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唇
「这电影还挺发人深省的呢」
走出电影院之后，吉田前辈念叨着。
而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出乎意料”四个大字。
我还以为，吉田前辈是那种就算看完电影，如果没有人提起的话，他是绝对不会主动去阐述自己感想的人。
「你觉得好看吗？」
听到我的问题，吉田前辈愣了一会，随即缓缓点头。
「好看，谢谢你带我过来」
「嗯，嗯……你觉得好看就行」
吉田前辈不加掩饰的道谢弄得我有些害羞。回答也有点吞吞吐吐的。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表。
加完班之后还看了两个小时的电影，时间已经很晚了。
「要回去了吗？」
我话音刚落，吉田前辈就像是被吓到了那样一激灵。
「嗯，我……」
甚至说话都是口齿不清的。
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强。
「三岛你想回家吗？」
从他口中说出的这句话，让我的心脏差点蹦了出来。
「不，不想！虽然不想这么早回去，不过，我也确实不知道待会要干些什么好……」
我紧张到语速都快了起来，连珠炮般地说完之后，吉田前辈的视线有些迷茫地彷徨着。
「那，找个地方聊聊天再回去吧？」
「诶……」
我惊讶地望向了他，嘴里发出的却是呆滞的声音。
吉田前辈有些难为情地摸着自己的鼻尖，有意无意地压低了声音。
「就是吧，我想着……你会不会对这部电影，有蛮多东西想聊的之类的……」
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暖流。
我本以为，看完电影之后就是“好了完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嗯，去聊会天吧！」
我精神满满地给出了回答。
吉田前辈今天还真是懂我心呢……。
我们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各自点了喜欢的饮品。
光是这样小小的幸福，不知为何，就已经让我兴奋不已了。
「人的感情也被数据化了的世界……这个设定」
等到服务员走开之后，吉田前辈缓缓开口。
我真的没有想过他居然会主动和我分享关于电影的感想，在心中止不住地惊讶的同时，我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话，
然而。
「老实说，刚开始我觉得如果真有一个这样的世界，应该会活得很轻松吧」
吉田前辈的下一句话让我的心有些隐隐作痛。……但是，下一秒我就告诉自己“吉田前辈没准真的会这么想”。
而我心痛的是，这种想法未免也太过无趣了一点。
「我这人吧，大概相当地缺乏察言观色的能力」
吉田前辈苦笑着说道。
「我只会基于现状去思考问题……而且，我对于自己心里的所谓『正确』还执着得要命……没准，等我以后上了年纪，就会渐渐地变成所谓的『老不死』吧」
「这怎么……」
“这怎么可能呢”，在我开口之前，吉田前辈就挥了挥手打断了我的话。
「我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我不想以后真的变成这个样子」
吉田前辈的语调里透露着平静，甚至还有点笑意。
「这样一想，刚才看的电影……真的让我思考了很多，怎么说呢……虽然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但确实很戳我」
「这样啊……。那就好」
我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才好了，只得给出含糊不清的附和。
「不过吧……」
吉田前辈说道这里，有些难以启齿地顿住了。
我疑惑不已。
「怎么了？」
「不是，就是……」
吉田前辈依旧支支吾吾的。
不知为何，我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在前半场的高潮部分时，吉田前辈看到我泪流满面时的。那副表情。
那种痛楚再次复苏，我的心中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没事的，你说嘛」
我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脸，吉田前辈终于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说道。
「我觉得，我果然还是没法像你这样……因为看电影而痛哭流涕，伤春悲秋……总觉得，和你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这句话我是早有预料的。
可是，对我而言，这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和他在价值观上有着根本的差异。
我动作很是夸张地摆着手，像是要将自己心里沉甸甸的绝望给掩盖住一般，做出了一个很开朗的手势。
「呀，吉田前辈你太夸张了啦。我只是眼泪有点太多了而已……！」
「不是这样的吧」
吉田前辈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是可以……把那个故事，给当作是『自己的故事』去共情的」
听着他的话，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确实如此。
电影并不是我的故事。
「可和你相比……我却只会想着“这电影还挺发人深省的呢”，像是事不关己那样，充当一个旁观者」
吉田前辈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在反省一般。
我感觉自己已经焦躁到要着火了。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反省的事情。
「可，可是！这不是很正常吗？只不过是我太过投入感情了而已，吉田前辈你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呀」
我的脑海中回响起了过去后藤小姐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三岛你啊，对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倾注着感情，很辛苦呢』（注：出自剃须短篇集中的《发烧》，在三岛上门照顾生病的后藤时所发生的对话）
我知道的。
我的故事只存在于我自己的人生中。
可是，我却对自己这枯燥无味的人生置之不顾，反而为世间那些“没有我”的故事而陶醉。
曾经被后藤小姐指摘过的话语，如今又在吉田前辈的口中重现，我感觉自己很不舒服。
吉田前辈全然不顾我糟糕的心情……缓缓说道。
「其实……我很羡慕你」
仅此一言，便足以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诶？」
我的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点愤怒。吉田前辈有些惊讶。
「你这么说的话……那我，我也很羡慕吉田前辈啊」
回过神来，我已经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虽然我隐约觉得，接下来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了，可还是忍不住。
「吉田前辈你嘴上老是说自己是个无趣的人，可是你却和很多人的人生是息息相关的，甚至已经改变了她们的人生」
「诶，不是，哪有这回事……」
「有的！你拯救了沙优酱，还让后藤小姐为你倾心，就连我也……！」
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吉田前辈还是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看着我。
「就连你也？」
他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和不解。
「就连我也……」
仅仅是想把这句话给诉诸于口，就已经让我浑身颤抖了。
我到底是想跟吉田前辈说些什么呢？
嘴巴先于大脑一步给出了答案。
「就连我也……因为你而这么痛苦……！」
「诶？」
吉田前辈的表情顿时变得慌乱了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脸都白了。
我不是想说这个的，我也不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我真的，真的好痛苦。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发现，我已经没法继续呆在这里了。
「抱，抱歉……我……！」
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快步向着咖啡厅的出口走去。
「喂，三岛……！」
背后传来了吉田前辈起身的声音，以及他喊服务员结账的声音。
「不好意思，买单……！」
吉田在我身后做着离开的准备。
我拼命地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心情悲惨地离开了咖啡厅。
本想要不要直接回家去的……可我却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果断。
等到吉田前辈从店里出来，我拼命地抑制住心中的焦躁，整理好了表情。
「怎，怎么突然间就走了啊……」
吉田前辈刚从店里出来，就在背后向我问道。
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而且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我缓缓地转过身去，不知不觉间，恶毒的话语便脱口而出。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能用数据去处理感情就好了呢」
吉田前辈脸上的表情染上了悲伤。
坏到家了。
我明明知道说这种话会伤害到他，可到头来还是这么说了，而且，看到他的表情悲伤起来，我自己也会感觉很受伤。真的，我好蠢，好狡猾，而且，坏到家了。
「抱，抱歉。难得你邀请我出来聊天……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我逃跑般向吉田前辈这么说道，转身准备往车站的方向走。
可是，他从身后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
「三岛！」
「还，还有什么事吗……」
吉田前辈把我拉到了他面前。
而他的表情，是超乎我想象的认真，我不免有些畏缩。
「如果我做了什么伤害到你的事情的话，真的非常抱歉。老实说，我其实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受伤，而且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下跟你道歉，没准你会很厌恶……但，还是对不起了」
吉田前辈这么说着，低下了头。
……为什么。
我心中的一角开始分崩离析。
而翻涌而起的感情，正是愤怒。
「…………为什么？」
「诶？」
我有种强烈的直觉，自己貌似是想要说些很难听的话了。
有那么一瞬间，仅存的理性在心中提醒我不要再说下去了。
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在激动的情绪驱动下开口了。
奔涌而出的话语如洪水一般难以阻挡。
「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你以为自己是『男主角』吗……？」
我们的价值观不同，不仅如此，我和他几乎在任何方面都是不同的。
很不幸，吉田前辈就是我心里所定义的那种“无趣的人”。
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一副男主角般的姿态站在我面前。
而我已经完全沦为了“我的故事”里的女主角。
明明他身上没有一分一毫让我喜欢的要素，可我却对他一见倾心，这一定是因为他用了魔法。
明明我对自己的故事没有一分一毫的兴趣……可是每当他站在我面前，我就无论如何都会被从舞台上拉下去。
「你这样自作主张地成为我的男主角，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啊……！」
「我……」
「你太过分了，自己就什么都不去想，落得一身轻松，却让我……让周围的人，心情都变得这么糟糕……！」
「三，三岛……」
我肆意倾吐着话语。因为我真的无法停下。
我心里其实是有数的，这不过是都是些发泄情绪的气话而已。
与此同时，我也清楚，吉田前辈他之所以对我“不予否定”，在本质上也只是因为他对我“漠不关心”而已。而正是因为我清楚这一点，我才会对于自己“得不到否定”这件事，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深感不满。各种复杂的情绪在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以至于我已经出bug了。
在吉田前辈眼中，也许现在的我就是那种“散布失真数据的人”。
「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的人生就变得一团糟……我明明只靠着别人的故事就能满足了……可为什么，你却要自作主张地闯进『我的故事』里，把我的生活搅成一团啊！！！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我很痛苦的啊，我很难办的啊！！」
我嘶吼般地说着，死死地盯着吉田前辈，我的视野已经因为眼泪而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他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还是一副，迷惑不已的样子。
看到他这样我也莫名地来气。
「看来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呢……」
我的大脑已经完全沸腾了，再难抑制住自己波涛汹涌的感情，我毫不犹豫地径直走向了吉田前辈。
然后，用力地踮起脚。
「……！？」
我吻住了吉田前辈的嘴唇。
前辈整个人都呆住了，久久不能动弹。
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
吉田前辈的嘴唇表面很是干燥，可是，却莫名地柔软。
仅仅是嘴唇与嘴唇间的亲密接触，就连同自己嘴唇的柔软也会一并品尝，我心中完全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
可是，我却不可思议地，没有任何心跳加速的感觉……这种少女般恋爱的心情在我心中全然消失了，只剩悲怆的呼喊。
我心如刀割。
缓缓地从吉田前辈身上离开。
「……这下你懂了吗？」
我自暴自弃地说完这句话，恨恨地凝视着吉田前辈。
「三，三岛……你……」
吉田前辈的表情是愕然与震惊。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被亲了之后会是这种表情。
「……为什么」
我低声呢喃道。
「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你这种人呢……」
听到我的话之后，吉田前辈的脸上开始染上了痛苦。
就连我自己都惊讶，为什么这句话会说得如此决绝呢。而且，我也深深地体会到，事情已经走向了无法挽回的末路。
「……！」
明明刚才对人家恶言相向的时候还伶牙俐齿的，现在却连小小的一个借口都找不到了。
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在不知不觉间，我的脚步已经像是小跑一般。
我再也没有向着吉田前辈回过头。
吉田前辈也再都没有抓住我的手。
夜风中的奔跑让我的脸颊冷得如同刀割一般，不过这也让我沸腾起来的思考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都完了……」
视野开始因为眼泪而模糊了起来，我用力地咬紧牙关，不让它流出来。
我哪有哭的权力啊。
「全都完了……！」
《存因之海》的台词在我的脑海中重播着，甚至还是以影厅里那种震耳欲聋的音量。
『你已经疯了。所以，你才会散布那些疯狂的数据，手持枪支，让人们陷入恐慌之中。而你把这伪装成是你的怒火』
「不是这样的……！我……！」
我是真的很生气的啊！
我在心中呐喊着，反复品尝着无处宣泄的愤怒和悲伤，向前迈出脚步。
穿过检票口，站在月台上的时候，我心中汹涌的愤怒已经全然消失，徒留悲伤。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悔恨也好空虚也罢，我压抑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想哭”的感情，坐上了回家的电车。
我再也不知道，从今往后，应该如何面对吉田前辈。