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我要在身旁注视着你

池袋有个在外地不怎么闻名的象征物——猫头鹰。由来据说是因为池袋的发音「ikebukuro」和「fukurou(注:猫头鹰)」相近。起初是打算树立一个足以媲美涩谷八公像的池袋地标,便在池袋东口地下楼梯口设置名叫「ikefukurou」的猫头鹰石像,日后整座城市都开始帮忙推广这个象征物了——的样子。

不过,那仍与八公压倒性的知名度完全不能比,我也是开始涉足池袋后才知道「ikefukurou」的存在。名声出不了外地,大概是因为背后没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吧。

「如果说猫头鹰在主人死后天天来车站等,也未免太瞎了点。」

玲司哥极为冷静地提出他的见解。我也深感同意。

§

池袋最大的猫头鹰就蹲坐在车站西武口对面。

那是有面倾斜屋顶的二楼小屋,以两扇圆窗作为眼睛,搭在墙角顶端的倒三角形红板作为喙。这只猫头鹰将从明治路向东伸出的绿色大道当作栖枝左顾右盼,监视池袋行人最多的地带。

事实上,「监视」一词并不是比喻,这座建筑物正是派出所。这里位于闹区正中央,从早到晚都有麻烦事,不时能见到制服警官奔波处理的身影,相当忙碌。而他们的重点事项排行榜中,大约倒数第六名的蒜皮小事之一,就是取缔我们这些街头乐手。

「……小野寺……春人啊,高一?今年春天才入学啊?嗯,这间高中不错嘛,有乖乖上学吗?」

逮到我的警官年过半百,有一头斑白短发。他看着我的学生证,语气昏沉地说。

「……呃,我……」

词穷的我驼着背低着头,坐在派出所硬梆梆的钢管椅上。由于被逮进来时还不到晚上十点,背后人行道人来人往,我拼了命地祈求上苍别让熟人经过认出我,紧张得脊梁都快绷断了。老警官不等我回答,继续问:

「你是最近才开始在路上唱歌的吗?」

「呃,对。」

「我想也是,菜鸟才跑这么慢。」

老警官贼笑着说。

「我跟你说啊,小野寺同学,你们做的事,可是触犯道路交通法喔。」

这话冻住了我的喉咙。

「只要有人检举,我们就非得跑一趟不可。前面几次还可以口头警告,差不多三次以后就得抓人了,可以判你三个月以下徒刑或五万圆以下罚金喔。你知道我们要写多少文件吗?真是麻烦死了。」

我提心吊胆地窥视老警官的脸。感觉话锋有点奇怪。

「所以下次跑快一点。你应该看过玲司和淳吾跑得多快吧?好好向他们看齐。抓不到就皆大欢喜。」

警察能说这种话吗?我心中错愕不己。

「话说回来,你用的吉他还真稀奇,拿来看看。」

担心吉他遭到没收的我,战战兢兢地打开吉他盒给他看。

「这对高中生来说太老成了吧,是你喜欢的吉他手用的吗?」

「……呃,对、对呀……」

「哈、哈、哈,我就知道。而且你唱的歌全都一把年纪了,还有我认识的呢。『彼得、保罗和玛丽(注:Peter,Paul and Mary,成立于一九六一。积极参与反战与民权运动,将巴布·狄伦的〈Blowin-in the Wind〉再次唱红,另有〈If I Had a Hammer〉等知名歌曲。玛丽于二〇〇九年病逝,彼得和保罗仍在演出)』是在我小时候很红的团体。」

接下来,老警官喃喃笃笃聊起他六〇年代的回忆。

「我在当学生的时候啊,池袋还没有阳光城,灰头土脸的,到处是流氓……」

一会儿后,有个年轻警官回到派出所,替我打断了他讲古。我就这样被赶出派出所,联络家里或学校之类我所担心的事都没发生。

§

隔天,玲司哥听我提起这件事时,给了我一张苦瓜脸。

「喔,是黑田那老头吧。」

「那个……伯伯,叫做黑田啊?」

「他是那里的箱长。」

玲司哥用下巴示意绿色大道对岸的猫头鹰派出所。池袋的守望鸟,今晚眼睛也被都会霓虹照得闪闪发光。

「箱长?」

「就是派出所所长。别看他一点也不能干的样子,人家可是个警部补。」

「不像他那样,是当不了猫头鹰派出所所长的啦。」淳吾哥在一旁听了也笑着说:「如果不像黑田伯伯管得那么松,迟早会压力大到暴毙。」

「他有时候还会满身酒臭味喔,真亏能干到现在。」

「我还常在喇叭店前面看到他咧,说什么巡逻一定都是唬烂的。都亏他爱打混,我们才落得轻松。」

我叹了口气。看来他是个知名的不良警官。

「可是小春,就算他再烂也还是条子,自己要小心点。」玲司哥说了。「我们做的事无论如何都是违法。黑田老爹再怎么不想管,只要旁边跟着老实的年轻警官,他就得硬起来办。」

我吞吞口水,回视玲司哥严肃的脸。

「……所以,要想办法跑掉吗?」

「就是这样。」

被同样处境的当事者当着面直说我们「违法」,感觉很复杂。

「那个,我想问一件有点废话的事……只要拿到许可证就不违法了吧?」

「人家才不会给你咧。」淳吾哥耸耸肩。「我以前到池袋署问过,结果才提到街头表演就被窗口的赶回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玲司哥摇摇头说:「人行道上会挤一堆人,警察绝对不会同意吧。」

「到乡下一点的地方,好像就拿得到许可证。」

「真的只能在池袋唱吗?」

「人这么多,表演地点又丰富的车站也只有池袋一个了。」玲司哥答道。他们俩还有卖自录CD,位置选择是个事关重大的问题。

我茫茫然地望着往来于南池袋公园路的稀疏车灯,以及经过对侧人行道的陌生人群。或许说穿了,街头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暂时的家吧,所以待起来才会这么惬意。柏油路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冷淡,但相对地,也从来不会关上它的门。「能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的不安,只要一唱起歌,就能暂且忘怀。

§

从那天起,我又见到那位警部补黑田伯好几次。

他有时和柏青哥店换奖处的大妈聊天打屁,有时和游民大叔一起蹲在银行门口抓着烤鱿鱼大口大口啃,还曾在情趣用品店发现他的背影。每次都穿着制服,让我很担心日本的警察到底行不行。

就只有那么一次,他穿了便服。当时夜深人散,我开始收拾准备回家时,见到阳光城60大道有个壮硕的人影过马路而来。那是身穿松垮垮的夏威夷衫,戴了墨镜的黑田伯。不禁吓得头皮发麻,并不只是因为他是警察,还因为他看起来活像黑道分子。

「小野寺同学,今天要收摊啦?」

黑田伯来到我身旁,看着阖上的吉他盒说。

「……对、对啊,那个……」

「别这么紧张嘛。我今天休假,只是个路过的老头而已。就算你每天都唱到搭末班车回家,我也不会问你爸妈知不知道、有没有上学之类的废话啦。」

我耸着肩向后缩。当我提起吉他盒想早点闪人时,黑田伯一屁股坐到植栽边缘说:「唱一首来听听。」

「……咦?」

黑田伯摘下墨镜,现出黯淡无光的眼。大概是喝完酒,正要回家吧。

「我要跟你点歌啦。平常我放水放那么多,唱首歌给我听不为过吧。」

既然他要我还人情,我自然是无法拒绝。于是我取出吉他,接上迷你音箱。有几个路人回头,但没人停下来,恐怕是因为一旁有个大剌剌地岔开两脚,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灰头佬吧。

「……你要点什么歌?」

「警察合唱团的好了,我是警察嘛。」

黑田伯笑得像陈旧木板的嘎吱声。警察合唱团(注:The Police,成立于一九七七年,是一支将雷鬼注入摇滚的流行乐队,作品多是空灵气息的慢板。曾在八四年一度解散,后于〇七年重组。代表性作品有〈Roxanne〉、〈Reggatta de Blanc〉等)是我出生前红极一时的英国三人乐团。他们是几年前重组的?我只知道他们最出名的那首歌,要是点了其他的,我就头痛了。才这么想,黑田伯就接着说:

「弹那首吧,〈我会注视你(Every Breath You Take)〉。」

我松了口气。它就是我唯一知道的那首。

将背带挂上肩后,ES-335的沉重使我稍微忘却这个被迫面对警察唱歌的奇妙状况。

我以汗湿的手指捏起拨片,在琴身敲起四个预备拍。近似大提琴拨弦的琶音,配上连绵不断的九和弦,仿若想起失物,望着夜空行走的脚步。

你每次呼吸,每一个形影,每一次失信,每一个足迹,我都会注视你。每一个日子,每一句言语,每一场游戏,每一次睡去,我都会注视你。难道你不懂,你已属于我……

精致刺绣般的韵脚,使平素的字词绽发光彩。唱着它的同时,我感到这真是首完美的歌。旋律、反复的乐句和歌词全都相当单纯,却能共鸣出无底的深度。

反复终曲当中,我偷看黑田伯的脸。他表情一点也没变,面色沉郁得像汗水咸味全浮上了脸,也没有融入节奏的样子。即使我弹出最后的和弦,鞠躬致意,他也没拍手。我该不会唱得很差吧,难道不满意就要抓我回去吗?不会有这种事吧。我开始担心了。

「……真是首他妈的好歌。」

(插图)

黑田伯嘟哝着说。我轻轻咽下口水,不让他听见喉头抽动的声音。

「……这样啊。」

「我以前很爱听这首歌。大概是三十年前吧,那时候收音机像发疯一样整天都在播它,我还把它录下来,听到带子坏掉为止。」

「……你很喜欢警察合唱团吧?」

我想不到其他还能说什么,便姑且随口这么问,结果黑田伯哼笑一声。

「我恨死他们了。」

我哑口无言。搞什么鬼,恨他们还要点他们的歌?

「我问你。你觉得这首歌是一首情歌吗?」

黑田伯忽然抛出此问。我注视着映在他墨镜边缘的都会灯火回答:

「不是吗?」

「当然不是。虽然我对英文一窍不通,可是我在杂志上看到史汀在专访上说那是首不正经的歌,并不是情歌,所以我就查了一下。『I-ll be watching you』才不是『我会注视你』那么深情的话,『watch』除了『看』之外,还有『监视』的意思。」I-ll be watching you.

——「从今以后,我也会一直监视你」。

我忽然心里发寒,掌上的汗不知何时全干了。

「当然,史汀写这首歌的时候,应该是故意想让歌迷误会才写得模棱两可吧,因为那还是有注视的意思。我也希望,我可以永远误会下去。」

黑田伯吸了几次鼻子后喃喃地说:

「我啊,在那之后开始认为,那搞不好是一首描述警察的歌。」

我半张着嘴,看向身旁老警官的侧脸。

这过度解读也太可笑了。因为团名叫警察,所以是警察的歌?

可是,我不仅无法一笑置之,我的心还逐渐接受黑田伯的说法。的确说得通。

倘若它是情歌,第三行开始就感觉不太对劲。

「Every bond you break」。

「bond」这个字,无论解释为「关系」或「承诺」,想注视对方打破它,不太像情歌会用的句子。

然而,假如它是描述警察——

——「你每次呼吸,每一个行径,破坏的约定,踏下的脚印,我都会监视你。一天也不停,将每字每句,每一个把戏,彻夜监视你」……

意思就对了。

因此,我无法一笑置之。

「后来,我就很讨厌这首歌。」

黑田伯露出被香烟焦油染黄的牙齿笑道:

「因为我不想在听音乐放松的时候,还要想到警察那些乱七八糟的鸟事。」

他的意思是他讨厌当警察吗?所以他才那么没有警察的架势吗?这对我们这些会遭到取缔的人是很好,不过池袋的善良市民不会接受吧?

「抱歉啊,跟你说这种鬼话。」

黑田伯的手按上我脑袋。他的手掌凹凹凸凸,粗糙得像树干。

「你唱得真是他妈的好,偶尔也该上上学啊,臭小鬼。」

掰啦。黑田伯站起来,往车站渐行渐远。自己刚唱的歌,如今已完全换了一套意思,在我耳里不停重播。我会监视你,永永远远监视你……

§

「在美国,那是婚礼必放的歌。」

隔天,Miu这么告诉我,说的是〈我会注视你〉。Miu说她十岁前都住在纽约,不只英文溜得无话可说,还对那边的事相当了解。

「就算在美国,误会的人还是很多。说不定是最多人误会的歌吧。」

「……就算当成情歌,听起来也很像跟踪狂呢。」我低声说。

坐在护栏上的Miu甩着两腿说:

「但说成警察的歌,又太过头了。我一直都觉得,整首歌都是史汀在碎碎念,表示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和他离婚的太太。」

原来如此,这也说得通。无论如何,这都是首余味苦涩的歌。

「不说这个了啦,你跑得太慢了啦!」

Miu话锋一转,突然发火。

「和警察这么好干什么,你的脸不就被人家牢牢记住了吗!怎么可以那么容易就被逮到啊!」

我翻了个白眼。

「这种事有需要你气成这样吗……」

「要是你被抓了……!」

「……会怎样?」

Miu臭着脸沉默片刻才说:

「会给其他表演者添麻烦啊!」

「喔。嗯,是没错……」

「街头表演本来就是很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就没办法继续下去的东西,不要惹是生非很重要。」

「知道啦……」

我最近才知道「老大」的使用方法,之前都走到哪里唱到哪里,说不定不知不觉间造成了很多表演者的困扰。一这么想,就觉得很对不起大家。

这是违法的事。我再次提醒自己。我现在的栖身之处,其实属于灰色地带,哪天没了都不奇怪。

§

Miu的担忧以诡异的方式逐渐成形。第二天以来,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支配了池袋东□周边。之前从未见过醉汉与年轻人打架,这几天就目睹了好几次。不管唱得再卖力,观众也聚不起来。「老大」里出现许多则关于有群恶形恶状的人在街上到处闲晃的报告。

感觉上,巡逻车的红色警灯也比之前显眼得多。池袋原本就是个警笛能响一整晚的城市,那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只是每次见到那黑白双色的车奔过明治路,我都会不自禁地想起黑田伯。

然而,在我变得每次经过猫头鹰派出所都会往门里看个两眼后,就再也没见过黑田伯了。

他有克尽警察职守吗?I-ll be watching you,并不是只顾监视,其他什么也不做的意思吧。喔不,他连有没有监视都很难说。

这周末,玲司哥发了通简讯,要我到阳光城60大道的侬特利。到场时,见到的不只是UFJ两人,还有五六名东口周边常见的表演者。大家低着头坐成一圈气氛凝重,玲司哥对面的亚伦哥更是焦虑地抱着头。

「亚伦的小提琴被偷了。」

一坐下,玲司哥就直说重点。我吓了一大跳,注视那名黑人小提琴手低垂的颈项。  「附近有人打架,我想拉开他们,把小提琴先放下来就……眼睛真的只是离开一下下而已……」

亚伦哥有气无力地低喃。

「没有了它……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想他并没有夸大,事实就是如此。一来,小提琴是他吃饭的家伙;二来,我虽对那方面一点也不懂,不过价位想必不低。

「那是昨晚过十一点的事,你有看到什么吗?在西武口那边。」

我摇头回答玲司哥。

「我昨天十点左右就休息了。」

「这样啊。」

玲司哥不知给谁拨电话,淳吾哥则是从我进门就一直在打简讯,应是在利用手边所有资源打听消息吧,还能听到「集中找某某地方」等对话。他们想靠自己找吗?我头都晕了。

「去派出所报案了吗?」

听了我这么问,亚伦哥摇摇头。

「我没报案。要是他们问得太多,我也不好回答,而且我又是外国人。」

这样啊。现在不方便多问,但想也知道,亚伦哥是在进行违法行为的途中受害,对警察有口难言。再说,黑田伯那样似乎不太可靠。

玲司哥的电话联络告一段落后低声说:

「搞不好又是猎浪人。」

我眨眨眼。

「猎浪人是什么意思?」

「很久以前发生过一次。」淳吾哥说得一脸闷气。「有几个我们这样的街头艺人和游民大叔被人莫名其妙攻击。我们身上几乎没几毛钱,所以只是恶意骚扰,或是打人出气吧。」

「我的小提琴……要赎金我就给啊……怎么不直接拿我的钱……」

亚伦哥声音消沉不振。

「我那间店的锁,前几天也被撬坏了。」

玲司哥气恼地说。他说的是他打工的古着店吧。

「幸好钱都在金库,没什么损失……」

「他们是知道你在那边工作才下手的吗?」

「可能吧。说不定是以前被我揍扁的垃圾回来寻仇。」

总觉得事情愈来愈复杂了。被他揍扁?

「小春你也小心一点。要是看到奇怪的集团,马上通知我。」

玲司哥怒火中烧的语气,使我只能默默点头。在这样的气氛下,我实在无法轻易说出「我能帮什么忙」之类的话。

§

不过,亚伦哥人比当时看起来坚强多了,隔天又重新站上街头——和我一起。乐器怎么办呢?当然是我把吉他借给他当小提琴拉。之前只是开个玩笑,用这套认真表演一整晚还是头一遭。亚伦哥体格高大,ES-335被他夹在肩颊之间,看起来只是把较大的小提琴。

「小春这把吉他真的很好耶,普通乐器用这种方法玩,声音根本不能听。」

哪儿的话,是你技艺高超。

然而,即使是亚伦哥这样的壮汉,下巴和手臂也吃不消,无法长时间连续演奏。他需要休息时,我会拿回吉他,以正常方式弹唱。或许是因为稀奇,路人停留的量比平时更多,感觉还不错。

「可是,我们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第四天夜里,我们轮喝一罐可乐休息时,亚伦哥叹着气对我这么说。

「这样对你也不好。」

「呃,我没关系啦……」

「刚开始大家还觉得新鲜,后来停留的时间愈来愈短。这是因为我的观众其实还是想听小提琴,你的观众也想听你一直唱下去吧。」

也许真是如此吧。观众扔进吉他盒的赏钱并不会因为两人合作就加倍。尽管我不要我那份,亚伦哥也有他的自尊,坚持不收。

大伙儿一起募款替他凑小提琴的钱,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他是池袋的人气乐手,应该能凑到一笔不小的数目吧。不对,那可是小提琴啊。亚伦哥是受过专业音乐教育的人,想必无法满足于募款买得到的便宜货。

「该回家了吗……」

亚伦哥甚至说出这种令人心酸的话。

但隔天傍晚,我和亚伦哥准备吉他与琴弓要开始演奏时,玲司哥带来了转机。他左手提着贴满胶带补丁的眼熟小提琴盒,让亚伦哥瞪圆了眼。

「拿去,是这个吧。」

「玲司!」

亚伦哥开盒确认那的确是自己的爱琴后,转身就往玲司哥抱,被他一脸不耐地架肘挡开。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真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亚伦哥,让许多路人惊讶地看了过来。

「居然找得回来……你动用了多少人去找啊?」

我惊叹地问,结果玲司哥臭着脸摇头说:

「不是我们找到的。」

「咦?」

「它就摆在我们店里。」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亚伦哥遭窃的小提琴,摆在玲司哥打工的古着店里?这是怎么回事?

玲司哥不给我时间追问,又说:

「小春、亚伦,你们等等有空吗?」

我和亚伦哥疑惑地面面相觑,慢慢地点了头。

「跟我来一下。」

我作梦也没想到,玲司哥会带我们俩来到西武百货地下楼排满日式糕点铺与蛋糕店的区位。他似乎也联络了淳吾哥等人,选蛋糕时,许多熟面孔一个个聚来了这里。

「买歌帝梵啦,歌帝梵超棒。」「高野水果的百汇圣代好吃喔。」

「喂,谁要出钱?」「当然是大家平摊啊。」

挤得空气都闷了的街头乐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挑选装饰艳丽的西点——这样的画面实在很诡异。虽然没有一个人替我说明买蛋糕是为了什么,我还是出了两百圆。

惊奇并未就此结束,玲司哥接着来到的,居然是花店——同样位在百货地下一楼的青山花市。店员扎花束的途中,不时对我们投以疑惑的视线。这也难怪,这十来个男人全都穿着随便,又抱着吉他或打击乐器,怎么看都不像适合出现在花店里的人。

走出西武口时,Miu已等在那里。

「有事吗?怎么突然找我出来?」

她嘟着嘴上前询问,玲司哥却将花束和蛋糕塞给了她,墨镜底下的大眼睛愈睁愈大。我也很吃惊,那是送给Miu的礼物?为什么?

然而,玲司哥粗声粗气地说:

「拿好,你负责送出去。」

「啊?」

Miu眉头大皱。

「你再小也还是女人,与其给我们这些臭男人送,不如给你送来得好。」

「先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玲司哥不再多解释,穿过灯号刚转绿的行人穿越道。Miu火大地小跑步追上,我们也跟随在后。我试着请走在我身旁的淳吾哥解答,但他只是微笑着说:「马上就知道了。」我也只好等着看状况。

穿过明治路,猫头鹰派出所就在左手边,有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灰头佬从那里出来。是黑田伯。我有点讶异,原来那个不良警官脱了制服也会穿得这么正式啊?刚从哪个典礼上回来吗?

玲司哥加快脚步,在接近五叉路时追上那西装背影。

「喂,大叔!」

玲司哥一喊,黑田伯就停下脚步,搔着头转过身来。

「干嘛啊,小混蛋。」

Miu被玲司哥推推肩膀后向前一步,递出花束与蛋糕纸袋。黑田伯皱着脸收下,先瞪了Miu一眼,再以更恼火的眼神盯着玲司哥说: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是来道谢的。」

玲司哥用下巴示意背后亚伦哥的小提琴。我和亚伦哥等不明就里的人们,到这时才恍然大悟。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黑田伯嘟哝着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以警察来说,也只能装傻了吧。要是抓人回来,东西当物证扣押了,要很久以后才能还亚伦。」

我错愕地看看身旁亚伦哥的脸,他也惊讶得目瞪口呆。

「知道了还提它干什么。」

黑田伯小声这么说,视线垂到脚边。

「所以你放过那些贼了吗?」

玲司哥压低声音问,音量小得几乎被驶过一旁车道的车辆排气声抹消。

「……也没什么放不放,我本来就不是以警察身分去找的。我只是逛了几个那堆死小孩可能鬼混的地方,跟他们好声好气地谈个两句,把刚好摆在旁边的乐器拿走了而已。结果那对我没用,所以顺路丢到你们店里去了,就这么简单。」

「你那张脸还有办法好声好气啊?」玲司哥苦笑道。

我也开始明白整件事情了。说穿了,黑田伯就是锁定了疑似窃贼的集团,并以个人名义造访他们的巢穴,将小提琴抢了回来。若以警察名义正式搜索,扣押了小提琴,得先经过许多麻烦的手续才能物归原主,对于不想借助警力的亚伦哥而言,恐怕会走得很辛苦。

因此,他跳出了公仆的正规作法。

「你还真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淳吾哥说了。「我们叫了几十个人一起找都没结果耶。」

「少蠢了,臭小鬼。我走过的路可是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你以为我在池袋巡了几年啊?」

难以言喻的感觉使我胸口一阵郁闷。

黑田伯流连在小巷里、红灯区、柏青哥店的换奖处、路旁纸箱屋边,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在他怠忽职守的外表下,其实有着一双为街坊风声高竖的耳,以及不眠不休地四处张望的眼——

I-ll be watching you.

每一晚,他都在监视。化作这城市的猫头鹰。

黑田伯不耐地哼了一声。

「所以我才不需要什么谢礼,我做这种事又不是为了你们,把这么夸张的东西塞给我是怎样。献花咧?你们在扫墓啊?」

「那是祝贺你退职的。」

玲司哥的话换来黑田伯空洞的眼神。

大型巴士在就在一旁的客运站停下.烧心的风撩动了黑田伯捧的花束。

「……你怎么知道?」

黑田伯面无表情地说了。玲司哥淡淡回答:

「你这几天不是都不在吗?我想你又住院了。所以,昨天就直接去问派出所那个年轻的。」

黑田伯回头望向猫头鹰派出所,露出一口黄牙。

「混帐东西,竟敢给我多嘴。下次遇到一定揍死他。」

退职。

那么,穿这身完全不搭调的西装,是为了向警视厅长官致意……?

「真可惜,再过几年就能退休了呢。」

淳吾哥开玩笑地说。

「少废话。照顾你们这些跳蚤早就让我烦到不想干了,现在清净多了。」

暗中监视东池袋的老鸟,从今天起就要远走高飞啦。在这炎炎夏夜里,我竟感到令人不安的寒意。

「大叔不在了,我们会很伤脑筋耶。要是没有你用那张比坏人还坏的脸到处巡,治安一定会败坏得很糟糕。你看你才住院几天,街上就乱成什么样子了。」

「你们也是治安败坏的原因吧。」黑田伯反驳道:「做这种不三不四的事,送花送蛋糕的,我回去要怎么向我那口子交代?街头混混就送点街头样的东西嘛。」

「是怎样,要我们作自己,替你唱一首歌吗?想点歌就尽管来啊。」

我想玲司哥只是在开玩笑吧,但黑田伯却忽然一脸认真,先往我瞧一眼,又转回玲司哥。

「……也好,我现在也不用顾身分问题了,就点一首吧。」

我们惊讶地彼此对看起来。

「来首警察的歌吧。之前我请这个小野寺同学唱过一次,可是少了贝斯就是不对味。玲司,你今天背的是贝斯没错吧?」

玲司哥收起笑容问:

「你不是很讨厌那首歌吗?」

「我恨死它了。」

片刻沉默后,玲司哥从肩上卸下贝斯盒,对我使个眼色。我侧眼窥探黑田伯不高兴的脸色,也开盒取出ES-335。淳吾哥将箱鼓摆在路边坐了上去;亚伦哥也拿起小提琴,指腹疼惜地滑过琴身曲线,开始调音。

「小春,你唱警察那边。我直接用贝斯开始,你自己抓时间接上。」

「……咦?」

我听迷糊了。「唱警察那边」是什么意思?

玲司哥不等我们调整完毕,便将P贝斯接上迷你音箱,指尖点了四个拍就步出他的旋律。

那乐句使我停下调音的手,愕然注视玲司哥的侧脸。那不是警察合唱团的歌,不是「我会注视你」的无机质8拍,完全是另一首曲子,而且是一听就知道的曲子。我想在场所有人,应该没有不认识的吧。这首歌——这首光听贝斯部分的两小节,干燥荒原与铁轨便会历历在目的歌,全世界没有第二首。

这是班伊金(注:Ben E. King,一九三八~二〇一五。美国灵魂乐及蓝调歌手。其最知名的歌曲发表于一九六一年,原改编自灵歌,一九八六年同名电影使其再掀高潮,至今已被无数人翻唱)的。

为什么?

我以指尖抓按ES-335的弦,在脑中追随和弦,明白到——原来它们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会注视你〉和的和声进行,甚至调性都完全一致。

玲司哥的贝斯逐渐加入势要踏散街头喧嚣的节奏。淳吾哥的掌舞动在箱鼓边,腹底敲出的低响到火花般溅灭的水钹声,都从这魔法箱中四射而出。

我将迷你音箱的音量旋到最大,再与玲司哥对一次眼。

你唱警察的部分。他以眼神再次对我说。

我会在你身旁唱班伊金的部分。

我以牛仔裤擦干汗湿的指尖,重新捏紧拨片。会顺利吗?我们能融为一体吗?我让手指自然而然地跟随心中悸动。闷起的九和弦琶音,在贝斯温柔的扶持下,有如野猫漫步巷弄中的跫音。

在这持续了一段时间,沾染汗水的循环中数过一轮后,我轻声开唱,并稍微调整步调,让玲司哥的声音填补我旋律的空白。他以年轻的声音向我问话。当夜幕低垂,黑暗吞没大地,只有月光是唯一指引——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害怕。我不会害伯,因为有你在我身旁。

对吧?

我回答。你每次喘息,每一个表情,破坏的关系,迈出的步履,有我守护你。一天也不停,每一言一行,每一场战局,每一个夜里,都有我守护你……

尽管两首歌相推相荡,不时剧烈撞击,却仍不离不散地任流而下,彼此呼唤。这不是奇迹。同样都是由炙热震颤的井中汲出的和声与旋律,无论相隔多少时间与空间都能完美交融。所以,音乐才能轻易跨越时代与国境。

黑田伯曾说,那是警察的歌,而事实正是如此。既然你将它这么解释,它就是你的歌了。你们这样的猫头鹰,总是在池袋街头默默陪伴我们身旁,注视我们放肆又不值一提的每一天,守护着我们,这是你们的歌。

当歌声暂歇,亚伦哥的小提琴独奏牵出绵长的旋律时,我一刻也不停伴上反复琶音,窥视黑田伯的脸。陈年疲惫刻划于他脸庞的深邃皱纹,在车头灯与店头照明下勾出浓浓的阴影。他的眼,始终望向路口彼端阳光城60大道的人群,他在栖木上所长久守护的城市与人民。

反复副歌时,淳吾哥的歌声叠上我的歌声。抬头一看,我才发现有大批行人停留在行人穿越道口,侧耳围绕着我们。跑出派出所看状况的警官似乎就在人墙另一头,警帽隐约闪现。

即使歌停声止,掌声压过了车声响彻街头,黑田伯也看都不着我们一眼,不知作何表情。

灯号切换,行人涌入五叉路。无数脚步、谈话、嘻笑与电器的声响,纷纷散进池袋匆忙的夜。

「……掰啦。真他妈谢了。」

黑田伯这么说并粗鲁地摇摇拿花的手,头也不回地直向前走。那粗犷的背影很快就过了马路,没入阳光城60大道拥挤的人群,消失无踪。

而我们只是伫立在原地,目送老警官离去。

聚集的观众打起拍子,催促下一首歌。但玲司哥、淳吾哥、亚伦哥和我都没动作,也没看他们。尽管灯号变换,车潮又挡住视线,我们也依然注视着大道彼端。这一夜,我们只愿为一个人歌唱。

§

之后,我再也没在池袋见过黑田伯。

据淳吾哥得到的消息,他目前移居四国,和女儿夫妇同住,静养生息。他的肺似乎大不如前,想必一直很想离开空气污浊的大都市吧。黑田伯离开了东京,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因为每当我经过绿色大道的派出所,我必定会想起那颗斑白的脑袋。仰望二楼的圆窗眼,总使我感到那双黯淡的眼又在注视我。我们每一次呼吸,仿佛都逃不过那双眼睛。

我多练了几首警察合唱团的歌充实曲目。现在唱〈我会注视你〉时,心里都会响起另一首歌。我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喜欢那首歌一点点了,希望他也能和我一样。在巨大猫头鹰所监视的热闹路口,今晚我也是拥着如此心怀整夜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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