过音乐理论呢!”片濑教授如此表示。
九重宽文活跃于二次大战后,是日本的代表性作曲家兼指挥家,由于参与过许多电影音乐的制作,在国外也颇受好评。传说他是个精力旺盛的人,直到过世的前一天都还在舞台上挥舞指挥棒;也对提携后进不遗余力,门下学生里出了不少足以代表日本的音乐家,其中最成功的例子就是干烧虾仁(最失败的例子……恐怕就是哲朗)。
“我在电话里说要拜托你的事,就和这位九重老师有关。”
干烧虾仁边说边示意我落坐。
“这个嘛……是要写乐评吗?”老实说,我对九重宽文并不是那么熟悉。
“不不,并不是。只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调查。”
接着干烧虾仁在我面前摊开了一份手写的乐谱,音符十分整齐地排列在陈旧泛黄的纸上,标题只有“Sonatepourdeux”几个字。由于是分成高低音部的乐谱,应该是为了钢琴或某种键盘乐器所写的曲子吧?演奏指示的地方也只写了“tendrement’。虽然我完全不会法文,但音乐术语里常见的几个字到还看得懂,是“温柔地”的意思。至于速度记号则完全没有标示。
贴在第一张谱上的便条纸写着opuspostumus(遗作)。便条纸还很新,看来应该是整理乐谱的人贴的吧?
“……这是九重宽文作的曲子吗?”
“一眼就看得出来吗?”干烧虾仁问道。
“不,我也没办法光看乐谱就判断出个人风格……”毕竟我在这方面还只有初出茅庐的程度。“只是刚才听两位那么说,才猜想是不是他的作品。”
“其实我也觉得这是九重老师的作品,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一旁的片濑教授开口了。
“所以希望你能帮忙调查作曲者是谁,确定这是否真是老师的作品。”
看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干烧虾仁这才从头开始说明。
据说片濑教授目前协助制作一个大规模的纪实节目,正在为九重宽文为数众多的作品编纂目录,并于重新整理老师留在大学里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份乐谱。因为这是死后才发现的作品,所以姑且称之为遗作,但他们并不清楚实际上的创作时间。
“可是这还只是草稿而已吧?虽然音符十分灵活,但赋格部分却一直只有两部,低音部也显得很空洞。”
“你会怀疑这首曲子尚未完成也很合理。但九重老师是个对言语很严谨的人,实在很难想像这是首尚未完成的曲子。”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对自己的作品非常严格啊!”
片濑教授替干烧虾仁补充说明。
“当年录制电影原声带的时候,他还曾因为制作公司擅自取了‘海边交响乐’之类的名称而大发雷霆呢!”
这么说来,我的确曾经听说九重宽文是个相当别扭又爱发脾气的人,没事就和电影导演起冲突;也耳闻他出身旧贵族伯爵家,却因为和法国人结婚而跟老家闹翻,实际上几乎已断绝往来。
“所以……如果只是草稿,他绝不会写上‘奏鸣曲’这样的标题。何况老师在作品完成时一定会马上销毁草稿,应该是不希望别人看见所谓‘待完成’的状态吧……”
“原来如此。嗯,不过……”我再次将目光移回乐谱。“两位弹过这首曲子了吗?”
干烧虾仁和片濑教授都点了点头。
“弹是弹了,但的确只能说是未完成的作品啊……”
“两位的话前后矛盾耶……?”
“所以我们根据标题推测……”片濑教授边说边指着“Sonatepourdeux”几个字。“这首奏鸣曲会不会是二重奏呢?应该还有另一份乐谱存在吧?”
直译成英文应该是“Sonatafortwo’吧?虽然没有明确标明乐器的种类,但乐谱的形式看来应该是键盘乐器用谱,会不会是为了两台钢琴所写的奏鸣曲呢?我一直无法挥去心中的疑问,忍不住伸出手指滑过铺着音符的谱面。
“这里……左手的部分看起来很空耶?”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干烧虾仁从旁伸出手,往后翻了几页。“但后面有不少乐句需要双手一起演奏,所以也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
原来如此。高音持续弹奏颤音的分散和弦,这类表现的确需要双手演奏才行。
“还有……你看,这里写着这个字。”
片濑教授指着乐谱最后一页的右下角——只写着“ensemble’。
ensemble,这个词现在专门指小规模的合奏。这么说来,果然是写给几种乐器合奏用的吧?然而谱上并没有明确写出是哪些乐器,所以也无从得知。
谜团还是没有解开。况且为什么会把“合奏”写在最后面呢?
“这字的确是老师的笔迹,但不确定是不是本人的作品;说不定只是他将别人的作品抄写下来……”
片濑教授说着,将眼镜取下擦拭。
“唔嗯……”
我不禁搔了搔头。一切都呈现未知的状态。
“请问……两位为什么找上我呢?关于九重宽文的研究,我实在帮不上任何忙啊……”
“九重老师的儿子是你那个圈子的人吧?老师的遗物都由他负责保管。但他是出了名的讨厌古典乐,我们实在很难主动联络他。”
“啊,原来是这样。”
这么说也是没错。音乐制作人——彻-夏洛瓦正是九重宽文之子,我也在唱片公司看过他好几次。
“呃,但他是超大牌的制作人耶!我这种小角色根本没机会和他说话啊……”
“其实本来是想拜托桧川的,但联络不到他。我记得他应该也认识阿彻。”
说起哲朗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电话也打不通。这家伙只传了个简讯给我说“去波兰采访个几天”,然后就没消息了;实在没人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
“可惜没什么时间了,蛯沢学弟又说桧川老弟的儿子满可靠的,不妨先问问你。”
片濑教授往前探出身子。
“如何呢?我一定会支付报酬的,可以拜托你帮忙调查吗?我想知道这首曲子是否真为九重老师的作品,还有,是不是有完整的乐谱存在?”
受到两人的气势所逼,我只能从乐谱上转开视线。
“……这个嘛……为什么对这首曲子如此执着呢?您应该没有要制作所有曲子的完整记录,那么就算目录不完整应该也不要紧吧?”
“如大家所知,九重老师大部分的作品都是管弦乐;倘若这真的是他的作品,将会是老师留在世上的唯一一首钢琴曲。而且……”
干烧虾仁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喃喃说着:
“这份乐谱一直收在老师不离身的指挥棒匣里,恐怕是——一首特别的曲子。”
干烧虾仁说要开车送我回去,但被我郑重地婉拒了。
“我待会儿还要去出版社露个脸,就不麻烦您了。”
表面上这么讲,说穿了就是我觉得在狭窄的车子里和干烧虾仁聊天实在尴尬极了。虽然逃过一劫,但在走到停车场的路上,我还是被狠狠念了一顿。
“你老实说,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啊?我听真冬说过,但还是搞不大清楚……”
“啊……这个嘛……”其实我自己也搞不大清楚。“就是什么都做……实际上也真的是什么工作都做。”
我现在的工作之杂,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才好,连我自己都认真考虑要在报税单的职业栏写上“音乐业界流氓”了。我经常为杂志撰稿,也和人合著过一本书;在流行音乐界则是因为自己也演奏作曲的评论家非常稀有,那些冷门的观点因而颇受重视。不但受邀写过几首歌(都不卖就是了),最近也首次担纲制作了一首歌;也常在歌手录音时去唱和声。
“算是所谓的万事通……吧?”
“唔……虽然很感谢你接下我们强人所难的委托,不过从事那样的工作……生活作息应该很不正常吧?”
“光是写稿就很容易作息不正常了……”
“你听好了……”
干烧虾仁的鞋子在走廊地板上发出好大的声响,走在我半步之前的他凶狠地说道:
“真冬是职业钢琴家,她的身体就跟运动员一样,需要严格的自我管理。我不希望她跟你一起生活之后染上不规则的生活习惯!”
“是,非常抱歉……不过她并不常在我家过夜,实际上也只一起生活了一天……”
干烧虾仁回过头瞪了我一眼。由于刚好站在学校大门口,路过的学生们都对我们投以异样眼光。
“我不是光指昨天的事,是在说之后的事!”
“嗯……啊,咦?”
“真冬没告诉你之后要将活动重心移回日本吗?”
“啊,她是这么说过。”
“那么你们应该也谈过之后要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干烧虾仁的脸庞突然被有如洪水般涌来的深切怜悯与绝望给覆盖。
“……你果然是桧川的儿子啊!我算是再次体认到了……那个男人年轻时也曾让美沙子和其他女性非常头痛啊……”
咦?等等,现在是怎么回事?
一出学校大门就是停车场,而干烧虾仁在坐上他的TOYOTACROWN之后,就迅速地关上门开走了。
尽管feketerigo的归国凯旋巡回演唱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接到我的电话后,神乐坂学姐还是立刻逼经纪人安排时间,好和我见面。四月八日深夜,我们就在东京圆顶饭店的房间里秘密会面。
“美国的对手果然实力坚强,这次真是一败涂地啊!”
久违的学姐拿起加水威士忌的酒杯和我干杯,边说边露出苦笑。
由神乐坂响子(吉他手兼主唱)与相原千晶(鼓手)组成的硬式摇滚乐团“feketerigo”以独立乐团身分华丽出道——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神乐坂学姐曾经以摇滚革命少女之姿独占各家头条版面,如今也换了个成熟的发型、添了几分稳重,显得更加艳丽且具有大明星的架势;最糟糕的是穿起浴袍来还非常有味道。
“不过现在就进军美国会不会太早了一点啊?先在日本打好基础之后再说也不迟啊?”
听到我说出这番多余的废话,学姐伸出手指着我的鼻尖。
“没有太早这回事。只要再带着新的创作去闯荡就行了。那个国度里不分好坏,只记得胜利者,没有人会记得输家,我就是喜欢这一点。所以我会再次远渡重洋,买好香烟和派,在路上搭便车,转搭好几班巴士,穿越月光照耀下的平原——去追寻属于我的美国!”
学姐的笑容一点阴霾都没有。
虽然号称凯旋巡回演唱会,其实feketerigo的唱片在美国卖得不尽理想。虽然如此,但学姐打从骨子里就是个革命家,要她放弃世界的顶点屈居于日本国内,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啦,如果你觉得很寂寞,要我一直留在日本的话,我也可以考虑改变顺序的。”
“突然就变得很难见面是会有点寂寞啦……但顺序是什么?”
“我本来打算先征服世界再和你生儿育女,不过倒过来也行喔!”
我双手紧握着玻璃酒杯,边后退边跳过床铺,最后逃到门边。
“在这种三更半夜一个人来到饭店房间,却直到现在才发现我的目的?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呀!”
“呃、嗯、是说……还是别……”开玩笑了——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我就闭嘴了。因为无法继续直视学姐,我只好握着玻璃杯弯下腰背对她。
学姐刚才说的并不是玩笑话。恋爱的革命家不会对自己撒谎,同样也不会对世界撒谎。这个人还真的一点都没变——但她只是轻松地跨越我能想像的范围,继续展翅翱翔罢了。
“桧川同志,你放心吧。我刚刚是跟你开玩笑的。”
学姐的声音传达到我的背后。
对了,只有一点变了——学姐不再喊我“年轻人”了。那当然不是因为我年纪变大了,而是因为——她终于将我视为同志了。
“蛯沢同志也回日本了不是?我可不想看到她伤心的表情啊!”
我回头望向学姐,走回床铺旁边。
“我会先取得蛯沢同志的理解后再对你下手的。”居然还附加这种说明,我还是找个离她远一点的地方坐比较安全。
“你和真冬一直有联络吗?她回来的事应该还没上新闻才对……”
“不算联络,我在休士顿遇见她了。”
“咦?”
“因为我们之间的缘分实在难以切断啊!公演的日期刚好在同一天,于是我就带着相原同志若无其事地潜入了蛯沢同志下榻的饭店……”
“不要若无其事地潜入人家住的饭店!”那是犯罪行为!
“三个人一直聊到天亮呢!”
“……那倒是有点让我羡慕……”
“我和相原同志左右夹攻啊,可是问出了不少事呢!听说你和人接吻的时候脸一定会往右边偏喔?”
“嗄、什么!你们居然逼问真冬这种事!”
“没有啊,我刚才只是在套你的话。”
“你说什么!”
“你还真是单纯啊!这种事猜中的机率有二分之一,想也知道我一定是随便乱讲的嘛!”
“谁知道啊!一般人根本不会耍这种心机好吗?”
“还有啊,根据我的接吻经验统计起来,往右偏的人好像真的比较多一点喔!”
我到底要被她牵着鼻子走到什么时候啊?话说回来……“你的接吻次数多到可以统计啊?”
“是啊,不过男性对象只有你一个就是了。”
“不要捏造事实!我并没有和你接过吻!”
学姐笑了出来,还趴在床上滚来滚去。
“唉呀,我们和蛯沢同志聊天时也一直提到这些,好像让她非常担心呢!她一直在想我和你在日本到底有多亲密,还说全美巡回公演结束后要丢下蛯沢千里自己先回来。结果呢?”
“原来她提早回来都是你害的……”
不过……其实真冬提早回来让我很高兴,还特地跑去机场接她。
“而且听说她短期内都不会离开日本了吧?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没办法拒绝蛯沢千里拜托的事啊!也是啦,要先给未来的丈人好印象才行嘛!”
突然回到正题,害我有些傻眼。的确,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打电话约学姐见面。
“也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答应的啦……何况都认识这么久了,我干嘛非得那么在意干烧虾仁对我的印象啊!”
“你没有自觉就算啦!”学姐笑着挥了挥手。“那我就听你说明详情啰!”
虽然觉得学姐话中有话,但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开始说明〈灯蛾扑火〉奏鸣曲的事,以及九重宽文之子——彻-夏洛瓦的事。
“阿彻他父亲作的曲啊……原来如此,所以才找我牵线吗?”
“是啊。我记得之前好像说过要找他担任feketerigo的制作人对吧?所以才想说会不会现在还有联络……”
“担任制作人的事在我和阿彻大吵一架之后就告吹了……”
“咦……大吵一架?”
“因为他好像根本没听过我们的歌,第一次见面时就说什么要安插演艺学校出身的可爱美眉进来弹贝斯和键盘……总之就是逼我们接受那种商业挂帅的乐团企划。结果我滔滔不绝地阐述这样的销售策略有多么愚蠢,惹得他发了好大的脾气……”
那是当然的啊!你到底想在一个年长将近二十岁的大牌制作人面前做什么啊?不过……这么说来,我想请学姐代为引见的如意算盘不就打错了吗?
“后来我就和阿彻变成酒友了。”
“算了,只能想办法把哲朗找出来——咦咦咦咦咦?你说什么?”
你不是和人家吵架了吗?
“不是说吵架才是感情好的表现吗?”
“那是说本来就感情好的朋友吧?”你是第一次见面就跟人家吵架耶!
“阿彻也是个连上完厕所都没时间擦屁股的大忙人,不知道能不能约到时间,不过我还是会联络看看。这两天就会打电话给他。”
“真是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人脉才是最重要的资产。进入业界后,我终于深切地体认了这个道理。以前还会感慨:“人就是这样慢慢变成不纯洁的大人啊!”现在连这样的感慨都没了。
“别谢我。你该不会认为我这么做是免费的吧?”
学姐笑咪咪地这么说,让我非常害怕。
“是……这个嘛……这次可能拿不到太多酬劳……”
“我没有说要钱啊!用身体偿还如何?”
听到穿着浴袍趴在床上的学姐这么说,我只能再次逃走。然而就在我退到房门口时,背后的门突然开了,害我直接仰面摔到外面的走廊上。
“学姐,我回来啰!真是的,附近都没卖薄荷巧克力冰淇淋,害我还跑到车站对面的便利商店——咦?小直?你在这里干嘛?”
“你发现得也太慢了吧!都跨过我进房间了,干嘛还那么惊讶!”
千晶穿着运动服、拎着便利商店塑胶袋,一脸讶异地瞪大了双眼,接着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我扶起来。
“所以你为什么在这里啊?也不想想现在几点了!”
“不趁半夜就不能夜袭了嘛!”
“学姐!拜托你不要插嘴!”还不等我吐槽,横眉竖目的千晶早已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下一秒钟,我眼前的世界转了半圈,后背重重地撞在地板上。
“这一记拂腰是为了真冬!”
我根本来不及开口,千晶的双手双脚就已经扣住了我的手臂。
“这记腕挫十字固是我赏给你的!”
“痛痛痛痛痛要断了要断了啦!”
在我拼命向千晶说明事情的经过时,还一直听见肘关节发出可怕的喀喀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小直要来的事?”
“千晶和你住同一间房这件事,至少也跟我说一声吧!”
我和千晶的责骂在学姐两旁形成一道立体音墙,然而她却一脸事不关己地如此回答:
“要是先告诉你了,我就不能跟桧川同志共度甜蜜的时光啦!亏我还算好时间刻意把相原同志支开呢!”
“你这家伙真的很差劲耶!拜托你好好珍惜硕果仅存的团员好吗!”
“一点也不珍惜真冬的小直没资格这么说喔!”
呃?是、是这样吗?但我的确打算好好珍惜她啊……
“真冬不是又要回日本长住了吗?应该也问过你之后打算怎么办了吧?”
“是没错啦……”
“那你为什么不求婚呢?”
我整个愣住了。求婚?
“相原同志,这么重要的事被你直接讲出来不大好吧?一
神乐坂学姐一脸忧心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但要是不明说,小直这个笨蛋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呀!那样真冬太可怜了。”
“因为时候还未到啊!”
“哪有,明明就太晚了。他们交往到现在已经六年了耶!”
“在我向世界革命成功的那天清晨,将会彻底粉碎这个悲哀、不合理且弥漫整个文明社会的制度——也就是一夫一妻制。所以必须请他们等到那一天才行。”
“我们来向其他更有意义的事革命啦!例如开发出在演奏中也能清楚看见鼓手全身的完全透明鼓组,如何?”
“我就算在舞台上面对观众,也一直注视着相原同志喔!”
“谢谢!学姐我爱你!”
feketerlgo的两名团员完全无视于呆在当场的我,开始了意义不明的对话。但我却完全没那个心情。
“学姐,小直好像很沮丧喔!”千晶戳了戳我的太阳穴。
“该不会是婚前忧郁症吧?”
“不是还没决定要结婚吗?”
结婚吗……原来干烧虾仁那番话是这个意思啊?真冬要搬回日本长住了,所以干烧虾仁才问我“之后打算怎么办”。
不对,不光是干烧虾仁……就连真冬本人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喔?”千晶把脸凑了过来。
“嗯,是啊……”
“我是好心地解读成因为真咚咚和小直都很忙啦……不过以小直的个性来说,应该是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吧?”
不愧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您还真了解我。
“所以呢?你到底想不想结婚啊?”
“我不知道。”
“居然说不知道!你这家伙真是……”
“……不结婚不行吗?”
“不是这个问题吧!”
“可以让我偶尔发表一下一般人的看法吗?”
神乐坂学姐坐起身,从千晶背后抱住了她。
“你再怎么愤慨都没用喔!这就是致命性的性别差异,深深刻在染色体中的宿命。男人到死都无法了解结婚的必要,并不是因为桧川同志个人头脑特别驽钝喔!不过,关于其他的部分就未必不是这样了。”
“是吗?学姐这么说耶!小直,真是太好了。”
我实在不明白到底哪里好。仔细想想,学姐根本不是在帮我辩解,反而好像还对我说了很失礼的话耶?
“总之你们赶快结婚啦!这样我才能放心地和学姐结婚啊!”
最后我被千晶赶出客房,离开了饭店。虽然已是三更半夜,夹带着废气臭味的强劲高楼风还是把我吹得东倒西歪。我越过天桥往水道桥车站方向前进,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发现最后一班电车早已开走很久了。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等待计程车的队伍尾端,一一回想学姐和千晶说过的话;接着又想起真冬鼓着腮帮子的不悦模样。
结婚——我和真冬吗?所谓结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拜访双方父母,约在外面吃饭兼互相介绍——不过干烧虾仁和哲朗已经认识了——然后找个跟真冬一起住的房子、搬家……准备婚礼、发喜帖——尤其是真冬应该有很多业界人士要发——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一个人静下来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真正的想法。
老实说,我觉得好麻烦……
两天后的下午,我接到神乐坂学姐打来的电话。当时我正埋首新宿的一间录音室,将多到令人烦躁的取样素材剪接成循环带。就连手机铃声,都被我误以为是取样素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是电话。
‘我帮你约到阿彻了。时间是……三十分钟后。’
“嗄……?”由于太过突然,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三十分钟后?电话另一头十分嘈杂,还能听到电车的声音,学姐现在应该在某个车站附近吧?
‘真抱歉,我也很忙。现在人在名古屋车站,等一下要排练。’
“啊——真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特地打电话给我。”
‘总之,他那边的空档只有两点半到三点这段时间。’
“呃,可是……我也正在工作,这么突然……”
无论如何,彻-夏洛瓦目前似乎正在新宿的某间录音室进行选秀。一问之下,才发现正好就在我录音的这栋大楼,实在是太侥幸了。
‘那就祝你幸运了。还有……’
学姐迅速地接了下去。
‘之前提到的那首奏鸣曲如果是真迹,我倒很想听听看。我也很喜欢九重宽文喔!’
学姐还是跟以前一样,擅长若无其事地勾起人家的干劲。
选秀会就在同一栋大楼地下室的大录音室举行,我努力在三十分钟内把工作告一段落,接着立刻飞奔进电梯,一路上和好几个背着吉他琴盒的人擦肩而过。
“桧川?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在C录音室里混音吗?”
一位认识的录音工程师发现了我,我随口回道:“我找彻先生有点事……”结果错过了音控室,还好死不死地直接闯进了主录音室。看到满屋排排站的吉他扩大机、合成器和麦克风脚架时我还愣了一下,厚重的隔音门就在我身后被关上了。
‘下一个!嗄?个人资料是哪一份啊?你叫什么名字?’
监听喇叭里传来男子粗鲁的声音,我不禁透过玻璃望向音控室,一眼就认出彻-夏洛瓦了。他的鼻梁高挺得不像日本人,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也看不出将近四十岁;虽然他已公开宣称不再登台表演,却仍然散发出乐团主唱的迷人风采,仿佛随随便便就能吸引塞满日本武道馆的歌迷前来捧场。“啊,那个……您好,我叫桧川直巳。”我被他的魄力给压倒,不自觉地老老实实自我介绍了起来。
‘你要演奏什么?键盘吗?帮他播放节奏音轨。喂!时间宝贵啊还不快点准备?那里不是有谱吗?’
“好……好的。”
我站在电源没关的合成器前,莫名其妙地望着和弦表;配合着只有吉他、电子鼓和歌声的DEMO带即兴敲起了键盘。我到底在这里干嘛啊?
‘加点和声看看。尾奏的地方随便哼一下。’
我照着阿彻先生的话,靠近麦克风随便哼了两句。演奏一结束,评语随着“啧”的一声传来。
‘技巧烂毙了啊!我看你还是别玩乐器唱歌就好。继续……嗄?你这样就表演完了?’
“啊……呃,不好意思!”
看到阿彻先生转头就要和音乐总监讨论事情,我慌忙叫了起来。
“我不是来参加选秀的。呃……您应该听feketerigo的神乐坂响子提过吧?我叫桧川直巳,有点事希望能和您谈一下。”
阿彻先生皱起眉头瞪着我,音控室的玻璃好像快被那犀利的眼神给刺穿了。
接着我被晾在外头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好几次都想直接放弃,回去完成做了一半的工作算了。然而就算不是正规的键盘手,一想到被名制作人彻-夏洛瓦当面数落琴艺很烂,还是令人相当沮丧。
既身为古典音乐界知名人物的子女、同时又是混血儿,这种身分不禁让我联想起真冬。不过彻-夏洛瓦选择的人生道路和真冬却大不相同。他和父亲彻底决裂,十九岁就在流行音乐界正式出道。之后他为不少艺人写过歌,每一首都十分畅销;另一方面,自己的乐团反而因为他不妥协的个性而数度更换团员,最后终于公开表示不再登台。
对我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彻-夏洛瓦可说是传奇人物。一想到待会儿要和他面对面——而且还要向他提出相当强人所难的要求——我就觉得胃好痛。
看到录音室的门打开,我的双腿却不听使唤了起来。踏出走廊的阿彻先生对着唱片公司高层人士轻轻点头,说了几句话,接着便要直接走过我眼前。
“啊,不好意思!很抱歉打扰您,不过我们有约……”
阿彻先生停步啧了一声,对我投以锥子般的尖锐眼神。
“我都假装不记得了,你就不会当作没看到我喔?”
不会吧?这种不讲理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假装没看到失败之后,阿彻先生又频频使出小孩子般的技俩企图甩掉我;不是打发我去买香烟自己却趁机偷溜,就是假装肚子痛要去厕所却往电梯方向跑掉。最后不知道是不是放弃了,他终于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真的很抱歉,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我突然发现自己讲话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相当随便,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这么说来,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倒是跟哲朗有点像。哲朗好像也说过认识他啊……
“阿哲那家伙是怎样?之前还跟猪一样在我身边嗅个不停,最近却完全失踪了。”
阿彻先生点燃万宝路烟,同时开口这么问道。
“他只说要去波兰,然后就音讯全无了。”
“哦?所以你就继承他的衣钵,跟着当起烦死人的业界流氓了?响子打电话来的时候讲话特别温柔,我就觉得奇怪……真可恶!”
看来他真的非常讨厌我,讨厌到一找到机会就想拿香烟头烫我。真伤脑筋……偏偏时间又有限,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切人正题。
“呃……蛯沢千里和片濑谅一教授……这两位您应该都认识吧?他们都是九重宽文老师的学生——请你住手好吗!这样会烫伤耶!”
还真的拿香烟头靠了过来,你几岁啊?
“搞什么啊?你也是音大那边的人?我不想听到跟我老爸有关的事,快给我滚!”
“您……就这么……讨厌令尊吗?”
“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听吗!”
“不……请等一下!”
阿彻先生起身就要离开,我慌忙站起来绕到他面前。
“只是希望您能将九重老师的遗物整理工作委由片濑教授处理!他正在整理九重宽文的作品目录。目黑那栋房子的钥匙现在应该还在您那里吧?”
“我根本不打算回去那个家,钥匙放在哪儿早就不记得了!办继承的时候伯爵家的亲戚也意见一堆,烦死了。我打算过阵子放把火把那栋房子整个烧掉,不要再开口闭口一直提起那个惹人厌的姓氏了!”
我愣了一下,慢半拍才想通。
阿彻先生之所以用“夏洛瓦”这个姓氏的理由——说不定那不是艺名,而是母亲的姓氏?因为讨厌“九重”这个姓氏,所以才……?
“老爸作的曲不过是些放着不管就会散佚被人遗忘的垃圾!音大那些老家伙除了紧抓着旧东西不放就没别的能耐了?”
看着阿彻先生丢下这番话就要往电梯方向离开,我不禁反射性地想抓住他的肩膀。结果他发现我的企图而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
“……你想干嘛?”
“呃、这个嘛……不好意思,可是……”
脑袋里冷静的部分小声地说着“快住手啊你想干什么?人家可是业界的大人物,万一得罪他就别想在圈子里混了!”之类的理智意见,但我却无法接受阿彻先生刚才说的话。
古典乐并不是紧抓着旧东西不放的音乐。
“……我听过了……您上个月制作的单曲……”
眼前那张晒得有点黑、刻着岁月痕迹的端正脸庞因为狐疑而皱了起来,他背后的助手和员工们也围在稍远的地方,露出担忧的眼神看着我们。然而我却没有闭嘴。
“最后一段副歌使用的管乐音源,是九重宽文的〈药师交响曲〉里的主题对吧?我也稍微听过还未上市的专辑,如果不是为了向某人致敬,通常不会那样运用循环主题吧?”
地下录音室的走廊发出巨响,围观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
烟灰缸从阿彻先生踢翻的桌子上飞了过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就在大伙儿战战兢兢的注视之下,阿彻先生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尽管所有人都露出想说什么的神色,却没有人敢靠近我。然而中途被打断的话语却仍在我心里翻搅沸腾。
音乐并不会紧紧纠缠一个人,只是会烙印在心灵深处,令人无法忘怀罢了。这就是音乐的力量,阿彻先生应该也十分明了不是吗?
那天回家后,我戴着耳机趴在桌边,感到非常后悔。我到底在干嘛?居然真的把彻-夏洛瓦给惹毛了。发生那件事后,几位认识的朋友不是建议我放下工作去温泉区休息一个月,就是怀着遗憾的心情慰问我,还有人好心介绍我去当特种行业情报志的写手。受到这些充满温情的集中攻击,害我只能怀着跌落谷底的心情回家。
万一真因为得罪了他而接不到工作,这该怎么办才好啊?我不过是高中毕业,又没有其他方面的专长……
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房里一片黑暗,还是真冬进来帮我开的灯。
“对不起,我打电话给你都没接,所以就自己过来了。”
真冬端正地跪坐在餐桌前,非常抱歉似的低着头。
“啊……不,没关系啦。是我没听到,对不起。”
“工作……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咦?看得出来吗?
“因为直巳你只有在遇到麻烦时才会听庞克乐啊!”
真冬指着雷蒙斯乐团的CD盒这么说。我自己倒是没注意到,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似乎真是如此。感觉好像从高中到现在一点也没有成长,真是丢脸。实际上,我似乎也真的完全没有成长。
“真冬,我……”
突然间,心里的不安从嘴里漏了出来。
“我之后……可能会接不到工作,因为惹毛了不该惹的人。所以……”
现在谈结婚恐怕还太早。工作这么不稳定,我又还是个不成熟的小鬼。
真冬本人都还没说要跟我结婚,我却忍不住这么想。然而真冬却如此回答:
“没关系。我负责赚钱养家。”
“嗄?啊,不是啦……可是……那样好吗?”
是叫我当家庭主夫就好的意思吗?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大舒服。帮真冬准备饭菜,送她出去工作——虽然跟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就是了。
“……维持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恐怕是相当致命的一句话。真冬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却没有像平常那样以犀利的言词攻击我。她的双唇微微颤抖,只是跪着靠了过来,将脸颊靠在我的大腿上。
栗子色的长发滑进我的指缝。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光是不肯面对我就让我心情沉重。
“我的存在对直巳来说是种妨碍吗?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共同参与的事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怎么会呢?”
真冬抬起湿润的双眸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将脸埋在我腿上蹭来蹭去。我们就这样沉默无语地靠在一起好一阵子。
终于,我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受干烧虾仁及片濑教授所托、打听九重宽文和他的儿子——彻-夏洛瓦的事,还有那首奇妙的奏鸣曲。真冬缓缓地抬起头,认真地倾听我诉说这一切。
说完之后,我把片濑教授给我的乐谱影本拿给真冬看。
“……可以帮我弹弹看吗?”
真冬点了点头,逐页翻阅着乐谱上的音符,然后喃喃说道:
“这可能是联弹用的谱。”
原来如此,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论是和什么乐器合奏的奏鸣曲,低音部分如此之少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但若是四手联弹——两人坐在一架钢琴前同时演奏的曲子,就说得通了。
真冬在电钢琴前坐了下来,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接着便将乐谱放上谱架,以缓慢的节奏弹了起来。
流泻而出的琴声令人听了心焦不已。赋格缺少了对唱的部分,曲子只能在紧张感完全无法消除的情况下不断前进;惹人怜爱的旋律毫不留情地稍纵即逝,仿佛在断断续续的浅眠中不断延续、醒来后却怎么也想不起的梦。原先只以右手弹奏的真冬,最后也伸出了左手。经过细细切分的音值仿佛化为闪闪发亮的光粒子。
就在进行到曲子的一半时,演奏突然中止了,让我瞬间有种脖子被勒住的感觉。
“不行,没办法弹。”
我的视线转向乐谱。没办法弹?连真冬都觉得这首曲子很难吗?
“我完全不清楚另一部是怎么演奏的,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弹奏这份谱,所以没办法弹。”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专业演奏家会提出的意见,毕竟诠释音乐不光只是照本宣科而已。我还是很想找出完整的乐谱,听听看完成后的曲子。
突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一个疑问。姑且先把这份谱当作分谱……但为什么是分谱?
如果是交响乐曲,的确常根据总谱另外编写各种乐器的分谱;因为总谱上标注了所有的乐器占去太多行数,一页往往只放得下四小节,不适合拿来练习。但这份乐谱上写着奏鸣曲——现代所谓的奏鸣曲已和奏鸣曲的原义大不相同,只用在器乐独奏曲或钢琴与其他一、两种乐器合奏的室内乐,就算直接用总谱来练习也不妨碍。所以的确如真冬所说,没看过完整的乐谱实在无法诠释整首曲子。
问题是……无论如何,阿彻先生这条线都已经断了。神乐坂学姐好心替我牵线,结果却……
我百无聊赖地仰天倒在床上,真冬也跟着走过来坐在床边,看着我的睑。
“……你在找那首曲子其他部分的乐谱吧?”
“嗯……但好像已经无能为力了。干烧虾仁大概也只是想攀关系才找上我吧?”
然而真冬却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但是如果能找到完整的曲子,我想弹弹看。”
我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身。
“为什么?”
“为什么吗……因为完成谱应该是首不错的曲子,而且我也很喜欢九重宽文。”
真冬的话让我吓了一跳,而且某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你竟然跟神乐坂学姐说一样的话……”
话一出口,我才发现好像失言了。真冬那栗子色的长发震了一下。
“响子?你什么时候跟响子见面了?”
“咦?啊……嗯……就是在接下这份工作之后,大概……是前天吧?”
“她们那天才从札幌回东京,晚上还在东京巨蛋开唱,你居然见到她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啊?该不会一直都在注意feketerigo的行程吧?
“呃……她硬是排出了时间,约我半夜在饭店房间里见面。”
“约在半夜?还在饭店房间里?”
“啊!这个嘛……当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千晶也在啦!”
“千晶也在——?”
我干嘛自掘坟墓,还越挖越深啊!
“对不起!那个……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因为听说了在休士顿的事,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告诉你……”
“连在休士顿的事都说了?”
不知是不是回想起在休士顿饱受学姐性骚扰的事,真冬整张脸都红了,还抓起枕头不停拍打我的脸颊。
最后是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解救了我。
“对不起……等等,真冬!是制作人那边打电话来,快住手……安静一下。”
我逃离床铺,走到窗边才接起电话。
“……我是。没有没有,我还没休息,没关系……嗄?啊……是的……对对对,下午那件事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咦?什么?阿彻先生说的?这样啊……不会不会不会,我愿意接。好的……不不不,那当然。好的,再见。”
看着我频频点头边挂断电话,真冬一脸疑惑地直盯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他真的让你接不到工作?”
“嗯,也不是啦——”
其实我自己也还不大敢相信刚才电话里的对话内容,只能呆呆地一直望着手机。
“有工作……上门了。委托人是彻-夏洛瓦。”
就像某一次被干烧虾仁问到不知该如何回答那样,我常常接到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找上我的工作。其中最受好评的除了撰稿外,就是一些取样和编曲之类的音乐工作。
“这是地下铁中央线的声音、这是东海道新干线的声音、这是水车小木屋的声音。贝斯部分就用哈雷机车的排气声,背景则是巴尔托克的四重奏。八点前给我生出循环乐段!”
我一出现在录音室,阿彻先生便指着PC荧幕这么说道。
“八点以前?”
调整非乐器演奏的声音取样需要多少时间,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啊?而且我惹火他不过是昨天的事吧?为什么今天就找我来帮忙呢?我实在很想先问问他这件事。
“少在那里抱怨了!我可是会付钱的,还不快做事!”
几位录音师和看起来比我还年轻的艺人们全都露出苦笑,看来彻-夏洛瓦的蛮横不讲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是是是,我现在就做,立刻就做。”
我鞠躬弯腰,努力表现出非常抱歉的样子在PC前坐下。
“请问……您没有生气吗?”
“我看起来像没有生气吗?”
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我是想给你个道歉的机会才找你来的!”
这个理由真是令我感动到快掉下眼泪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就在背后不断传来这个不对、那个不行的声音,还一直被揪住后领的情况下,完成了电车的声音、水车的声音、摩托车的声音和巴尔托克弦乐四重奏结合而成的节奏循环乐段。这种组合是谁想出来的啊?
“桧川哥真不是盖的耶!下一张专辑也麻烦你大力帮忙啰!”
听过完成的音源,看来还只有十几岁的主唱小朋友非常热情地这么说,还跑来跟我握手。虽然听到这番话真的让我很高兴,不过——“下次我希望能用右翼分子的宣传车和美军基地的警报音取样来混音!”还是快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吧?
当天晚上,阿彻先生邀我去新宿的酒吧喝酒,更恐怖的是居然只有我们两人。大型荧幕上播放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无声电影,音响里轻轻流泻出大型乐团演奏的爵士乐。是间相当有情调的小酒吧。
“呃,那个……今天……非常谢谢您。”
“谢什么?”
“谢谢您……介绍工作给我。”
阿彻先生哼了一声,接着便让波本威士忌流过喉间。
“你是音大毕业的?”这询问来得真突然。
“不、不是,我只有高中毕业。”
“是喔?那怎么会用中音谱号?”
“因为写乐评的时候一定得会看管弦乐谱……这么说来,阿彻先生您也会看中音谱号啰?真是意外!”
中音谱号是一般学校音乐课堂上不会教的符号。因为调整音源时必须先听写出中提琴的部分,才会习惯性地用上。
“我是被老爸逼着学会的。小时候放学回家就会被抓去钢琴前坐着,只要一停止练习动作就
会被揍。”
“啊,这样啊……”
“在强迫我学钢琴之前,老爸也对老妈做过一样的事。我老妈在认识他之前根本没碰过钢琴耶!老爸在法国疗养时,在医院认识了老妈,她只是个病人而已。为了反对他们结婚,听说九重家的臭老头和死老太婆们后来还吵了半天。”
“为什么……呢?”
“不就是嫌人家是外国人啦、身体不好啦,说不定不能生孩子啦之类的吗?脑筋长霉的老人家大概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吧。老爸年过四十了还没有要结婚的迹象,所以伯爵家的亲戚们看好了几个适合的对象,听说还安排了好几次相亲。大概是因为辛苦白费了才故意反对吧?”
当时不过距今短短数十年,这个国家里居然还有那样的文化啊……或许就算是今天,还是有些家庭会计较这种事吧?
“老爸大概是为了让老家认同,所以才跟老妈生下我,还要她学钢琴吧?爷爷和奶奶都是这么说的。”
证明她无论身为妻子或音乐上的伙伴,对自己而言都是必须的——但这种事需要向父母证明并获得认同吗?
“老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死了,后来就变成我被逼着坐在钢琴前了。结果那个人根本只把人当乐器看待。”
我什么都答不上来,只能啜饮着苦涩的鸡尾酒。
可是……既然如此,阿彻先生又为什么要那样向九重宽文作的曲子致敬呢?不对,先别说致敬,他为什么会踏入音乐界呢?
阿彻先生一口气饮尽威士忌,用力将杯子放在吧台上。
“你喜欢搭电车吗?”
又是个突如其来的询问。我转过头,紧盯着阿彻先生线条锐利的侧脸。
“……不大喜欢。因为我怕人多的地方。”
“我也一样。但如果电车的声音适合拿来当素材,就会用。对吧?”
我不禁哑口无言。
“呃……所以……您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今天才找我来处理工作?”
“怎么可能!”
我的侧腹挨了一记拐子。
“你这家伙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像你这种脑袋不好却很会自我推销、又认识一堆音大相关人士的家伙,其实我也很讨厌。但是因为你玩合成器的技术不错,所以用你,只是这样罢了。”
原来如此。真是让我沮丧得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我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跟老爸一模一样。真是令人反胃。”
这么说来,九重宽文其实并不爱自己的太太,只是把她当做乐器看待——不对吧?这样太奇怪了。他太太明明不会弹钢琴啊?
站在九重夫人的立场,似乎也说不过去。若事实真如阿彻先生所说,那她为什么要远渡重洋跟着这样的男人回日本,还决定跟他结婚呢?再说既然老家的亲戚全都反对,九重宽文又何必如此坚持?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脑海的一隅却不断浮现真冬落寞的脸庞。
人类究竟为什么要结婚呢?
“因为呢——结婚之后两人的钱包就变成共有,之前借的钱就抵销啦!只是交往就不能这样,对吧?”
许久不见的吾父哲朗终于返回日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你这家伙真是有够差劲……你到底跟美沙子借了多少钱啊?”
“不知道。大概两百万左右吧?”
“两百万?念大学的时候就借了两百万?”
“唉呀,又不是很多钱……”
“哪里不多!你知不知道两百万可以付我这里多少年的房租啊?”
“对了,你不打算搬家吗?爸爸我想住有院子的独栋别墅啊!”
哲朗在我床上伸了个懒腰,边喝着罐装咖啡边扫视眼前四坪大的房间。
“真冬妹妹的收入应该很可观,买得起东京都内的房子吧?一开始就要先说好以后准备生几个小孩喔!”
“这些事不用你担心,闭嘴啦!”
干嘛替我操心这种事啊!
“我以后可能会变成痴呆老人,你要先准备好专门照顾老人的病房,还有给真冬妹妹穿的护士服喔!”
你现在就已经是痴呆中年人了吧?这家伙明明应该跟干烧虾仁同年,为什么看起来一直都像是落魄重考生啊?
“美沙子也真是的,居然会想和你结婚……啊,是因为这样才能向你追讨债款吗?”
“没礼貌!当然是因为相爱才会誓言厮守终生啊!”
“那干嘛又离婚!”什么厮守终生嘛!
“所以你什么时候要发誓啊?办婚礼时不要找我喔!那些啰嗦的音乐大学相关人士一定都会出现……”
“不……我倒是没有举行婚礼的打算。”
“为什么?”
“为什么……呢?”
我面向书桌,空虚的视线飘向笔记型电脑的液晶荧幕,不知该如何回答。为什么呢?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为什么非得结婚不可呢?真冬也没有明确地说想结婚啊?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不结婚就十恶不赦的样子?”
突然有阵窃笑声传来。我回过头去,只看见哲朗盘腿坐在床上,肩膀抖个不停。
“因为一定要你主动开口啊!”
“是啊,常听说男方要主动求婚。真是无聊的习俗——”
“那不是习俗喔!是有正当理由的。跟美沙子结婚时也是我主动提出的喔!”
“主动跟她说‘我们结婚然后欠你的钱就一笔勾销吧’是吗?真的?”
吾父哲朗真不愧是世上最差劲的人。
“对啊!这种事是一定要的。只是……小直你可能还不懂吧?”
这种说法实在令人莫名火大,他好像到现在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不过……我可能一直都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哲朗至少还是个过来人。因此我就算想回嘴也无言以对。这么说来,神乐板学姐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总而言之呢,就是爱啦!”
“你说的爱就是欠债一笔勾销吗?”
“小直弟弟,爱的形式有很多种喔!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那位九重老爹也一样喔!你知道他的亲戚有多少吗?人数多到可以组三个交响乐团耶!而且每个人家境都很好。我在他的丧礼上看过亲戚们齐聚一堂的情形,那种气氛搞不好连死人都会吓得活过来呢!被如此威严的双亲和祖父母加上众多伯父伯母齐声反对,那个人还是选择了老婆。你想过这么做需要多大的决心吗?”
哲朗走到音响旁,从收纳柜里拿出MR.BIG的专辑播放。艾瑞克-马丁沙哑的歌声叠在嘈切的弦乐之上。
〈NothingButLove〉。
爱这种东西——我一直以为只有歌词里才会出现。和亲生父亲聊天时突然出现这个字眼,老实说——感觉有点恶心。
“对了,哲朗,你很清楚九重宽文他太太的事吗?”
我对她完全不了解,只知道萝莎莉-夏洛瓦这个名字,而且是最近才听说的。
“没啊,不熟。我认识九重老师的时候,他太太已经过世啦!阿彻那家伙也绝口不提他老妈,对吧?只能去向九重家的亲戚打听了吧?”
我陷入沉思。而哲朗就在这段时间里擅自打开我的冰箱,一个人把日本酒给干了。我念了他一顿又踹了他几下之后,才终于开口拜托他——
把我介绍给音乐杂志出版社。
在那之后,我来回奔波了将近一个礼拜,采访到的资料几乎可以写成一本书了。片濑教授同意将调查结果流用于其他地方,于是我采用专栏的形式,将资料整理成较有条理的文章。为了向九重老家的亲戚们打听消息,一个二十四岁业界流氓的名片实在没有说服力,所以我才要哲朗帮忙介绍老牌的音乐杂志出版社,好以采访的名义进行调查。
想当然尔,九重宽文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至于他的兄弟姐妹——即便我西装笔挺地登门拜访,他们依旧毫不遮掩地露出嫌恶的表情,都不愿多谈什么。看来九重宽文跟手足几乎是断绝往来的状态。
唯独一位亲戚告诉我一些意义重大且沉重的讯息——九重宽文有位姓协田的表亲,是一间小型贸易公司的老板。
“我偶尔拜访九重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些东西也记得不大清楚。”
虽然我直接去公司打扰他,头发花白却仍精神奕奕的协田先生依然笑容可掬地欢迎我。
“该怎么说呢……那个家实在是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啊!我母亲是九重家最小的女儿,父亲却出生在非常普通的家庭,所以每次去九重家拜访时都胆战心惊的。宽文兄很久以前就不大回老家了,亲戚们聚在一起时全都毫不留情地说他的坏话啊!”
“真的被批评得……那么不堪吗?”
“应该说主要是针对萝莎莉夫人吧,亲戚们都说得很难听。我还听过有人说那个女的根本不是人。”
我哑口无言。人种歧视竟然可以这么严重,让我不寒而栗。
“听说萝莎莉夫人怀了阿彻之后,亲戚们更是议论纷纷。老夫人甚至觉得不祥之子即将出世,还大哭了几天几夜,感觉好像在看时代剧一样。后来我父亲就学乖了,决定再也不去九重家,反而跟宽文兄夫妻俩走得比较近。”
我吞了吞口水,咽下不舒服的感觉。
“只因为对方是外国人,有必要说成那样吗?”
“或许是因为萝莎莉夫人身患重病的关系吧?我在学校里学过一点法文,所以常找她聊天;听说她从小就一直住在医院里。宽文兄带她回来、还送她去日本的有名医院,这些事似乎让她觉得非常愧疚,还常常说要是自己不在这里就好了。这也难怪啦……”
原来萝莎莉夫人烦恼到这种地步吗?
“萝莎莉夫人或许一直很想回法国也说不定。她偶尔会瞒着宽文兄买些法文书。目黑有一家专卖外文书的成洋堂书店,她会打电话订一些书,也常常拜托我去拿。阿彻小时候跟萝莎莉夫人不怎么亲,反而老是找我玩。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啊……”
身在举目无亲的异国,成天关在房间里,唯有祖国的书籍聊以慰藉的孤独女性。
在我记录协田先生所述内容时,尽管心情极度低落,仍无法压抑心中不断涌现的疑问。
九重宽文很早以前就和家里断绝关系了一向且似乎是他主动提出的。
若是这样,那阿彻先生的认知就很奇怪。因为这么一来,他根本不需要为了获得家族认同而强迫萝莎莉夫人学钢琴。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了什么?
那天夜里,我打了通到法国的国际电话给尤利。
‘直巳难得主动打电话来,怎么是拜托我这么奇怪的事啊?’
“抱歉……可是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只要是直巳拜托的,我一定会做到。不过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唔……你想要什么呢?嗯……在杂志上专文介绍你的专辑如何?”
‘那就不必了。对了,我不久之后又要去日本了。’
“咦?真的吗?”
‘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啊!我们多久没见面了啊?”
‘我也很高兴喔!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呢!’
毕竟尤利是比真冬还忙的当红小提琴家,而且又是法国人,主要活动据点当然是在欧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我去日本的时候就住直巳家。这样就扯平了。’
“呃,可是……我家很小喔?而且也没有客人用的棉被。”
‘我跟你睡在一起就好啦!以前也常常这样嘛!’
只有那么一次好不好!哪有常常?而且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几岁,以现在的身材还睡在一起会从床上滚下来啦!
最后我还是被莫名亢奋的尤利打败,答应让他之后来住我家了。算了,反正这样的代价也不算太高。
隔天晚上就接到了尤利回复的电话。
‘对不起,我还是没查到。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住院病患了,而且光是打电话询问,对方也不可能告诉我。’
“说得也是……”
我之前向片濑教授问了萝莎莉。夏洛瓦在法国时入住的医院名称,所以请尤利代为调查。原本希望查到她的病情、家人之类的资料,看来还是没办法。
“对了,那个……”
由于只是突然想到的可能,我有些犹豫该不该问,结果还是说出口了。
“那间医院……该不会是精神病院之类的吧?呃……就是所谓的封闭式病房?”
‘不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从小就住在医院里,又被九重家的人说成那样——让我没来由地一直往那个方向猜测。不过仔细想想,要是住在封闭式病房里,就不大可能和九重宽文相遇了。
‘因为是个年代久远的大型医院,好像附设了可供长期疗养的机构。听说从以前就收容了很多患有先天性疾病的人。’
患有先天性疾病的人。果然,应该是得了什么会被人投以异样眼光的疾病吧?
我含含糊糊地向尤利道谢后挂掉电话,却仍有种不大舒坦的感觉堵在胸口。
为了进一步从音乐方面研究九重宽文,我只好拜托干烧虾仁帮忙找资料。带着满满两纸袋乐谱和著作等资料特地送到我家门口的,却是个令我意外的人。
“我正好要迎接大小姐,所以顺道送过来。同时我也是来确认桧川先生的经济状况究竟有多贫困、居住的房间有多么寒酸的。”
穿着乳白色高级套装的女性依然不改俐落有礼的说话态度,同时将一堆堆的资料叠在大门口。她就是松村日登美小姐,似乎是干烧虾仁的秘书兼蛯沢家的管家。虽然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她那莫名凛然的态度和一板一眼的行事风格似乎一点也没变。
“您应该不会打算和大小姐同住在这间屋子里吧?不知道您对未来的新居有什么打算?”
“咦?啊,什……什么?”连你也问我这件事啊?
“难道您一点计划也没有吗?”
一大清早站在门口谈这种事,应该会吓到隔壁邻居吧?可是好像也不方便请她进房间啊……我左思右想,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个嘛……因为还没谈到这么具体的事项……”
“我最近就要将大小姐放在洛杉矶的大量个人物品运回日本,若在那之前能确定结婚和新居的事多我想搬家时应该能节省不少时间。”
哇!为什么这件事感觉特别真实啊!
“呃……我真的没想那么多耶?诚如你所见,我的工作不知道该算录音室音乐家还是杂志撰稿人,收入也不稳定……”
“虽然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但是否需要我提供蛯沢老师向夫人求婚的经验供您参考呢?”
没想到松村小姐竟然说出这种话,害我忍不住赤脚踏出了门口一步。干烧虾仁的求婚经过?我实在有点想听又不怎么敢听。印象中真冬的母亲应该是匈牙利人,也曾经是专业的钢琴家。
“虽然老师当时还是个只赢过一场指挥竞赛的新人,却对着在匈牙利当客席指挥时认识的未来妻子发下如此豪语:‘现在的我只能挥动无力的指挥棒,或许还配不上你。但是你看着,两年后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指挥家,让所有历史悠久的管弦乐团都心甘情愿地听从我的任性要求。’”
“是喔……”
没想到干烧虾仁也有如此血气方刚的时候啊!也太臭屁了。
“隔年,老师和荷兰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一起录音时,就只为了私人理由而要求录制没有钢琴演奏的李斯特钢琴协奏曲。当时的录音带后来便送给了夫人,还附上一句话:‘能为这首曲子独奏的人只有你。’”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不只代表荷兰,更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知名管弦乐团之一;居然能接受干烧虾仁这种任性的暴行。话说回来,等一下……照刚才她的说法……
“……那……那该不会就是他的求婚经过吧?”
“是的。不知道对您有没有帮助?”
“有帮助才有鬼啦!”
“那么就请桧川先生努力工作,以成为配得上大小姐的男人。”
这份苦心真是让我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虽然不是被松村小姐激励的结果,但我的工作量确实越来越多了。继上次之后,阿彻先生又
介绍了好几份工作给我;虽然非常感谢他,不过每次和他一起工作完一定会被抓去喝到天亮。他真是个千杯不醉的酒国英雄,难怪会跟神乐坂学姐成为酒友。
拜哲朗之赐,我已经很习惯应付喝醉酒的人了,偏偏阿彻先生怎么喝都不会醉,反而更难应付。想说等他几杯黄汤下肚心情变好之后可以若无其事地提起九重宽文,结果他却说:“不是叫你别提起我老爸吗!”还直接赏我一拳。真是无机可乘。
尽管如此,我还是毫不懈怠地每回继续问;而我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关于他母亲的事。
“我老妈又关你什么事了?她在我懂事前就死了,我根本不记得。”
“她之前练习的钢琴曲,是不是这一首?”
我从口袋里拿出〈灯蛾扑火〉奏鸣曲的影本,摊在酒吧的桌子上给阿彻先生看;只见他皱着眉头浏览着音符的流向。
“我不大记得啦!但不是声音这么单薄的曲子。”
“你父亲会和她四手联弹,或是以其他乐器跟她合奏吗?”
“我老爸忙着揍我老妈都来不及了!”
我叹了口气,从乐谱上移开手掌。
尽管九重宽文是作品繁多的音乐家,但正如干烧虾仁所说,他留下的作品都是大规模的管弦乐或合唱曲,一首钢琴曲也没有。所以我一直在想这会不会是献给萝莎莉夫人的特别曲子——毕竟他一直放在指挥棒匣里随身携带。
“你干嘛一直紧追不放啊?音大那些人交代的工作薪水很多吗?”
“不,并不是钱的问题……”
而是我在不知不觉间被九重宽文吸引住了,也对他的妻子感到好奇。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愿意跨越国家的藩篱结婚?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其中那首〈灯蛾扑火〉奏鸣曲,里头不完全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是的,就是那首曲子。那首不可思议的曲子吸引了我、吸引了干烧虾仁与片濑教授,同时也吸引了真冬。正因为不完整,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因为我自顾自地陷入沉思,结果一时之间没注意到阿彻先生翻阅乐谱的手停了下来,隔了许久才发现他的左手早以捻熄了香烟。
直到听见纸张被揉成一团的声音,我才终于回过神来。
“阿彻先生?你怎——”
乐谱下还叠着我整理好的采访报告,阿彻先生恶狠狠地盯着列印得密密麻麻的小字;每翻过一页,他就把纸张揉成一团摔在地上。
那里正好记录着九重宽文的表弟——协田先生所说的内容。那个女的根本不是人、不祥之子即将出世,这些话我都如实地写了出来。天啊我到底在干什么!
“啊,呃……那个……那是……”
阿彻先生把整本报告撕成两半,站了起来。
“怎么?你把我老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调查得这么详细,想来嘲笑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知道令尊令堂究竟怀着怎样的想法……”
阿彻先生从钱包里抽出万圆大钞和帐单一起摔在桌上,接着便大步走出了酒吧。店员和客人们的视线全落于被留在原地的我身上。
我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伸出无力的手轻轻拾起乐谱和破破烂烂的采访报告。接着一边为自己
的粗心后悔一边喝着早已不冰的酒,什么味道也感觉不出来。
周末下午,好不容易终于抽出时间的真冬出现在我家门口。
“为什么饭已经做好了!”
提着购物袋的真冬怒气冲冲地说道。从昨天熬煮到现在的炖牛肉香气正从厨房里徐徐传来。
“呃,因为你说要来,我想说就先准备好,让你一来就可以吃啊!”
既然要买材料过来,在电话里先说一声就好了嘛。
“如果我说要做菜,你一定会阻止我啊!”
“我才不会阻止你,还会觉得很高兴呢!炖牛肉先收进冷冻库就好了。”
我边说边将厨房让给真冬,怀着两分期待跟八分不安,站在后面看着她。我一直觉得在女孩子背后看她下厨的模样就是种具体的幸福,所以本来想静静地欣赏就好。无奈看到有人烹调马铃薯时手却伸向砂糖,才忍不住出手阻止。
三十分钟后,餐桌上摆着四大盘——约八人份的西班牙马铃薯蛋饼。看得出真冬的厨艺有进步,蛋饼的形状越来越接近圆形了。
“跟日登美学的时候……做、做得比现在好多了。”
松村小姐似乎在许多小地方暗中活跃啊!这次她似乎又应了大小姐的任性要求,勉为其难地利用一个晚上硬是教会真冬一道料理。
“嗯……也就是说……你只准备了这一道菜对吧?”
真冬的脸倏地通红,忙不迭地直摇手。于是我只好再拿出炖牛肉来加热。我和真冬一起站在厨房里,偷偷瞄了她的侧脸一眼。
她应该没有因为最近的事而生气吧?
不,我并没有惹她生气——更正确地说,是连惹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我根本还没对真冬表白任何心意,而她当然也不会主动对我说什么。
我实在不知道该怀着怎样的心意求婚,甚至连结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搞不大清楚。干烧虾仁和哲朗求婚时都是怎么想的?又打算给对方什么承诺呢?而九重宽文又是如何?
这三个人的求婚方式似乎都很莫名其妙——还是我根本不该拿这些音乐界人士当参考呢?我边这么思索着边将蛋饼送进嘴里,结果差点站了起来。原来是蛋饼内侧烧焦了,大蒜和洋葱吃起来好苦。
“快、快住手!直巳吃这盘就好!”
真冬慌忙将最后煎的那盘推了过来。
结婚。结婚啊……是说以后每天晚上都会重复这样的情况吗?我好担心……尽管我的不安应该没有被真冬发现,餐桌上仍荡漾着一股充满焦味的沉默。我原本想间真冬为什么突然想下厨,却突然想起曾几何时她说过的话。
“我的存在对直巳来说是妨碍吗?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共同参与的事吗?”
其实根本不必担心这种事啊!为什么一定要找个可以和我在一起的理由呢?真冬在餐桌对面以汤匙弄碎焦掉的蛋饼,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看了看我,最后终于略显犹疑地开口了。
“那个……我……”
“嗯?”
“因为我的工作很忙,害我们一直没时间见面。所以……所以我没有立场提出任性的要求。可是……”
真冬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接下来的话语变得模模糊糊,只在炖牛肉平静的表面激起若有似无的涟漪。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我多少能了解真冬现在的心情。她很不安。但为什么呢?我不是好端端地地在她身边吗?并不会突然消失或离开啊!
隔天一大早,干烧虾仁就打电话来了。我睡眼惺忪地确认手机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心想:
每次只要真冬要来我家住,这家伙就不停地查勤,真想对他说“辛苦您了”啊!不过想归想,我还是接起了电话。不巧真冬早已起床,正戴着耳机在电钢琴前练习。手机里传来干烧虾仁束手无策的声音。
‘刚才片濑教授联络我,听说九重老师的房子今天就要拆除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呃?什么!”我从床上滚了下来,真冬也回过头来,并拿下了耳机。
‘音大之前借给九重老师的一些乐器一直都还放在老师家里,但昨天全都送还学校了。教授吓了一跳立刻联络阿彻,才听说房子要拆掉的事。
“只送还了乐器?那乐谱和其他资料呢?”
‘都没有收到,据说拆除的时候要一起处理掉。教授阻止过阿彻,他却很生气地回嘴表示不可能。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不,我没听说过。”
我的睡意一下子全被吹散了。真冬也一脸担忧地直盯着我。
“总之我先问问阿彻先生。嗯,好的。”
挂掉电话后,我立刻按下阿彻先生的手机号码。没人接。他到底跑去哪了?等等,如果今天就要拆,人应该会在现场监工吧?
无论如何,得先跑一趟九重宽文的家才行。我急急忙忙洗完脸梳好头发就要冲出房间,却在门口被人从后面拉住了皮带。
“我也要去。”真冬这么说。
“你去干嘛?”
“因为我想和直巳在一起才特地请假,你……你要是不在家……”
“呃……你还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吧?”
“就算不知道,还是要跟你一起去。”
我抬头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脑海里瞬间闪过各式各样的问题——要是阿彻先生人在现场,我要怎么向他说明真冬跟来的事?真冬跟我一起去又能做什么?要是说不行的话她会不会给我一巴掌?是说这么坚持的真冬看起来好美啊:
“……你该不会想穿着睡衣出门吧?”
“啊!我……我马上准备!”
走出房间,靠在门口等待真冬的同时,我突然想起神乐坂学姐所说的话。致命性的性别差异,深深刻在染色体上的宿命——我只知道其中的一个实例。
女生准备出门所需的时间实在远远超乎男人的想像。
搭上山手线电车后,我才向真冬说明事情原委。为了解释阿彻先生为什么突然决定拆掉房子,我只好和盘托出关于萝莎莉-夏洛瓦的调查报告,而真冬则面色铁青地默默听到最后。
真冬会不会后悔跟来呢?但我在告诉她这些的同时,心里其实很感谢她陪我一起来。一想到要独自面对九重宽文留下的残骸,我就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从目黑站下车后又搭了十五分钟的计程车。路上经过洒落柔和阳光的住宅街,四周不是有着宽广庭院的两层楼建筑,就是一层楼的平房,唯有起重机和砂石车粗犷的剪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我和真冬连忙从计程车上飞奔下来。
“不好意思,等等!请等一下!”
我喊住站在门柱旁、戴着安全帽的大叔,回过头来的他对我投以讶异的目光。
“这里是九重先生的住宅对吧?”
我指着清幽的纯日式木造平房间道。
“是啊!你们要干嘛?”
“屋子里还有很多重要的资料!呃……我是这栋房子主人的朋友!”
“房子的主人是九重彻先生对吧?”
“对,没错。他没有过来吗?”
“他怎么可能过来!我们是受九重先生之托过来拆房子的,也要负责清理其中的物品。”
我拿出手机,再次拨给阿彻先生。拨号音跟汗水一起无奈地流进耳朵里。开什么玩笑!你打
算默不吭声地把一切都埋葬在灰烬里吗?这样你就满意了吗?你不是很少跟父母说话吗?这间屋子里不就留存了很多关于他们的片段吗?那首没能传达给你的曲子明明还在屋里回荡,你竟然想把一切就这样摧毁掩埋?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如熔岩般的思绪直接化为言语倾吐了出来;耳边的拨号音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背景音和沉重的呼吸声。
我噤了声,将手机换到左手上。
‘……吵死人了。你干嘛啊?突然对着电话大吼是怎样?’
阿彻先生不大客气的声音传来,我却在其中听出了一丝动摇。
“我现在人在目黑。”
我的声音听来更为激动,但仍然勉强压抑着不要破声。
“请你要求停止拆除工作!因为房子里还……”
‘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啦!都是些垃圾。乐器我已经全寄还给学校了,你想找的什么乐谱也根本没看见。老爸他完成曲子之后就把草稿笔记那些全烧掉了。’
“那你也不能全部丢掉啊!或许其中还有些有价值的东西……”
‘没啦!反正我只对老爸作的曲有兴趣,而他自己满意的作品也都公开发表过了。留在家里的不过是些纸屑而已。’
“还有一首曲子!我之前给你看过,就是那首你说没印象的奏鸣曲啊!”
‘无聊!’
电话就这样被切断了。一股仿佛连手腕都被切断般的沮丧突然涌上我心头。
就在这时,另一只耳朵却听到一阵粗声大吼。
“——喂!小姐!你在干嘛!”
我一回头,只看到真冬正打算穿过门柱内侧的庭院往房屋门口冲去,却被两名工作人员给阻止了。
“拜托!让我进去!里面有很重要的乐谱!”
我连忙跟着钻进门里,朝真冬的背影奔去。为什么这么乱来——这样的想法却在看到她的侧脸之后瞬间消失无踪。我还冷静个什么劲儿啊?就是得这样硬干才行不是吗?
“拜托你们!我……我是音乐杂志记者。”
我将名片硬塞进施工大叔的手里。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说过这里之前住了一位作曲家?屋里还有很珍贵的乐谱,还没发表过的——如果不回收可是很大的损失!拜托各位,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找找看!”
“对我们提出这种要求也没办法啊……”“对啊……”
两位施工人员露出困扰的神情面面相觑,其他几个男人也靠了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可能让你擅自进入呢?”“这可是九重先生的房子……”
“所以我刚刚说过……!只是进去找一份乐谱,真的!拜托各位了!”
“拜托!无论如何都得找到才行!”
由于真冬也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围在周围的男人们也有些迟疑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难相信,为什么真冬要这么拼命地帮我呢?
“喂,你们看,那个女生是不是上过电视啊?”“啊,对耶,是那个钢琴家?”“是她啊?”
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传了开来,这时我不禁由衷地感谢真冬是位名人这件事。
“你们要找的东西真的在这里面吗?”
一位最为年长、看起来像是工头的大叔皱着眉头这么问道。我一时间答不上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决定照实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不找找看……”
“我们也有很多工作,可没时间陪你们瞎耗啊!”
“但是……”
我抬起头,却看见真冬默默地往前踏了一步,站在我的面前。她只是不发一语地凝视着工头那晒得黝黑的脸庞。
结果先撇开视线的人——是工头。
“只能给你们三十分钟。”
听到这自言自语似的声音,我的心跳都快了起来。
“要是找不到就给我死心!”
面对庭院的走廊上满是灰尘。走廊外的遮雨窗敞开着,不知道已经这样弃置了多少年?庭院里的砂地杂草丛生,围墙边的石头上还黏附着已然干裂的青苔。
我和真冬从屋子的一侧开门进去搜索。不知是屋里东西本来就不多或是早已经过整理,厨房和客厅里都空无一物。
推开主屋左侧深处的拉门,映入眼帘的是占满四面墙壁的书架,以及放在短毛地毯上的唐草雕花木箱。台子上有个墨水瓶,插在其中的笔尖早已因为墨水干涸而硬化。绕进房里一看,才发现木箱其实是一架簧风琴,而且年代相当久远。阿彻先生,你连这么贵重的乐器都打算丢掉吗?不过现在不是在意风琴的时候。
拉开书架,陈旧纸张的气息飘散而出;封底印的字不是法文就是德文或义大利文。我从边边一一抽出来确认内容,分别是德布西、拉威尔和法朗克的乐谱;继续检查下一层,则是泰勒曼和布克斯特胡德——都是市面上贩售的乐谱。抽出的乐谱姑且先叠在木头地板上,然而却迟迟找不到手写的五线谱笔记或任何资料。难道真的全都丢掉了吗?但是那首曲子——唯有那首曲子应该还留在某个地方。因为那并不是为了发表而创作的曲子。一定有,一定还在某个角落。我啪啦啪啦地逐一翻弄每一本乐谱,试图找出夹在页面之间的东西,却徒然扬起古老的尘埃,松脱的乐谱页面摇摇欲坠。接着再找另一个书架。收藏得有条不紊的书架上只有整齐的乐谱,一眼就能看出根本没夹着任何笔记或便条纸。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本一本抽出来,粗鲁地翻找着谱页之间。难道真是我推测错误?难道那首曲子真的只是习作,只是不完整的赋格片段?那镶嵌在乐句中的千言万语、绝对是独一无二钢琴曲的指标,难道都只是我们的妄加推断吗?透过有如沉静篝火的主题、周围有如梦幻飞蛾的副旋律——我们看到那片夜之海的潮骚都只是幻影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传来了钢琴声。
我手中的乐谱滑落地面。一抬起头,靠近又离开的冷淡低音呢喃仿佛触到我的鼻尖。是钢琴声,我的确听到了。
对了,真冬呢?她不是和我一起进了这个房间吗?
反应迟钝的我这才开始寻找真冬的身影。我冲出书房,穿过满是尘埃的走廊,奔向琴声源源不断的那头。推开好几扇镶着雾面玻璃的窗户,冲破紧绷到让皮肤隐隐刺痛的古老空气。
天花板低矮的走廊连接一栋独立的房屋,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里的房门是西式的,门上还有一道放射状的半圆形小窗。钢琴平缓的顽固低音从微启的门缝中流出,我的体温和心跳仿佛都被那深海般的声音给吸走,差点僵在原地。
我轻轻地侧身从门缝中滑进房间。飘散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房里有张靠着墙边的床,日光从窗帘缝隙透了进来。漆成白色的化妆台、排列着乐谱封底和药瓶的柜子旁有座小小书架,还有一架直立式钢琴,以及在琴前摆动的栗子色长发。
一时之间,我连呼吸都忘了。
在琴上移动的只有真冬的左手。钢琴谱架上叠着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是冬季早晨呼出的气息凝固后摊平而成。是两行谱。透过谱面看到的钢琴表面宛如夜空,四个b记号的星星闪烁其上。那正是——降A大调。
当然,就算不看乐谱也听得出来。就在真冬召唤回来的海潮之声上头,仿佛可见那群灯蛾正在飞舞盘旋。
我尽量压低脚步声,轻轻靠近真冬身边。她停下弹琴的动作,回头看着我;那眼神仿佛仍在神游太虚,只有身体还留在这里。
“……你找到了呢。”
我轻轻地这么说,真冬也点了点头。
“那份乐谱,你带在身边吗?”
听到她的问题,我从口袋里拿出叠了好几折的纸。
突然间,我想起一件事——阿彻先生当时明明那么激动,却只撕破了调查报告而已,并没有撕破叠在上面的乐谱。
因为他内心深处——依然明白这是一份很重要的东西吗?
真冬接过乐谱,在琴键上摊了开来,而我则从她身后探头窥看。
“联弹用……不对,音域重叠的地方太多了。应该还是钢琴二重奏吧?”
真冬摇了摇头。
“不,是独奏曲。”
我一直盯着她形状优美的耳朵。
“你怎么知道?”
“看了就知道。”
真冬拿起影印的乐谱,轻轻夹进谱架上的乐谱之后。我不禁愣住了。真冬发现的乐谱是写在描图纸上的。高音谱号对着高音谱号,低音谱号叠上低音谱号;曲声寂静地、话语沉默地——重
叠在一起。
我屏住了气息。透过薄得如梦似幻的描图纸,两分乐谱融合在一起,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就在我眼前的夜空羽化成形了。没错,这的确是一首独奏曲;从优雅完美的谱面就能看得出来。直到看到最后一页时,这份直觉终于化为确信——写在曲末的“ensemble”之前还有一个字。
toujoursensemble
我和真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显然不是音乐术语。既然不是音乐家留下的话语,那恐怕是——九重宽文个人的话语。
将八张乐谱一一重叠,浏览过整首乐曲后,真冬再次将纤细的手指放在琴键上。于是海面再次浮现火焰的色彩和翩翩飞舞的灯蛾,无边无际的温柔夜色仿佛要将我吸了进去。
为什么九重宽文要将这首钢琴奏鸣曲拆成两半呢?为什么不让它在宽广的天空中获得解放,而将一半的翅膀锁在这满是妻子回忆的房间里?那个理由——我的指尖似乎快要碰触到了,却又无法掌握。
他想隐瞒的事物,想保护的事物,想留下的事物——
琴声突然中断了。我从夜之海浮上岸,只看见真冬以哀伤的眼神望着我。
“怎……怎么了?”
“接下来……没办法弹。”
“为什么?”这感觉就像突然被抛弃在干涸的珊瑚沙漠。
“技术上办不到。”
真冬用力地将两张叠在一起的乐谱压在谱架上。
“我原本以为分散和弦的最低音只要以左手帮忙就能弹奏,但这里是不断持续的八度音,无论怎么尝试都不大可能——”
我再次仔细凝视高音部朦胧的谱面。在火焰边缘飞舞的灯蛾之上,种种的记忆和话语连结成一条线索。
在异国的医院相遇的两人;被说成“不是人”的妻子;分成两半隐藏起来的乐谱;连真冬都无法弹奏的钢琴奏鸣曲——藏在黑夜深处的答案。
背后传来门板开启的咿轧声,我和真冬同时回过头。几个咳嗽声叠在一起——只见数名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的施工人员僵在原地,因为发觉我俩的视线而纷纷低下头。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慌忙低头道歉。
“真对不起,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
“呃……没关系啦,不差那几分钟。”
“不接着弹吗?”“曲子应该还没结束吧?”
我和真冬面面相觑。
现在没办法弹——真冬面带歉意地喃喃回答,小小房间里充满了半是可惜半是放心的奇妙气氛。
“……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工头大叔神色沉稳地这么问。
真冬点了点头,将整理成一叠的乐谱抱在胸前。
“只要那几张纸就好了吗?这边这些都不带走吗?”
施工人员之一走近书柜,随手抽出了几本书。我吃了一惊,连忙靠过去。陈旧而厚重的书封上印着“成洋堂”几个字,正是九重宽文的表弟协田先生受托前往取书的书店名字。
我接过书来,翻了几页。我所学的法文只够勉强看懂音乐术语,当然无法理解所有内容;不过可以靠着不时出现的图解略知一二。内容是音乐理论和钢琴演奏法,以及管弦乐演奏法。
萝莎莉-夏洛瓦自己买来收藏的法文书——我从书柜一端逐一确认硬皮书封,才发现那些全都是音乐专门书籍。
我呼出憋在胸腔的气息,将抽出的书一起放回柜子里。
“都留在这里也无所谓吗?”工头大叔小声地问道。“不带走的话就等于丢掉啰?”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
“……只要有那份乐谱……就够了。”
我回过头,对着露出不安神色的真冬点了点头。
九重宽文的想法——我已经全都领会了。
隔周末的傍晚,我在唱片公司入口旁的电梯里逮住了阿彻先生。
“……又是你喔?”
那天的阿彻先生戴着一如演艺人员高调作风的橘色太阳眼镜,和他那混血儿的白皙肤色及高挺鼻梁特别相衬,害我差点临阵退缩。就在电梯“当”了一声打开门的同时,我从阿彻先生背后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
“我不想看到你。老是干些多余的事!你最好从我身边消失,再让我看到你这混蛋,小心我让你在音乐圈里混不下去!”
我“咕噜”地吞了一口口水,缩了一下。然而电梯门就在我背后关上了。两公尺见方的空间里只有我和阿彻先生两个人,这下想逃也没地方去了。
“并不是要拜托您做什么,只是想请您听听这个。”
我从口袋里拿出携带型录音机,阿彻先生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因为听见录音机里流泻而出的钢琴旋律而当场僵住。
这并不是当时让他看的乐谱中只有一半的片段,而是以多重录音组合而成、真冬以那“水银手指”演奏的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Sonatepourduex”。在尚未移动的电梯里,皱着眉头的阿彻先生正要伸手按下开门钮。
“请你听到最后!”
我移动身子挡住阿彻先生的手,结果被他一把揪住衣领。撞上电梯的背脊不知碰到哪层楼的按钮,脚下的地板忽然开始上升。仿佛呼应着电梯的移动,真冬的钢琴声也步入宁静的E大调展开部。染成橘色的塑胶镜片之后,阿彻先生的眼神正逐渐失去温度。
然后赋格的第一主题终于回归,仿佛上头载着一串串亮晶晶的星星碎片。
接下来,就是连拥有超绝技巧的真冬也无法独力演奏的领域了。阿彻先生闭上了眼睛,感觉得出他揪住我的手指正逐渐失去力气。
高音颤音的潇潇细雨中,双重赋格反复缭绕。奏鸣曲被终止和弦吸净消失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手里的录音机就要融化而散落于地。
电梯在七楼停住了。
我想电梯门应该曾在某个楼层开启又关闭,只是被钢琴奏鸣曲囚禁住的我和阿彻先生都完全没发觉罢了。
我觉得膝盖使不上力,只能背靠电梯一隅,无力地跌坐在地。而阿彻先生则按下开门钮,跨过我走出走廊。我连忙将已然冷冰冰的录音机抱在胸前起身追赶,直到人迹罕至的楼梯间,我才终于追上他。
“您应该……想起来了吧?”
表示紧急出口的迷濛绿色灯光下,我对着阿彻先生的背影如此间道。
“想起什么?”
“令堂……之前练习的曲子……是不是这一首?”
“……没错,但那又怎样?”
“拜托您,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令堂是独自一人弹完这首曲子的吗?”
阿彻先生透过太阳眼镜恶狠狠地瞪着我,接着皱起眉头哼了一声。不悦的咂嘴声撞击我的肩膀,接着便要下楼梯离开。
“是又怎样?老爸那样逼她,不会弹也得会弹了啊!”
我只觉得胸口仿佛卡了什么东西,追赶阿彻先生的脚步也差点慢了一步。
没错,这就是答案了——九重宽文隐藏在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中的真相。
而我现在如此披露这个事实——究竟是对还是错呢?我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乐谱摊在阿彻先生眼前,阻挡他的去路。那是将两份乐谱重叠而成的——完成谱。
我避开阿彻先生打算拍掉乐谱的手臂,指着乐谱最后一页。
“请看这里。尾声的赋格有五个声部,而且高音持续颤音,左手伴奏部分一直是八度音,如此一来中音就只能以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演奏——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手指根本不够。”
阿彻先生的脚步停了下来,视线中的所有色彩仿佛都在瞬间彻底消失了。
“能够弹奏这首奏鸣曲的只有一个人——萝莎莉-夏洛瓦——也就是您的母亲。不晓得您知不知道——接下来的部分只是我的想像,并没有确实证据,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了。令堂罹患的应该是多指症!”
看着阿彻先生因疑惑而浑浊的表情,我仍然没有闭嘴。
“我想应该是右手的小指或无名指出现分枝。这是先天性的残疾——或许这么说并不正确。既然能够弹奏钢琴,表示多余的手指应该已经完全分化。尽管如此,外界的歧视依旧存在。九重家的人恐怕就是一直在意这种枝微末节的地方,而九重宽文为了抵抗这种歧视,才会和亲戚脱离关系离家出走。”
“你在胡扯什么!”
阿彻先生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要是真的如你所说……我老爸……不就真的只是把老妈当成乐器而已?逼迫一个完全没音乐底子的人弹钢琴……”
“并不是那样!您还记得协田先生吗?他是令尊的表弟,我之前听他说过,萝莎莉夫人自己购买了许多乐典和钢琴教材,甚至还买管弦乐理论来阅读!如果她是被迫练习弹钢琴的,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啊!一定是因为她想回应丈夫的音乐,所以才……”
“那又怎么样?”阿彻先生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所以老爸才得意忘形,故意写那种正常人弹不出来的谱给她弹还沾沾自喜?那家伙的脑袋里就只有音乐,还为了这首曲子大老远把我老妈从法国带来日本!这根本是人渣才干得出来的事!”
我将乐谱的第一页凑到阿彻先生眼前。
“如果是那样,这首曲子早该发表了不是吗?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乐谱分成两份藏起来?明明是这么棒的作品!右手部分的乐谱一直都在萝莎莉夫人房里,左手部分的谱则一直放在九重宽文的指挥棒匣里随身携带,您应该明白这是为什么吧?你看这里,请看曲名的地方。”
我以几乎要戳破纸张的力道指着写在标题处的“Sonatepourdeux”。片濑教授说过可能是二重奏奏鸣曲的意思,但其实并不是那样。这是独奏奏鸣曲,真冬也证明过了。所以我现在才能清楚明白曲名代表的意思。
“这是为了两人而写的奏鸣曲,也就是只为了夫妻两人而存在的奏鸣曲。”
九重宽文只为了萝莎莉-夏洛瓦一人写下了这首曲子,这首曲子只为了远离故乡来到这个国度、怀着深切的不安、不知该不该待在心爱之人身边的妻子而写。
为了制造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
也为了让她有个必须存在的,归宿。
而萝莎莉恐怕也只为了一个人——只为了丈夫而弹奏这首曲子。
经过漫长的岁月,两个人都已不在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从瓦砾和尘埃中唤醒这首曲子究竟是对是错?
只不过,倘若现在有人应该接纳这首曲子——恐怕也只有一个人。
阿彻先生推开我的肩膀径自走向楼梯转角,我则将束好的乐谱硬塞到他胸前的口袋里。在完全背对我的地方,阿彻先生拿下了太阳眼镜。幽暗之中,只有脚步声逐渐往下远去。
最后传到我耳里的,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还有令人感到刺痛的呼吸声。
一股无奈席卷而来,我伸手握住胸前的录音机,强忍住这种感觉。
这一切都是我——多管闲事吗?真相的碎片其实不需传达给任何人,也只会带来伤害。即使得以传达给某人,也只是把痛楚集中到一个容器里罢了。
但它传达出去了吗?
我只希望它至少触及了阿彻先生的心。不是靠我毫无力量的话语,而是藉着真冬替我唤回的那首奏鸣曲。
我再次将携带式录音机按在心脏正上方,再次确认后才推开了楼梯间的门。电梯的叮当声、上班族的谈话声和脚步声——现实中的声音再次环绕四周,洋溢着刺耳生命气息的声音不禁让我有些怀念。
当天晚上,我就打了通电话给真冬。当我直接说出“我今天想见你’这句话之后,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持续不断的奇妙声音。好像是撞倒什么的声音,或是钢琴的不和谐音?不过她干嘛这么惊讶啊?
‘为……为什么?’
“干嘛问为什么?”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不过我还是稍微反省了一下。仔细想想,我好像真的很少如此坦率地对真冬说这种话,一直都是真冬有空时主动来我家玩——这样的模式。
“我现在就想见你。呃……你在排练吗?明天起就是巡回独奏会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你……你等一下!我去问一下经纪人。’
“啊——没关系啦,实在没时间的话就::”
‘我绝对会空出时间来!’
接着是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接着是真冬和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说……居然也不先把电话挂掉啊?唉,算了。
结果似乎是相当勉强地空出了时间,于是我前往音乐厅的排练室和真冬见面。
“你……今天是怎么了?”
隔音排练室正中央放着一台宏伟的平台钢琴,钢琴前的真冬似乎仍有点坐立难安。她直接穿着正式表演时的服装进行彩排(容易紧张的真冬经常这么做),领口开到肩膀的淡粉红色洋装让她看起来加倍可爱,也让我反省的念头更加强烈。没想到只是说想见面却让她吓这么大一跳,我真是个平时欠缺爱情表现的男人,对不起。
“没什么啦……呃,只是有点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不到该如何开口才好,结果却讲起了九重宽文奏鸣曲事件的来龙去脉。真冬在一瞬间明显露出仿佛在说“你只是要告诉我这个?”的失望表情,不过她似乎也很在意事情的始末,还半带吐槽地问了几个问题。
“结果那首奏鸣曲不会放在九重宽文的记录节目里吗?”
“嗯,片濑教授也说不会收录在目录里。”
因为那是只属于九重夫妇的曲子。至于九重宽文亲笔写下的乐谱,也因为我一时激动脑袋充血——没有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就直接交给了阿彻先生。还好后来片濑教授能够谅解。
“已经没有乐谱了吗?我只弹过一遍,实在背不起来。本想稍微省略几个音符,好弹完整首曲子的……”
真冬噘起了嘴。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那首奏鸣曲,其实我也一样。
“我先备份下来了啦!今天就是为了拿谱给你才过来的。”
我将放在透明资料夹里的乐谱递给真冬,她虽然嘟着嘴好像在说“就为了这种事?”却仍然乖乖坐回钢琴前,摊开了乐谱。交给阿彻先生之前,我将原版的乐谱扫描存档,稍微省略置换了几个音符后做出了这份乐谱。
“我很努力地重新编曲过了。虽然我只是个不成材的编曲家,不过这点小地方应该还难不倒我。”
真冬花了几分钟仔细读过乐谱,舒了一口气缓解紧张的心情。接着她抬起双手,开始在黑与白的键盘上翩翩飞舞。
明明只改变了几个音符,真冬的演奏方式却和为了阿彻先生而制作的多重录音版大不相同;仿佛一一细数海面上的低吟,让每只灯蛾在指尖停留过后再任其高飞,目送它们远去。
这并非为了我而存在的曲子,也不是为了真冬而存在的曲子。但现在的我却只想沉浸在这样的乐音里。
纷飞的闪亮蛾群终于抵达最终的话语,随即消逝无踪。那是从重叠的两张原版谱上照抄下来,的两个字。
“toujoursensemble”
“结果……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真冬抬起头来这么问我。
“嗯,结果真的不是音乐术语。你看……”
看到我从口袋里拿出的东西,真冬瞪大了双眼。那是一只蕴藏着沉稳光辉的白金戒指,侧面则刻着“toujoursensemble”两个字。
“好像是求婚时常用的一句话。刻字的戒指样式还真多,我选了好久呢!”
湛蓝的双眸在我的脸和戒指之间来回游移。真冬的眼眸越来越湿润,双唇不停颤抖。我握住她的右手,感受那份颤抖。好一会儿,我们之间只有令人心焦的眼神交流。最后,真冬终于怯生生地、微微翘起了无名指。
套上戒指时,传来的只有热烈的脉动。
“呃……那个……”
我只觉得从胸口到脖子都好热,没办法好好把话说出来。
“其实……今天找你真正的目的是要给你这个。我查了很多资料,欧洲人的婚戒好像都戴在右手。真冬有一半是匈牙利人,所以应该是戴这只手没错。然后……”
“你……你为什么知道我的指围?”
在这种时刻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因为她心里一团混乱的关系吗?是说我为什么也在这种时候冷静地思考这种事啊!
“趁你睡觉的时候偷偷量的。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笨、笨蛋!”
眼看真冬又要低下头,我弯下身子,以额头贴着她的额头。
“对不起,以前一让你担心那么多事。我以后……呃……会努力……不让你感到不安的。”
所以……我们结婚吧。
我的求婚台词落在真冬的手背上,随之落下的则是一颗颗水滴。
真冬——在哭吗?
我正打算从下面窥看,真冬却别开了脸。
“对不起……那个……我吓到你了吗?”
“……我没事。”
“可是……那……你为什么哭呢……?”
“笨蛋!”
真冬站了起来,散落的泪珠滴在我的脸颊上。
“我是因为高兴才哭的!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不懂呢!”
“啊,对……对不起。”
我扶着钢琴谱架打算站起身,却把乐谱碰散了一地。
“哇!不小心碰到了……”
我连忙捡拾散落一地的乐谱,真冬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没关系啦!你先出去一下,等我说可以进来再进来!”
“咦?为……为什么?”
背后的真冬一路把我推到排练室门口。
“因……因为……我的脸现在很难看啦!眼睛很肿,妆也都花了,所以……你先出去一下啦!”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当我一打开门,真冬就从背后抱住我的肩膀,温热而湿润的脸颊紧紧靠在我的背上。
她的喃喃低语没有传到我耳里,却直接传到了我的心脏。
踏出走廊、关上排练室的门扉,我兀自沉浸在自耳垂、颈项和指尖流泻而出的热度里。哪些是我自己的体温?哪些又是真冬身上传来的温暖?我分不出来。真糟糕,现在的我完全无法压抑心脏的狂跳。如果现在这里有麦克风和贝斯,我恐怕一碰就会变回十六岁的自己,大声地将这股热度倾吐殆尽了吧?
不过我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虽然晚熟却仍然渐渐学到了许多重要的事物。今天我所学到的,就是这件事——
人在高兴时,会流下最美丽的泪水。
我拿起一直握在手心的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乐谱,翻到最后一页,以手指轻触写在曲子最后的那句话。
“永远在一起。”
萝莎莉-夏洛瓦离开医院远渡重洋来到异国,这正是九重宽文为此送给她的话。
身在除了情人以外无依无靠的地方,难免感到不安。这份寒冷会潜藏在每个人心底。
所以我们才要誓言。
誓言永远在一起,誓言成为你生活的那片大地。
那位恋爱的革命家曾经说过,只靠话语无法触及人心,所以我们才要立下有力的誓言。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了——九重宽文创作钢琴奏鸣曲的理由、蛯沢千里送那卷莫名其妙录音带给真冬母亲的理由——或许连哲朗向美沙子借了庞大金额的理由也明白了。
那是为了将这句话传达到对方内心深处——你对我而言是必需的。
传达这句话有各种方法。作曲家和指挥家以烙印般的乐曲刻下约定。但是送给对方什么并不重要,也不必思考自己能给对方什么;只要传达“永远在一起”的想法,只要立下足以消除所有孤独、不安的约定,这样就够了。所以我选择了非常非常古早的做法,以血流承载话语。用话语圈成的环套住心脏以及连结心脏的手指,将这份约定传达给真冬。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我看了看荧幕,是尤利传来的简讯。
“我明天到东京。”这样啊……明天就能见面了呢!虽然实在忍不住想告诉别人我和真冬的事,见面时直接惊吓他好像比较有趣啊﹒
接着我又发现还有两封未读简讯。一封是阿彻先生传来的,吓得我立刻打开来看;看到密密麻麻的日期、录音室名称、艺人名称、录音内容和各种必须素材时,更是令我吃惊。这是……委托我工作的意思吧?
就在如此冷漠无味的简讯最后,竟然写着“光给我乐谱干嘛?连录音也一起给我!”害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至于最后一封简讯,就只写了“我肚子饿身上又没钱,可以去找小直吗?”让我傻眼到只能猛抓头发。
不过话说回来……
虽然他这个样子,毕竟还是我的父亲。这位先生从我出生到现在二十四年来都是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尽管理所当然得有些愚蠢,保守陈旧又十分无聊——但这份羁绊仍旧无法取代。
所以如果要报告这件事,第一个对象应该就是他了吧?
我按下号码,拨号音响到第二声就接通了。
“啊,哲朗吗?”
‘小直弟弟?唉呀呀,我记错稿费的汇款时间又跑去赌马,到下个礼拜之前几乎身无文啊!请煮饭给我吃……’
我暂时先将手机拿到离耳朵三十公分外的地方,等到哲朗终于讲累了,我才开口说话:
“呃……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我不禁有点期待。
“我们决定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