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笔记簿起初是谁摆的、是谁开始叫它「老大」——已无人知晓。
无论如何,只要是每晚都会丛聚到池袋阴暗泥淖的人,全都晓得这地带的老大不是黑道、小帮派或警察跟西武集团,而是这本脏脏的笔记簿。何以见得?一本簿子摆在这堆满恶意与放纵的城市路边,竟没有任何人将它捡走、涂鸦或弄脏,即是最好的证据。某些人路过时还会对它致意.甚至开玩笑地用罐装咖啡供奉它。
翻开笔记簿,以蓝色原子笔写得密密麻麻的日期与时间便跃入眼中。内容都会写上「docomo前」、「UNIQLO前」、「ISP」等地点,最后是艺名,笔迹、大小、墨迹深浅各不相同。有人会写上预定演出的曲目,偶尔能见到几篇失物招领。饱含湿气而胀得厚厚的笔记簿中,约有三分之一填满了我们晕染蓝墨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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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我怎么使用「老大」的,是玲司哥。
「订位基本上是先抢先赢。如果时间和人重复了,不是换个地方就是放自己一天假。我不知道是谁规定的,总之要在前一个星期订。要是订了以后临时有事不能来,也得自己写上去。」
玲司哥今年二十五岁,在古着店打工,有空就到路边开演唱会。由于他体格高壮、眼神凶恶,三教九流的朋友事实上也不少,我还以为他是这一带的老大。实际向玲司哥问起这件事后,他骂我一句「白痴喔,才不是我」然后把我带到「老大」记事本面前。
街头乐手们都是心血来潮就到站前,唱完所有力气再回去。人潮汹涌的好地点数量有限,自然就成了必争之地。不过东池袋多亏有「老大」居中安排一切,大伙儿才相安无事。
当然,「老大」只是由纸张与墨水构成,真正维护和平的是乐手自己的良心。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或多或少地将自己的尊严寄托在笔记簿上,以礼相待、抱持敬意,地位或许如国旗一般。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这本笔记簿的事。」
无知的我不晓得擅自在这里弹唱了多少次。玲司哥往开始感到惶恐的我的肩膀捶了一拳说:
「不会怎样啦,没写本子又不犯法。不认识它也照样表演的人其实还不少,不会因为你没写就叽叽歪歪。」
「可是……」
「而且你刚来的时候有点——危险的感觉,所以我故意不告诉你『老大』的事。」
虽好奇「危险的感觉」是什么意思,但我当时没有追问。玲司哥蹲下来,在笔记簿文末处预定下周地点,起身背好吉他盒就消失在东口楼梯的人流中。
我离开母子铜像,坐上吸烟区边的护栏。时间已是晚间九点出头,地上带刺的灯光仍将夜逼得不敢进犯,只能囤在西武百货屋顶一带。往来眼前人行道的行人,以及在背后回转区中打转的车辆多不胜数,包围我的无数脚步声、引擎声、呼吸声与谈话声交杂得混浊不清,感觉相当虚幻。即使在七月的夜晚,皮肤也无法直接感受柏油渗出的白昼余热。只有陷入肩头的吉他盒背带是我碰得到的小小现实。
考上高中后,我根本没上几天学,如今第一学期就要结束。逃离学校的我在我所迷途的池袋街头迎接了十五岁的夏天。玲司哥说的「危险的感觉」,指的多半就是这回事。当时我仍在逃亡,这城市不会接纳我。
这把吉他——凯斯将我拉上街头,教我歌唱。由于他不在了,留下歌曲就消失了,使——尽管每次这么想都会让我心痛——使我开始能靠自己的脚稍微走上几步。
离开房间,随埼京线摇摆,到池袋街头唱歌——凯斯仍在时如此重复的每一天现在依然由我自动自发地持续着。
然而,这会不会只是换个方式逃避而已呢?
毕竟当我在池袋车站前的人潮中看见我们高中的制服时,我一定会低下头,躲在吉他盒后头,紧抓背带、停止呼吸,数自己的心跳耗时间,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我很怕有人会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因为我什么也答不了。这里不是我的窠巢,我只是一不小心流落至此,寄人篱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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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
声音唤得我回神。二手烟与车辆废气混成的粗黏夜风舔过我的脸颊。抬头一看,眼前多了个娇小人影。连帽外套的兜帽和衣摆鼓满了风,胀得膨膨的;双眼存在感格外地强,即使隔着琥珀色墨镜也能瞪得我心跳加速。
「你在干什么,怎么背着吉他在这里发呆?」
是Miu。她穿着英文报纸图样的T恤和牛仔热裤,上头再穿件连帽外套。只看剪影,她与小学男生没什么不同;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十七岁女孩,比我大两岁。兜帽盖住了头发,使得性别更难以辨识。兜帽上左右各有一个猫耳状的三角形隆起,「Miu」这绰号正是由此而来。本名含我在内,只有少数人知道。
「要弹就赶快弹啊,快点快点。」
Miu也在我身旁的护栏坐下,甩着双腿说。
「呃,不好意思……今天我没有那个心情。」
「你说什么傻话?没心情还背什么吉他?你白痴啊?赶快准备,大家都在等呢。」我被她催得缩起脖子。大家?往左右一看,吸烟区周围还真的多了一堵年轻男女聚成的墙。
「小春,今天要在这里弹啊?」
「在这边不太好吧?」
「移到楼梯后面吧。」
「今天有新歌吗?」
期待的视线使我不禁垂下眼睛。单纯来吸烟区行使其设立宗旨的叔叔伯伯们一手夹着烟,一副巴不得我们赶快走的眼神。我只好跳下护栏,到通往地下道的楼梯口打开吉他盒。
漆成鲜红的GibsonES-335仿佛包了一层微亮的火。宽阔的琴身上刻了两个f孔,简直像一把压扁的小提琴。就我所知,这地区用这把吉他就只有我一个,毕竟电吉他不适合街头演出。
不过,将我带来这里的就是这把又红又重又偏执,还要吃电的ES-335。对观众而言,这把特殊的吉他应该比「小春」这名字印象更深吧。
将电池式迷你音箱挂上腰际,插上音源线开始调音后,停在我周围的人愈来愈多。Miu坐在稍远处的护栏上,玩弄着兜帽拉绳注视我的手边,害得我细部一直调不好。
「……有什么想点的吗?」
我试着问Miu。她稍微歪起头回答:
「约翰·丹佛(注:John Denver,一九四三~一九九七,死于自驾飞机失事。美国乡村音乐作曲家,发行音乐超过三百首。其中最经典的便是家喻户晓的〈Take Me Home,Country Roads〉)的歌!」
她想整我吗?我苦恼了一下。约翰·丹佛的歌,我也只知道一首(日本人大多如此吧)。对逃出家门正四处游荡的我来说,唱如此思乡的歌实在不好受。
然而,我仍然仔细调节吉他的音调,确定声音变得柔软沉钝,以刚学的三指法直接拨弦。
西维吉尼亚,人间仙境;蓝脊山长,雪纳杜河弯弯。那里的日子,老过了森林,悠久不过山岳,又如微风吹息……
泄出唇间的歌洗去一身尘埃,流向蓝蓝大海。已经发硬的指尖皮肤回传的擦弦之痛将覆盖我现实的壳一片片剥下。如同以往,唯有歌唱时,我才能呼吸真正的空气;就只有投身于音乐的这段时间,能感到脚下大地是多么稳固、血管里流着活生生的血液。
因此,唱完了歌在腿上放下吉他并擦去汗水,对观众微笑致意时,空虚又随消退的热意铺上我每一寸皮肤。我想我可能会永远都找不到归属,一直在这里到处逃吧。
在这一带的街头弹唱至今就快满两个月了。不知为何,音乐要求颇高的池袋民众开始愿意接纳我。也许是因为红得亮眼的ES-335比较稀奇,和我起初几乎每天都有新歌出产,容易引人注意吧。到现在,我仍不太敢相信自己的音乐换得了掌声。有种头一昏就不小心闯进他人人生的感觉。
「……36分。」
Miu喃喃吐出的几个字将我往现实拉回了几分。我放松肩膀看着她。
「比上星期多了6分,为什么?」
「因为你音调准了。」
就只是这样啊?她还是一样严格。
「有人被她打12分就难过得再也不来了呢。」某位观众笑着说。
「要是不及格,她连分数都不会打呢。」
「而且连听都不想听。」
「可是她每次都来听小春唱歌喔。」
「哪、哪有,刚好而已啦!」
Miu急忙反驳,抓着外套下摆很不高兴地往护栏拍了好几下。
「小春弹得那么烂又不太会看情况,跑得很慢,我是担心他被警察抓去辅导啦!」
「烦劳你操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时,Miu忽然猛一抬头,并手忙脚乱地按住差点抖落的兜帽。我也注意到逐渐接近的吵闹节奏,往明治路远端望去。有辆左右都打了灯的白色卡车在拥挤的车阵中缓慢驶来。当侧边的大看板近到看得清时,Miu跳下护栏,将外套向前拉拢遮住脸庞。
那是CD宣传车,也就是会绕着都心跑,到处播放新上市单曲的车。广告上的女性侧脸被放大到几乎盖满了整个看板。洋溢无机感的科幻风服装与化妆,使得她的美有如矿物。
「小峰由羽 NEW SINGLE NOW ON SALE」
这么一排文字从我们背后溜过。我刻意不转头,不比较Miu与看板那张脸,将时间花在重新调音上。
我至今不敢相信这个就在我身旁、在兜帽和墨镜底下绷紧全身神经、活像只流浪猫的女孩就是那个小峰由羽。她的歌声和说话声截然不同。足以渗透钢铁的深沉低音乘着急促节奏,沿着绿色大道往阳光城60方向远去。
直到音乐声被车轮辗得完全听不见,Miu才喘口气拉整襟口,又坐回护栏。
小峰由羽可是个从出道就连续两张专辑都销破百万张的超级创作型歌手。去年之前,她还时常在电视上露面,即使穿得有点像男孩子,认得出来的人应该也不少。像我就是发现她身分的其中一人。尽管如此,大家仍闭口守着Miu的秘密。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为何夜夜都流连街头听这些业余演奏,但也没人多问。这城市虽然干得寸草不生,布满沙尘且弥漫着一股油烟味,却也是个非常温情的城市。
正因如此,我依然躲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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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袋有几个街头乐手常聚集的点,「老大」所管理的是东口周边的四个。
最靠近车站的是「西武前」,意即车站大楼西武百货旁的人行道。由于人流最多,一聚起来就会堵塞交通,派出所又近在对面,警察盯得最严。这个点的外籍乐手较多,例如用铺上布和铁丝的水桶展现惊人鼓技的澳洲人;左手弹琴,右手拿小号的义大利人;以小提琴模仿人声或鸭叫的非裔美国人,个个多才多艺。
北侧东口正前方的行人穿越道中段,浮在回转区中央的小岛开了一个楼梯口,通往名叫池袋Shopping Park的地下商店街。因此,这个楼梯边的演奏点就叫做「ISP」。连鼓组都搬出来,要进行完整乐团演出的人,经常会挑选这里。
离开车站往绿色大道前进,不久会遇到名叫东口五叉路的大路口。右侧叫「UNIQLO前」,而左侧是最多人选的「docomo前」。docomo前是人行道上一处类似小公园的空间,面朝路口,以几棵高大茂盛的路树为中心。人多的时候,同时会有三组乐手在此演出,特技表演者也不少。我第一次演出就是在docomo前的树荫底下。
来了站前这么多次,我开始察觉这短短几十公尺的范围内,夜晚到来的时间竟各有不同。太阳一落入西武百货背面,薄影最先吞噬铁轨边的人行道,接着一转眼就浸透回转区,沿着马路向五叉路扩散,仿佛窃窃啃噬沙滩的碎浪。有本小说曾写,夜晚是大地本身投射的巨大阴影。自从我在docomo前弹奏吉他等待黄昏后,我才终于能实际感受作者想表达的意思。若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懂吧。
玲司哥是双人乐团「Ultra Fullmetal Jacket」的吉他手兼主唱。这个不知在霸气什么的团名,是他与淳吾哥在池袋东口对面的三菱东京UFJ银行前决定组成搭档,而淳吾哥问UFJ是什么的缩写时,玲司哥随口掰出来的。因此几乎没有人用正式名称称呼他们,全都用UFJ。
他们似乎是池袋街头人气最高的表演者,排定演出的那天很早就会有人在docomo前占位置。大家为何能掌握演出的日期与地点呢?当然是因为观众也懂得翻「老大」。
「这种事,应该可以用网路来办吧?」
我曾在母子像前,趁常来听我唱歌的熟面孔大哥查看「老大」时这么问。
「找个社群网建立街头演出的社团.在那里做一份时刻表,大家就不用特地跑来这里看『老大』了不是吗……」
「傻子,这样多无聊。」他笑着回答:「反正『老大』都在这里,保持现状也无所谓吧。再说,不上网的人也很多喔。」
他说得没错,就连没有乐器的表演者也不少。而且我想必须亲眼拜见「老大」,能使人们没事就来池袋逛逛,有增加观众量的功效。街头演出这般稍纵即逝的娱乐或许与网路不太搭调。人这种生物,对于伸手就有的东西总是不屑一顾。
不知不觉间,我也养成了来池袋就会翻翻「老大」查看玲司哥他们UFJ演出行程的习惯。只要稍微迟到一点点,docomo前广场的群众就会挤得完全看不见他们,只能从热烘烘的人堆对面听见犀利的节奏以及戏剧效果十足的吉他反复。火热的气氛煽得观众都晃了起来。我抓住背带,重新背好沉沉的吉他盒走上马路边,从外侧绕近广场。
很快地,我便见到两人的背影。
玲司哥黑色T恤背面的骷髅图案,随节奏轻轻晃动。仿佛会直接消磨人骨的狂乱扫弦,与嘴里念的祈愿之歌,丝毫不被往来车辆的排气声搅散,推向我们的胸口。淳吾哥露在汗衫外的大片肩膀汗光闪烁,掌底拍打着箱鼓的肚腩。这乐器看起来只是个四四方方的箱子,却蕴藏着媲美鼓组的缤纷音色,并顺应不同拍打位置与诠释方式自在地将它们尽吐而出。淳吾哥的手部动作令人想起传统民族的祈雨舞,才看了一下子就让我几乎忘了这里是四周都是水泥建筑的东京街头。像魔法一样——当时我只能想到这种形容。玲司哥不知是饶舌还是口白的歌声,不时穿插着淳吾哥的高音和声。
我茫茫然地环视举手拍掌、摇头散发的人们,不禁想着——
我也会有站在这种景象前的一天吗?我能凭一己之身将孤独和怯懦都塞进这把鲜红吉他的空洞里,抬头挤出所有勇气,面对面地倾力歌唱吗?
我想起西口公园的演奏会。在玲司哥、淳吾哥以及凯斯的支持下,我总算站到了台上。总有一天,我要凭自己的力量上台。
只是现在还不行,我的头就是会低下去。
(插图)
连续表演完五首后,玲司哥放下吉他,无情地说:
「休息。你们几个哪边凉快哪边去。」
聚集在他面前的女性歌迷发出不满的叫声,玲司哥完全当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喝瓶装水,擦起吉他琴颈。淳吾哥则比搭档亲切了五十倍,皮肤晒得很健康,又拿毛巾当头巾围住头发,活像个豪爽的蔬果店老板。事实上,他以相当俐落的口条一片片卖出自录CD的模样十足有商人架势。
「咦?小春,你在啊?」
淳吾哥回头时发现了我。那五首歌的火烫余韵仍使我动弹不得,呆立在车道与人行道高低差的低侧。
「傻傻站在那边,小心被撞死。」玲司哥这么说,我才急忙靠到他们身边。
「小春,你今天要在这里唱吗?」淳吾哥往我的脸看来。周围的女生也不时偷瞄我背上的吉他盒,互相交头接耳。我缩着脖子回答:
「我没有要唱。我怎么敢接在淳吾哥你们后面唱呢。」
「为什么?我们已经累了,你就直接接收这里的人嘛。」
我用力摇摇头。我哪有那种胆子。
「怎么不写本子啊?我不是教过你了吗?」
玲司哥凶巴巴地问。
「对不起。知道有那种东西以后,我总觉得在这里唱不太好……要是我唱下去了,其他人就不能在那里唱了吧。」
「那不是当然的吗?不然要『老大』做什么?」
对喔,那是当然的,无论有没有「老大」都一样。我也为自己的不知所云害羞得不得了。
「总之先把吉他放下来。背着那种东西傻傻站在路边,笨死了。」玲司哥说。
「啊,好。」
「借我弹一下。我对你没什么兴趣啦,不过这把ES-335是个好东西,我也想弹弹看。」
玲司哥都这么说了,我便拉开吉他盒,将吉他交给他,接上迷你音箱。玲司哥的电吉他技术确实了得,眉头也不皱一下就信手奏出深具史提夫·雷·范(注:Stevie Ray Vaughan,一九五四~一九九〇,死于直升机坠毁。号称史上最棒的蓝调吉他手,在二十世纪末将蓝调重新推上高峰,注重演奏的张力与情绪。代表性歌曲有〈Texas Fl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