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存在意义
我想看的是一部叫做《存因之海》的国产电影。（注：此处原文出自法语中的哲学用语raison d'être，意为“某人/某物所存在的最重要的理由”，译作存因之海，本章的标题亦为同一词语，译作“存在意义”）
在开场之前，我上完了洗手间，和吉田前辈在卖饮料和小吃的地方排队。
「三岛你是要喝乌龙茶对吧？」
吉田前辈问这话时实在是太过的自然而然，我不由得愣住了。
他难为情地抓了抓后脑勺。
「上次跟你来的时候，你不是喝得很欢吗……」
仅此一言。
我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我想起了上次和吉田前辈一起来看电影的时候，自己确实是一直在喝他那杯乌龙茶。
「这，这次我自己买！」
「我请你好了，如果不是你带我过来的话，我是不会来看什么电影的，算是谢礼了」
吉田前辈在拒绝了我的提议之后，反过头来问我要喝什么。
既然他都这么固执了，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我感觉他最近好像变得更加擅长“为别人找借口”了，稍微有点不爽。
我摆弄着自己耳朵附近的头发，回答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要可乐”。
居然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记得那么清楚，这也太狡猾了。
我想要你说的话你就那么迟钝，我想要你记住的事你就不长记性。
买完饮料之后，广播也正好响起了，宣告着电影即将开场。
「走吧」
「嗯」
我们走进影厅里，并排坐下。
电影还未正式放映，所以影厅里虽然有点昏暗，但灯光依旧明亮。
我和吉田前辈静静地看着大银幕上播放着的并不喧闹的会员卡宣传和电影预告片。
旁边座位的两个年轻男人还在交头接耳。在熄灯之前倒是还好，别在开场之后还说话就行了。
虽然我觉得不太熟悉电影院规矩的吉田前辈没准会和我聊天也不奇怪，但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言不发，一副难辨个中感情的表情凝视着大银幕。
随着灯光的缓缓熄灭，银幕上开始播放观影礼仪的短片。
而短片结束之后，首先是场景激烈的外国电影预告，然后慢慢地转向国产电影的预告，这和我们看的电影的气氛已经差不多了。
我在脑海里筛选着自己没准感兴趣的和不感兴趣的——有的预告甚至能把我看哭。
我突然好奇地转过头去偷偷看了一眼吉田前辈，他依旧瘫坐在座位上，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呆呆地看着预告片。
此刻，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既然吉田前辈平时是不怎么看电影的，那么他应该不是在想什么“好像很有趣”或者“好像很无聊”之类的东西。
难不成他现在也还在想工作上的事情？
或者……是在想远在北海道的沙优酱？
即便再深情地去凝视他那望着银幕的侧脸，我也没法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任何的感情来。我的心情多少有些犹豫。
观影礼仪的短片又放了一遍之后，影厅里仅存的一丝光亮也终于熄灭了。
制片公司的LOGO在银幕上巨大地呈现出来之后，电影正式开始了。
电影《存因之海》是以信息泛滥化达到了极致，所有的信息都能以数据形式进行传输的日本为舞台。
在一切都能以数据进行处理的世界里，就连物质都遵循这一法则。假设有一堵白色的墙，白墙发送「我是白墙」的数据，而人类接收到这串数据之后，就会判断「那是一堵白墙」。
也就是说，人类已经沦为了接收数据并进行处理的受体。
人类的情感也能够以数据的消除增补来进行处理。而在仅凭数据就能解决绝大多数麻烦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纷争急剧减少，人类社会最终迎来了平稳。
可即便如此，犯罪也并没有完全消失。有一批人在平稳的世界中逐渐走向疯狂，他们故意散布那些让人无法理解的数据代码去伤害他人。
而主人公就隶属于镇压这些罪犯的「治安维稳部队」，他经常会接收到一些失真的、令人心痛的数据。
倘若物质和人的感情都早已沦为数据的话……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还会发狂，为什么会制造出如此扭曲的数据并散布出去呢?
主人公在与罪犯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对于将世界作为「信息」来处理的原则，开始逐渐产生怀疑。
有一天，主人公一如既往地接到了出动请求，而敌情所在……居然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女生。
紧凑的世界观构建和令人窒息的情节展开，让我不由得看得入了神。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茜，把枪放下。你知道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会这么生气的啊！」
我的青梅竹马『茜』歇斯底里地怒吼着。
「来，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嘛……如果一切都只是数据的话，那你应该知道的吧」
「你已经疯了。所以，你才会散布那些疯狂的数据，手持枪支，让人们陷入恐慌之中。而你把这伪装成是你的怒火」
「我没有伪装！这就是我的怒火！！而且，没有任何人能理解到我的这份心情，这太奇怪了！什么叫做疯狂的数据啊！数据又怎么可能会懂人的心情，如果我疯了的话，那么大家早就已经疯掉了！」
茜扣动了扳机。子弹贯穿了主人公的大腿。主人公顿时跪倒在了地上，一副不服输的样子死死地盯着茜。
「很疼对吧，人受伤了就会流血。那些温热的血液也是数据吗？你想说这只是一串名为“人体在流血”的数据吗！」
「受伤的人是你……像你这样的家伙，在平稳的数据之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融进你那『平稳的数据之海』里，我们究竟要去往何方啊！！」
回过神来，我已经流下了泪水。
茜痛苦的呼喊，让我的心一阵刺痛。
主人公在我心中呻吟着。好痛。茜所发泄出的数据让我的心揪作一团。好痛。
而这种痛苦，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数据。
但是，倘若真的如此，那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数据”呢？
这和膝盖被击穿，人体为了自我保护而告知身体异常的『疼痛』，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而这种直击灵魂深处的疼痛，沦为了数据究竟又有何价值呢？
主人公看着发泄出感情数据的茜，迷惑不已。
我为什么会哭呢。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
在感到疼痛、悲伤、愤怒的时候……种种感情便会自然而然地流露，让人潸然泪下。明明是不想哭的，可是身体却由不得自己。
人类是使用语言去交流的。而在这个过程中，眼泪通常都会成为噪音。
它会连同那些没有必要表达出来的东西，也一并传达给对方。
为什么银幕里的角色在哭泣的时候，我也哭了呢。
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呢。
在思绪飘散之时，我突然感受到了来自身旁的视线。
在想些什么之前，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和吉田前辈注视着我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他的眼睛有些惊讶地睁大了。
我的心一阵刺痛。而且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瘫坐在椅子上，慌慌张张地擦着眼泪，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刚才是前倾着身子在看电影。
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之后，心中的刺痛便消退了许多。
吉田前辈的眼神，很明显是一种看着和自己不一样的生物的眼神。
也许他是无意的，可我还是读出了这样的感情。
我知道，我那沉浸在电影中的心，已经恢复了平静。
电影的结局，主人公没有射杀茜，反而容许了她的逃亡。
主人公大腿上的枪伤非常严重，他也被迫退出了一线。
在痊愈后，主人公反复进行着康复训练，虽然身体机能已经完全康复，可是严重受伤的右脚却已经没法正常活动了。
自此只得依靠轮椅生活的主人公，抛弃了治安维稳部队的职务，开始以个人的名义寻找茜……。
而在寻找茜的旅途中，主人公也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开始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去思考关于世界数据化的问题……。
这部电影中途把我看哭了好几次。
虽然也感觉到了吉田前辈望了我好几次，但我已经不再在意了。
无论如何，这部电影都深深地刺中了我的感性。不管别人怎么想都好了，我想我已经没法避免前倾着身子看电影了，索性还是放弃。
当片尾字幕出来之后，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离开座位，我茫然地凝望着黑色背景上不断流淌的白色文字。
我很喜欢这段时间。
沉浸在电影的余韵中，一点点地被拉回到现实中来的感觉，让我倍感舒适。
但是，国产电影的片尾字幕往往都很短。
持续了大约几分钟的片尾字幕结束之后，影厅里慢慢恢复了光亮。
「擦擦吧」
身旁的吉田前辈向我递来了一包纸巾。
「你都哭成这样子了」
吉田前辈这么说着，脸上没有一丝感情波动的样子。
我感觉有些难为情，接过了他给的纸巾，擦掉了自己眼角上还残存的泪水。
「不好意思，谢谢你」
「没事，你拿着吧」
吉田前辈笑了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我也跟在他的身后，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