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encore pieces 倘若翅膀上没有名字

橘花第一次接触feketerigo的演唱会,是在大一那年的夏天,也就是盗版带后来在网拍上竞标到天价、最后成为传说的东京五夜连续演唱会第一天。

当然,早在去演唱会之前,橘花就已经是feketerigo的疯狂歌迷了。所以演唱会门票预售的两个小时前,她就已在电脑前备战,发挥平时弹贝斯练出来的指法狂按F5键(结果那台电脑就在订完票的两秒后英勇阵亡了)。

一如大部分的feketerigo信徒,橘花最初迷恋上的也是主唱——那在音乐录影带中甩动黑色长发,有时魅惑人心、有时清纯稚嫩,总是在舞台上狂奔乱舞,撩拨着GibsonLesPaul吉他,歌声有如溶化的黑珍珠酿成的酒般甘美而危险的主唱——神乐坂响子。

在歌迷之间广受讨论的也是神乐扳响子。虽说她的确是那种“连女生都会爱上”的女生典型,但歌迷的话题重心太过偏向她,几乎让人忘记feketerigo其实是个双人组合。

那天晚上,橘花一如往常地和几位女性友人一起朝赤坂前进,汗湿的手心里紧紧捏着编号个位数的号码牌,醉心期待神乐坂响子即将展现的表演。

然而,当第一首开场曲在强烈灯光和热烈欢呼声中展开,橘花就完全无法从舞台正中央的爵士鼓组上移开目光。

飞散的汗水与耀眼的光芒相撞后洒下彩虹,铜钹宛如蝴蝶般来回翻飞——那个女生就坐在如此光景的正中央。圆滚滚的大眼睛仿佛反射着聚光灯的光芒,无论鼓的节奏多么激烈,她脸上依旧浮现七彩的笑容。鼓棒触及鼓面时看似纤细得一碰就要折弯,反弹出的节奏却有如将人挥至云端的上勾拳,又像足以将人捶落海底的胸腹重击。

橘花瞬间仿佛被雷劈中似的明白了。

并不是神乐扳响子选择了这位鼓手。

而是这位鼓手选择了神乐坂响子。

那是一种有如毒气般朦胧、无凭无据却致命的直觉,后来橘花也无奈地发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我先说清楚,那可不是恋爱喔?橘花不断地对女性友人们如此强调。

那是着迷,是一见钟情。我就是对那一直注视着响子大人背影的眼神和身影一见钟情,甚至因此觉得你们一直响子大人长响子大人短的实在很愚蠢。不过我是个女生——虽然从高二那年冬天之后就没再交男朋友,而对方也是女生。话说回来,你们不也响子大人、响子大人地叫个没完,为什么我说迷上那位鼓手就被当成蕾丝边啊?

feketerigo是个由吉他手兼主唱加上鼓手而成的双人组合,为什么会以这种罕见的形式继续活动,在歌迷间则是永远的谜。其中最有力的说法是“鼓手是神乐坂响子的爱人”,不是“朋友”而是“爱人”这点才厉害。她们不只在接受访谈时的态度很暧昧,那位鼓手还为了跟神乐城响子上同一所大学而拼命努力用功,使得这个说法更具说服力。

如果响子大人有男朋友,我绝对无法原谅;但如果是跟那个女生交往,就可以接受——这是女性歌迷之间的共同看法,橘花也不例外。

所以说,恋爱?想都没想过。

在那场冲击的五夜连续演唱会结束半年后,橘花顺利升上大二那年的春天,她在网路上看到了feketerigo召募支援乐手的启事。召募的人员是贝斯手,而且只限18岁以上未满22岁的女性。因为feketerigo的两人都还在就读女子大学,所以想找年龄比较接近的乐手吗?橘花快速地卷过网页随意浏览了一下,接着就要直接关掉视窗。

网页最下面有个签名,是撰写这份征人启事的人。

经过很久很久以后,橘花偶尔仍会想起这件事。如果那份征人启事是神乐坂响子亲手写的,自己大概就不会有所行动了吧。

然而网页最后的签名是这样写的——

‘唉网特油~!feketerigo征兵负责人-相原千晶’

虽然不大清楚征兵负责人是什么意思,但橘花当下就寄出了应征的电子邮件。

获选的胜算并非完全是零。橘花玩音乐的时间不算短,所以很清楚玩乐团的人口比例大约是主唱500:吉他手500:贝斯手2:鼓手1。再加上只限女生,年龄也有限制,竞争对手不就少了很多吗?

她利用两个月的时间加紧练习。到了选秀会当天,橘花在等候室里大概算了一下,约有二十位妙龄女性贝斯手到场,别说每个人都很厉害的样子,感觉都像是半职业的乐手。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业余的搞不清楚状况跑来报名吧?

尽管如此,橘花还是在等待上场的期间努力说服自己。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因为我有不输给任何人的武器。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武器……

一周后,收到通知确定录用的电子邮件时,她鼻血都流出来了。

第一次见面的地点约在东京都里的录音室,只有神乐坂响子、相原千晶和橘花三个人。就连经纪人和制作人都在响子的要求下没有出席。

“我们录用你是基于三个重大的理由。”

响子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对着橘花伸出三根手指头。橘花只因为这样就心头小鹿乱撞,不禁心想:难道我真的是蕾丝边?要不是双臂交叠站在响子身后的千晶在场,橘花说不定就休克倒地了。

“第一个理由就是你很可爱。我最喜欢可爱的女生了。我也很喜欢趁着演唱会中对着同一支麦克风和音之类的时候,看准对方不注意时偷亲人家喔!”

千晶从响子背后巴了她的头一下。

“学姐,第一次见面不要对人家说这种不重要的事啦!你看,人家被吓到了!”

这两个人的感情还真好啊——陷在一种类似头痛的不真实感中,橘花不禁这么想。

“第二个理由,是你的声音。”

响子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继续说道。

“你也知道,我的声音属于低沉沙哑的类型,而且基于某种原因,我写的歌里和音部分都比主唱的音低。所以像你这样带有女性特质、又能以低音配唱的声音实在很难得。”

“不敢当……其实……只是因为我听feketerigo的CD时都习惯跟着和音唱,唱着唱着就学会了。”

橘花因为这终于比较正常的理由而很害羞,响子的微笑却更温柔了。

“第三个理由,是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吗?”

“嗯。来参加选秀的人都是feketerigo的歌迷,所以大家都对我投以热情的目光,这也难怪啦。虽说这是革命家的宿命,但实在很令人苦恼,为什么偏偏只能选一位贝斯手呢?像是那个可爱的高中女生,还有才二十一岁的性感人妻……都好可惜啊!”

“呃……这个嘛……”

“学姐太三心二意了啦!我可是一眼就看上橘花同学了喔!”

听到千晶这么说,橘花还以为自己的心脏会停止跳动。

“嗯,这点我倒是没有异议。我也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决定是橘花了喔!因为……”

响子的微笑子弹击中了橘花的心脏。

“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没有直盯着我,反而一直注视着相原同志。”

“今后我们两个就是节奏组啰!”接着千晶走过来对自己伸出手——直到这个部分,橘花都还勉强记得。

醒来之后,橘花已经躺在录音室大厅的沙发上了。自己该不会因为太紧张而真的昏倒了吧?她连忙东张西望,结果却看见说要把自己打包回家“好好照顾”的响子和正在责备她的千晶。

录取之后第一次进录音室就是为了练团,而且还是一大清早。橘花因为考上东京的私立大学而离家在外一个人住,早上没有人叫自己起床。这样就算了,偏偏赖床又是橘花的专长,万一练团迟到可就糟了。她越是这么想反而越有精神,结果整晚都睡不着,于是大清早便搭上第一班电车,望着黄澄澄的太阳一路摇晃到御茶水车站。

橘花以前去的录音室,是个只有四坪大小、水泥墙面裸露在外的空间,里面塞了一组爵士鼓、混音器和两个扩大机就快满出来,还弥漫着一股烟臭味。所以一到御茶水站附近某栋大楼地下室,踏进宛如设计师公寓般大约十坪的录音室,她差点忍不住要拿脸去蹭上过蜡而亮晶晶的地板。再看到美国经典品牌Ampeg的贝斯音箱,就真的拿脸贴上去了。别说其他支援乐手,就连录音师也都不在;因为只有三个人,她兴奋的心情更是难以言喻。

“上过厕所了吗?水分补给OK?”

响子调完吉他的音之后这么问道。这天她拿的吉他不是有如注册商标的黑色LesPaul,而是Gretsch的WhiteFalcon,上面有着两个像小提琴一样的S形切孔,是把相当别致的白色吉他。

“上厕所跟补给水分……不是矛盾的吗?”

停下调音动作的橘花反问。这是怎么回事?要开始做什么了吗?不是要练团吗?难道现在的录音室里可以直接当成三温暖,只是我不知道?糟糕,我没有带泳衣怎么办?这么说来,响子大人和千晶同学都会脱光光?真是的,怎么办啊?这下可不只是流鼻血就能了事耶!

“嗯,你听过艾迪寇奇原的CmonEverybody吗?”

“咦?啊……这个……没有,我完全没听过。不好意思……”

流鼻血的预感瞬间消逝无踪。橘花对西洋音乐一点都不熟。

“没关系。你就弹E调,只有基本的三个和弦现然后随便加一些高潮变化就行了。相原同志,准备好了吗?”

“尽管放马过来!”

魄力十足地回答过后,大鼓的节奏随之响起。

就在橘花调完音站起来的瞬间,响子右手的匹克就划过了白色吉他的腹部,山野摇滚曲风的单纯前奏随之展开。吉他每弹两小节高音部就会加入间奏,让橘花不禁怀疑那是否真是一个人弹奏出来的?不过现在是练团时间,可不是看呆的时候。

握住贝斯琴颈时,橘花瞥了鼓组一眼,正巧和千晶闪闪发光的眼眸对上,感觉节奏正在她眼眸中的火焰里来回跃动。她一举起鼓棒,橘花就被拖进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节奏中。E开放弦正在跳动,弦的触感明明传回了指尖,感觉却完全不像自己在弹。这是谁呢?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存在,血管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喧腾不已。

响子对着麦克风吐出锐利的气息,仿佛在引擎里注入火花。视野一隅隐约可见她的手指滑过吉他琴颈并在其间舞动,光是这样就能让和弦的进行流进橘花体内。透过巨大的心脏和动脉,好像就能和响子与千晶连结在一起。接着吉他独奏在歌声停歇的地方散发光芒,三个女生的形体和声音早已被乐器吞没,热烈地交融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重复了六次副歌和独奏时,橘花才终于体会到选择这首歌的原因——因为可以不断延续下去。原版里的英文歌词唱完后,响子仍任凭有如喷射引擎般奔放的歌声不断流泻,时而嘶吼时而念RAP,随着曲调哼唱之后还硬是改编旋律唱起民谣。只要有人的情绪降温了小小一个刻度,整首歌恐怕就会无法继续。然而,却没办法停下来,也完全不想停下来。因为这种感觉实在太棒了。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橘花终于明白响子提醒大家补给水分的原因了。和音唱久了喉咙阵阵刺痛,流出的汗水也干在额头上;尽管头晕目眩,节奏却不能停。就在这时,响子做出了惊人之举。她光以左手持续拨奏颤音,右手则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麦当劳大杯饮料,就着吸管喝了一口之后又慢慢走向鼓组旁边。咦?这是什么情形?看到千晶也用同一根吸管喝饮料时,橘花兴奋得差点失神。这不是间接接吻吗?居然可以边打情骂俏还完全不影响演奏,这两个人究竟同心同体到什么程度啊?手里拿着饮料的响子接下来竟然又往橘花的方向靠近,令她只觉得脑浆都要沸腾了。我也要喝吗?呃,真的可以喝吗?她咬住递过来的吸管,饮料里的碎冰也一起吸进了嘴里。

虽然不大清楚喝到的究竟是可乐还是柳橙汁,却觉得还可以再继续弹个半天。

直到橘花清醒过来,才明白自己昏倒了,脸颊还贴着什么软软的东西。

一片连耳鸣都格外清晰的寂静中,橘花勉强转动脖子抬头往上看,只看见千晶满足的笑容。我躺在人家腿上?我躺在千晶同学大腿上?我连忙挥动双臂试图坐起身,偏偏全身的肌肉都使不上力。

“真对不起,明明拿了新的……”

千晶颠倒的脸庞微笑地说着,她手里的鼓棒从中间断成了两截。橘花这才终于想起来——过门的时候鼓棒突然弹飞了过来,演奏也因此而中断。如果不是发生这个意外,自己可能会一直随着音乐跳到死,这样的结果说不定也是一种幸运。

现在流动在这副身躯里的,是比三个人的体温加起来还高出好几倍的热血。

那样的温度并不属于人类,而是鸟的温度。

另一张脸从视野一隅冒了出来,有如老鹰尾翼的发辫几乎碰到橘花的胸部。

“……怎么样?飞起来了吗?”

对于响子的问题,橘花只能点头。

刚才的我——的确是feketerigo啊!

尽管如此,专业的世界还是很残酷的。橘花无法参加feketerigo的录音工作,制作人另外找来一位四十几岁的超专业贝斯老手“岩哥”(因为本姓岩井)来助阵。橘花在音控室里听到人家演奏,更深切地体认到实力上的差距,结果沮丧得当天去学校上课就提出了轻音乐社的退社申请。现在不是随便玩音乐的时候。本来她还考虑要不要干脆休学算了,不过后来决定暂且保留。因为响子和千晶都还在大学修学分,何况人家念的还是比橘花念的笨蛋私立大学程度好上五十倍左右的国立大学。

“嗯,你是演唱会上的要角。就如同我一开始所说的,选择你的原因是外观和嗓音。”

隔天录制鼓声时,响子在录音室的走廊清楚地这么说。橘花在走廊角落屈膝蹲了下来。

“因为我们只有吉他手兼主唱和鼓手两个人啊!相原同志在舞台上无法移动,鼓组又一定要放在舞台正中央才显得稳定;要是我一直站在中间,观众就看不到相原同志可爱的模样了,不管站在左边或右边又都不平衡。考虑到舞台上的整体呈现,无论如何都还需要一个视觉印象不输给我的可爱女生啊!”

“这样啊……”

她应该是在称赞我吧?我被称赞了呢!不要净往坏的方面想,要积极点。

“不过……和声的时候不能比主唱高些吗?低音的和声对我来说其实有点难唱……”

“不行。”响子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那样就不是feketerigo的歌了。”

为什么?橘花不禁这么想。而且为什么和音非得比主唱低不可?响子大人在CD里也是以多重录音的方式唱所有和音啊,和音比主唱高不好吗?

“你该不会是因为听了我们的CD,所以觉得‘只要有两个神乐坂响子就能唱feketerigo的和声?”

呜!橘花差点忘了呼吸。自己正是这么想的。正因为如此,橘花才觉得无法照着原曲唱好和音,希望能改唱较能衬托响子歌声的高音。

“但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只靠我一个人是没办法的,所以才录用了你。”

响子将双手放在我肩上。

“加油,从下方支援我。”

被她正面凝视如此拜托,橘花也只能猛点头了。

无论是贝斯或和音,只要我进步到可以进录音室录音,一定就能成为feketerigo的正式团员。橘花用力握紧了拳头。

回到音控室,千晶的鼓声透过监听喇叭传来,直接击中橘花。真实的地鸣声撑起还只有单音旋律、钢琴声和弹指声的歌曲,光是这样,就已经是橘花熟悉的音乐了。

“要是相原同志不在了,我一定会舍弃feketerigo这个名字。”

一旁的响子喃喃自语,橘花也点了点头。

让鸟儿翱翔天际最重要的并不是翅膀,而是蹬地的双脚。

当天晚上,橘花回到家里用录音机录下了自己的和音部分,突然发现一件事。因为她用的是可以改变播放速度的录音机,录音时可以唱高半个音,再调整转速以原本的音高播放出来。当然,音质会受影响就是了。

这个和声部分……原本应该是给男声唱的吧?比主唱部分低六度耶!如果是这样,就能完美配合响子大人的声音了。但为什么会是男声呢?是我想太多吗?

由于feketerigo经常在早晨练团,橘花也跟着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让她不禁回想起高中参加网球社时的晨练情形。早上出现在练团室的一定只有三个人,因为专业音乐人士通常生活都不怎么规律,大多是夜猫子。

三人都是大学生,因此离开录音室的时间也差不多。虽然在茗荷谷车站就要分道扬镖,但与千晶和响子一起搭车上学的短暂时光还是令橘花非常幸福。

获得录用的一个月后,橘花已经成为早上第一个出现在录音室里的人了。毕竟人家是为了磨练技巧最差的自己而特地预约录音室,当然得拼命些才行。

有时候最早到录音室来的人是千晶。她坐在鼓组之间的椅子上,将iPod放在腿上,接许闭上眼睛,嘴唇和手指微微动着打拍子。不妙,只有我们两个共处一室耶!怎么办?橘花轻轻地将贝斯放在吉他琴架上,从背后靠近千晶。现在应该可以趁她不注意从背后抱住她吧?响子大人经常这么做,让我也抱一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啊,橘花早安!”

千晶突然拿下耳机回过头来。

“呜哇!”

下巴差点就碰到千晶肩膀的橘花吓了好大一跳,尴尬到不行。

“呃……这个嘛……不知道千晶同学在听什么呢?”

“嗯?你说这个?”

不知是不是完全相信了橘花的藉口,千晶让她看了看iPod的液晶荧幕。橘花的下巴差点掉下来。那是最近正红的男性偶像团体的歌。橘花也在电视广告上听过这首歌,却只觉得唱得实在很烂。

“呃……请问……千晶同学喜欢这种歌喔?”

橘花超意外的。不过千晶却笑着挥了挥手。

“不是啦,只有这张单曲。我也是第一次听,真是五音不全呢!”

那……难道她本来就是这个团体的支持者?我的千晶同学竟然迷恋这种美男偶像,实在无法原谅!应该说对男性感兴趣就是件不可原谅的事了!橘花紧握的双拳不停颤抖。

“橘花对这种团体熟悉吗?”

“不,完全不熟。”

橘花用力地摇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歌呢?记得你好像不大听西洋乐喔?又说参加社团时完全没表演过自己喜欢的歌……”

因为贝斯手物以稀为贵,在社团时轧了两只手的手指都数不完的乐团,反而没有跟音乐上兴趣相投的人组过团。

“唔……响度合唱团(注:第一个打进美国市场的日籍重金属摇滚乐团)之类的吧?”

“那也算是西洋乐嘛!歌词都是英文啊!那样当然很难跟时下的大学生兴趣相投啦!”

说得也是喔——橘花不禁这么想。涩谷系的Cornellus乐团也没什么人听……

“为什么不听西洋乐呢?有什么坚持吗?”

“啊,因为我喜欢日本男生线条比较和缓的脸型,对美国人的脸实在不行……”

“因为脸型——?”

千晶笑到翻了过去。能像高中女生一样闲聊这种没营养的内容,橘花不禁觉得自己真幸福。

“那千晶同学平常都听什么歌呢?feketerigo接受访谈的时候几乎都是响子姐在说话,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吗?我听的音乐很普通啊!齐柏林飞船或是吉米罕醉克斯那些。”

一点也不普通好吗!我认识的朋友里根本没有人听吉米罕醉克斯的歌。

“因为我以前老是跟人家借唱片来听啊!结果兴趣就变得和那家伙有点像了。”

那家伙是谁啊?橘花不禁这么想。不过千晶很开心地开始细数一堆乐手的名字,让橘花没办法开口问这么煞风景的问题。

“所以你最崇拜的鼓手应该也是齐柏林飞船的鼓手啰?”

“嗯……好问题……”千晶交叉起双臂,眼神飘向半空中。“说到鼓手嘛,我现在最喜欢的是里克艾伦。”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吗?就是威豹合唱团的鼓手呀!”

橘花只听过威豹合唱团的名字。但他们……好像是在硬式摇滚里加入流行曲风并大受好评的乐团啊?和千晶刚才提到那些蓝调风格强烈的硬式摇滚团相较之下,曲风也差太多了吧?

“我能下定决心和学姐两个人继续走下去,就是托了里克的福。”

千晶似乎回忆起往事,让橘花迟迟无法将目光从她的侧脸移开。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好像觉得只有响子大人在身边很不放心似的。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她们明明如此意气相投啊!

就在橘花想多问一些的时候,开启的隔音门后出现了黑色的长发。

“抱歉,我迟到了。睁开眼睛看不到相原同志在身边,感觉好寂寞唷!”

“够了喔,不管我怎么捏脸你都不醒耶!所以我才先一个人出门了!”

千晶气呼呼地拿起鼓棒猛戳响子。等等,刚才的对话是怎么回事?一间之下,才知道这两个人竟然同居!橘花的鼻血差点喷出来。虽然很想说“请让我跟你们一起住!我会负责每天叫响子大人起床,准备早饭给你们吃的!”可惜橘花完全不会做饭。

“你们刚刚在聊威豹合唱团?”响子边拿出吉他开始调音边这么问。

“学姐真是顺风耳耶!”

“因为我必须聆听世界上所有的革命歌曲啊!那刚好,我们就来练一首威豹合唱团的歌吧。A调,之后只要弹G和D弦就好,顺便练习低六度的合音。”

就算是完全没听过的曲子,只要千晶数完四拍,橘花就能被拉进合奏声中。是威豹合唱团的〈LoveAndAffection〉。

当天从学校上完课回家的路上,橘花就去买了那张收录〈LoveAndAffection〉的专辑《歇斯底里》。橘花有个坏习惯,只要心里有事就会晃到淘儿音乐城乱买CD。她回到家后躺在床垫上聆听,只觉得一首接一首都是好听的旋律,和声编写更是优美无比,难怪会大卖。她又抽出夹在CD盒里的日文版解说,一读之下才大吃一惊,立刻爬到电脑旁上网搜寻威豹合唱团的鼓手,里克艾伦。

里克艾伦——这个人只有一只手。

就在威豹合唱团第三张专辑《纵火狂》疯狂大卖,成为众所瞩目的乐团时,鼓手里克艾伦却遭逢车祸,导致左臂自肩膀处截肢。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恐怕就放弃鼓手生涯了,但里克艾伦却没有。其他团员也一致认为只有里克的节奏才能带领整个威豹,所以一直相信并等待他康复归队。而里克在历经艰辛的复健过程后,终于成功回到乐团。

在他归队后完成的第四张专辑,就是这张《歇斯底里》。

只有一只手要怎么打鼓?这鼓点应该是用电脑编的吧!橘花边听CD边忍不住这么想。

然而查证过许多网站后,才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专辑后半的曲子全都是里克亲自演奏的现场收音,不过使用的是特别订做的爵士鼓,一共有五到六个脚踏板。原来如此——鼓手的右脚要踩大鼓所以没有余暇,左脚通常只是放在脚踏钹的踏板上,没什么事做。这么一来应该就可以代替右手的工作——不对,就算真是这样,一般鼓手也很难做到吧?

直到专辑最后一首歌〈LoveAndAffection〉结束,橘花依旧躺在床垫上,呆呆地盯着日光灯好一会儿。

就算失去了一边的翅膀——还是有人不放弃飞翔。

千晶说过,她是因为里克而踏出那一步的。

这么说来……那个人究竟失去了什么呢?

被feketerigo录取为支援贝斯手的事——橘花并没有告诉朋友们。身边的朋友大多是完全不在意橘花如何的feketerigo狂热歌迷,万一被她们知道自己就在甚至能感受到响子大人汗水的地方弹贝斯,绝对会被大卸八块。

也因为这样,要若无其事地问起fekcterigp得费上好一番工夫。

“对了,听说feketerig6本来不是双人组合啊?”

女性友人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真不够格当歌迷!”

居然在上课铃响前已挤满学生的大讲堂里旁若无人地大声数落我?我不只知道千晶同单的胸围尺寸,连她的生理周期都知道耶!不过橘花没有回嘴,只是默默地听她说。

“你知道蛯沢真冬吗?就是那个常常在生命保险或手机广告上弹钢琴的女生。”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个混血儿吗?

“她就是feketerigo之前的吉他手。”

“咦咦咦?怎么会?她不是超级有名的钢琴家吗?怎么会?怎么可能?”

这回换成对方对橘花的大嗓门皱眉头了。

“听说她和响子大人她们念同一所高中,而且啊……”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居然可以和那个像CG一样的女生相比?橘花不禁吓了一跳。人家还是专业钢琴家,我根本没有什么地方赢过她……大概只有胸部大一点吧?不对,等一下……

“等等,等一下……”

女性友人继续热情地诉说着feketengo的历史,橘花只好拉拉她的袖子打断她。

“那个很可爱的蛯沢小姐……呃……之前也弹过贝斯吗?”

“刚刚不是才说过她是吉他手了吗?”

“那难道是响子大人弹贝斯?”

“怎么可能!她的琴技那么好,干嘛弹贝斯那种简单的东西!”

橘花真想代表全世界的贝斯手赏她一拳,让她闭嘴。

那贝斯的部分怎么办呢?一般而言,通常不会出现两位吉他手和一位鼓手组成的乐团,就算真有这样的三人组合,也会由其中一位吉他手负责弹贝斯。尽管纯粹的贝斯手橘花坚持认为“贝斯和吉他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乐器”,实际上这两种乐器都会弹的乐手也不在少数。

“印象中好像还有一个团员吧?”

邻座的女性友人说道。

“虽然听说曾在千叶的Livehouse表演过几次……不过她们的高中时代已经是遥远的神话了啊!贝斯手叫什么名字呢……?桧川……直美?好像是这个名字吧?”

“应该也是个可爱的女生吧?”

“响子大人也公开说过自己是外貌协会的嘛!”

橘花脑海中想像着响子和千晶的模样,再试着凑上电视广告上蛯沢真冬的脸……不不不,没办法。要是成为这种组合里的第四位成员一定会死人——鼻血流到死。

“对了,橘花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夏日音乐节?feketerigo会去表演喔!”

“咦?啊……抱歉,我排了打工……”

“现在才开始打工?为什么?你不是宁愿被当掉也要去看feketerigo的演唱会吗?发生什么事啦?打工请假就好了啊?”

橘花实在没办法承认所谓的打工就是在夏日音乐节时登台表演。话说回来,实际上台后不就被发现了?怎么办啊!之后还有全国巡回演唱会,难道要在整件事落幕之前先休学?不行,还是现在主动招认,再拿签名周边商品来拢络大家?就在橘花烦恼的时候,教授走进了大讲堂,以充满睡意的声音开始点名。

那一天,橘花买了生平第一张古典乐CD。走到在唱片行卖场占有一座小岛的蛯沢真冬专区,真人尺寸大型海报里的宝蓝色眼眸让人心头小鹿乱撞,结果她连专辑名称都没看,就随便抓了一张逃去结帐。

《意大利协奏曲》。

回到家后,橘花拿出CD确认一番,才看到专辑名称。是巴哈的作品。巴哈……是那个戴着毛绒绒白色假发,生了很多小孩的人吗?好像是音乐之父?因为小孩全都成为音乐家,所以才叫音乐之父?虽然橘花对古典乐的认知只有这样的程度,但好歹还知道协奏曲的意思,应该是在管弦乐团之前表演独奏的曲子吧?我能听到最后而不睡着吗?啊,和专辑同名的曲子只有十分钟,应该勉强撑得过去。于是橘花将银色的圆盘放进了CD播放器。

怎么只有钢琴的声音啊?我被骗了!这算哪门子的协奏曲啊!然而如此愤慨的时间只有刚开始的短短一分钟。橘花跪坐在扬声器前,仔细聆听蛯沢真冬那来回纵横、音域足以匹敌交响乐团的琴声。虽然到最后都只有钢琴独奏,橘花却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重播键。

这真的是一个人弹出来的曲子吗?虽然音数不是很多,却能清楚听出主旋律和低音旋律各自的脉动。

CD封底上头有解说。所谓的协奏曲固然是指两种以上乐器的合奏曲,巴哈却试图仅以一架键盘乐器呈现出相同的感觉,而这首〈意大利协奏曲〉正是他大胆尝试之作。

不断重复聆听着这首曲子,橘花不禁这么想——

这个女生只靠十根手指,不仅能表现出一个乐团——甚至能表现出一整个交响乐团的力度。所以她才会回到钢琴的世界吧?这就是feketerigo失去的东西吗?倘若真是如此……

仰躺着面对天花板高举双手,沉浸在几欲断绝的冷冷钢琴声中,橘花不禁这么想着。

“真不想输给她啊……”

“录音时也让橘花来弹比较好。”负责录音的岩哥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正好是橘花加入整整一年后,feketerigo正在制作第二张专辑时。

响子、千晶和制作人及乐手都集合在录音室的主音控室,没有人表示反对。

“虽然光论技巧而言还是岩哥比较厉害啊……”

制作人摸着下巴的胡子露出苦笑。

“没办法,小千打鼓时的律动实在太奇妙啦!”岩哥指着千晶这么说。“橘花比我跟得上她。我已经不行了,每次配合小千弹完,接别的工作时都会有障碍呢!”

“岩哥好过分!这样说好像都是我的错耶!”

千晶拍打着铜钹表示抗议,制作人、键盘手和混音师却不约而同地点头说:“对对对,我们也有同感。”

“如果要比喻相原同志的鼓点……”响子边说边摸着千晶的头。“就好像陨石掉下来打在土拨鼠头上啊……”

“土拨鼠好可怜……”千晶鼓起了腮帮子。

“我已经快五十岁啦,这种工作还是交给年轻人吧!喂,土拨鼠你也说句话啊!”

直到肩膀被岩哥抓住,橘花才终于回过神来——她因为太高兴而整个僵掉了。结果当天录音时太紧张,反而重来了五十几次。后来终于录到OK,千晶立刻扑上来抱住橘花。

“当初选择橘花真是太好了!这是我们出道以来最棒的节奏组喔!”

然而,当两个半月的录音行程结束、专辑打样出炉后,上面却清楚地印着让橘花迟迟不愿正视的现实。

专辑封套上的制作人员名单。

“feketerigo”

相原千晶(Dr)

神乐扳响子(G/Vo)

橘花的名字不在那里,而是在制作人名字底下隔了很远的地方,和其他支援乐手的名字列在一起。

因为是支援乐手,这也是应该的。之前签了歌唱版税之类的合约所以有点误会,但自己只是受雇的支援乐手而已。当然,这并不是钱的问题。

橘花屈膝坐在录音室的椅子上,手里紧握着专辑封套感到心寒时,千晶进来了。

“早安!橘花今天好早喔!”

橘花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跌下来,为了不让千晶发现自己正在掉眼泪而躲到角落。

“怎么了?”

走近的千晶在翻倒的椅子旁停下脚步,捡起掉在地上的专辑封套。啊!糟糕,被发现了——橘花不禁这么想。因为正好翻开在制作人员名单那一页,而且——橘花的名字附近可能因为眼泪而沾湿了。

“……橘花?”

千晶的声音自背后靠近,从那略为严肃的语气也听得出来,她发现了。

“我……我没有怎么样啦。只是觉得在这间录音室里受了许多照顾,应该来跟墙壁也做个好朋友……”

冷静点啊,刚才说的话好像有点奇怪喔?一股粗糙的疼痛掠过橘花的肋骨内侧。

“……我……之后该怎么做才好呢?”

橘花对着墙壁喃喃自语,却又怀着矛盾的心情,希望千晶没听到就好了。

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蹲下,几乎无法呼吸。

“橘花想怎么做呢?”

我想现在立刻抬起头来转身抱住你。啊,不是啦……

“这件事……我也稍微和学姐讨论过,是不是该让你正式加入feketerigo拿作曲版税……”

“不是钱的问题啦!总、总之就是我们三人一直在一起……啊,这个嘛……不对,也不是说我想跟你们一起住啦……”

“……但还是没办法。”

橘花觉得好像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即将从崖边摔下去。

“那样就不是feketerigo了。”

“意思是……如果不是双人组……就不行吗?”

“不。我们本来是四人乐团喔,你不知道吗?”

“我只有听说过。听说那个常在广告上出现的知名钢琴家……也曾是团员之一?”

“啊,真咚咚的事倒是很多人知道,毕竟她也是名人嘛!不过贝斯手就完全没人认识。”

果然,之前也有过贝斯手。她是怎样的女孩呢?应该是个和响子大人、千晶同学跟那位真冬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的女生吧?

“之前的贝斯手……真的那么棒吗?”

橘花问出口后,却很怕听到千晶的回答,所以想要捂住耳朵。然而千晶却不大好意思地这么说:

“没有啦,也没有棒到哪里去。那时候我们还只是高中生,学姐和真冬固然很厉害,但节奏组的两人都只是新手啊!后来还发生过一百次左右的解散危机呢!”

橘花怀着不解的心情凝视千晶的侧脸。为什么她说这些事的时候看起来这么高兴呢?

“高中毕业后,乐团只剩下我和学姐两人。学姐说反正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就换个团名以打入主流市场为目标吧!但我说当初只有三个团员时就算零零落落也还能继续飞行,所以任性地留下了feketerigo这个名字。”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若是加入了其他成员,就不再是feketerigo了。但那跟现在的情况有什么不同呢?无论在舞台上或录音时,不都是靠着橘花和其他众多的支援乐手才得以组成完美的声音吗?

“其实我也知道,这只是无聊的坚持罢了……”

千晶突然站了起来,小跳步回到爵士鼓中央坐了下来,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胸膛,接着仰望天花板,只以踩在大鼓及脚踏钹踏板上的双足刻划起自底部涌现的鼓点。

即使feketerigo的羽翼被夺走,还是能站起来——因为双脚还在。

虽然不知道那是幸或不幸。

但她如今仍伫足森林中仰望夜空,静静等待——橘花也明白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又能做什么呢?

橘花猛捶了自己的腿几下,扶着墙壁往后一翻身站了起来。她在雨雾般的节拍中穿过千晶背后,踏过铺满一地的导线和效果器,走向吉他琴架。紧握在手心的贝斯贴近身边。

在鼓点的空隙间插入击弦的爆裂音——没有分毫错失。

我要将自己和千晶同学及响子大人之间的所有空隙全部填满,让什么人回来都没有任何容身之处。贝斯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后来响子终于也出现在录音室,却因为盈满整个空间的热气而皱起眉头。

练团的过程中,橘花一分一秒都没有懈怠。必须回应两人发出的所有声音——要能和响子的吉他乐句完美齐奏,也一步都不能踏错千晶传来的律动。

即使回到家里,橘花也会拿出feketerigo所有音源——从视听带到演唱会DVD,全都从头重听一遍,让自己完全浸淫在那两个人的声音之中。总有一天,我绝对要让千晶认同一件事——

fekcterig6的节奏组非橘花莫属。

然而就在十二月展开的巡回演唱会排练及新曲创作时,橘花再度被频频出包的暴风雨侵袭;而且还在录音时完全被否定。响子如是说——“不要填满整个音域!”“不要觉得自己必须维持节奏不断延续!”橘花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觉得这好像在叫自己放弃贝斯应尽的义务。

“你之前就做得很好呀!”

被这么说的橘花更为不解,不断反复聆听之前现场演唱时录下的DVD。之前的自己技巧烂到令人想哭,但现在只要感受着背后千晶的视线,就能持续弹出有条不紊的节奏——现在的自己到底缺乏什么呢?

她看不出问题所在,只是一味地增加华丽的手法、特殊效果音,还逛了许多乐器店买了几把

二手贝斯。如果不一直尝试些新的东西,就会不安得手足无措。

就在某天半夜居酒屋的讨论会上,响子终于对橘花说了重话。

“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我们没办法让你在演唱会上弹贝斯。”

橘花一口气梗在喉咙里,看了看千晶又看了看响子。为什么两人的表情都如此凝重呢?

“橘花,我跟你说……”

千晶在圆桌上探出上半身这么说道。

“最近橘花演奏时的乐句编排太紧凑了。录音和现场演奏是不一样的。”

“意思是……应该多加一些即兴过门之类的吗?”

“不是那个意思,是你太在意我的大鼓打点了。曲子的律动感不能光靠我一个人喔!”

千晶到底在说什么?橘花并不明白。

“那……那么……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听到橘花的疑问,两个人都皱起了眉头。其实橘花也知道,这种事不应该问别人,然而话语却持续脱口而出。

“我该怎么做才能弹出属于feketerigo的音?之前的贝斯手是怎么弹的呢?要怎样才能像那个人一样——”

“没有人要求你成为桧川直巳!”

响子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这么说。

“请让我听听看那位直美弹的东西。有没有之前现场演唱的录音呢?现在的我一定能更完美地照样模仿。”

“我不会让你听的。现在的你只会受到影响,不能听。”

橘花“砰!”一声拍桌起身。响子以毫无动摇之色的眼神凝视她,千晶则略显不安地抬起头来。对面正在整理其他桌子的店员不时投来担心的目光,但橘花却停不下来。

“……我不懂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要我怎么做才满意?”

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答案,橘花还是转身背对她们,拿起放在桌边的琴盒便走向居酒屋门口。

她也不知自己奔跑了多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已经站在御茶水车站的月台了。缓缓滑进月台的列车掀起一阵风,吹乱了额前的浏海。

橘花上车之后才发现是开往新宿方向,不禁丧气地在车门前蹲了下来。回家应该要搭反方向的车才对啊!我到底在干嘛啊?真是乱七八糟又厄运连连的一天。

走出电车的橘花被吐出半夜的新宿街头,即使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仍不影响蠢蠢闪动的夜晚灯光、杂沓的人潮和成群的计程车。走在街头,背后的贝斯不知为何感觉特别沉重。到今天为止,自己明明从不觉得贝斯是沉重的负担啊:

橘花走进麦当劳,不断搅拌着并不想喝的热咖啡。她回想起与千晶和响子的对谈,总觉得自己说了很过分的话,也许没脸再去见她们了。何况现在的自己也弹不出她们想要的音乐,明天该拿什么脸进录音室呢?

你之前就做得很好——响子是这么说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当初被录用为演唱会上的支援乐手时,我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承受背后千晶的视线与节奏,同时站在舞台上呢?

我是什么时候忘记这些事的?

她似乎不知不觉中趴在麦当劳的桌上睡着了,被店员摇醒时已经将近早上十点。

最近的生活作息真是乱七八糟啊——橘花走在新宿车站南口拥挤的人潮中。不禁这么想。虽然搬出来自己住之后就这样了,当上feketerigo的支援乐手之后更是连学校都很少去……啊,对了,也没跟家里说过这件事,现在学费和生活费还靠父母供呢……

接下来……我到底该做什么呢?

橘花伫立在车站售票日前,突然想到这件事。

继续做音乐吗?被宣告无法成为feketerigo的正式团员后,自己有那份觉悟和能力成为专职的录音室乐手吗?

晚秋阳光不负责任地洒在干燥的新宿街头,看来昏黄而陈旧。橘花脚步蹒跚地穿过售票口前,往淘儿音乐城走去。

尽管开卖至今已将近两个月,feketerigo的新专辑依旧堆成一个平台,一旁还贴着店员手写的热销推荐广告板,让橘花沮丧得想蜷在当场睡死。当然,专辑封面上只有响子和千晶的照片。

真不该来的,还是赶快回家睡觉算了。就在橘花这么想着走回电梯时,突然看到在唱片架一端堆成一座小山的专辑,是最近当红的男性偶像团体精选集。封面上是五个穿着白衬衫、摆着帅

气姿势、看来有些轻佻的型男,整个画面的感觉有点冷;之所以会注意到这张唱片,是因为千晶之前听过他们的歌。橘花拿起一张CD翻到背面,虽然不记得那首歌的名字,不过既然是单曲,应该会收录在精选集里吧?

回过神来时,橘花才发现自己已经拿着那张CD去结帐了。真好笑,这大概只是一种排解压力的行为吧?搞不好也是一种强迫购物症。就算听了这种东西,也未必能了解千晶的想法啊!

她回到公寓里,将CD塞进迷你音响后便窝进棉被里。缺乏力道的轻盈鼓声传来,合成号角的声音堆叠其上。不怎么样的旋律配上不怎么样的歌词上让人几乎无力注意歌手唱得有多差了。我干嘛买这种CD啊?虽然听着极烂的安眠曲,睡意却牢牢地攀上了眼皮。

算了,反正我累了,什么都不想思考。

就在意识保持了一阵子空白后,橘花突然醒了过来。只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牵引着,整个人爬出了棉被。

为什么会醒过来呢?橘花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眼神迷濛地看了看四周,最后视线终于停在以最小音量播放着CD的音响。

因为歌声。

朦胧的视野缓缓聚焦在音响的液晶画面上。是第七首歌。

她伸出无力的手臂,切换成重复播放模式。只有短短两分半钟的舞曲,贝斯部分以延续不绝的大提琴音取代,尽管和弦的进行十分奇妙,只听过一次便印象深刻的旋律却在其上摇摇欲坠地舞动着。

橘花没完没了地重复聆听了好几次,睡意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五人合唱的主旋律依然烂得致命,背景里略微沙哑却温暖的和声却深深吸引了她的心。那是个少年般的声音。

直觉告诉橘花,就是这首歌。看了看曲名,的确是这首——那时千晶听的正是这首歌,但是为什么要听呢?

于是,她从CD盒里抽出封面,确认制作人员名单。

Lyrics&Musicby桧川直巳

Chorus桧川直巳

桧川直巳。橘花的视线数度停滞在这个名字上。

那当然不是偶像团体成员的名字。既然只在制作人员名单上出现,应该是个只提供了一首歌并参与录制及和声的——无名录音室乐手吧?

橘花再次专注地聆听和声。没错,那是男声。

HikawaNaomi——原来是个男生吗?发现这件事的瞬间,藏在心上的一个个小洞仿佛被滂沱大雨给全填满了。

原来如此。feketerigo之前的贝斯手是男的,难怪和音的部分那么低。橘花猛然趴倒在棉被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16拍下不绝于耳的大提琴声给吸走了。

尽管如此,橘花却完全不想把音乐关掉,也完全睡不着。

她起身打开电脑,连上线上音乐商店的网站。既然出过单曲,那就应该有……橘花的猜测是正确的,网站上出现了这首歌的卡拉OK版。手指自作主张地动了起来,点击了下载按钮。

她关掉音响电源,将耳机接上电脑。

啊,糟糕,不该下载这种东西。没有破坏整首曲子的五人合唱主旋律,只剩下大提琴、吉他、汉门式电风琴的声音和不协调的舞曲节拍,以及桧川直巳赤裸裸的歌声直接流进耳中。橘花忍不住趴在桌上。

我的声音好像真的跟他有一点像。响子居然还敢说“没有人要求你成为桧川直巳”。

这种事一开始先说清楚就好了啊!

勉强伸出无力的手臂拿起手机,传简讯给千晶跟响子。

我想好好思考一些事,请让我休息一阵子。对不起。

简讯传出去以后,橘花仍然沉溺在歌曲之中。真想永远沉浸在这种甜蜜的痛楚里。

隔天,橘花去了久违的学校。课业早已完全跟不上进度,所以只是去露个面而已。

“你最近在干嘛啊?”

“好像变瘦了耶?化妆也变了不少喔?”“只有手臂变得特别粗耶!”

“今天有聚会,你会来喝酒吗?”

啊——这种令人怀念的感觉真好。橘花是feketcrigo支援乐手的事早在全国巡回时人尽皆知了,但根本没有人介意。身为fcketerigo信徒的某某人和某某人依旧和自己聊些日常琐事,还有人好心问要不要抄上课笔记。她们是不是发现我心情不好了呢?橘花不禁隐约这么觉得。因为自己很容易将当时的心情都写在脸上,而且巡回演唱会近在眼前却突然出现在学校,的确很奇怪。大家说不定早已猜出发生什么事了。

每次打开手机都心惊胆跳的。大约傍晚的时候,终于收到响子单独回传的简讯。

‘只能让你考虑到这个月底。’

真感谢你的好心啊——橘花不禁有点火大。就算直接叫我以后不必去了,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啊!为什么要等我这种角色呢?再说那个叫桧川直巳的不也在音乐业界工作吗?直接找他回来不就好了?

参加了睽违已久的聚会,喝得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迎接橘花的是站在琴架上的贝斯。怎么办呢?一口气买了四把贝斯,却没有继续弹的力气。

打开电脑,以自动重播模式继续播放那首歌的卡拉oK版。

围绕在身边的贝斯琴弦仿佛随着大提琴产生共鸣,橘花只能蜷曲在棉被上。

每天中午过后才去上学,脑袋空空地听课;放学后就散步闲晃,狂买衣服和化妆品好让自己没力气也没财力乱买CD。晚上就一直播放那首歌,听到睡着。这种没出息的循环持续了几天,就在第四或第五天的半夜,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橘花正躺在床垫上瞪着天花板,却突然因为敲打窗户的某个声音而弹了起来。屋里的灯已经关了,因此透过窗帘隐约可以看见一个遮住路灯光线狂的黑影。窗户的玻璃再次传来声响。等等,这里是二楼耶!会是什么人呢?小偷?色狼?随机伤人的变态?怎么办?手边能当武器的只有贝斯而已——

“橘花,在家吗?”

吓了一跳的橘花不禁僵住了。

窗外传来的——是千晶的声音。

关掉音响,拉开窗帘。挡住路灯光线的是束起的褐色短发,以及满是汗水却无比鲜明的笑容。橘花连忙打开窗户。

“为、为什么?这里是二楼耶!”

“哦!这是我的绝活啦!可以进去吗?”

橘花僵硬地点了点头,抓着千晶的手臂把她拉进屋里。她似乎是踩着屋旁浅浅的凸起沿着排水管爬上来的,实在危险得不得了。怎么办呢?千晶同学现在在我房间里耶!偏偏我房间有够乱的!橘花跑来跑去忙着将棉被塞进衣橱里,再将散落一地的垃圾全丢进便利商店的塑胶袋,打包放到门口。

“你房间比我们住的地方干净很多喔,因为我跟学姐从来都不整理的。”

“啊,不,没这回事。请……请用!”

橘花把扁扁的抱枕递给千晶,自己就直接坐在地板上。

“不、不过……你为什么会……?”

“因为不管打电话或是直接到门口按门铃,人家都很可能不开门呀!从窗户打扰的话,人家就一定会让我进去。如何,我想出来的拜访术不赖吧?目前成功率高达百分之百喔!”

“这样啊……”

“不过除了你家以外,我也只爬过小直家而已啦……”

小直。

是指那位桧川直巳吗?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和响子跟千晶又是什么关系?我很想知道,却问不出口。

而且也不需要以言语询问。因为坐在彼此的膝盖可以碰到的极近距离下,千晶把iPod的耳机递给了我。

“学姐说绝对不能让你听这个,我们为了这件事还小小吵了一架。我赌应该要让你听。”

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橘花就连这句话也问不出口,只是拿起了耳机。将耳机塞进耳朵后,千晶手心的液晶画面闪烁起青白色的火光。

隐约可闻的欢呼声传来,是现场演唱的录音吗?吉他音箱特有的、分筋错骨般的噪音,还有响子的声音……欢迎来到……高中校庆。这么说来,是feketerigo高中时期的音源吗?回授音由远而近。光听脚踏钹的四拍倒数就知道是千晶的鼓声、强烈的吉他贝斯齐奏乐句,还有从遥远高空划过的——另一把更为纤细锐利的吉他独奏。橘花的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弯起身子。如果不这么做,可能会开始鬼吼鬼叫吧?激昂落下的节奏和响子嘶吼般的歌声之下,仍然可以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正在呼吸。那歌声稚嫩、甜美却又坚韧,这几天来持续地垄断橘花的夜晚,就像在倾盆大雨中仍然不会消失的脚踏车灯。

这几天来累积在心中的泪水从小小的伤口决堤,淹没了整个视野,却没有停止的迹象。橘花屈身趴在千晶腿上哭了起来,耳边是feketerigo再也追不回的振翅声。

响子说不能让自己听到,千晶却决定冒险让自己听。

现在橘花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录音里的贝斯手正在战斗。面对三个几乎独力就能毁灭世界的声音,他却仍然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和弦音插入神乐坂响子喉间——与之战斗。论起琴技固然是橘花胜出好几筹,但问题并不在那里。

我倒底在干什么呢?明明为了追上那两个人而流血流汗地不断奔跑,却在不知不觉间停下脚步,只顾着在自己脚下堆积土壤。feketerigo需要的不是船员,也不是取代失去翅膀的引擎,而是能将自身燃烧殆尽的——战友。

歌曲最后被盛大的欢呼声吞没。橘花轻轻地将耳机取出,却迟迟抬不起头来。这时,一双温柔的手指梳过橘花的发间。

“……听到了吗?”

千晶的话语声落下。橘花湿润的眼睑就在她大腿上来回磨蹭,接着才发觉自己一时顾不了那么多,正在做很糟糕的事。于是橘花就这么趴跪着缓缓后退,离开了千晶。现场演唱的余韵还在心中没有消散,身体还微微颤抖。尽管如此,橘花还是勉强扶住茶几,撑起上半身。

一片幽暗之中,她和正露出温柔笑容的千晶四目相对。

看到这样的眼神,现在的橘花真的会口不择言。

“你……就是在等……这个叫直巳的人吗?”

这零零落落的疑问令自己也哑然失声。应该还有其他更该说的话才对吧?但千晶却看似十分高兴地摇了摇头。

“没有喔……只是忘不了罢了。因为我……很没用啊……”

应该没有我这么没用吧?橘花不禁这么觉得。

“学姐很贪心又很不容易放弃,而且公私不分,老是把乐团成员和爱人混为一谈……所以可能还在等他吧?”

两个人……都还忘不了他。

不过,也许她们都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如果不是如此——如果真心相信他会回来,应该早就任由那个团名展翅高飞了。因为曾经放开的名字——将成为再会的羁绊。

这是摇滚世界里悲哀的现实,橘花也很清楚。失去了同伴却还以同样团名继续歌唱的人,其实都明白自己等待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所以——

“……我来……让你忘记他。”

我居然说出来了。千晶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却非常困惑地皱起眉头。

“这个嘛……可能有点困难吧?我跟小直可是有将近十五年的孽缘,现在也偶尔会碰到面,每次看到他都会让我一肚子火啊……感觉好像印在心里了,真是讨厌啊!”

“没关系,我是很有耐性的。如果那个人花了十五年,我就用二十年来让你忘记他。”

自己也搞不太懂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觉得……萦绕在耳边的feketerigo节奏终于近在橘花伸手可及之处,好像也能够弹出属于自己的贝斯旋律了。

“……二十年之后……我和学姐跟橘花都四十几岁了耶?”

“摇滚乐又没有退休年限!”

千晶笑倒在地,接着终于站起身,将iPod塞回口袋里。

“不过……真是太好了。橘花又振作起来了……这样或许也能稍微帮助我忘记那个笨蛋小直吧?”

这样说也太过分了——橘花忍不住这么觉得。这么说好像直接宣判那个连见都没见过的桧川

直巳赢过我了嘛!

不过橘花又不是蕾丝边,这也不是在谈恋爱,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或许千晶也早就知道了吧?因为她离开之前一直依依不舍地抚摸着橘花最喜欢的红色FenderJazzBass。

回老家住了几天、向双亲解释兼道歉、办理休学手续……由于忙着处理这些杂务,橘花回到位于御茶水站的录音室时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

她搭乘电梯潜入地下二楼,穿过满是烟味的走廊,边向所有前辈乐手点头致意边走向固定使用的七号录音室。吉他琴盒的背带勒得肩膀好痛,自己的乐器感觉比以前重多了。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乐器就是武器。

一经过走廊转角,就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靠在红色隔音门旁。束在身后的黑色长发摇曳着,犀利的眼眸攫住了橘花。

“——真是非常抱歉!”

橘花深深地一鞠躬。视野里突然出现靴子的鞋尖,肩膀被抓住、身体被拉直,下一个瞬间,响子已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了。血液迅速窜升的脸庞感受到柔软黑发的抚触。

“……至少待到冬季巡回结束。可以接受这样的妥协吗?”

甜腻的声音流进橘花耳里,温热的气息也近在眼前。哇啊!这个人根本早就看穿一切了嘛?

橘花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人绝对一开始就洞悉一切了。让橘花听过有桧川直巳在的feketerigo——接触到战场的气息后,橘花会做出的选择——这个人早就知道了。

明知如此还先声夺人,橘花也无话可说了;只能伸直双臂奋力推开响子的身体,然后拼命点

头而已。然而唯独在这个时候,恋爱革命家的眼眸就像纯情少女般水汪汪的。尽管怀疑这又是响子的演技,橘花还是动摇了,忍不住紧紧回握她的手。

“请、请你……不用担心。虽然我在冬季巡回之后……会离开feketerigo,不过……那也是为了学习如何战斗。我也跟制作人谈过了,之后会跟很多乐手合作,好好锻炼自己。”

这就是——橘花的抉择。

千晶大概以为橘花不会选择这条路,而会一直留在feketerigo,所以那天晚上才会拿现场演唱的录音来。虽然很不忍心背叛她的心意,但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不走。因为那样就永远追不上她们了。

而且——

“我……和那个叫什么直巳的薄情郎不一样,一定会回来的!”

响子再次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橘花,不停地轻轻啮咬橘花的耳朵。好几位录音室乐手从旁经过一时都无奈地说“喔喔喔——响子也真是的,大白天的就这么亲昵啊?”羞到不行的橘花终于忍不住像猫咪一样死命挣扎。可惜这方面的技巧还赢不过响子,只好随她亲吻搂抱了整整十五分钟。

接着响子大笑着推开隔音门,把橘花推进录音室里。宛如远方雷声不断传来的鼓点停了下来,褐色短发飞扬,满是汗珠的笑容对着橘花漾开。千晶只是举起了握着鼓棒的双手。

所以橘花也只是报以微笑。

拿出JazzBass,迅速地完成调音工作,拾起一端已接在扩大机上的导线。环视充满令人麻痹杂音的房间,大大地吸了一口铁的气息;橘花终于拿起手上的那颗子弹,射进怀抱中的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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