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话 家人
我小口小口地喝著柚叶小姐买来的热可可,并且慢条斯理地对她说了目前的状况。
她就跟初次见面时一样,既不是随便听听,也没有带著凝重过头的脸色聆听,应声方式有种恰到好处的暖心感。
我一边讲述家里的情形,一边也有穿插著提到往事,唯独有一点避而不谈,就是跟结子相关的变故。即使对方肯设身处地听我说,如此沉重的事情总不能逢人就聊。更何况,要是我在这种地方又吐出来就麻烦了。
(插图007)
当我每次谈到妈妈的事情,柚叶小姐都会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著我。于是在我全部讲完以后,她把左手叠在我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
「总觉得,要我提起家人嘛……」
柚叶小姐一边望著棒球打击场的天花板,一边说道:
「我原本认为,光是有『彼此是家人』这个理由,就可以获得无条件的爱。过去我以为那算普世的观念……原来并不是那样啊。」
她坦然说出的感想,让我感觉到胸口隐隐作痛。
一般而言,「家人」就是柚叶小姐说的那样,这我大概也明白。不过,我在人生中一次也没有实际体会到那一点。妈妈显然恨著我,大哥则是同情我才对我好。
假如说,我有体会到无条件的爱,对象反而是……
「吉田先生跟我看起来,该不会感觉像父女一样吧?」
我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旁边的柚叶小姐就瞪圆了眼睛。接著,她立刻噗哧发笑。
「啊哈哈,原来如此!」
柚叶小姐被逗乐似的放声笑了出来,然后连连点头。
「这样啊,家人是吗……对喔对喔……」
「怎、怎么了?」
「没有啦,我想我之前完全不那么认为耶。」
柚叶小姐看著我,状似满意地笑了笑。
「说到你们俩的关系啊,明明才刚认识却相当亲近,对彼此又了解得不太深入,但你们还是互相需要。」
柚叶小姐缓缓地编织出话语。何止如此,那种讲话方式听起来也像在自我说服。
「不过,你们并没有以异性的身分互相需要……我一直觉得,你们的关系让人摸不著头绪。但现在我懂了……刚认识一个人,却忽然要跟对方当家人的话,或许就会变得像你们那样。」
柚叶小姐说的那些话,让我恍然大悟。
我思考过好几次,吉田先生跟我以前遇见的「其他男人」,差别在什么部分?面对吉田先生,我从刚认识他的时候,就有种不同于他人的莫名安心感。过去我一直不明白,那种安心感是从何而来。
不过,听完柚叶小姐说的话,我彷佛突然开了眼界,我好像能看清吉田先生与自己建立的是什么关系了。
「我懂了……吉田先生是把我当成家人来珍惜……所以……」
跷家后,我时时刻刻都是个「女人」。他人需要的是身为「女高中生」的我,而我也一直扮演这样的角色。不……我反而还自己养成刻版观念,陷入了那样的窠臼当中。
不过,吉田先生只把我当成「小孩」看待。总觉得那好不可思议,又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所以他……才会那么的温暖……」
泪水,自然而然地从眼角涌现。我并不是伤心,但我晓得有情绪突然满溢而出了。
我肯定是在自暴自弃间,游荡了半年之久……而内心的某处,始终在追求「无条件的爱」。
「吉田先生……他为什么会那样呢……?」
我一边擦著陆续涌上的眼泪,一边带著鼻音说道,柚叶小姐就从鼻子呼了气。
「我也搞不懂……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柚叶小姐顺势把手摆到我头上,然后胡乱地摸了起来。
「不过……你能遇见他,实在是太好了。」
柚叶小姐说的那句话,让我感觉到视野又变得歪七扭八了。
我紧闭眼睛,默默地点头。
能遇见吉田先生真好。
我由衷地这么认为。
正因为如此……我才害怕。
「要跟吉田前辈分开,你会怕吗?」
柚叶小姐彷佛能看穿我的心思,这么问了一句。
我抬起脸孔,并且点头。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意开口对这个人粉饰些什么了。
「会……我好怕。」
「我想也是……毕竟那个人对你,比真正的家长还像家长,而你却要跟他分开。」
柚叶小姐点了点头,接著,她缓缓说道:
「不过……前辈跟你并不是一家人。」
「……是的。」
「因为不是一家人……才有难处。」
柚叶小姐随口说出的那句话,倏地钻进了我的心房,同时,还沉沉地作响。
没错,我──
我已经没有办法,把「回家」以及「跟吉田先生分离」切开来思考了。两件事,都让我由衷感到恐惧。
「……我不想回去。」
我自然而然地,又一次,这么脱口说了出来。
柚叶小姐听见那句话,就再度胡乱摸起我的头。
「……嗯,我想也是。」
柚叶小姐用温柔的嗓音对我点头。
后来有几分钟,我们两个人都一语不发。我哭哭啼啼地吸鼻子,然后擦眼泪。在我这么做的期间,柚叶小姐都一直摸著我的头。
「要做某种决定的时候啊。」
忽然,柚叶小姐开口了。
「难免会希望有缓冲时间。我想,人就是那样的生物。」
她的话伴随著柔和的印象传进了我的耳里。而且,还慢慢地渗透到我的心房。
「不过呢,越是有真正重要的事情要做决定时,能让人缓冲的时间,越是意外地少。在思考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过程中,期限就逼近了。」
柚叶小姐说著,就把原本放在我头上的手移到肩膀,轻轻地拍了一下。
「虽然我身为局外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啦。」
我抬起脸,就跟柚叶小姐迎面对上目光了。她的表情认真无比。
「你不能再逃避了喔,沙优。我想,现在就是做出了断的时候。」
她所说的话,简直诚恳得令我不明白,为何要以「身为局外人」当理由设下防线。
「我知道你会怕。换成我处在你的立场……我肯定也会怕。不过呢……」
柚叶小姐抓住了我的手。
「沙优,你已经不孤单了嘛。」
我感觉到,她的话让我全身发颤。
我并不孤单。
如此的念头,似乎逐渐扎根至全身,蔓延开来。
「有吉田前辈陪著你。」
而且,她接著说出的这句话,让我的心房更加温暖了。
没有错,我现在有吉田先生陪著。
我害怕跟吉田先生分开。怕归怕,不过能给我那份勇气的人,肯定是他。而且──
「……讲这种话好像显得万事靠别人,不过……哎,我也有心支持你们。」
「我晓得,我非常……能体会喔。」
眼泪又快要涌出,我连忙绷紧脸孔,压抑住自己。再哭下去,实在太难为情了。
不肯支持的人才不可能讲出这么温柔的话,这点道理,即使柚叶小姐不说,我也明白。
柚叶小姐一边用右手搔著鼻尖,一边说道:
「……沙优,我想你已经发现了,所以才告诉你。」
跟之前相比,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嘛……是把吉田前辈视为男性,然后……对他有好感。」
「……我知道。」
「唔,是吗……也对啦。所以,当初知道有你这个女生的时候,其实我心里觉得很复杂……倒不如说,唔嗯~」
柚叶小姐猛搔头,还变得有点脸红地说:
「要说的话……现在还是会觉得心情很复杂耶。虽然我刚才有提到,你们俩『像家人一样』。老实讲……看起来也好像有更深的关系。在我眼中啦。所以喽……唔嗯~说起来还满为难的就是了。」
柚叶小姐望向我这边,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对我而言,大概会觉得你尽早回家才比较令人庆幸吧,沙优。」
「……你讲得好直接喔。」
「嘿嘿……抱歉。不过呢,我讲这些话……理由不光是那样而已喔。」
「我知道。」
我点头,而柚叶小姐略显害臊地笑了笑,然后说道:
「我没办法讨厌你呢,沙优。你既坦率又努力,笑容还很可爱。」
她所讲的话,使我脸的温度也跟著上升了一点。
「沙优,我对你说的这些呢,到头来,我想大概并不是为了你才说的。不过……」
柚叶小姐把话顿在这里,「呼」地吐了气。
接著,她缓缓地告诉我:
「我对你,也已经有了好感。正因为这样,我希望……你能加油,变得比现在更好。我想,我是希望……你能够努力地,活在当下。」
「……是的。」
「不要紧。现在的你有伙伴在啊。」
「…………是的。」
结果,眼泪仍涌了上来。
我逃避自己的感情,逃避家长。尽管我的人生一路走来尽是在逃避。
能逃来这里真好,我心想。
出生至今,我觉得自己第一次对人生感到肯定。
「呜呜……」
「啊啊,啊啊。你又哭花了整张脸。」
「谁教……」
眼泪止不住,结果,我还是向柚叶小姐借了手帕。
*
「噢,你们回来啦。」
我把沙优送到吉田前辈的家,眼睛肿肿的前辈就出来迎接了。
「……前辈该不会是在睡觉吧?」
「是啊……唉,小睡一下啦。」
用不著听他回答,前辈的脸显然就是才刚睡醒,因此我稍微笑了出来。接连几天发生跟沙优有关的状况,我想前辈也累了。
「别杵在外面,进来吧。」
目睹吉田前辈看著沙优这么说道,感觉胸口有点痛,但是我刻意压下了那股负面的情绪。
上次忍不住在自己家里哭得惨兮兮以后,我打定了一个主意。
那就是「不去嫉妒沙优跟前辈的关系」。我认为这并不算妥协或者唱高调,仅是为了保住本身精神健全的重大决定。
刚才我也直接对沙优提过,说来说去,我对她早就放了感情。毕竟她真的是个好孩子,即使把刚才听到的往事纳入考量,我仍希望她往后一定要过得幸福。
那种心情,跟我羡慕沙优和吉田前辈这种关系的心情,在脑里可以相安无事。假如不克制住其中一边,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受,这我再明白不过。
「去吧,小心感冒喔。暖一暖身子再睡。」
我从背后推了沙优,催促她进去屋内。接著我尽可能不去看他们俩的模样,还轻轻地举手。
「那我要回去喽。明天见……不对,下次的上班日再见。」
这么说来,都忘了今天是星期五──当我转了念头这么说以后,吉田前辈就露出莫名犹豫的脸色。接著,他把目光拋向我。
「还有时间的话,要不要进来坐坐?毕竟……都让你专程送沙优回来了。我可以端一杯咖啡招待。」
前辈说的话,让我清楚感觉到自己喜上心头。不过,这时候我硬是忍住。
就这样顺便进前辈家里,也只会被迫目睹距离感更近的他们俩。我在应对上要有自知之明才可以。
「不,我想沙优和前辈应该都累了,今天就先这样吧。」
「是吗……不然,至少让我送你到车站。这段路上人影不多嘛。」
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提议。
隔了一次呼吸以后,我回答:「那就承前辈好意喽。」
前辈向沙优交代「门要关好喔」,然后在家居服外面披了件厚的上衣才离开家里。明明我全身上下都是出外应酬的服装,要一块成行的他却依旧穿著家用的吸汗运动服,尽管我心里并非毫无微词,却还是很高兴。
「晚上开始会冷了呢。」
「是啊,感觉冬天一下子就到了。」
我所说的话,让前辈作势搂起自己的肩膀。
冬天来到,过完年以后,沙优即将年满十八岁。那样的话,高中生再过几个月就会毕业。
可是她完全放掉了高中二年级的后半段,在高中三年级的期间仍处于旷课状态。照那样是否能顺利毕业,我就不晓得了。
「回家以后,沙优会过得顺利吗?」
我嘟哝出一句。吉田前辈沉默了片刻。
我和前辈的脚步声,缓缓地溶入于夜路。
「我想支援她……好让她过得正常。」
沉默到最后,前辈如此说道。
「但是,实际上我并不能支援那么多。我也有我的生活要过。」
「……说得对呢。」
「她能不能面对今后的日子……端看她自己。」
乍看之下,吉田前辈讲话状似比平时冷漠。可是,只要看那张脸,就晓得他真的是一边流露「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绪,一边说那些话,让我觉得果真是他的作风。
任何人,都会那么办。我心想。随后,我立刻转了念头,不对,并非任何人都会那样。
有利于己时会想要拉关系,不利于己时就划清界线表示:「呃,反正那是别人的人生。」我想大人说起来就是这样。
但是吉田前辈不一样。对于把沙优藏在家里这件事,他都有体认到自己应负的责任,还设法去尽责。那模样真的很帅气,而我又感觉心情复杂了。
不过,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我还是完全无意介入他们俩之间。
他们俩之间就是有如此明确的牵绊,或许我内心已经认清,那是绝对容不下其他人的吧。
我坦然地,把想法说了出来。
「对沙优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喔,前辈。」
我一说,吉田前辈就讶异似的看了过来。
「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沙优她固然表现得很成熟,内在到底还是个孩子。目前呢,她如果要从那小小的身躯里挤出勇气,我想全部得透过外包的形式,由前辈大力赞助喔。」
「……原来如此,这样啊。」
不不不,没有那种事吧──我原本还以为吉田前辈会如此摇头反驳,没想到他好像把话完全听进去了。
「……不知道,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当下他内心的烦恼,似乎尽在于此了。
明明只要陪在沙优身边就可以啦,我是这么想的,但他目前并非想要那么含糊的答案吧。
我用相当轻佻的心态,再加上轻佻口气,试著对前辈说了一句:
「陪她一起去不就好了吗?北海道。」
「啥?」
吉田前辈显然是愣住了,因此我不禁笑出来。
「有那么让人讶异吗?既然她说没有勇气回家,前辈陪著去的话,或许就能鼓起一些勇气了啊。」
「不不不,从对方家人的立场来看,我身为外人做到那种地步也太奇怪了吧。再说我不在的期间,工作要怎么办?」
「事到如今,哪有分什么外不外人。前辈都已经牵涉得这么深了……工作方面有桥本前辈、远藤前辈、小池前辈帮忙分担就撑得住啊,我想,大概可以撑一个星期……更何况,还有可靠的后进在嘛。」
我挺胸给吉田前辈看,而他一脸糊涂地沉默几秒以后,噗哧笑了出来。
「什么叫可靠的后进啊,受不了你……」
前辈只说了这些,对于我的提议,则没有提到是否采纳。
不过,或许满可行的──我觉得前辈似乎这么想。假如那是他完全没动过的念头,我讲出来也就值得了。
我想,我也希望沙优绝对要过得幸福。可是,为此我能协助的事情并不多。
更何况……我还希望,吉田前辈能认清「沙优」在他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存在。前辈是把她当小孩疼爱吗?或者说,其实不然呢?
如果他内心对沙优的想法始终暧昧不清,就这样面临分离的话,我想之后肯定会深感痛苦。
我本身也一样,绝不希望留下后悔,要看著身边重视的人为后悔所苦的模样,更是令我排斥。
比起我对吉田前辈怀有的恋慕之情,目前我更是由衷地希望,他们俩无论以什么形式,都要过得幸福。
「前辈……请你要加油喔。」
我自然而然地,吐露了这么一句。
吉田前辈则是间隔了片刻,才回答:「噢。」
接著,他用小小的音量……
「谢啦。」
如此对我说道。
我想,现在光是有那句话就够了。
对话中断以后,寒意格外令人挂怀。我打了个哆嗦,然后仰望夜空。
明明仍在秋季时分,我却心想:冬天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